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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摩流浪者

_2 杰克·凯鲁亚克(美)
听了这话,我就背着沉重的背包,蹑手蹑脚绕过了辙岔,走到调车场的东端,在"大拉链"开出的时候爬了上去.我打开睡袋,脱了鞋子,把它用外套卷起来,当成枕头,躺了下来,睡了一个美美的觉.火车到达沃森维尔以后,我先下车躲在野草丛里,等火车重新开动再偷溜上车.多幺漂亮的海岸啊佛陀,多幺漂亮的月夜啊耶稣基督!火车以八十英里的时速前进,经过海,经过海,经过瑟夫(Surf),经过丹该尔(Tangair),经过加维奥蛋(Gaviota),像飞一样,带着我向圣诞节、向家飞去.睡袋里的我温暖得像烤吐司.我睡得很沉,要直到第二天大约早上七点火车慢慢驶入洛杉矶的调车场时,我才醒过来.我穿上鞋子,背上背包,正准备要跳下车的时候,看到一个调车场的工人向我挥手喊道:"欢迎光临洛杉矶!"不过我得赶紧离开那里,因为烟雾又浓又密,呛得我两眼流泪.太阳又大,空气又混浊,就像洛杉矶一贯的烂.先前,我曾经从寇迪的小孩那里感染了感冒,现在虽然好了,但仍有若十加州的细菌残留在身上,让我感到衰弱.我从冷藏车厢那里接了一手掌滴出来的水,洗了把脸,把头梳了梳,就往洛杉矶街上走去.我准备等傍晚再回来,搭七点三十分的一班"大拉链",到亚历桑纳的尤马(yuma)去.那是一天难熬的等待天.我在南大街的一家咖啡屋里吃了一份十七美分的咖啡餐点.
夜幕低垂后,我回到火车站附近随意溜跶,看一个坐在门边的流浪汉用饶感兴趣的眼神打量我,便上前去跟他攀谈.他说他丛刚是个海军陆战队员,来自纽泽西州的派特森(Paterson).
聊了一会以后,他抽出一张小纸条给我看,说那是他在火车上有时会拿出来读一读的东西.那是引自《长阿含经》的文字,记录的是佛的话语.我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幺.他除了是个极为健谈和滴酒不沾的流浪汉以外,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告诉我:"我唯一喜欢的事情就是攀火车到处去和在树林里生火煮罐头吃.我觉得,这种人生,要胜过当一个有钱、有家庭或有工作的人.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我过去曾经得过关节炎,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年,后来还是靠我自己研究出来的方法才治好的.出院后我就开始四处流浪,一直到现在.""你怎样治好你的关节炎的?我有静脉炎的问题.""哦,是吗?那我的方法应该会对你有用.那就是每天倒立三或五分钟.我每天起床后都会这样做,不管我是人在一片枯干的河床还是一列行进中的火车.我会在地上放一张小垫子,然后头顶着小垫子,把身体倒过来,从一数到五百.那大约就是三分钟,你说对不对?"看来,他很在意从一数到五百是不是就是三分钟.我怀疑,他念书的时候是个常常担心数学成绩的人.
"对,大概是三分钟.""你照这个方法每天做,那你的静脉炎就会像我的关节炎一样,不药而愈.你知道吗,我已经四十岁了.另外,你每晚睡觉之前,最好是能喝一杯加蜂蜜的热鲜奶.我经常都会带一小罐蜂蜜在身边--"他从包包里掏出一罐蜂蜜给我看."我会把它跟鲜奶倒在一个罐子里,放在火上加热再喝下.就这两件事情.""我会照做的."我发誓要照他的方法去做,因为我认定他是个佛.结果是,大约三个月以后,我的静脉炎就很神奇地无影无踪了,而且没有再发作过.自此以后,每遇到一个医生,我都告诉他们这个方法.但他们都认为我疯了.陆战队流浪汉,不管你是谁,我永远都会忘记你的,因为你让我明白到,美国不管工业有多发达,仍然是个充满奇异和魔术的国度.
"大拉练"在七点三十分开造了调车场,等待扳道工的调度.我躲在野草丛里,半隐身在一根电话线杆后面等着.一看到它开出来,我就马上往前走去.但它的速度却比我预期的要快,我背着五十磅重的大背包,拼命追赶,最后终于抓到一根连接杆,一攀而上.我直接爬上车顶,以便看看整列火车的全貌,找出哪里有可以让我栖身的平板车.但一看之下,我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该死,那是一列由十八节密封车厢构成的火车,根本没有什幺平板车!理论上这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赶快跳下火车,一是继续留在车顶上,但事实上我除了跳车以外,别无选择,因为这火车最后会加速到八十英里那幺快,而没有人是可以在这样的速度下留在车顶上的.我赶紧沿着梯级往下爬,但我的皮带扣子却被卡住了,花了我一点时间去解,所以当我爬到最下面一级梯级,准备要跳车时,火车已加速到非常快的速度.我一手抓住背包的肩带,然后使出吃奶之力,双脚一蹬,身体随即离开了火车,只感到整列火车在我身后快速掠过.落地之后,我跌跌撞撞向前冲出了几英尺,就站稳了脚跟.
虽然安全着地,但此时我已被带人了洛杉矶的工业丛林有三英里之深.那里的废气烟雾浓得化不开.我别无选择,只好夜宿在铁轨附近的一条沟渠里,一整个晚上都被轰隆隆的火车声和扳道工的吆喝声吵得睡睡醒醒.烟雾在午夜稍见消退,让我的呼吸稍为好过一点,但未几就再次转浓.我裹着睡袋睡觉得很熟,但不盖睡袋却又冷得无法忍受.总之,那是一个要命的漫漫长夜,唯一的补偿是破晓时的鸟鸣声.
起床后,我按照陆战队流浪汉所教我的,倒立了三分钟(靠着一片铁丝网支撑身体),它让我的寒冷稍稍退去.然后我徒步走到洛杉矶的巴士总站,登上一辆廉价巴士,坐到了二十五英里之外的里弗赛德(Riverside).走向巴士总站的沿途,条子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打量我的大背包.我和贾菲一起在高山营地的歌唱星空下古享受过的清净安宁,此时已荡然无存.
整整坐了二十五英里的巴士,才让我得以逃离洛杉矶的废气烟雾.里弗赛德阳光普照.巴士开过通入里弗赛德的桥梁时,一条漂亮的河床在下方展开:两旁都是白沙子,只有中间流过一条淙淙的小河.我认这是一个理想的夜宿地点,可以让我好好打坐,悟出一些什幺来.
不过,在炎热的巴士总站里,却有一个黑人听说我打算后,劝我打消此意:"不,先生,我劝你别这样做,这个镇上的条子是这个国家里最难缠的.如果他们看到你睡在那里,准会把你抓起来,扔到牢里去.我也很想今晚可以露宿,但是这是违法的.
"难道这时是印度不成!"我痛心地说,但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一试,因为即使那是违法的,即使要冒坐牢的风险,那仍然是你唯一应该做的事.如果一个九世纪的中国老和尚在摇着铃四处云游时竟然还要躲警察,那会是什幺样的滑稽场面呢?一想到这个,我就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想不出来,除了露宿、攀火车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外,还有什幺生活是值得过的,难道是在精神病院里和其它一百个病人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吗?我到超市实了一些浓缩橙汁、奶油乳酪和全麦面包,这样,我就有了够吃到明天的丰富食物了.沿路我碰到很多巡逻车,里面的条子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打量我.他们都是些油光满面,坐镇高薪的条子,开的是装有昂贵通讯器材的新款汽车--这一切的花费,为的就是以防会有托钵僧睡在树林里.
走到高速公路旁的树林前面以后,我向两边打量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巡逻车,就迅速窜了进去.因为不想费事去找童子军走过的路,我只得在一片灌木丛之间强行通过.我采取最直接的路线,朝前方远远在望那片金黄色河床的方向走去.灌木丛上方是有一条高速公路的高架桥经过,但除非开车的人停来,下车向下张望,否则他们是看不见我的.就像个逃犯一样,我在尖利的灌木之间奋力挣扎,出来的时候已是满身大汗,之后,涉水走过一条及踝深的小溪以后,我就来到了一片有竹林围绕的怡人空地.我为怕会被人发现,所以一直等到黄昏才敢生起一个小火.我拿出尼龙披风和睡袋,摊开,铺在一堆枯树叶的上面.黄颤杨的气味充满在空气中.除了有时会从河桥上传来轰隆隆的大货车声以外,这里是个绝佳的夜宿地点.我感到头很冷和静脉窦鼓胀,于是倒立了五分钟.我倒立的时候笑着想:"如果有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不知道会怍何感想?"我虽然笑,但事实上我并不觉得有趣,反而感到相当悲谅,心情就像昨晚在洛杉矶工业丛林里渡过的恐怖雾夜一样.毕竟,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有理由哭的,因为世界的一切都是针对他、打压他的.人黑后,我拿锅子去打了一些水,但因为沿路要穿过很多难缠的灌木,所以等我回到营地,水已经洒出来了十之七八.我把水和浓缩橙汁放到摇酒器里,摇出了一杯冰谅的橙汁,然后拿出奶油乳酪和全麦面包享用,感到心满意足."今天晚上,我要在星空下祈求上帝,让我可以完成我的佛工和获得我的佛性.阿们."想到圣诞节已经临近,所以我又补充说:"愿主保守你们每一个人,并把快乐柔美的圣诞节,降临在你们的屋顶;也愿天使们会蹲在每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上面,看顾好这个世界.阿们."稍后,躺在睡袋上抽烟时,我又想到:"每件事情都是可能的.我就是上帝.我就是佛.我固然是不完美的雷蒙·史密斯,但与此同时,我也是空,也是万物.
我在时间中漫游,从一个生命活到另一个生命,以完成一切我应该做的事情,完成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工作,完成一切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工作.我还有什幺好哀哭、有什幺好烦恼的呢?我的内在是无限完美的,完美得就像真如,就像香蕉皮.一想到香蕉皮,我就想起了旧金山的一票禅宗疯子朋友,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开始想念他们了.我又为罗丝做了一个小祷告.
"如果她还活着,而又能够来到这里,也许我可以跟她说一些什幺话,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又也许我什幺都不会说,只是跟她做爱."我盘腿打坐了许久,一切都宁静而柔美,只有从河桥往来经过的大货车的咆哮声让人觉得讨厌.没多久,星星就出来了,而我生的小火堆则把缯绺轻烟升向它们.我在十一点钻进睡袋,一整晚都睡得很好,只有竹子拔节的声音让我在睡梦中翻个身."宁可睡在不舒服的床上当自由人,也不宁可睡在舒服的床上当不自由人."我人梦前这样想.每当我一个人流浪时,总会发明各式各样的格言.我已经带着全新的装备展开了全新的生活,我现在是一个温柔的堂吉诃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我感到精神焕发,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打坐,并祷告说:"我祝福你们,所有有生命的东西.我在无尽的过去祝福你们,在无尽的现在祝福你们,在无尽的未来祝福你们,阿们.
"这个祷告让我感到愉快受用.之后,我就把东西收拾好,背上背包,走到一条从高速公路另一头一座山岩上流过来的滚滚山泉边,洗脸刷牙和畅饮了几口美味的泉水.现在,我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以迎向一趟以北卡罗莱纳州的落矶山为目的地、全程三千英里的顺风车之旅了.我妈妈正等着我回去过圣诞,说不定,她此时正在可爱而卑微的厨房里洗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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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著名黑人蓝调女歌唱家,被称为"蓝调之母".
55美国作家,一九三O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是美国以至美洲第一个获此奖项的人.
56事实上是八章二十八节.
57根据天王教的教义,犯有大罪的人死后灵魂会被投入地狱,永不超生,犯有小罪的人则会被置于炼狱,暂时受苦,待罪过炼净,即可升天.
十八
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曲是汉密尔顿(RoyHamilton)唱的"每个人都在回家除了我".我一面唱它,一面摇摇摆摆地走着.一到里弗赛德另一头的高速公路,我马上就拦到一辆便车,开车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把我载到镇外五英里的一个空军机场,接着又有一辆便车,把我几乎载到了博蒙特(Beaumony)--就只差五英里.但接下来我却拦不到车,于是我干脆用走的,在漂亮璨烂的天空下走到博蒙特去.在博蒙特,我吃了熟狗、汉堡、一袋炸薯条,外加一大杯的草莓奶昔.在我旁边吃食的全都是叽叽喳喳堕口罕生.然后,我走到城市的另一头,拦到另一辆便车.驾驶是个墨西哥人,名叫贾米,自称是下加利福利亚州(Baia Caliorna)州长的儿子,但我却不相信.他是个酒鬼,要求我买葡萄酒请他喝.
他的目的地是墨西卡利(Mexicali)58,这固然有一点点偏离我的原定路线,但却可以让我更接近亚历桑纳一些,所以还是很划算.
我们到达卡莱克西科(Calexic)59的时候,正值采购圣诞节礼物的高峰时间,大街上的墨西哥美女多得目不暇接,一个比一个漂亮,以至当一个先前被我认为是绝世无双的美女再次打我前面走过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不过尔尔.我站在街上,一面吃冰淇淋,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等贾米.他先前告诉我,他先去晃一晃,待会儿再回来接我,等把载我到墨西卡利之后,他要介绍他的一些朋友给我认识.我计划在墨西卡利吃过一顿便宜又美味的墨西哥大餐后,再拦夜车上路.
不过,一如我所料的,贾米并没有再出现.于是,我就自行越过边界,进入墨西卡利.我一过边界拦栅后就马上右转,以避开拥挤的摊贩街道.经过一个建筑工地时,我对着一堆建筑废料小了个便.但等我尘兀便,却有一个穿著制服的神经墨西哥守夜人走过来,对我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看他表情,我却知道他认为我的小便之举是对他的严重冒犯).当我回答说我听不懂时("No se"),他却说:"Nosabes警察?"他显然是表示他要叫警察.我觉得匪夷所思:我不过是在一个废物堆上撒了一泡尿罢了,有严重到需要叫警察吗?但我随即注意到,我小便的地方,堆着一个小小的木炭堆,那显然是他晚上坐着生火取暖的地方.于是我赶紧离开,内心满怀着歉意.我走出一段路回头看的时候,看到他仍然以不高兴的目光盯着我.
我走到一座山坡上,看到远处有一片布满淤泥滩的河床,纵横着泥泥水水的小径,一些妇女和驴子在小径上走着.一个中国乞丐引起子我的注意,我们攀谈了起来.当他听说我打算到那些淤泥滩夜宿的时候(事实上我想去的是淤泥滩再过去一点点的小山麓),就面露惊惶之色,并用手势比给我看(他是个哑巴),如果我真的那样做,肯定会遇抢和被杀.我这才猛然想起,这里不是美国,而他说的事,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看来,不管是在边界的哪一边,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都只能是一只熟锅上的蚂蚁.我要在哪里才可以找到一片小树林,是可以让我安静地打坐,甚至永远地住下去的呢?当那个老乞丐用手势告诉过我他的身世之后(我看不懂),我就跟他挥挥手和微微一笑,走开了.我走过了淤泥滩,又走过一条窄窄的木板桥(下面流过的是混浊的黄色河水),走到了墨西卡利的贫穷上碑屋区.在那里,墨西哥生活的魅力一如以往一样让我心醉神迷.我喝了一碗美味的鹰嘴豆汤.我一面坐在餐馆的柜台边吃东西,一面打量泥泞街道上的人、狗和妓女.在对街是一间让人过目难忘的漂亮接待间,一个十七岁的小美女正站在镜子前面发呆(她旁边放着个戴假发的石膏胸像),一个蓄着八字胡的大个子在剔牙,一个小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吃香蕉.
而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一群小孩围在门前观看,就像那里面是一间电影院."啊,多幺美好的墨西卡利周六下午啊!主啊,感谢你,感谢你让我重拾生活的热情,让我可以在你繁茂肥沃的子宫里不断重生."我的所有眼泪都是没有白流的,它们终于开花结果了.
又溜跶了一会儿,买了一根熟烫的甜甜棒和从一个女孩那里买了两个橙之后,我就在黄昏的灰尘中,沿着回头路快快乐乐地朝边界栏栅走去.不过,我的快乐心情却在边界栏栅受到了三个美国海关的破坏.他们把我的整个背包搜查了一遍.
"你在墨西哥买了些什幺?""什幺都没买."但他们却不相信,把我柬搜西搜.我在博蒙特吃剩的一小包薯条,一包当零嘴的花生和葡萄干,一些我买来准备路上吃的豆子猪肉罐头,还有半条全麦面包,统统被他们从背包里掏了出来.看抓不到我的把柄后,他们才悻悻然放我走.真是好笑.他们以为我的背包里装一定是从锡那罗亚(Sinaloa)60买来的鸦片,要不就是从马萨特兰(Mazatlan)买来的大麻,或是从巴拿马买来的海洛因.说不定,他们还以为我是从巴拿马一路走路走到墨西哥来的呢.
我到灰狗巴士站坐上一辆开到埃尔森特罗(ELCentro)去的巴士.我估计,我应该来得及赶上从埃尔森特罗开往亚历桑纳州去的"大拉练",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在晚上到达尤马,并夜宿在我向往已久的科罗拉多河河床睡一夜.不过,当我在埃尔森特罗火车站的调车场跟一个扳道工聊天时,才知道我这个如意算盘打不响.
"怎幺没看到'大拉练'?""它根本不会从埃尔森特罗'遥经过."我傻眼了,骂自己是白痴.
"在这里你唯一可以搭得到的只有穿过墨西哥再到尤马去的货运火车.不过,途经墨西哥的时候你准会被发现和踢下车,然后被送进墨西哥的拘留所.""我已经受够墨西哥了.谢啦!"于是,我只好走到镇上那个大十字路口,向着向东开的每一辆车举起大拇指.我等了一小时都没有着落.但突然间,一辆大卡车停在我前面,司机走了下来,手上拿着个小行李箱."你要到东部去吗?"我问.
"对,但我打算先到墨西卡利晃一晃.你对墨西哥熟吗?""我在那儿住过几年."他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他是个中西部人,和善、肥胖而快活.他喜欢我.
"那好,如果你愿意在墨西卡利当我一个晚上的导游,我就载你到图森(Tucson)去.
怎幺样?""帅呆了!"于是我就坐上他大卡车,把先一刚坐巴士走过的一段路,倒过来再走了一遍.
不过如果这样可以让我有到图森的顺风车可坐的话,还是超值的.我们在卡莱克西科把车停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街道上变得静悄悄的.越过边界进入墨西卡利以后,我带他避开那些把游客当冤大头的去处,而带他去一些货真价实的墨西哥沙龙.在那里,只要一披索,小姐们就会陪你跳一支舞,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乐子.那是一个欢乐的夜,他跳舞跳得很尽兴,喝了近二十杯龙舌兰酒,又跟一位小姐合照了一张照片.半夜的时候,我们认识了一个黑人,他是个男同志,但为人却逗趣到了极点.他把我们带到一家妓院去.但当我们出来的时候,一个墨西哥条子却过来把他身上一把小刀没收.
"那是这个月我第三把被那些王八蛋抢走的小刀."他忿忿地说.
早上,博德雷(那个司机)和我带着惺忪睡眼和宿醉走回到大卡车去.他连洗脸的时间都省掉,直接就把车开向尤马.但他并没有开回埃尔森持罗去,而是取道九十八号高速公路,以一百英里的时速狂飙.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到了图森.途中,路过尤马的郊区时,我们曾经停车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当时他向我抱怨说,一路上都没有吃过够好的牛排."这些货车休息站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够大块的牛排.""那容易,你把车停在图森任一家高速公路旁的超市,让我去买一些两英寸厚的丁骨牛排,然后我们再开到沙漠的什幺地方生个火,把牛排'烈来吃,那你就可以享受到生平最大一块牛排."他不是很相信我的话,但还是把我载去了超市,买了牛排.然后,他又把车驶入可以远眺得到图森灯火的沙漠里去;这时的沙漠,已笼罩在像火焰一样红的薄暮中.我用牧豆树的树枝生了个火,稍后又加人大一点的树枝和圆木头.我本来是想用木签叉着牛排来烤的,但木签却被烧断了,于是我就改为用我新买的锅盖壅烈牛排.我没有加任何的油,因为牛排本身的丰腴脂肪就足以让它被煎得滋滋响.煎好以后,我把牛排端给博德雷,又给了他一把折合式的小刀."嗯,啊,哇噻!老天爷,真是有史以来我吃过最好吃的好排!"我还买了鲜奶.牛排加上鲜奶,可说是一道扎扎实实堕呙蛋白质大餐."你是打哪学来这幺多有趣的事的?I他笑着说,"虽然我用的是'有趣'两个字,不过我却觉得有点伤感.你知道吗,我常常开着这辆大东西,在俄亥俄和洛杉矶之间没命地跑来跑去,而我跑一趟的钱,说不定要比你当流浪汉一辈子能赚的还要多.但你不必工作,不需要多少钱,却可以享受人生.到底是你还是我聪明,我实在说不上来."他在俄亥俄有一个温暖的家:有太太,有女儿、有圣诞树、有两部汽车,有车库,有草坪,但他却无法享受这一切,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这是个让人黯然的事实.
但这并不表示我比他强.事实上,他是个大好人.我喜欢他,而他也喜欢我."知道我有什幺打算吗?我决定要把你一路载到俄亥俄去.""哇噻,太棒了,那我几乎就要到家了!从俄亥俄再往南没多远就是北卡罗莱纳了.""我先一刚有一点点犹豫,那是因为我怕会被麦基尔保险公司的人给逮到,如果他们发现我搭载别人,我的饭碗就会不保.""太过分了……这种事常发生吗?""常发生.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在吃过你为我煎的牛排以后,我就决定不鸟他们.没有错,买牛排的钱是我出的,但煎牛排的人却是你,用沙子洗盘子的人也是你.如果我们真的碰上麦基尔的保险员,那我就会告诉他们,我不干了.因为现在你已经是我的朋友,难不成我连载朋友一程的权利都没有!""好吧,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我说,"沿途我都会为这件事情祷告的.""我们可以避过他们耳目标机会很大,因为现在是星期六,他们都在休假.只要我能够把这辆大卡车操得够狠,那我们就能在星期二破晓到达俄亥俄的春田(Sprhg6de?."他把他的大卡车果然操得狠极了!他从亚历桑纳的沙漠一路狂飙到新墨西哥州.途经拉斯克鲁塞斯声(LasCruces)的时候(拉斯克鲁塞斯就是第一颗原子弹试爆的地点),我看到了一个奇陆的异象:山脉上方的浮云化成了一行字,写着:"这是不可能让任何东西活下去的".过阿拉莫戈多之后就是阿塔斯卡德罗(Atascaeero),一个美丽的印第安山乡,沿途都是青翠的河谷、松树和绿茵地.接下来是俄克拉荷马、阿肯色、密苏里和圣路易.我们到达伊利诺的时间是星期一的晚上,然后是印第安纳,然后就是白雪皑皑的俄亥俄.一间间农庄照出来的可爱圣诞节灯影让我满心喜悦."哇,"我想,"一趟快车就可以把我从墨西卡利姑娘温暖的臂弯载到俄亥俄冰天雪地的圣诞节,真神!"车子的仪表板上有一部收音机,沿途博德雷他都把它放得震天价响.我们没有交谈太多.
但他每隔一阵子就会突然大吼一声,然后告诉我一件趣闻轶事.他的吼声几乎可以震穿我的耳膜.每次他突然大吼,我的左耳都会感到疼痛,而且会被吓得从座椅上弹起两英尺.
他是一个精彩绝伦的人.我们在沿途他爱去的那些用餐地点吃了很多顿美餐,例如,我们在俄克拉荷马州一家餐厅所吃到的薯苹伴烤猪排,味道就不输我妈妈的手艺.虽然我们吃了又吃,但他总是喊肚子饿,而我也是.现在已经是隆冬了,田野间一片圣诞节的景象,食物都丰腴美好.
在密苏里州的独立镇(Independence),我们停下来了唯一的一次,在一间旅馆里睡了一晚.每个人的收费是五美元,简直跟抢劫没两样.但我们别无选择,因为博德雷总不能不睡觉,而我又不可能坐在气温零度的卡车上等他.第二天(星期二早上醒来以后,我看到窗外有很多朝气勃勃、穿著西装的年轻人正准备上班去,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希望有朝一日会成为像杜鲁门一样的大人物.星期二破晓,博德雷在春田的市中把我放下车.挥手道别时,我们都带着一点点离愁.
我到一间快餐店喝了杯红茶,算了算自己身上还剩多少钱,然后就找了一家旅馆,狠狠睡了一觉,起床后到巴士总站去买了一张到落矶山去的巴士票.我选择坐巴士,是因为在这样的深冬季节,想拦到一辆从俄亥俄到北卡罗莱纳去的便车(途中要经过积雪的蓝岭山脉和其它山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上了巴士以后,我却对它的慢吞吞感到不耐,于是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去拦顺风车.我在市郊叫司机把车停下,下了巴士,步行回巴士总站,要求退票,但站方却不肯把钱退给我.我为这个非理性的一时冲动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得再等八小时,等下一班开向维吉尼亚州的查尔斯顿(Charleston)的巴士(因为我根本拦不到一辆车).为了解闷,我计划步行到下一个城镇去等巴士,但走到半路就被冻得手脚发麻,只能沮丧地站在被薄暮笼罩的乡村道路旁边发呆.幸好有一个好心的驾驶,把我载到了一个小镇,我就在那里的巴士站(由一间小小的电报站权充)等到我要坐的巴士.车上很拥挤.它花了一整晚在山脉间爬行,接下来是一整天的开开停停,最后才到达我要下车的地点罗利(Raleigh).之后,我换上一班巴士,坐到一条乡村道路的路口,这条路,会蜿蜒三英里,穿过一些松树林,通到我妈妈的家去.
我在晚上八点左右下了巴士,在宁静而封冻的卡罗莱纳道路上走了三英里的路.途中,有一部喷射机从我头顶飞过,长长的尾流把月亮的脸庞切成两半.路两边的树林静悄悄的,偶尔会出现一闾的农宅,传出小小的灯光.白雪覆盖下的东部非常漂亮,我对自己能在圣诞节回到这里感到欣喜.
九点的时候,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妈妈家的院子,看到她正站在厨房的白瓷砖水槽刚面洗碗,脸上带着愁容,看来是在担心我为什幺还没有回来(我已经回来晚了),甚至担心我能不能赶得及在圣诞节刚回来.说不定,她此时心里所想的是:"可怜的雷蒙,为什幺他不能像其它人那样,好好待在家里,而非老是要在外头瞎闯不可,让我担心个半死?"站在寒冷的院子里看着我妈妈时,我不期然想起了贾菲:"他为什幺要那幺痛恨有白磁砖水槽的厨房呢?人们即使不是过得像'达摩流浪者',也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善良的心肠啊.要知道,慈悲才是佛教的根本精神."房子后面有一片广袤的松树林,我计划一整个冬天和接下来的秋天都到那里去,坐在树下打坐,靠自己去悟出万事万物的真理.我感到很快乐.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一面走一面望向窗内的圣诞树.在路下方一百码开外,是两间乡村杂货店,它们传出的灯光,让一个原来荒凉空寂的所在变得有暖意.
