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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史

_10 顾诚(清)
①张煌言《北征录》.
②张煌言《北征录》.
③吴伟业《梁宫保壮猷记》,见《梅村家藏稿》卷二十五,文集三.《明季南略》卷十六,《郎廷佐大败郑成功》条记:"七月,南京被围既久,廷佐檄松江总兵马进宝及崇明提督梁化凤入援,进宝不奉檄,化凤以四千人至."
①见《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七,顺治十六年八月己丑朔江南总督郎廷佐奏报.
②佟国器《三抚捷功奏疏》,书首识语.
①《明清史料》丁编,第三本,第二四二页,"江南总督题海寇异变税课委无可征残本".
②王沄《漫游纪略》卷二《燕游一》.
③王熙《王文靖公集》,自撰《年谱》.
①汉译魏特《汤若望传》;洪若皋《南沙文集》卷五《海寇记》按,汤若望说福临放弃亲征是由于他的劝说;洪若皋则说是因为接到了报.此事为清廷所讳言,姑且两说并存.洪若皋在康熙初任福建福宁道摄福建按察使,并曾入京朝觐,他的记载不能看作一般野史.
②《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七.
③《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七.
第三节南京战役失败和郑成功退出长江
七月下旬,清方守备南京的兵力已经大大加强,而郑成功顿兵坚城之下不攻不战,士气难免低落.就在清军反攻前几天,郑成功命户官杨英巡视部队,竟发现前锋镇余新部下的士卒离开汛地到江边捕鱼.郑成功得报后很耽心余新轻敌"偾事",说:"取鱼者伙兵则可,或战兵则事去矣."①二十二日晚上,南京城里的满、汉官员认为时机已到,派汉族绿营兵打头阵,由梁化凤率领部下骑兵五百余名出仪凤门、管效忠领兵出钟阜门于次日黎明时分突然对郑军营垒发起冲击.驻守在这里的余新等部盔甲器械都来不及披挂周全就仓促上阵,很快被清军击败,余新被俘②.清军初战告捷,收兵在城外扎营.③
当天晚上,郑成功依据形势的变化,重新部署军队,以观音山至观音门一带为集结地点,准备同清军决战.派左先锋镇杨祖统率援剿右镇姚国泰、后劲镇杨正、前冲镇蓝衍屯扎大山上,作犄角应援;中提督甘辉、五军张英伏于山内;左武卫林胜、右虎卫陈魁列阵于山下迎敌;他自己督右虎卫陈鹏、右冲镇万禄在观音门往来策应;后提督万礼、宣毅左镇万义等堵御大桥头大路;右提督马信、宣毅后镇吴豪、正兵镇韩英由水路抄蹑其后;左冲镇黄安专门负责水师,防止清军由水上来犯.郑成功的这一临战部署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清军已出城扎营,次日即大举进攻,郑军连夜移营,将士必然感到疲劳,也不可能熟悉地形,做好迎战准备.
南京城中的清方大员在梁化凤、管效忠出战得胜后,决定在第二天全力出击.具体部署是:昂邦章京喀喀木、梅勒章京噶褚哈、玛尔赛、总兵梁化凤等率领主力由陆路出战;提督管效忠等领军由水路配合;总督郎廷佐等在城留守.二十四日晨,清军从观音山后分路直攻杨祖部军,郑军四镇虽顽强抵抗,终因兵力不敌,几乎全线崩溃,前冲镇蓝衍阵亡,杨祖、杨正、姚国泰领残兵逃窜,山头遂被清军占领.郑成功派右虎卫陈鹏、右冲镇万禄登山援救,但为时已晚.清军乘胜由山上以压顶之势向明军猛扑,一举包围了驻守山谷内的中提督甘辉、五军张英部,二将领兵死战不得脱,甘辉被俘,张英阵亡.列营于山下的林胜、陈魁两镇也全军覆没.后提督万礼等在大桥头遭到清兵首尾夹攻,兵败,万礼被俘,万义泅水逃出.郑成功见陆师已经全线崩溃,命令参军户官潘庚钟站在表示统帅驻处的黄盖下面,自己率领亲随卫士赶往江边调水师.但是败局已定,有限的水师既要保护随军眷属,又要为撤退留下后路,没有力量扭转形势了.清军乘战胜之威进攻郑成功的指挥所,潘庚钟挥众力战直至阵亡.郑军虽败,其将士的英勇献身精神实堪称赞.邵廷寀记:"余游吴淞,遇梁化凤部将管姓者,述己亥战事颇悉.其人身在军中,自石灰山转战而下,声如崩山.然犹按步鼓收兵,至后乃大溃,延平师有纪律如此.……化凤亦言:当劲敌多矣,未有如郑家之难败者."①至此,攻取南京的战役完全失败,郑成功只有收集残兵,另图他策了.
