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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57 高阳(当代)
理道库、县库,公家的银子没有利息。等于白借本钱。雪公,你迟早要放出
去的,等你放出去再来现开一家钱庄,代理你那个州县的公库,痕迹就太明
显了。所以我要抢在这时候开。这一说,你懂了吧?”
“啊!”王有龄的感想不同了,“我懂了。”
“只怕你还没有完全懂得其中的奥妙。‘隔行如隔山”,我来讲给你听。”
胡雪岩的计划是,好歹先立起一个门户,外面要弄得热闹,其实是虚好
看,内里是空的,等王有龄一旦放了州县,这家钱庄代理它的公车,解省的
公款,源源而来,空就变成实的了。
“妙!”王育龄大笑,学着杭州话说:“雪岩,你真会变成法儿!”
“戏法总是假的,偶尔变一两套可以,变多了就不值钱了,值钱的还是
有真东西拿出来。”
“这倒是实实在在的话。”王有龄收敛笑容,正色说道:“我们商量起
来,先说要多少资本?”
于是两个人喝着酒,商议开钱庄的计划。主要的是筹划资本的来源,这
可要先算“民折官办”的一盘帐,胡雪岩的记忆过人,心算又快,一笔笔算
下来,要亏空一万四千多两银子,都记在信和的帐上。
得了海运局这么一个好差使,没有弄到好处,反闹了一笔亏空,好像说
不过去。但王有龄不以为意,这算是下的本钱,以这两个多月的成绩和各方
面的关系来说,收获已多。只是有了亏空,还要筹措钱庄的本钱,他觉得有
些为难。
“本钱号称二十万,算它实收四分之一,也还要五万,眼前怕有些吃力!”
“用不着五万。”胡雪岩说,“至多二万就行了。眼前先要弄几千银子,
好把场面撑起来。”
“几千两银子,随时都有。我马上拨给你。”
“那就行了。”胡雪岩说,“藩台衙门那里有几万银子的差额好领、本
来要付给通裕的,现在不妨压一压。”“对,对!”王有龄想通了,“通裕
已经借了十万,我们暗底下替他做了保人,这笔款子压一压也不是说不过去
的事。”
“正就是这话。不过这笔款子要领下来,总要好几个月的工夫,得要定
走路子。”
这是王有龄很明白的,领到公款,哪怕是十万火急的军饷,一样也要重
重勒索,尤其是藩司衙门的书办,格外难惹,“‘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他说,“麟藩台那里,我有把握,就是下面的书办,还想不出路子。”
“我来!”胡雪岩想说:“你去见阎王,我来挡小鬼。”话到口边,想
起“见阎王”三个字是忌讳,便不敢说俏皮话了,老老实实答道:“你那里
备公事去催,下面我来想办法,大不了多花些小费就是了。”
这样说停当,第二天王有龄就从海运局公款中,提了五千两银子,交给
胡雪岩。
这天晚上快到二更了,有人到胡家去敲门,胡雪岩提盏“油灯照”去开
门,把灯提起来往来人脸上一点,正是那姓刘的。
“胡先生,信和的张先生叫我来看你。”
“不错,不错,请里面坐。”
请进客厅,胡雪岩请教名字,姓刘的名叫刘庆生。他就称他“庆生兄”。
“庆生兄府上哪里?”
“余姚。”
“噢,好地方,好地方。”胡雪岩很感兴趣地说,“我去过。”
于是谈余姚的风物,由余姚谈到宁波,再谈回绍兴,海阔天空,滔滔不
绝,把刘庆生弄得莫名其妙,好几次拉回正题,动问有何见教?而胡雪岩总
是敷衍一句,又把话扯了开去,倒像是长夜无聊,有意找个人来听他讲《山
海经》似地。
刘庆生的困惑越来越深,而且有些懊恼,但他也是极坚忍的性格,胡雪
岩与王有龄的一番遇合,当事人都从不跟别人谈,但张胖子了解十之五、六,
闲谈之中,加油加酱地渲染着,所以同行都知道胡雪岩是个神秘莫测的“大
好佬”,刘庆生心里在想:“找我来,必有所为,倒偏要看看你说些什么?”
