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庆祝无意义

_2 米兰·昆德拉(法)
然后,一阵沉默后,阿兰说:“天使有没有肚脐?”
“什么?”
“天使要是没有性别,就不是从女人肚子里养出来的。”
“肯定不是。”
“那么就没有肚脐。”
“是的,没有肚脐,肯定的。”
阿兰想起了那个女人,她在一幢度假别墅的游泳池边,用食指去触摸十岁儿子的肚脐,他对夏尔说:“奇怪。我也是。最近一段时间不断地想到母亲……在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情境下……”
“亲爱的,就说到这里吧!我得准备那个操蛋的鸡尾酒会了。”
第四部分 他们个个都在寻找好心情
凯列班
凯列班第一个职业是演员,那时这对他代表了生命的意义;这门职业是白纸黑字写在他证件上的,他就凭没有受聘的演员身份长期领取失业补助金。最后一次看到他出现在舞台上,是他在莎士比亚《暴风雨》一剧中扮演野性的凯列班。皮肤上涂棕色香脂,头戴黑色假发,吼叫蹦跳像个疯子。他的演技大受朋友们欢迎,以至决定叫他这个名字,借以让他们想起他的表演。这事已经过去多年。后来,剧院聘不聘他一直犹豫不定,他的津贴也逐年减少,其他几千名失业的演员、舞者、歌手无不如此。这时,夏尔靠着为私人家庭组织鸡尾酒会谋生,就雇他当服务员。这样凯列班才能赚到几个钱,此外还有一点,由于他是一直在寻找失去的使命的演员,也不妨把这份工看作是不时转换身份的机会。他的美学观点颇为幼稚(他的主保圣人莎士比亚的凯列班难道不是同样幼稚吗?),他认为一位演员所演的角色与他的真实生活相差愈大,他的演技愈会出色。这就是为什么他陪伴夏尔时坚持不做法国人,而要充当一个外国人,只会说一种周围人谁也不懂的语言。当他要为自己寻找一个新的出生的国家,可能由于他的浅褐色皮肤,他选择了巴基斯坦。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出生的国家,这还不容易。但是编造它的语言,这可难哪。不妨即兴一连说上三十秒钟的虚构语言试试!你轮着重复同样的音节,你的胡说八道马上会被揭穿是在骗人。发明一种不存在的语言,是预设它有一种听觉可信度:创造一种特殊的语音,a或o不是像法国人那样去发音决定一个常规的重音要落在哪个音节。还要注意的是,为了说话自然,在这些荒谬的音后面去想出一种语法结构,知道哪个词是动词,哪个词是名词。由于这是涉及两个朋友在搭档,决定第二个人,即法国人,也即夏尔的角色也是重要的:他虽然不会说巴基斯坦语,至少要认识几个词,好在他们紧急时不用说上一句法语就可领会个大概。
这样做很难,但是好玩。可惜的是,即便最美妙可笑的事也逃不过衰老的规律。要是说这两个朋友在最初几次鸡尾酒会上玩得挺好,凯列班很快发觉这样辛辛苦苦玩神秘毫无意义,因为客人对他一点不感兴趣,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也就不去听他,只是做简单几个动作表示他们要吃或喝什么。他又变成了一个没有观众的演员。
白上衣 与葡萄牙女人
他们在鸡尾酒会前两小时走进达德洛的公寓。“太太,这是我的助手。他是巴基斯坦人。请原谅,他法语一句也不会说。”夏尔说。凯列班在达德洛太太面前彬彬有礼鞠一躬,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达德洛太太一点也没注意,态度矜持冷淡,向凯列班证实了他辛辛苦苦发明的语言毫无用处,他开始郁闷。
幸好,这番失望后不久,有一件快乐的小事给了他安慰。达德洛太太命令女仆去给两位先生当帮手。她目不转睛看着这个异国风情十足的人。她好几次跟他搭讪,当她知道他只懂自己的语言,起初尴尬,后来又奇异地放松下来。因为她是葡萄牙人。既然凯列班跟她说巴基斯坦语,她也趁这个少有的机会不讲她不喜欢的法语,也只用母语来说话。他们用两种不懂的语言进行交流,使他们相互接近。
后来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口,两名职员把夏尔预订的东西搬上楼:葡萄酒、威士忌、火腿、萨拉米、小酥饼,放到厨房里。夏尔和凯列班在女仆帮助下,在客厅的长桌上铺上一块大桌布,放上碟子、盆子、玻璃杯、瓶子。然后,当鸡尾酒会时间接近,他们退到达德洛太太指定的小房间里。他们从一只包里取出两件白色上衣穿了起来。不用照镜子。相互对瞧,禁不住微微一笑。这总是他们短暂的开心时刻。几乎忘记是出于需要在工作,赚钱生活;看到自己一身白的装扮,他们觉得是在玩游戏。
然后夏尔朝着客厅走过去,让凯列班整理最后几只盘子。一个少女很有自信地走进厨房,朝女仆转过身:“你一秒钟也不要出现在客厅里!要是我们的客人见了你,都要逃光了!”然后,她瞧着葡萄牙女人的嘴唇,扑哧一笑:“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颜色?你的样子像只非洲鸟!像只布雷姆布布布的鹦鹉!”她笑着离开厨房。
葡萄牙女人两眼湿润,(用葡萄牙语)对凯列班说:“太太很和气!但是她的女儿!心眼坏!她说这话是因为您教她喜欢!在男人面前她总是跟我耍坏心眼!她很开心在男人面前侮辱我!”
