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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

_19 王守仁(明)
  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诛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则前此当事诸人亦宜分受其责。
  盖两广军门专为诸瑶、僮及诸流贼而设,朝廷付之军马钱粮事权,亦已不为不专且重,若使振其军威,自足以制服诸蛮。然而因循怠弛,军政日坏,上无可任之将,下无可用之兵,一有惊急,必须倚调土官狼兵,若猛之属者而后行事。故此辈得以凭恃兵力,日增其桀骜。今夫父兄之于子弟,苟役使频劳,亦且不能无倦;况于此辈夷犷之性,岁岁调发,奔走道途,不得顾其家室,其能以无倦且怨乎?及事之平,则又功归于上,而彼无所与。兼有不才有司,因而需索引诱,与之为奸,其能以无怒且慢乎?既倦且怨,又怒以慢;始而征发愆期,既而调遣不至。上嫉下愤,日深月积,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由是谕之而益梗,抚之而益疑,遂至于有今日,加以叛逆之罪而欲征之。
  夫即其已暴之恶征之,诚亦非过,然所以致彼若是,已非一朝一夕之故。且当反思其咎,姑务自责自励,修我军政,布我威德,抚我人民,使内治外攘而我有余力,则近悦远怀而彼将自服,顾不复自反而一意愤怒之!
  夫所可愤者,不过岑猛父子及其党恶数人而已,其下万余之众,固皆无罪之人也。今岑猛父子及其党恶数人既云诛戮,已足暴扬,所遗二酋,原非有名恶目,自可宽宥者也。又不胜二酋之愤,遂不顾万余之命,竭两省之财,动三省之兵,使民男不得耕,女不得织,数千里内骚然涂炭者两年于兹。然而二酋之愤,至今尚未能雪也。徒尔兵连祸结,征发益多,财馈益殚,民困益深,无罪之民死者十已六七。山瑶海贼乘衅摇动,穷迫必死之寇既从而煽诱之,贫苦流亡之民又从而逃归之,其可忧危何啻十百于二酋者之为患。其事已兆而变已形,顾犹不此之虑,而汲汲于于二酋,则当事者之过计矣。
  今当事者之于是役,其悴心憔思亦可谓勤且至矣。特发于愤激而狃为其难,是以劳而未效。夫二酋者之沮兵拒险,亦不过畏罪逃死,苟为自全之计;非如四方流劫之贼攻城堡,掠乡村,虏财物,杀良民,日为百姓之患,人人欲得而诛之者。今驱困惫之民,使裹粮荷戈,以征不为民患、素无仇怨之虏,此人心之所以不奋,而事之所以难济也。
  又今狼达土汉官兵亦不下数万,与万余畏罪逋诛之虏相持已三月有余,而未能一决者,盖以我兵发机太早,而四面防守太密,是乃投之无所往,而示之以必不活,益使彼先虑预备,并心协力,坚其必死之志以抗我师。就使我师将勇卒奋,决能取胜,亦必多杀士众,非全军之道,又况人无战志,而徒欲合围待毙,坐收成功,此我兵之所以虽众而势日以懈,贼虽寡而志日以合,备日密而气日以锐者也。夫当事者之意,固无非欲计出万全,然以用兵而言,亦已失之巧迟,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矣。
  臣愚以为且宜释此二酋者之罪,开其自新之路。而彼犹顽梗自如,然后从而杀之,我亦可以无憾。苟可曲全,则且姑务息兵罢饷,以休养疮痍之民,以绝觊觎之奸,以弭不测之变。迨于区处既定,德威既洽,蛮夷悦服之后,此二酋者遂能改恶自新,则我亦岂必固求其罪。若其尚不知悛,执而杀之,不过一狱吏之事,何至兵甲之烦哉?
  或者以为征之不克,而遽释之,则纪纲疑于不振。臣窃以为不然。夫天子于天下之民物,如天覆地载,无不欲爱养而生全之,宁有蕞尔小丑,乃与之争愤求胜,而谓之振纪纲者?惟后世贪暴诸侯,强凌弱,众吞寡,则必务于求胜而后已,斯固五霸之罪人也。昔苗顽不即工,舜使禹、益徂征,三旬,苗民逆命,禹及班师振旅。夫以三圣人者为之君帅,以征一顽苗,谓宜终朝而克捷。顾历三旬之久,而复至于班师以归,自今言之,其不振甚矣;然终致有苗之格,而万世称圣;古之所谓振纪纲者,固若是耳。
  臣以匪才,缪膺重命,得总制四省军务,以从事于偏隅之小丑,非不知乘此机会,可以侥幸成功,苟免于怯懦退避。然此必多调军兵,多伤士卒,多杀无罪,多费粮饷,又不足以振扬威武,信服诸夷,仅能取快于二酋之愤,而忘其遗患于两省之民,但知徼功于目前,而不知投艰于日后。此人臣喜事者之利,非国家之福,生民之庇,臣所不忍也。
  臣又闻两广主计之吏,谓自用兵以来,所费银两已不下数十万,梧州库藏所遣,不满五万之数矣;所食粮米已不下数十万,梧州仓廪所存,不满一万之数矣。由是言之,尚可用兵不息,而不思所以善后之图乎?
  臣又闻诸两省士民之言,皆谓流官之设,亦徒有虚名而反受实祸。诘其所以,皆云思恩未设流官之前,土人岁出土兵三千以听官府之调遣;既设流官之后,官府岁发民兵数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设流官以来,十八九年之间,反者五六起,前后征剿,曾无休息,不知调集军兵若干,费用粮饷若干,杀伤良民若干。朝廷曾不能得其分寸之益,而反为之忧劳征发。浚良民之膏血而涂诸无用之地,此流官之无益,亦断然可睹矣。但论者皆以为既设流官而复去之,则有更改之嫌,恐启人言而招物议,是以宁使一方之民久罹涂炭,而不敢明为朝廷一言,宁负朝廷而不敢犯众议。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于国而庇于民,死且为之矣,而何人言物议之足计乎!
  臣始至,地方虽未能周知备历,然形势大略亦可概见。田州切邻交趾,其间深山绝谷,皆瑶、僮之所盘据,动以千百。必须仍存土官,则可藉其兵力,以为中土屏蔽。若尽杀其人,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自撤藩篱,非久安之计,后必有悔。思恩、田州处置事宜,俟事平之日,遵照敕旨,公同各官另行议奏。但臣既有所闻见,不敢不先为陛下一言,使朝廷之上早有定处,臣等得一意奉行,不致往复查议,失误事机,可以速安反侧,实地方之幸,臣等之幸。臣不胜受恩感激,竭忠愿效之至。
辞巡抚兼任举能自代疏
  七年正月初二日
  嘉靖六年十二月初二日,准本院咨节该吏部题奉圣旨:“王守仁暂令兼理巡抚两广等处地方,写敕与他,钦此。”钦遵外,臣闻命之余,愈增惶惧。
  窃念臣以迂疏多病之躯,缪承总制四省军务之命,既已有不胜其任之忧矣。方尔昼夜驱驰,图其所以仰副朝廷之重委者,而尚未知所措。今又加巡抚之责,岂其所能堪乎。况两广地方,比于他处,尤繁且难:蛮夷瑶、僮之巢穴,处处而是,攻劫抢掳之警报,日日而有;近年以来,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郡县之凋敝日甚,小民之困苦益深。巡抚之任,非得才力精强者,重其事权,渐其官阶,而久其职任,殆未可求效于岁月之间也。盖非重其事权则不可以渐其官阶,非渐其官阶则不以久其职任,非久其职任则凡所举动,多苟且目前之计,而不为日后久长之谋,邀一时之虚名,而或遗百年之实祸。膏泽未洽于下,而小民无爱戴感恋之诚;德威未敷于远,而蛮夷无信服归向之志。此巡抚两广之任,虽才能相继,而治效之所以未究也。
  切见致仕副都御史伍文定质性勇果,识见明达,往岁宁藩之变,尝从臣起兵讨逆,臣备知其能。今年力未衰,置之闲散,诚有可惜。若起而用之,以为巡抚,其于经略之方,抚绥之术,必能不负所委。及照刑部左侍郎梁村,新升南赣副都御史汪鋐,亦皆才能素著,抑且旧在两广,备谙土俗民情,皆足以堪斯任。乞敕吏部于三人之中选择而使之。臣之驽劣多病,俾得专意思、田之役,幸而了事,容令照旧回还原籍调理。非独巡抚得人,地方有所倚赖,而臣之不肖,亦苟免于覆餗之诮矣。
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
  七年二月十三日
  嘉靖七年正月二十七日,据广西田州府目民卢苏、陆豹、黄笋、胡喜、邢相、卢保、罗黄、王陈、罗宽、戴庆等连名具状,为悔罪投降,陈情乞恩事,投称:先因本府土官岑猛与泗城州屡年互相仇杀,获罪上司,于嘉靖五年六月内,致蒙奏请官兵征剿临境。岑猛自思原无反叛情由,意得招抚,先自同道士钱一真及亲信家人逃躲归顺州界,苏等俱各畏避,四散逃入山林;止有各处寄住客户千余,躲避不及,冒犯官军,俱蒙杀剿,目民人等俱不敢抵抗官军;惟有陆绶不曾远遁,当被擒斩;其余韦好、罗河等俱蒙官军陆续搜山杀死。蓦于当年九月内,归顺土官岑璋书报岑猛见在该州,前月已将道士钱一真功次假作猛解报军门,尔可作急平定地方,来迎尔主。苏等听信,遣人即送衣服槟榔等件。岑璋一一收受,言说岑猛不可轻易见人,官府得知累我。续于十月内,岑猛又差人促令邀同王受招复乡村,因见府治空虚,乘便入城休息。又遣迎岑猛、岑璋回说,尔今地方未定,姑候来春,我当发兵三十余营送尔主来,且替尔防宁。苏等因此逃命屯聚,以候岑猛,并无叛心。嘉靖六年正月,有人传说岑猛于天泉岩内急病身死,尸骨被岑璋烧毁,金银尽被收获。随遣人去归顺探问,又被岑璋杀死。苏等痛悔无由,窃思官男岑邦彦先已齐村病故,今闻岑猛又死,无可靠,欲出投诉。切见四方军马充斥,声言务要尽剿,又恐飞虫附火,必损其身;又蒙上司阴使王受图杀卢苏,又使卢苏图杀王受,反覆难信,投降无路,日切苦痛。今幸朝廷宽赦,钦命总制天星体天行道,按临在此,神鬼信服,苏等方敢舍命求生,率领盍府目民男子大小人等共计四万余名口尽数投降。伏乞悯念生灵草命,赦死立功,以赎前罪。哀乞怜悯岑猛原无反叛情罪,存其一脉,俯顺夷情,办纳粮差,实为万幸等情。
  并据思恩府头目王受、卢苏、黄容、卢平、韦文明、侣马、黄留、黄石、陆宗、覃鉴、潘成等,亦连名具状,告同前事,投称:本府原系土官,自改立流官,开图立里,土俗不便,奈缘小人冥顽,不谙汉法,屡次扰乱不定。受等同辞恳乞上司仍立目甲,不意反致官府嗔怪。近又蒙官兵征剿田州,要将受等一概诛灭,必要穷追逐捕,只得逃遁山林。兼以八寨蛮子原以剽掠为生,乘机假受姓名,每每攻图城邑,劫掳乡村,虚名受祸。受等即欲挺身投诉,见得四方军马把截,兼闻阴使卢苏图杀王受,又使王受图杀卢苏,反覆信,以此连年抱苦,控诉无由。且受等颇知利害,岂敢自速灭亡。今幸朝廷宽恩,命总制天星按临在此,神鬼信服,受等方敢率领所部目民男女大小人等共计三万余名口舍命投降,伏乞详情赦死,以全草命。更望俯顺夷情,仍复目甲,使得办纳粮差,实为万幸等因。各投诉到臣。
  据此照得先于嘉靖六年七月初七日,为地方事,节奉敕谕:“先该广西田州地方逆贼岑猛为乱,已令提督两广等官都御史姚镆等督兵进剿。随该各官奏称岑猛父子悉已擒斩,巢穴荡平,捷音上闻,已经降敕奖励,论功行赏。续该各官复奏恶目卢苏倡乱复叛,王受攻陷思恩。及节据石金所奏,前项地方卢苏、王受结为死党,互相依倚,祸孽日深,将来不可收拾。又参称先后抚臣举措失当,姚镆等攘夷无策,轻信寡谋,图田州已不可得,并思恩胥复失之,要得通信查究追夺。兵部议奏,以各官先后所论事宜,意见不同,且兵连两广调遣,事干邻境地方,必得重臣前去总制,督同议处,方得停当。今特命尔提督两广及江西、湖广等处地方军务,星驰前去彼处,即查前项夷情,田州因何复叛,思恩因何失守。督同姚镆等斟酌事势,将各夷叛乱未形者可抚则抚,反形已露者当剿即剿,一应主客官军,从宜调遣,主副将官及三司等官,悉听节制。公同计议应设土官、流官,何者经久利便。并先今抚镇等官,有功有过,分别大小轻重,明白奏闻区处。事体十分重大者,具奏定夺。朕以尔功绩久著,才望素隆,特兹简任。尔务以体国为心,闻命就道,竭忠尽力,大展谋猷,俾夷患殄除,地方安靖,以纾朕西南之忧。仍须深虑却顾,事出万全,一劳永逸,以为广人久远之休。毋得循例辞避,以孤众望,钦此。”
  钦遵,随于九月内节该兵部咨为辞免重任乞恩养病事,臣奏奉圣旨:“卿识敏才高,忠诚体国,今两广多事,方藉卿威望抚定地方,用纾朕南顾之怀。姚镆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节制诸司,调度军马,抚剿贼寇,安戢兵民,勿再迟疑推诿,以负朕望。还差官铺马里赍文前去敦趣赴任行事。该部知道,钦此。”钦遵,当即启行,至十一月二十一日抵梧州莅任。
  十二月内,续准兵部咨为地方大计紧急用人事,该礼部右侍郎方献夫奏,节奉圣旨:“方献夫所奏关系地方大计,郑润、朱麟与姚镆事同一体,姚镆已着致仕,郑润等因贼情未宁,暂且留用。今既这等说,郑润取回,代替的朕自简用朱麟。应否去留着兵部会议,并堪任更代的,推举相应官两员来看。田州应否设都御史在彼住扎,还着王守仁议处,具奉定夺,钦此。”备咨前来知会,俱经钦遵外,本月初五日进至平南县地方,与都御史姚镆交代。二十二等日,太监郑润,总兵官朱麟陆续各回梧州、广州等处,听候新任。
  总兵、太监交代去讫,当臣公同巡按纪功御史石金,右布政林富,参政汪必东、邹輗,副使祝品、林大辂,佥事汪溱、张邦信、申惠、吴天挺,参将李璋、沈希仪、张经及旧任副总兵今闲住都指挥同知张祐,并各见在军前用事等官,会议得思恩、田州之役,兵连祸结两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尽于哨守,民脂竭于转输,官吏罢于奔走。即今地方已如破坏之舟,漂泊于颠风巨浪中,覆溺之患,汹汹在目,不待智者而知之矣。今若必欲穷兵雪愤,以收前功,未论其不克,纵复克之,亦有十患。何者?