就由于这一转念,他能够忍耐了。
胡雪岩就是要考验他的耐性。空话说了一个钟头,刘庆生毫无愠色,认
为满意,第一关,实在也是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
“庆生兄,”他又问,“钱庄这一行,我离开得久了,不晓得现在城里
的同业,一共有多少家?”
“‘大同行’八家,‘小同行’就多了,一共有三十三家。”
“噢!哪三十三家?”
这下才显出刘庆生的本事,从上城数到下城,以兑换银子、铜钱为主的
三十三家“小同行”的牌号,一口气报了出来,一个不缺。这份记性,连胡
雪岩都自叹不如。
到此地步,他差不多已决定要用此人了,但是还不肯明说出来,“宝眷
在杭州?”他问。
“都在余姚。”刘庆生答。
“怎么不接出来呢?”
“还没有力量接家眷。”
“想来你已经讨亲了?”
“是的。”刘庆生说,“伢儿都有两个了。”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爷娘都在堂。还有个兄弟,在蒙馆里读书。”
“这样说,连你自己,一家七口,家累也够重了!”
“是啊!所以不敢搬到杭州来。”刘庆生说,“在家乡总比较好寻生路。”
“倘或说搬到杭州,一个月要多少开销?”胡雪岩,“不是说过苦日子,
起码吃饭嘛一荤一素,穿衣嘛一绸一布,就是老婆嘛,一正一副也不算过分。”
刘庆生笑道:“胡先生在说笑话了。”
“就当笑话讲好了。你说说看!”
“照这样子说,一个月开销,十两银子怕都不够。”
“这也不算多。”胡雪岩接着便说:“杭州城里钱庄的大同行,马上要
变九家了。”
“喔!”刘庆生很注意地问:“还有一家要开出来?”
“不错,马上要开出来。”
“叫啥字号,开在哪里?”
“字号还没有定,也不知道开在哪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庆生兄,”他问:“如果这家钱庄请你去做档手,
大源肯不肯放?”
“什么?”刘庆生疑惑自己听错了,“胡先生请你再说一遍。”
这一次听清楚了,却又有些不大相信,细看胡雪岩的脸色,不像是在开
玩笑,才知道自己的运气来了。
“大源没有不肯放的道理。我在那里,感情处得不错,倘或有这样的好
机会,同事听了也高兴的。”
“那好!我请你。我请你做这家新开钱庄的档手。”
“老板不是我,也算是我,总之,一切我都可以作主。庆生兄,你说一
个月至少要十两银子的开销,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样,我送你二百两银
子一年,年底另有花红。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但太慷慨了,却又有些令人不信。胡雪岩看他的神情,
猜到他心里,告个便到里面取了五十两一锭的四锭银子出来,放在他面前。
“这是今年四月到明年三月的,你先关了去。”
“不要,不要!”刘庆生激动不已,吵架似的把银子往外推,“胡先生,
你这样子待人,说实话,我听都没有听见过。铜钱银子用得完,大家是一颗
心,胡先生你吩咐好了,怎么说怎么好!”
他激动,胡雪岩却冷静,很恳切地说:“庆生兄,这二百两头,你今天
一定要带回去。钱是人的胆,你有这二百两银子在手里,心思可以定了,脑
筋也就活了,想个把主意,自然就会高明。”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
“你不必再客气了,是你分内应得之财,客气什么?你不肯收,我反倒
不便说话了。”
“好,好,这先不谈。谈正经!”
“对啊,谈正经。”胡雪岩说,“你今天回去,最好就把在大源经手的
事,料理料理清楚。第一桩要寻店面,房子要讲究、漂亮,出脚要方便,地
点一定要在上城。寻‘瓦摇头’多看几处,或买或典,看定了来告诉我。”
“是的。第二桩?”
“第二桩要寻伙计,你看中了就好了。”
“是。第三桩?”