张煌言总结这次战役失败的原因说:"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炮姑射城中,而镇守润州将帅亦未曾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松援兵得长驱集石城.余闻之,即上书延平,大略谓顿兵坚城,师老易生他变,亟宜分遣诸将尽取畿辅诸城,若留都出兵他援,我可以邀击歼之,否则不过自守虏耳.俟四面克复方以全力注之,彼直槛羊阱兽也.无何,石头师挫,缘士卒释兵而嬉,樵苏四出,营垒为空,敌谍知,用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猝移帐,质明军灶未就,敌倾城出战,兵无斗志,竟大败."②这段话对郑成功的骄傲轻敌,部署不当,作了相当精辟的论述.
二十五日,郑成功率领败军乘船到镇江,查明将领和兵员损失情况,把阵亡、被俘将领部下的士卒拨归其他将领统辖.二十八日,即主动放弃镇江、瓜州等城市,全军(包括在镇江投降的高谦等部,但不包括张煌言部)退出长江口③.
八月初四日,郑军退到吴淞;初七日兵船集中于平洋沙、稗沙一带.郑成功有意攻占崇明县城,控制长江出海口."初八日,舟师至崇明港,集诸将议曰:师虽少挫,全军犹在,我欲攻克崇明县,以作老营,然后行思明(厦门)吊换前提督等一枝,再图进取.一则逼其和局速成,二则采访甘提督等诸将生死信息,三则使虏知我师虽败,尚全力攻城,不敢南下袭我.诸将以为如何?众答曰:可.于是随派防水师并攻城官兵."初十日郑军在崇明登陆,派右武卫周全斌攻西门,宣毅后镇吴豪攻北门,正兵镇韩英攻东北角,后冲镇攻西南角.次日上午开始大举攻城,郑成功亲自督战.清游击刘国玉、仝光英、王龙、陈定等据城顽抗.韩英和监督王起俸奋勇攻城,都被清军火铳击伤,几天后伤重而死.郑成功还想让其他将领带兵猛攻,周全斌建议:"官兵被创之余,昨日韩英被伤,闻者寒心,无心恋战.且得此孤城绝岛亦是无益",不如回师南下休整.郑成功同意了这一意见,传令班师①.
郑成功南京之役,清朝官方指斥为"海贼入犯"固无足论,后来的史学家也评论不一,有的称赞为恢复壮举,有的讥为轻举妄动.本书作者认为可以总结出以下数点:
一,郑成功进攻南京之役是正义的,符合当时百姓的愿望.这从他和张煌言领军溯流而上,大江南北许多州县的绅民望风归附可以看得很清楚.战役前期取得的成果相当惊人.顺治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江南总督郎廷佐揭帖中有一段概括性文字说:"不意海氛狂逞,自五月初旬即寇崇明,旋入京口,至六月中旬陷瓜洲、破镇江、仪真、(被禁止)、江浦,沿江一带四散蹂躏,直逼省城.又分侵上游,以致宁、太、池三郡属邑并和、含等州县相继失守.……以五、六、七月之间在江北而论,如瓜、仪、天长、(被禁止)、江浦、滁、和、含山被陷矣,而淮、扬等郡震邻滋蔓也.在江南而论,如丹徒、高淳、溧水、建平残破矣,而上元、江宁、溧阳、丹阳等处界连荼毒也.在上江而论,如太平、宁国、池州、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南陵、贵池、铜陵、无为、舒城、庐江、巢县等处失守矣,而安、徽、庐三郡接壤地方祸延不小,室庐货物被其烧毁,子女玉帛被其掳掠,田地禾稻被其蹂躏.今虽寇遁,而逃亡流离大费抚绥."清方为保卫南京"调集诸路满汉大兵会剿,齐驻省城,甲士云屯,战马鳞集,所需粮饷,日费万有余金……"①.郎廷佐奏疏中虽不免有诬蔑之词,但不难看出到决战前夕清江南地区已势同瓦解,疏中所列失守城池绝大部分是郑军未到而主动反清归明的,反映了人心的向背.