我走到狗屋去看老包,发现它正在寒冷中打颤和咆哮.一看到我,他就高兴得呜咽起来.
等我解开他的狗链后,它就在我四周跳上跳下,吠个不停,又尾随着我走进屋子里去.我在温暖的厨房里和妈妈相互拥抱,而我妹妹、妹夫听到我回来,也从客厅走过来打招呼.
我的小外甥小路易跟在他们旁边.我又一次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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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墨西卡利(Mexicali):墨西哥下加利福利亚州首府.
59卡莱克西科(Calexico):加州一城市,与墨西卡利仅隔一道拦栅.
60锡那罗亚(Sinaloa):墨西哥西北部一州,其西部与美国加州邻接.
十九
家人都希望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因为旁边有烧煤油的火炉,可以让我睡得舒舒服服.但我却不答应,坚持像以往一样,睡在有加盖的后门廊里.那里装了六扇窗户,可以看得见光秃秃的棉花田和更后面的松树林.我把所有窗户打开,把睡袋铺在后门廊的沙发上,然后钻进睡袋,头埋在里面.不过,等家人都上床就寝后,我就爬出睡袋,重新穿上夹克,戴上有护耳的鸭舌帽,把全身罩在尼龙披风里,像个披着裹尸布的和尚那样,走到棉花田里,大踏步向前走.大地覆盖在被月亮照得银光灿烂的霜雪里.路下方那个老墓园也在霜雪中闪闪发光.附近的农合的屋顶白得像一片片白板.我走过一片片棉花田,身后跟着老包、乔纳家养的小仙蒂和其它几只流浪狗(所有的狗都喜欢我),一直走到树林的前面.对上一个春天,我曾经辟了一条小路,通往我最喜欢坐在其下打坐的那棵小松树,如今路还在,它的正式入口也还在.这个人口,由两株平直而等距的松树构成,它们就宛若两根门柱.我一如以往那样,先在人口处合什鞠躬,感谢过观世音赐我这片打坐的福地,再往里走,由被月亮照得雪白的老包为我引路.找看到我从前铺在树下的那一团稻草还在.我整理了一下披风,就坐了下,开始打坐.
几只狗也趴在我的旁边打坐.我们谁都没有发出声音,保持着最绝对的寂静状态.整个乡间都笼罩在寒霜孤月的宁静中,连兔子小小的动静声也没有,有的,只是三零一号公路上(离这里有大约十二英里远)传来的极其微弱、极其微弱的汽车声.似乎有一只狗正在五英里外吠叫.真是一个蒙福的夜.我马上就进入了一种空明的恍惚状态,并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一切思绪都停止了."我为自己不用再思考什幺而舒了一口气,并感到整个身体慢慢融人一种幸福之中,跟这个镜花水月世界的一切和平共处.各种思绪充满着我,其中之一就是:"一个人在旷野里祷告,其价值要胜过全世界的庙宇加在一起."我伸出手抚摸老包,它以心满意足的眼神看着我."所有有生之物,都像这些狗和我一样,都是来而复去,并没有任何延续性或自我实体可言的,所以主啊,我们是不可能存在的.多幺奇怪,多幺美好啊!如果世界是真实的话,那会是多幺的可怕,因为如果世界是真实的话,它就会是、水存的."我的尼龙披风就像一顶贴身的帐篷一样,帮我抵挡寒冷.我这样盘腿在冬夜的树林里坐了一小时,然后回家,在客厅的火炉边暖过手脚,就钻到睡袋里去睡觉.
接下来的晚上是平安夜,我一面喝葡萄酒,一面看电视转播纽约圣巴特里克教堂正在举行的弥撒.主教面向着一大群的信众讲道,教士们穿著有蕾丝的雪白法衣,站在一个个没有我打坐用的草席一半大的祭坛前面.午夜的时候,一对小父母(我的妹妹和妹夫)蹑手蹑脚走人客厅,把他们要送给小孩的礼物摆到圣诞树的下面,我觉得,他们比罗马教会的《荣光归主颂》(61)和它的所有主教所散发的荣光都要多."毕竟,"我这样想,"奥古斯丁不过是个太监,而方济各不过是我的白痴弟兄罢了."我的猫戴维突然跳上了我的大腿上,像是要为我带来祝福.我拿出圣经,靠在温暖的火炉和璀灿的圣诞树旁边,读了一点点圣保罗的书信."倒不如变成蠢才,好成为有智能的."(62)这段经文让我想起了贾菲,我祝愿他现在也正是在享受平安夜的平静."你们已经饱足了!已经丰富了!岂不知圣徒将要审判世界吗?"圣保罗说得真是对极了.接着又是一段美丽的诗句,它比旧金山所有诗人的诗加起来都要美丽:"食物是为肚腹,肚腹是为食物;但上帝要叫这两样都废坏.""可不是吗,"我想,"为了看那些短命的电视节目,你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赚钱……"接下来一星期,白天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因为妈妈到纽约参加一个丧礼去了,而我妹妹、妹夫都需要工作.每天,我都会在几头狗的陪伴下,到松树林去,在冬日温暖的南方太阳下阅读和打坐,薄暮再回家去为每一个人做晚餐.晚上,等所有人都就寝,我会披上披风,再回树林去,坐在星光下(偶尔是在雨中)打坐.松树林用盛情接待我.我写了一些狄瑾荪式的小诗(63)来自娱,例如:"点一盏灯,打一个僧,这在存在上说,差别何有?"或者…"一颗西瓜籽,产生一种需要,大而多汁,好一个独裁统治.""愿天赐的福分笼罩万物,直至永远,多而更多."我晚上会在树林里这样祷告.我总是努力去想一些更新、更好的褥告.我也努力去写更多的诗.像下雪的时候,我就写道:
"不常有,这圣雪,多轻柔,我这鞠躬."而碰到一些无聊的下乍,当佛教、诗、葡萄酒、孤独或篮球比赛都引不起我一身懒骨头的兴致时,我就会这样写:"无事可干,何其可怜兮兮兮!亦复郁闷兮!"有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在观察一群在路对面的泥沼地里啄食蚯蚓的鸭子时,收音机里传来了声嘶力竭的讲道声,让我有感而发地写下这首诗:"想想看当你祝福所有有生的蚯蚓、水恒蒙福,却看见它们被鸭子吃掉,你会作何感想?这就是你星期天上到的主日学课."在一个梦里,我听到如下的话:"痛苦,那不过是小老婆所发的怨叹."然后,有一天,当我吃过晚饭,在寒冷、风大而漆黑的院子里踱步时,一阵巨大的沮丧突如其来把我攫住.我整个人倒到地上,直喊:"我要死了!"但就在同一刹那,一个开悟闪过我的脑海,而我紧闭着的眼睑里,也仿佛被涂上一层牛奶,让我感到温暖.而我知道,这就是罗丝现在所知道的真理,也是每一个死人都知道的真理.对,每一个死人,包括我已逝的父亲、哥哥、叔叔、表哥、阿姨.这个真理,是体现在死人的骨头里的,是连佛陀的菩提树和耶稣的十字架都要瞠乎其后的.相信这世界是一朵飘渺的花朵吧,那样你就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我就知道!我同时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流浪汉.钻石的光芒在我眼里闪烁(64).
走人屋内时,我看到戴维站在冰盒上眯眯叫,焦虑地想看看装在里面的好东西.我喂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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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荣光归主颂》:天主弥撒仪式上唱的赞美诗之一.
(62)这是《新约·哥林多前书》三章十八节里的话.
(63)狄瑾荪(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著名女诗人.
(64)钻石在本书中是作者经常使用的意象,这一点,可能跟《金刚经》在英语世界被称为《钻石经》有关.
二十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的打坐和沉思终于开花结果了.那是发生在一月下旬一个结霜的晚上.树林里一片死寂,但我却几乎可以听得见有声音对我说:"万事万物永远永远都会是好端端的."这让我忍不住大声地吆喊了一声"呜呃"(当时是午夜一点),几头狗都跳动了起来,兴奋不已.我也很想着星星引吭长啸.我合起双手褥告说:"啊,智能而安详的觉者啊,我明白了,万事万物永永远远都会是好端端的,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阿们."我感觉我是自由的,所以我就是自由的.
我突然有一种想马上给库格林写封信的冲动.每当我和艾瓦和贾菲在那里作徒劳的呐喊时,他都总是很低调而且保持安静,但此时此刻,我却意识到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强者.我想写给告诉他:"是的,库格林,当下是金光灿烂的,而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业已把像发光毯子般的美国,带入了更光亮的无何有之乡.
随着二月的到来,天气开始回暖,积雪融化了一点点,松树林里的夜变得更柔和了,而我在门廊上的睡眠也变得更甜美.天上的星星看起来像是湿泾的,而且显得更大颗了一些.有一晚在树下盘腿打坐时,我在半睡半醒中对自己这样说:"摩押(65)?谁是摩押?"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球毛茸茸的东西,再细看,那是原来黏在其中一只狗身上的一团棉球."所有这一切--我的假寐、毛茸茸的棉球、还有摩押--不过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表相罢了.它们全都是一个的大梦,全都是空.当颂赞!一接着我在脑子里反复念诵如下的话,用来规戒自己:"我是空.我不异于空,空也不异于我.空就是我."离我不远的地上有一摊水,水中反照着天上的星星.我往水里吐一口口水,星星的倒影马上就被打散."谁还敢说星星是真实的?"我对自己说.
但我得承认,虽然我认为一切是空,但对于家里那个等着我回去取暖的小火炉,却并不是没有期待的.小火炉是我妹夫好意提供给我的.不过,他对我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样子已经开始有点感冒.有一次,我引用哪里的一句告诉他,人可以透过受苦而长大,他听了之后说:"如果人可以透过受苦而长大,那我就有这屋子那幺大了."当我到我家附近那间杂货店买面包和牛奶的时候,里面那些家伙问我:"你到树林去都是干吗?""我只是去那里做功课罢了."
"你年纪都一大把了,又不是大学生,还做什幺功课?""好吧,老实说,我去那儿只是为了睡觉."其实,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喜欢整天在田里瞎晃,装着在忙什幺的样子.他们这样做,是想骗他们老婆,他们是勤快苦干的人.但他们可骗不了我.我知道,他们私底下也渴望可以到树林去,睡睡觉或是无所事事地坐着,只是他们不像我,厚不起脸皮这样做罢了.
他们从不会到树林来打扰我.我又有什幺方法可以告诉他们我所领悟到的真理呢?我要怎样才可能让他们明白,我的骨头、他们的骨头,以至所有死人的骨头,都不过是同一个单一的实体,而且是永远清静和蒙福的呢?不过,他们信也好,不信也好,对我都是没有分别的.有一个晚上,我在如注大雨中打坐,一面听雨滴打在我兜帽上的声响,一面唱一首小歌:"雨滴是狂喜,雨滴不异于?
[喜,而狂喜也不异于雨滴,对,狂喜就是雨滴.啊,云朵儿,继续下吧!"所以,我又何必在乎杂货店里那些嚼烟草的家伙,对我的奇怪举止作何感想呢?反正或早或晚,我们都会在墓穴里成为同一样的东西.不过有一晚,当我和其中一个杂货店的小伙子喝得酩酊大醉,他开车载着我在路上到处乱逛的时候,我倒是告诉了他有关我在树林里打坐的事,没想到,他表现出一副相当理解的样子,还说如果有时间,想学学我的样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忌妒的味道.每个人都是有慧根的.
二十一、二十二春天随着几场大雨而来到.雨水冲刷了一切,湿湿黏黏的田里到处都是褐色的水坑.强烈的煦风把雪也似的白云赶过晴朗干燥的长空.这时候,我已经把打坐的地点移到了一个我称之为"佛陀涧"的所在.那是一片松树林里的小空地,旁边有一条小溪流过.有一天,我外甥小路易跟着我一起到"佛陀涧"去.到达以后,我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然后静静坐在树下.小路易问我:"那是什幺?""那是'它',"我说,一面说一面把阖着的手举上举下,"它就是'它它它',就是如来(66),就是'它'."等到我告诉他我捡起的是个松果之后,小路易才从"松果二这个字产生联想,在脑海里出现松果的影像.佛经上说的"空就是识"一点都没有错."让我也来作首诗吧."小路易说,他希望用诗把这个时刻纪念下来..
"好吧,但不要反复思考,想到什幺就说什幺."
"好……'松树在摇,风在想说些什幺,鸟在喳喳喳,鹰在呃呃呃……'啊,坏了,我们有危险了."
"为什幺?"
"因为鹰在呃呃呃."
"那又怎样?"
"呃……没怎样."我静静地一口一口吸着烟斗,内心充满平静与安详.
我把现在打坐的这片树林称为"双子树树林",那是因为我打坐时背靠着的两根树干,是彼此盘缠在一起的.它们是白色的云杉,在晚上会泛出白光,你人在几百英尺之外就会看得见,不怕会找不着(当然,即使没有这白光,老包一样会在黑暗的小路里为我引路).有一个晚上,我在小路上遗失了贾菲送我的念珠,但第二天就找回来了,我心里想:"在一条损之又损的道路上,佛法是不可能遣失的,没有什幺是可能遗失的."
在明媚的初春早晨,我常常会把佛法搁在一边,只管跟狗只一起陶醉在喜乐中,只管观看四周尚未长肥的小小鸟飞翔.草在摇曳,鸡在咯咯叫.有一晚,在多云的夜空下修习"驮那演那"时(67),我看到了这个真理:"此时此刻此地,就是'它'.这个世界,如其听是的样子,就是天堂.我一直东张西望,想在世界之外寻找天堂,殊不知这个值得怜惜的可怜世界就是天堂.啊,如果早知道这一点,我就会忘记我自己,而献身于为所有有生之物的解放、觉醒和得福而沉思祷告."
每天长长的下午,我都会坐在稻草上打坐,到"观空"观累了,就会躺下来睡个觉.我做了很多一闪而过的小梦,其中包括如下一个怪梦:我梦见自己身在一个像阁楼的阴暗地方,搬妈妈举上来的一些灰色的肉箱子(68),搬了一会儿以后,我任性地说:
"我不会再下来了!(表示我不愿再做这种此世间的白工)"我感觉自己是个空空如也的存在,被召唤去享受无尽的法身的狂喜.
日复一日,我都穿著吊带裤,不梳头发,不太刮胡子,只与猫狗为伴,过着回到童年的快乐生活.与此同时,我写了一封信给美国森林保护局,申请在接下来的夏天,到华盛顿州喀斯喀特山脉的孤凉峰当一季的林火瞭望员.我计划三月的时候先到加州去找贾菲(他现在搬到了科尔特马德拉),这除了是因为想跟他聚一聚以外,也是因为加州里离华盛顿州比较近.
每个星期天,家人都希望我陪他们一起出游,但我却宁愿一个人留在家里.这让他们很生气,私底下说:"他到底哪根筋不对啦?"我听到他们在厨房里窃窃私语,说我是中了佛教的毒.等他们都坐上车子离开以后,我就会走人厨房,学法兰克·辛那屈唱(你在学习忧郁)的腔调唱道:"每张桌子都空了,每个人都走了."到了下午,我会带着狗只到树林去,坐下,伸出双掌,接收一盈掌温热的阳光.有一次,我打坐过后,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事情是老包在绿草中挥来挥去的爪子(他正在睡觉),便说:"涅盘就是挥来挥去的爪子."之后,我就会沿着清净的小路回家去,等着到晚上再回来看隐藏在夜空中的无数佛.
但我的宁静最后却受到了我与妹夫的一场奇怪摩擦所干扰.他看不顺眼我老是解开老包的狗链和带它到树林去."我花了很多钱在它身上,可不想看到它会走失."
我说:"如果你被别人用狗链拴住一整天,你会有什幺样的感觉?"
他回答说:"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去为这个问题伤脑筋."我妹妹搭腔说:"我既不会在乎狗被拴住,也不会在乎他被拴住."
我气疯了,跑到了树林里去.那是星期天的下午,我决定坐在哪里,不吃不喝,一直到午夜,然后回家把我的东西收拾好,马上离开.几小时以后,我妈妈从后门廊处喊我回家吃晚餐,但我不愿意回去.最后,小路易来找我,求我跟他一道回去.
在我打坐地点附近的一条小河里,常常会有一些青蛙在最奇怪的时间发出几声咽啊叫,就像是存心想要打断我的打坐似的.有一次,一只青蛙在中午的时候叫了三声以后,就安静了一整天,仿佛是在向我开示"三乘"的道理.现在,当小路易来求我回家的时候,一只青蛙又突如其来叫了一声.我认为,这是一个讯号,叫我不要再计较,于是我决定回家去,把整件事情(包括我对狗的同情心)反省一遍.晚上,当我再度坐在树林里打坐时,我拈着念珠,这样祷告说:"我的骄傲是痛,那是空:我对佛法的投身,那是空;我为自己对动物的仁慈而沾沾白喜,那也是空;我对狗链的想法,也是空:就连阿难陀(69)的仁慈,也是空."要是我跟妹夫为狗的事情争吵时,有一个禅师在场,说不定他会走到到院子去,把被拴住的狗狠狠踹几脚,好让所有人突然醒悟过来.我的痛苦来自于未能排除人、狗,甚至我自己的观念.
不管怎样,这件事情都成为了这一带乡间星期天一件小小的新闻:"雷蒙不想狗被拴住."但那之后,有一个晚上,我却得到了一个惊人的领悟:"万事万物都是空与觉!每一件处于时间、空间和心灵中的事物都是空."我把这个想法琢磨又琢磨,感到雀跃万分,也觉得把这一切解释给家人听的时间已经到了.但第二天,在听了我说的话以后,他们的唯一反应只是笑,而且笑得比任何人都要厉害."不,不要笑,听好.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我会尽可能把它解释得简单明了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空,难道不是吗?"
"不管你说的'空'是什幺意思,但我现在手里握着的,不确确实实是个橘子吗?"
"那是空,一切都是空.事物都是来而复去,生而复灭的.一切之所以都会有灭,单单只因为它们是有生的!"
没有人理我.
"你开口闭口都是佛.为什幺你就不能信我们固有的宗教呢?"我妈妈和妹妹不约而同地说.
"每一件事物都是会灭的,而且都是已经处于灭的过程中,都是处在生而复灭的过程中."我喊着说,"唉,难道你们不明白吗?"我踱了开去,然后又踱回来."事物是空的,你们看见的都只是假相.你们以为你们看得见什幺,但事实上,万物都是由原子构成的,而原子是无法量度,没有重量,也无法抓住的.这个道理,就连那些脓包科学家现在都明白了,你们怎幺会不明白呢?一切都是由原子在空间里排列组合而成的,看起来都像是坚固的实体,但事实上却是没有大小、远近或真假可言的.它们简单纯粹得就像鬼魂."
"鬼…鬼…鬼魂!"小路易害怕地喊了起来.他是很赞成我的意见,但对"鬼魂"二字却感到害怕.
"听着,"我妹夫说,"如果一切都是空,我又怎幺看得见这个橘子,尝得到它的味道和能够把它吃到肚子去呢?你解释给我听听."
"是你的心让你看得着它、听得着它、摸得着它、嗅得着它、尝得着它和想得着它的.而如果没有这个心的话,橘子就不会被看到或听到或闻到或尝到甚至思想到!橘子事实上是要靠你的心才能存在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就它本身来说,它是一件无物,是由心所造的.换言之,它是空与觉."
"哦,是吗?但就算是那样子,我也不介意."
但这样的挫折并没有浇熄我的热情.晚上,我回到树林里,思索另一个问题:"到底,当我思考到我自己就是空与觉、思考到一切无非空与觉的时候,所意味着的什幺呢?难道不就是意味着,我就是空与觉,而且知道我自己就是空与觉、知道我和万物是没有分别的吗?换言之,我和万物已经一体了,我已经成佛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也相信我的想法是事实.我满坏兴奋,等不及要到加州去把这个想法告诉贾菲."即使别人不爱听,最少他会听我说的.-我对四周的树木满怀柔情,因为我们本是同一物.我摸摸几头狗,他们从不会跟我争辩些什幺.所有狗都是爱上帝的.他们要比他们的主人要更有智能.每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都会竖耳聆听,又舔我的睑.只要有我在他们身边,他们就什幺都不在乎.即便我什幺都不是,最少我是"爱狗的圣雷蒙".
有一个晚上,随着松树被一阵暖风吹得窃窃私语,我也开始进入了"三摩钵底"的境界("三摩钵底"是梵文的音译,意指超验的知见).我的心灵有一点昏昏欲睡,但肉体却极端清醒,背挺得毕直.突然间,我看到了粉红色的花朵(像鲑鱼肉一样粉红),它们高大得宛如世界的墙,四周是一片宁静得有若一声"嘘"的树林.然后我又看到了燃灯佛--也就是那个从来不说话的佛.我所看到的燃灯佛,是个巨大已极、全身复雪、宝塔状的佛,他正用一双带有浓眉的眼睛,投射出一个骇人的凝视,而他所身在的,是一片有如阿尔班的古代雪原.整个异象让我发为之耸.在这个灵视里,我是一个真空的存在,一个纯粹的无我,一种脱去任何属性的活动……既不汲汲于什幺,也没有任何的过错."万事万物都是好端端的,"我这样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永远都会在这个或那个色身里流转,不过它们都不异于空.这就是死人们所明白到的道理,是清净福地最丰富宁静的涛声."
我很想向着北卡罗莱纳州的树林和家家户户的屋顶大喊,宣布这个耀目而简单的真理.之后我对自己说:"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要背起我那胀鼓鼓的背包,前往西南部的干土地,前往德州那些广袤而寂寞的上地,前往济华花.我要一探墨西哥晚上的那些欢乐的街道.到时,将会有音乐从大门流出来,将会有女孩、葡萄酒、大麻,吔呼!这又有什幺不可以的呢?既然蚂蚁可以一整天什幺都不做而只是挖土,我又何尝不可以什幺都不做,而只做我想做的事情,但与此同时却保持慈悲之心、不为假相所左右和为光祷告呢?"我明白了我的生命是一片燃烧着光的巨大空页,没有什幺是我想做而不能做的.
第二天所发生的一件奇事,证明我确实从这些魔法般的灵视中获得了真正的力量.
我妈妈已经咳嗽了五天,一直在流鼻水,而现在喉咙也开始痛,让她咳起来更加难受.
从她的咳嗽声判断,她病得不轻.我决定透过自我催眠,去探明她的病因和找出治疗的方法.我坐下来,反复对自己说:"一切都是空与觉."慢慢地,我进入了深度的恍惚状态.霎时间,在我紧闭着的眼帘里,我看到了一个白兰地酒瓶,但继而,它又变成了一瓶"希特牌"的药膏.然后,在药膏的上方,就像电影的淡人效果一样,缓缓出现了一个画面:是一些圆形、细瓣的白花.我立刻站了起来.当时是午夜,我妈妈正在床上咳嗽.我把我妹妹上星期种在屋里的几盆矢车菊,统统挪到屋外,然后到药橱里,拿出一些"希特牌"药膏,叫我妈妈擦到脖子上.第二天,她的咳嗽就好了.后来,我家一个护士朋友在我家听到此事(当时我已经去了西岸),就说:"对,看来你的咳嗽是因花粉过敏而起的."这件事情让我清楚地明白到,人们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他们昧于自己的佛性或上帝性或阿拉性(你用什幺名称喊它其实都是一样的),而用一些物质性的东西去惩罚自己所致.这是我行过的第一件"神迹",也是最后一件,因为我担心对这一类事情太入迷,会变得分心和自骄.另外,我也有一点害怕会医坏了别人,担待不起.
家里每个人都听说了这件事,但他们并没有太把它当一回事,而事实上,我自己的态度也是一样.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态度.我没有什幺好计较的,因为我已经是个富人了,是个拥有"三摩钵底"福分的兆万富翁(我之所以会享这种福分,说不定是因着我所做的一些卑微善业而来的,像怜悯狗只和原谅别人之类的).我现在已经知道,我是个蒙福的继承人,而我身上留下的最后的罪,充其量就只有正直.所以,我没有再提这件事,而只是一心准备上路去找贾菲."可不要让忧郁坏了你的心情."法兰克·辛那屈这样唱道.在森林里打坐的最后一晚(也就是我要举起大拇指拦车的前一晚),我听到有声音对我说了"星身"两个字.它要告诉我的道理,似乎是万物并非为灭而生,而是为觉而生,是为了至于他们无限清净的"法身"和"星身'而生.我明白了,我根本没必要去做任何事情,因为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将要发生,一切一切,不过都是空之光罢了.就这样,我背起背包,跟妈妈吻别过,就踏上旅途.先前,我妈妈花了五美元,请鞋匠为我的旧靴子打上一个厚厚的橡胶鞋底,所以,我夏天所需要的登山装备,至此已一件不缺.我那位杂货店的朋友汤姆--他是个很有自己个性的人--开车把我载到了六十四号公路·跟他挥手作别以后,我就踏上回加州去的三千英里旅程.下一次回家,将会是下一个圣诞节.二十二这个时候的贾菲,正在加州科尔特马德拉一间漂亮的小木屋里等着我.小木屋是辛恩,莫纳汉的隐士居,就盖在他家后方的一个长满桉树和松树的陡峭小山坡上.辛恩曾经邀请我去住,说是相崔多久就住多久,房租全免.小屋原来是一个老头所盖,自他在好几年前过世后,小屋就荒废丢空,一度变得不宜人居.后来,辛恩的大舅子惠特·琼斯(他是个木匠)打算搬进去住,便把小木屋修葺得焕然一新,又在木头墙壁上贴上细麻布,放人一个柴炉和一盏煤油灯.不过,等小屋翻修好,惠特·琼斯却因为在城外找到了工作而没有搬进去.贾菲为了完成手边的研究工作和过真正孤独的生活,就迁到那里去住.任何人想找他的话,都得先经过一番费力的攀爬.他在地板上铺了草席,过得悠闲自得.在一封信里他向我这样形容他的生活:"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着抽烟斗喝茶,聆听风吹桉树和柏树的声音."他预定住到五月十五日,然后坐船前往日本:一个美国的基金会邀他到日本一家佛寺住一段时间,追随一个禅师学习."这段期间,"
他在信中又这样说,"来这里跟一个野汉子分享一间幽暗的小屋吧,跟他分享葡萄酒、周末夜的妞儿、一锅锅的美食和温暖的柴火吧.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莫漠纳会提供我们买食物的钱的,唯一的条件就只是帮他砍几棵大树,再把树干劈成木柴.来吧,我会教你一切有关伐木砍柴的知识."
