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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_3 马克西姆·高尔基(前苏联)
  “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
  “不要脸的东西蠢猪!
  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姥爷嘟囔着:
  “行啦,行啦!”
  终于,茨冈回来了!
  姥爷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姥姥拚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买了?”
  姥爷锐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
  “都买了。”
  茨冈在院子里蹦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姥爷严厉地斥责道:
  “别把手套拍坏了,那可是拿钱买的!”
  “找回来零钱没有?”
  “没有。”
  姥爷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
  “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
  “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一皱眉头,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份量:
  “好小伙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身上像装了弹簧,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咋着舌。
  他和姥爷一样,很瘦,个子略高一点儿,黑头发。
  他抄着手问茨冈:
  “我侈给你多少钱?”
  “5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花了多少?”
  “4卢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进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可夫,你看看这小子多会攒钱。”
  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气中打着颤,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她吧。”
  姥姥卸着马套,跟马说着话: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小猫儿,调皮啦?”
  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齿蹭着姥姥的肩膀,快乐地盯着姥姥的衣服,低声地嘶叫着。
  “来点儿面包吧?”
  姥姥把一大块面包塞进了它的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头下面接着面包渣儿。
  看着它吃东西,姥姥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茨冈走了过来:
  “老奶奶,这马可是真聪明啊!”
  “滚,别在这儿摇尾巴!”
  姥姥后来给我解释,说茨冈买的东西没偷的东西多。
  “你姥爷给了他5个卢布,他只买了3个卢布的东西,剩下那10多个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
  “他就是喜欢偷东西。
  闹着玩儿似的,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甜头,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
  还有你姥爷,从小就爱苦,现在就非常贪心,钱比什么都重要,看见东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来,自然是乐不可支。
  “还有米哈伊尔和雅可夫……”
  她说到这儿,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儿,又说起来了:
  “辽尼亚,人间的事儿啊,就像花边儿。而织花边儿的又是个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织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人家抓住小偷儿,可是要打死的!”
  一阵沉默她又说:
  “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茨冈:
  “人家会不会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
  “我眼明手快,马也跑得快!”
  说完了他一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开开心、解解闷啊!”
  “我也不想攒什么钱,不出几天你的舅舅们就把我手里的钱都弄走了。”
  “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饱了,钱也没什么用。”
  他抓住我的手,说:
  “啊,你很瘦,骨头很硬,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
  “你听我的话,学吉他吧,让雅可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不困难!”
  “你人虽小,脾气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姥爷?”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他们一家子我谁也不喜欢,让魔鬼喜欢他们吧!”
  “那,你喜欢我吗?”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突然搂住我,低低地说: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燃烧起来,那会多好啊!”
  “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钉子,把一块湿湿的黑布绷得紧紧地,钉在了一块大个儿的四方木板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院子里有一个橡木的大个儿十字架,靠着围墙,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我刚来时,它就放在那儿了。
  那会儿它还挺新的,黄黄的。可过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发着一股橡木的苦味儿,在拥挤而肮脏的院子里,更显得添乱了。
  这个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买的,他许下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是刚入冬的一天,风雪严寒的大冷天。
  姥姥姥爷一大早就带着3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犯了错误,被关在了家里。
  两个舅舅穿着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从墙上扶了起来。
  格里高里和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肩膀上。
  茨冈一个踉啮叉开腿站住了。
  “怎么样,挺得住吗?”
  格里高里问。
  “说不清,很沉!”
  米哈伊尔舅舅大叫:
  “快开门,瞎鬼!”
  雅可夫舅舅说: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儿!”
  格里高里开开门,嘱咐伊凡:
  “小心点儿,千万别累坏了!”
  “秃驴!”
  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喊了一声。
  人们都笑了。大家似乎都为把这个十字架抬走而高兴。
  格里高里拉着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围到了我的肩膀上,又闻了闻锅里冒出来的蒸汽,他说:
  “你姥爷今天也许不打你了,我看眼神挺和气的!”
  “唉,小家伙,我和你姥爷在一块呆了37年了,他的事儿我最清楚。”
  “最早,我们是朋友,一块作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聪明,我不行。”
  “不过,上帝是最聪明的,人间的聪明,他都是一笑了之了的。”尽管你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做,那么说,可是你慢慢地都会明白的。
  “孤儿,苦啊!”
  “你的爸爸,马克辛·萨瓦杰依奇就什么都懂,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
  “也就是因为这个,你姥爷才不喜欢他的!”