二,如果郑成功能够采纳正确建议,进至瓜州一带时统率主力由陆路直趋南京,乘城中清军守备兵力单薄迅速攻城,清方"城大兵单",突破一处,歼灭守敌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只要攻下南京,在政治上和军事上就已占上风,然后分兵四出,仍在观望之中的清绿营官兵马逢知之流和更多的汉族官绅必然反正来归,顽固不化者聚而歼之.这样,有可能迅速占领江南财赋之区,清廷在经济上必然陷入困境.达素由北京统领南下的一万余名援军和明安达理部先后从荆州东下的两批援军数量既有限,又不熟悉水战,难以扭转战局.清廷如果调回进征云、贵的主力对付郑军,不仅路途遥远,丧失战机,还将给李定国、白文选等以卷土重来的机会.郑成功、张煌言若能联络夔东十三家的兵力,更将使西南清军回救江南造成重大障碍.明、清对峙的局面将延续更长时间.时人沈光文总结南京之役道:
永历己亥之岁,延平扬帆出海,拨棹横江,戈挥于铁瓮(镇江古名)之南,艗系于金陵之北.童叟望云来霓,开天见日,妇女箪食壶浆,镂骨铭肥.惟因人皆济美,遂用汝作楫舟;东吴士尽英髦,于是争先■刃.瓜、镇没水海师,江龙斩断;义军登城树帜,虏丑全输.京口喋血填濠,守将扶明反正.郑延平六月兴师,十年养锐;张侍郎四方传檄,七郡来归.通金陵城而为营,因岳庙山而树栅.满汉望风披靡,胡廷举朝震骇.死于山者,山变其色;沉于水者,水断其流.当是时,断瓜洲则山东之师不下,据北固则两浙之势不通.延平若听甘辉之言,南都不待回师而定.奈何大势已去,望海兴悲.壮志未成,待机而动.①
三,郑成功在南京之役中失利,主要原因是犯了轻敌的错误,导致清军能够扬长避短."北儿马,南儿船",自古如此.从整个战役来看,南京城内的清军直到七月十五日梁化凤部入城之时,马匹很少,几乎没有什么优势可言;郑成功军的水师占压倒优势,陆战主要是依赖装备有火器、铁盔甲的步兵,利于攻守城池,不利于野战.若能抓紧战机,乘清军骑兵未集之时猛攻南京,取胜的把握颇大.待到清军各路援军抵达,编组成一支颇有威慑力的骑兵时,郑军就穷于应付了.名将甘辉和其他部署在观音山诸将的覆败,都同缺少骑兵有密切关系.郑成功在战略上的失误还表现在重兵进抵南京城下之后,即便一时不能破城,也应该分派部分军队接管南京周围州县,切断清方援军入城道路.中提督甘辉在进攻南京之前就提出建议:"兼程而进,逼取南都.倘敢迎战,破竹之势,一鼓而收;不则围攻其城,以绝援兵,先破其郡,则孤城不攻自下."①可惜郑成功没有采纳他的意见.甘辉被俘之后,同万礼、余新一起押到郎廷佐等满汉官员面前,万礼、余新下跪,甘辉踢之曰:"痴汉尚欲求生乎!"大骂不屈,英勇就义.②人们常常以成败论英雄,未必正确.在甘辉、张煌言这样有勇有谋、忠贞不渝的将领面前,长江之战的胜利者清方任何一位将领都难以望其项背.吴伟业出于无奈给梁化凤写了《壮猷纪》,但他良心不昧,对出仕清朝深自痛悔,在一首词中写道:"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到头来"竟一钱不值何须说"③.梁化凤统兵赴援,争先出击,得了头功以后又把部下的良马抽出供"满洲大兵"乘骑,让自己的部分士兵徒步为"大兵"开路.这种奴才气味十足的做法得到主子的赏识自在情理之中.战役胜利以后,他与巡抚蒋国柱"兵过无锡洛社,花货满载,牛羊络绎不绝,余可知矣.所掠妇人俱在苏州发卖,镇江凡失父母妻子者,贴票各府县寻觅甚众,无锡城门招子粘满"①.这同张煌言军的纪律严明适成鲜明对照,谁是王者之师,谁是殃民之贼,难道还不清楚吗?
四,郑成功嫡系军队中存在海盗遗风也是失败原因之一.史籍记载,郑成功原来计划攻取江南为基业,进军时曾经下令军队不得侵犯长江以南各府州百姓,但可以从江北地区"筹粮征饷"②.何况,在长江以南的某些地区郑军也有以征服者自居,任意杀掠的行动.李邺嗣记:"己亥之夏,……海师忽奄至,纵兵大搜牢,杀(浙江鄞县)东乡万余人",李邺嗣的好友丘栋隆也由于海师"索其财,无有,因杀之"③.李邺嗣是张煌言的好友,顺治九年煌言父张圭章卒于乡,李为之营葬.④毕生以复明为志的李邺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打着复明旗号的郑成功"海师"在自己的家乡演出了一场"露刃如麻,万夫罹凶"的惨剧.乙酉(1645)以后,李邺嗣的父亲李邺和许多亲友被清政府杀害,然而他"未有如哭吾丘君之甚者也",遣民的隐痛真是难以言表.这就说明,郑成功进攻南京之役不仅在军事上连续犯了大错误,在政治上也有不少丧失人心之举,从而导致全盘覆败.