“以后无非装修门面,买木器之类,都是你办,我不管。”
刘庆生想了想答道:“我晓得了!胡先生请你明天立个一千两的折子,
把图章交给我,随时好支用。”
“不错!你替我写张条子,给信和的张先生,请他垫支一千两,立个折
子。”
这又是考一考他的文墨。刘庆生倒也应付裕如,把条子写好,胡雪岩看
过不错,便画了花押,连同那二百两现银,一起让刘庆生带了回去。
刘庆生是就在这一夕谈中,完全为胡雪岩峰服了。他本来一个人住在店
里,这夜为了有许多事要筹划,特意到客栈会投宿,找了间清静客房,问柜
上惜了副笔砚,讨两张“尺白纸”,一个人在油灯下把自己该做的事:一条
一条记下来。等到写完,鸡都叫了。
和衣躺了一会,天亮起身,虽然睡得极少,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提了
银包,直回大源。同事见他一夜不回来,都道他狎妓去了,纷纷拿他取笑。
刘庆生的为人,内方外圆,笑笑不响,动手料理自己经手的帐目,一把算盘
打得飞快,到日中都已结算清楚。吃过午饭,说要去收帐,去店替胡雪岩办
事。
本事·生意·做官
胡雪岩在许多事业上见识不凡,这并非全是后人褒饰,时人其实也早已有所异。“同
治间足以操纵江浙商业为外人所信服者,光墉一人而已。”(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
“观其已事,虽古之猗顿陶朱未能与媲。”(陈云笙:《慎节斋文存》)
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真的,人缘也是靠自己,自己是个半吊子,
哪里来的朋友?
做生意的见了官,好像委屈些,其实做生意有做生意的乐趣。做官许
多拘束,做生意发达了才快活!
世界上顶顶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几几乎乎一钱逼死
英雄汉,刚好遇到我有钱,喏,拿去用!够不够?
做官也有做官的乐趣,起码荣宗耀祖,父母心里就会高兴。只是做官
要做得名符其实,官派十足,那就不容易了。
看完京报上那道上谕,王有龄的心情,可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
的是黄宗汉脱然无累,圣眷正隆,今后浙江的公事,好办得多,俱的是久闻
他刘薄奸狡,说不定过河拆桥,不再买何桂清的帐,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
“雪公!”胡雪岩对他,新近改了这样一个公私两宜的称呼,“我说你
是过虑。黄抚台想做事,要表功,我们照他的意思来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
的还要好,那还有什么话说?俗语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
何学会把尔领进门就够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你看!”
他指着京报中的一道上谕让王有龄看,写的是:
“谕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定拟徐广缙罪名一折,已革署湖广
总督徐广缙,经朕简派钦差大臣,接办军务,沿途行走,已属迟延;迨贼由
湖南下窜,汉阳、武昌相继失守,犹复株守岳州,一筹莫展,实属调度失机,
徐广缙着即照裕诚等所拟,按定律为轩监候;秋后处决。”
“这位徐大帅,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靠山算得硬了!自己不好还是靠
不住,还是要杀头。”胡雪岩似乎很感慨地说,“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
真的,人缘也是靠自己,自己是个半吊子,哪里来的朋友?”
这番话听得王有龄连连点头,“雪岩,”他说:“不是我恭维你,你可
惜少读两本书,不然一定比何根云、黄抚台还要得意。”
“我不是这么想,做生意的见了官,好像委屈些,其实做生意有做生意
的乐趣。做官许多拘束,做生意发达了才快活!”
“喔!”王有龄很感兴趣地说:“‘盍言尔志’!”
这句话胡雪岩是懂的,“说到我的志向,”与众不同,我喜欢钱多,越
多越好!”他围拢两手,做了个搂钱的姿势,“不过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
糊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数,我有了钱要用出去!世界上顶顶痛快的一件事,
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几几乎乎一钱逼死英雄汉,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
他做了个挥手斥金的姿态,仿佛真有其事似地说:“拿去用!够不够?”
王有龄大笑:“听你说说都痛快!”