  今皇上方推至孝以治天下,恻怛之仁,覆被海宇,惟恐一物不得其所,虽一夫之狱,犹虑有所亏枉,亲临断决,况兹数万无辜之赤子,而必欲穷搜极捕,使之噍类不遗,伤伐天地之和,亏损好生之德,其患一也。
  屯兵十万,日费千金,自始事以来,所费银米各已数十余万。前岁之冬,二酋复乱,至今且余二年。未尝与贼交一矢,接一战,而其费已若此;今若复欲进兵,以近计之,亦须数月,省约其费,亦须银米各十余万。计今梧州仓库所余银不满五万,米不满一万矣,兵连不息,而财匮粮绝,其患二也。
  调集之兵,远近数万,屯戍日久,人怀归思。兼之水土不服,而前岁之疫死者一二万人,众情忧惑。自顷以来,疾病死者不可以数,无日无之。溃散逃亡,追捕斩杀而不能禁。其未敌而已若此,今复驱之锋镝之下,必有土崩瓦解之势,其患三也。
  用兵以来,两省之民,男不得耕,女不得织,已余二年;衣食之道日穷,老稚转乎沟壑。今春若复进兵,又将废一年之耕,百姓饥寒切身,群起而为盗,不逞之徒,因而号召之,其祸殆有甚于思、田之乱者,其患四也。
  论者皆以不诛二酋则无以威服土官,其殆不然。今所赖以诛二酋者,乃皆土官之兵,而在我曾无一旅可恃之卒。又不能宣布主上威德,明示赏罚,而徒以市井狙狯之谋相欺相诱,计穷诈见,益为彼所轻侮。每一调发旗牌之官,十余往反,而彼犹骜然不出,反挟此以肆其贪求,纵其吞噬。我方有赖于彼,纵之而不敢问。彼亦知我之不能彼禁也,益狂诞而无所忌。岑猛之僭妄,亦由此等积渐成之。是欲诛一二逃死之遗孽,而养成十数岑猛,其患五也。
  两广盗贼,瑶、僮之巢穴动以数千百计,军卫有司营堡关隘之兵,时尝召募增补,然且不敷。今复尽取而聚之思、田之一隅,山瑶海寇,乘间窃发,遂至无可捍御。近益窥我空虚,出掠愈频,为患愈肆。今若复闻进兵,彼知事未易息,远近相煽蜂起,我兵势难中辍,救之不能,弃之不可,其为惨毒可忧,尤有甚于饥寒之民,其患六也。
  军旅一动,馈运之夫,骑征之马,各以千计。每夫一名,顾直一两;马一匹,四两;马之死者则又追偿其主之直;是皆取办于南宁诸属县。百姓连年兵疲,困苦已极,而复重之以此,其不亡而为盗者,则亦沟中之瘠矣,其患七也。
  两省土官于岑猛之灭,已各怀唇齿之疑,其各州土目于苏、受之讨,又皆有狐兔之憾,是以迟疑观望,莫肯效力。所凭恃者,独湖兵耳。然前岁之疫,湖兵死者过半,其间固多借倩而来,兵回之日,死者之家例有偿命银两,总其所费,亦以万数。今兹复调,踣顿道途。不得顾其家室,亦已三年,劳苦怨郁,潜逃而归者,相望于道,诛之不能,止因一隅之小愤,而重失三省土人之心,其间伏忧隐祸,殆难尽言,其患八也。
  田州外捍交趾,内屏各郡,其间深山绝谷,又皆瑶、僮之所盘据。若必尽诛其人,异时虽欲改土设流,亦已无民可守。非独自撤藩篱,势有不可,抑亦藉膏腴之田以资瑶、僮,而为边夷拓土开疆,其患九也。
  既以兵克,必以兵守,岁岁调发,劳费无已。秦时胜、广之乱,实兴于闾左之戍。且一夫制驭,变乱随生,反覆相寻,祸将焉极,其患十也。
  故为今日之举,莫善于罢兵而行抚;抚之有十善。
  活数万无辜之死命,以明昭皇上好生之仁,同符虞舜有苗之征,使远夷荒服无不感恩怀德,培国家元气以贻燕翼之谋,其善一也。息财省费,得节缩赢余以备他虞,百姓无椎脂刻髓之苦,其善二也。久戍之兵得遂其思归之愿,而免于疾病死亡脱锋镝之惨,无土崩瓦解之患,其善三也。又得及时耕种,不废农作,虽在困穷之际,然皆获顾其家室,亦各渐有回生之望,不致转徙自弃而为盗,其善四也。罢散土官之兵,各归守其境土,使知朝廷自有神武不杀之威,而无所恃赖于彼,阴消其桀骜之气,而沮慑其僭妄之心,反侧之奸自息,其善五也。远近之兵,各归旧守,穷边沿海,咸得修复其备御,盗贼有所惮而不敢肆,城郭乡村免于惊扰劫掠,无虚内事外,顾此失彼之患,其善六也。息馈运之劳,省夫马之役,贫民解于倒悬,得以稍稍苏复,起呻吟于沟壑之中,其善七也。土民释兔死狐悲之憾,土官无唇亡齿寒之危,湖兵遂全师早归之愿,莫不安心定志,涵育深仁而感慕德化,其善八也。思、田遗民得还旧土,招集散亡,复其家室,因其土俗,仍置酋长,彼将各保其境土而人自为守,内制瑶、僮,外防边夷,中土得以安枕无事,其善九也,土民既皆诚心悦服,不须复以兵守,省调发之费,岁以数千官军,免踣顿道途之苦,居民无往来骚屑之患,商旅能通行,农安其业,近悦远来,德威覃被,其善十也。
  夫进兵行剿之患既如彼,罢兵行抚之善复如此,然而当事之人乃犹往往利于进兵者,其间又有二幸四毁焉。下之人幸有数级之获,以要将来之赏;上之人幸成一时之捷,以盖日前之愆;是谓二幸。始谋请兵而终鲜成效,则有轻举妄动之毁;顿兵竭饷而得不偿失,则有浪费财力之毁;聚数万之众,而竟无一战之克,则有退缩畏避之毁;循土夷之情,而拂士夫之议,则有形迹嫌疑之毁;是谓四毁。二幸蔽于其中,而四毁惕于其外,是以宁犯十患而不顾,弃十善而不为。夫人臣之事君也,杀其身而苟利于国,灭其族而有裨于上,皆甘心焉;岂以侥幸之私,毁誉之末,而足以挠乱其志者!今日之抚,利害较然,事在必行,断无可疑者矣。于是众皆以为然。
  二十六日,臣至南宁府,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数日之内,解散而归者数万有余。湖兵数千,道阻且远,不易即归,仍使分留南宁、宾州,解甲休养,待间而发。
  初,卢苏、王受等闻臣奉命前来查勘,始知朝廷亦无必杀之意,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悬望,惟恐臣至之不速。已而闻太监、总兵等官复皆相继召还,至是又见防守之兵尽撤,其投生之念益坚,乃遣其头目黄富等十余人于正月初七日先付军门诉苦,愿得扫境投生,惟乞宥免一死。臣等谕以朝廷之意正恐尔等亏枉,故特遣大臣前来查勘,开尔等更生之路,尔等果能诚心投顺,决当贷尔之死。因复开陈朝廷威德,备写纸牌,使各持归省谕卢苏、王受等。大意以为:
  岑猛父子纵无叛逆之谋,即其凶残酷暴,慢上虐下,自有可诛之罪。今其父子党与俱已伏其辜,尔等原非有名恶目,本无大罪,至于部下数万之众,尤为无辜。今因尔等阻兵负险,致令数万无辜之民破家失业,父母死亡,妻子离散,奔逃困苦,已将两年;又上烦朝廷兴师命将,劳扰三省之民,尔等之罪固已日深。但念尔等所以阻兵负险者亦无他意,不过畏罪逃死,苟为自全之计,其情亦有可悯。方今圣上推至孝之仁,以子爱黎元,惟恐一物不得其所,虽一夫之狱,尚恐或有亏枉,亲临断决,何况尔等数万之命,岂肯轻意剿杀。故今特遣大臣前来查勘,开尔更生之路,非独救此数万无辜之民,亦使尔等得以改恶从善,舍死投生。牌至,尔等部下兵夫即可解散,各归复业安生。尔等即时出来投到,决当宥尔之死,全尔身家。若迟疑观望,则天讨遂行,后悔无及。限尔二十日内;尔若不至,是朝廷必欲开尔生路,而尔必欲自求死路,进兵杀尔,亦可以无憾矣。
  苏、受等得牌,皆罗拜踊跃,欢声雷动。当即撤守备,具衣粮,尽率其众扫境来归,本月二十六日,俱至南宁府城下,分屯为四营。明日,苏、受等皆囚首自缚,各与其头目数百人赴军门投见。号哀控诉,各具投状,告称前情,乞免一死,愿得竭力报效。
  臣等看得苏、受等所诉情节,亦与臣等前后所闻所访大略相同,其间虽有饰说,亦多真情,良可哀悯,因复照前牌谕所称,谕以朝廷恩德。以为朝廷既已赦尔等之死,许尔投降,宁肯诱尔至此,又复杀尔,亏失信义;尔之一死,决当宥尔矣,尔可勿复忧疑。但尔苏、受二人拥众负险,虽由畏死,然此一方为尔之故,骚扰二年有余,至上烦九重虑,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略示责罚,亦何以舒泄军民之愤。于是下卢苏、王受于军门,各杖之一百,众皆合辞扣首,为之请命,乃解其缚,谕以:“今日宥尔一死者,是朝廷天地好生之仁;杖尔一百者,乃我等人臣执法之义。”于是众皆扣首悦服。臣亦随至其营,抚定余众,皆莫不感泣欢呼,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
  及据状末告“乞怜悯岑猛原无反叛情罪,存其一脉,俯顺夷情,办纳粮差”一节,自臣奉命而来,沿途询诸商买行旅,访诸士夫军民,莫不以为宜从夷俗,仍立土官,庶可永久无变;不然,反覆之患终恐不免。及臣至此,又公同大小各官审度事势,屡经酌量议处,亦皆以为治夷之道,宜顺其情。臣于先次谢恩本内,已经略具奏闻,至是因其控告哀切,当即遵照敕谕便宜事理,许以其情奏请。且谕以朝廷之意无非欲生全尔等,尔等但要诚心向化,改恶从善,竭忠报国,勿虑朝廷不能顺尔之情,于是又皆感激欢呼,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且乞即愿杀贼立功以赎前罪。臣因谕以朝廷意惟愿生全尔等,今尔方来投生,岂忍又驱之兵刃之下。尔等逃窜日久,家业破荡,且宜速归,完尔家室,及时耕种,修复生理。至于各处盗贼,军门自有区处,不须尔等剿除;待尔家事稍定,徐当调发尔等。于是又皆感激欢呼,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臣于是遂委右布政林富,旧任总兵官张祐分投省谕,安插其众,俱于二月初八日督令各归复业去讫。地方之事幸遂平定。
  皆皇上至孝达顺之德,感格上下,神武不杀之威,震慑鬼神,风行于朝堂之上,而草偃于百蛮之表,是以班师不待七旬,而顽夷即尔来格,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全活数万生灵,是所谓“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者也。臣以蹇劣,缪承任使,仰赖鸿休,得免罪责,快睹盛明,岂胜庆幸。
  除将设立土官及地方一应经久事宜,遵照敕旨,公同各官再行议处,另行具奏外,缘系奏报平复地方事理,为此具本,专差冠带舍人王洪亲赍,谨具题知。
地方紧急用人疏
  七年二月十五日
  先该礼部右待郎方献夫奏前事,节奉圣旨:“田州应否设都御史在彼住扎,还着王守仁议处,具奏定夺,钦此。”兵部备咨前来知会,除钦遵外,随于今年正月二十七日该思恩、田州二府土目卢苏、王受等各率众数万自缚归降,该臣遵照敕谕事理,悉已抚定。当遣广西右布政林富,旧任副总兵张祐,分投督领各夷,各归原土复业安生。已经具本奏报外。
  照得思恩、田州连年兵火杀戮之余,官府民居悉已烧毁破荡,虽蔀屋寻丈之庐,亦遭翻挖发掘,曾无完土,荒村僻坞,不遗片瓦尺椽,伤心惨目,诚不忍见,各夷近已诚心投服,毁弃兵戈,卖刀买牛,见已各事田作;自后反侧之患,以臣料之,或已可免。但其风景凄戚,生意萧条,忧惶困苦之余,无以自存,必得老成宽厚之人抚恤绥柔之,臣等见其悲惨无聊之状,诚亦未忍一旦弃去而不顾。况思、田去梧州军门水路一月之程,一时照料,有所不及。近又与各官议欲于田州建立流官府治,以制御土官;修复城池廨宇等项,必须劳民动众,自非素得夷情者为之经理区画,各夷雕弊之余,岂复堪此骚屑;况议设知府等官皆未曾到,一应事务,莫有任其责者。
  看得右布政林富慈祥恺悌,识达行坚,素立信义,见在思、田地方安插各夷。合无准如方献夫所奏,将林富量改宪职,仍听臣等节制,暂于思、田地方往来住扎,抚循缉理,其于事理,亦甚相应。
  臣又看得思、田地方原系蛮夷瑶、僮之区,不可治以中土礼法,虽流官之设,尚且不可,又况常设重臣,住扎其地,岂其所堪;则其供馈之费,送迎之劳,必且重贻地方异日之扰,斯亦不可不预言之者。合无将本官廪给口粮一应合用之费,及往来夫马一应合用之人,俱于南宁府卫取办,银两于库贮军饷内支给,一不以于思、田之人;俟一年之后,各夷生理渐复,府治城郭廨宇渐以完备,则将林富量移别处任用;而思、田止存知府理治,或设兵备官一员于宾州住扎,或就以南宁兵备兼理,不时往来抚循。如此,则目前既可以得抚定绥柔之益,而日后又可以免困顿烦劳之扰。臣之愚见,所议如此,惟复别有定夺,均乞圣明裁处。
地方急缺官员疏
  七年二月十八日
  先据广西副总兵李璋呈前事,看得柳、庆地方新任参将王继善既已病故,地方盗贼生发,不可一日缺官,乞暂委相应官一员前去代理等因到臣。该臣看得柳、庆地方,近因思、田用兵不息,瑶贼乘间出掠;参将王继善既已病故,而该道守巡兵备等官又以思、田之役皆在军门督饷督哨,地方重寄,委无一官之托。为照参将沈希仪虽系专设田州住扎官员,然田州之事,臣与各官见驻南宁,自可分理。本官旧在柳、庆,夷情土俗,备能谙悉,而谋勇才能,足当一面,求可委用,无逾本官者。该臣遵照钦奉敕谕便宜事理,就行暂委本官前去管理参将行事,听候奏请外。
  近该思恩、田州土目卢苏、王受等率众归降,该臣行委右布政林富,闲住副总兵张祐,分投督领各夷各归原土复业安生,今各夷见已卖刀买牛,争事农作,度其事势,将来或可以无反侧之患;则前项驻扎参将,似亦可以无设。但今议于田州修复流官府治以控制土官,则城郭廨宇之役,未免劳民动众;疮痍大病之后,各夷岂复堪此。臣等议调腹里安靖地方官军、打手之属约二千名,隐然有屯戍之形,而实以备修建之役,庶几工可速就而又得免于起夫之扰。然非统驭得人,则于各夷或亦未免有所惊疑。除布政林富已另行议奏外,看得闲住总兵张祐才识通敏,计虑周悉,将略堪折冲之任,文事兼抚绥之长,今又见在思、田地方安插各夷,皆能得其欢心。乞敕兵部俯从臣议,将张佑复其旧职,暂委督令前项各兵,经理修建之役。仍令与布政林富更互往来于思、田之间,省谕安抚诸夷。其宇悉已完备,则将张祐量改他处任用,而田州止存知府理治,仍乞将沈希仪或就改驻柳、庆地方守备。惟复别有定夺,均乞圣明裁处。
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疏
  七年四月初六日
  臣闻传说之告高宗曰:“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今天下郡县之设,乃有大小繁简之别,中土边方之殊,流官土袭之不同者,岂故为是多端哉?盖亦因其广谷大川风土之异气,人生其间,刚柔缓急之异禀,服食器用,好恶习尚之异类,是以顺其情不违其俗,循其故不异其宜,要在使人各得其所,固亦惟以乱民而已矣。
  臣以迂庸,缪膺重命,勘处兵事于兹土,节该钦奉敕谕,谓“可抚则抚,当剿即剿”。是陛下之心,惟在于除患安民,未尝有所意必也。又节该钦奉敕谕,谓“贼平之后,公同议处,应设土官流官,何者经久利便”。是陛下之心,惟在于安民息乱,未尝有所意必也。始者思、田梗化,既举兵而加诛矣,因其悔罪来投,遂复宥而释之。固亦莫非仰体陛下不嗜杀人之心,惓惓忧悯赤子之无辜也。然而今之议者,或以为流官之设,中土之制也,已设流官而复去之,则嫌于失中土之制;土官之设,蛮夷之俗也,已去土官而复设之,则嫌于从蛮之俗。二者将不能逃于物议,其何以能建事而底绩乎!
  是皆不然。夫流官设而夷民服,何苦而不设流官乎?夫惟流官一设,而夷民因以骚乱,仁人君子亦安忍宁使斯民之骚乱,而必于流官之设者?土官去而夷民服,何苦而必土官乎?夫惟土官一去而夷民因以背叛,仁人君子亦安忍宁使斯民之背叛,而必于土官之去者。是皆虞目前之毁誉,避日后之形迹,苟为周身之虑,而不为国家思久长之图者也。其亦安能仰窥陛下如天之仁,固平平荡荡,无偏无党,惟以乱民为心乎!
  臣于思恩、田州平复之后,即已仰遵圣谕,公同总镇、镇巡、副参、三司等官太监张赐、御史石金等议应设流官、土官,何者经久利便,不得苟有嫌疑避忌,而心有不尽,谋有不忠。乃皆以为宜仍土官以顺其情,分土目以散其党,设流官以制其势。盖蛮夷之性,譬犹禽兽麋鹿,必欲制以中土之郡县,而绳之以流官之法,是群麋鹿于堂室之中,而欲其驯扰帖服,终必触樽俎,翻几席,狂跳而骇掷矣。故必放之闲旷之区,以顺适其犷野之性;今所以仍土官之旧者,是顺适其犷野之性也。然一惟土官之为,而不思有以散其党与制其猖獗,是纵麋鹿于田野之中,而无有乎墙墉之限,豮牙童梏之道,终必长奔直窜而无以维絷之矣。今所以分立土目者,是墙墉之限,豮牙童梏之道也。然分立土目而终无连属纲维于其间,是畜麋鹿于苑囿,而无守视之人以时守其墙墉,禁其群触,终将逾垣远逝而不知,践禾稼,决藩篱,而莫之省者。今所以特设流官者,是守视苑囿之人也。
  议既佥同,臣犹以为土夷之心未必尽得,而穷山僻壤或有隐情也,则亦安能保其必行乎。则又备历田州、思恩之境,按行其村落而经理其城堡,因而以其所以处之之道询诸其目长,率皆以为善。又以询诸其父老子弟,又皆以为善。又以询诸其顽钝无耻,斯役下贱之徒,则又亦皆以为善。然后信其可以久行,而庶或幸免于他日之戮也矣,夫然后敢具本以请。亦恃圣明在上,洞见万里,而无微不烛,故臣得以信其愚忠,不复有所顾忌。然犹反覆其辞而更互其说者,非敢有虞于陛下不能亮臣之愚,良以今之士人,率多执己见而倡臆说,亦足以摇众心而偾成事,故臣不避烦舌之腾者,亦欲因是以晓之也。烦渎圣听,臣不胜战粟惶惧之至!