凯列班无话可说,抚摸她的头发。她抬起眼睛朝他看,(用法语)说:“您瞧瞧,我的口红真是那么难看吗?”
她面孔左转右转,好让他看清她整片嘴唇。
“不,”他(用巴基斯坦语)对她说,“您口红的颜色选得很合适……”
凯列班穿了白上衣在女仆眼里显得更加精神,更加不像是真的,她(用葡萄牙语)对他说:“您在这里我真是开心。”
他听了她的好听话很兴奋(还是用巴基斯坦语):“不但是您的嘴唇,还有您的面孔、您的身材、您的一切,我看到您在我面前的样子,您美,您很美……”
“哦,您在这里我真是开心,”女仆(用葡萄牙语)回应说。
挂在墙上的照片
不仅是对凯列班——他对自己故弄玄虚不再觉得有趣,对我所有这些人物来说,这场晚会都笼罩着愁云惨雾:夏尔向阿兰袒露他担心母亲的病情;阿兰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这份孝心,对此很动情;动情还因为想到一位乡下老妇人,她属于一个他所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对那个世界同样有强烈的缅怀之情。可惜的是,他还有意这样谈下去,夏尔已经急急忙忙把电话挂断了。阿兰于是拿起手机打给玛德兰。但是电话铃响个不停,没人接。就像经常在类似的时刻,他的目光转向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他的工作室里不挂任何照片;除了这一张:一位少妇的面孔,他的母亲。
阿兰出生后几个月,她离开了丈夫;丈夫不事声张,从来不说她的任何坏话。这是一个细心温和的男人。孩子不懂一个女人怎么能够抛弃这么一个细心温和的男人,更不懂她怎么能够抛弃她的儿子,他也是(他感觉到)从童年起(即使不是从被孕育起)就是个细心温和的人。
“她住在哪里?”他那时间问父亲。
“可能在美国。”
“‘可能’,怎么讲?”
“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但是把地址给你是她的责任。”
“她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那么对我呢?她不要有我的消息吗?她不要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她不要知道我想她吗?”
有一天,父亲不再克制自己:“既然你坚持,我对你说了吧:你的母亲从来不愿意你生下来。她从来不愿意你在这里走来走去,不愿意你横在感觉这么舒服的这张座椅上。她不要你。你这下清楚了吗?”
父亲不是个气势汹汹的人。但是尽管他能忍则忍,他还是没法掩饰与一个要阻止一个生命出生的女人,无论如何合不来。
阿兰与他母亲在一幢度假别墅的游泳池边最后一次见面,我已经讲过了。他那时候十岁。父亲逝世时他十六岁。葬礼后几天,他把母亲的照片从一本家庭影集中撕下,配上镜框挂到了墙上。为什么在他的工作室里没有一张父亲的照片呢?这个我不知道了。不合逻辑吗?当然啰。不公平?毫无疑问。但事情就是如此:在他工作室的墙上只挂了一张照片:母亲的照片。
他隔一段时间就对着照片说:怎么孕育了一个赔不是的人。
“你为什么不堕胎呢?他阻止你了吗?”