上面探讨了郑成功南京之役失利的几个原因,就明清双方对峙的局面来考察,郑成功最大的失策是私心自用.南京战役显示了他的兵力相当强盛,当顺治十年、十一年李定国、孙可望军威大振时,郑成功如果真心拥戴永历朝廷,亲率主力会师夹攻,江南必下无疑.可是他始终按兵不动,直到清军占领贵州,永历朝廷已经很难招架的时候,他才大举进攻南京.换句话说,郑成功的复明是以他自己为首的"明",在西南永历朝廷明军兵势尚盛时,他决不肯出兵配合作战;他自以为最聪明的战略是西线明军败退已远,又还牵制着清军主力时大举出兵收取江南是最佳方案;相对于清廷权威集中,用兵总能着眼于全局,则是最坏的战略.总之,郑成功的设想和举措同李定国、张煌言很不一致,以往的史学家常把郑成功同李定国、张煌言描绘成志同道合,究其实际却是志不同、道不合.南明之未能中兴,关键正在于许多实力集团的首脑视本集团的利害高于抗清大业.
郑成功的长江战役虽然以失败告终,仍不失为明清之际历史上光辉的一页.它是清初反对满洲贵族推行暴虐的民族征服政策的最后一次大规模战役;它曾经使清廷统治者闻风丧胆,坐卧不宁,各地仁人志士为之兴高采烈、翘首以待;在我国军事史上很难找到类似的战例.清廷于险胜之后,痛恨江南地方官员无能,顺治十七年(1660)三月,清廷以海师入犯,"巡抚蒋国柱、提督管效忠等败绩遁走"分别议罪,得旨:"蒋国柱免死革职,与本王下为奴.管效忠免死,革提督并世职,鞭一百,发包衣下辛者库为奴,俱籍没."协领费雅住巴图鲁、札尔布巴图鲁俱革世职立绞籍没,牛录章京当都、巴尤布达什俱革职立绞籍没①.两年之后,大规模地实行沿海迁界(简称迁海),同郑成功、张煌言指挥的长江战役有密切关系.
①《先王实录》.
②《明季南略》卷十六《郎廷佐大败郑成功》记余新之败是因为有奸细输情于清方,说"廿三日为成功生日,诸将卸甲饮酒,乘其不备,可破也".清兵如计而行,遂获大胜.成功生日为七月十三日,与此不合.郑军懈怠是失利的原因.
③南京城下双方交战的开始诸书记载不完全一致.《先王实录》云:"二十二日午,虏就仪凤门抬炮,与前锋镇对击.我炮架并堵塞路口,俱被击碎,官后无站足.虏齐拥大队冲来,或由厝项爬下,前锋镇余新、左营董廷并各大小将领官兵全军战没,中冲镇副将萧拱柱亦战阵亡,萧拱宸浮水而逃.时藩见前锋营炮响,必是虏警,催左提督迅援不及,虏破前锋镇营,随蜂拥出城住扎."按,二十二日及二十三日两天的战斗在清方档案中均作二十三、二十四日.
①《东南纪事》卷十一《郑成功》上.
②张煌言《北征录》,这里的引文据查继佐《鲁春秋》附录本,文字与《张苍水集》所载稍有不同.
③清方记清军收复镇江在七月二十七日,见《郑成功档案史料选辑》,顺治十六年"为报明江宁崇明获捷有功人员事揭帖"残件.
①杨英《先王实录》.参见顺治十六年"为报明江宁崇明获捷有功人员事揭帖"残件,《郑成功档案史料选辑》第三○九页.
①《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五五—四五七页.
①沈光文《台湾赋》,见侯中一编《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
①《先王实录》.
②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定本.
③《吴梅村诗集笺注》卷二十四,诗余《贺新郎·病中有感》.
①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十六《郎廷佐大败郑成功》条.
②参见杨英《先王实录》.
③李邺嗣《杲堂诗文集》《杲堂文钞》卷六,《丘于渭墓志铭》.
④《张苍水集》第二一六页,全祖望撰《年谱》.
①《清世祖实录》卷一三三.