  缘系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长治事理,未敢擅便,为此开坐具本请旨。
  计开:
  一,特设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势。
  臣等议得:思、田初服,朝廷威德方新,今虽仍设土官,数年之间,决知可无反侧之虑。但十余年后,其众日聚,其力日强,则其志日广,亦将渐有纵肆并兼之患。故必特设流官知府以节制之。其御之之道,则虽不治以中土之经界,而纳其岁办租税之人,使之知有所归效;虽不莅以中土之等威,而操其袭授调发之权,使之知有所统摄;虽不绳以中土之礼教,而制其朝会贡献之期,使之知有所尊奉;虽不严以中土之法禁,而申其冤抑不平之鸣,使之知有所赴诉;因其岁时伏腊之请,庆贺参谒之来,而宣其间隔之情,通其上下之义;矜其不能,教其不逮,寓警戒于温恤之中,消倔强于涵濡之内,使之日驯月习,忽不自知其为善良之归。盖含洪坦易以顺其俗,而委曲调停以制其乱,此今日知府之设,所以异于昔日之流官,而为久安长治之策也。
  臣等看得田州故地宽衍平旷,堪以建设流官衙门。但其冲射凶恶,居民弗宁。今拟因其城垣略加改创修理,备立应设衙门。地僻事简,官不必备。环府之田二甲,皆以属之府官。府官既无民事案牍之扰,终岁可以专力于农,为之辟其荒芜,备其旱潦,通其沟洫;丁力不足,则听其募人耕种,官给牛具种子。岁收其入三分之一以廪官吏,而其余以食佃人,城之内外,渐置佃人庐舍,而岁益增募招徕以充实之。田州旧有商课,仍许设于河下薄取其税,以资祭祀宾旅柴薪马夫之给。凡流官之所须者,一不以及于土夷。如此,则虽草创之地,而三四年后,亦可以渐为富庶之乡。若其经营之始,则且须仰给于南宁府库。逮其城郭府治完备,事体大定,然后总会其土夷之所输,公田之所入,商税之所积,每岁若干,而官吏之所需者每岁若干,斟酌通融,立为经久之计。又必上司之制用者务从宽假,无太苛削,官吏其土者得以优裕展布,无局促牵制之繁,此又体悉远臣绥柔荒服之道也。至于思恩旧已设有流官,但因开图立里,绳以郡县之法,是以其民遂乱。今宜照旧仍设流官知府,听其土目各以土俗自治;而其连属制御之道,悉如臣等前之所议,庶可经久无患,均乞圣明裁处。
  一,仍立土官知州以顺土夷之情。
  臣等议得:岑氏世有田州,其系恋之私恩久结于人心。今岑猛虽诛,各夷无贤愚老少,莫不悲怆怀思,愿得复立其后。故苏、受之变,翕然蜂起,不约而同。自官府论之,则皆以为苗顽逆命之徒;在各夷言之,则皆自以为婴、臼存孤之义。故自兵兴以来,远近军民往往亦有哀怜其志,而反不直官府之为者。况各夷告称其先世岑伯颜者,尝钦奉太祖高皇帝敕旨:“岑、黄二姓五百年忠孝之家,礼部好生看他,着江夏侯护送岑伯颜为田州府土官知府,职事传授子孙,代代相继承袭,钦此。”钦遵,其后如岑永通、岑祥、岑绍、岑鉴、岑镛、岑溥皆尝著征讨之绩,有保障之功,猛之暴虐骚纵,罪虽可戮,而往岁姚源之役,近年刘召之剿,亦皆间关奔走,勤劳在人。各夷告称官兵未进之先,猛尚遣人奉表朝贺贡献,又遣人赍本赴京控诉;官兵将进之时,猛遂率众远遁,未尝敢有抗拒。以此言之,其无反叛之谋,踪迹颇明。今欲仍设土官以顺各夷之情,而若非岑氏之后,彼亦终有未服。故今日土官之立,必须岑氏子孙而后可。
  臣等看得田州府城之外,西北一隅,地形平坦,堪以居民。议以其地降为田州,而于旧属四十八甲之内,割其八甲以属之,听以其土俗自治。立岑猛之子一人,始授以署州事吏目;三年之后,地方宁靖,效有勤劳,则授以判官;六年之后,地方宁靖,效有勤劳,则授以为同知;九年之后,地方宁靖,效有勤劳,则授以为知州,使承岑氏之祀而隶之流官知府。其制御之道,则悉如臣等前之所议。如此,则朝廷于讨猛之罪,记猛之劳,追录其先世之忠,俯顺其下民之望者,兼得之矣。昔文武之政,罪人不孥,兴灭继绝,而天下之民归心。远近蛮夷见朝廷之所以处岑氏者若此,莫不曰猛肆其恶而举兵加诛,法之正也;明其非叛而不及其孥,仁之至也;录其先忠而不绝其祀,德之厚也;不利其土而复与其民,义之尽也;矜其冥顽而曲加生全,恩之极也。即此一举,而四方之土官莫不畏威怀德,心悦诚服,信义昭布,而蛮夷自此大定矣。此今日知州之设,所以异于昔日之土官,而为久安长治之策也。
  臣等又看得岑猛之子,存者二人,其长者为岑邦佐,其幼者为岑邦相。邦佐自幼出继武靖州为知州;前者徒以诛猛之故,有司奏请安置于漳州。然彼实无可革之罪,今日田州之立,无有宜于邦佐者。但武靖当瑶贼之冲,而邦佐素得其民心,其才足能制御;迩者武靖之民以盗贼昌炽,州民无主之故,往往来告,愿得复还邦佐为知州,以保障地方。臣等方欲为之上请,如欲更一人,诸夷未必肯服。莫若仍以邦佐归之武靖,而立邦相于田州。用其强立有能者于折冲捍御之所,而存其幼弱未立者于安守宗祀之区,庶为两得其宜。至于思恩,则岑浚之后已绝,自不必复有土官之设矣。均乞圣明裁处。
  一,分设土官巡检以散各夷之党。
  臣等议得:土官知州既立,若仍以各土目之兵尽属于知州,则其势并力众,骄恣易生,数年之后,必有报仇复怨,吞弱暴寡之事,则土官之患,犹如故也。且土目既属于土官,而操其生杀予夺之权,则彼但惟土官之是从,宁复知有流官知府者!则流官知府虽欲行其控御节制之道,施其绥怀抚恤之仁,亦无因而与各土目者相接矣。
  故臣等议以旧属八甲割以立州之外,其余四十甲者,每三甲或二甲立以为一巡检司,而属之流官知府;每司立土巡检一员,以土目之素为众所信服者为之,而听其各以土俗自治;其始授以署巡检司事土目,三年之后,而地方宁靖,效有勤劳,则授以冠带;六年之后,而地方宁靖,效有勤劳,则授以为土巡检;其粮税之人,则径纳于流官知府,而不必转输于州之土官,以省其费;其军马之出,亦径调于流官知府,而不必转发于州之土官,以重其劳。其官职土地,各得以传诸子孙,则人人知自爱惜,而不敢轻犯法;其袭授予夺,皆必经由于知府,则人人知所依附,而不敢辄携二。势分难合,息朋奸济虐之谋;地小易制,绝恃众跋扈之患。如此,则土官既无羽翼爪牙之助,而不敢纵肆于为恶;土目各有土地人民之保,而不敢党比以为乱。此今日巡检之设,所以异于昔日之土目,而为久安长治之策也。
  至于思恩事体,悉与田州无异,亦宜割其目甲,分立以为土巡检司,听其以土俗自治,而属之流官知府;其办纳兵粮与连属制御之道,一如田州。则流官之设,既不失朝廷之旧,巡司之立,又足以散土夷之党,而土俗之治,复可以顺远人之情,一举而两得矣。均乞圣明裁处。
  一,田州既改流官,亦宜更其府名。
  初,岑猛之将变,忽有石自田州江心浮出,倾卧岸侧。其时民间有“田石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宁”之谣。猛甚恶之,禁人勿言,密起百余人夜平其石。旦即复倾。如是者屡屡,已而果有兵变。今年二月,卢苏等既有投顺,归视其石,则已平矣。皆共喜异,传以为祥。臣至田州,亲视其石,闻土人之言如此。民间多取“田宁”二字私拟其名。臣等欲乞朝廷遂以此意命之;虽非大义所关,亦足以新耳目而定人心之一端也。
  其该府所设官员,臣等拟于知府之外,佐二则同知或通判一员,首领则经历知事各一员,吏胥略具而已。今见在者,已有通判张华,知事林光甫,照磨李世亨;其知府亦已选有一员陈能,然至今尚未到任。臣尝访询其故,咸谓陈能原奉朝旨,升广西布政司右参政,管田州府事,又赐之敕旨,以重其权。吏部奏有钦依令其先赴该司到任,然后往莅田州。该司左布政严紘谓其既掌府事,即系属官,不得于该司到任。陈能遂竟还原籍,至今亦不复来。参照严紘妄自尊大,但知立上司之体势,而辄敢慢视敕旨,蔑废部移,固已深为可罪。陈能则褊狭使气,徒欲申一己之小愤,而遂尔委朝命于草莱,弃职任如敝屣;使为人臣者而皆若是,则地方之责焉所寄托,而朝廷威令何以复行乎!臣等所访如此,但未委虚的。乞将二人通行提究,重加惩戒,以警将来。臣观陈能气性悻悻若此,亦非可使以绥柔新附之民者。看得广东化州知州林宽,旧任南康通判,剪缉安义诸贼,甚得调理;且其才识通敏,干办勤励,臣时巡抚江西,深知其有可用;近因田州改建府治,修复城垣,地方无官可任,已经行文委令经理其事。即若升以该府同知,而使之久于其职,其所建立,必有可观。迨其累有成绩,遂擢以为知府,使终身其地,彼亦欣然过望,必且乐为不倦;为益地方,决知不少矣。
  大抵田州之乱起于搜剔太甚,今其归附,皆出诚心,原非以兵力强取而得者。故不必过为振厉驾抑,急其机防,反足生变;但与之休养生息,略施控御其间可矣。夫走狗逐兔,而捕鼠以狸,人之才器,各有所宜也。伏乞圣明采择。
  一,思恩府设立流官,亦宜如田州之数。
  其知府一员吴期英见在,但已屡有奔逃之辱,难以复临其下,然未有可去之罪,且宜改用于他所,姑使之自效可矣。看得柳州府同知桂鏊,督饷宾州,思恩之人闻其行事,颇知信向;近以修复思恩府治,委之经理,其所谋猷,虽未见有大过于人,然皆平实详审,不为浮饰,似于思恩之人为宜。苟未能灼知超然卓异之才,举而用之,以一新政化,则得如鏊者器而使之,姑且修弊补罅,休劳息困,以与久疲之民相安于无事,当亦能有所济也。乞敕吏部再加裁酌而改用之。
  一,田州各甲,今拟分设为九土巡检司;其思恩各城头,今拟分设为九土巡检司;各立土目之素为众所信服者管之。其连属之制,升授之差,俱已备有前议。但各甲、城头既已分析,若无人管理,复恐或生弊端。臣等遵照敕谕便宜事理,已先行牌仰各头目暂且各照分掌管,办纳兵粮,候奏请命下,然后钦遵施行。
  一,田州凌时甲、完冠砦陶甲、腮水源坤官位甲、旧朔勒甲兼州子半甲共四甲半,拟立为凌时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龙寄管之;缘龙寄先来投顺,故分甲比众独多。
  一,田州砦马甲、略罗博、温甲共三甲,拟立为砦马土巡检司,拟以土目卢苏管之。
  一,田州大田子甲、那带甲、锦养甲共三甲,拟立为大田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黄富管之。
  一,田州万洞甲、周甲共二甲,拟立为万洞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陆豹管之。
  一,田州阳院右邓甲、控讲水册槐并畔甲共二甲,拟立为阳院土巡检司,拟以土目林盛管之。
  一,田州思郎那召甲、舍甲共二甲,拟立为思郎土巡检司,拟以土目胡喜管之。
  一,田州累彩甲、子轩忧甲、笃忭下甲共三甲,拟立为累彩土巡检司,拟以土目卢凤管之。
  一,田州怕何甲、速甲,共二甲,拟为怕何土巡检司,拟以土目罗玉管之。
  一,田州武龙甲、里定甲共二甲,拟立为武龙巡检司,拟以土目黄笋管之。
  一,田州栱甲、白石甲共二甲,拟立为栱甲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邢相管之。
  一,田州床甲、砦例甲共二甲,拟立为床甲土巡检司,拟以土目卢保管之。
  一,田州婪凤甲、工尧降甲共二甲,拟立为婪凤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黄陈管之。
  一,田州下隆甲、周甲共二甲,拟立为下隆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黄对管之。
  一,田州县甲、环甫蛙可甲共二甲,拟立为县甲土巡检司、拟以土目罗宽管之。
  一,田州篆甲、炼甲共二甲,拟立为篆甲土巡检司,拟以土目王莱管之。
  一,田州桑砦甲、义宁江那半甲共一甲半,拟立为砦桑土巡检司,拟以土目戴德管之。
  一,田州思幼东平夫棒甲尽甲子半甲共一甲半,拟立为思幼土巡检司,拟以土目杨赵管之。
  一,田州侯周怕丰甲一甲,拟立为侯周土巡检司,拟以土目戴庆管之。
  一,思恩兴隆七城头兼都阳十城头,拟立为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韦贵管之;缘韦贵先来向官,故授地比众独多。
  一,思恩白山七城头兼丹良十城头,拟立为白山土巡检司,拟以土目王受管之。
  一,思恩定罗十二城头,拟立为定罗土巡检司,拟以土目徐五管之。
  一,思恩安定六城头,拟立为安定土巡检司,拟以土目潘良管之。
  一,思恩古零、通感、那学、下半四堡四城头,拟立为古零土巡检司,拟以土目覃益管之。
  一,思恩旧城十一城头,拟立旧城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黄石管之。
  一,思恩那马十六城头,拟立为那马土巡检司,拟以土目苏关管之。
  一,思恩下旺一城头,拟立为下旺土巡检司,拟以土目韦文明管之。
  一,思恩都阳中团一城头,拟立为都阳土巡检司,拟以土目王留管之。
  右各目之内,惟田州之龙寄,思恩之韦贵、徐五,事体于各目不同,而韦贵又与徐五、龙寄稍异。盖韦于事变之始即来投顺官府,又尝效有勤劳,宜不待三年,而即与之以实授土巡检以旌其功;徐五亦随韦贵顺投,而效劳不及,龙寄虽无功劳,而投顺在一年之前,二人者宜次韦贵,不待三年而即与之以冠带,三年而即与之以实授土巡检。如此,则功罪之大小,投顺之先后,皆有差等,而劝惩之道著矣。或又以卢苏、王受不当与各土目并立者。臣等又以为不然。方其率众为乱,则苏、受者固所谓罪之魁矣;及其率众来降,则苏、受者,又所谓功之首也。况二府目民又皆素服二人,今若立各土目,而二人不与,非但二人者未能帖然于众目之下,众目固亦未敢安然而处其上,非所以为定乱息争之道也。故臣等仍议以卢苏、王受为众目之首,庶几事体稳帖,而人心允服矣。
  一,田州、思恩各官目人等见监家属男妇,初拟解京,今各目人等即已投顺,则其家属男妇相应给还领养。均乞圣明裁允。
  一,田州新服,用夏变夷,宜有学校。但疮痍逃窜之余,尚无受廛之民,焉有入学之士。况齐膳廪饩,俱无所出,即欲建学,亦为徒劳。然风化之原,终不可缓。臣等议欲于附近府州县学教官之内,令提学官选委一员,暂领田州学事,听各学生徒之愿改田州府学及各处儒生之愿来田州附籍入学者,皆令寄名其间。所委教官,时至其地相与讲肄游息,或于民间兴起孝弟,或倡远近举行乡约,随事开引,渐为之兆。俟休养生息一二年后,流移尽归,商旅凑集,民居已觉既庶,财力渐有可为,则如学校及阴阳医学之类,典制之所宜备者,皆听该府官以次举行上请,然后为之设官定制。如此,则施为有渐而民不知扰,似亦招徕填实之道,鼓舞作新之机也。均乞圣明裁处。
  一,思、田去梧州水陆一月之程,军门隔远,难于控驭调度;兼之府治虽立,而规制未成,流官虽设,而职守未定;且疮痍未复,人心忧惶,须得重臣抚理。臣等已经具题,乞将右布政林富量升宪职,存留旧任;副总兵张祐,使之更迭往来于二府地方,绥缉经理;仍乞赐以便宜规敕书,将南宁、宾州等府卫州县及东兰、南丹、泗城、那地、都康、向武等土官衙门俱听林富等节制。臣等所议地方经久事宜,候奏请命下之日,悉以委之林富等,使之钦遵,以次施行,庶几事无隳堕,而功可责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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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录之七 别录七奏疏七
征剿稔恶瑶贼疏
  七年四月十五日
  据留抚田州、思恩等处地方,广西布政司右布政林富,原任副总兵都指挥同知张祐等会呈前事,开称:“田州、思恩平复,居民悉已各安生理,土夷亦皆各事农耕,地方实已万幸。但惟八寨瑶贼,积年千百成徒,流劫州县乡村,杀害良民,虏掠子女生口财物,岁无虚月,月无虚旬。民遭荼毒冤苦,屡经奏告,乞要分兵剿灭者,已不知几百十番。为因地方多事,若要进兵,未免重为民困,是以官府隐忍抚谕,冀其悔罪改过。而彼乃悍然不顾,愈加凶横,出劫益频。盖缘此贼有众数万,盘据山谷,凭恃险阻,南通交趾等夷,西接云、贵诸蛮,东北与断藤、牛肠、仙台、花相、风门、佛子及柳、庆、府江、古田诸处瑶贼回旋连络,延袤周遭二千余里,东掠西窜,南摽北突。近因思、田扰攘,各贼乘机出攻州县乡村,远近相煽,几为地方大变。仰赖朝廷威令传播,苟幸未动。缘此瑶贼之与居民,势不两立,若瑶贼不除,则居民决无安生之理。乞要乘此军威,速加征剿,庶不贻患地方。缘由呈乞照详施行等因。”
  据此行间,随据左江道守巡守备等官,左参议汪必东,佥事吴天挺,参将张经等会呈,为请兵征剿积年穷凶极恶瑶贼,以除民患事,开称:“断藤峡、牛肠、六寺、磨刀等处瑶贼,上连八寨诸蛮,下通白竹、古陶、罗凤、仙台、花相、风门、佛子等峒各贼,累年攻劫郡县乡村,杀人放火,虏掠子女财畜,民遭荼毒,逃窜死亡,抛弃田业,居民日少,村落日空,延袤千百里内,皆已变为盗贼之区。各处被害军民,累奏请兵诛剿,为因地方多事,兵力不敷,官府隐忍招抚,期暂少息,而各贼愈肆猖獗。近因思、田用兵,遂与八寨及白竹、古陶、罗凤等贼乘势朋比连结,杀虏抢劫,月无虚旬;扇惑摇动,将成大变。仰赖神武传播,幸未举发。近幸思、田之诸夷感慕圣化,悉已自缚归降,远近向服;各山瑶、僮,亦皆出来投抚,请给告示,愿求自新,从此不敢为恶。虽其诚伪未可逆料,然皆尚有畏惧之心。独此断藤各巢逆贼,自知罪在不赦,恃险如故,截路劫村,略无忌惮。若不乘此军威,进兵剿灭,将来祸患,焉有纪极。”缘由会案呈详到臣。