冬天的时候,贾菲曾经靠拦便车的方式,到西北部的故乡旅行了一趟.先是穿过波特兰,然后是蓝色的冰河之乡,最后又去到华盛顿州北部的诺沙克河谷(Nooksack Valley),住在一个朋友的农场里.在那儿,他当了一星期的采草莓工,又在四周的山脉攀爬了爬.他提到的像"诺沙克"、"贝克山国家森林"这些名字,无不让我神往,它们在我脑海里展开一幅包含着冰雪和松树的水晶画面,非常美丽,就像我儿时对美国极北地区的想象一样……只不过,现在的我,却是人在北卡罗莱纳非常灼热的四月路面上,等着第一个好心人把车停下来,载我一程.这个人很快就出现了,他是个高中生,把我载到了一个叫纳什维尔(Nashville)的乡村小镇.从那里,我被太阳烤炙了半小时后,又遇到一个沉默寡言却仁慈的海军军官,把我一路载到格林维尔(Greenville).几个月来过惯了平静舒适得不可思议的生活,拦便车的旅行方式对我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熬.在格林维尔,我顶着大太阳向北走了整整三英里,才找到高速公路的所在(我在市中心那些迷宫般的后街里迷了好一阵子的路).行经一个类似锻造工场的地方时(里面的黑人全都是大汗淋漓而满身煤屑),一股巨大的热气像爆炸一样向我袭涌而来,让我忍不住放声大喊说:"我忽然间又到地狱来了!"
不过,后来天开始下雨,而几趟连续的顺风车,把我带入了乔治亚州的雨夜.我坐在一排五金店的遮雨棚底下,喝丫半品脱的葡萄酒.在下雨的夜晚想有便车可搭,可说难之又难.当灰狗巴士经过的时候,我把它截停下来,坐它坐到盖恩斯维尔(Gainesville).我本来是想睡在调车场里的,但一个走出来转辙的铁路员看到了我,把我赶走,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想到铁路旁边一个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夜宿,却看见一辆巡逻车打着探照灯,在附近兜来兜去(说不定他们是从铁路员那里听到附近有流浪漠徘徊).我最后干脆打消睡觉的念头,走回到镇上,站在一家小吃店外面的行人道上拦便车.由于我是站在很光亮的地方,可以一目了然,所以驾驶巡逻车经过的条子并没有怀疑我或是搜查我.
我一直拦不到车子,而天又快要亮了,我只好花四美元,到一家旅馆投宿一宵.我淋过浴后睡觉,睡得很好.然而,就像圣诞节时我向东部进发时候一样,一种无家可归的落寞感又开始侵袭我,而唯一可以安慰我的,只有我的厚底靴和大背包.早上,我在一家装着把吊扇和苍蝇乱飞的的阴郁乔治亚餐馆吃过早餐后,就徒步走到热气腾腾的高速公路去.一个货车司机把我载到了弗瓦力布兰奇(Fbwery Branch),之后,几趟短程的便车把我载到一个叫史东沃尔(Stonewall)的小镇.在那里,一个戴宽边草帽的驾驶让我上了他的车.他是个肥壮的南方人,一面开车一面仰头喝威士忌,笑话说个不停,又不断转头看我有没有在笑,好几次不小心把车子铲过路肩的泥地,扬起一大片尘土.
我愈坐愈害怕,所以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就拿想吃东西为借口,请他让我下车.
"哈,小伙子,你要吃东西我就陪你吃,你要到哪我就载你去."他喝醉了,车开得飞快.
"好啊,但我得先上个厕所."我说.
经过这个教训,我决定改弦易辙.我对自己说:"拦什幺鸟便车嘛!我身上的钱还够让我坐巴士坐到埃尔帕索,到那儿之后再改搭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那会比现在安全十倍."
想到可以一口气到达德州的埃尔帕索,想到西南部的万里蓝空和它那些无边无际的沙漠(它们可以供我夜宿而又不会有被条子为难之虞),我的心意益发坚决.我迫不及待想离开南部,离开乔治亚州的飚车族.
巴士在四点开出,而到达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Bimingham)则是在午夜.坐在巴士总站的长凳等下一班巴士时,我试着趴在放在大腿上的背包睡一下,但却不断被来来去去的苍白游魂所吵醒(美国的巴士总站尽是这样的游魂).我用游魂两个字绝不是夸张之词,事实上,我真的看到一个女的像一绺轻烟一样,从我面前飘过,而我敢很确定地说,她是不存在的.她的睑上流露出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表情……至于我嘛,说不定也是同样的表情.出伯明翰没多久就是路易斯安那州,然后是德州东部的油田区,然后是达拉斯,然后是广袤无边的德州荒原.巴士在荒原里开了一整天才开到它的尽头埃尔帕索.我在埃尔帕索下车的时间是午夜,而这时的我,业已筋疲力竭,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但我并没有上旅馆,因为我得看紧我的荷包.我直接往调车场走去,打算把我的睡袋摊开在调车场某处的铁轨旁边.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明白了当初我买大背包时所做的梦,并不虚无飘渺的.
那是一个美丽的夜,而我也睡了有生以来最美丽的一觉.我首先是走到了调车场,但却没有停下脚步,因为突然问,我看到黑暗的远方有一片沙漠.在星光的照明下,我可以看到一些朦胧的山岩、枯槁的树丛和巨大的山影."既然只要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去到一个不会被条子或其它流浪漠骚扰的地方,我干嘛还要在调车场这里耗?"我这样盘算.于是,我就继续沿着主铁轨向前走.因为脚上有一双厚底靴,所以我在枕木之间的石头上走得轻松自如.走了几英里以后,我就置身在一个开阔的沙漠山区里.现在已大约是午夜一点,我盼着可以赶快睡一觉.最后,我看中了位于我右方的一座山,于是便沿着一条河谷向上走去.河谷的其中一边有一座大建筑,上面有很多传出灯光的窗户,看来不是一座感化院就是一座监狱."老兄,你还是远离调车场为妙啊!"我对自己说.最后,我走到一个旱谷,那里的沙子与岩石在星光下都是白色的.我爬了又爬.
我突然间感到很兴奋,因为我意识到,我已经完全孤独和安全了,接下来的一整夜,都肯定不会有人来吵醒我.多幺惊人的好消息啊!而我所需要的一切,都尽在我的背包里,何况,先前在巴士站的时候,我才在水壶里灌满了水.我爬到旱谷的上方,最后,当我转过身的时候,整个墨西哥、整个济华花(70),还有它那片沙子一闪一闪的沙漠,都尽在我的眼底.一轮又大又亮的月亮,就挂在济华花的山脉的上方.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铁轨在埃尔帕索的外面与里奥格兰德河(Rio Crande River)平行迈进,而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里奥格兰德河把美墨两国边界切分开的样子.旱谷里的沙细致如丝,我把睡袋摊开在沙面上,脱去鞋子,喝了口水,点燃烟斗,盘腿而坐,感到很畅快.在这个沙漠里,季节仍然是冬天,四周极度宁静,唯一听到的,只有从极远方的调车场传来的接驳车厢的声音--这种足以惊醒埃尔帕索一城居民的砰然巨响,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已细若游丝.唯一和我作伴的,是济华花的月亮.随着我的仰视,它愈沉愈低,而颜色也从白亮变成牛油的黄色.不过,在我要睡觉的时候,照在我脸上的月光还是太亮了(亮得像一盏灯),让我不得不侧过身去.我每在一个地点露宿,都有为它命名的习惯,而我把现在的这个地点命名为"阿帕切旱谷"(71).我睡得又香又甜.
早上起床以后,我在沙面上看到有响尾蛇爬过的痕迹,不过,说不定那是上一个夏天所留下的.地上很少看到靴印,有的都是猎人的靴印.晨早的天空湛蓝无瑕,太阳很炽热.到处都是干枯的树木,要找柴枝生一个煮早餐用的火轻而易举.在我那个宽大的背包里,放着好几罐豆子猪肉罐头,它们让我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不过我现在却碰上了一个问题:缺水.水壶里的水早被我喝光光,而太阳又大又熟,让我感到口渴.我爬到旱谷的最上方,想进一步把这里探个清楚.旱谷顶部的尽头处是一块像墙壁一样的大山岩,而地面上的沙子,比我昨晚睡的地方还要柔软.我决定今晚要在这个地点夜宿.但在这之前,我要先到胡亚雷斯(Juarez)溜跶溜跶,看看那里的教堂、街道和享受享受墨西哥食物.我一度想过要把背包藏在岩石之间,但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因为这里会出现另一个流浪汉或猎人的机率虽然很小,却不是全无可能.于是,我就再次把背包扛起,走下旱谷,沿着铁路往回走,把背包寄存在火车站收费二十五美分的置物柜里.
然后,我穿过城市,走到边界栏栅,花了两便士的费用,进人胡亚雷斯.
结果,我遇了荒唐的一天.这趟胡亚雷斯之旅,开始得一点都不荒唐.我无是参观了瓜达卢佩圣母教堂和在一个印第安市集逛了逛,然后走人一个公园,坐在长凳上观看欢乐的墨西哥小孩玩耍.然而,在接下来逛过几家酒吧和喝了一大堆酒以后,情形便不同了.最后,我甚至认识了一群邪恶的墨西哥阿帕切人,他们把我带到一间会滴水的的石头小屋,拿起蜡烛照着我的脸,把我介绍给里面的朋友认识,接下来,我们就在烛焰与暗影之间,吞云吐雾起来.但我很快就觉得烦腻.我想起我的白沙旱谷,想起我今晚要露宿的地点,于是就向他们告别.但他们却不愿放我走.他们其中一个还在我的购物袋里偷了几样东西,但我并不在乎.其中一个墨西哥小伙子是个男同志,他爱上了我,想和我一起到加州去.胡亚雷斯现在已经是晚上,所有夜总会都在轰鸣.我们在一家夜总会里喝了一会儿啤酒,里面清一色都是黑人阿兵哥,每个的大腿上都趴着个小姐,点唱机里播着摇滚乐,仿似人间天堂.那墨西哥小伙子想要我跟他一道到某条横街窄巷去"唔唔",又告诉那些美国士兵,我知道哪里有正点的女孩子.他悄悄对我说:"我会带他们到我的房间去'唔唔'.等他们发现没有女孩的时候已经晚了,哈!"我唯一可以摆脱他的地方就是边界栏栅.在那里,我们挥手作别.这是个邪恶之城,但在边界的另一边,却有个圣洁的沙漠等着我.
我焦急地走过边界,穿遇埃尔帕索的街道,走到火车站,拿回我的背包,舒了一口大气.之后,就马上往旱谷的方向走去,有月光的帮助,路非常好辨认.往上走的时候,我的靴子发出如同贾菲走路时一样的啪哒啪哒声,这让我想起,教会我怎样驱赶世界和城市的邪恶、找寻自己纯净灵魂的人,就是贾菲.只要有一但高贵的背包背在背上,我就不用担心会受到邪恶的污染.到达我夜宿的预定地,打开睡袋以后,我就祷告谢主赐给我的这一切美好.现在,跟一群戴着斜帽的墨西哥人一起吸大麻的那个邪恶下午,就恍如一场已经结束的恶梦,就像我在北卡罗莱纳的佛陀涧所做过的许多恶梦一样.我坐下来打坐和祷告.只要你有一个够好够温暖的鸭嘴式睡袋,那世界上就没有任何的睡眠,可以胜得过冬夜沙漠里的睡眠.这里的静,浓烈得让我可以听见自己耳鼓里的血液流动声,但与此同时,它又包含着某种神秘的喧闹,就像是一声响兄已极的"嘘",似乎是要提醒你某件你自出娘胎以后就因为生活的紧张而遗忘了的重大事情.我很希望可以把这个领悟分享给我所爱的人,包括我妈妈和贾菲,然而,它的空无与清净,又是难以言诠的."有什幺确定的教诲,是我可以告诉所有生灵的呢?"我很想问浓眉复雪的燃灯佛这个问题,但我知道,他的回答将会是怒吼般的钻石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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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摩押(Moab):圣经创世纪中的人物.
(66)"如来"(Tathata)词与"它它它"音近.作者这里所说的"它",也有终极真理的意思.从一个松果看到终极真理,犹如佛家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67)驮那演那(Dhyana):一译静虑,佛家语,禅定的修行方式一种.
(68)作者在本书中三番两次使用"肉"这个意象,其意义似乎是指虚幻的肉身,而与下面所言的"法身"(即佛身)相对.
(69)释迦牟尼的堂兄及弟子.
(70)济华花(Chihuahua):墨西哥北部一州,其北部与东北部与美国接邻.
(71)阿帕切是居住在北美西北部的一族印第安人.
二十三
第二天早上,我赶紧启程,因为再耽搁的话,只怕我永远也到不了加州那间可以予我以荫庇的小屋去.我身上只剩下八美元了.我走到高速公路上,举手拦车,指望好运会快快来临.一个推销员载了我一程.他说:"你知道吗,埃尔帕索这里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有大太阳,但我太太最近却跑去买了三台干衣机,你说是不是见鬼!"他把我载到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LasCruces).我沿着高速公路,步行穿过这个小小的城镇.快要走出拉斯克鲁塞斯的时候,我看到一棵很漂亮的大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说.我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个梦罢了,我其实早已到了加州,早已在拉斯克鲁塞斯那棵漂亮的大树下休息过."我躺了下来,愉快地小睡了片刻.
醒来后,我再次动身,走过一条跨越铁路的高架桥.一出高架桥,就一个人把我叫住,对我说:"你有兴趣以两美元的时薪,帮忙搬一部钢琴吗?"我需要那个钱,便接受了.他载着我,把小货车开到拉斯克鲁塞斯近郊的一户人家.有一群穿著体面的中产阶级正在门廊上聊天.我们用一台手推车把钢琴和一些其它家具从房子里搬出来,抬上车,开到这产人家的新家,再把东西搬进去.事情就这样搞定.由于这趟工作花了我两小时,所以得到的工资是四美元.有了钱,我就跑到一个卡车休息站吃了一顿够饱一个下午和晚上的大餐,然后再次拦车.很快就有一辆轿车在我面前停下来,开车的是个戴阔边帽的德州大块头,后座坐着一对墨西哥小夫妻,女的手上抱着个婴儿.那德州大块头表示,如果我愿意付十美元的话,可以把我载到洛杉矶.
我说:"我愿意给你身上全部的钱,但我只有四美元.""干,四美元就四美元吧."在穿遇亚历桑纳和加州的沙漠的沿途,他都喋喋不休,并在第二天早上九点,把我载到离洛杉矶火车站的调车场只有一箭之遥的地方.沿途唯一的意外状况是那个墨西哥小妈妈把一些婴儿食物溅到我的背包上,我带着愤怒地把它们扫走.不过这对墨西哥小夫妻都是很和气的人.事实上,途中我还对他们讲解了一点点佛法,特别是有关业和轮回方面的,他们看来也听得津津有味.
"你是说我们的人生可以再重来一次?"那可怜巴巴的墨西哥小伙子问我.他手脚都绑着绷带,那是前一个晚上他在胡亚雷斯跟人干架后的结果.
"佛教是这幺说的.""那就棒毙了.希望下一次我投胎的时候,不是当现在这个我."但如果说有谁的人生最需要重来一次,那肯定就是搭载我们的那个德州大块头.他一整个晚上所说的,都是自己因为某某事而揍了谁揍了谁,但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被他揍过的人,已尽够组成一支小军队.他一整晚喋喋不休,但他说的话,我连半句都不相信,所以,从午夜开始,我就把耳朵的接收器关闭.我在洛杉矶下车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我先在一家酒吧里吃了一顿便宜早餐(包括甜甜圈和咖啡),一面吃一面和吧台后面的意大利酒保聊天,他想知道我背着一个大背包要到哪里去、想干些什幺.然后,我就走到调车场去,坐在草地上,看着工作人员在准备火车的情景.
由于我曾经当过制动手,所以在调车场里觉得很骄傲和有回到家的感觉.但我却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我不应该背着一个大背包,在调车场里悠哉悠哉地闲逛,又跟那里的扳道工聊天.因为当我问他们下一班慢车什幺时候会到达的时候,突然间出现了一个铁路警察.
他的腰间斜挂着一把枪,样子就像电视里的怀特·厄普警长一模一样.他在一副墨镜后面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命令我马上滚出调车场.他双手叉腰,一直盯着我走遇到高速公路去的陆桥为止.我气疯了.下陆桥以后,我跳过铁路旁的的篱笆,平躺在草地上,等待火车的到来.稍后我又坐了起来(但仍压低了身子),拔了根草来嚼.没多久,我就听到有火车要开出的信号声,而我从声音判断得出来,要开出的就是我要坐的慢车.我连忙走过停在铁轨上的一些火车车厢,跳上了我要坐的火车,躺了下来.火车开出调车场的时候,先前那个铁路警察发现了我,但此时他却拿我没辄,只能叉着腰,用绝不宽恕的眼神狠狠瞪我.不过,最后我却看到他以手搔头.
火车再一次把我带到圣巴巴拉,我利用等"午夜幽灵"的空档,跑到海滩去游了泳和生火煮食.回到调车场的时候,时间还很充裕."午夜幽灵"主要由平板车构成,每台平板车上都载着用钢索固定住的大卡车车头.我坐"午夜幽灵"的时候,常常喜欢把头枕在用来楔住卡车头巨大车轮的木板上,所以如果火车发生碰撞的话,那雷蒙·史密斯就肯定要说拜拜.但我并没有把这种可能性放在心上,因为我认为,如果真有那样的事,那就是命中注定,躲也躲下掉,况且我相信,上帝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火车准时到达,我溜上了一厶早板车,在一个大卡车车头下面摊开睡袋,脱掉鞋子,用外套把它卷起,当成枕头,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叹了一口舒心的气.窿窿窿,出发了.我因为筋疲力竭,所以很快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圣路易斯-奥比斯波,才被调车场办公室射出的灯光照醒.原来我躺着的那辆平板车,好死不死就停在办公室的前面,我这时的处境可说是相当凶险.但办公室四周却连鬼影都没半个(当时已是午夜),所以我什幺麻烦也没碰到.自圣路易斯-奥比斯波以后我都一直熟睡,而且是无梦的酣睡,要直到第二天早上火车几乎要开入旧金山,才再次醒过来.虽然我身上只剩下一美元,但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贾菲就在小屋里等着我.整个旅程迅疾和有启悟得就像个梦.我回来了.
二十四
如果要在美国找一个在俗的"达摩流浪者"(换言之是有家、有太太和有小孩的),那辛恩·莫纳汉就是其中之一.
辛恩是个年轻木匠,住在科尔特马德拉一条乡村公路的远程的一栋老旧的木构房子.他自己动手把房子的后门廊加盖起来,充当日后其它小孩的婴儿房.他相信,人不用赚太多钱,一样可以过上快乐的生活,而他也选择了一个生活理念跟自己完全一模一样的女孩当太太.虽然是个有工作的人,但辛恩却喜欢不时放自己几天假,跑到屋子后面山坡上方的小屋打坐和读佛经,有时则什幺都不做,只是泡泡茶和吃点小点心(小屋是他租来的整片产业的一部份).他太太克莉丝汀漂亮而年轻,有一头垂肩的蜜色头发,喜欢赤着脚,在房子和院子里跑进跑出,烘面包和曲奇饼.她是个能从一无所有变出一顿饭菜来的专家.一年前,贾菲送了辛恩夫妻一袋十磅重的面粉,作为他们结婚周年的礼物,他们高兴地接受了.辛恩有一个旧时代族长的模样:虽然才二十二岁,却留着一把像圣约瑟一样的白色大胡子.他常常笑,露出扇贝般的牙齿,两颗蓝眼珠子闪闪发亮.辛恩有两个很小的女儿,而她们就像妈妈一样,喜欢赤脚在屋子和院子里走来走去,而且年纪虽小,却懂得自己照顾自己.辛恩家的地板也是铺着草席的,所以你到他家的时候,也得脱鞋.他的藏书非常多,家里唯一一样奢侈品是一部大音响,可以用来放他精心收藏的印第安音乐、佛朗明哥舞曲和爵士乐的唱片.他甚至还有中国和日本的唱片.起居室里的餐桌是一张日本式桌子,低矮而漆着黑漆,所以在他家里吃饭,爱跪爱坐都可以.克莉丝汀是个做汤和新鲜饼干的高手.
我到达辛恩家的那天是在中午.下灰狗巴士走了一英里的柏油路之后,我就坐在了他起居室那张矮桌子前面.甫一坐下,克莉丝汀就为我端来热汤和温热的牛油面包.她是个体贴温柔的女孩."贾菲跟辛恩一块到索萨力托工作去了,要大约五点才会回来.""我待会儿会到小屋去看看,并在那儿等贾菲回来.""你也可以留在这里,放些唱片来听听.""我不想妨碍到你工作.""你不会妨碍到我的,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晾晾衣服、烤些今天晚上吃的面包和补几件衣服罢了."由于有像克莉丝汀这样的能干太太,让辛恩虽然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方式工作,仍然能够在银行里存下了几千美元的积蓄.他不但外貌像个族长,他的慷慨也不输一个族长:
他总是会坚持请你吃饭,而如果有十二个人在他家里作客,他就会在院子里的大木板上铺排一顿盛大的晚餐(简单但却美味的晚餐),而且总是备有一大瓶红酒.不过他有一个严格的规定:我们得付酒钱,另外,如果客人来这里是渡周末两天假期的话(每个周末都有这样的人),那就得自备饮食,要不就得付饭钱.等大家都吃得饱饱,辛恩就会拿出他的吉他,唱些民歌娱乐大众.每当我听累了,就会爬回山坡上的小屋去睡觉.
吃过午餐和跟克莉丝汀聊了聊以后,我就往山坡上走去.一出辛恩家的后门就是一个陡峭的斜坡,沿途都是巨大的黄松和其它品种的松树."哇,这里迟早要比我家附近那片松树林要壮观!"我想.上坡的小径那幺的陡,以至你往上走的时候,得像头猴子那样,弯着腰走路.小径会途经一长排的柏树,那是多年住在这山坡上的老头种的,目的是不让带雾的冷风从海洋直接吹进来.整段攀爬的路程可以分为三个部份:首先是辛恩的后院部份,然后是一段旁边竖着篱笆的路,篱笆的外面看起来像个鹿场(有一个晚上我真的在这里看到过鹿,一共是五头),最后一段路是近山顶的路(旁边也有篱笆).但就在快要到达山顶以前,山坡的右边却突然凹了进去,形成一个广大平坦的空间,而小屋就盖在那里,掩映在扶疏的树木和花丛之间.那是一栋造工精细的小屋,共有三个大房间(贾菲只占用其中一间),里面放在好些木柴、一个锯木架和一些斧头.屋外有一间没有屋顶的室外厕所.院子里景致美好得就像是混沌初开的第一个早晨:太阳光从浓密的树叶洒下,小鸟和蝴蝶肆意飞来飞去,温暖而充满花香.小屋的后头有一道铁丝网,过铁丝网之后再走上一小段路就是山顶.站在山顶上,马林县的全景可以尽收眼底.
在小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个中国字.我不知道它们写的是什幺,但猜也许是"妖魔止步"的意思.在屋里,我再一次见识到贾菲那简单、整齐和有品味的生活方式.首先是好些插在陶罐里的怒放花束(花是从院子里摘来的).书本整整齐齐插在橘黄色的柳条箱里.地板上铺着并不昂贵的草席.墙壁上贴着细麻布,那是我见过最细致的壁纸.一张薄床垫铺在草席上,而在床垫的前方,是一个卷得好好的睡袋.他的背包和杂物都收藏在一个垂着细麻布的储物间里面,所以看不到.墙上挂着一些漂亮中国画的复制品,还有一幅马林县的地图和一幅华盛顿州西北的地图.他把他写的诗用钉子在墙在钉成一迭,任何想看的人都可以翻来看.钉在最前面的一首(也就是最新的一首)是这样写的:"离我两码之外,一只蜂鸟停在门廊上,打断了我的阅读.它一下子就飞走了,而我的视线,随之落在一根斜插在泥地里的门柱.门柱上纠结着一大丛长得比我身高还要高的黄花朵,每次进屋,我都得把它们推开一点点.透过黄花朵的空隙,太阳在门廊上形成一圈网影.白冠的麻雀在树上放声高歌,震耳欲聋,山谷下方的一只公鸡啼了又啼.辛恩·莫纳汉此时正在外头、太阳的下面,读着《金刚经》.昨天我读了《鸟类的迁徙》,但用不着书本告诉我,我也知道,海鸟行将要沿着海岸向北追逐春天:六星期内,它们就会在阿拉斯加结巢."诗最下面的题署是:"贾菲·M·赖德,柏树居,18:ⅲ:56."我不想弄乱屋里的东西,所以就走到屋外,躺在长得长长的绿草上,准备等贾菲回来等一整个下午.但我却突然想到:"我何不为贾菲准备一顿美味的晚餐呢?"于是,我就走到山路下方的杂货店,买了豆子、盐腌猪肉和其它一些食物杂货,然后回到小屋,在厨房的柴炉里生了一个火,煮了一大锅加了糖蜜和洋葱的豆子焖猪肉.我对贾菲收藏食物的方式感到讶异.就在柴炉旁边的食物橱里,放着两棵洋葱、一个橘子、一袋小麦胚芽、一罐咖哩粉、米、一些晒干的中国海草、一瓶酱油.他的盐和胡椒粉都有条不紊地装在小塑料袋里,用橡皮圈扎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贾菲愿意浪费掉的.但我现在却把世界上最丰腴的豆子焖猪肉引人他的厨房,不知道他会不会不高兴.厨房里还放着一大条克莉丝汀所烤的面包,贾菲的匕首直接了当就插在上面.
天黑了,我在院子里等着,让一锅豆子猪肉放在火上焖着,保持热度.因为没有别的事做,我劈了一些木柴,堆在木炉后面的木柴堆上面.带雾的风开始从太平洋上吹过来,让树木弯腰和喧闹得更厉害.在山顶上,你唯一看得到的东西就是树、树、树,一片喧腾的树海.真是个人间天堂.
因为气温变冷,我就走入屋内,在火炉里生了个火,把窗子关起来,一个人唱唱歌.小屋的窗子仅仅是由一些可移动的半透明塑料片构成,它们可以让光线照人屋里,但屋外的人即看不见屋内的情景,另外,它们也可以抵挡寒风.这个聪明的设计,是克莉丝汀的木匠哥哥惠特·琼斯的杰作.很快,屋里就变得温暖舒适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从喧闹的树木声中,传来一些一声"呜呃"的吆喊声.是贾菲回来了.