第四节张煌言的招抚南京上游州县
张煌言同郑成功北入长江,成功以煌言熟悉长江情形,派他领水军担任先锋.攻克瓜州后,成功计划直攻南京,煌言认为镇江是长江门户,"若不先下,则虏舟出没,主客之势殊矣.力赞济师铁瓮(即镇江).而延平犹虑留都援骑,可朝发而夕至也.余曰:何不遣舟师先观音门,则建业震动,且自守不暇,何能分援他郡.延平意悟,即属余督水师往,且以直达芜湖为约"②.他所统水军因海舟长大逆江难行,换乘沙船,牵挽而前.经仪真至(被禁止),得知成功大军已于六月二十四日击败清军、克复镇江,即致书五军张英(张英字茂之),"谓兵贵神速,若从水道进师,巨舰逆流,迟拙非策".极力主张由陆路迳趋南京.他自己为配合进攻南京,惟恐后期,命士卒下船于两岸芦苇中昼夜牵缆,六月二十八日到达南京观音门下.不料,成功大军并未登陆,仍旧乘船由水路进发.煌言所部先已改用较小的沙船,尚须索挽而行,成功所统多系海舟,行动迟缓,两军距离越拉越大.七月初一日,清南京守军见煌言所统前锋水军孤立无援,乃发快船一百余艘出上新河顺流拦击煌言军.张军因兵少受挫,但清方知道郑成功大军在后,不敢恋战.煌言集结所部兵船仍游弋于南京附近江中,派出使者招徕各州县.当时,清朝南京一带兵力单薄,江南各地士绅心念明朝者颇不乏人.他们听说海上义师大举入江,不少人起而响应.煌言在南京城下江中失利后,停舟于江北浦口,浦口清军百余骑竟在七月初四日从北门逃遁,煌言部下七名士卒即由南门入城①.次日(初五日),成功亲统大批舟师进抵南京城下江中的七里洲,同煌言会商攻取南京.这时,传来了芜湖等地官绅纳降归附的消息,郑成功认为收取上游郡县既可以收复失地,声张兵威,又可以堵截湖广、江西等地顺江来援的清军,就请张煌言率领舟师西上,自己负责进攻南京.这以后两人分兵作战,用张煌言的话来说:"幕府之谋,自此不复与闻矣."②
七月初七日,张煌言到达芜湖,部下兵不满千,船不满百.他以延平郡王郑成功的名义发布檄文告谕州县:
昔五胡乱夏,仅一再传而灭.今东虏应谶,适二八秋之期.诚哉天道好还,况也人心思汉.慨自李贼倡叛,神京陆沉.建酋本我属夷,屡生反侧,遂乘多难,窃踞中原.衣冠变为犬羊,江山沦于戎狄.凡有血气,未有不痛心切齿于奴酋者也.本藩奉天倡义,代罪吊民,卧薪尝胆,法古用兵.生聚教训,已逾十年.正朔难偏,仅存一线.兹者亲统大师,首取金陵,出生民于水火,复汉官之威仪.尔伪署文武将吏,皆系大明赤子,谁非中国绅衿.时穷势屈,委质虏廷,察其本怀,宁无隐忍?天经地义,华夷之辨甚明;木本水源,忠孝之良自在.至如辽人,受我朝三百年之豢养,遭逆虏三十载之摧残.祖父既受其刑毒,母妻甚被其宣淫.尔二三孤儿,尚为旗下之奴;百千弱女,竟作胡中之妇.报仇雪耻,岂待异时;归正反邪,端在今日.则张良报韩,先挥博浪之椎;朱序归晋,遂成淮淝之捷.或先机革面,或临敌改图.以全省全部来归者,不吝分茅裂土;以一邑一镇来归者,定与度地纪勋.或率兵而至,则论其众寡而照数授职;或洁身而来,则就其职掌而量材超擢.若蒙古、女真,世受国家抚赏之恩,原非一类,共在天地覆载之内,亦有同仇,无怀二心,视之一体.不但休屠归汉,名高日;且如回纥扶唐,烈光叶护矣.本藩仁义素著,赏罚久明.先机者有不次之赏,后至者有不测之诛.一身祸福,介在毫芒;千古勋名,争之顷刻.师不再举,时不再来,布告遐迩,咸使闻知.敬哉特谕.①
檄文以先声夺人的政治攻势来弥补自己兵力的不足.这一策略果然收到极大的效果,"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陵、南宁、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水、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以及和阳,或招降,或克复,凡得府四、州三,县则二十四焉".进军过程中,由于部分清军归顺和义勇参加,兵员也不断增加,"水陆兵至万余"①.张煌言孤军深入竟然取得这样巨大的成果,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清朝在长江下游的兵力单薄;二是各地绅衿百姓不忘明室;三是煌言治军纪律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史籍记载,张煌言驻军于芜湖时,"一兵买面价值四分,止与十钱.店主哄起白张,张问兵,曰:'诚有之,时无钱耳.'张曰:'汝食大粮,何云无钱?'将蓝旗一面投下,曰:'拿下去!'左右缚兵,兵问故,曰:'张爷令斩汝.'兵大惊曰:'吾罪岂至此乎?容吾回禀.'张曰:'吾有谕在外,即一钱亦斩,况四分乎?'遂斩之"②.煌言自记:"予之按芜邑,兵不满万,船不盈百,惟以先声相号召,大义为感孚,腾书荐绅,驰檄守令,所过地方,秋毫无犯,偶有游兵阑入摽掠者,即擒治如法.以故远近壶浆恐后,即江楚州中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请归祃旂相应."③张军纪律严明,受到百姓广泛欢迎,士大夫更以重睹汉官威仪为盛事.史载:"寇之入宣城也,谒文庙,坐明伦堂,博士诸生儒冠洁服,不期而会得数百人.荐绅执事,威仪称盛".①这些事实都说明当时反清复明势力的社会基础还相当大,郑成功在南京战败主要是用兵不当,不能归因于清朝统治已经基本稳固,把郑成功、张煌言发动的长江战役说成是注定要失败的军事冒险.