  照得臣近因思、田之役,奉命前来,驻军南宁府地方,与八寨瑶贼相去六日之程。朝廷德威宣布,虽外国远夷皆知震慑向慕,输情纳款;而此瑶贼独敢拥众千百,四出劫掠武缘等处乡村,杀人放火,略无忌惮,此臣所亲知;即此焻炽桀骜,平时抑又可知。及照牛肠、六寺、磨刀、古竹、古陶、罗凤、仙台、花相、风门、佛子等巢稔恶各贼,自弘治、正德以来,至于今日,二三十年之间,节该桂平等县被害人户李子太等前后控奏,乞行剿除民害,不下数十余次,皆有部咨行令勘议计剿;若不及今讨伐,其为地方之患,终无底极,诚有如各官所呈者。况臣驻札南宁,小民纷纷诉苦,请兵急救荼毒,皆为朝不谋夕。各贼之恶,委已数穷贯满,神怒人怨,难复逋诛。即欲会案奏请,俟命下之日行事,切恐声迹昭彰,反致冲突奔窜。则虽调十数万之众,以一二年为期,亦未易平荡了事。照得臣节该钦奉敕谕:“但遇贼寇生发,即便相机,可抚则抚,可捕则捕,钦此。”钦遵,为照思、田变乱之时,该前都御史等官姚镆等奏调湖广永、保二司土兵前来南宁等处听用,近幸地方悉已平靖,各兵正在班师放回之际,归途所经,正与各贼巢穴相去不远;况思、田二府新附,土目卢苏、王受等感激朝廷生全之恩,屡乞杀贼报效。俱各遵奉敕谕事理,除一面量调官军,协同前项各兵,行委左江道守巡参将等官监统永、保二司宣慰官男领各头目土兵人等分道进剿牛肠、六寺、仙台、花相等贼,并行留抚思、田布政及右江分巡兵备守备等官监统思、田土目兵夫分道进剿八寨等贼,所获功次,俱仰该道分巡兵备官收解、纪功御史纪验、造册奏报,及行总镇太监张赐密切公同行事,并密行镇巡等官知会外,缘系征剿积年稔恶瑶贼,以除民患,以安地方事理,为此具本题知。
举能抚治疏
  七年五月二十五日
  案照先该礼部右侍郎方献夫奏前事,节奉圣旨:“田州应否设都御史在彼住扎,还着王守仁议处具奏定夺,钦此。”兵部备咨前来知会,随钦遵外,随于今年正月二十七日,该思恩、田州二府土目卢苏、王受等各率众数万,自缚归降,该臣遵照敕谕事理,悉已抚定。当遣广东右布政林富,旧任副总兵张祐,分投督领各夷,各归原土复业安生。已经具本奏报外,为照思恩、田州连年兵火杀戮之余,官府民居,悉已烧毁破荡,虽蔀屋寻丈之庐,亦遭翻挖发掘,曾无完土,荒村僻坞,不遗片瓦尺椽,伤心惨目,诚不忍见。各夷近已诚心投服,毁弃兵戈,卖刀买牛,见已各事田作;自后反侧之患,以臣料之,或已可免。但其风最凄戚,生意萧条,忧惶困苦之余,无以自存,非得老成宽厚之人抚恤绥柔之,臣等见其悲惨无聊之状,诚亦未忍一旦弃去而不顾。况思、田去梧州军门水路一月之程,一时照料,有所不及。近又与各官议欲于田州建立流官府治,以制御土官;修复城池廨宇等项,必须劳民动众,自非素得夷情者为之经理区画,各夷雕弊之余,岂复堪此骚屑;况议设知府等官,皆未曾到,一应事务,莫有任其责者。该臣看得右布政林富,慈祥恺悌,识达行坚,素立信义,见在思、田地方安插,各夷皆能得其欢心。合无准如方献夫所奏,将林富量升宪职,仍听臣等节制,暂于思、田地方往来住札,抚循缉理,其于事理,亦甚相应。俟一二年后,各夷生理渐复,府治城郭廨宇渐已完备,则将林富量移别处任用,而思、田止存知府理治,或设兵备官一员于宾州住札,或就以南宁兵备兼理,不时往来抚循。如此,则目前既可以得抚定绥柔之益,而日后又可以免困顿劳烦之扰。已经具本于本年二月十五日差舍人汤祥赍奏请旨。
  续为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长治事,节该臣看得思恩、田州二府地方,府治虽立而规制未成,流官虽设而职守未定,且疮痍未服,人心忧惶,乞将右布政林富量升宪职,及存留旧任;副总兵张祐,使之更迭往来于二府地方绥缉经理;仍乞赐以便宜敕书,将南宁、贵州等府卫州县及东兰、南丹、泗城、那地、都康、向武等土官衙门俱听林富等节制。臣等所议地方经久事宜,候奏请命下之日,悉以委之林富等,使之钦遵,以次施行,庶几事无隳堕而功可责成。又经条陈具本于本年四月初六日差承差杨宗赍奏请旨,俱未奉明示。
  本年五月二十二日,本官已蒙钦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抚治湖广郧阳等处地方去讫,所有思、田二府抚循缉理官员,尚未奉有成命。如蒙皇上轸念边方,俯从臣等所请,乞于两广及邻省附近地方各官内选用,庶可今其作速到任,不致久旷职业。臣本昧于知人,不敢泛然僭举。切照广东右布政使王大用,湖广按察使周期雍,皆才识过人,可以任重致远。臣往年巡抚南赣,二臣皆在属司,为兵备佥事,与之周旋兵革之间,知其皆肯实心干事。江西未叛一年之前,臣尝与周期雍密论宸濠之恶,不可不为之备,期雍归去汀、漳,即为养兵蓄锐以待。及臣遇变丰城,传檄各省,独期雍与布政席书闻变即发。当是时四方援兵皆莫敢动,迄宸濠就擒,竟无一人至者,独席书行至中途,复受臣檄,归调海沧打手,又行至中途,闻事平而止。其先后引领至江西省城者,惟周期雍、王大用两人而已。当时以捷奏既上,随复谗言朋兴,各臣之忠勤,遂不及一白,臣为之每怀歉然。即是而观,其能竭忠赴义,不肯上负国家,亦可知矣。乞敕吏部酌臣所议,于二臣之内选用其一,非惟地方付托得人,永有所赖,而臣等亦可免于身后之戮,地方幸甚。
边方缺官荐才赞理疏
  七年七月初六日
  迩者思恩、田州之变,诸夷感慕圣化,悔罪求生。已蒙浩荡之仁,宥纳而抚全之,地方亦即宁定矣。但凋弊之余,必须得人以时绥缉。况两府设立流官衙门及修筑城池营堡等项,百务并举,若无专官夙夜经理催督,则事无统纪,功难责成。已经臣等具题,乞将右布政林富等升职留抚;随蒙将林富升任去讫。又经臣等仍乞推选相应官员替任,俱未奉明旨。
  臣看得今岁例当朝觐,各该掌印官员不久皆将赴京,而广西布、按二司等官适多迁转去任者,右布政林富升郧阳副都御史,参政黄芳升江西布政副使,李如圭升陕西按察使,参政龙诰、参议汪必东、佥事吴天挺等督押湖兵出境,往复之间,即须半年,参议邹輗、佥事申惠皆赍捧表笺进京,其余虽有一二新任官员,皆未到任,止存左布政严紘,按察使钱宏各掌司印,佥事张邦信分巡桂林,李杰分巡苍梧,而臣在南宁、思、田等处舆疾往来调度,再无一官随从赞理者。近日止有兵备副使翁素来管右江道事,缘其才性乃慈祥恺悌之人,用之中土,分理司事,足为循良;而置之边方瘴毒多事之乡,则其禀质稍弱,不耐崎险,易生疾病,似于风土亦非所宜。臣看得为民副使陈槐,平生奋志忠节,才既有为,而又能不避艰险。致仕知府朱衮,年力壮健,才识通敏。去任副使施儒,学明气充,忠信果断。闲往副使杨必进,晓练军务,识达事机。此四人者皆堪右江兵备之任。施儒旧为兵备于潮、惠,杨必进旧为兵备于府江,皆尝著有成绩,两地夷民至今思念不忘。若于四人之中选用其一,其余地方之事必有所济。
  及照田州新附之地,知府陈能尚未到任。该臣看得化州知州林宽,旧在江西,知其才能足充任使,已经具奏行委,见在该府管事。但其禀质乃亦不禁炎瘴,于风土非宜,莅事以来,终月卧病,呻吟床席,躯命且不能保,又何能经理地方之事乎?臣又访得潮州府推官李乔木者,才力足以有为,而又熟知土俗夷情,服于水土;但系梧州籍贯,稍有乡里之嫌。臣看得广西军卫有司衙门所属官员及各学教职,亦皆多用本省士人,今田州虽设流官知府,而其所属乃皆土夷,自无乡里之嫌可避,亦与各教职无异者。乞敕吏部改用林宽于别地,俯采臣议,将李乔木改升田州同知;庶可使之久于其任,以责成功,则地方之幸,臣之幸也。
  臣惟任贤图治,得人实难,其在边夷绝域反覆多事之地,则其难尤甚。何者?反覆边夷之地,非得忠实勇果通达坦易之才,固未易以定其乱。有其才矣,使不谙其土俗而悉其情性,或过刚使气,率意径行,则亦未易以得其心。得其心矣,使不耐其水土,而多生疾病,亦不能以久居于其地,以收积累之效,而成可底之绩。故用人于边方,必兼是三者而后可。即如右江一兵备,此臣之所最切心者,臣窃为吏部私计其人,终夜不寝,而思之竟未见有快心如意者,盖兼是三者而求之也。如前所举四人者,固皆可用之才,今乃皆为时例所拘,弃置不用,而更劳心远索,则亦过矣。
  臣近于南宁、思、田诸处,因无可用之才,调取其发身科第以迁谪而至者三四人,其志向才识果自不群,足可任用。但到未旬日而辄以患病告归,皆相继狼狈扶携而去矣。不得已,就其见在者而使之,则皆庸劣陋下,素不可齿于士类者。然无可奈何,则略其全体之恶而用其一肢之能,既其终事,所就不能以尺寸,而破坏则寻丈矣。用是观之,亦何怪乎斯土之民愈困,乱愈积,而祸日以深也哉!是固相沿积习之弊,不及今一洗而改革之,边患未见其能有瘳也。
  夫今之以朝觐考察而去者,固多贪暴不才之人矣;其间乃有虽无过人之才,而亦无显著之恶,尚在可用不可用之间者,皆未暇论;至其平生磊落自负,卓然思有所建立,而其学识才能果足以有为者,乃为一时爱憎毁誉之所乱,亦遂忞然就抑而去,斯固天下之所共为不平,公论弥彰者,孰得而终掩之。陛下何不使在位大臣一时各举十余人之可用者,陛下合而考之:若一人举之而九人不举,未可也;三人举之而七人不举,已在所察矣;五人举之而五人不举,其察又宜详矣;或七人八人举之而一二人不举,则其人之可用亦断在不疑者矣。若此者,亦在朝觐二次三次之后,或七年、或十年而后一举,夫身退十年之后,则是非已明,公论已定,虽有党比,自不能容。今边方绝域,无可用之人,至取其庸劣陋下者而使之,以滋益地方之苦弊。其豪杰可用之才,乃为时例所拘,弃置而不用。夫所谓时例者,固朝廷为之也,可拘而拘,不可拘而不拘,无不可者。陛下何忍一方之祸患日深月积,乃惜破例,而用一人以救之乎?夫考察而去者,果皆贪恶庸劣陋之徒,则固营营苟苟,无时而不侥幸以求进。若磊落自负,有过人之见者,则虽屈抑而退,自放于山水田野之间,亦足以自乐。今若用之于边夷困弊之地,殆亦未必其所欲。但为朝廷爱惜人才,则当此宵旰侧席,遑遑求贤之日,而使有用之才废弃终身,乃不得已至取其庸陋下者而用之,以益民困,岂不大可惜乎?臣因地方缺人,心切其事,不觉其言之烦渎。伏望陛下恕其愚妄,下臣议于吏部,采择而去取之。臣不胜渎冒恐惧之至!
八寨断藤峡捷音疏
  七年七月初十日
  据湖广按察司分巡上湖南道监军佥事汪溱,广西按察司分巡左江道监军佥事吴天挺,分巡右江道监军副使翁素等会呈,节据广西领哨浔州卫指挥马文瑞、王勋、唐宏、卞琚、张缙、千户刘宗本,永顺统兵宣慰彭明辅,官男彭宗舜,保靖统兵宣慰彭九霄,及辰州等卫部押指挥彭飞、张恩等,各呈前事,职等遵奉统领各该军兵,依期于本年四月初二日密到龙村埠登岸。当蒙统督参将张经,都指挥谢珮,督同宣慰彭明辅,分布官男彭宗舜,头目彭明弼、彭杰,领土兵一千六百名;随同领哨指挥马文瑞,头目向永寿、严谨,领土兵一千二百名;随同领哨指挥王勋,又督同宣慰彭九霄等,分布官男彭荩臣,下报效头目彭志明,领土兵六百名;随同领哨指挥唐宏,头目彭九皋,领土兵六百名;随同领哨指挥卞琚,头目彭辅,领土兵六百名;随同领哨指挥张缙,头目贾英,领土兵六百名;随同领哨千户刘宗本,并各哨官员,领浔州等卫所及武靖州汉土官兵乡导人等,共一千余名;永顺进剿牛肠,保靖进剿六寺等贼巢,刻定初三日寅时一齐抵巢。
  各贼先防湖兵经过,各将家属生畜驱入巢后大山潜伏;贼首胡缘二等各率徒党团结防拒。然访知本院住札南宁,寂无征剿消息,又不见调兵集粮,而湖兵之归,又皆偃旗息鼓,略无警备,遂皆怠弛,不以为意。至是突遇官兵四面攻围,各贼仓惶失措,然犹恃其骁悍,蜂拥来敌。当有彭明辅、彭九霄、彭宗舜并头目田大有、彭辅等,督率目兵,奋不顾身,冲突矢石,敌杀数合,贼锋摧败。当阵生擒斩获首贼并次从贼徒、贼级六十九名颗,俘获男妇及夺回被虏人口、牛只、器械等项数多。余贼退败,复据仙女大山,凭险结寨。各兵追围,攀木缘崖,设策仰攻至初四日,复破贼寨,当阵生擒斩获首贼并次从贼徒、贼级六十二名颗。初五日,复攻破油砟、石壁、大陂等巢,生擒斩获首贼及次从贼徒、贼级七十九名颗,俘获男妇、牛只、器械等项数多。余贼奔至断藤峡、横石江边,因追兵紧急,争渡覆溺死者,约有六百余徒。官兵复从后奋勇追杀,当阵生擒获斩首贼及次从贼徒、贼级六十五名颗,俘获男妇、牛畜、器械等项数多。各贼间有一二漏网,亦皆奔窜他境。官兵追杀,至于本月初十日,遍搜山峒无遗。禀蒙收兵,回至浔州府住札间。随蒙本院密切牌谕,复令职等移兵进剿仙台等贼。
  就于本月十一日夤夜仍前分布各哨官兵,遵照牌内方略,永顺于盘石、大黄江登岸,进剿仙台、花相等处;保靖于乌江口、丹竹埠登岸,进剿白竹、古陶、罗凤等处。刻定于十三日寅时一齐抵巢。各贼闻知牛肠等巢破灭,方怀疑惧,谋欲据险自固。贼首黄公豹、廖公田等各率徒党,沿途设伏埋签,合势出拒。官兵骤进,翕如风雨。各贼虽已夺气,然犹舍死冲敌,比之牛肠等贼凶恶尤甚。各该官兵奋勇夹击,争先陷阵,生擒斩获首贼及次从贼徒、贼级四百九十名颗,俘获贼属男妇、牛畜、器械等项数多。各贼奔入永安边界,地名立山,恃险结寨。当蒙摘调指挥王良辅并目兵彭恺等于本月二十四日亦各分路并进,奋勇争先,四面仰攻。贼乃败散,当阵生擒斩获首贼及次从贼徒、贼级一百七十二名颗,俘获男妇、牛畜、器械数多。余贼远窜,追杀无遗。
  又据把截邀击参将沈希仪解报擒斩首从贼徒、贼级八十六名颗。把截头目邓宗七,抚瑶老人陈嘉猷,旗军洪狗驴等,及贵县典史苏桂芳,把隘指挥孙龙官、舍覃铻,浔州府捕盗通判徐俊,平南知县刘乔等,亦各呈解擒斩首从贼徒、贼级八十一名颗,俘获男妇器械等项数多。
  又该督兵右布政林富,旧任副总兵张祐等,遵奉本院方略,分督田州府报效头目卢苏等目兵及官军人等三千名,思恩府报效头目王受等目兵及官军人等二千名,韦贵等目兵,及官军乡款人等一千一百名,照依分定哨道,进剿八寨稔恶瑶贼,刻期于本年四月二十三日卯时一齐抵巢。先于二十二日晚,于新墟地方集各土目人等申布本院密授方略,乘夜衔枚速进,所过村寨,寂然不知有兵。黎明各抵贼寨,遂突破石门天险,我兵尽人。贼方惊觉,皆以为兵从天降,震骇溃窜,莫知所为。我兵乘胜追斩,各贼且奔且战。薄午,四远各寨骁贼聚众二千余徒,各执长标毒弩,并势呼拥来拒,极其猛悍。我兵鼓噪奋击而前,声震崖谷,无不一当十。贼既行失险夺气,而我兵俞战益奋,贼不能支,遂大奔溃。当阵生擒斩获首贼及次从贼徒、贼级二百九十一名颗,俘获男妇、畜产、器械数多。贼皆分阵聚党,奔入极高大山,据险立寨。我兵亦分道追蹑围剿,然崖壁峻绝,我兵自下仰攻,战势不便;贼从巅崖发石滚木,多为所伤。于是多方设策,夜发精锐,掩其不备。二十四日,我兵复攻破古蓬等寨,生擒斩获首贼及次从贼徒、贼级共一百三名颗,俘获数多。二十八日复攻破周安等寨,生擒斩获首贼及次从贼徒、贼级共一百四十六名颗,俘获数多。五月初一日,复攻破古钵等寨,生擒斩获首从贼徒、贼级一百二十七名颗,俘获数多。初十日,复攻破都者峒等寨,斩获首从贼徒、贼级一百四名颗,俘获数多。
  本月十二等日,复据参将沈希仪解到督领指挥孙继武等官军及迁江土目兵夫人等于高径、洛春、大潘等处追剿邀击各寨奔贼,斩获首从贼徒、贼级九十八名颗;都指挥高松解到督领指挥程万全等官军及土目兵夫人等于思卢、北山等处搜剿截捕各寨奔贼,斩获首从贼徒、贼级九十一名颗;又据同知桂鏊监督思恩土目韦贵、徐五等目兵分剿铜盆等寨,斩获首从贼徒、贼级一百九十二名颗,俘获数多;又据通判陈志敬督领武缘、应虚等处乡兵搜剿大鸣等山奔贼,斩获首从贼徒、贼级八十六名颗。
  又于本月十七等日,卢苏、王受等复攻破黄田等寨,斩首从贼徒、贼级三百六十二名颗,俘获数多。六月初七等日,复攻破铁坑等寨,斩获首从贼徒、贼级二百五十三名颗,俘获数多。又据指挥康寿、松千黉、王俊等督领官兵于录茅等处把隘搜截,斩获首从贼徒、贼级四十八名颗。
  各贼始虽败溃,然犹或散或合,至是见其渠魁骁悍,悉就擒斩,遂各深逃远窜。其稍有强力者尚一千余徒,将奔往柳、庆诸处贼巢。我兵四路夹追,及之于横水江。各贼皆已入舟离岸,兵不能及。然贼众船小,皆层叠而载,舟不可运;复因争渡,自相格斗,适遇飓风大作,各船尽覆,浮迫登岸得不死者,仅十二余徒而已。我兵既无舟渡,又风雨益甚,遂各归营。既晴,我兵仍分路入山搜剿,各贼茫无踪迹。又复深入,见崖谷之间,颠堕而死者不可胜计,臭恶薰蒸,不可复前。远近崖峒之中,林木之下,堆叠死者男妇老少大约且四千有余。盖各贼皆仓卒奔逃,不曾赍有禾米,大雨之中,饥饿经旬,而既晴之后,烈日焚炙,瘴毒蒸炽,又且半月有余,故皆糜烂而死。八寨之贼略已荡尽,虽有脱网,亦不能满数十余徒矣。
  本院议于八寨之中,据其要害,移设卫、所以控制诸蛮,复于三里设县,以迭相引带。亲临相视思恩府基,景定卫县规则。其时暑毒日甚,山溪水涨,皆恶流臭秽,饮者皆成疫痢。本院因见各贼既已扫荡,而我兵又多疾疫死亡,乃遂班师而出。
