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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51 高阳(当代)
不然,你就得亲自去一趟,那样,阜康倒了,你做朋友的力量尽到了,胡雪
岩也不会怪你。你想呢?”
德馨正待答话,只听门帘作响,回头看时,阿福兴冲冲奔了进来,脸上
挂着兴奋的笑容,一见莲珠在立即缩住脚,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什么事?”莲珠骂道,“冒冒失失,鬼头鬼脑,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福不作声,只不住偷看德馨,德馨却又不住向他使眼色。这种鬼鬼祟
祟的模样,落在莲珠眼中,不由得疑云大起,“阿福!”她大声喝道:“什
么事?快说!”
“是,”阿福赔笑说道:“没有什么事?”
“你还不说实话!”莲珠向打烟的丫头说道:“找张总管来!看我叫人
打断他的两条狗腿。”
藩台衙门的下人,背后都管莲珠叫“泼辣货”,阿福识得厉害,不觉双
膝一软,跪倒在地,“姨太太饶了我吧。”他说:“下回不敢了”
“什么下回不敢了,这回还没有了呢!说!说了实话我饶你。”
阿福踌躇了一会,心想老爷都怕姨太太,就说了实话,也不算出卖老爷,
便即答说:“我来回老爷一件事。”
“什么事!”
此时德馨连连假咳示意,莲珠冷笑着坐了下来,向阿福说道。“说了实
话没你的事,有一个字的假话,看我不打你,你以后就别叫我姨太太。”
说到这样重的话,阿福把脸都吓黄了,哭丧着脸说:“我是来回老爷,
福和班掌班来通知,马上把灵芝草送来。”
“喔,灵芝草,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福磕一个头站直身来,德馨把他叫住了,“别走!”他说。“你通知
福和班,说我公事忙,没有工夫听灵芝草清唱,过几天再说。”
“是!”阿福吐一吐舌头,悄悄退了出去。
“老头子..”
“你别罗嗦了!”德馨打断她的话说:“我过足了瘾就走,还不行吗?”
“我另外还有话。”莲珠命打烟的丫头退出去:“我替老爷打烟。”
这是德馨的享受,因为莲珠打的烟,“黄、高、松”三字俱全,抽一筒
长一回精神。但自她将这一手绝技传授了丫头,便不再伺候这个差使,而他
人打的烟总不如莲珠来得妙,因此,她现在自告奋勇,多少已弥补了不能一
聆灵芝草清唱之憾。
莲珠暂时不作声,全神贯注打好了一筒烟,装上烟枪,抽出腋下手绢,
抹一抹烟枪上的象牙嘴,送到德馨口中,对准了火,拿烟签子替他拨火。
德馨吞云吐雾,一口气抽完,拿起小茶壶便喝,茶烫得常人不能上口,
但他已经烫惯了,舌头乱卷了一阵,喝了几口,然后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
悠闲地说道:“你有话说吧!”
“我是在想,”莲珠一面打烟一面说:“胡雪岩倒下来,你也不得了!
你倒想,公款有多少存在那里?”
“这我不怕,可以封他的典。”
“私人的款子呢?”莲珠问说:“莫非你也封他的典?就算能封,人家
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啊!”德馨吸着气说:“这话倒很难说。”
“就算不难说,你还要想想托你的人,愿意不愿意你说破。像崇侍郎大
少爷的那五万银子,当初托你转存阜康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能让人知道。
你这一说,崇侍郎不要恨你?”
“这..这..”德馨皱着眉说:“当初我原不想管的,崇侍郎是假道
学,做事不近人情,替他办事吃力不讨好,只为彼此同旗世交,他家老大,
对我一向很孝敬,我才管了这桩事。我要一说破,坏了崇侍郎那块清廉的招
牌,他恨我一辈子。”
“也不光是崇侍郎,还是孙都老爷的太太,她那两万银子是私房钱,孙
都老爷也是额角头上刻了‘清廉’两个字的,如果大家晓得孙太太有这笔存
款,不明白是她娘家带来,压底的私房钱,只说是孙都老爷‘卖参’的肮脏
钱。那一来孙都老爷拿他太太休回娘家,那说在哪里的。老头子啊者头子,
你常说‘宁拆八座庙,不破一门婚’,那一来,你的孽可作得大了!”
叽哩呱啦一大篇话,说得德馨汗流侠背,连烟都顾不得抽了,坐起身来,
要脱丝绵袄。
“脱不得,要伤风。”莲珠说道:“你也别急,等我慢慢儿说给你听。”
“好、好!我真的要请教你这位女诸葛了!”