七月二十四日,郑成功在南京大败,随即主动放弃镇江、瓜州,仓促退出长江.当时,张煌言正在宁国府(府治宣城)接受新安(即歙县,徽州府治)来降的使者②,突然得到南京战败的消息,立即赶回芜湖.他鉴于自己的军队已经收复芜湖、池州、宁国、太平一带地区,但兵力不足,就派了一个名叫松隐的和尚带着帛书由间道去寻找郑成功的行营,信中写道:"胜败兵家常事,不异也.今日所恃者民心尔,况上游诸郡邑俱为我守,若能益百艘来助,天下事尚可图也.傥遽舍之而去,其如百万生灵何?"可是,郑成功部主力迅速撤出长江,煌言的帛书根本无从寄达③.我们固然不能说如果郑成功在南京城下战败后,留守镇江、瓜州整顿部伍,并且按张煌言的要求派出一百艘战船增援张军,长江战役就将转败为胜;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郑成功既然在兵至南京时再三敦劝张煌言率部收取上流州县,兵败撤退时至少应当通知并等待张军回航后一道东下.从张煌言出险后所作《北征录》中清楚地表明郑成功退出长江时并没有告知张煌言,这无异于置张军于死地.煌言云:"初意石头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且据守镇江.余故弹压上流不少动."①按当时形势分析,郑军在南京城下陆战大败,江中舟师的优势仍然是显而易见的,在清方组织重兵进攻镇江、瓜州以前,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匆促撤退.郑军撤出南京以下水域,使处于芜湖等地的张煌言部陷入极端困难的境地.清两江总督郎廷佐等人认定这是消灭孤立无援的张军的最好时机,他们一面调集水、陆军切断张军出海退路,"江中虏舟密布","百计截余归路";一面写信招降,遭到煌言坚决拒绝.八月初,张煌言得知清安南将军固山额真明安达理带领的一支军队为援救南京由荆州乘船东下已经到达安庆②,己部已处于东、西夹攻之中.在同部将商议后,煌言决定移舟西上,迎战缺乏水战经验的荆州清军,然后进入江西鄱阳湖,另辟抗清局面.八月初七日,张军在安徽繁昌、获港、三山江西与明安达理所统清军相遇,双方互有伤亡.③这天夜晚,明安达理因为不知道南京已解围,急于东下,发炮启航.煌言部下将士早知退路已断,军心不稳,半夜听见炮声轰然,以为是清军劫营,各自解缆开船,有的返回芜湖,有的前往巢湖,业已溃不成军.天亮以后,湖广清军已东下南京,煌言点检部下兵将寥寥可数,"江西之役,已成画饼矣".煌言为避免在长江中被清军歼灭,把所乘海船凿沉,准备换坐小舟由水道入巢湖.有内地复明人士向他建议,巢湖入冬水涸,难以长期坚持水战,不如舍舟登岸,直趋皖、鄂交界的英山、霍山地区,这一带绅民曾长期据险抗清,可以同他们会合坚持斗争.煌言接受这一意见,下令焚毁船只,率众登陆,取道桐城前往英、霍山区.由于张军长期在海上作战,不习惯走山路,又携带许多家眷辎重,一天才走三四十里.八月十七日,行至霍山县阳山寨下,"寨在山颠,可容万人,饶水泉,向多义旅".可是,这时盘踞该寨的褚良甫早已接受清方招抚,又听说郑成功大军已败,坚决拒绝煌言部众入寨.煌言进退失据,部下在清军追击下,四窜山谷.他身边只剩下两名随从,在地方义士的掩护下改装易服,由山路趋安庆、建德、祁门、休宁、衢口、淳安、遂安、义乌、天台、宁海抵海滨,历时近半载,行程二千余里,艰苦备尝,终于回到了海上义师军中.
②张煌言《北征录》.
①张煌言《北征录》.杨英《先王实录》记于七月初一日,说有"虎卫将四员"、哨兵四人登岸,防守浦口清兵二百人即由北门逃走,"本县土民迎接官兵八人入城镇守","时童谣有云:是虎乎否?八员铁骑,惊走满城守虏".
②张煌言《北征录》,见《张苍水集》第四编.
①见《张苍水集》第一编.按,尾署"永历十三年七月二十日给".明朝制度,一字王为亲王,二字王为郡王,郑成功受封延平王,称延平郡王亦可.
①《张苍水集》中所收《北征录》、《上监国启》.按,启本中说"通计得江南北府州县三十余城",与《北征录》记载数字略有差异.又,"南宁"当为误写,查继佐《鲁春秋》附《北征录》无南宁,但仍云"县则二十四";郑达《野史无文》所收《北征录》亦无南宁,云:"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三."
②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十六《郎廷佐大败郑成功》条.
③张煌言《北征录》,此处据郑达《野史无文》卷十三转录本.