从照片传过来一个声音说:“你永远不会知道的。你给我编造的一切都
只是些童话故事。但是你的这些童话故事我喜欢。即使你把我说成个杀人犯,把一个青年溺死在河里。一切都教我喜欢。继续说,阿兰。你说吧!尽管想象吧!我听着。”
阿兰想象:他想象父亲压在母亲身上。交媾前她警告他:“我没有吃药,小心啊!”他要她放心。她于是毫不怀疑做了爱,后来当她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愈来愈享受那份欢乐,她开始叫:“小心啊!”然后:“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但是男人的脸愈来愈红,红得令人反感,她推开那个紧紧抱住她的笨重身体,她挣扎,但是他搂得更紧,她突然明白这在他不是兴奋之下的盲目行动,而是意志,冷静盘算后的意志,而这时在她心里引起的是超过意志的恨,尤其这场斗争失败后更是一种心狠手辣的恨。
阿兰也不是第一次想象他们交媾,这交媾把他催眠,让他想到每个人都是在其被孕育那一秒钟的翻版。他站在镜子前面,观察自己的面孔,要在上面找到让他出生的同步双重恨的痕迹:男人的恨与男人在高潮时女人的恨;性格温和、体格健壮的恨匹配性格勇敢、体格娇弱的恨。他心想这双重恨结出的果实只可能是个赔不是的人:他温和细心,如同他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外来人,如同母亲对他的看法。这个既是外来又是温和的人,按照不可更改的逻辑,注定一辈子要向人赔不是。
他瞧着挂在墙上的那张脸,又一次看见那个女人:神情颓丧,穿着湿裙子坐进汽车里,避人耳目从门房前面溜过,登上楼梯,赤脚走进公寓,在那里一直住到外来人脱离她的身体。几个月后,她再把他们两个都抛弃。
拉蒙 到鸡尾酒会时心情很不好
尽管在卢森堡公园见面结束时,拉蒙有过同情的感觉,但是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达德洛属于他不喜欢的一类人。是这样,即使他们两人尚有共同之处:喜欢语惊四座;出人意表说出一个有趣的想法;众目睽睽之下勾引女人。除了拉蒙不是一个那喀索斯。他追求成功但是又怕招人嫉妒;他喜欢受人欣赏却又远离崇拜者。自从他在私生活中遭遇几次伤害,尤其从去年起他不得不加入到死气沉沉的退休者队伍,他的谨言慎行变成了对孤独的爱;他的非正统言论从前使他充满朝气,如今把他变成了一个不切合实际、脱离时代,因而也是年迈的人,尽管表面还不至于如此。所以他的老同事(还没退休)邀请他参加鸡尾酒会他决定谢绝,只是等到夏尔和凯列班向他发誓说,唯有他的光临才使他们还可忍受那份愈来愈乏味的服务员工作,他才在最后时刻改变了主意。可是,他到得很晚,在一位客人发表大捧主人的演说之后很久。公寓里挤满了人。拉蒙不认识一个人,他朝着长桌子走去,他的两位朋友在桌子后面提供饮料。为了驱散坏心情,他跟他们说了几句话,要模仿巴基斯坦语的嘴唇动作。凯列班也用同样的嘴唇动作给了他一个正版回应。
然后,他手拿一杯酒,心情依然不好,在陌生人中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人朝着前厅的门转身,他被这阵骚动吸引。一个女人出现在前厅,身材修长,貌美,五十岁左右。她头向后仰,好几次把手插入头发,姿势优美地挽起又放下,对着每人脸上露出楚楚动人的表情;客人中谁也不曾见过她,但是个个都根据照片认识她:拉弗朗克。
她走到长桌子前停下,俯身,注意力非常集中地向凯列班指她爱吃的各种不同的开那批[1]。([1]canape,餐前开胃小食,多为烤面包片、饼干上放冷肉、干酪、酱料等。)
她的盘子立刻放满了,拉蒙想到达德洛在卢森堡公园跟他讲的事:她不久前失去了热爱的伴侣,多亏上天的一项神奇指令,在他去世的时刻她化悲痛为欢乐,对生的欲望百倍增长。他观察她:她把开那批往嘴里塞,脸因用力嚼而动作很大。
当达德洛的女儿(拉蒙见过她)看到那位修长身材的名人,嘴巴不动了(她也在嚼什么),两腿开始跑动:“我亲爱的!”她要拥抱她,但是名女人端在肚子前的盆子阻挡了她这样做。
“我亲爱的,”她重复说,这时拉弗朗克正在对付嘴里的一大块面包和萨拉米。她没法一口都吞下,就利用舌头把那口食物推到臼齿与腮帮之间;然后她用力尝试对少女说出几句话,少女一句没听懂。
拉蒙往前走两步,为了更近观察她们。小达德洛吞下了嘴里的东西,声音响亮地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们决不会让您一个人的!决不会!”