我走出屋外去迎接他.他正在走过最后的一片草坡,外套披在两肩上,步伐沉重而神情疲惫,显然,工作了一天下来,他已经累了."嗯,史密斯,你来了,真好.""我煮了一锅美味的豆子焖猪肉等你回来.""真的?-他满睑感激地说,"我饿扁了.工作了一天回到家,发现有人已经为你准备好晚餐,不用自己下厨,简直是如获大赦."我们马上就一头栽进了豆子焖猪肉、面包和热咖啡里去.咖啡是我用平底锅煮的,那是法式的冲泡咖啡,只要加上水,用汤匙搅一搅就可以喝.大嚼过一顿以后,我们点起烟斗,坐在摇曳的炉火前面聊天."田蒙,我保证你在孤凉峰上会有一个顶刮刮的夏天.""不过我却想先在这小屋里过一个顶刮刮的春天.""那还用说.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周末时邀一些可爱的妞儿来这里乐一乐.我认识一对漂亮的姊妹花,一个是普绪娃,一个是珀莉.唔,等一下,我可不能把她们一道邀来.她们两个都喜欢我,如果同时出现,会互相吃醋的.但不管怎幺说,以后每个周末,我们都要搞一个盛大的派对,先从辛恩家乐起,最后到这上头来乐.我明天不打算工作,所以我们就利用明天帮辛恩劈些木头吧.那是他唯一想你帮忙的事情.不过,如果你愿意下星期跟他一道到索萨力托工作的话,那你可以赚到十块钱一天的工资.""不赖嘛……十块钱可以买到不少豆子猪肉罐头和葡萄酒了."贾菲抽出一张细致的素描画给我看,画的是一座山."这是贺祖米山(Hozmeen),就是那座将要俯临你的山.画是两年前夏天我在克雷特峰(CraterPeak)上画的.那是一九五二年的事,靠着坐顺风车,从旧金山一直坐到西雅图,又再坐到斯卡士晷县,当时我顶着个大光头和蓄着把刚开始长长的胡子……""顶着个大光头?你干嘛要把头发剃光?""想让自己像个和尚,你知道佛经上是怎幺说的.""但你顶着个大光头会拦得到顺风车吗?""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但大家都乐于载我一程.我在车上还向他们讲解佛学,让他们得到不少开悟…,""我下次要学学你这一套.……对了,我想告诉你我在一个沙漠早谷里的遭遇."一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我到克雷特峰去,为的是要当林火瞭望员,不过那一年雪积得很深,所以林务站先派我到格拉尼特峡谷,去做了一个月清除山径积雪的工作.我说的这些地点,你在接下来的夏天都会亲眼看到.一个月过后,我就跟着一队骡,往克雷特峰开拔.经过树木生长线之后,我们又走了七英里盘旋曲折的山路,走过一些雪原和最后的一些巉岩大岩石,才到达笼罩在大风雪之中的峰顶.打开瞭望站小屋的门以后,我煮了我在克雷特峰上的第一顿晚餐.风在外头嘶吼,雪则在两面外墙上愈积愈厚.老哥,你到孤凉峰之后,就会见识到类似的情景.那一年在孤凉峰上当林火瞭望员的,刚好就是我老友杰克·约瑟夫.
"孤凉峰,好酷的名字!""他是第一个当孤凉峰林火瞭望员的人,我透过无线电跟他连络上,而他则恭喜我加入林火瞭望员的大家庭.稍后,我又用无线电跟其它山峰上的林火瞭望员联络上.对了,我忘了说,森林保护局会配给每个林火瞭望员一部可以同时双向通话的无线电.林火瞭望员喜欢互相用无线电闲聊,这几乎已经成了每天的例行性仪式.他们会聊的事情包罗万象,包括告诉别人自己今天看到了熊或请教别人要怎样用柴炉来煎薄饼之类的.想想看,分散在方圆几百英里的山峰用无线电编织成一个网络,那是多幺壮观的光景!老哥,你要去的,可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原始地带,你到了那上头就会晓得.从我的小屋,可以看得见孤凉峰上的灯光.晚上,杰克会用阅读地质学的书籍打发时间.白天的时候,我们会透过以镜子互打信号,来校正林火寻视器,好让它精准得像罗盘."一老天爷,当林火瞭望员需要懂那幺多的本领,我会学得来吗?你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个诗人流浪者罢了.""当然学得来.磁极、北极星,还有北极光,这些都是你统统要学会的.每个晚上,我都会和杰克都会用无线电交谈.有一次,他告诉我,有一大群的瓢虫攻击他的小屋,不但整个屋顶都布满瓢虫,就连水槽里也爬满瓢虫.又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白天在一条山脊上散步时,竟然踩到了一头熟睡的熊.""老天,那地方可真是够野的了.""那还不算什幺……你知道吗,还有一次,我们在通话的时候,正值雷暴逼近孤凉峰,谈到最后,杰克告诉我,雷暴太接近了,他必须马上关机,接着,他的声音就消失了.当我我望向孤凉峰的时候,只见它整个都被黑云盖住了,雷电像跳舞一样轰个不停.不过,夏天过后,孤凉峰就变得干燥和繁花处处.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只穿著内裤和登山靴,到处寻找雷鸟的巢,或者爬爬山.我还被蜜蜂螫遇好几次……孤凉峰有海拔六千英尺那幺高,可以望得见加拿大和奇兰高原(Chelanhighlands).你在那上面可以看得到鹿、熊、穴兔、老鹰、鳟鱼和金花鼠.雷蒙,我保证那里一定会让你心花怒放的.""我会满怀期待的.我猜那里不会有蜜蜂螫我吧?"之后,他拿出一本书来读了一会儿,我也一样.我们各自在一盏油灯旁边阅读.那是一个宁静的夜,带雾的风在树丛之闾喧嚣,在山谷的另一边,有一头驴发出了我生平听过最凄厉的嘶呜."每次听到那头骡的哭声,"贾菲说,"我都会有为所有生灵祷告的街动."说完,他就以完全趺坐的姿势,动也不动地打坐了一会儿."好了,该睡了."但这时我却想把冬天我在松树林里打坐时所领悟到的一切告诉他.但他的反应却让我惊讶."那都不过是言语吧了,一他忧郁地说,"我不相听你那些用一整个冬天堆砌出来的言语.老哥,我只想透过行动来获得开悟."他的样子,也已经跟去年有所不同.他颚下那把山羊胡已经剪掉,让他的脸上原有的一点点喜感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然的瘦削与嶙峋.另外,他也把头发理成了平头,让他看起来像个日耳曼人,严峻而忧郁,又特别是忧郁.他脸上流露着某种失落感,一种打从灵魂深处流露出来的失落感,似乎正是这种失落感,让他不愿意听我告诉他,万事万物永永远远都会是好端端的.突然间,吓我一跳的,他跟我说:"我有结婚的打算.我累了,不打算继续晃荡下去.""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奉守清贫和自由的禅理想呐.""也许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等我从日本的佛寺回来,说不定就会换一个人生.也许我会去工作、赚很多钱和住在一栋大房子里."但一分钟以后,他又说:"其实,谁又愿意被这些鸟东西所奴役呢?我也不愿意.我只是有点消沉罢了,而你说的那些事情,又只会让的我消沉再添几分.我姊姊回来了,你知道吗?""你说谁?""我姊姊,萝达.我跟她是一起在俄勒冈的森林里长大的.她打算要嫁给芝加哥一个有钱的小白睑、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头鹅.说巧不巧,我爸爸跟我姑姑诺丝也有过不愉快.
""你不应该把山羊胡剃掉的,它可以让你看起来像个快乐的小和尚.""唉,我已经不再是个快乐的小和尚了,我累了."一整天的工作让他筋疲力竭.我们决定去睡觉,把一切抛诸脑后.事实上,我们对彼此都有一点点怨尤.白天的时候,我发现院子里一丛怒放玫瑰的旁边,是个很适合夜宿的地点,所以就拔了很多青草,在上面铺成厚厚的一层.现在,我拿着一个手电筒和从一瓶从水龙头接来的冷水,向那里走去.我首先打了一会儿的坐.我已经无法再像贾菲那样,能够在室内打坐.经过了一冬天的森林夜间打坐,我已习惯了打坐的时候非要听到虫呜鸟叫和感受到地里透出的寒气不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跟万物是血脉相连的,感受到我们全都是空与觉,都是已经获得了拯救的.我为贾菲做了个祷告,因为我觉得他正在改变,而且是朝坏的方向转变.破晓时,一阵小雨打在我的睡袋上,我把垫在睡袋下面的披风抽了出来,盖在头上,咒骂了几句,就继续睡去.太阳在七点的时候重新露脸,在玫瑰花之间翻飞的蝴蝶不时都会从我头上飞过,一只蜂鸟甚至嗡嗡嗡地向我俯冲,到极近的距离才又快乐地飞走.事实上,我误解了贾菲的转变了.那个早上,是我们一生中最棒的一个早上.他站在门前,口中念念有词在念咒:"布达沙朗喃戈阐米……昙摩沙朗喃戈阐米……沙冈沙朗喃戈阐米."念完就向我喊道:"来吧,小朋友,薄烤饼煎好了,起来吃早饭吧."橘色的太阳光从松树叶之间筛下来,一切又再次美好起来.事实上,贾菲经过一夜思考,认定我劝他坚守佛法的主张是正暗的.
二十五
贾菲煎了一些蓄麦做的薄烤饼,非常美味,我们配着糖浆和一点点牛油吃.我问贾菲,刚才他念的是什幺咒."那是日本僧人用三餐前所念的咒,意思是'我皈依佛'、'我皈依僧'、'我皈依法'.明天早上,我会做另一道美味的早餐给你尝.那是马铃薯炒蛋,我保证你从没吃过.做法很简单,只要把炒过的蛋再跟马铃薯炒在一块就行.""那是'砍树杰克'的饮食吗?""根本没有'砍树杰克'这样的词儿,那一定是东部佬带贬意的用语.我们在北部都只用伐木工这个称呼.吃完早餐以后,我们一起到下面劈柴去,我会教你怎样使用两刃斧头."他把斧头拿出来,一边磨它一面教我磨的方法."用斧头砍木头的时候,记得要在下面垫一截圆木或一块厚木板.
千万不要直接把木头放在地上劈,否则斧刃就会有可能因为砍到石头而变钝."我跑到外面去上厕所,上完回来的时候开了个禅的玩笑,把一卷卫生纸从窗外抛进屋里,想吓贾菲一跳.没想到他的反应却是发出一声日本武士式的呐喊,然后一跃而上窗台(穿著短裤登山靴、手上拿着一把匕首),然后再纵身一跳,跳到院子里.这一跳,足足有十五英尺远,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我们带着高亢的情绪往山坡下面走.先前辛恩在贾菲帮忙下砍的几棵大树,现在都已经被锯成了一截一截的圆木,堆在院子里.每截圆木的切面,都有好几条裂隙,劈它们的时候,你只要把一把铁制的楔子插进其一条裂隙,然后把五磅重的大铁锤高举过头,往下用力敲击楔子,圆木就会应声被劈成两半(但劈的时候你得站后面一点,以免失手时大铁锤会敲到你的脚躁上).继而,你把剖半的圆木放在一块厚木板上,挥动利如剃刀的双刃斧,就可以把它又劈成两半.同一个步骤再重复两遍,原来偌大的一截圆木就会被分解成为八块木柴.贾菲把运锤和挥斧的动作示范给我看,又交代我,力量不必用太猛.不过稍后我却看到,他劈红了眼睛以后,每次运锤挥斧,都是使出全身吃奶之力,而且总是伴随着一声他那著名的吆喊(不然就是一声咒骂).我很快就抓到了诀窍,劈起木头来像个劈了一辈子的人.
这时,克莉丝汀走到院子来对我们说:"待会儿我会为你们准备一顿美美的午餐.""谢啦."贾菲回答说.他和克莉丝汀情同兄妹.
我们劈了好一些圆木.每次坚硬的圆木抵受不住大铁锤的猛击(少则一次、多者两次)而一分为二时,都让人很有快感.木屑的味道,加上松树的香气,加上从大海吹来的微风,加上在草地上蹁千翻飞的蝴蝶,这一切只能用"完美"两个字来形容.接下来,我们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餐,包括热狗、米饭、汤、红酒和现做的饼干.吃饱后,我们盘着腿、赤着脚,在辛恩那巨大的图书馆里翻书看.
"你有听过一个弟子问他师父'什幺是佛?'的故事吗?""没有.他师父怎样回答?""'佛就是一堆晒干的大便.'听到这个答案以后,那弟子马上获得顿悟.""不折不扣的狗屎.""难道你又懂什幺是顿悟吗?我再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个弟子问了师父一个问题,但师父却不回答,反而拿起一根棒子打他,打得他跌落到凉廊下方十英尺一个烂泥堆里.站起来的时候,那弟子不但不恼怒,反而放声大笑.他后来也成为了一个禅师.让他获得顿悟的不是言语,而是那把他从外健康的一推.""让弟子在泥巴里打滚,可是真的有够慈悲的呐."我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我还不打算向贾菲推销我的"日语".
"哇!"他喊着,把一朵花扔向我的头,"你知道迦叶是怎样成为禅宗第一代祖师的?有一次,有一千二百五十个比丘,穿著袈裟、盘着腿,围坐在佛陀四周,等待听他说法,但佛陀却什幺都没有说,只举起一朵花,默然良久.在场的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那是什幺意思,只有迦叶一个发出会心的微笑.结果佛陀就选定他作为自己衣钵的传人.这就是著名的拈花开示."听他说完,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根香蕉来吃,一面吃一面对贾菲说:"嗯,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什幺是涅盘.""什幺是涅盘?"我把香蕉吃掉,把皮扔得远远的,什幺都没说."这就是香蕉开示.""呜呃!"贾菲吆喊了一声."我有告诉过你业林狼老头是怎样开天辟地的吗?根据印第安人的神话,他是和银狐一起不断踩不断踩,才在真空里踩出一片地来的.对了,快来看看这幅画.这是著名的驯牛图."印在他手上那本书里的中国画,可以算得上是一幅中国古代的漫画.在第一格画面里,画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提着一个包包和拄着根拐杖,走在荒野里.接下来,他发现了一头牛,便奋力想驯服它、骑上它的背,而他最后终于成功了.不过,在接下来的画面,他却甩下了牛不管,坐在月色下打坐.再接下来的画面一片空白,什幺也没有画.而在最后一格画面,那年轻小伙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肥胖的大个子,脸上挂着古怪的大笑容,背上背着一个大袋子,要人城去找一个已经悟道的屠夫买醉去,但与此同时,却有另一个提着包包、拄着拐杖的年轻小伙子,正要往山里走去.
"这种情形是重复上演的,师父和弟子都要经历过相同的求道过程.首先他们需要驯服心灵的野牛,然后又把它甩掉,之后达到空的境界,就像那什幺都没画的那一格空白画面所象征的.然后,他们就会下山,到城里去找像李白这一类已经悟道的屠夫买醉去."这是一幅饶有智能的漫画,它让我忆起自己的体验.我在松树林里的时候,也经历过一段与自己心灵的野牛角力的过程,那之后,我才了悟到一切都是空与觉,了悟到我根本无须做些什么,所以,现在我就来这里来,找屠夫贾菲买醉.我们又听了些唱片和吸了一阵子烟,就再回到院子里劈柴去.
到下午天气转凉,我们就回到山坡上的小屋去,为今晚举行的派对梳洗更衣.这一整天下来,贾菲在山坡跑上跑下不下十次,有时是去打电话,有时是去看克莉丝汀,有时是去拿面包,有时是去拿床单(每次他要跟一个女孩相好前,都会在他的薄床垫上铺上一张干净的白床单,这个行为,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仪式).但我却什幺都没做,只是在草地上闲晃,要不就是写写俳句和看着一只兀鸶在山坡上盘旋."这附近一定有什幺动物死了."我想.
贾菲问我:"干嘛你一整天都大剌剌地坐着?""我在修习无为.""无为跟懒洋洋有什幺分别?把你的无为扔到垃圾桶去吧,佛教讲求的是行动."说完,他又匆匆忙忙往山坡下走去了.我听得见他在辛恩的院子里锯木头和吹口哨的声音.贾菲这个人,连一分钟都静不下来.他的打坐,是有固定时间表的:每天一醒来就打一次坐,下午再打一次(只有大约三分钟长),这就算是交了差.但我打坐却是从容不迫和随时随地的.我们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两个不同的怪和尚.稍后,我拿了一把铲子,走到我夜宿的那片草地,把地铲平:
它原来有一点点斜度,睡起来不尽舒服.经我这样处理过,那天晚上派对结束后,我果然睡得前所未有的好.
晚上的大派对野到了极点.贾菲约来参加派对的女孩是珀莉·惠特莫尔.珀莉是个漂亮的尤物,有一头西班牙式的发型和一双乌溜的眼睛,而且也是一个登山的爱好者.她刚离婚,一个人住在米尔布雷(Millbrae).克莉丝汀的哥哥惠特·琼斯也来了,带着未婚妻帕蒂丝一道.当然,辛恩也是决不会缺席的,他工作回来后,就赶快梳洗,准备参加派对.派对另一个值得一提的来宾是布德·迪芬多夫,他是佛教协会的管理员,以此赚取房租和可以免费参加协会举办的课程.他是个高大、温和、抽烟斗的佛教徒,满脑子的奇思怪想.我喜欢他,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本来大有希望成为一个芝加哥大学的物理学家,但后来却舍物理学而跑去念哲学,而现在,他却又变成了哲学最致命的杀手.他告诉我:"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树下弹琵琶,一面弹一面唱'我无名没姓'.我是个无名的托钵僧."在一趟漫长艰苦的顺风车之旅以后,能跟那幺多佛教徒聚在一起,真是一大乐事.
辛恩是个有点奇怪的佛教徒,满脑子都是迷信思想."我相信有妖魔鬼怪的存在."他说.
"哦,是吗?"我一面轻抚他小女儿的头发一面说,"但所有小小孩都知道,每个人死了之后,都是会上天堂的."对我的这番话,辛恩只是温柔而闷闷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很和气的人,常常把"钦"(72)挂在嘴上,就像他停泊在海湾里那艘老船所发出的声音一样.(那只是一艘大约二十英尺长的破船,没有船舱,以一个长满铁锈的锚碇在水里.每次船被暴风吹到海里,我们就要劳师动众,划着小船到冷飕飕、雾茫茫的人海里把它拖回来.)克莉丝汀的哥哥惠特·琼斯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才二十岁,虽然很少说话,但脸上始终保持微笑,即使受到捉弄,也不会抱怨.派对随着三对男女脱光衣服在门廊上大跳波尔卡舞而进入了高潮(这时小孩都睡觉了).这个情境对我和布德一点影响都没有,我们只是静静坐在一个角落,抽烟斗和谈佛学(事实上,这是我们最明智的做法,因为我们并没有女伴).但贾菲和辛恩就不同了,他们硬要把帕蒂丝拉人卧室,想要上她.不过,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逗逗惠特,而全身赤条条的惠特果然被气得满脸通红.屋子里到处都是摔角声和笑声.我和布德盘着腿坐着,一些赤条条的女孩故意跑到我们面前跳舞,边跳边哈哈笑.这个场面,我和布德都有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雷蒙,这场面我们似乎曾在某一个前世看过,"布德说,"当时你和我都是西藏某间佛寺的喇嘛,而一些女孩要跟我们雅雍前先在我们前面跳舞.""对,我们都是老和尚了,对性不再感兴趣,但辛恩和贾菲却还是年轻的和尚,内心仍然充满欲望之火,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话虽如此,看着那些裸女跳舞时,我们仍然会不时偷偷舔唇.但大多数时间我都是闭起眼睛听音乐,因为尽管我很有诚意和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排除内心的欲念(努力得咬牙切齿),但上上之策显然还是闭上眼睛.除了有人裸露这一点以外,今晚的派对和乐融融得就像一个家庭聚会.到最后,大家都困了,各自找地方睡去.惠特带着帕蒂丝离开,贾菲则带着珀莉,到小屋的干净白床单去.我在玫瑰花丛旁边摊开睡袋.布德带了自己的睡袋来,在辛恩家地板的草席上打地铺.
第二天早上,布德走到山坡上面来,点起烟斗,坐在草地上和我聊天,那时我才刚醒过来,还在揉眼睛.那一天(星期天),辛恩家来了一大堆客人,其中有半数爬到山坡上来,要看看漂亮的小屋和两个著名的疯和尚.普琳丝、艾瓦和库格林都来了.辛恩在院子的大木板上摆上了汉堡、红酒和泡菜,生了个大营火,又拿出他的两把吉他来.在阳光普照的加州,加上有佛法可以聊,有山可以爬,这种生活真是写意得无以复加.所有客人都背着背包和自备睡袋,他们有一部份计划第二天去爬爬马林县那些漂亮的山脉.整个派对分成了三组人马,一组在起居室听音响和翻书,一组在院子里吃东西和听辛恩弹吉他,一组则在我们的小屋里泡茶谈诗谈佛法,或是在山顶上闲逛,看小孩放风筝.这种情景每个周末都一再重演,而一群悠闲自得的男男女女,就像是一群在"空"里倘佯的天使和洋娃娃.这个"空",跟"驯牛图"中那格空白画面一样,都是个繁花盛放的"空".
布德和我坐在山坡上看风筝."那个风筝飞不了退局,它的线不够长."我说.
布德说:"说得好.你这话让我想到我打坐时碰到的主要问题.我之所以一直无法到达涅盘的境界,就是因为风筝线不够良."他一面抽烟斗,一面为这一点凝神沉思.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认真的家伙.他又把这个问题思索了一整夜,第二天对我说:"昨晚我梦见自己是条鱼,在虚空的海洋里游淌,有时候游向左,有时候游向右,但我却没有左和右的观念,完全是我的鳍在带动我,它们就是我的风筝绿.所以我是条佛鱼,我的鳍则是我的智能.""那你的风箪缭,可是条无限长的线啊."我说.
每次派对进行到一半,我都会偷偷跑到桉树下去打个盹(白天睡在玫瑰花丛旁边会太热).桉树的树荫让我可以睡得很甜.有一个下午,当我凝视这些参天大树最上层的树枝和树叶时,我发现到,它们都是一些很有韵律的快乐舞者,正在为自己能被委派到那幺高的位置、能体验到整棵树的款摆而欢欣鼓舞.有一次,我在树下睡觉时做了个怪梦.我梦见一张铺满黄金的紫色宝座,上头坐着个像永恒教宗的人,罗丝就在附近,而寇迪则在小屋里和一些家伙笑闹,但他也似乎是站在这个异象的左方,看起就像个天使长.不过,当我睁开眼睛之后,唯一看到的只是太阳.我前面说过,有一只不比蜻蜓大的漂亮蓝色小蜂鸟,每天(通常都是在早上)都会呼啸着向我俯冲(毫无疑问是要跟我说"哈罗"),而我总是会用一声呐喊,响应他的招呼.后来,他甚至会飞到小屋的窗户前,一双薄翅振个不停,身体像瞄准一样左右微微移动,盯着我看一阵子,再一闪电般飞走.尽管我们已经很熟稔,但我有时还是会担心他会用女帽饰针般的长尖嘴,刺穿我的头壳.
另一个我很熟的朋友是一只在小屋地窖里爬来爬去的老鼠(所以晚上睡觉,我们都会把门关得紧紧的).我其它的好朋友还有蚂蚁,他们为了寻找蜂蜜,曾经把大军成一纵开入小屋里来.为引开他们,我在蚁丘至后花园之间的路上浇了一细线的蜂蜜.这条蜜之路让他们享受了一星期的美好时光.我有时甚至会跪在地上跟它们说话.小屋四周遍布各种漂亮的花朵,有红的、紫的、粉红的、白的,我们常常会拿它们来造成花束.但最漂亮的一个花束,却要算是贾菲单单用松球和松针造出来的一个.它那简单却漂亮的外型,正好是贾菲的生活的写照.贾菲常常会忙进忙出,而当他拿着把锯子冲人屋里,却看到我好整以暇地坐着,就会问:"你干嘛一整天坐着?""我是个叫怕事鬼的佛."听到这个,他脸上就会泛起一个童稚般的可爱笑容,一个就像中国小孩的笑容:鱼尾纹会在他的眼角皱起,嘴巴裂得大大的.他有时真的会被我逗得非常开心.
每一个人都爱贾菲,珀莉、普琳丝以至已婚的克莉丝汀都爱他爱得发疯,而她们都在暗地里忌妒贾菲的最爱:普绪娃.我看到普绪娃是在我人住小屋的第二个周末.她是个娇小可爱的可人儿,穿著牛仔裤和黑色的毛线衣,毛线衣的领口翻出白色的衬衫领子.贾菲告诉过我,他有一点点爱上了普绪娃,不过,令他头大的是,不管他怎幺哄,普绪娃就是不肯跟他上床.他曾经试过用灌她酒这一招,但普绪娃只要一开始喝酒就停不下来,最后醉得不省人事.她来的那个周末,贾菲在小屋子里为我们三个人做了马铃薯炒蛋,然后借了辛恩的老爷车,开了一百英里的路,到海滨一处偏僻的沙滩去玩.我们在的沙滩上的岩石边捡来一些被海水冲上岸来的蚌,用海草裹住,放在一个大柴火上,加以烟熏.我们还带了葡萄酒、面包和乳酪.普绪娃一整天都趴在沙滩上,不发一语.不过,有一次她却抬起了头,用一双湛蓝的小眼睛看着我说:
"史密斯,我看你还停留在口腔期,不然怎幺整天都在吃吃暍喝.""因为我是个肚子空空如也的佛.""你说他可不可爱,普绪娃?"贾菲说.
"普绪娃,"我说,"整个世界都是一出电影,虽然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东西,但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而且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真会鬼扯."接下来,我们在海滩上跑来跑去.一度,贾菲和并易娃走在前头,我一个人走在后头.我一面走一面唱史丹·盖兹的"斯特拉".前头有两对帅哥美女听到我的歌声,其中一个女的转过头对我说:"摇摆吧!"海滩旁边有一些天然形成的山洞,贾菲曾经在里面搞过派对和营火天体舞会.
然后,周末的派对就会再一度来临.每次派对结束后,我们的小屋都会变得像间乌烟瘴气的小庙,有大堆烟屁股等着贾菲和我去扫.因为对上一个秋天我所获得的奖学金还剩下一点点(都是以旅行支票的形式寄给我的),于是我就拿出其中一张旅行支票,到高速公路旁边的超币去,买了面粉、麦片、糖、糖蜜、蜂蜜、盐、胡椒粉、洋葱、米、面包、豆子、黑眼鹰嘴豆、马铃薯、红萝卜、包心菜、莴苣、咖啡,还有一瓶半加仑装的红波特酒,然后磕磕绊绊走回到山上去.这些补给晶让贾菲那个小而整洁的食物橱顿时被塞得满满."我们要拿这幺多食物怎幺办?有再多路过的行脚僧只怕都吃不完."不过事实证明,我们要喂饱的行脚僧,要多得超过我们所能应付.我们住下愈久,来找我们的朋友就愈多.他们其中一个是醉鬼马汉尼,他是我前年认识的一个朋友,每次来,他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躺就是三天三夜(就连早餐也是我端到床上给他吃),但一等恢复元气,他就会再到"好地方"和北湾区的其它酒吧,再战三百回合.每逢周末,我们的小屋里都挤满叫嚣笑闹的人群,最多的时候可多达二十个,而我则会忙着在厨房里把黄色的粗玉米粉、切片的洋葱、盐和水放到烧热的煎锅里,用汤匙搅了又搅,好让这帮人除了有茶可喝以外,还有热东西可吃.记得一年前,我曾经在一部易经占卜机里投了几个币,想看看我的运程会是如何,得到的预言是:"你将要喂很多人."果不其然,自从来了辛恩的小屋以后,我经常要站在热烘烘的火炉边做吃的.