①顾公燮《丹午笔记》《员文先生》条.
②张煌言《北征录》.按,此文各本稍有出入,《张苍水集》作:"时余在宁国,受新都降,报至,遽返芜城."查继佐《鲁春秋》附《北征录》作:"时余在宁国府,受新都降,报至,遽返芜邑."郑达《野史无文》卷十三作:"时予在宁国,受新安降,败报至,遽返芜湖."新都属四川省,新安为徽州旧称,郑达本较准确.
③张煌言《北征录》,此处引自郑达《野史无文》本.
①《北征录》.张煌言《上监国启》中说:"岂意延平藩师溃于金陵,仓卒南旋;臣之孤军,竟陷重地."《上行在陈南北机宜疏》(致永历朝廷)也有相同说法,见《张苍水集》第十四页、第二十一页.
②张煌言《北征录》(《野史无文》本)作"忽谍报楚来清将罗将军者战船数百只已至安庆",据《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七当即明安达理部.
③见《北征录》与《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七.
第三十章永历朝廷的覆亡
第一节永历帝流亡缅甸
1659年(顺治十六年,永历十三年)闰正月二十五日(丙子),朱由榔和小朝廷的文武官员在平阳侯靳统武护卫下,由永昌府(今云南保山市)退到盏达土司,第二天行至布岭,距离中缅边境已经不远了.马吉翔认为只要进入缅甸国境就可以保住身家安全,同他的弟弟马雄飞、女婿杨在秘密商议道:"我等百千谋议,方得车驾幸缅.今从官相随又已至此.万一得有宁宇(?),上意必悔不早入蜀;在廷又欲持文墨以议我弟兄.今护卫平阳侯右协孙崇雅与我极为同心.莫若先示以意,使之妄传追逼,则乘舆今夜必兼程入关.伺夜半昏黑,车驾一过关,便将从官尽劫,则东奔西窜,流离万状,必无有随驾者矣."三人议定后即往告知孙崇雅.孙是靳统武的部将,本已感到前途黯淡,又有马吉翔的怂恿,乘机发一笔国难财,何乐而不为?于是在这天晚上纵兵大肆掳掠.在夜色笼罩之下乱兵抢劫,连永历皇帝也未能幸免,光着脚上不了山,直到天威营等兵赶到,才在深夜窜到铜铁关(指铜壁关和铁壁关),随行的文武官员在流离当中又遭抢劫,苦不堪言;不少将士也在混乱当中若鸟兽散.二十六日白天到曩本河,距缅关十里.黔国公沐天波先派人去通知守关缅兵.由于历史的原因,明朝镇守云南的沐国公是缅甸当局熟知的人物,守关缅兵纷纷下马以礼相待.当他们得知随永历帝避难缅甸的文武有近两千人马,要求"必尽释甲仗,始许入关".永历帝同意,"一时卫士、中官尽解弓刀盔甲,器械山积关前,皆赤手随驾去"①.这一举动曾经遭到一些忠于明室的人士的指责,认为自动解除武装是"堕缅人计","向使马吉翔、孙崇雅不暮夜兼程,则车驾入缅,护兵不散,犹易于出险而会两藩(指晋王李定国、巩昌王白文选),缅人不敢拘执,况敢献清乎?"②就当时形势而言,缅甸是个比较弱小的国家,其当局接受南明皇帝入境避难而要求解除随行人员武装无可非议.问题在于朱由榔贪生怕死,在李定国等人还在云南西部边境地区组织兵力抗击清军时,就在马吉翔之流窜撮下流入外邦,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以为这样清朝就可以放过他们,从而苟且偷安.
作为实权人物的李定国在兵力不足以保卫昆明时,对朝廷的去向可能作了不正确的决策.他没有坚持取道建昌入据四川,即便形势危急还可以顺长江而下同据守夔东的抗清义师会合,而赞成了马吉翔等人向中缅边境撤退的错误主张.然而,决策西撤并不等于同意流亡缅甸.事实上他自己当时没有入缅,由他指派的护驾队伍靳统武所辖兵员也只是到关为止,没有跟随永历朝廷进入缅甸.当他接到靳统武的报告,缅甸当局禁止南明军队入境,永历帝下令随行人员自动解除武装后,"虑缅情叵测",派高允臣赶去,企图追回永历帝和随行人员,不料,高允臣一入缅境即遭到缅方杀害①.从后来的情况看,李定国同白文选等一再出兵缅甸想把永历帝迎接回来,表明朱由榔的流亡缅甸根本未征得李定国、白文选等最高将领的同意.从复明事业来看,永历帝慌不择路地进入外邦避难,标志着旗帜半倒,给各地的复明志士在心理上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对李定国、白文选等人来说,既要在穷山僻壤的边境地区继续抗击清军,又要耽心在缅甸的永历帝的安全,弄得顾此失彼,心力交瘁.