  照得各职于本年三月二十三等日,先奉本院钧牌:“据左江道守巡、守备等官呈称断藤峡等处瑶贼,上连八寨,下通仙台、花相等峒,累年攻劫郡县乡村,杀害军民,累奏请兵诛剿,乞要乘此兵威剿灭等因,行仰各职监统各该官兵进剿各贼。谕令未至信地三日之前,停军中途,候约参将张经,与同守巡各官集议,先将进兵道路之险夷远近,各巢贼徒之多寡强弱,及所过良民村分之经由往复,面同各乡导人等逐一备细讲究明白,务要彼此习熟,若出一人;然后刻定日时,偃旗息鼓,寂若无人,密至信地,乘夜速发,务使迅雷不及掩耳,将各稔恶贼魁尽数擒剿,以除民害,以靖地方。除临阵斩获外,其余胁从老弱,一切皆可宥免。今兹之举,惟以定乱安民为事,不以多获首级为功。各官务要仰体朝廷忧悯困穷之心,俯念地方久罹荼毒之苦,仍要禁约军兵人等,所过良民村分,毋得侵扰一草一木,有犯令者,当依军法斩首示众。各官既有地方责任,兼复素怀忠义,当兹委任,务竭心力以祛患安民。事完之日,通将获过功次开报纪功御史纪验,以凭奏报。”奉此各职会同参议汪必东,佥事汪溱、吴天挺,参将张经,都指挥谢珮,遵照军门成算,分布各哨官兵,申明纪律,严督依期进剿前项各贼巢穴,获功解报闻。
  随准参将张经手本密奉本院钧牌:“仰候牛肠事毕,即便移兵进剿古陶诸贼。就使各贼先已闻风逃遁,亦须整兵深入,扫其巢穴,以宣声罪致讨之威。若其遂能悔罪效顺,亦宜姑与招安。如其仍前凭险纵恣,两征不已至于三,三征不已至于四,务在殄灭,以绝祸根。各官就彼分定哨道,永顺进剿仙台诸处,保靖进剿白竹诸处,各分乡导人等引路进兵,务在计虑周悉,相机而行,各毋偏执己见,致有误事。彼中事势,参将张经久于其地,必能知悉,仍要本官勇当力任,断决而行,不得含糊两可,终难辞责。”又经遵照方略,依期进剿,获功解报闻。
  又于四月初五等日,各职先奉本院密切钧牌:“据右布政林富,副总兵张祐等呈称八寨瑶贼,毒害万民,千百里内,涂炭已极。乞要乘此军威,急除一方大患等因。本院看得八寨之贼,既极骁猛,而石门天险,自来兵不能入,此可以计取,未易以兵力图者。迩者思、田既附,湖兵尚留,彼贼心怀疑惧,必已设有备御。今各州狼兵悉已罢敌,而思、田新附之民方各归事农耕,湖兵又已撤回,彼必以我为无复有意于彼,是以近日稍稍复出剽掠,是殆以此探望官府举动。今我若罔闻知,且听其出没,彼亦放纵懈弛,谓我不复能为。此正天亡之时,机不可失。前者思、田各目感激朝廷再生之恩,求欲立功报效。当时许其休息三月,然后调用。今已及期,仰右布政林富,副总兵张祐照牌事理,即便分投密切起调各目兵夫,迂路前到南宁面听约束行事。”各职遵奉起调,行至新墟地方,又密奉进兵方略,刻定日期。当即遵奉连夜分哨速进,遂克攻破巢穴,连战皆捷,斩获功次解报间。
  职等各蒙巡按广西监察御史石金案验:“为纪获功次事,案行该道,各不妨监督,如遇参将张经,旧任副总兵张祐等官各解到擒斩贼人贼级并俘获贼属男妇牛马,俱要就彼审验真的,事完通查获功员役,分别首从功次多寡,缘由造册赍报,以凭覆审奏报等因。”除遵奉外,今据进剿断藤峡谷,各哨土目官兵解到生擒斩获首从贼徒、贼级一千一百四名颗,俘获贼属五百六十八名口;进剿八寨,各哨土目官兵解到生擒斩获首从贼徒、贼级一千九百一名颗,俘获贼属五百八十七名口。两处共计擒斩获三千五名颗,俘获贼属一千一百五十五名口。除遵照案验事理,再行验实造册另报外,其各哨解到到生擒、斩获、俘获等项功次数目,合先开报。
  职等会同参照断藤峡诸贼连络数十余巢,盘亘三百余里,彼此掎角结聚,慰险稔恶,流劫郡县乡村。自国初以来,屡征不服;至天顺年间,该都御史韩雍统兵二十余万来平两广,然后破其巢穴。兵退未久,各贼复攻陷浔州,据城大乱。后复合兵攻剿,兼行招抚,然后退还巢穴。自是而后,官府曲加抚处,或时暂有数月之安,而稍不如意,辄复猖獗,杀掠愈毒。盖其祖父以来,狠戾相承,凶恶成性,不可改化。近年以来,官府剿抚之计益穷,各贼残毒之害日甚,盖已至于不可支持矣。至于八寨诸贼,尤为凶悍猛恶,利镖毒弩,莫当其锋;且其寨壁天险,进兵无路。自国初韩都督尝以数万之众围困其地,亦不能破,竟从招抚;其后屡次合剿,一无所获,反多挠丧;惟成化年间,土官岑瑞能慑服诸瑶,尝合各州狼兵一入其巢穴,斩获二百余级;已而贼势大涌,力不能支,当遂退兵,亦以招安而罢。自是而后,莫可谁何,流劫远近,岁无虚月,民遭荼毒,冤苦无所控吁。自思、田多事,两地之贼相连煽动,将有不可明言之变,千里之间,方尔汹汹朝夕。今幸朝廷威德宣扬,军门方略密授,因湖广之回兵而利导其顺便之势,作思、田之新附而善用其报效之机,翕若雷霆,疾如风雨,事举而远近不知有兵兴之役,敌破而士卒莫测其举动之端。两地进兵,各不满八千之众,而三月报绩。共已逾三千之功,盖其劳费未及大征十之一,而其斩获加于大征三之二,远近室家相庆,道路欢腾,皆以为数十年来未见其斯举也。
  职等承乏任使,虽冲冒炎毒,攀援险阻,不敢不竭力效命;但仅遵奉方略,安能仰赞一筹。照得宣慰彭明辅、彭九霄,官男彭宗舜等扶病冒暑,督兵剿贼,颠顿崖谷,仆而益奋,遂能扫荡巢穴,殄灭渠党。即其忠义激发,诚亦人所难能。其思、田报效头目卢苏、王受等,感激再生之恩,共竭效死之报,自备资粮,争先首敌,遂破贼险,捣自昔不到之巢,斩自来难敌之寇。盖有仰攻险寨堕崖而碎首者,犹曰:“我死不憾”;亦有仰受贼弩挂树而裂肢者,犹曰:“我死甘心。”民间传诵,以为卢苏、王受昔未招抚,惟恐其为地方之患,今既招抚,乃复为地方除患,啧啧称叹,谓其竭忠报德之诚,虽子弟之于父兄,亦不能是过矣。再照督兵、督哨、防截、给饷等项,凡有事于军前各官,虽其职有崇卑,功有大小,然皆冲冒矢石炎瘴,备历险阻艰难,比之往来大征,合围守困,坐待成功,其为利害劳逸,相去倍蓰。均乞录奏,以劝将来等因到臣。
  照得先该各官呈称前项各巢各贼积年穷凶稔恶,千百里内,被其惨毒,万姓冤苦,朝不保夕,乞要乘此军威,急救一方涂炭等因。其时臣方驻札南宁,目睹其害,诚不忍坐视斯民之苦,一至此极。及查兵部屡次咨来题奉钦依事理,要将前项各贼即行发兵计剿,以除民患,正亦臣等职所当尽之责。但虑贼众势大,连络千里,可以计破,难以力攻。欲俟再行奏请,命下然后举行,必致形迹昭闻,虽用十万之师,图以岁年,亦未可克。故遂仰遵钦奉敕谕:“但有贼盗生发,当抚则抚,可剿则剿”及“便宜行事”事理,一面密切相机行事,及密行总镇太监张赐知会,随该镇守两广丰城侯李旻亦相继到任,又经转行知会外。
  今据各呈前因,该臣等会同总镇太监张赐,总兵李旻,及镇巡三司等官,看得八寨、断藤、牛肠、六寺、磨刀、古陶、白竹、罗凤、龙尾、仙台、花相等贼巢穴连络,盘据千百余里,凶悍骁猛,酷虐万姓,流毒一方,自来征剿所不能克;果已贯盈罪极,神怒人怨,委有如各官所呈者。是诚两广盗贼之渊薮根柢,此而不去,两广盗贼终未有衰息之渐也。乃今于三月之内,止因湖广便道之归师,及用思、田报效之新附,两地进兵,不满八千,而斩获三千有奇,巢穴扫荡,一洗万民之冤,以除百年之患。此岂臣等知谋才略之所能及,皆是皇上除患救民之诚心,默赞于天地鬼神,而神武不杀之威,任人不疑之断,震慑远迩,感动上下;且庙廊诸臣咸能推诚举任,公同协赞,惟国是谋,与人为善。故臣等得以展布四体,无复顾虑,信其力之所能为,竭其心之所可尽,动无不宜,举无弗振,诸将用命,军士效力,以克致此。虽未足为可称之功,而朝廷之上所以能使臣等获成是功者,实可以为后世行事之法矣。不然,则兵耗财竭,凋弊困苦之余,仅仅自守,尚恐未克,而况敢望此意外之事哉?
  照得宣慰彭明辅、彭九霄、官男彭宗舜等,皆冲犯暑毒,身亲陷阵,事竣之后,狼狈扶病而归,生死皆未可必。其官男彭荩臣者,亦遣家丁远来报效。两年之间颠顿道途,疾疫死亡,诚有人情所不能堪者。而彭明辅等忠义奋发,略无悔怠,即其一念报国之诚,殊有所不可泯者。至于思、田报效头目卢苏、王受等,感激朝廷再生之恩,自备资粮,力辞军饷,实能舍死破敌,争先陷阵,惟恐功效不立,无以自白其本心。谓子弟之于父兄,亦不过是,诚非虚言。此皆臣所亲见者也。
  及照留抚思、田右布政林富,已闻都御史之擢,而忠义激发,犹且不计体面,必欲督兵入巢,破贼而后出。是尤人所难能。旧任副总兵张祐,参将张经、沈希仪,湖广督兵佥事汪溱,广西督兵佥事吴天挺,参议汪必东,副使汪素,湖广督兵都指挥谢珮,广西都指挥高崧,及各督哨、督押、指挥等官马文瑞、王勋、唐宏、卞琚、张缙、彭飞、张恩、周彻宗、赵璇、林节、刘镗、武銮,千户刘宗本等,督剿县丞林应聪,主簿李本,并防截、搜捕、调度、给饷等项官员知府程云鹏、蒋山卿,同知桂鏊、史立诚、舒柏,通判陈志敬、徐俊,知州林宽、李东,谕召知县刘乔,县丞杜桐、萧尚贤,经历周奎等,虽其才猷功绩各有大小等级之殊,而利害勤苦,亦有缓急久暂之异,然当兹炎毒暑雨之中,瘴疫薰蒸,经冒锋镝之场,出入崎险之地,固皆同效捍勤事之绩,均有百死一生之危者也。
  伏望皇上明昭军旅之政,既行庙堂协赞举任之上赏,亦录诸臣分职供事之微劳,及将宣慰彭明辅等特加升奖,官男彭宗舜、彭荩臣免其赴京,就彼袭替,以旌其报国之义。土目卢苏、王受等,亦曲赐恩典,或不待三年而遂锡之冠带,以励其报效之忠。如此,庶几功无不赏,而益兴忠义之心,赏当其功,而自息侥幸之望矣。
  臣以懦劣迂疏,缪蒙不世之知遇,授以军旅重任,言无不录,计无不行,且又慰以温旨,使之不必顾忌。臣伏读感泣,自誓此生鞠躬尽死以报深恩。今兹之役,本无足言,然亦自幸苟无覆败,以免戮辱。但恨身婴危疾,自后任劳颇难,已具本告回养病,乞赐俯允,俾得全复余生,尚有图报之日,臣不胜愿望!
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疏
  嘉靖七年七月十二日
  照得臣于去岁奉命勘处思、田两府,皆蒙皇上天地好生之仁,悉从宽宥。两府人民今皆复业安居,化为无事宁靖之地,自此可以永无反覆之患,而免于防守屯息之劳矣。惟是八寨及断藤峡诸贼,积年痛毒生民,千百里内,涂炭已极。臣既目睹其害,不忍坐视而不救,遂遵奉敕谕事理,乘机举兵征剿。仰赖神武威德,幸已剪灭荡平;一方倒悬之苦,略已为之一解。但将来之患,不可以不预防,而事机之会,亦不可以轻失。臣因督兵,亲历诸巢,见其形势要害,各有宜改立卫所,开设县治,以断其脉络而扼其咽喉者。若失今不为,则数年之间,贼以渐复,归聚生息,不过十年,又有地方之患矣。臣以多病之故,自度精神力量断已不能了此;但已心知其事势不得不然,不敢仰负陛下之托,俯贻地方之忧,辄已遵奉敕谕,便宜事理,一面相度举行,不避烦渎之诛,开陈上请,乞赐采择施行,实地方之幸,臣等之幸。
  计开:
  一,移筑南丹卫城于八寨。
  臣等看得八寨之贼实为柳、庆诸贼之根柢。盖其东连柳州陇蛤、三都岭、三北四等处贼峒以数十,北连庆远忻城、东欧、莫往、八仙等处贼峒亦以数十,西连东兰等州及夷江、土者等处贼峒以十数,南接思恩及宾州上林县诸处贼村亦以十数。各处贼巢虽多,其小者仅百数人,大者不过数百人及千人而止。各贼巢穴皆有山溪之限,险厄之守,不相通和。至期有急,或欲有所攻劫,纠合会聚,然后有一二千之众,多至数千者。惟八寨之贼每寨有众千余,四山环合,同据一险;无事则分路出劫,有警急奔入其巢;数千之众皆不纠而聚,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故名虽为“八”实则一寨,此八寨之贼所以势众力大,而自来攻之有不能克者也。各巢之贼皆倚恃八寨为逋逃主,每有缓急,一投八寨,即无所致其穷诘。八寨为之一呼,则群贼皆应声而聚。故群贼之于八寨,犹车轮之有轴,树木之有本。若八寨不除,则群贼决无衰息之期也。今幸八寨悉已破荡,正宜乘此平靖之时,据其要害,建置卫所,以控驭群贼。
  臣等看得周安堡正当八寨之中,四方贼巢道路之所,会议于其地创筑一城,度可以居数千之众者,而移设南丹一卫于其间。盖南丹卫旧在南丹州地方,为广西极边穷苦之地,非中土之人所可居者。故自先年屡求内徙,今已三迁而至宾州,遂为中土富乐之乡。宾州既有守御千户一所官军,而又益以南丹一卫,自远来徙,无片田尺土之籍,但惟安居坐食,取给于宾州。州城之内,皆职官旗舍之居;州民反避处于四远村寨;每遇粮差徭役,然后入城。故州官号令不行于城中,而政事牵沮,地方益弊。今计一卫之官军虽不满五百之数,盖尽移其家众则亦不下二千。以二千之众,而屯聚于一城,其气势亦已渐盛,足充守御。遂清理屯田之在八寨者,使之屯种,又分拨各贼占据之田,使各官军得以为业,以稍省俸给月粮之费,彼亦无不乐从。且宾州之城既空,又可以还聚居民,修复有司之治,亦事之两便者也。
  臣等又看得迁江八所皆土官、指挥、千、百户等职,旧有狼兵数千,以分制八寨瑶贼之势。后因贼势日盛,各官皆不敢复入,反遂与之交通结契,及为之居停指引,分其劫掠之所得,共为地方之害,已非一日。官府察知其奸,欲加惩究,则又倚贼为重,不可根极。近臣督兵其地,悉将各官遵照敕谕事理,绑赴军门,议欲斩首示众,以警远近。而各官哀求免死,愿得杀贼立功自赎。然其时贼势已平,遂许其各率土兵入屯八寨,就与该卫官军分工效力,助筑城垣。待城完之日,就与城外别筑营堡,与南丹卫官军掎角而守。亦各分拨贼田,使之耕种,以资衣粮。今八所土兵虽已比旧衰耗,然亦尚有四千余众;若留其微弱者四所于外,以分屯其所遗之田,而调其强盛者四所于内,合南丹一卫之众以守,亦且四千有余,隐然足为柳、庆之间一巨镇矣。此镇一立,则各贼之脉络断,咽喉绝,自将沮丧震慑,其势莫敢轻动;稍有反侧者,据险出兵而扑之,夕发而旦至,各贼之交,自不能合,如取机上之肉,下箸无弗得者;此真破车轮之轴,而诸辐自解,伐树木之本,而众干自枯。不过十年,柳、庆诸贼不必征剿,皆将效顺而服化矣。伏乞圣明裁允。
  一,改筑思恩府城于荒田
  臣等看得思恩旧治,原在寨城山内,尚历高山数十余里。其后土官岑浚始移出,地名桥利,就岩险垒石为城而居,四面皆斩山绝壁,府治亦在瑯确之上,芒利砱砑之石冲射抵触,如处戈矛剑戟之中。自岑浚被诛,继是二十余年,反者数起,曾不能有一岁之安。人皆以为风气所使,虽未可尽信,然顽石之上,不生嘉禾,而阴崖之下,必有狐鼠,要亦事理之有然者。况其地瘴雾昏塞,薄午始开,中土之人来居,辄生疾疫。自春初思、田归附之后,臣时即已经营料理其事,竟未能有相应之地。近因督剿八寨,复亲往相度,乃于未至桥利六十里外地名荒田者,其地四野宽衍,皆膏腴之田,而后山起伏蜿蜒,敷为平原,环抱涵蓄,两水夹绕后山而出,合流于前,屈曲数十里,入武缘江水达于南宁,四面山势重叠盘回,皆轩豁秀丽,真可以建立府治。臣因信宿其地,为之景定方向,创设规则。诸夷来集,莫不踊跃欢喜,争先趋事赴工。遂令署府事同知桂鏊督令各役择日兴工。
  盖思恩旧治皆在万山之中,水道不通,故各夷所须鱼盐诸货类,皆远出展转鬻买,往反旬月,十不致一,常多匮绝。旧府既地险气恶,又无所资食,故各夷终岁不一至府治,情益疏离,易生嫌隙。今府治既通江水,商货自集,诸夷所须,皆仰给于府,朝夕络绎,自然日加亲附归向。而武缘都里,旧尝割属思恩者,其始多因路险地隔,不供粮差;今荒田就系武缘止戈乡一图二图之地,四望平野,坦然大道,朝往夕反,无复阻隔;则该府之官自可因城头巡检之制,循土俗以顺各夷之情,又可开图立里,用汉法以治武缘之众。夷夏交和,公私两便,则改筑思恩府成于荒田者,是亦保治安民,势不容已之事。伏乞圣明裁允。
  一,改凤化县治于三里
  臣等勘得思恩旧有凤化一县,然无城郭县治廨宇;选来知县等官,多借居民村,或寄其家眷于宾州诸处,而迁徙无常,如流寓者然。上司怜其所依泊,则委之管理别印,或以公务差遣,往来于外,以苟岁月。故凤化之在思恩,徒寄虚名,而实无县治。臣近督剿八寨,看得上林县地名三里者,乃在八寨之间。其地平广博衍,东西数里外,石山周围,如城自厚,极高;石山之间,独抽土山一脉,起顿昂伏,分为两股,环抱而前,遂有两水夹流土山之外,当心交合,出水之口,石山十余重,错互回盘,转折二三十里,极外;石山合为城门,水从此出,是为外隘。其间多良田茂林,村落相望,前此居民十余家,皆极饶富,后为寨贼所驱杀占据,遂各四散逃亡,不敢归视其土者,已二十余年。今各贼既灭,遂空其地。不及今创设县治以据其险,或有漏殄之贼潜回其间,日渐生息结聚,后阻石门之险,前守外隘之塞,不过数年,又将渐为地方之梗矣。故臣以为宜割上林上、下无虞乡三里之地属之思恩,而移设凤化县治于其内。量为筑立城垣廨宇,选委才能之官兴督其役。远近闻之,不过三四月,而逃亡之民将尽来归,各修复其田业,供其粮差,蔚然遂可以成一方之保障。且其南通南丹新卫五六十里,南丹在石门之内,凤化当石门之外,内外声势连合,而石门之险亡。西至思恩一百余里,取道于那学,沿途村寨,荒塞日久,因此两地之人往来络绎,而道途益通。又上林旧在大鸣山与八寨各贼之间,势极孤悬,今得凤化为之唇齿,气势日益,虽割三里之地以与凤化,而绿茅、绿筱等村寨旧所亡失土田,皆将以次归复,则亦失之于东而收于西矣。
  及照思恩虽已设立流官知府,然其所属皆土目巡检,旧属凤化一县亦皆徒寄空名,实未尝有,今割武缘止戈一图二图之地改筑思恩府城,而又割上林上、下无虞三里之地改设凤化县治,固于思恩亦已稍有资辅。但自凤化三里至于思恩一百五六十里,中间尚隔上林一县。臣以为并割上林一县而通以属之思恩,似于事势为便,而于体统尤宜。何者?