  听格里高里这样絮絮叨叨地讲,我心里特别高兴。
  炉子里金黄色的火光映红了我的脸,屋子里弥漫着雾似的蒸汽,它们升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从房顶上前缝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空。
  风小子,雨也停了,阳光灿烂,雪橇走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鸣叫。炊烟悠然而起,轻淡的影子从雪地上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高里身高体瘦,一对大耳朵又没戴帽子,简直太像个善良的巫师了。
  他搅拌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
  “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
  我抬头看着他,感到非常神圣。
  看样很沉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儿上有许多发青的血丝,这和姥姥是一样的。
  “啊,等一等,有什么事!”
  他突然用脚关上了炉门,先竖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
  我也跑了出去。
  茨冈被抬进了厨房。
  他躺在地板上,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了几道儿,一道儿落在他脸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放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嘴里流到脸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后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个浸泡住了。
  他的两腿痛苦地弯曲着,血把它们粘到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干净,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在上面流淌,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流向门口。
  茨冈直挺地躺着,人有手指头还在微微抓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着光。
  保姆叶芙格妮娅把一支细蜡烛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蜡烛倒了,栽进了血泊之中。
  叶芙格妮娅拾起蜡烛来,用裙子角把它擦干净,又往伊凡的手里塞。
  人们议论纷纷,我有点站不稳,赶紧抓住了门环。
  雅可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说:
  “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在背上!”
  “我们一看不行,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坏的。”
  他面如死灰,两眼无神,疲惫不堪。
  格里高里怒吼道:
  “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样?”
  “你,你们!”
  血在门槛边上聚成一摊儿,渐渐变黑了。好像鼓了起来。
  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泡儿,低低地哼叫着,声音越来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去。
  雅可夫舅舅低声说:
  “米哈伊尔去叫爸爸了!”
  “是我,雇屯一辆马车把他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亲自背着,否则……”
  叶芙格妮娅还在把蜡烛往茨冈手里塞,烛泪滴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格里高里怒吼:
  “行啦,你把蜡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哎!”
  “给他把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来,他的后脑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响了一声。
  他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往外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等茨冈休息好了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呸,好热啊……”
  可是没有。
  第三天,他还是那么躺着,不断地瘦了下去。
  他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了,嘴边儿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灵盖和两个耳朵旁,插着三支蜡烛,黄色的火光摇曳不定,照着他篷乱的头发。
  叶芙格妮娅跪在地上哭着:
  “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宝贝……”
  我感到特别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姥爷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穿带毛尾巴领子的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生人,都涌了进来。
  姥爸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
  “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往外爬,碰到了姥爷的脚。
  他踢了我一脚,举起拳头向舅舅们挥舞着:
  “你们这邦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流泪:
  “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
  唉,凡纽希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傻蛋!
  “我说,怎么办?嗯,怎么办?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们,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凡的脸和身子,搓他的手,盯着他的眼,把蜡烛都碰倒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发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二目圆睁,可怕地低吼着:
  “滚!滚出去可恶的畜生!”
  除了姥爷,别人都出去了。
  茨冈就这样死了。
  无声无息地埋掉了。
  人们渐渐地把他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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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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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睡觉,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裹上了好几层大被子,谛听着姥姥作祷告。
  姥姥跪着,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十字。
  外面酷寒刺骨,冷得发绿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照在姥姥那长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两眼像磷火似地明亮。
  绸子头,巾在月光之下好像是钢打铁铸的一般,从她头上漂下来,铺在了地板上。
  姥姥作完祷告,脱了衣服,叠好,走到床前,我赶紧装着睡着了。
  “又装蒜呢,小鬼,没睡着吧?听见了没有,好孩子!”
  她一这样讲,我就知道下一步会怎么做了,噗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
  “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装相!”
  她说着抓住被子和边儿,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
  “小鬼,怎么样,吃了亏吧?”
  我们一起笑很久。
  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了。
  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哪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
  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很有意思。
  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开始还比较含混,后来干脆就成了家常话:
  “主啊,您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
  “米哈伊尔是老大,他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不公平,说那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
  “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可夫,有点偏心眼儿!
  “主啊,请您开导这个拗老头子吧!
  “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
  她望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敲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了口:
  “也给瓦尔瓦拉一点快乐吧!
  “她什么地方惹您生了气?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都浸泡在悲哀之中。
  “主啊,您可能忘了格里高里!如果瞎了,他就只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耗尽了心血啊!
  “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
  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好像睡着了。
  “还有些什么?
  “噢,对了,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怜悯吧!
  “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为我的无知啊!”
  她叹息一声,满足地说:
  “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对于姥姥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姥姥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姥姥:
  “给我讲一讲上帝的故事吧!”