拉弗朗克眼神茫茫的(拉蒙明白她不知道这个跟她说话的人是谁),把一小团食物推到嘴巴中央,咀嚼,咽下一半,说:“人即是孤独。”
“哦,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小达德洛叫道。
“层层孤独包围的孤独,”拉弗朗克又说,然后她把其余东西吞下,转过身去别的地方。拉蒙还没体会,脸上已经露出一丝有趣的微笑。
阿兰 把一瓶雅马邑[1]放到橱顶上
([1]armagnac,法国西南部出产的一种白兰地酒。)
差不多在这丝微笑意外地照亮拉蒙面孔的同时,一声电话铃响打断了阿兰对一个赔不是的人起源的反思。他立即知道是玛德兰。这两人共同感兴趣的东西实在不多,然而彼此交谈又那么长时间那么开心,这是怎么一回事教人难以明白。
当拉蒙解释他的天文馆理论,说天文馆建立在历史的不同点上,人们从那些天文馆说话就不可能彼此听懂,阿兰立即想到了他的女友,因为亏了她他才明白,即使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如果生日相差太远,他们的对话也只是两段独自的交叉,总有一大部分不能为对方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比如说——他从不知道玛德兰念错从前的名人的名字,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还是她有意滑稽摹仿,好让大家明白她对于发生在她本人生命以前的事丝毫不感兴趣。阿兰对此并不感到为难。跟她这样的人这样待着他觉得有趣。他尤为满意的是当他独自待在工作室时,他在那里挂上了博斯[1]、高更(我不知道还有谁)复制品的海报,这些给他划出了他的私密空间。
他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若早生六十年,他会是个艺术家。这个想法确实是模模糊糊的,因为他不知道艺术家这个词在今天是指什么。一位改行当了玻璃工的画家?一位诗人?诗人还存在吗?最近几星期教他高兴的是参加了夏尔的幻想剧,他的木偶戏,这个正因为没意思而令他迷惑的没意思的事。做自己爱做的事(那么他知道自己爱做什么吗?)是没法养活自己的,明白了这一点,他在完成学业以后选择了一份工作,工作中不需要发挥他的独创性、他的创意、他的才干,而只是他的聪明,也就是说可以用算术来表示的能力,不同的人在数量上比高低,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阿兰还是多的,所以他赚得多些,可以时不时给自己买一瓶雅马邑。几天前,他买了一瓶,当时他看到标签上的千位数恰好是他出生的年份。他对自己承诺要在生日那天打开,与朋友一起庆祝自己的荣耀,大诗人的荣耀;由于对诗怀有一种谦卑的尊重,他发誓再也不写一句诗了。
跟玛德兰聊了很久,很满意,几乎很快活,他拿了那瓶雅马邑登上一把椅子,把它放在一只高(很高的)橱的顶上。然后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盯着瓶子看,慢慢地瓶子在他眼里变成了王后。
卡格里克 召唤好心情
当阿兰瞧着橱顶上的酒瓶时,拉蒙不停地责备自己为什么到这个他不愿待的地方来;所有这些人都教他不喜欢,他尤其是尽量避免遇到达德洛;这时候他看见他才离几米远,面对着拉弗朗克,试图用口才来吸引她;拉蒙为了避开,又一次躲到长桌子旁边,凯列班正在往三位客人的玻璃杯里倒波尔多酒;他又是比画又是做鬼脸,要让他们明白这酒质地少见。先生们懂得餐桌礼仪,举起玻璃杯,握在掌心好长时间给酒加温,然后在嘴里含上一口,相互对看一眼,脸上表情先是绝对专心,然后惊讶钦佩,最后高声表示满意。
这一切约持续一分钟,直至这场品酒会粗暴地被他们的对话打断,拉蒙观察着他们,印象中是在参加一场葬礼,其间三个掘墓人在埋葬葡萄酒的醇味,同时把他们的闲言闲语如灰土般洒落在棺木上。又一次他脸上露出有趣的微笑,同时一个很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更像是一声口哨而不是语句,在他背后响起:“拉蒙!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转身:“卡格里克!你在这里干什么,你?”
“我在寻找一位新女友,”他回答,他的那张实在毫无可取之处的小脸发亮了。
“亲爱的,”拉蒙说,“你一直是我以前认识你时候的样子。”
“你知道,厌倦,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换女友。不这样,心情不会好!”
“啊,好心情!”拉蒙叫了起来,好像被这三个字触动了灵感。“是的,你说出来了!好心情!重要的是这个,不是什么别的!啊,见到你真高兴!几天前,我对朋友谈起了你,哦,我的卡基,我的卡格里,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
在同一个时候,他窥见几步外他认识的一个少妇的美丽面孔;这令他迷惑;仿佛这两次偶然的遇见,神奇地与同一个时间相关联,让他充满了活力;在他的头脑里,“好心情”这些字的回音像一声召唤那么响亮。“原谅我,”他对卡格里克说,“有话以后再说,现在……你懂的……”
卡格里克微笑:
“我当然懂的!去吧,去吧!”
“朱丽,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拉蒙跟那个少妇说。“我有一千年没遇见您了。”
“这是您的错,”少妇回答,放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直到此刻为止,我不知道是什么没道理的道理引导我来参加这个死气沉沉的派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一下子,死气沉沉的派对不再死气沉沉了,”朱丽笑。
“是您把死气一扫而光,”拉蒙也笑着说。
“但是您怎么会来的?”
她朝着一个小圈子做了个手势,小圈子围着一位年老的(非常年老的)大学名人,“他总是有什么要说,”然后,她带着若有所指的微笑,
“我急于想在今晚晚些时候见您……”
拉蒙兴致勃勃,窥见夏尔在长桌子后面,一副神不守合的怪相,眼睛朝着上面什么地方看。
这种奇异的姿势引起他兴趣,然后他在心里说:不用去操心上面的事是多么快乐,身处在这下面是多么快乐;他瞧着朱丽走远;她屁股的颠动在招呼他,在邀请他。
第五部分 一根小羽毛在天花板下飘
一根小羽毛 在天花板下飘
“……夏尔……一副神不守舍的怪相,眼睛朝着上面什么地方看……”这几句话我写在前一章的最后一个段落里。但是夏尔,他又是在看上面什么呢?