  柳州一府所属二州十县,宾州盖柳州所属者,且有上林、迁江两县,今思恩既设流官知府,固亦一府之尊,而反不若柳州所属之一州也,其于体统亦有所未称矣。况宾州自有十五里,而又有迁江一县,虽割上林以与思恩,其地犹倍于思恩,未为遽损也。上林之属宾州与属思恩,均之为一属邑,亦未有所加损也。然以之属于思恩,则思恩始可以成一府之规模,而其间有无相须,缓急相援,气势相倚,流官之体统益尊,则土俗之归向益谨,郡县之政化日新,则夷民之感发日易,固有不可尽言之益也。
  夫立新县以扼据地险,改属县以辅成府治,是皆所以父安地方者也。伏乞圣明裁允。
  一,添设流官县治于思龙。
  照得南宁自宣化县至于田宁,逆流十日之程。宣化所属如思龙、十图等处,相去尚有五日六日,其间错以土夷村寨,地既隔越,而穷乡小民,畏见官府,故其粮差多在县之宿奸老蠹与之包团,因而以一科十,小民不胜迫胁,往往逃入夷寨,土夷又从而暴之,地日凋残,盗贼日起。近年以来,思龙之图乡民屡次奏乞添设县治以便粮差。盖亦内迫于县民之奸,外苦于土夷之暴,不得已而然。臣因人抚田宁,亲历其所。民之拥道控告者以千数,因停舟其地,为之经理相度。得村名那久者,其地亦宽平深厚,江水萦迥环匝;傍有一江来会,亦正于此合流。沿江民居千余家,竹树森翳,烟火相接,且向武各州道路皆经由其傍,亦为四通之地。若于此分割宣化县思龙一、五、六、七、八、九、十、十二及西乡之六、八图共十里之地而设立一县治,则非独以便穷乡小民之粮差赋役,亦足以镇据要害,消沮盗贼。其间小民村居,如那茄、马坳、三颜、那排之类,未可悉数,皆久已沦入于夷,今若县治一立,则此等村寨诸夷自不得而隐占,皆将渐次归复流官,而其地遂接比于田宁,固可以所设之县而遂以属之田宁矣。
  夫南宁一府所属一州三县。而宣化一县自有五十二里,今虽分割十里之地以与田宁,而宣化尚有四十二里,一县之地,犹四倍于一府也。况田宁又系新创流官府治,所统皆土目巡检,今得此一属县为之傍辅,又自不同。臣于前割上林以属思恩之议,已略言之矣。且左江一带,自苍梧以达南宁,皆在流官腹里之地;自南宁以达于田宁,自田宁以通于云、贵、交趾,则皆夷村土寨。稍有疑传,易成阏隔。今田宁、思恩二府既皆改设流官,与南宁鼎峙而立,而又得此新创一县以疏附交连于其间,平居无事,商货流通,厚生利用,一旦或有境外之役,道路所经,皆流官衙门,从门庭中度兵,更无阻隔之患。此亦安民经国之事,势所当为者也。伏乞圣明裁允,仍定赐县名,选官给印,地方幸甚。
  一,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
  照得断藤峡诸贼既平,守巡各官议调土、汉官兵数千于浔州,以防不测。该臣看得各贼既灭,纵有一二漏网,其势非三四年亦未能复聚。为今之计,正宜剿抚并行。盖破灭穷凶各贼者,所以惩恶,而抚恤向化诸瑶者,所以劝善。今惩恶之余,即宜急为劝善之政,使军卫有司各官分投遍历向化村寨,慰劳而存恤之,给以告示,赐以鱼盐,因而为之选立酋长;谕以朝廷所以征剿各巢者,为其稔恶也,今尔等向化村寨,自安心乐业,益坚为善之志;但有反侧悖乱者,即宜擒送官府,自当重赏,以酬尔劳;其漏殄诸贼,果能诚心悔恶,亦皆许其归附,待以良民。夫使向化者益劝于为善而日加亲附,则恶党自孤,贼势自散,不复能合;纵遗一二,终将屈而顺服矣。乃今则不然,贼既破剿而犹屯兵不散,使漏殄之徒得以藉口摇惑远近;其向化村分又略不加恤,奸恶之民复乘机而驱胁虐害之。彼见贼已破灭而复聚兵,已心怀惊疑矣,而又外惑于贼党之扇摇,内激于奸民之驱胁,遂勾结相连而起也;近年以来所以乱始平而变复作,皆迷误于相沿之弊而不察也。今各贼新破,势决未敢轻出,虽屯数千之众,不过困顿坐食,徒秽扰民居,耗竭粮饷,而实无益于事。今始一解其倒悬,又复自聚无用之兵以重困之,此岂计之得者哉?惟于各寨之中,相其要害之地,创立一镇以控制之,此则事理之所当行,亦正宜乘此扫荡之余而速图之者。
  其在断藤、牛肠诸处,则既切近浔州府卫,不必更有所设。至于四方各寨,遍历其要害险阻,则惟五屯正当风门、佛子诸巢穴,而西通府江,北接荔浦各处瑶贼,最为紧要之区,宜设一镇,以控御远迩。而旧已有千户所统率官兵,亦几及一千之数,困于差徭,日渐躲避于附近土目村寨,官司失于清理,止有五百,其后上司不闻地方之艰难,又于五百之中分调哨守于他所,而所余遂不满二百。即而贼乱四起,守御缺乏,则又取调潮州之兵数百以来协守五屯。事既纷乱,人无所遵,兼以统驭非人,故地方遂致大坏;且其屯堡墙垣亦甚卑隘,不足以壮威设险。今宜开拓其地,增筑高城,度可以居二千之众,而设守备衙门于其内;取回五百之中分调哨守于他所之兵,其自潮州调来协守者,则尽数发还原卫,以免两地各兵背离乡土之苦,往复道路之费;仍于附近土寨目兵之中,清查拣补其原避差役者,务足原数一千;选委智略忠勇之官一员重任而专责之,使之训练抚摩,敷之以威信,而怀之以仁恩;务在地险既设而士心益和,自然动无不克而行无不利。参将兵备各官,又不时新至其地经理而振作之,或案行其村寨,或劝督其农耕,或召其顽梗而曲示训惩,或进其善良而优加奖赐,或救恤其灾患,或听断其是非,如农夫之去稂莠而养嘉禾,渐次耕耨而耘锄之。无事之时,随意取调附近土官兵款或百人或七八十人,以协同哨守为名,使之两月一更班,而络绎往来于道路,以惯习远近各巢之耳目。自后我兵出入,自将无所惊疑。果有凶梗,当事举动,然后密调精悍可用土目一二千名,如寻常哨守然,以次潜集城中,畜力养锐,相机而发。夫无事而屯数千之兵,则一月粮饷费逾千金,若每一年无屯军之费,用之以筑城设险,犒赏兵士,招来远人,办何军不行,何工不就?此增筑城堡以据要害,所谓谋成而敌自败,城完而寇自解,险设而敌自摧,威霸而奸自伏,正宜及今为之,而亦事势之不可已焉者也。伏乞圣明裁允。
查明岑邦相疏
  七年七月十九日
  准兵部咨:该本部题节奉钦依:“岑邦佐仍武靖知州,岑邦相着王守仁再查明白具奏,钦此。”钦遵,照得先该臣等具题前事,内一件:“仍立土官知州以顺土夷之情”。臣等议得岑氏世有田州,久结于人心,岑猛虽没,诸夷莫不愿得复立其后;议于开设流官知府之外,就于该府四十八甲之内,割其八甲,降设田州,立岑猛之子一人,始授以署州事吏目;三年之后,地方宁靖,效有勤劳,则授以为判官;六年之后,地方宁靖,效有勤劳,则授以为同知;九年之后,地方宁靖,效有勤劳,则授以为知州。使承岑氏之祀而隶之流官知府。
  当时臣等通拘该府大小土目及乡老人等审问,岑猛之子应该承立者何人。乃众口一词,以为岑猛四子,长子岑邦佐系正妻张氏所出,次子岑邦彦系庶妾林氏所出,三子岑邦辅系外婢所生,四子岑邦相系次妾韦氏所出。猛嬖溺林氏,而张氏失爱,故邦佐自幼出继武靖,而以邦彦承袭官职。今邦彦既死,应该承立者莫宜于邦佐。
  臣等当看得武靖地方正当瑶贼之冲,而邦佐自幼出继,该州之民信服归戴已久;况其才力,足能制御各瑶,近日该州土目人等又相继恳恩来告,愿得复还邦佐;今欲改立一人,亦未有可以代邦佐者。臣恐一失武靖各目之心,则于地方又多生一事;莫若仍还邦佐于武靖,一以御地方之患,一以顺各夷之情。至于田州新立,不过苟以无绝岑氏之祀,此其才否优劣,固有不必深论者。因论以邦佐出继武靖既久,朝廷事体已定,不可复还,宜立其次者,岑邦辅则可。于是各目人等又众口一词,以为邦辅名虽岑猛外婢所生,其实来历不明,合府之民,皆不欲立。惟邦相则次妾所生,实系岑猛的亲骨血;况其质貌厚重谨实,众心归服;立继岑氏,庶不绝其真正一脉。臣等议得仍立土官者,专为不绝岑氏之后,以顺诸夷之情也。今众心若此,亦合俯顺。故当时直断邦辅谓非岑猛之子,而止谓岑猛之子存者二人,亦所以正名慎始,杜日后之纷争也。俱具奏之时,因本内事体多端,文以繁琐,若再加详说,诚恐有渎圣听,故遂简略其词。
  今蒙朝廷明见万里,洞彻细微,复命臣等查奏;闻命惶惧,无所措躬。因思岑邦辅尚存,当时奏内不曾详开所以不立邦辅之故,而直言岑猛之子存者二人,果系情节脱落,事体欠明;臣等疏漏之罪,万死有不容赦者矣。臣等近复通拘该府土目乡老人等再加审问,而众口一词,执说如前,陈请益笃。臣等反覆思惟,其事诚亦必须如此,而后稳帖无弊;故仍照原议上请。盖此等关系地方之事,臣等言虽或有所不敢尽,而心已无所不用其极,必求事出万全,永久无患,然后乃敢具奏。伏乞圣明宥其疏漏万死之诛,仍敕该部俯从原议,立岑邦相于田州,以曲顺各夷之情。其岑邦辅者,听其以官族名目随住。如此,则名正事成,而人心允服,实地方之幸,臣等之幸。
奖励赏赍谢恩疏
  七年九月二十日
  准兵部咨为奏报平复地方事,该臣题该本部覆题,节奉圣旨:“王守仁受命提督军务,莅任未久,乃能开诚布恩,处置得宜,致令叛夷畏服,率众归降,罢兵息民,其功可嘉。写敕差行人赍去奖励,还赏银五十两,紵丝四表里,布政司买办羊酒送用,钦此。”随于本年九月初八日,该行人冯恩赍捧敕书并前项彩币银两等项到,于广州府地方奉迎入城,当除望阙谢恩,钦遵收领外,臣时卧病床褥,已余一月,扶疾兴伏,感激惶惧,颠顿昏眩,莫知攸措。已而渐复苏息,伏自念思恩、田州数万赤子,皆畏死逃生,本无可诛之罪。而前此当事者议欲剿灭,故皆汹汹思乱,既已陷之必死之地,而无复生全之心矣。仰赖皇上好生之仁,轸念远夷,惟恐一物不得其所,特遣臣来勘处。臣亦何能少效一筹,不过宣扬深仁,敷昭神武,而旬月之间,遂皆回心向化,舍死投生,面缚来归。是皆皇上圣德格天,至诚所感,不疾而速,是以绥之斯来,动之斯和,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者,此岂臣等知谋才力能致毫发于其间哉?今乃误蒙洪恩,重颁大赏,且又特遣行人赍敕远临,事尤出于常格之外。臣亦何功,而敢当此;臣亦何人,而敢望此。只受之余,战悚惶惑,徒有感泣,惟誓此生鞠躬尽瘁,竭犬马之劳,以图报称而已。臣病日亟,自度此生恐不复能奔走阙廷,一睹天颜,以少罄其蝼蚁葵藿之诚,臣不胜刻心镂骨,感激恋慕之至!
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
  七年十月初十日
  臣以忧病,跗伏田野,六年有余。蒙陛下赐之再生之恩,锡之分外之福,每思稽首阙廷,一睹天颜,以申其蝼蚁感激之诚,遂其葵藿倾戴之愿。既困疾病,复畏讥谗,六年之间,瞻望太息,竟未敢一出门庭。夫蒙人一顾之恩,尚必思其所以为酬,受人一言之知,亦必图其所以为报,何况君臣大义,天高地厚之恩!上之所以施于其下者,如雨露之沾濡,无时或息,而下之所以承乎其上者,乃如顽石朽株,略无生动,此虽禽兽异类,稍有知觉者,亦不能忍于其心。是以每一念及,则哽咽涕下,徒日夜痛心惕骨,行吁坐叹而已。
  迩者缪蒙陛下过采大臣之议,授以军旅重寄。自知才不胜任,病不任劳,辄乃触冒上陈辞谢。又蒙温旨眷覆,慰谕有加。伏读感泣,不复能顾其他,即日矢死就道。既而沿途备访其所以致此变乱之由,熟思其所以经理斡旋之计,乃甚有牴牾矛盾者。而其事势既口颠覆破漏,如将倾之屋,半溺之舟,莫知所措。其惟恐付托不效以孤陛下生成之德,以累大臣荐举之明,于是始益日夜危惧,而病亦愈甚。乃不意到任以来,旬月之间,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两顽民帖然来服;千里之内,去荆棘而行成坦途。其间虽有数处强大贼巢,素为广西众贼之渊薮根株,屡尝征讨而不克者,亦就湖广撤回之兵而乘其取道之便,用两广新附之民而鼓其报效之勇,财力不至于大费,小民不及于疲劳,遂皆歼厥渠魁,荡平巢穴,而远近略已宁靖。是皆陛下好生之至德昭格于上下,不杀之神武幽赞于神明,是以不言而信,不怒而威,阴宥默相,以克有此;固非愚臣意望之所敢及,岂其知谋才力为能办此哉?窃自喜幸,以为庶得藉此以免于覆败之戮,不为诸臣荐扬之累,足矣。而臣之病势乃日益增剧,百疗无施。臣又思之,是殆功过其事,名浮其实,福逾其分,所谓小人而有非望之获,必有意外之灾者也。
  臣自往年承乏南赣,为炎毒所乍,遂患咳嗽之疾,岁益滋甚。其后退伏林野,虽得稍就清凉,亲近医药,而病亦终不能止,但遇暑热,辄复大作。去岁奉命入广,与旧医偕行,未及中途,医者先以水土不服,辞疾归去。是后,既不敢轻用医药,而风气益南,炎毒益甚。今又加以遍身肿毒,喘嗽昼夜不息,心恶饮食,每日强吞稀粥数匙,稍多辄又呕吐。当思恩、田州之役,其时既已力疾从事,近者八寨既平,议于其中移卫设所,以控制诸蛮,必须身亲相度,方敢具奏;则又冒暑舆疾,上下岩谷,出入茅苇之中,竣事而出,遂尔不复能兴。今已舆至南宁,移卧舟次,将遂自梧道广,待命于韶、雄之间。
  新任太监、总兵亦皆相继莅任,各能守法奉公,无地方骚扰之患,两省巡按等官,又皆安靖行事,创涤往时烦苛搜刻之弊,方务安民。今日之两广,比之异时,庶可谓无事矣。臣虽病发而归,亦可以无去后之忧者。
  夫竭忠以报国,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碎骨以自效,又臣近岁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大不得已也。惟陛下鉴臣一念报主之诚,固非苟为避难以自偷安,能悯其濒危垂绝不得已之至情,容臣得暂回原籍就医调治,幸存余息,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尚有日也。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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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录之八 年谱一
自成化王辰始生至正德戊寅征赣
  先生讳守仁,字伯安,姓王氏。其先出晋光禄大夫览之裔,本琅琊人,至曾孙右将军义之,徙居山阴;又二十三世迪功郎寿,自达溪徙余姚;今遂为余姚人。寿五世孙纲,善鉴人,有文武才。国初诚意伯刘伯温荐为兵部郎中,擢广东参议,死苗难。子彦达缀羊革裹尸归,是为先生五世祖。御史郭纯上其事于朝,庙祀增城。彦达号秘湖渔隐,生高祖,讳与准,精《礼》、《易》、尝著《易微》数千言。永乐间,朝廷举遗逸,不起,号遁石翁。曾祖讳世杰,人呼为槐里子,以明经贡太学卒。祖讳天叙,号竹轩,魏尝斋瀚尝立传,叙其环堵萧然,雅歌豪吟,胸次洒落,方之陶靖节、林和靖。所著有《竹轩稿》、《江湖杂稿》行于世。封翰林院修撰。自槐里子以下,两世皆赠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追赠新建伯。父讳华,字听辉,别号实庵,晚称海日翁,尝读书龙泉山中,又称龙山公。成化辛丑,赐进士及第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进封新建伯。龙山公常思山阴山水佳丽,又为先世故居,复自姚徙越城之光相坊居之。先生尝筑阳明洞,洞距越城东南二十里,学者咸称阳明先生云。
  宪宗成化八年壬辰九月丁亥,先生生。
  是为九月三十日。太夫人郑娠十四月。祖母岑梦神人衣绯玉云中鼓吹,送儿授岑,岑警寤,已闻啼声。祖竹轩公异之,即以云名。乡人传其梦,指所生楼曰“瑞云楼”。十有二年丙申,先生五岁。
  先生五岁不言。一日与群儿嬉,有神僧过之曰:“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竹轩公悟,更今名,即能言。一日诵竹轩公所尝读过书。讶问之。曰:“闻祖读时已默记矣。”十有七年辛丑,先生十岁,皆在越。
  是年龙山公举进士第一甲第一人。
  十有八年壬寅,先生十一岁,寓京师。
  龙山公迎养竹轩翁,因携先生如京师,先生年才十一。翁过金山寺,与客酒酣,拟赋诗,未成。先生从傍赋曰:“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纱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客大惊异,复命赋蔽月山房诗。先生随口应曰:“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明年就塾师,先生豪迈不羁,龙山公常怀忧,惟竹轩公知之。一日,与同学生走长安街,遇一相士。异之曰:“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先生感其言,自后每对书辄静坐凝思。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龙山公闻之笑曰:“汝欲做圣贤耶?”