"外面那些树木和山脉不是魔法,而都是真的,这话意味着什幺?"我一面在厨房里忙,一面大声指着大门外说.
"意味着什幺?"他们说.
"意味着外面的树木和山脉都不是魔法而都是真的.""那又怎样?"然后我又说:"如果说外面的树木和山脉都不是真的,而只是魔法,这话意味着什幺?""少来了!""那就意味着外面的树木和山脉都不是真的,而只是魔法.I"干,就当是吧!""你们在说'干,就当是吧'这话的时候,是什幺意思?""你倒说说看我们是什幺意思!""就是'干,就当是吧!'的意思.""把头埋到你的睡袋去吧,不要再来烦我们了.顺便拿杯咖啡过来吧."我在炉子上经常都会烧着一壶咖啡.
有一个下午,我跟一些小孩一起坐在草地上.他们问我:"为什幺天空是蓝色的?""因为天空是蓝色的.""我们是想知道,为什幺天空是蓝色的?""天空是蓝色的,因为你们想知道天空为什幺是蓝色的.""蓝色你个大头."有些小孩喜欢朝我们小屋的屋顶扔石头,因为他们以为里面没有住人.有一天下午,当他们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想瞧瞧里面有什幺东西的时候,我和贾菲刚好就在里面(我手上抱着只比墨还黑的猫).就在他们要把门打开的一刹那,我先把门打开了.我手上抱黑猫,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鬼."他们愣愣地看着我,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呃……"只说了这个字,他们就一哄而散,从此没有再来扔过石头.他们以为我是个男巫,而我也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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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一种附和别人意见的语气.
二十六
大伙打算在贾菲上船二艘日本货轮)到日本的前几天,为他搞一个盛大的欢送派对.计划中,那将是一个盛大得前所未有的派对,要从辛恩的起居室延伸到生着巨大营火的院子,再延伸到山坡上的小屋甚至更上面去.我和贾菲因为参加过的派对次数已经够多,所以并没有抱着太期待的心情.不过,届时每一个人都会出席,包括他的一众女朋友(连普绪娃在内),包括诗人卡索埃特、库格林和艾瓦,包括普琳丝和他的新男友,甚至还包括佛教协会的会长亚瑟·韦纳一家.就连贾菲的父亲都会来.每个来宾都会带着葡萄酒、食物和吉他一道来.贾菲对我说:"我对这一类派对已经厌腻了.等欢送派对过后,我们一起爬爬马林县的山怎幺样?我们背上背包,去爬它个几天的山,我会带你到波特列罗露营区和劳雷尔露营区去走走.""当然好."一天下午,贾菲的姊姊萝妲突然带着未婚夫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的婚礼计划在贾菲爸爸位于米尔河谷的家里举行,场面将会很盛大.当萝妲突然出现在小屋的门一刚时,我和贾菲正在无所事事地坐着.她修长、金发而美丽,而她未婚夫衣履光鲜,人很英俊.一看到萝妲,贾菲就"呜呃!"一声跳了起来,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而萝妲的反应也是一样热烈.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却只有匪夷所思四个字可以形容!
"你丈夫是个床第高手吧?""那还用说,你这个下三滥,他可是我千挑百选拣出来的!""最好是那样,不然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之后,为了表现,贾菲动手在煤油炉里生了个火."我们在北部的高山森林上都是靠生这种炉火取暖的."但他却在木炉里倒人了远超过需要的煤油,然后跑开,像个设计了什幺恶作剧的小男孩一样等着--跟着,炉子就"进"的一声发生了一个小爆炸.就连在小屋另一头的我,也可以感受得到爆炸震波的冲击.之后,贾菲对那个可怜的未婚夫说:"嗯,你对于新婚之夜该采取哪些体位,已经想好了没有?"萝妲的未婚夫前不久才从缅甸服役回来,本来想拿这个当话题,却一句话都插不上嘴.听到萝妲邀他参加婚礼时,贾菲说:"我可以一丝不挂出席吗?""你爱怎样都可以,只要来就行.""我已经可以看到那时的场面了:桌子上摆着大大个的鸡尾酒玻璃钵子,仕女们全戴着上等的细亚麻布帽子,音响在播又美又感人的风琴乐,而每个人都在拭泪,因为新娘子实在太美太美了.老实说,萝妲,你干嘛要蹬这种中产阶级生活的浑水呢?""我可不在乎,我只是想让生活有个新的开始罢了."她的未婚夫很有一些钱.事实上,他也是个很不错的人,因为虽然贾菲一直要叫他难堪,但他还是努力保持微笑.这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他们离开后,贾菲说:"你看着好了,她们的婚姻绝对维持不了半年以上.萝妲是个超级野的女孩,不是那种可以无所事事待在一栋芝加哥公寓里的人.穿著牛仔裤远足爬山才是她的本色.""你爱她,对不对?""对毙了,应该让我来娶她的.""但她可是你姊姊.""我可不鸟这个.她需要的是一个像我这样的真男人.你不是跟她一起在森林里长大的,所以不知道她有多野."事实上,萝妲是那幺的漂亮,我真希望她不是已经有一个未婚夫.虽然每个周末都有那幺多的女孩子在这里团团转,但却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我对女色固然不是很热中,但每次派对结束后,看到别人都成双成对离开,我却一个人裹着睡袋孤眠独枕,难免会感到孤单落寞,并因此唉声叹气.
不过,后来当我在鹿场里发现一只死乌鸦的时候,我又这样想…"这全都是由性而引起的."这个观照让我可以再一次把性从心思中排除.只要太阳一直在照耀和落下后重新再出来,我就感到心满意足.我决心要保持我的孤独,不让放纵扰乱我的平静与慈悲."慈悲是导航星,"佛陀这样说过,"不要跟上级或女性争辩,要谦卑."我为所有将要出席欢送派对的人写了一首诗:"你们的眼睑里都充满战争,充满丝……但所有的圣僧都走了,全走了,安然到达了彼岸."我真的视我自己为某种疯和尚.我不断告诫自己:"雷蒙,不要追逐酒精、女人和言谈的刺激,留在小屋里,享受与事物的自然关系."不过,要谨守这样的高标准并不容易,因为每个周末出现在我眼前的漂亮妞儿实在太多了.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一个漂亮尤物跟我一起到山坡上的小屋去,没想到正当我们在床垫上厮磨时,门却砰一声被推开,辛恩和乔伊·莫纳漠随之笑哈哈和手舞足蹈地走了进来.看来,他们是故意来搅和的,想要看看我被气疯的样子……不过,又也许他们只是两个好心的天使,不想看到我苦苦修行的成果毁于一旦,才特意要来把迷惑我的女妖给赶走--而他们也果然成功了.好吧,算了,我不跟你们计较!有时,当我喝得酩酊,情绪很高昂时,就会盘腿坐在疯狂派对的中央.这时,我会在眼睑上看到一些空寂的圣雪.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往往会看到一干好友坐在我周围,等着我解释我到底是怎幺回事.没有人认为我举止怪异,因为在佛教里,这是很平常的事.而不管我有没有作出解释,他们都会一样心满意足.事实上,那一整季,我在其它人多的场合,都会有闭目的冲动.我的这个举动让女孩们觉得毛毛的."他干嘛老是闭起眼睛坐着?"她们问.
有时,小般若(辛恩两岁大的女孩)会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戳戳我闭着的眼睛说:"喂!醒醒!"贾菲对我做的一切都很满意,只要我不犯一些愚蠢可笑的错误就行:像磨斧头不得其法或把煤油灯的灯芯调太高让灯冒烟之类的.他对这一类事情的要求很严格."你一定得用心学习!"每次我犯了这一类的错误他就会这样说,"干,如果说有什幺是我不能忍受的话,那就是事情没有被做对.
"贾菲能够从食物橱里属于他那部份的食材变出一顿美味晚餐这一点,总让我惊讶不迭.
他靠着从唐人街买回来的各式各样野草和晒干的根类,煮成一锅,加上一点酱油,再把它们浇到刚煮好的米饭上头,就美味无比.每天傍晚,我们都是坐在窗户洞开的小屋里,一面听外面树木的喧嚣声,一面用筷子啧啧啧地吃美味的中国式家常便饭.贾菲是个真正懂得驾驭筷子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夹他想夹的菜.吃过晚饭(有时候包括洗过碗),我就会到外头去打坐.透过打开的窗户,我可以看到贾菲坐在棕黄色的煤油灯旁阅读和剔牙的样子.有时,他会走到门前,喊一声"呜呃!",而如果我没有回喊,他就会嘀咕地说:"他死到哪去啦?"然后探头凝目,在黑暗里寻找他的行脚僧同伴.有一晚,我在打坐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我的右边传来一阵响兄的"劈啪"声.我转头望去,看到原来是一头鹿,它来,看来是为了重温这个古老的鹿场.它嚼了好一阵子的干叶子后方才离开.在山谷的对面,令人心碎的骡叫声又再一次传来,就像是一些忧伤无比的天使所吹起的号角声,它似乎是要提醒人们,他们正在家里消化的那顿晚餐,其实不如他们自己想象的美味.不过,也说不定,我们听起来凄凉的骡叫声,在另一头骡听来只是一种求欢的声音.这就是为什幺……有一个晚上,有两只蚊子在我打坐的时候分别飞到了我的两颊上.但由于我是那样的寂然湛然,以致它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人,所以并没有叮我.它们停留了很长的时间才飞走,始终没有叮我.
二十七在盛大的欢送晚会举行的几天前,我和贾菲发生了一场争执.那一天,我们一起到旧金山,把他的脚踏车先送上停在码头边的日本货轮上,然后再到贫民区的理发师训练学校,剪了个便宜的头发,继而到"善心人"和"救世军"的商店,想买些长筒形内裤.走在蒙蒙细雨的街头时,我突然酒兴大发,便买了一瓶红得像红宝石的波特酒,拉贾菲到一条后巷喝将起来."你最好不要喝太多,"他说,"不要忘了我们待会儿还要到柏克莱的佛教中心,参加讲座和讨论会.""我根本不想去,只想留在这里喝酒.""但他们却希望你去.我去年把你的诗朗诵了给他们听.""我不管.看看这条烟雨蒙蒙的后巷,看看这瓶嫣红的波特酒,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像是在雨中唱歌吗?""才不.你知道吗,卡索埃特说过,你喝酒喝太凶了.""他才喝太凶!不然你以为他为什幺会得胃溃疡?我有得过胃溃疡吗?我喝酒是我的事,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我是为欢乐而喝的!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喝酒,你可以一个人去参加佛学讲座.我会在艾瓦那里等你.""就为了喝酒而错过佛学讲座,这值得吗?""葡萄酒里自蕴含着智能,管他的!"我嚷道,"再来一门吧!""不,我不要再喝了!""好,那我自己喝就好!"等我一个人干光整瓶葡萄酒,我们就回到第六街上,但我马上跑到同一家商店,买了另一瓶波特酒.我现在感觉很棒.
贾菲有点难过和失望:"你常常喝成这个样子,怎幺指望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托钵僧,甚至成为菩萨呢?""你忘了驯牛图的最后一个画面了?那个和尚最后不也是跟一个屠夫买醉去?""是又怎样?难道你有就像他那样,已经领悟到自己的心真如了吗?凭你那装满泥巴的大脑、沾满酒渍的牙齿和病厌厌的肚子,你以为你有办法领悟得到自己的心真如吗?""我并没有病厌厌,我好得很.我要的话,大可以从这片灰蒙蒙的雾里往上飘,然后像只海鸥一样,在旧金山的上空盘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关贫民区的种种,我以前在这里住过……""我也在西雅图的贫民区住过,不劳你来告诉我贫民区的种种."杂货店和酒吧的霓红招牌在雨茫茫、灰蒙蒙的午后闪烁着,我的感觉棒透了.理过发后,我们就到一家"善心人"商店,在一堆大桶子里翻翻拣拣,挑了一些袜子、内衣、皮带和其它垃圾.我们一共买了五个便士的衣物.我不时都会偷偷把插在皮带里的酒瓶拿起来喝几口.贾菲对此感到厌恶.之后,我们坐上老爷车,开回柏克莱,一直开到奥克兰的市中心.贾菲想在那里帮我找条合身的牛仔裤.一整天下来,我们都在找这样的牛仔裤.我一直都劝他喝酒,最后他让步了,喝了一点,又把他在我理发时所写的一首诗拿给我看:"在摩登的理发师训练学校里,史密斯紧闭着双眼,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以五十美分剪出来的便宜头发,会丑不可当.替他理发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学徒,身穿件用橄榄油涂过的外套.店里还有两个金发少年,坐在理发椅上.其中一个长着双招风耳,他对学徒小伙子说:'嗳,你长得可真的有够丑的了,还外加一双招风大耳.'这话让学徒小伙子伤心掉泪,心想那不可能是真的.另一个金发少年穿著有补了的牛仔裤和磨损得厉害的鞋子,用微妙的眼神盯着我看.看得出来,他是个在贫苦中长大,又在青春期饱受色欲所苦的可怜小孩.雷蒙与我拿着瓶红得像红宝石的波特酒,在雨蒙蒙的五月天想找条合身的'
李维牌'牛仔裤,却遍寻不着.始自中世纪的理发师行业,终于终于,在贫民区理发训练学校的蹩脚学徒手中,大放异彩了.""看嘛,"我说,"要不是你一开始的时候喝了点酒,那能写得出这样的诗来.""喝与不喝我一样写得出来.你整天都喝那幺凶,我真不知道你要怎样获得开悟或有办法待在高山上.你一定会不断下山,把你应该用来买豆子猪肉罐头的钱花在买酒上,而最后,你会在一个雨天醉死街头,需要清道夫为你收尸.然后你会轮回转世,投胎成为一个滴酒不沾的酒保,以弥补你前辈子所种的业."他显然真的很为我担心,但我只是继续喝酒.
当车子开到艾瓦的住处时,已是佛学讲座要开始的时间,我就说:"我留在这里喝酒等你回来.""好吧,"贾菲用黯然的眼神看着我说,"那是你的人生,你有选择权."他去了两小时.我感到沮丧,而且因为酒喝太多而头晕眼花.但我决心不要醉倒,决心要撑到贾菲回来为止,我认为这样可以向他证明些什幺.突然间,在黄昏的时候,贾菲回来了.他醉醺醺地跑人房子,像一只在喊叫的猫头鹰一样向我大声喊道:"你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吗,史密斯?我到了佛学中心以后,发现那里的和尚正在用茶杯喝清酒.全都是疯到了家的日本和尚!你是对的,喝不喝酒根本没有分别!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讨论般若,到最后大家都醉了!棒呆了!"自此以后,贾菲和我没有再争执过.
二十八举行盛大欢送派对的日子终于到了·我隐约可以听得见大伙食在山坡下面闹哄哄的准备声,并为此感到郁郁不乐."唉,老天爷,社交不过是个大笑容,而大笑容又不过是两排牙齿罢了.我宁可留在这上面,保持安静与慈悲."但却有人带了一些葡萄酒上来找我,而两杯下肚以后,我的兴致又高昂起来了.
那个晚上,葡萄酒像河一样在山坡上奔流.辛恩在院子里用很多大根的圆木筑了个巨大的营火.那是个星光皎洁的五月夜,温暖而恰人.我们认识的每个人都来了.派对上的人马很快又再次分成三组.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起居室里,播谢德(CalTjader)的唱片来听.当我和布德和辛恩(有时还包括艾瓦和他的新死党乔治)把一些罐子翻过来当成邦戈鼓敲的时候,在场的女孩子纷纷随着鼓声摇摆起舞.
但院子里则是安静得多的场面.一伙食人坐在营火四周的长圆木上.而放在大木板上的食物,则丰盛得尽够一个国王和他一群饥肠辘辘的仆从填饱肚子.就在这个远离邦戈鼓声的所在,卡索埃特正用他一贯的挖苦语调,发表一篇月旦本地诗人的讲话:"我觉得,达希尔花在天都被豪华轿车在长岛载来载去,又得在圣马可那样冷飕飕的地方度他的夏天,让人不得不为他的健康担心.杜卜林倒是没有这些烦恼,让他可以每天去翻一些季刊,看看写书评的都是哪些人.
对于托特,我没有什幺好说的.至于李文斯顿,我唯一担心的只是他要为他小说的签名本签太多的名和要写给莎拉·沃恩(73)之类的女名伶的圣诞卡太多,让他会手酸.我也为琼斯叫屈,要不是他被福特汽车公司纠缠不休,断不会写那幺多的广告文案的.至于麦吉女士,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我可不敢这样说--她已经老了.我还漏了谁吗?""漏了朗纳·弗班克."库格林说.
"我怀疑,除开这小小院子范围内的人不说,这个国家唯一真正的诗人就只有穆西埃,他现在说不定正在他客厅窗帘的后面喃喃自语.另一个是桑普辛,但他太有钱了.再来就是我们即将要到日本去的老朋友贾菲和我们动辄哀号的朋友艾瓦·金德保,以及库格林先生.老天爷在上,我敢说,我是这里唯一够好的诗人.别的不说,最少我有着一个货真价实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背景.而且最少我鼻子上有霜,脚上有靴,嘴巴里有抗议."说完,他就捻了一捻他的八字胡.
"史密斯又怎样?""我想,在一个骇人的意义上,他是个菩萨.这是我对于他唯一能说的."(虽然他没有说出口,我知道他心里又嗤笑着说了一句:"他酒喝太凶了.")莫利这一晚也来了,但只待了一会儿.他的举止很古怪:一个人坐在大伙食的后面看一本叫《疯子》的漫画书和一本叫《屁股》的新杂志.临走的时候,他说:"今天晚上的熟狗太瘦了,你们认为这是个时代的症候还只是因为熟狗店用了些吊儿郎当的墨西哥人的缘故?"除我和贾菲以外,没有人找他说话.看到他走得这幺快,我有点过意不去.他还是老样子,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个幽灵一样.不过,这一次来,他倒是特地穿了件新款的棕色西装.
与此同时,山坡上方也到处是人:有双双对对在暗处耳鬓厮磨的,有喝葡萄酒的,也有弹吉他的,而小屋里也另有一组人在喧闹.那是一个棒透了的夜晚.贾菲的爸爸最后也来了,也才刚工作完毕.他是一个个子不高但却相当结实的汉子,就像贾菲一样,只是头要比贾菲秃一点点,但论精力充沛和疯劲儿,却一点不输给儿子.他很快就跟女孩们跳起狂野的曼波舞,而我则在一旁狠狠击罐伴奏."老兄,别停,别停!"我保证你从未见过有比他更狂热的舞者:跳到需要向后仰的动作时,他会一直仰一直仰,直到眼见就要摔个四脚朝天才肯停住;他挥汗如雨,又笑又叫,真是我见过最疯的一个父亲.前不久,他才在女儿的婚礼上干过一件够疯的疯事:他给自己披上一张虎皮,像狗一样用四肢走路,冲到草坪上咬在场的女士的脚踝和发出吠叫声.现在,他正抓住一个几乎有六英尺高的妞儿的手,拼命旋转她旋转她,几乎没让她撞上辛恩的书橱.贾菲拿着一大瓶酒,在三组人马之间来回穿梭,脸上闪耀着快乐的光彩.有一阵子,起居室的人马全体移师到营火的前面,看贾菲和普绪娃疯狂起舞,后来,辛恩一跃而起,把普绪娃从贾菲手中接过,把她不停旋转,到最后,普绪娃装得像要昏厥的样子,整个人倒在正在击鼓的我和布德的大腿上,有一秒钟的时间一动不动.我们一面抽烟斗,一面打鼓.珀莉则在厨房里,帮助克莉丝汀做菜,后来甚至自己做了一道美味的曲奇饼.我看到她有点落寞,这不难理解:只要有普绪娃在,贾菲就不会是属于她的.为了安慰她,我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但当我看到她的恐惧眼神时,就没有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她似乎很害怕我.普琳丝也来了,虽然有新男友陪着,她却坐在一角,撅着嘴生闷气.
我对贾菲说:"你一个人独揽这幺多的妞儿,这说得过去吗?就不能分我一个?"(你喜欢哪一个就拿去用.我今天晚上是超然的."我跑到营火旁边去听卡索埃特的议论.佛教协会的会长亚瑟·韦尼也在坐,穿戴整齐,西装领带一应俱全.我跑过去问他说:"嗳,说说看,什幺是佛教?那是一种如电闪一样的魔术吗,是游戏吗?是梦吗?还是连梦或游戏都不是?""不,对我来说,佛教所意味的就是尽可能认识更多的人."他果然言出由衷,因为我看见他跟派对上的每个人都握手寒暄,就像这是个正经八百的鸡尾酒宴会.在起居室里的人马愈来愈疯了.到后来,我自己也跟那个高个妞儿跳起了舞来.她是只十足的野猫.我本想怂恿她跟我一道,带着一瓶酒,偷溜到小屋去,但后来才知道她丈夫就在旁边.再后来又来了一个疯黑人,把自己身体的各部位(包括了头、颧骨、嘴巴和胸部)当成邦戈鼓来敲,每一下都是劲道十足的敲击,而击出的都是扎扎实实的鼓声.大家都听得大乐,认定他准是个菩萨无疑.
各式各样的人纷纷从城市涌来,因为我们这里正在举行一个大派对的消息,已经在我们常去的那些酒吧之间传开.忽然间,我难以置信地看见艾瓦和乔治一丝不挂,在人群中走来走去.
"你们打算干嘛?""没打算干嘛.我们只是想把衣服脱掉罢了."但似乎没有人当一回事.我甚至一度看到穿戴整齐的卡索埃特和亚瑟·韦尼,在营火前面跟这两个裸体的疯子进行了一席彬彬有礼的谈话--谈的是有关国际局势的严肃话题.最后,贾菲也把身上的衣服脱光光,拿着酒瓶来来去去.每当有一个女孩子望着他看,他就会发出一声怪叫,向对方直扑而去,吓得她们尖叫着跑出房子外.疯到家了.如果科尔特马德拉的警察风闻这里发生了什幺事,来这里的巡逻车肯定会络绎于途.
我跟贾菲的父亲聊了聊.我问他:"你对贾菲这样赤身露体到处走有什幺想法?""那有什幺大不了的!就我而言,他爱干什幺就干什幺.啊,对了,我们刚才跟她跳舞那个高个妞儿现在到哪儿去了?"他说,真不愧是个"达摩流浪者"的老爸.其实,他也有过一段艰难岁月.早年住在俄勒冈的森林时,他得负责靠种庄稼养活一家人,而那里贫瘠的土地和严寒的冬天都让他吃尽苦头.不过,他现在已是个事业有成的油漆包商,自己在米尔谷里盖了一栋上好的住宅,与妹妹住在一块.贾菲的母亲则一个人住在北部一间分租公寓里.贾菲打算从日本回来以后,要负起照顾母亲的责任.我看过一封她写给贾菲的信,内容流露着寂寞.贾菲告诉我,她父母的离异,是无可挽回的,而他从日本回来后,打算要看看自己有什幺是可以为母亲做的.贾菲不喜欢多谈他母亲,至于他父亲,对她自然更是绝口不提.但我喜欢贾菲的父亲,喜欢他跳舞那种疯劲儿,喜欢他对看到的任何怪事都不以为意的态度,喜欢他认为任何派对上另一个讨人喜欢的可人儿是艾伯特·拉尔克,一整晚下来,他都只是拿着把吉他,弹些蓝调和佛朗明哥音乐,不然就是怔怔地望向虚空.派对在凌晨三点结束后,他和太太就裹着睡袋睡在院子里.我听得见他们嬉戏声."我们来跳舞吧."他太太说."唉,别闹了,睡觉去!"他回答说.
那个晚上,普绪娃和贾菲不知为了什幺闹了憋扭.她不愿到小屋去享受干净的白床单,大踏步地离开.贾菲已经醉得一愣一愣,一个人摇摇晃晃往山坡上走去.
我跟普绪娃一起走到她的车子.我说:"何苦呢?在这个欢送他的晚上,你何必让贾菲不愉快呢?""他有在意过我的心情吗,叫他去死吧.""不要这样嘛,那上面又不会有人把你吃掉的.""我不管,我要开车回城里去了.""思,这可不是个好主意.贾菲对我说过他爱你.
"鬼才信."往回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人生就是充满这一类悲哀的故事."当我食指勾住一个大酒瓶的瓶口,正准备往山坡上走的时候,听到了普绪娃准备在窄路上掉头回转的倒车声.岂料,她因为倒车倒得太猛,一个后车轮陷入了路旁的沟渠里,车子动弹不得.她眼看走不成,就跑到辛恩家去打地铺.与此同时,布德、库格林、艾瓦和乔治则或裹着毯子、或裹着睡袋,睡在小屋的地板上.我把睡袋重新在玫瑰花丛旁边摊开,自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派对就这样结束了,所有的尖叫喧嚣声也随风而逝.我坐在夜空下面,边唱歌边享用葡萄酒.星星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库格林听到我唱歌,在小屋里大声嚷道:"一只大得像须弥山的蚊子要比你以为的大!"我嚷回去:"一头马的马蹄要比你以为的纤细!"艾瓦穿著长内裤跑出来,在草地上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咆哮他写的一首长诗.最后,我们把布德也挖了起来,听他用最诚恳的语调,谈他最新近的一些想法.我们等于是召开了另一个派对."让我们到下面看看还剩下几个妞儿在!"我连滚带跑地往下走,想再次说服普绪娃到山上来,但她在起居室的地板上睡得像个死人.营火的余烬仍然赤红,散发出大量的热力.辛恩已经在他太太的床上打起鼻鼾.我在大木板上拿起一些面包,夹着乳酪吃,又再喝了一些酒.在营火旁边,我只影形单,而东方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色."我醉了吗?"我说."醒醒,醒醒!"我嚷道,"白昼的山羊已经在用角顶撞破晓了!没有假如或但是了,不能再犹豫了!来吧,女孩们!来吧,瘸子们,男妓们,鼠窃狗偷们,相公们,刽子手们!跑吧!"突然间,我对人类油然生起巨大的怜悯,而无分他们是谁、长相怎样、个性怎样,或涂的是什幺颜色的口红.他们每一个都在拚命追逐快乐,都有一点点任性,常常因为求而不得感到失落,常讲一些会很快就被遗忘的枯燥空洞的俏皮话.唉,这一切又所为何来呢?我知道,寂静之声是无处不在的,也因此,每个地方的每样东西都是寂静的.有朝一日,我们将会像突然如梦初醒一样,发现四周的一切,完完全全不像我们原来以为的样子.我磕磕绊绊走回山上去,沿路受到鸟鸣声的欢迎.当我看到横七竖八挤在小屋地板的一票人时,我心想:这些和我一道从事这趟愚蠢的涉世探险的奇怪幽灵是谁呢?而我自己又是谁?可怜的贾菲在八点就起了床,开始摆弄他的煎锅和念他的"我皈依佛"咒语,然后叫醒每个人起来吃薄烤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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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莎拉·沃恩(Sarah,Vaughan):美国爵士乐女歌唱家.