“还有一样,做生意发了财,尽管享用,盖一座大花园,讨十七八个姨
太太住在里面,没有人好说闲话。做官的发了财,对不起,不好这样子称心
如意!不说别的,叫人背后指指点点,骂一声‘赃官’,这味道就不好过了。”
“唉!”王有龄被他说动了心,“照此看来,我都想弃官从商了。”
“这也不是这么说。做官也有做官的乐趣,起码荣宗耀祖,父母心里就
会高兴。像我,有朝一日发了大财,我老娘的日子自然会过得极舒服。不过
一定美中不足,在她老人家心里,十来个丫头伺候,不如朝廷一道‘诰封’
来得值钱!”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王有龄安慰他说,“不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请
不到而已。”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员,自然也就有诰封。胡雪岩此时还不敢存此奢望,
“请个诰封,自然不是太难的事,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实,官派十足,那
就不容易了。”他笑笑又说:“不是我菲薄做官的,有些候补老爷,好多年
派不上一个差使,穷得来吃尽当光。这样子的官,不做也罢。”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
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准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夹好听,甚至于连帐面上的“虚好
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
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
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要开销杭州、
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算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
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闹了一
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
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
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
“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饶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
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
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
在哪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
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
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
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两量以后怎么个做法,才
是正经。”
胡刍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看便皱起了
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
像有啥难言之隐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
不必计算在内。”
“应春兄!”胡雪宕相当感动,率直答道,“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的
情分义气,千金不换。”
“岂止于千金不换?小爷叔,你不要说一无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
不说别的,只说朱福年好了,庞二虽有些大少爷的脾气,有时讲话不给人留
情面,到底御下宽厚,非别的东家好比,可是朱福还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
爷叔你,化敌为友,服服帖帖,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钱。”
由于说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维可比,所以胡雪岩听了这几句话,
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问道:“你直言相谈,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
要改?”
“毛病是谈不到。不过,小爷叔,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业精干勤,荒
于嬉’,这个‘勤’字照我讲,应该当做敬业的敬,反过来‘嬉’字不作懒
惰解释,要当作浮而不实的不敬来讲。敬则专,专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
小爷叔,如果说你有失策之处,我直言相谈,就是不专心。”古应春又说,
“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经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来看,好像面面俱到,
未出纰漏,其实是不是漏了许多好机会,谁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说,胡雪岩一路点头,等他说完,随即答道:“有好几位都这样
劝过我,不过没有你说得透彻。我刚才在想,忙了半天,两手空空,总有个
毛病在那里,你说我不专心,这就是我的毛病。不过,也不能说两手空空..”
他没有再说下去,说下去怕古应春多心,他本人两手空空,还亏下了帐,
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处。这盘帐要扯过来算,还是有成就的。
这样转念,更觉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来说:“照刘三爷的
话,好好吃它一顿,睡它一觉。有没有什么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
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来。”
“怎么吃不来?”
“夏天讲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惯的会倒胃口。”
“那就算了。还是..”
“还是到我那里去吃饭吧!七姐现在返璞归真了,到处跟人学做菜,今
天在做粉蒸鸡,还有你们西湖上的莼菜..”
“你不要再说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笑道,“再说下去,我真要流口
水了。”
于是一起到了古应春那里。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厨房里大忙待忙,
汗水蒸润,她那张银盆似的脸,和两条藕也似的手臂,格外显得红白分明。
看见胡雪岩在厨房门口探头一望,赶紧喊道:“厨房里像火焰山一佯,小爷
叔,快不要进来!”
“我饿了!”胡雪岩老实答说,“有啥吃的,先弄点来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笋干,让你点点饥。回头慢慢吃酒。”
等一碗鸡汤火腿笋干米粉下肚,接着便摆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
胡雪岩越有兴致。
席间当然要问他今后的打算,胡雪岩却反问尤五和古应春,要怎么样打
算,才能干大家有益?
“这后就是很难说了。”尤五答说,“照我的心里,最好你别人的闲事
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马上就补了一句他未曾说出来的话:
“别人的闲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不过,”尤五正色说道,“我们漕
帮方面,生路越来越狭,小爷叔,你答应过的,总要替我们想个办法。”
“当然,当然。我一定当我自己的事来办。”胡雪岩又问古应春:“你
看呢,我以后该怎么做法?”
“我刚才就说过了。”
胡雪岩点点头,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劝告。
那些后,尤五和七姑奶奶并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问着,
胡雪岩将古应春劝他专心的话,说了给她听,并且盛赞古应春看得深,识得
透。
“谢谢一家门!”七姑奶奶撇着嘴说,“小爷叔,他是狗头军师,你不
要听他的话。”
古应春不服气,但也不敢跟她争辩,只说:“小爷叔,‘妇人之言,慎
不可听’。”
“啥叫‘妇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应快得很,“场面总是越大越好。
照你的说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为管的事太多太杂?”