一个微小的东西在天花板下抖抖索索;一根极小的白羽毛,慢悠悠地飘动,落下,升起。在这张摆满盘子、瓶子和玻璃杯的长桌子后面,夏尔站着,一动不动,头微微向后昂,这时候客人一个个被他的姿势弄糊涂了,开始跟着他的目光看。
夏尔观察小羽毛飘泊不定时,感到一种焦虑;他想到的是这几个星期以来他惦念的天使用这个方法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这里什么地方,很近。可能天使被逐出天庭以前,受了惊吓,从翅膀里掉落这根小羽毛,肉眼难辨,犹如焦虑的痕迹,犹如与星辰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的回忆,犹如一张名片来说明白己降临和宣布末日到来。
但是夏尔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末日;末日,他宁愿把它放到以后再说。病中母亲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他感到揪心。
可是小羽毛在这里,它上升又降落,这时在客厅的另一边,拉弗朗克也在朝着天花板看。她举起手伸出食指,好让羽毛在上面登陆。但是羽毛躲开拉弗朗克的手指,继续自己的漫游……
一场梦的终结
在拉弗朗克举着的手的上方,小羽毛继续飘泊不定,而我想象二十来个人,在一张大桌子四周,目光朝着空中,即使并没有羽毛在上面飘;他们尤其感到困惑和紧张的是,那个令他们害怕的东西既不在他们正面(如一个可以杀死的敌人),也不在下面(如秘密警察可以清除的陷阱),而是在他们头顶上什么地方,像一个看不见的威胁,不具形体,无从解释,抓不住,罚不着,刁钻神秘。有几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我坐在长桌子一头,毫无表情,看见斯大林在咕哝:“都给我安静,胆小鬼!你们怕什么?”
然后声音提高了:“你们都坐下,会议还没散呢!”
莫洛托夫在窗边向他提示:“约瑟夫,有人在暗中策划。据说要把你的雕像都推倒。”然后,他在斯大林嘲讽的目光下,在他沉默的压力下,顺从地低下头,回到桌前的椅子坐下。
当大家都回到各自的位子上,斯大林说:“这就叫一场梦的终结!所有的梦都有一天要终结的。这既是预料不到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你们这些庸才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大家都一声不吭,唯有加里宁不知道自我控制,高声说:“不管发生什么,加里宁格勒永远是加里宁格勒!”
“说得有道理。我很高兴知道康德的名字从今以后与你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斯大林回应说,愈来愈感到有趣。“因为你知道,对康德这是实至名归。”他的笑声既孤独又快活,在大厅里飘荡很长时间。
拉蒙 在玩笑结束时的哀歌
斯大林的笑声传得很远,在客厅里幽幽颤动。夏尔在放饮料的长桌子后面,眼睛一直盯着拉弗朗克竖起的食指上空那根小羽毛,拉蒙在这些仰起的头颅中间,看到时机已到高兴得不得了,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静悄悄带着朱丽溜走。他左右寻觅,但是她不在。他总是听到她的声音,她最后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劝诱。他总是看到她美妙的屁股,一边远去一边向他打招呼。她是上卫生间了?去补妆?他走进一条小过道,在门口等候。好几位女士出来,用怀疑的目光瞧他,但是她没出现。太明白了。她已经走了。她把他支开了。
一下子,他只想离开这个令人无精打采的集会,一刻也不久留地离开,他朝门口走去。但是凯列班在离那里几步远的地方,端了一个托盘出现在他面前:“我的上帝,拉蒙,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啊!快来喝杯威士忌吧。”
跟朋友还能赌气么?他们出其不意相遇还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既然周围这些傻子都像给催眠了似的,目光朝着高处看,朝着同一个荒谬的地方,他还不如单独跟凯列班一起脚踏实地,像在一座自由小岛上说些知心话。他们停下,凯列班为了说点什么开开心,讲了一句巴基斯坦语。
拉蒙(用法语)回答:“祝贺你,亲爱的,你出色的语言表现。但是你不但没让我开心起来,反而让我忧愁更深了。”
他在托盘上取了一杯威士忌,喝下,把杯子放回,又取了第二杯,拿在手里:“你和夏尔编造了巴基斯坦语的闹剧,为了在社交鸡尾酒会上寻开心,社会上你们只是几位势利人可怜的当差而已。故弄玄虚寻开心可以保护你们。然而这曾经是我们大家的战略战术。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但是我看到我们的玩笑已经失去其能力。你强迫自己说巴基斯坦语寻开心。也是白费心,你感到的只是疲劳与厌烦而已。”
他停下,看到凯列班把食指放到嘴前。
“有什么事吗?”
凯列班朝一个男人方向点头,那人矮小、秃头,离开两三米远,唯有他没把目光朝向天花板,而是朝向他们看。
“那又怎么啦?”拉蒙问。
“不要说法语!他在听我们说话,”凯列班悄声说。
“但是你有什么担心的?”