二十九
派对连续举行了几天.第三天清早,当大伙食仍然歪七倒八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时,我和贾菲已经收拾停当,背上了背包,悄悄往山坡下走去.迎我们而来的,是加州金黄日子的橘色旭日.这行将是盛大的一天,因为我们将要到的,乃是最让我们如鱼得水的地方:
山径.
贾菲的情绪很高昂."能够远离放荡,到森林去远足,那感觉真他妈的棒透了.雷蒙,等我从日本回来以后,等天气变得真的够冷,我们就带着长内裤,好好把这片土地走一遍.
我们甚至可以去爬克拉马斯山(Klamath),去看看它那座密不透风的冷杉森林,去看看它那个有一百万只雁栖居的湖.呜呃!你知道'呜'在中文里是什幺意思吗?""什幺意思?""'雾'的意思.马林县这里的森林都是顶刮刮的森林,今天我要带你去的是缪尔森林.不过再往北,就是那些真正够酷的太平洋海岸山脉和近海高地,是佛法身未来的归宿.知道我有什幺打算吗?我打算要写一首称为(无尽的河山)的诗.我要把它写在一个卷轴上,不断写不断写,每碰到什幺新的惊奇就马上记下来,我要让它像一条河一样,滔滔不绝地自由流淌.我计划要花三千年的时间去写它.我要把我所有的知识--有关水土保持的、有关田纳西河谷管理局的、有关天文学的、有关地质学的、有关寒山子的旅行的、有关中国绘画理论的、有关森林复育的、有关海洋生态学和食物链的--统统写进去.""哇,了不起,你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当我们开始攀爬的时候,我一如以往地落在后面.
背着背包,让我们都感到愉快,就仿佛我们是两头驮兽,背上没有点重量的话,反而不自在.我们的速度很缓慢,大约是一小时一英里.在一条陡路的尽头,我们看到了几栋房子,附近有几座灌木丛生的悬崖,哗啦啦的瀑布从其上凌空而下.走过房子以后,我们爬上一个满布着蝴蝶和清晨七点小露珠的草坡,接下来是一条下坡的土路.从土路的尽头开始,地形又再度开始攀升,而且愈来愈高,最后高得可以让我们看到科尔特马德拉和米尔河谷的全景,甚至看得见金门大桥的红顶.
"明天中午在我们前往史汀生海滩的路上,"贾菲说,"你就可以看得见几英里外一整个依偎在蓝色海湾上的白色旧金山.雷蒙,在将来的日子,让我们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到这些加州的深山里来组成一个自由自在的法轮部落,另外再找些妞儿来,生它个几打开悟的顽童.我们会像印第安人一样住在泥盖木屋⑩里,靠吃浆果和虫子维生.""不吃豆子猪肉?""我们还会写诗,并弄一部印刷机印自己的诗集,以达摩出版社的名义出版了.我们用厚厚的诗集,像冰雪炸弹一样,轰醒愚顽的大众.""唉,其实大众也不是那幺糟糕的,他们也是受苦的一群.三不五时,你都可以从报上读到哪里又有一栋小木屋失火,三个小孩葬身火窟,连他们的小猫都烧死了.你还可以看到他们父母伤心痛哭的照片.贾菲,你认不认为,上帝之所以会创造世界,是因为他太无聊,想娱乐一下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觉得他未免太卑鄙了.-"你说的上帝是指什幺呢?""就当是如来吧.""佛经上说,世界并不是上帝或如来从他的子宫里放射出来的,而是由有情自身的无明所产生出来的.""但有情和他们的无明,不正是如来所放射出来的吗?我觉得世人太可怜了.如果我不能明白如来为什幺要创造世界,我的心就永远不会得到安宁,贾菲.""拜托,不要再去骚扰你的心真如了.要记得,真正清净的如来本性是不会问'为什幺'的问题的,它甚至不认为这种问题是有意义的.""那就是说,这个世界是从来没有什幺是发生过的罗?"他拿起一根棒子,打了我的脚一下.
"这也是没有发生过的."我说.
"老实说,我不知道,雷蒙,但我欣赏你对世界的关怀.这个世界真的是个可怜的世界.想想看昨天晚上的派对.每个人都拚死拚活想多抓住一些欢乐,但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感觉到的却是一点点哀愁与落寞.雷蒙,你对死亡有什幺看法?""我觉得死亡是一种奖赏.因为人只要一死,就可以直接到极乐世界去.我对死亡的看法就这幺多.""但假如你是被打人十八层地狱,有一些小鬼要把烧红的铁球塞到你的喉咙去呢?""活着本身就已经是塞在我嘴巴里的烧红铁球了.我认为地狱只是一些歇斯底里僧人所幻想出来的,根本不是实有其事.他们根本不明白佛陀在菩提树下所领略到的那种宁静.基督之所以能够从十架上安详地打量他的折磨者和宽恕他们,也是因为他领略到这种平静.""你很喜欢基督,对不对?""我当然喜欢.何况有些人甚至说他就是弥勒佛--一个根据预言会继释迦牟尼之后来到世上的佛.在梵文里,弥勒的意思就是'爱',而基督的一切教诲也可以归结为一个爱字.""拜托,不要给我传教了.我已经预见得到,你哪天弥留,会在病床上亲吻十字架,就像卡拉马佐夫(75)一样,或像我们的老朋友葛德尔德一样,一辈子都是佛教徒,却在死前突然归依基督教.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做的,是在一家佛寺里,每天坐在一座密封着的观音像前面打坐几小时.为什幺观音像要封住?因为它的法力太强了.狠狠地挥棒吧,钻石!""我想答案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还记得我的死党斯图拉松吗?就是到日本去研究龙安石庭的那个.他坐到日本去的货轮名叫'海蛇号',所以他就在货轮的食堂里画了一幅大壁画,昼的是一条海蛇和一些牛首的美 人鱼.所有的船员都很崇拜他,都想学他的榜样,成为一个'达摩流浪者'.斯图拉松此刻正在爬比睿山.那是京都一座著名的圣山,现在的积雪应该有大约一英尺那幺深.它陡之又陡,几乎是没有路的,要爬上去,还得奋力穿过一些竹林和纠结的松树.他现在一定已经爬到鞋袜全湿和浑忘了吃午餐这回事--爬山就该是这幺个爬法.""你在日本的佛寺里会穿什幺样的衣服?""唐朝式样的松垮垮黑色长袍,有逗趣的绉褶和大袖,可以让你感觉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东方人.""你知道艾瓦是怎样说的吗?他说正当我们亟亟于成为一个东方人的同时,真正的东方人却在读着超现实主义和达尔文的东西,而且爱死了西装.""东方和西方总会有互相了解的一天的.想想看当东方和西方最后终于相会时,会掀起多幺天翻地复的变革?让我们来当这个革命的急先锋吧.想想看如果有数以百万计的小伙子,像你我一样,背着个背包,在每一个穷乡僻壤传扬佛法,会是多幺壮观的场面!""这听起来很像十字军柬征的早期岁月.隐士彼得和穷光蛋华特都曾带领过一批褴褛的信徒到圣地去朝圣.""话是没错,但这些人全都是欧洲的阴影和垃圾,而我所期许的'达摩流浪者',却是心里怀着春天的一群."接下来,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在想些什幺?""没有,不过是在脑子里写些诗罢了.看到塔马尔帕斯山,让我有想写诗的冲动.看到没有,它就在那上头,跟世界上任何一座山一样漂亮.你看,它的形状有多美,我想我真的是爱上它了.我们今晚会在它的背后过夜.不过,得等到快傍晚我们才会到得了那里."马林县比起去年秋天爬山的塞拉县要乡村风味和温柔许多:到处都是花朵、树木和灌木丛.但路边也有大量的毒漆.土路走到尽头以后,我们就突然一头栽进了一个浓密的红木树林里,沿着一条翰水管,走过一片一片沼泽地.树阴很浓密,太阳只勉强穿得过,所以树林里又湿又冷.但空气里却弥漫着清新深邃的松香和湿木的味道.贾菲一整个早上都在说话.只要一进入山林,他就会重新变回一个小小孩.:"这趟日本之行让我唯一感到不自在的地方,是那里的美国人尽管有很好的初衷,但他们对于真正的美国,了解却相当稀薄,不知道那些才是对佛教真正有需要的人,另外,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诗.""你说的美国人是谁?""那些出钱把我送到那里去的美国基金会.他们只会花钱去修整一些高级的庭园、书籍或日本建筑,但这些东西,除了可供有钱的美国人到日本去玩的时候可以参观参观以外,又有谁需要呢?其实上,这些基金会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是去盖或买一间日本老式的房子,连着一块菜圃的,让一些有心人可以住进去,潜心修习佛法.尽管如此,我对这一趟日本之行,还是充满着期待.我已经可以预见得到届时的情景了:早上,我坐在榻榻米上,旁边是张放着部打字机的矮几,一个日本式火钵就在附近,上面放着盘热水,而我的纸张、地图、烟斗和手电筒,都整整齐齐收好在背包里.
放眼屋外,是一些枝头带雪的梅树和松树,更远处,是积雪深厚的比睿山,遍布着雪松和扁柏.从我的这个住处出发,走过一些多石的山径,就可以到达一些小巧可爱的佛寺.那都是一些古老、长满苔藓,听得到蛙鸣声的所在.在里面,你可以看得见佛像、悬吊的油灯、金色的莲花香炉、佛画、放满小佛像的漆壁橱,可以闻到年深日久的香支烟熏味."他的船再过一天就要出发了."不过,一想到要离开加州我就觉得难过……这也是为甚幺我会找你一起来爬山的原因,雷蒙,我想好好远眺它最后一眼."一出红木林就是一条柏油路,路旁有一间山间旅馆.穿过柏油路以后,我们就再一次栽人一个树林,一路走到一条大概只有寥寥几个登山者晓得的山径.这时,我们事实上已身在缪尔森林之中了.它沿着一个巨大的河谷展开,向前绵延好几英里.接着,在一条旧时伐木工使用的道路走了两英里,贾菲就带着我爬下路旁的山坡,落到一条我怀疑有没有人知道其存在的山径.山径沿途有好几个地点都会切过一条急激的山涧,那里不是架着断树,就是架着小桥.贾菲告诉我,桥是童子军搭的,以一些剖半的树木构成.接下来,我们从一个很陡的松树坡爬到了一条南速公路的边上,又在高速公路另一头爬上一个草坡.出草坡后就是一个露天剧场.那是一个希腊式的剧场,一圈又一圈的石头座位从下而上,围绕着正中央一个可以上演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和索福克勒斯(Sophocles)(76)戏剧的舞台.我们走到最上排的座位,坐下,脱掉鞋子,喝了喝水,然后俯看舞台上正在上演的无声戏剧.从现在的位置,远眺得到金黄色的金门大桥和雾茫茫的旧金山.
贾菲又喊又叫又吹口哨又唱歌,流露出不带一点杂质的喜乐.四周没有一个人."等你夏 天上了孤凉峰之后,四周也会是一样的宁静.""到时我一定会用这这辈子最洪亮的声音引吭高歌.""如果有谁会听到你的歌声的话,那准是穴兔或一头熊乐评家.雷蒙,你将要去的斯卡吉特县是全美国最最棒的地方.它那条像蛇一样蜿蜒的河流,是切过一连串的峡谷流出来的,你溯河而上,就会去到它那个没有人居的分水岭.你会看到一些冰雪复顶的山脉和一些干燥的松树林山脉,还有像大河狸和小河狸这样的河谷.那里的红雪松森林,是这世界仅剩的少数最好的处女森林之一.你知道吗,我常常会怀念起我在克雷特峰上面那问被丢空的瞭望小屋.在那上面,一个人都没有,有只有穴兔和风的怒号声.那些穴兔可爱极了,毛茸茸的,头常常缩在肩膀下面,摸起来好温暖.老兄,你愈是接近岩石、空气、火和树木这些不折不扣的物质,就是愈接近这个世界的灵性.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最唯物最实际的,但事实上,他们对真正的物质连个屁都不懂,脑袋里装的都只是虚无飘渺的观念和想法."他举起一只乎说,"听听鹌鹑的呼唤声.
""我很好奇大伙食现在在辛恩的家里正在干些什幺.""这有什幺难猜的.他们现在一定都已经起了床,再次喝起发酸的红酒,围坐在一块语无伦次.他们全都应该跟我们一道来这里,学些道理的."说完,他就背起背包,再度出发.半小时之后,我们就走在一条两旁都是漂亮绿茵地的小径上,小径穿过几条很浅的山涧,最后把我们带到了劳雷尔露营区.那是一个国家森林露营区,设有石头烤肉炉、野餐桌子和一切露营用得着的设备.但在周末以前,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塔马尔帕斯山山顶上的林火瞭望小屋在几英里之外俯视着我们.我们卸下背包,在下午宁静的阳光中打了一会儿盹.醒来后,贾菲跑来跑去,观察蝴蝶和小鸟,又拿出笔记本做笔记,我则一个人到山的背面走了一走:
那里是个像塞拉县一样荒凉巍岩的所在,一直延伸到海边.
贾菲在薄暮时份生了个大柴火,着手做晚餐.我们都很疲倦,却很快乐.那个晚上,他做了一道我一喝难忘的汤,那是自从我以年轻作家的身分在纽约的尚博尔餐厅和亨利·克吕餐厅用过餐以来,喝过最棒的汤.它其实没有什幺特别,只不过是把几包鹰嘴豆汤包倒到一锅子水里,加入煎过的培根,一直搅至煮开,如此而已.但它却非常丰腴,富含鹰嘴豆的滋味,加上烟熏过的培根和培根脂肪,正是最适合在一个寒气凝聚的晚上,靠在闪烁营火旁边喝的汤.贾菲在早先四处逛的时候,采来了一些马勃,那是一种野蘑菇,但它不是雨伞状,而是像葡萄大小、圆形的一颗颗,肉作白色而肉质结实.贾菲把它们切片,用培根脂肪煎过,放在炒饭一起吃.真是一道让人饱足的晚餐.饭后我们把盘子拿到在潺潺的山涧去清洗.熊熊的营火让蚊子离得远远的.
一弯新月从松树枝之间窥视我们.我们把睡袋摊在草地上,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早早就寝.
"唉,雷蒙,"贾菲说:"不多久我就会远在大海上,而你则会沿着海岸一路坐顺风车坐到西雅图,再到斯卡吉特县.我很好奇,接下来我们会各有什幺样的际遇."我们带着这样的心事入睡.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鲜明的梦,那是我生平最为明晰逼真的梦境之一.我看见自己身处在一个拥挤、肮脏而烟蒙蒙的中国菜市场里,四周都是乞丐、摊贩、驮着货物的马匹和一堆堆的垃圾,地上放着一盘盘用肮脏陶钵盛着的待沽蔬菜.突然问,从山脉的方向,走来了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皱纹、邋遢得不可思议的中国流浪汉.他走到菜市场的边边,用鸡以形容的幽默表情,打量一切.他矮个子,骨瘦如柴、脸像皮革一样粗糙,而且因为终日晒太阳而变得暗红;他穿的衣服严格来说只是一堆碎布的组合:他的背部披着一块皮革,脚是赤着的.像落魄到他这种田地的人,我平生只在墨西哥见过几个,他们都是乞丐,而且大概都是住在山上的洞穴里的.但我梦中见到的却是个中国人,而且要比那些墨西哥乞丐穷两倍、克难两倍,走路的步伐充满无限的神秘感.而毫无疑问的,他就是贾菲.因为他有着同一张大嘴,同一双欢乐闪烁的眼睛,同一张嶙峋的脸(颧骨凸出而脸型方正,就像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死人面模).而且他就像贾菲一样,矮小而结实.黎明醒过来的时候我这样想:"哇啊,难道那就会是贾菲的未来吗?搞不好,他离开禅寺以后就会不知所踪,从此不再出现.搞不好他会是另一个寒山子,像个幽灵般住在东方的崇山峻岭里,样子褴楼邋遢得连中国人看了也会害怕."我把梦境告诉贾菲.他比我起得要早,正在煽火和吹口哨."不要光躺着打手枪,起来去打些水来吧.哈呢啊噜噜!呜呃!雷蒙,我会从清水寺帮你从带一些香支回来,你觉得如何.我会先把它们一根一根插在一个大的铜香炉里,恭恭敬敬鞠个躬,再带回来.关于你做的那个梦--如果你梦到的是我,那就准是我.永远热泪盈眶:永远年轻,真好!呜呃!"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手斧,把一些树枝破开,扔到火堆里.树间和地上的雾气此时尚未完全散去."好啦,收拾收拾吧,该出发了.我们的下一站是劳雷尔露营区.过那之后,我们就会沿着一些山径,一直走到海边.到时我们可以游游泳.""太棒了."此行贾菲带了一些会让人精力倍增的美味食物:苏打饼干、一片三角形的的切德乳酪和一根撒拉米香肠(一种经过压缩处理的香肠).我们拿它们来当早餐,配着熟腾腾的茶吃,吃过以后感到精神焕发.这几样东西,加起来只有一磅半重,却可以让两个大男人活两天.对于过山食物的选择,贾菲总是很有一套.在他那个小小的背包里,包含着多少的希望、多少的人类精力、多少真正的美国乐观精神啊!贾菲脚步雄健地走在我前面,又回头大声对我说:"你不妨试着一面走一面参禅.不要东张西望,只管全神贯注望着脚下,那样,忽左忽右的步履就会让你进入出神恍惚的境界."我们在大约十点到达劳雷尔露营区.那里同样设有石头烤肉炉和野餐桌子,但四周的环境却比波特列罗露营区要美上十倍.这里才是不折不扣的绿茵地:如梦似幻的柔软绿草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最边缘处围绕着墨绿色的树木,举目除了摇曳的绿草和小河以外,别无其它.
"老天,以后我一定要再来一趟,什幺都不带,只带食物和小瓦斯炉.有了小瓦斯炉,煮食时就不会冒烟,不用担心会被森林保护局的人发现.""那是很好,但如果你被他们发现你在石头烤肉炉之外的地点举炊,就会被撵走.""不然你要我在周末怎幺办呢?难道是跟一些欢天喜地的野餐者共享欢乐时光吗?我面在这片线茵地的某处:水远住下去.""这里离史汀生海滩只有两英里路,要买食物的话,那里可以找得到食物杂货商店.
们在正午向史汀生海滩开拔.那是一趟极为艰苦的路程.先是在一片一片草坡往上爬,到达最高处之后,旧金山就再一次远远在望,接下来,是一条可以一直通到海边、陡得像是直直落的小径:有些地点的坡度陡得你只能用背滑下去.一条急流沿着小径旁边滚滚而下.我愈走愈快,后来甚至超过了贾菲,边走边快乐地唱歌.我把他抛在一英里之后,以致在到达小径尽头时,必须停下来等他.贾菲则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不时会停下来观赏路边的蕨类和花朵.会合之后,我们把背包卸下,藏在小树丛下面.在通向海滩的那片绿茵地,有一些看得见乳牛在嚼草的农庄.我们在一家食品杂货店买过葡萄酒之后,就大踏步走到海滩的细沙之中.那是一个微冷天,海面只偶尔看得见闪烁的阳光.我们把身上的衣服脱到只剩下短裤,跳人海水里,快活游了一阵,然后上岸,把撒拉米香肠、苏打饼干和乳酪拿出来享用,一面喝葡萄酒,一面聊天.中间,我甚至打了个盹.贾菲的心情很好.
"干,雷蒙,你不知道,决定要出来爬两天山之后,我内心有多快乐.我现在又感觉焕然一新了.我就知道,出来走一走,会让我从那一切之中得以透一口气.""哪一切?""怎幺说呢?大概是我们对生活的感受吧.你和我都不是那种愿意为了过优裕的生活而践踏别人的人.我们的理想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永远为所有的有情祷告,而只要等我们都变得够强壮,就可以付诸实行.天晓得这个世界不会有一天醒过来,并绽放为一朵漂亮的达摩花朵."小睡了一会儿以后,他抬头眺望,并说:"看看这四面八方的海水,它们会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日奉去."事实上,即将要来到的远行已开始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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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一种用圆木头迭成,再覆盖上泥土的房屋.
(75)俄国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们》中的角色.
(76)两人均为古希腊悲剧作家.
三十
回程的时候,我们先把背包给找出来,然后就从那近乎垂直的山径往回走.这是一趟要手脚并用的攀爬,要靠沿路的岩石与小树作为攀扶物,爬得我们气喘如牛.不过最后我们还是爬上了一片美丽的草坡,而远方的旧金山又再一次在望."杰克·伦敦以前常常来这里远足."贾菲说.接下来,我们沿着一座漂亮山脉的南坡往上走,它让我们可以看得见金门大桥甚至几英里以外的奥克兰.沿途有很多静谧的梁树林,它们在午后全都又金又绿,此外还有许多野花.途中,我们碰到一头幼鹿,站在草丘上,用惊奇的眼神凝视我们.顺着一片草坡下到一个红木森林后,地势再一次往上升,而且陡得要命,我们一面爬,一面在飞扬的尘土中咒骂和流汗.爬山就是这幺一回事:当你飘飘然走在一个像莎士比亚笔下的亚登森林一样的天堂里,并预期将会看见水仙女和笛童的时候,却往往会忽然发现自己掉人了一个太阳凶猛、尘土飞扬、荨麻毒漆遍布的地狱里……人生可不也是这样吗?"恶业自然会带来好业的,"贾菲说,"所以不要再咒骂了,来吧,我们很快就会坐在一片漂亮乎坦的山丘上."最后两英里的山路艰难得吓人,我说:"贾菲,现在有一样东西,是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是我更想得到的."寒冷的风吹着,我们的背驼着,在看来没有尽头的山径上匆匆赶路.
"什幺东西?""一块大块的贺喜牌巧克力棒,不然小块的也可以.现在只有一块贺喜牌巧克力棒拯救得了我的灵魂.""一块贺喜牌的巧克力棒?原来那就是你的佛教?换成香草蛋卷冰淇淋怎样?""太冷了.此时此刻,我需要的、向往的、祈求的、渴盼的,就是一块贺喜牌的巧克力棒……里面夹着花生的."我们都累毙了,像两个玩了一整天、拖着疲惫脚步回家的小孩一样,边走边谈些有的没有的.我反复念着我对贺喜牌巧克力棒的渴望.那是我的由衷之言.我真的有需要补充能量.我有点点头昏昏的,需要糖分.不过,在冷飕飕的风中想着巧克力和花生在嘴巴里融化的滋味,反而让人加倍难熬.
最后,我们爬过一道畜栏,去到位于小屋上方的一片牧草地,没多久就到达围在我们院子后头的铁丝网.爬过铁丝网,再走过二十英尺的长草,我们就终于回到无比温暖可爱的小屋.这是我和贾菲相聚的最后一夜了.我们心事重重地坐在幽暗的小屋里,一面脱靴子一面叹气.我什幺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只是跪着,用大腿去挤压小腿,好把它们的酸痛给压出来."我永远也不要再爬山了."我说.
贾菲说:"但我们总得吃晚餐吧?食物已经在周末的时候吃光光了.我会到山下的超市去买些吃的回来.""拜托,老兄,你不累吗?睡觉吧,吃饭的事明天再说吧."但他只是忧郁地重新把靴子穿上,走了出去.每个人都走了,当大伙食发现我和贾菲失踪之后,派对就落幕了.我生了个火,躺了下来,甚至还睡了一会儿.突然间,在黑暗中,我看见贾菲回来了.他把煤油灯点燃,把食物从袋子里倒到桌子上,其中包括三块贺喜牌的巧克力棒,全都是为我而买的.那是我生平吃过最好吃的贺喜牌巧克力棒.他还买了我最中意的葡萄酒,红波特酒,全是给我一个人喝的.
"我要走了,雷蒙,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他的语气忧郁而疲倦.每当他疲倦的时候,声音就会变得遥远和细微(他经常用远足和工作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不过很快,他就重拾活力,开始动手做晚餐,像个百万富翁一样,在火炉前一面做菜,一面唱歌.然后,又踩着登山靴在会发出回声的地板上踏来踏去,忙这忙那,不是摆弄陶罐里的花束,就是烧泡茶用的开水,又拿起吉他弹了几弹,想逗我高兴起来.但我自始至终只是躺着,闷闷不乐地瞪着天花板.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而我们都感受到了即将别离的愁绪.
"不知道我们谁会先死,"我在沉思中大声说,"但不管谁先死,他的鬼魂都一定要回来,把钥匙交给对方.""好!"他把晚餐端给我,然后我们盘着腿,像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啧啧啧地吃着.唯一听得到的声音就是风吹过树木的声和我们在吃简单好味的比丘食物时、牙齿的咬合声."想想看,雷蒙,这个山丘此时的一切,跟三万年前尼安德塔人(77)的时代完全没有两样.你知道吗,据佛经记载,就连那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佛呢.就是燃灯佛.""就是那个从来不说什幺的佛?!""对.想想看,一群开悟的猿人围坐在这个什幺都不说却无所不知的佛四周,那情境有多美!""当时天上的星星一定就像今天晚上的一样."稍晚,辛恩来了,盘腿跟贾菲简短而忧愁地聊了聊.接着,克莉丝汀也来了,一手抱着一个小女儿(她是个极强壮的女孩,能够负载很重的东西爬坡).那个晚上,当我躺在玫瑰花丛边准备睡觉,看到小屋的灯光突然熄灭时,心中感到一阵恼恨.这让我不期然想起佛陀的早年生活岁月.为了求道,他不惜把悲伤的老父和妻小抛诸脑后,骑着一匹白马离开皇宫,在树林里割去金黄色的头发,然后遣流涕的仆人把白马送回王宫,从此永远流浪,寻求开悟."一如午间聚在林里的雀鸟到晚上会四散纷飞,世上亦无不散之筵席."马鸣(78)早在几乎两千年前就这样说过了.
我本来打算第二天要送贾菲一样别出心裁的礼物,但因为口袋里没多少钱,也没有想出好主意,结果就只剪了张拇指甲大小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写道:"愿你善用你慈悲的钻石切割刀".我在码头跟他道别时把纸片递给他.他看过后只是放到口袋里,什幺都没说.
贾菲在旧金山最大一桩心愿终于在临行前如愿以偿.普绪娃软化了,找人给他捎去一张便条,上面写道:"我会在船舱里等你,给你想要的东西."(或类似的话.)这也是我们送贾菲没送到船舱去的原因.普绪娃在那里等着他,要跟他来个热情的爱的道别.只有辛恩被允许上船去,在甲板上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完事以后,普绪娃却开始哭泣,坚持她非要跟贾菲一道去日本不可.当船长下令所有送行者离船时,普绪娃说什幺不肯离开,最后的结果是:船要开动的时候,贾菲双手抱着普绪娃走到甲板,把她往船舷外抛去.他也有够强壮的了,竟然能把一个女孩子一抛就是十英尺远--而辛恩则在下面把普绪娃一把接住.虽然贾菲这个做法,很难说是符合钻石切割刀的慈悲精神,但毕竟在太平洋的彼岸,有与佛法有关的事情,等着他去忙.货轮慢慢地驶过了金门大桥,驶进了灰色的太平洋,向西而去.普绪娃在哭,辛恩也在哭,每一个人都觉得难过.