  二十年甲辰,先生十三岁,寓京师。
  母太夫人郑氏卒。居丧哭泣甚哀。
  二十有二年丙午,先生十五岁,寓京师。
  先生出游居庸三关,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询诸夷种落,悉闻备御策;逐胡儿骑射,胡人不敢犯。经月始返。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时几内石英、王勇盗起,又闻秦中石和尚、刘千斤作乱,屡欲为书献于朝。龙山公斥之为狂,乃止。
  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岁,在越。
  七月,亲迎夫人诸氏于洪都。
  外舅诸公养和为江西布政司参议,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卺之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还。
  官署中蓄纸数箧,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先生尝示学者曰:“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后与学者论格物,多举此为证。
  二年己酉,先生十八岁,寓江西。
  十二月,夫人诸氏归余姚。
  是年先生始慕圣学。先生以诸夫人归,舟至广信,谒娄一斋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
  明年龙山公以外艰归姚,命从弟冕、阶、宫及妹婿牧,相与先生讲析经义。先生日则随众课业,夜则搜取诸经子史读之,多至夜分。四子见其文字日进,尝愧不及,后知之曰:“彼已游心举业外矣,吾何及也!”先生接人故和易善谑,一日悔之,遂端坐省言。四子未信,先生正色曰:“吾昔放逸,今知过矣。”自后四子亦渐敛容。
  五年壬子,先生二十一岁,在越。
  举浙江乡试。
  是年场中夜半见二巨人,各衣绯绿,东西立,自言曰:“三人好作事。”忽不见。已而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之,咸以为奇验。
  是年为宋儒格物之学。先生始待龙山公于京师,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
  明年春,会试下第,缙绅知者咸来慰谕。宰相李西涯戏曰:“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先生悬笔立就。诸老惊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无我辈矣。”及丙辰会试,果为忌者所抑。同舍有以不第为耻者,先生慰之曰:“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识者服之。归余姚,结诗社龙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时以雄才自放,与先生登龙山,对弈联诗,有佳句辄为先生得之,乃谢曰:“老夫当退数舍。”
  十年丁己,先生二十六岁,寓京师。
  是年先生学兵法。当时边报甚急,朝廷推举将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举之设,仅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能收韬略统驭之才。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每遇宾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
  十一年戊午,先生二十七岁,寓京师。
  是年先生谈养生。先生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十有二年己未,先生二十八岁,在京师。
  举进士出身。
  是年春会试。举南宫第二人,赐二甲进士出身第七人,观政工部。
  疏陈边务。
  先生未第时尝梦威宁伯遗以弓剑。是秋钦差督造威宁伯王越坟,驭役夫以什伍法,休食以时,暇即驱演“八阵图”。事竣,威宁家以金帛谢,不受;乃出威宁所佩宝剑为赠,适与梦符,遂受之。时有星变,朝廷下诏求言,及闻达虏猖獗,先生复命上边务八事,言极剀切。
  十有三年庚申,先生二十九岁,在京师。
  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十有四年辛酉,先生三十岁,在京师。
  奉命审录江北。
  先生录囚多所平反。事竣,遂游九华,作《游九华赋》,宿无相、化城诸寺。是时道者蔡蓬头善谈仙,待以客礼请问。蔡曰:“尚未。”有顷,屏左右,引至后亭,再拜请问。蔡曰:“尚未。”问至再三,蔡曰:“汝后堂后亭礼虽隆,终不忘官相。”一笑而别。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历岩险访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抚其足。有顷醒,惊曰:“路险何得至此!”因论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后有会心人远之叹。
  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岁,在京师。
  八月,疏请告。
  是年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复命,京中旧游俱以才名相驰骋,学古诗文。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明年遂移疾钱塘西湖,复思用世。往来南屏、虎跑诸刹,有禅僧坐关三年,不语不视,先生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僧惊起,即开视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已去矣。
  十有七年甲子,先生三十三岁,在京师。
  秋,主考山东乡试。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陆偁聘主乡试,试录皆出先生手笔。其策问议国朝礼乐之制:老佛害道,由于圣学不明;纲纪不振,由于名器太滥;用人太急,求效太速;及分封、清戎、御夷、息讼,皆有成法。录出,人占先生经世之学。
  九月改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
  十有八年乙丑,先生三十四岁,在京师。
  是年先生门人始进。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闻者渐觉兴起,有愿执贽及门者。至是专志授徒讲学。然师友之道久废,咸目以为立异好名,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时为翰林庶吉士,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
  武宗正德元年丙寅,先生三十五岁,在京师。
  二月,上封事,下诏狱,谪龙场驿驿丞。
  是时武宗初政,奄瑾窃柄。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等以谏忤旨,逮击诏狱。先生首抗疏救之,其言:“君仁臣直。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示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伏愿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疏入,亦下诏狱。已而廷杖四十,既绝复苏。寻谪贵州龙场驿驿丞。
  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岁,在越。
  夏,赴谪至钱塘。
  先生至钱塘,瑾遣人随侦。先生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脱之。因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飓风大作,一日夜至闽界。比登岸,奔山径数十里,夜扣一寺求宿,僧故不纳。趋野庙,倚香案卧,盖虎穴也。夜半,虎绕廊大吼,不敢入。黎明,僧意必毙于虎,将收其囊;见先生方熟睡,呼始醒,惊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得无恙乎?”邀至寺。寺有异人,尝识于铁柱宫,约二十年相见海上;至是出诗,有“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之句。与论出处,且将远遁。其人曰:“汝有亲在,万一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粤,何以应之?”因为蓍,得《明夷》,遂决策返。先生题诗壁间曰:“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因取间道,由武夷而归。时龙山公官南京吏部尚书,从鄱阳往省。十二月返钱塘,赴龙场驿。
  是时先生与学者讲授,虽随地兴起,未有出身承当,以圣学为己任者。徐爱,先生妹婿也,因先生将赴龙场,纳贽北面,奋然有志于学。爱与蔡宗兖、朱节同举乡贡,先生作《别三子序》以赠之。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岁,在贵阳。
  春,至龙场。
  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鳺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居久,夷人亦日来亲狎。以所居湫湿,乃伐木构龙冈书院及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以居之。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守大怒,言诸当道。毛宪副科令先生请谢,且谕以祸福。先生致书复之,守惭服。水西安宣慰闻先生名,使人馈米肉,给使令,既又重以金帛鞍马,俱辞不受。始朝廷议设卫于水西,既置城,已而中止,驿传尚存。安恶据其腹心,欲去之,以问先生。先生遗书析其不可,且申朝廷威信令甲,议遂寝。已而宋氏酋长有阿贾、阿札者叛宋氏,为地方患,先生复以书诋讽之。安悚然,率所部平其难,民赖以宁。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岁,在贵阳。
  提学副使席书聘主贵阳书院。
  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书怀疑而去。明日复来,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渐有省。往复数四,豁然大悟,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遂与毛宪副修葺书院,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礼事之。
  后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决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已知父当孝,兄当弟矣,乃不能孝弟,知与行分明是两事。”先生曰:“此被私欲隔断耳,非本体也。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故《大学》指出真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夫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色时已是好矣,非见后而始立心去好也。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臭时,已是恶矣,非闻后而始立心去恶也。又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体。”爱曰:“古人分知行为二,恐是要人用工有分晓否?”先生曰:“此正失却古人宗旨。某尝说知是行之主意,行实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实知之成;已可理会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为二者,缘世间有一种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是之为冥行妄作,所以必说知而后行无缪。又有一种人,茫茫然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是之为揣摸影响,所以必说行而后知始真。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见得时,一言足矣。今人却以为必先知然后能行,且讲习讨论以求知,俟知得真时方去行,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某今说知行合一,使学者自求本体,庶无支离决裂之病。”
  五年庚午,先生三十九岁,在吉。
  升庐陵县知县。
  先生三月至庐陵。为政不事威刑,惟以开导人心为本。莅任初,首询里役,察各乡贫富奸良之实而低昂之。狱牒盈庭,不即断射。稽国初旧制,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使之委曲劝谕。民胥悔胜气嚣讼,至有涕泣而归者。由是囹圄日清。在县七阅月,遗告示十有六,大抵谆谆慰父老,使教子弟,毋令荡僻。城中失火,身祷返风,以血禳火,而火即灭。因使城中辟火巷,定水次兑运,绝镇守横征,杜神会之借办,立保甲以弭盗,清驿递以延宾旅。至今数十年犹踵行之。
  语学者悟人之功。先是先生赴龙场时,随地讲授,及归过常德、辰州,见门人冀元亨、蒋信、刘观时辈俱能卓立,喜曰:“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幸得诸友!悔昔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者。”既又途中寄书曰:“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已,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明道云:‘才学便须知有用力处,既学便须知有得力处。’诸友宜于此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
  冬十有一月,入觐。
  先生入京:馆于大兴隆寺,时黄宗贤绾为后军都督府都事,因储柴墟巏请见。先生与之语,喜曰:“此学久绝,子何所闻?”对曰:“虽粗有志,实未用功。”先生曰:“人惟患无志,不患无功。”明日引见甘泉,订与终日共学。
  按宗贤至嘉靖壬午春复执贽称门人。
  十有二月,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
  论实践之功。先生与黄绾、应良论圣学久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应良疑其难。先生曰:“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刮磨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勿以为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里面意思,此功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
  按先生立教皆经实践,故所言恳笃若此。自揭良知宗旨后,吾党又觉领悟太易,认虚见为真得,无复向里着己之功矣。故吾党颖悟承速者,往往多无成,甚可优也。
  六年辛未,先生四十岁,在京师。
  正月,调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
  论晦庵、象山之学。王舆庵读象山书有契,徐成之与辩不决。先生曰:“是朱非陆,天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成之之争,舆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成之谓先生漫为含糊两解,若有以阴助舆庵而为之地者。先生以书解之曰:“舆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舆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释考辨,而论者遂疑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烦,而失之愈远,至有弊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尽其所以非乎?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虽其所以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与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晦庵之学既已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犹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将亦不能一日安享于庙庑之间矣。此仆之至情,终亦必为兄一吐露者,亦何肯慢为两解之说以阴助于舆庵已乎?”
  二月,为会试同考试官。
  是年僚友方献夫受学。献夫时为吏部郎中,位在先生上,比闻论学,深自感悔,遂执贽事以师礼。是冬告病归西樵,先生为叙别之。
  十月,升文选清吏司员外郎。
  送甘泉奉使安南。先是先生升南都,甘泉与黄绾言于冢宰杨一清,改留吏部。职事之暇,始遂讲聚。方期各相砥切,饮食启处必共之。至是甘泉出使安南封国,将行,先生惧圣学难明而易惑,人生别易而会难也,乃为文以赠。略曰:“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曾子唯一贯之旨传之孟轲。绝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续。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孟氏患杨、墨,周、程之际,释、老大行。今世学者皆知尊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辞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辞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冀也,岌岌乎仆而复兴。晚得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为禅。诚禅也,吾犹未得而见,而况其所志卓尔若此?则如甘泉者,非圣人之徒欤?多言又乌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与甘泉之不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与甘泉,有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今日之别,吾容无言?夫惟圣人之学,难明而易惑,习俗之降愈下而抑不可回,任重道远,虽已无俟于言,顾复于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则甘泉亦岂以予言为缀乎?”
  七年壬申,先生四十一岁,在京师。
  三月,升考功清吏司郎中。
  按《同志考》,是年穆孔晖、顾应祥、郑一初、方献科、王道、梁谷、万潮、陈鼎、唐鹏、路迎、孙瑚、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陈洸及黄绾、应良、朱节、蔡宗兖、徐爱同受业。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便道归省。
  与徐爱论学。爱是年以祁州知州考满进京,升南京工部员外郎。与先生同舟归越,论《大学》宗旨。闻之踊跃痛快,如狂如醒者数日,胸中混沌复开。仰思尧、舜、三王、孔、孟千圣立言,人各不同,其旨则一。今之《传习录》所载首卷是也。其自叙云:“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骇愕不定,无人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功夫,明善是诚身功夫,穷理是尽性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功夫,博文是约礼功夫,惟精是惟一功夫,诸如此类,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八年癸酉,先生四十二岁,在越。
  二月,至越。
  先生初计至家即与徐爱同游台、荡,宗族亲友绊弗能行。五月终,与爱数友期候黄绾不至,乃从上虞入四明,观白水,寻龙溪之源;登杖锡,至雪窦,上千丈岩,以望天姥、华顶;欲遂从奉化取道赤城。适久旱,山田尽龟圻,惨然不乐,遂自宁波还余姚。绾以书迎先生。复书曰:“此行相从诸友,亦微有所得,然无大发明。其最所歉然,宗贤不同兹行耳。后辈习气已深,虽有美质,亦渐消尽。此事正如淘沙,会有见金时,但目下未可必得耳。”先生兹游虽为山水,实注念爱、绾二子。盖先生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间也。
  冬十月,至滁州。
  滁山水佳胜,先生督马政,地僻官闲,日与门人遨游瑯琊、瀼泉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山谷。诸生随地请正,踊跃歌舞。旧学之士皆日来臻。于是从游之众自滁始。
  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先生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九年甲戌,先生四十三岁,在滁。
  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
  滁阳诸友送至鸟衣,不能别,留居江浦,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归曰:“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蹠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
  自徐爱来南都,同志日亲,黄宗明、薛侃、马明衡、陆澄、季本、许相卿、王激、诸偁、林达、张寰、唐俞贤、饶文璧、刘观时、郑骝、周积、郭庆、栾惠、刘晓、何鳌、陈杰、杨杓、白说、彭一之、朱箎辈,同聚师门,日夕渍砺不懈。客有道自滁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亦有渐背师教者。先生曰:“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王嘉秀、萧惠好谈仙佛,先生尝警之曰:“吾幼时求圣学不得,亦尝笃志二氏。其后居夷三载,始见圣人端绪,悔错用功二十年。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故不易辨,惟笃志圣学者始能究析其隐微,非测忆所及也。”
  十年乙亥,先生四十四岁,在京师。
  正月,疏自陈,不允。
  是年当两京考察,例上疏。
  立再从子正宪为后。
  正宪字仲肃,季叔易直先生兖之孙,西林守信之第五子也。先生年四十四,与诸弟守俭、守文、守章俱未举子,故龙山公为先生择守信子正宪立之,时年八龄。
  是年御史杨典荐改祭酒,不报。
  八月,拟《谏迎佛疏》。
  时命太监刘允、乌思藏赍幡供诸佛,奉迎佛徒。允奏请盐七万引以为路费,许之。辅臣杨廷和等与户部及言官各疏执奏,不听。先生欲因事纳忠,拟疏欲上,后中止。
  疏请告。
  是年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先生思乞恩归一见为诀,疏凡再上矣,故辞甚恳切。
  十有一年丙子,先生四十五岁,在南京。
  九月,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
  是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尚书王琼特举先生。
  十月,归省至越。
  王思舆语季本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触之不动矣。”
  十有二年丁丑,先生四十六岁。
  正月,至赣。
  先生过万安,遇流贼数百,沿途肆劫,商舟不敢进。先生乃联商舟,结为阵势,扬旗鸣鼓,如趋战状。贼乃罗拜于岸,呼曰:“饥荒流民,乞求赈济!”先生泊岸,令人谕之曰:“至赣后,即差官抚插。各安生理,毋作非为,自取戮灭。”贼惧散归。以是年正月十六日开府。
  行十家牌法。先是赣民为洞贼耳目,官府举动未形,而贼已先闻。军门一老隶奸尤甚。先生侦知之,呼入卧室,使之自择生死。隶乃输情吐实。先生许其不死。试所言悉验。乃于城中立十家牌法。其法编十家为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按牌审察,遇面生可疑人,即行报官究理。或有隐匿,十家连坐。仍告谕父老子弟:“务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妇随,长惠幼顺;小心以奉官法,勤谨以办国课,恭俭以守家业,廉和以处乡里;心要平恕,毋得轻易忿争;事要含忍,毋得辄兴词讼;见善互相劝勉,有恶互相惩戒;务兴礼让之风,以成敦厚之俗。”
  选民兵。先生以南、赣地连四省,山险林深,盗贼盘据,三居其一,窥伺剽掠,大为民患;当事者每遇盗贼猖獗,辄复会奏请调土军狼达,往返经年,靡费逾万;逮至集兵举事,即已魍魉潜形,班师旋旅,则又鼠狐聚党,是以机宜屡失,而备御益弛。先生乃使四省兵备官,于各属弩手、打手、机快等项,挑选骁勇绝群、胆力出众者,每县多或十余人,少或八九人,务求魁杰;或悬召募,大约江西、福建二兵备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兵备各以四五百名为率,中间更有出众者,优其廪饩,署为将领。除南、赣兵备自行编选,余四兵备官仍于每县原额数内拣选可用者,量留三分之二,委该县贤能官统练,专以守城防隘为事;其余一分,拣退疲弱不堪者,免其著役,止出工食,追解该道,以益募赏。所募精兵,专随各兵备官屯扎,别选官分队统押教习之。如此,则各县屯戍之兵,既足以护守防截,而兵备募召之士,又可以应变出奇;盗贼渐知所畏,平良益有所恃而无恐矣。二月,平漳寇。
  初,先生道闻漳寇方炽,兼程至赣,即移文三省兵备,克期起兵。自正月十六日莅任,才旬日,即议进兵。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莲花石,与贼对垒。会广东兵至,方欲合围,贼见势急,遂溃围而出。指挥覃桓、县丞纪镛马陷,死之。诸将请调狼兵,俟秋再举,先生乃责以失律罪,使立功自赎。诸将议犹未决,先生曰:“兵宜随时,变在呼吸,岂宜各持成说耶?福建诸军稍缉,咸有立功赎罪心,利在速战。若当集谋之始,即掩贼不备,成功可必。今既声势彰闻,各贼必联党设械,以御我师,且宜示以宽懈。而犹执乘机之说以张皇于外,是徒知吾卒之可击,而不知敌之未可击也。广东之兵意在倚重狼达土军,然后举事,诸贼亦候吾土兵之集,以卜战期,乘此机候,正可奋怯为勇,变弱为强。而犹执持重之说,以坐失事机,是徒知吾卒之未可击,而不知敌之正可击也。善用兵者,因形而借胜于敌,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胜负之算,间不容发,乌可执滞哉?”于是亲率诸道锐卒进屯上杭,密敕群哨,佯言犒众退师,俟秋再举。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乘其懈,选兵分三路,俱于二月十九日乘晦夜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诸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垒石,以死拒战。我兵奋勇鏖战,自辰至午,呼声振地。三省奇兵从间鼓噪突登,乃惊溃奔走。遂乘胜追剿。已而福建兵攻破长富村等巢三十余所,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等巢一十三所,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有奇,俘获贼属、辎重无算,而诸洞荡灭。是役仅三月,漳南数十年逋寇悉平。
  是月奏捷,具言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知府钟湘、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知县张戬劳绩,赐敕奖赍,其余升赏有差。初议进兵,谕诸将曰:“贼虽据险而守,尚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则用邓艾破蜀之策,从间道以出。若贼果盘据持重,可以计困,难以兵克,则用充国破羌之谋,减冗兵以省费。务在防隐祸于显利之中,绝深奸于意料之外,此万全无失者也。”已而桓等狃于小胜,不从间道,故违节制,以致挫衂。诸将志沮,遂请济师。先生独以为,见兵二千有余,已为不少,不宜坐待济师以自懈,遥制以失机也。遂亲督兵而出,卒成功。
  四月,班师。
  时三月不雨。至于四月,先生方驻军上杭,祷于行台,得雨,以为未足。及班师,一雨三日,民大悦。有司请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先生乃为记。
  五月,立兵符。
  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将调集各兵,每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二百人为一哨,哨有长,有协哨二人;四百人为一营,营有官,有参谋二人;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小甲于各伍之中选才力优者为之,总甲于小甲之中选才力优者为之,哨长于千百户义官之中选材识优者为之。副将得以罚偏将,偏将得以罚营官,营官得以罚哨长,哨长得以罚总甲,总甲得以罚小甲,小甲得以罚伍众:务使上下相维,大小相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庶几有制之兵矣。编选既定,仍每五人给一牌,备列同伍二十五人姓名,使之连络习熟,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其诸缉养训练之方,旗鼓进退之节,务济实用行之。
  奏设平和县,移枋头巡检司。
  先生以贼据险,久为民患,今幸破灭,须为拊背扼吭之策,乃奏请设平和县治于河头,移河头巡检司于枋头;盖以河头为诸巢之咽喉,而枋头又河头之唇齿也。且曰:“方贼之据河头也,穷凶极恶,至动三军之众,合二省之力,而始克荡平。若不及今为久远之图,不过数年,势将复起,后悔无及矣。盖盗贼之患,譬诸病人,兴师征讨者,针药攻治之方;建县抚辑者,饮食调摄之道;徒恃攻治,而不务调摄,则病不旋踵,后虽扁鹊,仓公,无所施其术也。”
  按是月闻蔡宗兖、许相卿、季本、薛侃、陆澄同举进士,先生曰:“入仕之始,意况未免摇动,如絮在风中,若非粘泥贴网,亦自主张未得。不知诸友却何如?想平时工夫,亦须有得力处耳。”又闻曰仁在告买田霅上,为诸友久聚之计,遗二诗慰之。
  六月,疏请疏通盐法。
  始,都御史陈金以流贼军饷,于赣州立厂抽分广盐,许至袁、临、吉三府发卖。然起正德六年至九年而止。至是,先生以敕谕有便宜处置语,疏请暂行,待平定之日,仍旧停止。从之。
  九月,改授提督南、赣、汀、漳等处军务,给旗牌,得便宜行事。
  南、赣旧止以巡抚莅之,至都御史周南会请旗牌,事毕缴还,不为定制。至是,先生疏请,遂有提督之命。后不复,更疏以:“我国家有罚典,有赏格。然罚典止行于参提之后,而不行于临阵对敌之时;赏格止行于大军征剿之日,而不行于寻常用兵之际,故无成功。今后凡遇讨贼,领兵官不拘军卫有司,所领兵众,有退缩不用命者,许领兵官军前以军法从事;领兵官不用命者,许总统官军前以军法从事。所领兵众,有对敌擒斩功次,或赴敌阵亡,从实具报,覆实奏闻,升赏如制。若生擒贼徒,问明即押赴市曹,斩之以徇,庶使人知警畏,亦可比于令典决不待时者。如此,则赏罚既明,人心激励;盗起即得扑灭,粮饷可省,事功可建。”又曰:“古者赏不逾时,罚不后事。过时而赏,与无赏同;后事而罚,不罚同。况过时而不赏,后事而不罚,其何以齐一人心,作兴士气?虽使韩、白为将,亦不能有所成。诚得以大军诛赏之法,责而行之于平时,假臣等令旗令牌,便宜行事:如是而兵有不精,贼有不灭,臣等亦无以逃其死矣!”事下兵部尚书王琼,覆奏以为宜从所请。于是改巡抚为提督,得以军法从事,钦给旗牌八面,悉听便宜。既而镇守太监毕真谋于近幸,请监其军。琼奏以为兵法最忌遥制,若使南、赣用兵而必待谋于省城镇守,断乎不可;惟省城有警,则听南、赣策应。事遂寝。
  按敕谕有曰:“江西南安、赣州地方,与福建汀、漳二府,广东南、韶、潮、惠四府,及湖广彬州、桂阳县,壤地相接,山岭相连,其间盗贼不时生发,东追则西窜,南捕则北奔。盖因地方各省,事无统属,彼此推调,难为处置。先年尝设有都御史一员,巡抚前项地方,就令督剿盗贼。但责任不专,类多因循苟且,不能申明赏罚,以励人心,致令盗贼滋多,地方受祸。今日所奏及各该部覆奏事理,特改命尔提督军务,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应军马钱粮事宜,但听便宜区画,以足军饷。但有盗贼生发,即便设法调兵剿杀,不许踵袭旧弊,招抚蒙蔽,重为民患。其管领兵快人等官员,不问文职武职,若在军前违期,并逗遛退缩者,俱听军法从事。生擒盗贼,鞠问明白,亦听就行斩首示众。”
  抚谕贼巢。
  是时漳寇虽平,而乐昌、龙川诸贼巢尚多啸聚,将用兵剿之,先犒以牛酒银布,复谕之曰:“人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过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愤然而怒;又使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耳。尔等当时去做贼时,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从善,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耶?若尔等肯如当初去做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寻一生路。惟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人之心,亦是诳尔;若谓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赦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闻尔等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岂如今日,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乎?尔等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更不追尔旧恶。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士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矣。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按是谕文蔼然哀怜无辜之情,可以想见虞廷于羽之化矣。故当时酋长苦黄金巢、卢珂等,即率众来投,愿效死以报。
  疏谢升赏。
  朝廷以先生平漳寇功,升一级,银二十两,紵丝二表里,降敕奖励,故有谢疏。
  疏处南,赣商税。
  始,南安税商货于折梅亭;以资军饷,后多奸弊,仍并府北龟角尾,以疏闻。
  十月,平横水、桶冈诸寇。
  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南接广东乐昌,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大贼首谢志珊,号征南王,纠率大贼钟明贵、萧规模、陈曰能等,约乐昌高快马等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闻广东官兵方有事府江,欲先破南康,乘虚入广。先是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题请三省夹攻。先生以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以湖广言之,则桶冈为贼之咽喉,而横水,左溪为之腹心。以江西言之,则横水、左溪为之腹心,而桶冈为之羽翼。今议者不去腹心,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进兵两寇之间,腹背受敌,势必不利。今议进兵横水、左溪,克期在十一月朔。贼见我兵未集,师期尚远,必以为先事桶冈,观望未备。乘此急击之,可以得志。由是移兵临桶冈,破竹之势成矣。”于是决意先攻横水、左溪,分定哨道,指授方略,密以十月己酉进兵。至十一月己巳,凡破贼巢五十余,擒斩大贼首谢志珊等五十六,从贼首级二千一百六十八,俘获贼属二千三百二十四。众请乘胜进兵桶冈。先生复以桶冈天险,四塞中坚,其所由入,惟锁匙龙、葫芦洞。察坑、十八磊、新池五处,然皆架栈梯壑,于崖巅坐发垒石,可以御我师。虽上章一路稍平,然迂回半月始达,湖兵从人,我师复往,事皆非便。况横水、左溪余贼悉奔入,同难合势,为守必力。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今我欲乘全胜之锋,兼三日之程,争百里之利,以顿兵于幽谷,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矣。莫若移屯近地,休兵养威,使人谕以祸福,彼必惧而请伏。或有不从,乘而袭之,乃可以逞。因使其党往说之。贼喜,方集议,而横水、左溪奔入之贼果坚持不可。往复迟疑,不暇为备,而我兵分道疾进,前后合击,贼遂大败。破巢三十余,擒斩大贼首蓝天凤等三十四,从贼首级一千一百四,俘获贼属二千三百,捷闻,赐敕奖谕。
  是役也,监军副使杨璋,参议黄宏,领兵都指挥许清,指挥使郏文,知府邢珣、季斅、伍文定、唐淳,知县王天与、张戬,指挥余恩、冯翔、县丞舒富,随征参谋等官,指挥谢泉、冯廷瑞、姚玺,同知朱宪,推官危寿、徐文英,知县陈允谐、黄文鸑、宋瑢、陆璥,千户陈伟、高睿等咸上功。
  酋长谢志珊就擒,先生问曰:“汝何得党类之众若此?”志珊曰:“亦不容易。”曰:“何?”曰:“平生见世上好汉,断不轻易放过;多方钩致之,或纵其酒,或助其急,待其相德,与之吐实,无不应矣。”先生退语门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岂异是哉?”