“我请你,不要讲法语!我觉得他窥视我们有一个小时了。”
拉蒙明白了他朋友的真正焦虑,用巴基斯坦语说了几句胡话。
凯列班没有作出反应,然后,镇静了一点点:“现在,他瞧别的地方去了,”他说,然后:“他走了。”
拉蒙心乱,喝下他的那杯威士忌,把空杯放到托盘上,又机械地取了一杯(已经第三杯)。然后他声调严肃地说:“我向你发誓,我实在没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但是真会出现的!如果一个寻找真相的仆人发现你是法国人!那时,肯定的,你就是个嫌犯!他会想你隐瞒身份其中肯定有个暧昧的理由!他向警察局告发!你就要被传去询问!你解释说你的巴基斯坦语是一个玩笑。他们就会笑:多么愚蠢的遁词!你肯定是在图谋不轨!他们会给你戴上手铐!”
他看到凯列班脸上犯了愁:“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忘了我刚跟你说的话吧!我说的是蠢话!我说得过分了!”然后,他压低声音又说:“可是,我懂的。开玩笑也会变得很危险。我的上帝,这一点你应该知道!斯大林给他的伙伴讲的鹧鸪的故事你还记得吗?赫鲁晓夫在盥洗室大吼大叫你还记得吗?他是寻找真相的英雄,他轻蔑地吐唾沫!这一幕具有预见性!它真正开创了一个新时代。玩笑的黎明!后笑话时代!”
一片小小的愁云又一次飘过拉蒙头颅的上空,这时在他的想象中又出现历时三秒钟的朱丽与其正在走远的屁股;他迅速喝完酒,放下杯子,拿起另一杯(第四杯),宣称:“我亲爱的朋友,我少的只是一样东西:好心情!”
凯列班又环顾四周;秃顶矮子不在了;这使他镇静下来;他笑了。
拉蒙继续说:“啊,好心情!你从来没读过黑格尔吧?肯定没有。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但是把我们塑造出来的教师从前逼迫我去研究他。黑格尔在他对喜剧的反思中,说真正的幽默没有无穷的好心情是不可想象的,请听好,这是他说的原话:‘无穷的好心情’,‘unendliche Wohlgemutheit’。不是取笑,不是嘲讽,不是讥诮。只是从无穷的好心情的高度你才能观察到你脚下人类的永久的愚蠢,从而发笑。”
然后,停顿一会,手拿杯子,他慢慢又说:“但是好心情,怎么找到呢?”他喝完,把空杯子放到托盘上。凯列班向他送来告别的微笑,转过身走了。拉蒙朝着走远的朋友举起手臂,叫道:“好心情,怎么找到呢?”
拉弗朗克 走了
拉蒙听到的回答只是些叫声、笑声、掌声。他扭头看客厅的另一边,那里那根小羽毛终于停落在拉弗朗克竖起的食指上,她把手举得尽可能高,像个乐队指挥在指挥一部大交响曲的最后节拍。
激动的观众慢慢静下来,拉弗朗克始终举着手,用响亮的声音(尽管嘴里还有一块蛋糕)朗诵:“上天向我示意,我今后的生活会更美丽。生活比死亡更强,因为生活是以死亡作为营养!”
她闭上嘴,瞧着观众,咽下最后的蛋糕残渣。周围的人鼓掌,达德洛走近拉弗朗克,好像要以大家的名义庄严拥抱她。但是她没有看见他,手始终举向天花板,小羽毛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她慢慢地踏着舞步,美妙地一颠一颠走向门口。
拉蒙 走了
拉蒙瞧着这一幕饶有兴趣,感觉笑又在身体内重生了。笑?黑格尔的好心情终于在高处发现了他,决定把他接到家里吗?这难道不是一声召唤,要把这个笑抓住,在他心中尽量长久保留吗?