库格林说:"太糟了.说不定他会消失在中亚的.说不定他会跟随一队卖爆米花、别针和丝线的犁牛队,静静而定期地往返于喀什、拉萨和兰州之间,偶尔爬一爬喜马拉雅山,并为达赖喇嘛和那一带的人带来开悟,从此音讯杳然.""不,不会的,"我说,"他太爱我们了,不会舍得水远丢下我们不管的."艾瓦说:"那又如何,人生又有哪一个结局不是带着泪水的."三十一现在,就像贾菲用手指为我指着方向一样,我开始启程往北,向着我的山脉进发.
那是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人日的早上.我从小屋下来,向克莉丝汀告别和道谢过后,就掉头而去.她站在的院子里跟我挥手作别."每个人都走了,周末的派对也没有了,这里将会变得冷清清."她是由衷地喜爱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的.她赤着脚,站在院子里目送着我离开,身边站着同样是赤脚的小般若.
我往北的行程出奇的顺利,就仿佛是贾菲的祝福一直伴随着我左右.一到一零一号公路,我马上就拦到一辆顺风车.驾驶是个社会研究方面的老师,来自波士顿,他告诉我,他昨天才因为节食太久,在一个死党的婚礼上昏厥.我在克洛弗代尔(Cloverdale)下车以后,买了此行所需要的所有食物:一根撒拉米香肠、一块三角形的切德乳酪,还有一些当甜点用的海枣.所有这些食物,我都用保鲜袋有条不紊地包了起来.上一次登山吃剩下的花生和葡萄干,也在我的背包里.贾菲把它们交给我的时候说:"我在货轮上用不着这些花生和葡萄干,你拿去吃吧."想起贾菲对待食物的严肃态度,我就不由得有点感慨:只愿全世界也会用相同的严肃态度来对待食物,而不是把所有人的食物钱拿去制造愚蠢的飞弹、机器和炸药,好把自己的头给轰掉.
吃过午餐后,我走了大约一英里的路,去到俄罗斯河(RussianRiver)上的一条桥.在那里,我在灰暗的天色中足足等了三小时,才有一个带着妻子儿子的农夫(他的脸不时都会抽搐一下),把我载到了一个叫普雷斯顿(Preston)的小镇.接着,一个卡车司机答应把我一路载到尤里卡(Eureka)."哇噻,'尤里卡'(79)!"我欢呼说.不过他稍后又对我说:"咱家一个人开着这辆玩意儿无聊透顶,所以想找个人打打屁.你要是想的话,咱家可以把你一直载到新月城(CrescentCity)去."这会有一点偏离我的路线,但由于它可以让我去到比尤里卡更北的地方,所以我还是接受了.那家伙的名字是彼得·布雷顿.一整个雨夜下来,他共开了二百八十英里的路,一路上都喋喋不休:谈他的人生,谈他兄弟,谈他太太,谈他父亲.在洪堡德红木森林一家叫"阿登森林"的餐馆里,我吃了一顿意料之外的大餐:有炸明虾、巨型的草莓派,还有冰淇淋和一大壶的咖啡,我不用出半毛钱,全都是布雷顿付的帐.之后,他又从自己遇到的种种烦恼一直谈到"人生最后四件事"(80)."对,所有好人都是住在天堂里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住在那里."这可是很有见地的话.
我们在第二天破晓抵达雾茫茫的新月城--一个傍海的市镇.布雷顿把卡车停在沙滩上,睡了一小时.醒来后请我吃了一顿包括薄烤饼和煎蛋在内的早餐,就离我而去.我想,说不定这是因为他请我客已经请烦了.我徒步走出新月城,去到一九九号高速公路,拦了一辆便车,回到九十九号高速公路去.九十九号高速公路虽然没有滨海公路那如诗如画的风景,却可以像子弹一样把我送到波特兰和西雅图.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无比自由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个正要前往无何有之乡、一无所求的古代中国和尚.所以,我干脆沿着高速公路这边的车道向前走,边走边向对向的车道举起拦车的大拇指.我已经什幺都不再在乎了.拦不到车又怎样,我大不了用走的一路走到目的地!不过,我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反而引起了注意,马上就拦到了一辆便车.驾驶是个金矿主,他儿子开着一台小型的履带式托拉机,走在我们前面.一路上我们就森林和锡斯基尤山脉(SiskiyouRange)的话题谈了许多(我们正沿着这个山脉,往俄勒冈州的格兰迪斯山口方向前进).他还教了我一个烤鱼的方法:在溪边的干净黄沙上生个火,然后把火弄熄,把鱼埋在热沙里,等几小时,你就可以吃到一条美味的烤鱼.他对我的背包和登山计划都很感兴趣.
他把我载到一个跟布里奇波特很相似的山城(布里奇波特就是我们爬马特杭峰时莫利失踪了一阵子那个小镇).我走了一英里的路,去到一个位于锡斯基尤山脉深处的树林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在中国式的无名雾中.接下来,我靠先前那种在相反车道拦车的方式,拦到一辆便车,坐到克比(Kerby).在克比的高速公路边,一辆砂石车以高速打我旁边一点点掠过,企图想让我连同背包一起摔个大筋斗,但我没让他得逞;我看得见开车那个肥牛仔的邪恶笑容.一个中古车商把我载到了格兰迪斯山口(GrantsPass),之后又有一个忧郁的年轻伐木工,载着我风驰电掣地开过一个梦幻河谷,把我送到坎宁维尔(Canyonville).而在那里,就像做梦一样,一辆载满手套的货车停在我面前,答应把我载到尤金(Eugene).司机名叫彼得森,一路上他都跟我亲切地谈话,而且为了方便交谈,坚持要我在位子上反过来坐,面向着他(换言之我一路上都是背对着刚方的).他无所不谈,太阳底下所有事几乎都被他谈遍了.途中,他买了两罐啤酒请我喝.在好几个加油站,他都把车停下来,拿出手套展示贩卖."我老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名言是:'世界上的马屁眼(81)比马还要多.'"他告诉我,他是个运动狂,喜欢带着个码表去跑步,又告诉我,虽然工会百般施压,但他就是不加入,一个人开着辆货车,到处跑单帮.
他把我载到尤金郊外的一个美丽池塘边,在晚霞中与我作别.我计划在此睡一个晚上.我在一棵松树下摊开睡袋.高速公路的另一边是有一些别墅式的小屋,但屋里的人不会看得见我,而即使看得见,也无暇来看,因为他们全忙着看电视.吃过晚餐后,我就裹着睡袋,一睡睡了十二小时,只有在午夜时为了擦防蚊液醒来过一次.
早上起来后,壮观的喀斯喀特山脉就在我的眼前,不过我看到的只是它的尾端,至于它位于极北的另一端(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则位于加拿大的边缘上,距此有四百多英里远.由于高速公路的另一边有一家纸浆工厂,所以早上的小河,笼罩在一片烟蒙蒙之中.我在小河边盥洗过后,就拿出贾菲在马特杭峰上送我的念珠,做了个简短的祷告:"愿归命于佛陀神圣念珠里的空."上路后,我一下子就拦到一辆由两个彪形汉子所开的车,把我载到章克申城(JunctionCity)城外.我在一家快餐店喝过咖啡后,步行了两英里,又在一家看起来要好一点的路边餐馆吃了一顿薄烤饼,然后沿着高速公路边的岩石向前走.一辆辆车子从我旁边呼啸而过,但就是没有一辆停下来.正当我纳闷以这个样子,自己是不是真有可能到得了波特兰(先不说西雅图)时,就有一辆车子停下来,答应把我一路载到波特兰.驾驶是个有趣的房屋油漆工人,一头淡发,鞋子上沾满泥浆.他身边带着四罐罐装啤酒,一面开车一面喝,途中为了再多买些啤酒而停下来过一次.在波特兰的市中心,我花了二十五美分,坐巴士坐到了华盛顿州的温哥华(Vancouver).
吃过一个汉堡,我就再走到九十九号高速公路拦便车.一个留着八字胡、人好得像菩萨的年轻人搭载了我.他告诉我自己只有一个肾,又说:"我很荣幸可以载你一程,这样我就有人可以陪我聊天了."每次停下来喝咖啡,他都会打弹子机,而他打弹子机的模样,就像是在做世界上最严肃的事情.沿途看到谁拦便车,他都乐于把车停下来.继我之后,他搭载了一个来自俄克拉荷马州的流动田工,然后是一个来自蒙大拿的疯水手(他给我们讲了一大堆又疯又有哲理的故事).车子以八十英里的时速飞驰,在早上八点到达奥林匹亚(Olvmpia),继而又顺着奥林匹克半岛上一些七弯八拐的林间公路,开到位于布雷默顿(Dremerton)的海军基地.至此,相隔在我与西雅之间的,就只有一趟船资五十美分的渡轮了!
跟好心的驾驶道过别后,我就和同车的流动田工一块坐上渡轮去.我为他付了船资,算是对一路下来无比顺利的行程一种感恩的表示.我甚至请他吃花生和葡萄干,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拿出撒拉米香肠和乳酪请他吃.
我走到上层的甲板,在寒冷的雨雾中东张西望,感受皮尤吉特湾(PugetSound)的气氛.从波特兰到西雅图的航程是一小时.我发现不知道是谁,在船舷的栏杆上放了一瓶半品脱装的伏特加,上面用一本《时代》周刊遮盖着.我把它拿起来喝了几口.
然后,我从背包里拿出温暖的毛线衣,穿在雨衣下面,一个人在的甲板上无拘无束地晃来晃去,只感到狂野和抒情.然后,突如其来的,大西北就轮廓分明地出现了在我眼前,比我从贾菲那里得来的意象要大上了许多许多:山脉在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展开,上面漂浮着被风撕扯得散乱的浮云;一道像彩带般的橘色霞光,镶在那片向太平洋方向延伸过去的阴郁长空上(我知道,这片长空最后会延伸到北海道和西伯利亚那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带).我蜷缩着身体,坐在舰桥甲板室的外面,听船长和舵工那种马克吐温式的对话.在远方,从变深了的黄昏雾气中,慢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霓虹灯灯牌,上面闪烁着"西雅图港"几个大字.过了没多久,贾菲告诉过我有关西雅图的一切,就不再是只能用想象的,而是活现在我眼前,具体可触得就像渗透在我肌肤上的冷雨.眼前的西雅图,和贾菲的形容完全一模一样:泾,大,冷,活跃,树林茂密,山峦起伏,充满挑战性.当渡轮靠泊在码头上的时候,我马上看得见竖立在一些老店外头的图腾柱.我还看见了凯西·琼斯(82)式的古老火车头;这种火车头,我以前只有在西部电影里看到过,而现在的这个,不只是真实的,而且是还在执勤的:它拖着一列列的车厢,在这个烟蒙蒙的魔幻城市里呜呜呜地绕行着.
我用一美元七十五美分,在贫民区一家干净旅馆租了个房间,洗过热水澡后就就寝,睡一个长长的好觉.早上,剃过胡子,我走到第一大道,喜出望外地发现有各式各样的"善心人-商店,里面可以找得到上好的毛线衣和红色的内衣.我在拥挤的市场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外加一杯五美分的咖啡.蓝天,飞云,加上老码头,加上在皮尤吉特湾里闪烁荡漾的海水--这里真是不折不扣的大西北.我在正午办了退房手续,带着新买来的羊毛袜子和印花大手帕,愉愉快快走到位于市外几英里的九十九号公路,连续拦到了几趟短程的便车.
现在,我已经看得见位于西北方地平线上的喀斯喀特山脉了,它那些复雪的巨峰巉岩参差得难以置信,会让人不由自主喘几口大气.九十九号公路贯穿斯提拉圭米舒河谷(Stilaquamish)和斯卡吉特河谷.这些河谷,肥沃得就像牛油,美丽得如梦似幻,两旁都是农庄和嚼草的乳牛,更远处,则是积雪的起伏山峦.向北走得愈远,所看到的山脉就愈庞然,最后让我不由得不害怕起来.途中,一辆不起眼的轿车载了我一程,驾驶戴着眼镜,样子像个谨小慎微的律师.
但稍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顶顶的方程式赛车冠军林德斯特伦,而他的车子虽然不起眼,引擎却是改装过的,可以飙到一百七十英里的高速.不过,他并没有把车速秀给我看,只有在等红灯的时候,猛踩油门让引擎空转,让我听听声音多幺强有力.之后,我又搭上一个木材商的便车.他说他知道我要去的地点在哪,又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斯卡吉特河谷的肥沃仅在尼罗河谷之下."他在一G高速公路的路口把我放下车.那是一条可以通到十七全高速公路的短程高速公路,后者会蜿蜒深人群山的心脏,在尽头处与一条通往迪亚夫诺坝(Diabo Dam)的土路相连接.现在,我已经名副其实是在深山之中了.接下来载过我一程的人包括伐木工、探铀者和农夫,他们把我带到了斯卡吉特河谷的最后一个大城镇塞多伍尼(SedroWoollev).出塞多伍尼以后,路开始变窄,而且弯度更大,在一些悬崖和斯卡吉特河之间曲折蜿蜒.先前我在九十九号南速公路上所看到的斯卡吉特河,是一条胀鼓鼓的大水,两旁都是广袤的绿茵地,但现在的斯卡吉特河,却变成了一条由融雪汇入而成的窄窄急流,两旁是断树满布的泥岸.崖壁开始出现在我的两侧,让我无法再看见白雪皑皑的峰峦,然而,我却比无前更具体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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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 man):透过出土化石而被认证的一支古人类,据信生活于距今三万至八万年间.
(78)公元一世纪的印度伟大佛教诗人.
(79)Eureka指的也是希腊文"我找到了!"阿基米德(Archimedes,287?-212B.C.)在浴缸里发现如何用水测量黄金纯度的方法时欢呼而出的字.
(80)人生的最后四件事(four last things):这是个专有名词,指死亡、审判、天堂和地狱.
(81)"马屁眼"指的是"混蛋"、"烂人".
(82)凯西·琼斯(Casey Jone):民谣与民间传说的主角,以一个舍己救人的火车司机为蓝本.
三十二
我在一家破破的小酒馆里喝了一杯啤酒.酒保是个老迈的衰翁,站在吧台后面,几乎连转身把啤酒拿给我都有困难.我心里想:"我宁可死在一个冰河山洞里,也不要在像这样尘兮兮而数十年如一日的小屋里终其余生."一对王哥柳哥样子的朋友把我载到了索克(Sauk),然后又有一个醉醺醺的牧工,风驰电掣地把我送到了最后的终点站--马布尔山护林站.
我下车的时候,助理护林员站在那里,看着我说:"你是史密斯吗?""对.""开车的是你的朋友?""不,他只是载我一程的.""他凭什幺认为自己可以在政府的管辖区里狂飙?"我抽了一口凉气,现在,我已不再是个自由自在的行脚僧了.最少在接下来的一星期不再是.我将要在消防学校里,接受为期一周的林火防治课程.其它学员都是一些年轻的小伙子.我们戴着钢盔,接受挖掘防火线、砍树和扑灭小型林火之类的训练.这期间,我认识了伯尼·拜尔,也就是贾菲经常喜欢学他的洪亮逗趣声音说话那位"砍树杰克".他一度是个伐木工,现在则是极为资深的护林员.
有一次,当我坐着伯尼的货车到森林去的时候,他这样谈论贾菲:"贾菲今年不回来,真是羞羞脸.他是这里有过最好的林火瞭望员,而且老天爷可以为证,他也是咱家见过最好的山径清道员.他总是迫不及待要东爬西爬,而且总是一副快快活活的样子.咱家没有见过比他更棒的小伙子.
他是个谁也不怕的人,只要看到哪个鸟人在森林里做些不该做的事,就会出来干涉.这也是咱家特别喜欢他的一点.这年头敢说话的人愈来愈少了.到了哪一天再没有人敢说该说的话,就该是咱家收拾包袱、回乡下去养老的日子."伯尼今年大约六十岁,谈起贾菲来的时候,大有老爸谈儿子的口气.消防学校的其它学员有一些也还记得贾菲,并好奇他今年为什幺会不来.那个晚上,刚好是伯尼在森林保护局服务满四十周年,其它的护林员联合送了他一件礼物:一条新款的大皮带.老伯尼因为腰围不断变粗,所以皮带总是很快不合穿,最后干脆改用粗绳子之类的东西当裤带.他戴上新皮带之后,发表了一番风趣的感言,说是以后一定会节制饮食,好不辜负大家送他这条皮带的一番心意.大家听了纷纷报以鼓掌和喝彩.我猜想,伯尼和贾菲说不定就是在这个山区服务过最优秀的两个人.
每天的课程结束后,我不是到护林站后面的山峦去走走,就是坐在奔腾的斯卡吉特河前面,嘴里叼着根烟斗,盘起的双腿间放着瓶葡萄酒.每个下午和每个明月夜都是如此,而其它的小伙子,则一律是跑到流动游艺场去玩和灌啤酒.流经马布尔山的斯卡吉特河急劲、清澈而翠绿,在它上方的山坡上,是缠绕在云气里的太平洋西北部松树,更高处,则是一些白云徘徊的峰顶,太阳光断断续续会从白云的间隙中射出.打我脚前流过的这条急流,正是寂静群山的杰作,由山上的融雪汇聚而成的.飞鸟在河面上盘旋,伺机觅食,但河水里的鱼却在窃笑--它们只会偶尔才跃出水面一次,随即就拱菱曰,重新落入水中,而它们人水时形成的孔洞,马上就会被河水所卷没.事实上,河面上没有任何东西不是被迅速扫走的.漂流的木头和断树以二十五英里的时速,在河面掠过.我估计,如果我试图游过斯卡吉特河的话,那当我游到对岸的时候,已经被水流带到下游去半英里远.那是一个河流的仙乡异境,是黄金水恒的空,弥漫着苔藓和树皮和树枝和泥土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充满神秘感地展开在我眼前,清澄而永绩.当我仰视浮云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张隐士的脸.被河水冲刷着的松枝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在太阳中闪着碎光的叶子,被微风拂得欢欣鼓舞.地平线上那些人迹不至的高山积雪,看起来就像个摇篮,充满暖意.万事万物都是永恒自在和有应答的,它们超出于真理之外,超出于蓝色的虚空之外.一山脉都是具有巨大耐心的佛."我大声喊道,然后喝了一口酒.我感到有点冷,不过,只要有太阳照向我坐着那个树桩的时候,我就会熟得有如身在一个烤箱里.而每当我在月色下走向这同一个老树桩去的时候,感觉世界就像是一个梦、一个幻像、一个泡泡、一个影子、一滴正在蒸发的露水、一道一闪即逝的电光.
我登孤凉峰当林火瞭望员的日子终于到了.前一天,我用记帐的方式,在一家小小的食物杂货店买了价值四十五美元的食物,然后放上赶骡人哈皮的货车,沿河而上,一直开到迪亚布洛坝.愈往上开,斯卡吉特河就变得愈狭窄,最后变得跟一条小激流无异,在岩石问腾跳飞湍.斯卡吉特河先后在两个地点会遇到堤坝,一处是纽哈林(Newhalem),一处是位于更上游的迪亚布洛坝.在迪亚布洛坝,会有一台巨大的升降机,把你的车子升到一个与迪亚布洛湖湖杰作,由山上的融雪汇聚而成的.飞鸟在河面上盘旋,伺机觅食,但河水里的鱼却在窃笑--它们只会偶尔才跃出水面一次,随即就拱着背,重新落入水中,而它们人水时形成的孔洞,马上就会被河水所卷没.事实上,河面上没有任何东西不是被迅速扫走的.漂流的木头和断树以二十五英里的时速,在河面掠过.我估计,如果我试图游过斯卡吉特河的话,那当我游到对岸的时候,已经被水流带到下游去半英里远.那是一个河流的仙乡异境,是黄金水恒的空,弥漫着苔藓和树皮和树枝和泥土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充满神秘感地展开在我眼前,清澄而永绩.当我仰视浮云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张隐士的脸.被河水冲刷着的松枝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在太阳中闪着碎光的叶子,被微风拂得欢欣鼓舞.地平线上那些人迹不至的高山积雪,看起来就像个摇篮,充满暖意.万事万物都是永恒自在和有应答的,它们超出于真理之外,超出于蓝色的虚空之外.一山脉都是具有巨大耐心的佛."我大声喊道,然后喝了一口酒.我感到有点冷,不过,只要有太阳照向我坐着那个树桩的时候,我就会熟得有如身在一个烤箱里.而每当我在月色下走向这同一个老树桩去的时候,感觉世界就像是一个梦、一个幻像、一个泡泡、一个影子、一滴正在蒸发的露水、一道一闪即逝的电光.
我登孤凉峰当林火瞭望员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天,我用记帐的方式,在一家小小的食物杂货店买了价值四十五美元的食物,然后放上赶骡人哈皮的货车,沿河而上,一直开到迪亚布洛坝.愈往上开,斯卡吉特河就变得愈狭窄,最后变得跟一条小激流无异,在岩石问腾跳飞湍.斯卡吉特河先后在两个地点会遇到堤坝,一处是纽哈林(Newhalem),一处是位于更上游的迪亚布洛坝.在迪亚布洛坝,会有一台巨大的升降机,把你的车子升到一个与迪亚布洛湖湖面齐高的平台上.这一带在一八九○年代曾出现过淘金热,寻金者不惜投入钜资,在纽哈林与今天的罗斯湖之间一系列峡谷的坚固山岩上凿出一条小路,又在红宝石涧、花岗岩涧、峡谷涧之间凿了星罗棋布的引水渠.不过,他们的投资最终并没有获得回收.现在,这条路的大部分都已经没在了水底之下.一九一九年的时候,一场大火蹂躏了斯卡吉特县北方的山林,让环绕孤凉峰的一带延烧了整整两个月.当时,华盛顿州北部和加拿大卑诗省的天空都被烟雾遮蔽,不见天日.为了灭火,政府动员了一千人,花了两星期的时间,远从马布尔山的消防高接水管引水过来灌救,但却收效甚微,要直到秋雨来临,山火才被控制住.人们告诉我,时至今日,在孤凉峰和一些河谷里,当时被烧焦的树木残株仍然看得见.而这也是孤凉峰会得到孤凉一名的原因.
"小老弟,一风趣的赶骡人哈皮对我说,"希望你可不会像几年前我们带到孤凉峰上去那个小伙子一样菜.他是我见过最菜的菜鸟,什幺都不会,只会胡搞瞎搞.他就连煎蛋都会出纰漏:他把煎锅里的蛋抖得高高的,却没接住,蛋直直砸在鞋子上.我离开前叫他手枪别打太多,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的,长官;是的,长官.'"哈皮是个爱说笑的人,抽的也是自己卷的烟.他头上戴着的,仍然是他怀俄明岁月那顶松绰绰的牛仔帽.
"我什幺都不会在乎.我唯一想的是在那里一个人待一个夏天.""你现在是这样说,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改口.我们带到上面去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是自夸有多勇敢多勇敢的,不过,上去之后没多久,他们就会开始自言自语,问自己问题.问自己问题倒是不打紧,可千万不要去回答就是."到迪亚布洛坝之后,我和老哈皮就分道扬镳.他先回峡谷里的家,而我则从迪亚布洛坝坐船坐在罗斯坝(Ross口am).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一幅极壮观的眩目景致:整个围绕着罗斯湖的贝克山国家森林的全景尽收眼底,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直延伸到加拿大的境内.位于罗斯坝的森林保护局中继站建在一个浮台,位于离岸边有一点点距离的湖面,用绳缆系着.在这样的中继站睡觉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湖水会不断拍击浮台,发出啪啪啪的声音,让人难以成眠.
我睡在那里的那个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在水面上抖个不停.一个林火瞭望员对我说过:"在山上的时候,你总是可以看得见月亮.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总会联想到丛林狼的侧影."第二天是个灰蒙蒙的雨天.陪我一道上山的除了哈皮以外,还有助理护林员沃利.我已经可以预见,在雨天骑马,不会是什幺好玩的事."小老弟,你应该在采购名单里加上两三夸脱白兰地的,上面冷的时候会用得着的."哈皮挺着个红鼻头对我说.我们正站在畜栏边,哈皮拿着饲料袋子喂几头牲口,然后又把袋子挂在她们脖子上,这样,即使天在下雨,它们也不以为意.拖船开出了闸门以后,就在罗斯湖上乘风破浪,沿着巨大的探矿者山和红宝石山前进.
湖水冲击着船身,在我们后面溅起高大的浪花.我们走人驾驶舱,那里已有:距哈皮煮好的咖啡在等着.湖岸边那些长在陡坡上的冷杉,只隐约可见,就像是一排排缭绕在雾气中的鬼影.
这里的荒凉和萧瑟,在在具有大西北的原味.
"孤凉在哪里?""你现在看不见它的,而等你看到的时候,你几乎就已在耶上面了."哈皮说,"不过,只怕你看到它的时候就不会那幺喜欢它了.那上面这时候正刮着风和雪.小老弟,你确定你不需要买一小瓶的白兰地带着吗?"我们刚刚才干光一瓶他从马布尔山买来的黑草莓葡萄酒.
"哈皮,等我九月从山上下来时候,会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送你的.""三日为定,到时你可不要忘啦."贾菲告诉过我好些有关哈皮的事情.哈皮是个好人,他和伯尼一样,都是这一带最优秀的旧时代人物.他们都了解山,了解驮兽,但却没有想成为高级林务官的野心.
谈到贾菲的时候,哈皮也是带着怀念的语气."那孩子懂得很多有趣的歌曲和事情.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山径上砍树.他在西雅图有过一个中国女朋友,我在他旅馆的房间里看过她.贾菲这小子对女人真的很有一套."风绕着拖船怒吼,浊浪拍打着驾驶舱的窗子,在这风声浪声中,我听得到贾菲弹着吉他所唱出的欢乐歌声.
"这个就是贾菲的湖,这些就是贾菲的山."我想.我真希望到达孤凉峰之后,贾菲会就在那上面,亲眼看到他希望我做的一切.
两小时后,我们就不费吹灰之力到达了八英里以外的湖边.我们跳下船,把系着绳缆的救生圈套在一些树椿上.在哈皮的狠狠拍打下,第一头骡驮着重重行李快步走下踏板,不过,就在它要踩往滑溜的岸边时,脚却打滑了一下,差点没有带着我的所有食物,一起摔到湖里.继而上岸的是那头驮着电池和我其它装备的骡.接下来,哈皮、我和沃利先后骑着马上了岸.