一句话驳得古应春哑口无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歪理十八条。”
胡雪岩看他那无奈七姑奶奶之何的神态,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个
“宝贝妹子”为然的尤五,却帮着她说话:“阿七说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
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难的是用不着一个好宰相,小爷叔,我想,
老古的话也不错,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聪明人,不妨拿他们两个人的
话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于是他一面吃喝闲谈,一面在心中盘算,等酒醉饭饱,他的盘算也大致
停当了。
“五哥,老古!”他说,“我们先把帐分了..”
“不必分!”尤五抢着说,他的意思跟古应春一样,主张就原来的资本
和盈余,听候胡雪岩全权运用,能够“利上滚利”。
“我懂你们的意思。”胡雪岩说,“我要重起炉灶,做几样事业,大家
分开来管,我只抓个总,就好比做皇帝一样,要宰相大臣分开来办事,用不
着我亲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颔首表示同意。
“第一样是钱庄,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内行,恐怕还是要亲自下手。
第二样是丝,在湖州,我交给陈世龙,在上海,我交给老古。”
“好的!”古应春说,“我当仁不让,无需客气。将来茶叶、桐油也好
做洋庄,慢慢儿再说。”
“将来销洋庄都归你一手担当。茶叶、桐油我也想过,只要你认为可以
做,我无不赞成。不过眼前新丝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请你赶紧筹划,专心一
致,百事不管。不过..”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说下去。
这大有皮里阳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问:“小爷叔,不过什么?”
“不过,”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们的终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
我也是这样子,别样闲事不能再管,你的这桩大事,非效劳到底不可。当着
五哥在这里,我做大媒的说一句,你们挑日子、办喜事,乾坤两宅,自己商
量,不必我来传话。古家老族长那里的归我疏通,一定不会办不通,你们放
心好了。”
“是的。”尤五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就这几天要好好谈一谈。现在
且不去说它,小爷叔你再讲你的打算。”
“我还打算办两样事业,一样是典当,一样是药店。药店请刘三爷来做,
典当,我想跟庞二谈一谈,请朱福年帮我的忙。”
对他的这番打算,尤五和古应春默然不置可否,这意思就是不以为然,
在古应春觉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业,而刘不才的本性,又不宜于苦干
创业,朱福年则相交未几,虽说“南蛮不复反矣”,但他究竟有几许本事,
尚未明了,何以轻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这样的想法,此外他还有疑虑,率直问道,“小爷叔,一样
钱庄,二样丝,都是大本钱,你哪里还有余力开当铺、开药店?”
“五哥说到要害上来了。”胡雪岩很起劲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凭他的信誉、本领,因人成事。阜康设分号,是庞二
有过承诺,愿意支持的,做丝生意,仍旧是大家集股。开典当的本钱,他看
中了苏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开药店则预备在江浙官场上动脑筋。
“我再说,为啥要开典当、开药店?这两样事业,一时都无利可图,完
全是为了公益,我开典当是为方便穷人。胡雪岩三个字,晓得的人,也不算
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晓得,我以后要让老百姓都晓得,提起胡舍
岩,说一声:这个人不错!事业就会越做越大。为此,我要开药店,这是扬
名的最好办法。再说,乱世多病痛,大乱之后,必有瘟疫,将来药店的生意,
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业。”
听得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钦佩不止,“你听听,”她带着教训意味
地对古应春说:“小爷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乱以后了。你要学学
小爷叔。”
“本来就跟小爷叔在学,”古应春转脸问道,“小爷叔,你说开药店的
本钱,出在公家,是怎么个办法?”
“这要靠关系了。军营里自然要用药,我要跟刘三爷商量,弄两张好方
子,真材实料修合起来,譬如刀伤药、诸葛行军散、辟瘟丹之类,要一服见
效,与众不同。这样子就就好禀请各路粮台。先定我们多少,领下价款来做
本钱。”
“真是!”七姑奶奶听得眉飞色舞,“我看世界上,没有小爷叔没有办
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这话捧得我太过分了。一个人的力量到
底有限,就算三头六臂,又办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济,说起
来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朋友才会拿你的
事当自己的事。没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还是没有办法。”
“小爷叔这话一针见血。”尤五紧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那一伙弟兄,
都当小爷叔好朋友,现在等着你老发号施令呢!”