他偷觑的目光落在达德洛身上。整个晚上他都成功地躲着他。他该不该出于礼貌过去向他道别?不!他的好心情难得出现,不要把这样的好时光破坏了。他应该尽快往外走。
他开心,完全醉了,他走下楼梯,冲到马路上寻找的士。他不时发出一声响亮的笑。
夏娃的树
拉蒙寻找的士,阿兰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身子靠墙,头低着;可能他昏昏沉沉入睡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把他唤醒:
“你给我讲的事我都喜欢,你编的东西我都喜欢,我没什么要添加的。可能除了肚脐这事。对你来说,无肚脐女子的典型是一位天使。对我来说,是夏娃,第一个女人。她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心血来潮,是造物主的心血来潮。从她的阴户、一个无肚脐女人的阴户生出了第一根脐带。我若相信《圣经》说的,从那里还生出了其他脐带,一个小男人或一个小女人接在每根脐带的头上。男人的身体不能生育,完全没有用处,而从每个女人的性器官又生出一根脐带,在它的一端连上另一个女人或另一个男人,就这样重复亿万次,转化成了一棵大树,一棵由无数个身体组成的大树,一棵树枝刺人天空的大树。你想一想,这棵巨大的树是根植于一个小女人、第一个女人、可怜的无肚脐夏娃的阴户里。
“当我怀孕时,我把自己看成是这棵树的一部分,挂在其中的一根脐带上,而你那时还没有生,我想象中你在空中飘荡,接在我的身体里钻出来的脐带上。从那时起,我梦见一个杀人犯,他在下面掐住无肚脐女人的喉咙。我想象中她的身体奄奄一息,坐以待毙,分崩离析,以致从她身上生出的这棵巨树,一下子失去了根,失去了底盘,开始下跌,我看见它的无数枝条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雨往下落,请好好理解我,我梦见的不是人类历史的终结,不是未来的一笔勾销,不,不,我期盼的是人的完全消失,带着他们的未来与过去,带着他们的起始与结束,带着他们存在的全过程,带着他们所有的记忆,带着尼禄和拿破仑,带着佛祖和耶稣,我期盼的是根植于第一个蠢女人的无肚脐小腹内的那棵树彻底毁灭——那个女人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她可怜兮兮的交媾肯定没给自己带来丝毫快活,却给我们造成多大的苦难……”
母亲的声音停住,拉蒙拦下了一辆的士,阿兰靠着墙,又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六部分 天使堕落
向玛丽亚娜 告别
最后几位客人离开,夏尔和凯列班把他们的白上衣放进包里,他们又变成了普通人。葡萄牙女人愁眉苦脸,帮他们收拾盘子、盆子、瓶子,把东西都放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让职员第二天带走。她怀着一片好意给他们出点力,一直在他们身边不走开,以致两个朋友累得不能继续再说语无伦次的怪话,却也得不到片刻休息,能找个时机用法语相互交换一下明明白白的想法。
凯列班脱去了白上衣,在葡萄牙女人眼里就像天神下凡变成了普通人,即使一个低微的女仆也可以轻易跟他讲讲话了。
“我说的话您真的一点听不懂吗?”她(用法语)问他。
凯列班(用巴基斯坦语)回答了什么,说得非常慢,认真地一字一顿,眼睛直盯着她的眼睛。
她仔细听着,好像这个语言说得慢了就会变得好懂些似的。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即使您慢慢说,我还是什么都听不懂。”她难过地说,然后问夏尔:“您能够用他的语言跟他说什么呢?”
“只是最简单的几句厨房用语。”
“我知道,”她叹气。
“您喜欢他?”夏尔问。
“是的,”她说,面孔通红。
“我能为您做什么?要不要我跟他说您喜欢他?”
“不要,”她回答时猛摇头。“跟他说,跟他说……”她想想,“跟他说他在法国这里会感到很孤独。很孤独。我想跟他说,如果他需要什么,找个帮手,甚至或者需要吃……我可以……”
“您叫什么名字?”
“玛丽亚娜。”
“玛丽亚娜,您是天使。一个出现在我旅途中的天使。”
“我不是天使。”
夏尔突然不安起来,同意说:“我也希望不是。因为只有生命快结束时才会看到天使。生命的结束,我要推到愈后愈好。”
他想到母亲,忘了玛丽亚娜要求他做什么;当她用哀求的声调再提到时他才想起来,“先生,我是请您跟他说……”
“啊,是的,”夏尔说,他向凯列班胡言乱语说了几句。
凯列班走近葡萄牙女人。他在她嘴上亲了亲,但是女孩把嘴唇抿得很紧,他们的亲吻有着不可妥协的纯洁。然后她跑着逃开了。
这种腼腆使他们产生了怀旧心理。他们一声不出走下楼梯,坐进汽车里。
“凯列班!你醒醒吧!她不适合你!”
“我知道,但是让我为此遗憾吧。她一片好意,我也乐意为她做点好事。”
“但是你为她什么好事也做不了。你一出现只会给她带来不幸,”夏尔说。他启动汽车。
“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也没办法。她让我产生怀旧心理。怀念昔日的纯洁。”
“什么?纯洁?”
“是的。尽管我有花心丈夫的恶名,对纯洁却有一种不能消除的怀旧心理!”他又说:“上阿兰家去吧!”
“他已经睡了。”
“把他叫醒。我想喝酒。跟你还有他。为纯洁的荣誉碰杯。”
雅马邑 高高在上
一声喇叭声,又冲又长,从路面往上传。阿兰打开窗。凯列班在楼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喊:“是我们!可以上来吗?”
“可以!上来吧!”
凯列班从楼梯大声说:“你家有喝的吗?”
“你教我认不得了!你从来不是酒鬼啊!”