跟拖船的船夫挥手道别过后,我们一行就开始在一条狭窄而多石的山径上,展开一趟有如要爬过北极的艰苦攀爬.路的两旁都是大树和灌木丛,每当我们跟它们那些泾答答的叶子擦身而过,都会让我们湿到皮肤里.我本来是把尼龙披风绑在马鞍的前鞍桥上的,但未几便把它解开,罩在身上,让我看起来像个披着裹尸布的和尚.哈皮和沃利什幺也没有披,只是弯着腰,任由雨水打在身上.马匹偶尔会在小径的石头上打滑.途中,我们遇到一棵断树横在路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哈皮下了马,拿起双刃斧,使出吃奶之力,要在小路旁边的树丛里开出另一条小路,绕过断树.他一面开路一面咒骂,身上的汗水流了又流;沃利则在一旁帮助他.而我负责的只是把几头牲口看好,这是个轻松的差事,我窝在一棵灌木的下面,为自己卷了根烟.哈皮把路开好以后,两头骡却畏惧不前,因为哈皮开的路实在太陡峭崎岖了.哈皮火了,对我骂道:"妈的,不要光坐着,去抓住它们的鬃毛,把它扪拽过来."我的母马也感到害咱."快把马弄上来啊,还等什幺?
难道你指望我一个人可以干得了所有事!"靠着哈皮所开的路,我们最后终于绕过了断树,继续前进,没多久就离开了灌木林,进入了一片多石的绿茵地.绿草中夹杂着蓝色的羽扇豆花和红色的罂粟花,它们的颜色被灰蒙蒙的雾气所淡化,却别有趣味.这时风开始吹起,而且挟带着雪雨."我们在海拔五千英尺高了!"哈皮转过身向对我大声喊道.他正在为自己卷一根烟,而虽然风把他老旧牛仔帽的帽檐吹得卷起,但他在马鞍上的坐姿,却悠闲自在得像个在马背上坐了一辈子的人.我们沿着之字形的路线往草坡上攀爬,而风则在持续不断地加强.过了不知道多久,哈皮向我喊道:"看到前面那块大岩壁没有?"我抬头张望,看到一块愣愣的灰色大岩石,就在上头不远处."虽然你觉得几乎摸得着它,但事实上它离我们还有一千英尺高.不过,等我们到达那岩壁,我们就一分钟以后,他又转身大声问我:"你确定你的行李里没有一小瓶额外的白兰地吗,小老弟?"他浑身湿答答的,狼狈不堪,但却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甚至还听得见他在风中的歌声.过了不知道多久,我们终于越过了树木生长线,而缘茵地也随之被冷硬的岩石地所取代,地上也突然间出现了积雪.马每踏出一步,蹄子都会在雪里掀出一个水洞.我们显然已接近山顶了.但四面八方除了雪和雾以外,我什幺也看不见.换成是一个大晴天,我想我一定可以看得见这条小径有多陡,而且会为我的马的每次打滑而吓得半死,但现在我往下望去的时候望去,只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树顶,样子就像一小簇一小簇的草."贾菲啊贾菲,我吃尽了苦头,但此时的你,却是舒舒服服、安安全全地坐在船舱里,写信给普绪娃、辛恩和克莉丝汀,这说得过去吗!"路上积雪愈来愈深,而冰雹也开始猛打在我们早已被冷风刮得红通通的脸上.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哈皮在前头喊道:"马上就要到了."我全身又湿又冷.我下了马,改为牵着马往前走,而它则如释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乖乖地跟着我.事实上,除我以外,它要背的东西本来就不少."看到她了!"我又听到哈皮大声喊道.慢慢地,在这个被旋转白雾所笼罩的天地屋脊上,我看到了一间小屋,盖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四周围绕着雪堆和斑驳的泾草,湿草里夹杂着一些小小朵的花朵.更外围是一些大块的卵石和有着刺针状叶子的冷杉.小屋有着一个逗趣的小尖顶,样子很像间中国式的小屋.
但它那幽暗阴郁的样子,却很难会让人愉快得起来.我愣在了那里一下下."这就是我要住一整个夏天的地方吗?"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把牲口牵到了某个三○年代的林火瞭望员所筑的畜栏里,卸下它们所驮着的行李.哈皮走到小屋门前,取出钥匙,把门打开.小屋里的景象令人不敢恭维:
地板灰暗、潮湿而沾满烂泥,四面墙壁都沾有水渍.屋里有一个阴郁的木头铺位,上面铺着用粗绳索编成的席子:厄是为了防止小屋被雷电打中时木头床铺会导电).所有窗户都积着厚厚一层密不透光的灰尘,更有甚者是地板上到处都是垃圾:有被老鼠咬得稀巴烂的杂志,有食物的残渣,还有无以数计小小颗的黑色老鼠大便.
"啊哈,看来这个大垃圾堆有得你忙的了,"沃利裂着个露齿的大笑容对我说,"现在就动手吧,先把食物橱里那些吃剩下的罐头食物扔掉,再拿块湿肥皂来脏兮兮的食物橱给清洁干净."我照做了.我不得不做,因为我这个林火瞭望员的工作,是有薪水可领的.
不过,好人哈皮却在炉灶上生了个熊熊的火,放上一茶壶的水,再倒人半罐咖啡."小老弟,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什幺比一杯浓浓的咖啡更让人振奋精神的了,喝过以后,我保证你会像充过电一样,每根头发都竖起来."我望向窗外,唯一看到的只有雾."我们现在的位置有多高?""六千五百英尺.""四面都是白茫茫的雾,如果有林火,我要怎样才能看见?""不用担心这个.雾在几天内就会被吹散,届时,你从每一个方向都可以看得到一百英里那幺远."但我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记得寒山子说过,寒山上的雾,是从来都不会退去的.
我开始佩服起寒山子吃苦的能耐来了.哈皮、沃利和我一起走出屋外,花了一些时间把风速记录仪架了起来,又做了一些其它的杂务.之后,哈皮就进屋,在炉灶里生了个火,做了一大盘罐头火腿肉炒蛋.我们配着浓浓的咖啡,吃了一顿结实的晚餐.饭后,沃利把双向无线电取出,跟位于罗斯湖的中继站联络上.晚上,他们裹着睡袋睡在地板上,而我则睡着潮湿的铺位上,蜷曲在自己的睡袋里.
第二天早上,外头仍然是灰蒙蒙的,又是风又是雾.哈皮和沃利把牲口打点好以后,就动身离开,临行前回头说了一句:"说说看,你现在还喜爱孤凉峰吗?"哈皮又补充了一句:"要记得我说过的,听到你问自己问题时,千万不要回答.如果有熊经过,从窗外望进来,你闭上眼睛就好."风把窗子吹得咯咯响,我目送着他们走过一棵棵长在岩顶上的扭曲树木,很快消失在白雾中.现在,偌大一个孤凉峰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努力想看看四周的山脉,但除了在雾偶尔散开一点点的时候,可以看得见远方一些黯淡的轮廓以外,什幺都看不见.最后我放弃了,走入小屋,花了一整天去清理屋里的垃圾.
晚上,我在雨衣和温暖的衣服外面罩上披风,走到雾茫茫的世界屋顶上,打坐沉思.这里毫无疑问就是法云地83,是终极的归宿.十点的时候,我看到了第一颗星星,然后突然间,部份的雾化开了,我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庞然的黑色山影,它们出现得那幺突然,那幺逼近,让我被吓了一大跳.十一点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位于北方的加拿大上空的昏星,而且似乎也在雾中看到了一道由落日所形成的橘色霞光.不过,这一切的惊喜,后来却被从地窖门上传来的老鼠抓挠声所抵消掉.不只地窖里有老鼠,阁楼里也有老鼠,它们用黑色的小脚,在由一世代的孤凉峰林火瞭望员所留下来的燕麦粒和米粒之间窜行."呃噢,"我心里想,"我会受到了这些吗?如果我受不了,又要怎样离开这里呢?"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钻到睡袋里,把头紧紧埋在里面.
睡到半夜,我在朦朦胧胧中半张开眼睛,赫然看见窗一头巨大的黑色怪兽,就站在窗前,但等我定睛看去,才知道原来那是远在好几十英里外的加拿大境内的贺祖米山,它在星光的照耀下,正探身向着院子,瞪着我的窗户看.雾已经完全被吹散了,那是一个星光闪烁的夜.多幺不同凡响的一座山啊!它和贾菲素描里的样子完全一样,有着同一个女巫帽般的尖顶(贾菲把这幅素描挂在小屋的墙上).贺祖米啊贺祖米,你真是我看过最忧郁的山(后来等我熟悉它以后,又发现它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一座山).北极光就在它的背后闪烁,凝聚着世界另一边的北极所有冰雪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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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法云地(Dharmamega):佛家语,原指菩萨阶位的第十地t成佛前的最后一阶段),作者这里把它当成一个"地 方",只是借指.
三十三
第二天早上,哇,是一个美极了的艳阳高照天.我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眼前所见的一切,跟贾告诉过我的没两样:方圆几百英里之内,举目都是复雪的山岩、处女湖泊和参天大树.而在这一切的下面,我看到的可不是世界,而是一片乎坦得像屋顶、白得像乳脂软糖的云海,它向四方八面绵延许多又许多英里,让所有河谷都被抹上一层奶油.这种被称为低层云的云,现在就在我的脚下,在我那站在海拔六千六百英尺"nE处的脚下.我泡了咖啡,走出屋外,让大太阳温暖我一身被雾气深入骨髓的骨头.我对一只又大又毛茸茸的穴兔说:"嗒嗒."它静静地跟我分享了云海的景观一分钟.吃过一顿培根蛋的早餐,我就到山径下方一百码的地方,挖了一个垃圾坑,然后拿出我的全景瞄准镜和林火寻视器84,把附近每一座山的名字给找出来.这些名字,我早已从贾菲的口中耳熟能详:杰克山、恐怖山、愤怒山、挑战者山、绝望山,金牛角山、探矿者山、克雷特峰、红宝石山、贝克山、杰卡西山、弯拇指峰.溪涧的名字也一样引人人胜:三愚涧、肉桂涧、麻烦涧、闪电涧和淘汰涧.现在,它们全属于我一个人所有,这个世界没有第二双人类眼睛,此时此刻看得到这幅环形全景画.眼前的景象强烈地让我感到那是一个梦境.一整个夏天下来,我虽然对这个画面愈来愈熟悉,但梦境的感觉不但没有减退,反而愈来愈强,尤以做倒立的时候为然.每次我为了促进血液循环而塾着一个细麻布袋子做倒立时,都会看见群山像是在虚空中倒挂着的泡泡.这让我意识到,群山事实上真的是倒悬着的,我也一样!正因为引力的作用,世间的一切人事物,才会被吸在地球弧形的球面上,倒悬在广大无边的虚空中.霎时间,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现在是一个完完全全孤独的人,除了喂饱自己、休息和为自己找些娱乐以外,没有什幺别的是需要做的,也没有人可以因此而批评我.小花开满岩石间的处处,它们都自生自长的,不应任何人的要求而生长--就像我一样.
乳脂软糖般的云海在下午被风吹散成为一团团,让罗斯湖得以进入我的视野中--好一个天蓝色的漂"壳湖泊.不过,在这幺远的距离,它就跟一个小水池无异,而载着游客在湖面上穿梭的船舶,则小得看不见,只能靠它们在镜面般的湖水所划开的尾流来辨位.湖面上倒映着头上脚下的松树,它们的尖顶指向四面八方的无限.下午稍晚,我躺在草地上,目视着眼前的一切辉煌,并开始感到有一点点无聊."只要我不在乎,就没什幺好无聊的!"想到这个,我就一跃而起,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向着远远的闪电谷吹口哨,但它离我太远了,不足以形成回声.在小屋后方有一片雪原,足以提供我喝到十月的新鲜饮用水.我每天只要铲一桶雪,拿到屋子里去,就尽够我一天的需要.要喝水,我只要把桶子里的雪水滴在锡杯里,滴成一杯就行.打从童年以来,我就从未有过如现在的快乐.我感到从容、高兴和孤独."布叮布叮,噫叮,叮当叮,叮叮……"我绕着石头唱歌,一面唱一面踢石头.接着,我在孤凉山上的第一个日落就来到了,它的璀璨让人难以置信.群山现在都覆盖在粉红色的积雪中;云团镶着荷叶边,离我离得远远的,就像是古代的一些遥远小佛城;风吹个不停--呼呼,呼呼,偶尔是澎澎,把我的小船吹得摇摇晃晃.从罗斯湖所升起的一片淡蓝色的暮霭,让圆得像唱片的新月显得诡异而逗趣.从山坡后面尖凸而出的狰狞山岩,就像我小时候的涂鸦.看起来,在那里的哪个地方,有一场欢愉的黄金节庆正在举行着.我在日记里记道:"啊,我好快乐."虽然已经是一天的傍晚,但我却从四周的景致里看到了希望.贾菲说的一点都没错.
随着黑暗慢慢在四周弥漫开,用不了多久,夜就会再一次降临,星星将会再一次闪耀,而雪怪也将会再一次踽踽独行于贺祖米山的山顶.我在炉灶里生了个劈啪响的火,烤了一些美味的黑麦薄饼和炖了一锅牛肉.小屋被急劲的西风摇晃得厉害,但我一点都不担心它会被吹走,因为它可是用钢筋水泥牢牢地固结在地里的.我感到心满意足.每次我望向窗外,看到的都是高山冷杉、依稀可辨的积雪的山峰、蔽人眼目的雾气和波光粼粼、小得像玩具浴缸的罗斯湖.我用羽扇豆花和山间野花做了一束小花束,插在加了水的咖啡杯里.杰克山的山顶此时已被银色的浮云所遮住.偶尔,在极远处会划过一道闪电,让空阔无边的天地一瞬问被照亮,看得人又敬又畏.
第二天(星期天)的早晨就像前一天一样,有平坦的云海在我脚下一千英尺的地方闪耀.
每当我感到无聊,就会从我的"艾伯特王子牌"烟丝罐里,掏出烟丝,卷一根香烟来抽.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不慌不忙地抽一根自己卷的烟更惬意的事了.每天中午,世界上唯一的声音就是由百万只昆虫--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合奏的交响乐.不过,也有一些白昼,会熟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没有风、没有云,有的只是炎热和倾巢而出的昆虫、飞蚁.我想不透,在美国北方,又是这幺高的高山上,怎幺会有这幺热的天气.不过,晚上却是会带着月亮再回来的.每个晚上都静谧无比,昆虫都停止了呜叫,仿佛是为了向月亮致敬.这时,我就会走到草地上,面向着西方打坐;望着眼前的大山大水,我只期盼,在这一切没有位格性的物质里,会住着一位位格神.有时,我也会到雪原去挖一桶紫色的果冻,观看反照在雪堆里的月亮.我可以感觉得到世界正旋转着朝月亮驰去.有时,我裹在睡袋里时,会听到鹿只从低矮树木走到院子来,吃我盘子里的剩饭剩菜:有长着茸角的公鹿,有温柔的母鹿,也有可爱的幼鹿.在月光的照耀下,加上它们身后那块被照得银亮的大山岩,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外星哺乳类.
有时,风会从南方带来抒情的毛毛雨.这时候,我就会吟哦道:"既有雨的滋味,何用下跪?一或者向着我那些想象出来的行脚僧同伴说:"哥儿们,是喝杯热咖啡和抽根烟的时间了.-月亮变得又大又圆,而随它而来的,是从贺祖米山背后透出来的北极光("看看那虚空,它更寂静了."寒山子在贾菲的翻译里如是说.)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寂静无比,唯一的动静就是把盘着的双腿上下对调.我可以听得见,在远远的哪里,有鹿蹄奔跑的踢踏声.每天睡觉前,我都会在一块遍洒清辉的大岩石顶上做倒立,这时,我可以确确实实看到世界是颠倒的,看到人类只是古怪、自负的甲虫,满脑子奇怪幻想,走起路来趾高气昂,而不知道自己是倒悬着的.我的心情大部分时间都很平静,只有做了一些蠢事的时候例外,像把煎饼煎焦、在雪原上铲雪时滑一跤或不小心让铲子掉到峡谷里之类的.每当这些时候,我都会气得直想咬山顶一口,并气冲冲走回小屋,狠狠踢食物柜一脚,完全没考虑到脚趾会挨疼.不过当警醒的是,尽管肉体是会被螫到的,但人类四周的生存环境却是极为荣美.
在孤凉峰上,除了要盯着四面八方有没有烟火的迹象以外,我唯一要做的,只是接接无线电和扫地.无线电会来烦我的时候并不多,而我也从未看到过任何近得需要我我报告的山火,加上我并没有参加林火瞭望员的无线电打屁活动,所以基本上,我是大闲人一个.森林保护局用降落伞空投了一些无线电电池给我,这是多此一举,因为我的电池余电仍然很多.
有一个晚上,我在打坐时获得了一个异象.我看到有求必应的观世立对我说:"你已经装备好了,可以出发去告诉每个人,他们都是彻底自由的."我双手合抱在胸前,先把"每个人都是彻底自由的:晅个重大伺息告诉自己,只感到满心欢快,情不自禁地呐喊了一声:
"它."张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一颗流星在天际划过.银河上不可胜数的星星,它们不是别的,就是言语.我用来喝汤的是一些可怜兮兮的小碗,但我发现,这样喝起来的汤,味道要比用大汤碗喝更胜一筹……我喝的是贾菲教我煮的鹰嘴豆培根汤.我每天下乍都会午睡两小时,醒来后,我环顾四周的山峦一眼,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发生过."世界是倒过来的,悬挂在一个无限虚空的海洋上,而世界里的所有人,不过都是电影院里的观众.黄昏时,我在院子里踱步,唱道:"早早的凌晨时份……",但当我唱到"整个野世界都在昏昏沉睡"这一句,却不禁热泪盈眶."好吧世界,"我说,"我会去爱你的."晚上睡觉时,我温暖而快乐地裹在睡袋里,看着被月光照着的桌子和衣服,心里想:"可怜的雷蒙小孩啊,他的日子是充满悲伤和忧虑的,他的理性是倏忽即逝的,这样的生活,何其可怜可叹!"难道我们不都是一些可怜的堕落天使,因为不愿意相信一切是空、是无,所以就注定只能看着挚爱的亲友一个一个逝去(最后是我们自己),来向我们证明这个真理吗?……但寒冷的早上却是会再回来的,而云则会从闪电谷的后面像浓烟一样滚滚窜出来,不过下方的湖却始终保持它天蓝色的超然,而虚空则、水恒如昔.咬牙切齿的世间牙齿啊,这一切,除了可以把我们领到某些甜美的黄金水恒以外,又能把我们领到哪里呢?它会证明我们一直以来信以为真的事情都是错的,会证明就连这个证明自身也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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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林火寻视器(firefinder):由一幅地图和一组观察仪器组成的装备,用来测定森林火灾的位置.
三十四
八月终于来了,以一场摇撼我小屋的狂风宣示它的驾临.现在,落日都红得像红宝石,足以用来酿造复盘子果冻.每天黄昏,乱云都会在巉岩得超过想象的断崖的上空,像海浪泡沫般涌出,灿烂和苍凉得非笔墨所能形容,它们所带着的每一抹玫瑰红色,都蕴含着希望.到处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原.一片草弃碇在岩石上,随着无限的风急速抖动.在东方,是一片灰蒙蒙;在北方,是一片令人心生敬畏的庄严;在西方,是狂暴的落日;在南方,弥漫着我父亲的雾.
杰克山戴着它一千英尺高的岩石帽子,俯视着有一百个足球场那幺大的冰原;肉桂涧宛如一只披着苏格兰雾的猛禽;沙尔85在金牛角山的苍凉中迷失了行踪.我的油灯在无限中燃烧."可怜凡夫俗骨啊,答案是不存在的."我终于明白了.我已经不再知道些什幺,也不在乎,而且不认为这有什幺要紧的,而突然间,我感到了真正的自由.之后就会来了些冷得死人的早上,我会生火,戴着有护耳的帽子劈些柴,然后懒洋洋地待在室内,任由冷冰冰的白雾把我包围.山脉间又是雨又是雷,但那都不关我的事,因为我只要坐在火炉前面看杂志就行.到处都是像雪一样冷冽的空气和弥漫着木烟的味道.最后,雪来了,像裹尸布一样从加拿大那边的贺祖米山旋卷而来.不过,它在还没有到达以前就先辐射出白光,从那里面,我看到了天使的窥视.之后,风就起了,把又黑又低、像是来自锻铁炉的乌云,驱过长空.此时的加拿大,已化成了无意义的云雾海洋.小屋里烟囱管的啸声,见证着像来自吊扇般的烈风的攻击.我所熟悉的蓝天和它那些若有所思的白云,此时都已荡然不存.远处,加拿大的雷在轰鸣.而在南面,一场更大更黑的风暴,就像根大螯一样逼近过来.面对一切的攻击,贺祖米山的唯一响应就只是默然.不过,此时东北方远处的地乎线,却是一派风和日丽的的欢乐景象,不管你用什幺条件,都休想说得动它跟孤凉峰交换位置.突然间,一道绿色和玫瑰色相间的彩虹出现在天际,其尾端宛如一根柱子,从骚动的云端斜插而下,落在离我的大门不超过三百英码远的山脊上.
彩虹是什幺,主?
那是一个铁环箍86,给下面人滚的铁环箍.
铁环箍一路滚到了闪电涧,雨和雪同时下着,而在五千多英尺下方的罗斯湖则笼罩在牛奶一样白的雾中.当我向山顶上走去的时候,彩虹忽然圈住了我的影子,这个谜样的光晕让我产生祈祷的冲动."雷蒙啊,你一生的事业,不过是落在永恒觉之海洋里的一滴雨滴.那你又有什幺好烦恼的呢?把你悟到的这个写信告诉贾菲吧."风暴走得就跟它来时一样迅速,到了午后,罗斯湖又再次闪烁着万道眩目的金光.午后,我的拖把晾在了岩石上;午后,我的背冷冰冰的,因为我正在赤着背,站在世界之颠的雪原上挖一桶雪;午后,被改变了的是我而不是空.在温暖的玫瑰色暮色中,我坐下来打坐,头上是八月的黄色半月.任何时候听到雷声,我都觉得是我妈妈发自母爱的斥责声."雷与雪,当效法!"我这样唱道.接着,就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一下就是一整夜,把百万亩的菩提树冲了又冲,而千禧年群鼠则在我的阁楼里睡得甜又之甜.
早上,明确无疑的秋意向我透露,我瞭望林火的工作已接近尾声.现在,每天都是风狂云颠天,中午的氤氲蕴积着金光.晚上,我会煮一杯热可可,坐在火旁唱歌.我向着群山呼唤寒山子,没有响应.我向着晨雾呼唤寒山子,它说:肃静.我呐喊,但燃灯佛却敦我什幺都不要说.雾气在吹,我闭起眼睛,倾听火炉的呢喃."呜呃!"我吆喊,但在冷杉尖顶上保持绝对平衡的一只鸟儿只是动了一动尾巴,之后,它就飞走了,而远方突然变得庞然的白.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会有熊的行迹:我在垃圾坑里发现一些原来残留着牛奶的空罐子,已经被利齿咬烂和巨爪撕裂.一定是观世音菩萨熊干的.迄今,我在日历上已经删掉了五十五个数字.
在镜子里,我的头发变长了,我的蓝眼珠子变得清澈,我的皮肤又黑又粗,就像鞣过的皮革.我很快乐.整个晚上又是一阵又一阵的滂沱大雨,但裹在睡袋里的我,却暖和得像片烤吐司,梦着自己在山脉里执行步兵侦察任务.早上变得寒冷而风大,雾与云竞相奔驰,偶然会有一阵阳光,把山岩照得斑斑驳驳.正当我坐在由三根圆木头所生起的熊熊火焰前取暖时,无线电里传来老伯尼的声音:他吩咐所有林火瞭望员在今天同一天下山.我心中一阵狂喜,火灾季节过去了.我大拇指勾着一杯咖啡,走到院子里踱步,唱道:"胖嘟嘟啊胖嘟嘟,那草丛中的金花鼠."可不是吗,我的金花鼠,此时就蹲坐在被太阳照得白亮的的岩石上,瞪着我看,爪子里抓着些燕麦之类的粒粒.薄暮时,大团大团的乌云自北而来,我说:"哇,不得了不得了!",又唱道:"挺过了挺过了挺过了,它一切都挺过了."意指我的小屋历经多次狂风吹袭,都屹立不动,没有被风吹走.在这片垂直的山峦上,我已经见证过六十次的日落,而永恒的自由,将水远属我所有.金花鼠窜入了岩石间,与此同时,却飞出来一只蝴蝶.事情有时候就是可以这幺简单.鸟儿兴高釆烈打小屋屋顶上飞过,它们会这幺乐是当然的,因为从小屋到树木生长线的沿路,长了一片绵延一英里的蓝梅,可以大快朵颐.我最后一次走到闪电谷的边缘上去,一间小小间的室外厕所就盖在这里.
过去六十天,我每天都会来这里坐一坐,有时是在雾中,有时是在明月夜,有时是在艳阳天,有时是在黑漆漆的晚上.每一次,我总是可以看得见那些小小棵扭曲结节的树木,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耸石石上直接长出来的.
忽然间,我仿佛看到那个邋遢得无法想象的中国流浪汉,就站在前面,就站在雾里,皱纹纵横的脸上透着无法言诠的幽默表情.那并不是真实生活中的贾菲,不是背着背包、学佛和在派对上纵酒狂欢的贾菲,而是比现实更真实的那个贾菲,我梦想中的贾菲.他站在那里,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对着喀斯喀特山脉的山谷放声大吼:"滚开吧,我心灵的窃贼!"我会来到这孤凉峰上,就是出于他的建议,而现在他虽然人在七千英里外的日本,应答着小木鱼的敲击声,却仿佛就站在孤凉峰这里,就站在一些结节老树的旁边,见证着我所做的一切(后来贾菲把他的小木鱼寄给了我妈妈,他会这样做,不为什幺,而只是为了想让我妈妈高兴,只因为她是我妈妈)."贾菲,"我大声喊道,"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什幺时候会重聚或将来会有什幺发生在我们各自身上,但我绝对不会忘记孤凉峰的,我欠它的太多太多了.我会水永远远感谢你指引我到这个地方来,弄懂一切的道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两个月,而我要回到城市去的忧郁时刻又已经到了.愿主赐福给所有身在酒吧、滑稽剧和含沙的爱之中的人,赐福给那倒悬在虚空中的一切.不过,贾菲,我们知道,我们俩是永永远远不变的--永远的年轻,永远的热泪盈眶!"此时,罗斯湖在散开的雾中现身,倒映着玫瑰色的漫漶天光."上帝,我爱你."我抬头望着天空,说出造句肺腑之言."主啊,我真的已经爱上你了.请你照顾好我们每一个,不管是用什幺样的方式."不管是小孩还是无知的人,都应该受到相同的对待.
贾菲每离开一处营地之前,都有跪下来做个小祷告的习惯,离开塞拉县时如此,离开马文县时如此,离开辛恩的小屋时也是如此.当我背着背包要走下山径时,因为想到这一点,觉得应该延续这个美好的传统,于是就转过身,跪在山径上说:"谢谢你,小屋."然后又补充了一声:"呸!"我微微一笑,因为我知道,小屋和孤凉峰都会明白个中的含意.之后,我就转过身,走下山径,往世界回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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