“你先抽了这筒烟再谈。”
等德馨将这筒烟抽完,莲珠已经盘算好了,但开出口来,却是谈不相干
的事。
“老头子,你听了一辈子的戏,我倒请问,戏班子的规矩,你懂不懂?”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甭管,你只告诉我懂不懂?”
“当然懂。”
“好,那么我再请问:一个戏班于是邀来的,不管它是出堂会也好,上
园子也好,本主儿那里还没有唱过,角儿就不能在别处露一露他的玩艺。有
这个规矩没有?”
“有。”德馨答说:“不过这个规矩用不上。如今我是不想再听灵芝草,
如果想听,叫她来是‘当差’,戏班子的规矩,难道还能拘束官府吗?”
“不错,拘束不着。可是,老头子,你得想想,俗话说的‘打狗看主人
面’,人家三小姐出阁,找福班来喝戏,贺客还没有尝鲜,你倒先叫人家来
唱过了,你不是动用官府力量,扫了胡家的面子?”
莲珠虽是天津侯家浚的青楼出身,但剖析事理,着实精到,德馨不能不
服,当下说道:“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的事,我何必提。我这段话不是废话,你还听不明白,足见
得我说对了。”
“咦!怪了,什么地方我没有听明白?”
“其中有个道理,你还不明白,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你不但要顾忌胡
雪岩的交情,眼前你还不能让胡雪岩不痛快,你得知道,他真的要倒了,就
得酌量为人的情分,他要害人,害那不顾交情,得罪了他的人,如是平常交
情厚的人,他反正是个不了之局,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你要懂得这个
道理,就不在了我那篇废话话中有话,意味很深,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
真的没有想到。想想你的话是不错,我犯不上得罪他,否则‘临死拉上一个
垫背的’,我吃不了,兜着走,太划不来了。来,来,你躺下来,我烧一筒
烟请你抽。”
“得了!我是抽着玩儿的,根本没有瘾,你别害我了。”莲珠躺下来,
隔着烟盘说道:“阜康你得尽力维持住了,等胡雪岩回来,你跟他好好谈一
谈,我想他不会太瞒你。等摸清了他的底,再看情形,能救则救,不能救,
你把你经手的款子抽出来,胡雪岩一定照办,你不是干干净净,什么关系都
没有了。”
“妙啊妙!这一着太高了。”
于是两人并头密语,只见莲珠拿着烟签子不断比划着,德馨不断点头,
偶尔也开一两句口,想来是有不明白之处,要请教“女诸葛”。
阿福又来了,这回是按规矩咳嗽一声,方始揭帘入内。远远他说道:“回
老爷的话,杭州府吴大人来了。”
“喔,请在花厅坐,我马上出来。”
“不!”莲珠立即纠正,“你说老爷在换衣服,请吴大人稍等一等。”
“是。”
阿福心想换衣服当然是要出门,但不知是便衣还是官服,便衣只需“传
轿”,官服就还要预备“导子”,当即问道:“老爷出门,要不要传导子?”
“要。”
阿福答应着,自去安排。莲珠便在签押房内亲手伺候德馨换宫服,灰鼠
出风的袍子,外罩补褂,一串奇南香的朝珠是胡雪岩送的,价值三千银子,
德馨颇为爱惜,当即说道:“这串朝珠就不必挂出来了。”
他不知道这是莲珠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记得胡雪岩的好处:这层用意
当然不宜说破,他只说:“香喷喷,到处受欢迎倒不好?而且人堆里,哪怕
交冬了,也有汗气,正用得着奇南香。”
“言之有理。”
“来,升冠!”莲珠捧着一顶貂檐暖帽,等德馨将头低了下来,她替她
将暖帽戴了上去,在帽檐上弹了一下,说道:“弹冠之庆。”
接着,莲珠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柄腰圆形的手镜,退后两步,将镜子举了
起来,德馨照着将帽子扶正,口中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顶戴?”
藩司三品蓝顶子,换顶戴当然是换红顶子,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抚,莲
珠便即答说:“只要左大人赏识你,换顶戴也快得很。”
德馨此来是想定了一个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下比自己的利益来
得重要,但要顾到自己的利益,至少要顾到胡雪岩将来的利益。换句话说,
他可以为胡雪岩的将来做任何事,借以换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
对于致电徐小云的要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觉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现义气
的一个机会。
因此,他略一沉吟后问:“你请一位笔下来得的朋友来,我告诉他这个
稿子怎么拟。”
笔下当然是杨师爷来得,但胡雪岩认为古应春比较合适,因为德馨口述
的大意,可能会有不甚妥当的话,杨师爷自然照录不误,古应春一定会提出
意见,请德馨重新斟酌。
“我有个朋友古应春在这里,晓翁不也见过吗?”