  讲上帝的故事她显得很庄重,先坐正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而且声音很低:
  “在莽莽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白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座位上坐着上帝。
  “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没有冬天也没有秋天,天堂的花儿永调落,为了使上帝的信徒们高兴。
  “上帝的身边飞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儿!
  “它们降临人间,又回到天堂,把人间的所有事情向上帝作报告!
  “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姥爷的,每个有都有一个天使专管,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地看待的。
  “比如,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塞对着他的外祖父伸舌头作怪相!’上帝就会说:‘好吧,让老头子揍他一顿。’“天使就是这样向上帝汇报,又下达上帝的旨意的,上帝下达给每个人的意思都不一样,有的是欢乐,有的是不幸。
  “上帝所住的天堂,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们快乐地作着游戏,不停地歌唱:‘光荣归于您,主啊,光荣归于您!’“而上帝只是向他们微笑了,脑袋轻轻地摇晃着。
  “你见过这些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
  她略一沉思,回答我。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别温和,人好好像也变小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
  我把她的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
  “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就会成为瞎子。
  “只有圣人才能见到他。
  “天使嘛,我见过;只要你心清气凝,他们就会出现。
  “有一回我在教堂里作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清清亮亮的,翅膀尖儿挨着了地板,好像花边儿似的。
  “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衷老的伊里亚老神甫:他拾起手祈祷,他们就扶着他的胳膊。
  “他太老了,瞎了,不久就死了。
  “我看见了那两个天使,我太兴奋了,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噢,太美了!
  “辽尼卡,我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
  “我们这儿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吗?”
  姥姥又画了十字:
  “感谢圣母,一切都好!”
  这就让我纳闷了,这儿也好?
  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坏了。
  有一次,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穿了一身白的娜塔莉娅舅妈双手按住脑口,在屋里乱喊乱叫:
  “上帝啊,把我带走吧……”
  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格里高里总是说;“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呆在这儿强!”
  我希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带路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
  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谈了,他笑了:
  “那好啊,咱们一块去要饭!”
  “我到处吆喝: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什的外孙,行行好吧!
  “那太有意思了!”我注意到娜塔莉娅舅妈地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肿着,我问姥姥:
  “是舅舅打的?”姥姥吸了口气:
  “唉,是他偷着打的,该死的玩意儿!
  “你姥爷不让他打,可是他晚上打!这小子狠着呢,他媳妇儿却又软弱可欺……”
  看样子姥姥讲上了劲儿,这些都是她想说出来的:
  “如今没以前打得那么厉豁了!
  “打打脸,揪揪辫子,也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几个小进呀!
  “你姥爷打我打得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头一天,从午祷一直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什么都用上了。”
  “他为什么打你?”“记不清了。
  “有一回,他打得我差点死掉,一连5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是捡来的哟!”
  这实要有点让我感到惊讶,姥姥的体积几乎是姥爷的两倍,她难道真的打不过他?
  “他有什么招吗?总是打得过你!”
  “他有什么绝招吗?总是打得过你!”
  “他没什么招儿,只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丈夫!”
  “他是秉承了上帝的旨意的,我命该如此……”
  她擦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感激地说:
  “啊,多么可爱!”
  她画着十字,亲吻圣像。
  “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欢乐!
  “辽尼亚,好孩子,你看看,这画得有多妙,花纹儿细小而清楚。
  “这是‘十二祭日’,中间是至善至美的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
  “这儿写着:‘圣母,看见我进棺材,不要落泪。’”
  姥姥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圣像,就好像受了谁的气的表姐卡杰琳娜摆弄洋娃娃似的。
  姥姥还常看见鬼,少的时候见着一个,金的时候则看一大群:
  “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从鲁道里夫家门前过。
  “那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
  “他头上长着角,正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还打着响鼻儿!
  那家伙个子很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
  “我赶紧画十字儿:‘基督复活,小鬼遭殃。’“那鬼尖叫一声,从房顶儿上一下子栽了下去!
  那天鲁道里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去闻味儿!”
  我想象着鬼从心顶上栽下来的样子,笑了。姥姥也笑了:
  “鬼就像孩子,很淘气。
  “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子门突然开了,它们从炉子里跑了出来!
  “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
  “我快步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
  “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又软和又温暖,像小猫似的,角刚冒出牙儿,尾巴像猪尾巴……“我晕了过去!醒来一看,蜡烛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真是活见鬼了!”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口跑出来,满地都是,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
  它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蜡烛,样子很可笑,又可怕。
  姥姥沉吟了一会儿,又来了神儿:
  “不家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
  “那也是在夜里,刮风下着大雪,我在拇可夫山谷里走着。
  “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米哈伊和雅可夫在那儿的冰窟窿里想淹你的父亲?
  “我就是走到那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尖叫声!