阿兰说,打开工作室的门。
“今天是例外!我要为纯洁碰杯!”凯列班边说边走进工作室,后面跟着夏尔。
阿兰经过三秒钟犹豫不决,又恢复温厚的天性,“你要是真的为纯洁碰杯,这是个理想的机会……”他朝着顶上放酒的橱柜做了个手势。
“阿兰,我要打个电话,”夏尔说;为了能够说话时旁边无人,他消失在走道里,把门在身后关上。
凯列班凝视着橱顶上的酒:“雅马邑!”
“我把它放到那上面,让它像王后似的坐在御座上,”阿兰说。
“是哪一年的?”凯列班试图念标签,然后赞叹:“啊不!这不可能!”
“打开吧,”阿兰下命令。凯列班拿了一把椅子,爬了上去。但是即使站在椅子上,他也仅仅够到瓶底,它高高在上不让接近。
叔本华的世界
斯大林在同一张长桌子一端,被同一批同志围住,他朝加里宁转过身:“相信我,亲爱的,我也肯定著名的伊曼努尔·康德的城市将来永远叫加里宁格勒。作为他出生城市的主保圣人,你能不能给我们说一说什么是康德最重要的思想?”
加里宁对此一窍不通。这样斯大林按照他的老习惯,对他们的无知深感厌烦,就由自己来回答:
“康德最重要的思想,同志们,是‘物自体’,在德语中是Ding an sich。康德认为在我们的表象背后有一个客观物,‘物’是我们不能认识的,却是真实存在的。但是这个思想是错误的,在我们的表象后面没有真实的东西,没有‘物自体’,没有Ding ansich。”
大家都听着,不知所措,斯大林继续说:“叔本华还更接近真理。同志们,什么是叔本华的伟大思想?”
大家都避开考宫嘲讽的目光,他按照自己众所周知的习惯,最后由自己回答:
“叔本华的伟大思想,同志们,是世界只不过是表象与意志。也就是说在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世界背后,没有什么是客观的,没有Ding an sich,为了使这个表象存在,使这个表象现实,必须有一个意志;一个巨大的意志,把它强加于人。”
日丹诺夫胆怯地提出不同意见:“约瑟夫,把世界作为表象!你一辈子在敦促我们证实这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哲学的谎言!”
斯大林说:“日丹诺夫同志,意志的第一本质是什么?”
日丹诺夫没有开口,斯大林回答说:“是它的自由。它能够证实它需要的东西。这个不谈。真正的问题是这个:地球上有多少人,世界就有多少表象;这不可避免地产生混乱;怎么在这个混乱中建立秩序呢?答案是清楚的:把唯一的表象强加于大家。也只能由一个意志来强加,一个巨大的意志,一个超越于众意志的意志。只要我的力量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向你们保证在一个大意志的统制下,人们最终会对什么都相信!哦,同志们,对什么都相信!”斯大林笑了,带着幸福的笑声。
他想起鹧鸪的故事,狡黠地瞧着他的同志们,尤其是赫鲁晓夫,这位矮而圆,在那时候两颊通红,再一次敢于显示勇气:“可是,斯大林同志,即使以前你说什么他们信什么,今天他们可一点也不相信你了。”
一拳头打在桌子上 震得到处都响
“你什么都懂了,”斯大林回答说,“他们不再相信我了。因为我的意志松懈了。我把我可怜的意志整个都在贯彻这个梦想,全世界都开始把它当真了。我为此牺牲我的全部精力,我把自己也牺牲进去了。我要求你们回答我,同志们:我是为谁作出了牺牲?”
同志们都目瞪口呆,甚至连嘴巴都没张开试试。
斯大林自己回答:“同志们,我是为人类作出了牺牲。”
大家都像松了一口气,点头赞赏这些豪言壮语。卡冈诺维奇甚至鼓起掌来。
“但是人类是什么?这不是客观的事物,这只是我的主观表象,也就是说:我用自己的眼睛可以看到我四周的东西。同志们,我用自己的眼睛整天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我看到的是你们,你们!你们还记得那个盥洗室,你们关在里面大吼大叫不同意我的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我在走廊里听你们吼叫感到很有趣,但同时又心想:我浪费了自己全部精力就为了这些傻瓜吗?我是为了他们活着吗?为了这些可怜虫?为了这些极端平庸的白痴?为了这些小便池边的苏格拉底吗?一想到你们我的意志就松懈了,衰退了,一蹶不振了。还有梦想,我们美好的梦想,再也得不到我的意志的支撑,就像一幢大房子断了顶梁柱一样坍塌了。”
斯大林为了强调坍塌,一拳头打在桌子上,桌子抖个不停。
天使 堕落
斯大林的拳头在他们的头脑里回响很久。勃列日涅夫朝着窗子瞧,不能控制自己。他看到的东西不可信:一位天使两只翅膀张开,悬浮在屋顶上。他从椅子上站起:“一位天使,一位天使!”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一位天使?我没看见!”
“不错!在上面!”
“我的上帝,又是一位!他落下来了!”贝利亚叹口气。
“白痴们,还会有许多你们将看着落下来的,”斯大林低声说。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