“啊,他在这里!”德馨很高兴地说:“此君岂止见过!那次我到上海
很得他的力!快请他来。”
于是叫人将古应春请了来与德馨相见。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干,古应春受
胡雪岩之托,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后,带他微眼治游,消息一点不
露,德馨大力满意,而且一直认为古应春很能干,有机会要收为已用。因此,
一见之下,欢然道故,情意显得十分殷勤。
“我们办正事吧!”胡雪岩找个空隙插进去说:“应春,刚才我同德藩
台商量,徐小云那里,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词,比较不受拘束。
德藩答应我了,现在要拟个稿子,请德藩台说了意思,请你大笔一挥。有啥
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来请教德藩台。”
古应春对这暗示,当然默喻,点一点头说:“等我来找张纸。”
“那里不是笔砚!”
“不!”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最
好是高丽笺。”
“有,有!”螺狮太太在门口答应。
话虽如此,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等古应
春持笔在手,看着德馨时,他站起来背手踱了几步,开始口述。
“这个电报要说得透彻,第一段叙时局艰难,市成极坏,上海商号倒闭,
不知凡几,这是非常之变,非一人一家之咎。”
古应春振笔如飞,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抬头说道:“德公,请
示第二段。”
“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合力相谋。此
外,还有一层说法,你们两位看,要不要提?”德馨接着说:“朝廷沿省疆
臣备战,备战等于打仗,打仗要钱,两藩库空虚,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
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致头寸更紧,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
“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异议,“这一来,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
是李合肥,更是不高兴。”
“我亦觉得不提为妙。”古应春附和着说:“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
都老爷,一定节外生支,把左大人牵涉进去,反而害他为难。”
“对,对!就不提。”德馨停了下来,等古应春停下来时,才讲第三段。
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但信用已受影响,维持格外吃力,如今是
在安危成败关头,是能安度难关,还是一败涂地,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
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负责到底,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倘或目
光短视,日急于提存兑现,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出以落井下石之举,只怕损
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了下来,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
这一段话,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
的,说“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鸿章,而损人利己,只怕所得无几,更足以
引起存户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仅,而私人存户,
势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计是,抢在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一来不是自
陷于危地?
“说得也是。”德馨趁机表明诚意,“我完全是说公道话,如果你们觉
得不妥,怎么说都行。”
“我看,只说正面,不提反面。”
这就是说,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到底。德馨自然同
意,接下来讲第四段。
这一段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但却要言来烦地只说出自己这方面的希望,
在京处于要津的徐用仪,自会有透彻的了解,但接下来需要胡雪岩作一个安
排,应该先商量好。
“马上过年了,”他看着胡雪岩说:“今年的炭敬、节敬,你还送不送?”
“当然照送。”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还加了一句:“恐怕还要多送。”
“你是怎么送法?”德馨问道:“阜康福今年不能来办这件事了,你托
谁去办?款子从哪里拨?”
这一句,胡雪岩才觉得事情很麻烦,一时意乱如麻,怔怔地看着德馨,
无以为答。
这时古应春忍不住开口了:“事到如今,既然托了徐小云,索性一客不
烦二主,都托他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德馨说道:“雪岩如果同意,咱们再商量步
骤。”
“我同意。”
“好!现在再谈款子从哪里拨?这方面我是外行,只有你们自己琢磨。”
于是胡雪岩与古应春稍作研究,便决定了办法,由汇丰银行汇一笔款子
给徐用仪,请他支配。为了遮耳目,这笔款子要由古应春出面来汇。当然,
这一点先要在密电中交代明白。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应该汇多少?胡雪岩想了一会说:“我记得去年一共
花了三万有余、四万不到。”胡雪岩说:“今年要多送,就应该汇六万银子。”
“至于哪个该送多少?汪敬贤那里有单子,请小云找他去拿就是。”胡
雪岩说。
德馨点点头说:“电报上应该这么说:雪岩虽在难中,对言路诸公及本
省就卒岁之年,仍极关怀,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请他从
汪敬贤处取来上年迭炭敬、节敬名单,酌是加送,并为雪岩致意,只要对这
一次卑康风潮,视若无事,不闻不问,则加时日,难关定可安度。即此便是
成全雪岩了。至于对雪宕有成见、或者素好哗众取宠者,尤望加意安抚。”
这段话,意思非常明白,措词也还妥当,古应春几乎一字不更的照录,
然后又将全稿细细修正,再用毛笔誊出清稿,请德馨与胡雪岩过目。
“很好!”德馨将稿子交给胡雪岩:“请你再细看一遍。”
“不必看了。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
于是等德馨收起电报稿,古应春道声“失陪”,悄悄退下来以后,宾主
又开始密谈。
“雪岩,咱们的交情,跟弟兄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说话没有什么忌讳,
否则反倒容易误事。你说是不是?”