  “我猛一抬头,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撬向我飞奔而来!
  “一个大个子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要车上像个木桩子巅挺挺的。
  “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了过来,立刻就消失于风雪之中了,车上的鬼们打着口哨,挥舞着帽子!
  “后面还有7辆这样的雪橇,依次而来,又都马上消失了。
  “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吗?
  马都是被父母咒过的人,鬼驱赶着们取乐,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参加宴会!
  “那次看见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妇儿……”
  姥姥的话十分确凿,你不能不信。
  我不特别爱听姥姥念诗。
  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有苦难人间视察的事儿,她训斥了女强盗安雷柴娃公爵夫人,不要抢劫、殴打俄罗斯人。
  有的诗讲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
  有的讲的是战士伊凡。
  关于英明的华西莉莎。
  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
  女王公马尔法。
  乌斯达老太婆和强盗头子。
  有罪的埃及女人马丽亚。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等。
  她嘴里的诗歌、童话和故事,数也数不清。
  姥姥什么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爷或者是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
  蟑螂离她很远,她就能听见它爬的声音。
  她常的半夜里把我叫醒,说:
  “亲爱的阿辽沙,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去把它碾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找蟑螂。
  可并显而易见每次都能找到:
  “没有啊!”
  姥姥以被蒙头,躺在被窝里,含糊地说:
  “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
  “它又来了,爬呢……”
  她的听觉太神奇了,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碾死了?
  “噢,感谢上帝!也感谢你,我的宝贝儿!”
  她掀开被子露出头来,笑了。
  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极其灵敏,稍有动静,她便会颤抖着说:
  “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
  “你为什么那么怕蟑螂?”
  她会讲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来:”
  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以特定的任务:上鳖出现,说明屋子里潮湿了;臭虫出来是因为墙脏了;跳蚤咬谁,谁就会生病……“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不知道有什么用?
  “上帝派它们来干什么?”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姥爷闯了进来,吼道:
  “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
  “什么?啊!”
  姥姥“腾”地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而去。
  “叶芙格妮娅,把圣像像下来!
  “娜塔莉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
  姥姥大声地指挥着。
  姥爷则只是在那里哀号。
  我跑进厨房。
  向着院子的厨房被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好像地上的黄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
  “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放屁!”
  姥姥大声申斥着他,出手一推,他几乎摔倒。
  染坊的顶子上,火舌舒卷着,舔着门和窗。
  寂静的黑夜中,无烟儿的火势,如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
  黑云在高处升腾,却挡不住天上银白的天河。
  白雪成了红雪,墙壁好像在抖动,红光流泻,金色的带子缠绕着染房。
  突突、嘎吧、沙沙,哗啦,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一刘奏响,大火把染房装饰成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吐噜吐噜地走上台阶。
  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火蛇乱窗窜,啪啪的爆裂声和姥爷、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姥姥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被,飞也似地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
  “混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
  “啊,格里高里,快拉住她,快!
  “哎,这下她算完啦……”
  姥爷狂叫着。
  姥姥又钻了出来,躬身快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老头子,快把马牵走!”
  姥姥哑着嗓子叫喊:
  “还不快给我脱上来,瞎拉,我都快着了!”
  格里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儿大块的雪往染坊里扔着。
  舅舅们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
  姥爷在忙着往姥姥身上撒雪。
  姥姥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
  “各街坊邻居,快救救这大火吧!
  “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
  “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
  “格里高里,快!
  “雅可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
  “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姥姥的表现就像这场大火本身一样特别好玩。
  大火好像抓住了她这个一身黑衣服的人,走到哪儿都把她照得通亮。
  她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的人。
  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来,刷地一下直立了起来,把姥爷掀了个大跟头。
  这大马的两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鸣不已,不安地躁动着。
  “老婆子,牵住它!”
  姥爷奔过去,张开两臂。
  大马长鸣一声,终于顺从地让她靠了过去。
  “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
  她拍着它的脖子,念叨着。
  这个比她大3倍的“小老鼠”
  乖乖地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叶芙格妮娅把哇哇地哭着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
  “华西里·华西里奇,阿殖克塞找不到了……”
  我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姥爷一抬手。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窜起烟来,直冲天空。里面哔啪乱,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旋风把一才团团的火補e扔到了院子里,威胁着人们。
  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
  我只好从台阶底下爬了出来,正碰着姥姥的脚。
  “滚开,踩死你!”姥姥大喊一声。
  突然,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
  他戴着铜盔,高高地举着鞭子:
  “快闪开!”
  枣红马吐着白沫,脖子底下的小铃铛急促的响声停住了。
  姥姥把我往台阶上推:
  “快走,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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