  十二月,班师。
  师至南康,百姓沿途顶香迎拜。所经州、县、隘、所,各立生祠。远乡之民,各肖像于祖堂,岁时尸祝。
  闰十二月,奏设崇义县治,及茶寮隘上堡、铅厂、长龙三巡检司。
  先生上言:“横水、左溪、桶冈诸贼巢凡八十余,界乎上犹、大庾、南康之中,四方相距各三百余里,号令不及,以故为贼所据。今幸削平,必建立县治,以示控制。议割上犹、崇议等三里,大庾、义安三里,南康、至坪一里,而特设县治于横水,道里适均,山水合抱,土地平坦。仍设三巡检司以遏要害。茶陵复当桶冈之中,西通桂阳、桂东,南连仁化。乐昌,北接龙泉、永新,东入万安、兴国,宜设隘保障。令千户孟俊伐木立栅,移皮袍洞隘兵,而益以邻近隘夫守焉。”议上,悉从之,县名崇义。
  十有三年戊寅,先生四十七岁,在赣。
  正月,征三浰。
  与薛侃书曰:“即日已抵龙南,明日入巢,四路皆如期并进,贼有必破之势矣。向在横水,尝寄书仕德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数日来,谅已得必胜之策,奏捷有期矣,何喜如之!梁日孚、杨仕德诚可与共学。廨中事累尚谦。小儿正宪,犹望时赐督责。”时延尚谦为正宪师,兼倚以衙中政事,故云。
  二月,奏移小溪驿。
  小溪驿旧当南康、南安中。丙子,大庾峰山里民惧贼仇杀,自愿筑城为卫。至是年二月,奏移驿其中。
  三月,疏乞致仕,不允。
  以病也。
  袭平大帽、浰头诸寇。
  先生议攻取之宜,先横水,次桶冈,次与广东徐图浰头。方进兵横水时,恐浰头乘之,乃为告谕,颇多感动。惟池仲容曰:“我等为贼非一年,官府来招非一次,告谕何足凭?待金巢等无事,降未晚也。”金巢等至,乃释罪,推诚抚之,各愿自投。于是择其众五百人从征横水。横水既破,仲容等始惧,遣其弟池仲安来附,意以缓兵。先生觉之。比征桶冈,使截路上新池,以迂其归,内严警备,外若宽假。被害者皆言池氏凶狡,两经夹剿无功。其曰:“狼兵易与耳,调来须半年,我避不须一月。”谓来不能速,留不能久也。咸请济师,不从。乃密画方略,使各归部集,候期遏贼。及桶冈破,贼益惧,私为战守之备。复使人赐酋牛酒,以察其变。贼度不可隐,诈称龙川新民卢珂、郑志高等将行掩袭,故豫为防,非虞官兵也。佯信之,因怒珂等擅兵仇杀,移檄龙川,使廉实将伐木开道讨之。贼闻且信且惧,复使来谢。会珂等告变,先生欲藉珂以绐三浰,密语珂曰:“吾姑毁状,汝当再来;来则受杖三十,系数旬,乃可。”珂知,既喜诺。先生复授其意参随,密示行杖人,令极轻。至是假怒珂,数罪状,且将逮其属尽斩之。而阴纵其弟集兵。先生先期召巡捕官,佯曰:“今大征已毕,时和年丰,可令民家盛作鼓乐、大张灯会乐之,亦数十年一奇事也。”又曰:“乐户多住龟角尾,恐招盗,曷迁入城来。”于是街巷俱然灯鸣鼓。已旬余,又遣指挥余恩及黄表颁历三浰,推心招徕之、时仲容等疑先生图己,既得历,稍安。黄表辈从容曰:“若辈新民,礼节生疏,我来颁历,若可高坐乎?”于是仲容率其党九十三人,皆悍酋,来营教场;而自以数人入见。先生呵曰:“若皆吾新民,不入见而营教场,疑我乎?”仲容惶恐曰:“听命耳。”即遣人引至祥符宫,见物宇整洁,喜出望外。是时十二月二十三也。先生既遣参随数人馆伴,复制青衣油靴,教之习礼,以察其志意所向。审其贪残终不可化,而士民咸诟于道曰:“此养寇贻害。”先生复决歼魁之念矣。逾日辞归,先生曰:“自此至三浰八九日,今即往,岁内未必至家;即至,又当走拜正节,徒自取劳苦耳。闻赣州今岁有灯,曷以正月归乎?”数日,复辞,先生曰:“正节尚未犒赏,奈何?”初二日,令有司大烹于宫,以次日宴。是夕,令龙光潜入甲士,诘旦,尽歼之。先生自惜终不能化,日已过未刻,不食,大脑晕,呕吐。先时尝密遣千户孟俊督珂弟,集兵以防其变,及是夜将半,自率军从龙南、冷水直捣下斅。贼故阻水石,错立水中。先生蹑跷先行,诸军继之,无溺者。门坚甚。先生摘百人,卷旗持炮火,缘后山登。须臾,后山炮火四发,旗帜满山,守者狼顾,门遂破。时正月七日丁未也。兵备副使杨璋,守备指挥郏文,知府陈祥、邢珣、季斅,推官危寿,指挥余恩、姚玺,县丞舒富皆从。凡破巢三十有八,擒斩贼首五十八,从贼二千余,余奔九连山往议。九连山横亘数百里,四面陡绝,须半月始达,而贼已据险。先生选精锐七百余,皆衣贼衣,佯奔溃,乘暮至贼崖下。贼下招之,我兵佯应。既度险,扼其后路。次日,从上下击,西路伏起,一鼓擒之。抚其降酋张仲全等二百余人。视地里险易,立县置隘,留兵防守而归。
  先生未至赣时,已闻有三省夹攻之议。即谓“夹攻大举,恐不足以灭贼”,乃进《攻治疏》。谓:“朝廷若假以赏罚,使得便宜行事,动无掣肘,可以相机而发,一寨可攻,则攻一寨;一巢可扑,则扑一巢。量其罪恶之浅深,而为剿抚之先后,则可以省供馈征调之费。日剪月削,澌尽灰灭。此则如昔人拔齿之喻,齿拔而儿不觉者也。若欲夹攻以快一朝之忿,则计贼二万,须兵十万;积粟料财,数月而事始集。兵未出境,贼已深逃,锋刃所加,不过老弱胁从之辈耳。况狼兵所过,不减于盗。近年江西有姚源之役,福建有汀、漳之寇,府江之师,方集于两广,偏桥之讨,未息于湖、湘,若复加以大兵,民将何以堪命?此则一拔去齿,而儿亦随毙者也。”是疏方上,而夹攻成命已下矣。先生又以为夹攻之策,名虽三省大举,其实举动次第,自有先后。如江西之南安,有上犹、大庾、桶冈等处贼巢,与湖广桂东、桂阳接境,夹攻之举,止宜江西与湖广会合,而广东于仁化县要害把截,不与焉。赣州之龙南,有浰头贼巢,与广东龙川接境,夹攻之举,止宜江西与广东会合,而湖广不与焉。广东乐昌、乳源贼巢,与湖广宜章县接境;惠州贼巢,与湖广临武县接境;仁化县贼巢,与湖广桂阳县接境;夹攻之举,止宜湖广、广东二省会合,而江西于大庾县要害把截,不与焉。若不此之察,必欲通待三省兵齐,然后进剿,则老师费财,为害匪细矣。今并力于上犹也,则姑遣人佯抚乐昌诸贼,以安其心。彼见广东既未有备,而湖广之兵又不及己,乃幸旦夕之生,必不敢越界以援上犹。及上犹既举,而湖广移兵以合广东,则乐昌诸贼其势已孤。二省兵力益专,其举益易,当是之时,龙川贼巢相去辽绝,自以为风马牛不相及,彼见江西之兵又彻,意必不疑。班师之日,出其不意,回军合击,蔑有不济者矣。疏上,朝廷许以便宜行事。桶冈既灭,湖广兵期始至。恐其徒劳远涉,即奖励统兵参将史春,使之即日回军,及计斩浰头,广东尚不及闻。皆与前议合。
  四月,班师,立社学。
  先生谓民风不善,由于教化未明。今幸盗贼稍平,民困渐息,一应移风易俗之事,虽未能尽举,姑且就其浅近易行者,开导训诲。即行告谕,发南、赣所属各县父老子弟,互相戒勉,兴立社学,延师教子,歌诗习礼。出入街衢,官长至,俱叉手拱立。先生或赞赏训诱之。久之,市民亦知冠服,朝夕歌声,达于委巷,雍雍然渐成礼让之俗矣。
  按《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曰:“今教童子者,当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培植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戏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若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矣:求其为善也得乎?”
  五月,奏设和平县。
  和平县治本和平峒羊子地,为三省贼冲要路。其中山水环抱,土地坦平,人烟辏集,千有余家。东去兴宁、长乐、安远,西抵河源,南界龙川,北际龙南,各有数日程。其山水阻隔,道路辽远,人迹既稀,奸宄多萃。相传原系〔一〕循州龙川、雷乡一州二县之地,后为贼据,止存龙川一县。洪武中,贼首谢士真等相继作乱,遂极陵夷。先生谓宜乘时修复县治,以严控制;改和平巡检司于浰头,以遏要害。议上,悉从之。
  六月,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子锦衣卫,世袭百户。辞免,不允。
  旌横水、桶冈功也,先生具疏辞免曰:“臣过蒙国恩,授以巡抚之寄。时臣方抱病请告,偶值前官有托疾避难之嫌,朝廷谴之简书,臣遂狼狈莅事。当是时,兵耗财匮,盗炽民穷,束手无策。朝廷念民命之颠危,虑臣力之薄劣,本兵议假臣以赏罚,则从之;议给臣以旗牌,则从之;议改臣以提督,则从之;授之方略,而不拘以制;责其成功,而不限以时;由是臣得以伸缩如志,举动自由,一鼓而破横水,再鼓而灭桶冈。振旅复举,又一鼓而破三浰,再鼓而下九连。皆本兵之议,朝廷之断也。臣亦何功之有,而敢冒承其赏乎?况臣福过灾生,已尝恳疏求告;今乃求退获进,引咎蒙赉,其如赏功之典何?”奏人,不允。
  七月,刻古本《大学》。
  先生出入贼垒,未暇宁居,门人薛侃、欧阳德、梁焯、何廷仁、黄弘纲、薛俊、杨骥、郭治、周仲、周冲、周魁〔二〕、郭持平、刘道、袁梦麟、王舜鹏、王学益、余光、黄槐密、黄蓥、吴伦、陈稷刘、鲁扶敝、吴鹤、薛侨、薛宗铨、欧阳昱,皆讲聚不散。至是回军休士,始得专意于朋友,日与发明《大学》本旨,指示入道之方。先生在龙场时,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本简易明白。其书止为一篇,原无经传之分。格致本于诚意,原无缺传可补。以诚意为主,而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至是录刻成书,傍为之释,而引以叙。
  刻《朱子晚年定论》。
  先生序略曰:“昔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证诸《六经》、《四子》,洞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牴牾,恒疚于心。切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三〕平日之说犹有大相缪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幸说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竞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辄采录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
  《与安之书》曰:“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至多口,攻之者环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聊藉以解纷耳。门人辈近刻之雩都,初闻甚不喜,然士夫见之,乃往往遂有开发者,无意中得此一助,亦颇省颊舌之劳。近年篁墩诸公尝有《道一》等编,见者先怀党同伐异之念,故卒不能有入,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之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辞,虽有褊心,将无所施其怒矣。有志向者一出指示之。”
  八月,门人薛侃刻《传习录》。
  侃得徐爱所遗《传习录》一卷,序二篇,与陆澄各录一卷,刻于虔。
  是年爱卒,先生哭之恸,爱及门独先,闻道亦早。尝游南岳,梦一瞿县抚其背曰:“尔与颜子同德,亦与颜子同寿。”自南京兵部郎中告病归,与陆澄谋耕霅上之田以俟师。年才三十一。先生每语辄伤之。
  九月,修濂溪书院。
  四方学者辐辏,始寓射圃,至不能容,乃修濂溪书院居之。
  先生大征既上捷,一日,设酒食劳诸生,且曰:“以此相报。”诸生瞿然问故。先生曰:“始吾登堂,每有赏罚,不敢肆,常恐有愧诸君。比与诸君相对久之,尚觉前此赏罚犹未也,于是思求其过以改之。直至登堂行事,与诸君相对时无少增损,方始心安。此即诸君之助,固不必事事烦口齿为也。”诸生闻言,愈省各畏。
  十月,举乡约。
  先生自大征后,以为民虽格面,未知格心,乃举乡约告谕父老子弟,使相警戒,辞有曰:“顷者顽卒倡乱,震惊远迩。父老子弟,甚忧苦骚动。彼冥顽无知,逆天叛伦,自求诛戮,究言思之,实足悯悼。然亦岂独冥顽者之罪,有司抚养之有缺,训迪之无方,均有责焉。虽然,父老之所以倡率饬励于平日,无乃亦有所未至欤?今倡乱渠魁,皆就擒灭,胁从无辜,悉已宽贷,地方虽以宁复,然创今图后,父老所以教约其子弟者,自此不可以不豫。故今特为保甲之法,以相警戒。聊属父老,其率子弟慎行之。务和尔邻里,齐尔姻族,德义相劝,过失相规,敦礼让之风,成淳厚之俗。”
  十有一月,再请疏通盐法。
  据户部覆疏,所允南、赣暂行盐税例止三年。先生念连年兵饷,不及小民,而止取盐税,所谓:不加赋而财足,所助不少。且广盐止行于南、赣,其利小,而淮盐必行于袁、临、吉,以滩高也。故三府之民,长苦乏盐。而私贩者,水发,舟多蔽河而下,寡不敌众,势莫能遏。乃上议以为广盐行,则商税集,而用资于军饷,赋省于贫民。广盐止,则私贩兴,而弊滋于奸宄,利归于豪右。况南、赣巢穴虽平,残党未尽,方图保安之策,未有撤兵之期。若盐税一革,军饷之费,苟非科取于贫民,必须仰给于内帑。夫民已贫而敛不休,是驱之从盗也;外已竭而殚其内,是复残其本也。臣窃以为宜开复广盐,著为定例。”朝廷从之,至今军民受其利。
校勘记
  〔一〕 系,原本误作“非”,据《四部业刊》本改。
  〔二〕 周魁,钱德洪嘉靖《文录》本作“刘魁”
  〔三〕 朱子,底本误作“诸子”,据《四部业刊》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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