“你别忙!我答应替你们筹出一条生路来,一定要做到。说句老实话,
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们去开路,大致的办法,我已经有了..”
这是胡雪岩另一项与民生国计有关的大事业,他准备利用潜帮的人力、
水路上的势力跟现成的船只,承揽公私货运,同时以松江漕帮的通裕米行为
基础,大规模贩卖粮食。“乱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样样去考究。
兵荒马乱,田地荒了,出产少了,当然是一个原因,再有一个原因是交通不
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运不出,卖不掉,多么可惜!这还不算,最可惜的是
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积存了好多粮食,但打起仗来,烧得光光,或者秋收到
了,战事迫近,有稻无人割,白白作践。能够想办法不糟蹋,你们想,于公
于私多么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两个原因,我懂,后面说的这一层
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倒要请教小爷叔,怎么样才能不糟蹋?”
“这就要看局势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们多调
船过去,拿存粮抢运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抢着割下来。”胡雪岩又说:
“这当然要官府帮忙,或者派兵保护,或者关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说好了,
五哥,你们将来人和、地利都具备,是独门生意。”
尤五和古应春都不作声,两个人将胡雪岩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才大
致懂得了他的做法。这确是一项别人所抢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来不容易。
“官场的情形,小爷叔你晓得的,未见得肯帮我们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样说法?其中还有个道理:打仗两件事,一是兵,二
是粮,叫做足食足兵。粮食就这么多,双方又是在一块地方,我们多出一分
粮食,长毛就少一分粮食,一进一出,关系不轻。所以,我去一说这层道理,
上头一定会赞成。”
“对!”尤五问道:“小爷叔你预备跟哪个去说?王大老爷?”
“是的。我先跟他去说。事不宜迟,明天我就走!我还有好多法子可以
治长毛,譬如加紧缉私,断绝他们的日用百物的供应之类。”胡雪岩站起身
来,很起劲的挥着手:“做小生意迁就局势,做大生意先要帮公家拿局势扭
过来。大局好转,我们的生意就自然有办法。你们等着,看我到了杭州,重
起炉灶,另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手面与眼光
一个人能否舒展得开,决定了他所从事业的规模与发展潜力。胡雪岩能够“钱肆与
粮台互相挹注,兼与外洋互市,居奇致赢,动以千百万计”,得力于他手面活络,眼光
远大。“有非常之志,行非常之事。”眼光高远了,人就有了神采,做出事来也自然不
同于流俗。
世上随便什么事,都有两面,这一面占了便宜,那一面就要吃亏。做
生意更是如此,买卖双方,一进一出,天生是敌对的,有时候买进占便宜,
有时候卖出占便宜,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要两面占它的便宜,涨到差不多,
卖出,跌到差不多,买进,这就是两面占便宜。
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就能做一省
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
意。
只要能帮官军打胜仗的生意,我都做,哪怕亏本也做。你要晓得这不
是亏本,是放资本下去,只要官军打了股仗,时世一太平,什么生意不好
做?到那时候,你是出过力的,公家自会报答你,做生意处处方便。你想
想看,这还有个不发达的?
你看我将来搞出什么样一番市面?我的市面要摆到京里,摆到外国,
人家办不到的我办得到,才算本事。
阜康钱庄开张了。门面装修得很像样,柜台里四个伙计,一律簇新的洋
蓝布长衫,笑脸迎人。刘庆生是穿绸长衫纱马褂,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在
亲自招呼顾客。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信和
的张胖子和大源的孙德庆都到了,大家都晓得胡雪岩在抚台那里也能说得上
话,难免有什么事要托他,加以他的人缘极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场,“堆花”
的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
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中午摆酒款客,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方始散席。胡雪岩一个人静下来在
盘算,头一天的情形不错,不过总得扎住几个大户头,生意才会有开展。第
一步先要做名气,名气一响,生意才会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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