一听这段话,胡雪岩心里就有数了,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不论怎么
样,要出以光明磊落。
生意失败,还可以重新来过,做人失败不但再无复起的机会,而且几十
年的声名,付之东流,还是他宁死不愿见的事。
于是,他略想一想,慨然答说:“晓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
今天晚上肯这样来,就是同我共患难。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不在
我们相交一场。晓翁,我完全是自作孽,开头把事情看轻了,偏偏又夹了小
女的喜事,把顶宝贵的几天光阴耽误了。从现在起,我不能再走错一步。其
实,恐怕也都嫌晚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趁现在我还能作主的时候,晓翁,
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遵办。
德馨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即说道:“雪岩,咱们往好处想,可是不能
不作最坏的打算。有张单子在这里,你斟酌,只要你说一句‘不要紧’,这
张单子上的人,都归我替你去挺。”
生意人的良心
胡雪岩生逢社会大变乱的时期。一是五口通商,海禁大开,洋人洋货冲进中国;二
是洪杨乱起,兵灾天灾连年不断,乱世有乱世的好处,真正有眼光、有胆略的人,多能
在乱世中理出秩序,发现生财与成功之道,所以说乱世出人才。不过,是否是人才,关
键还要看一个人的作为到底如何。胡雪岩在这里打的就是乱世牌。
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
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做。
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
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身分?
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
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
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与武,卖与帝王家”,朝廷是
文武官几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
了。
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
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五年以后,大
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蹿了起来。”
“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
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
总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
面前不敢不说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也不过长东以南,他们的内幕,实
在没有机会见识。”
“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所以
这方面,我平时很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
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
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
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
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巨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
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室的。”胡雪
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
两的借据,实付七千..”
“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
“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老百姓倒霉!”
“怎么呢?”
“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
我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
哪一样不要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
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
“这样子做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
“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
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
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
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
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
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
样,亲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
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
“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
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
“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
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
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
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
里补缺放出来,自然要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的知县,调
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
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盘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
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像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
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
赚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
“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
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
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
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
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
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
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
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
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
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伺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
为然,“救急容易救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到了!
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
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
“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
我倒有个做法。”
“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
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
“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
“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
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
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
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疑问,他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
的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需动问。
而胡雪岩即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
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
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
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
“何以见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
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
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
我是长毛,有笔款于化名存在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
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
“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
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
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访问你敢不敢承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
情形,宫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下
去,人家到年限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何用说道理?打仗也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
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
刮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迫,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
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
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是怎么样一场劫?”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
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
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
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
他带着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起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
“那么,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
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
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
“你这后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
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
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
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
哪个晓得他的身分?”
“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
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
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
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
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
我们就可以不讲了。”
“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
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有好士、好农、好工,只有好
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
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好商!”
“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
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
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
如,有长毛被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
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允公的款子,我
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
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
“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
花花轿儿人抬人——结交江湖朋友
“门外小爷”
明束清初以来,帮会势力日益稳固,左右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商人经商,固然
要有官府做靠山,才可做大,同时也要联络江湖,广结朋友,左右逢源,红黑皆通,方
能商路畅达无阻,财运亨通。
江湖上办事,重在情、义二字。持之以诚,将心比心,才能赢得朋友。
因为自己的话“上路”,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复。如果以为事情成功
了,那就只有这样一次。自己这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而且说出了
曰,即以有此漂亮答复,便假作痴呆,不谈下文,岂非成了“半吊子”?
交情当然到此为止,没有第二回了。
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
江湖上走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既然是一家人,无话不可谈,如果
你那里为难,不妨实说,大家商量。你们的论处就是我们的难处,不得只
顾自己,不顾人家。
如今做生意,全靠同帮中人物维持,朋友多了,买卖才做得活。
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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