朱由榔、沐天波和其他朝廷随行人员在顺治十六年闰正月二十六日进入缅甸以后,二十九日到蛮莫,当地缅甸土官思线前来迎接,永历帝赐给了金牌、缎帛厚礼①.当对,黔国公沐天波、华亭侯王惟华、东宫典玺太监李崇实三人头脑还比较清醒,他们认为把朝廷命运完全置于缅甸保护之下,万一缅甸当局态度发生变化,将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因此,经过商议后共同提出建议:"此地属缅边,尚未深入.我等若将文武将士一半随大驾(指朱由榔)入缅,以一半导太子入茶山调度各营,即上在缅地亦有外援可恃.不然,深入夷穴,音耗内外不通,终于生困."永历帝觉得这个建议有道理,可以考虑;可是,中宫王氏却舍不得爱子远离身边,坚持不肯①.朱由榔惟恐清军跟踪而来,自身难保,离开蛮莫时即谕土官思线砍倒树木,阻塞道路.思线既得此谕,就在车驾启行后,对关内外山箐搜括三天,碰上仓皇追驾的明朝官员一律加以拘捕,抄没随身财物,身强力壮者杀害于关前沟下,老弱者散给各土寨令其舂米,被折磨而死的即投入江中,销尸灭踪.三十日,行至河边(约为八莫,靠伊洛瓦底江).二月初二日,缅甸国王派了四艘客船来迎接.由于船只狭小,永历帝挑选随从官员六百四十六人扈从三宫由水道南下,其中有的官员还是自己出资雇买船只随行;剩下的九百多人由总兵潘世荣保护岷王世子等骑马走陆路,其中有文书房太监江国泰、刘九皋、刘衡、段然忠、翟国祯等十四人,文官朱蕴金等,武官温如珍、范存礼、姜承德、向鼎忠、高升、季大胜、谢安祚等.
永历帝闻风丧胆、自乱阵脚从他即位以来已成司空见惯.逃入缅甸时,李定国还在组织磨盘山战役,清军不可能直接威胁到小朝廷的安全.然而,二月初四日马吉翔、李国泰拥簇着永历帝登上缅甸客船,不仅随从文武官还有不少人船只没有着落,连太后和东宫都没人料理.永历帝坐船开行后,太后大怒,说道:"皇帝此时未至颠沛,即不顾亲娘耶?"朱由榔等才停泊了两天,到初六日水路人员草草准备就绪,陆续开船南下.一路上缅甸寨民供应物品,十八日船到井梗(地近当时缅甸都城阿瓦,今曼德勒).二十四日,缅甸国王请永历帝派两位大臣过舟讲话.朱由榔派中府都督马雄飞(马吉翔之弟)、御史邬昌琦前往"宣谕南幸之意"①.尽管永历朝廷仍以宗主国自居,事实上却是逃难而来,这点缅甸君臣自然非常清楚.为了避免礼节上难以处理得当,缅甸国王拒绝接见使者,只派汉人通事居间传达信息.通事拿出明神宗时颁给缅甸的敕书同马雄飞、邬昌琦带来的永历敕书相核对,发现所盖玉玺大小稍有出入,因此对永历朝廷的正统地位产生怀疑②.幸亏沐天波携有历代相传的征南将军印是明代同西南沿边土司和接壤国家往来文书中经常使用,缅甸当局对比之后才解除了疑惑,允许永历帝和他的随行人员暂时居留境内.
由潘世荣带领取陆路南行的明朝官员士卒在三月十七日就到达了缅都阿瓦城隔河对岸处.由于人马杂沓,引起缅甸国王的不安,他说:"此等非避乱,乃是阴图我国耳!"派出兵丁加以包围,强行把这批南明人员不分男女老幼分别安插于附近各村民家看管,一家一人,禁止往来.这批南明人士顷刻之间妻离子散,家产荡尽,失去了人身自由.通政使朱蕴金、中军姜成德被迫自缢.③
五月初七日,缅甸当局才把永历帝及其随从由井梗移到原陆路人马到达的阿瓦城隔河相望的地方,用竹子围造了一座城,里面建草房十间作为永历帝的住所,其他随行官员人等自行构房居住.
朱由榔和他的随从人员在缅都阿瓦城郊居住下来以后,同国内(包括边境地区)的抗清实力之间已经很难保持联系,所谓"朝廷"、"正朔"不过虚有其名.缅甸当局虽然允许他们入境避难,却始终没有给予正式的官方接待.尽管缅甸国王住在阿瓦城中、流亡入缅的永历君臣住于阿瓦城外,隔河相望,近在咫尺,各种文献却表明,两人从来没有见过面.
开初,缅甸当局还给予一些物资帮助,即所谓"进贡颇厚".永历帝也还携带了一点积储,有意回赠一分厚礼,用明朝习惯的说法是居高临下的"赏赐".缅甸官员表示:"未得王命,不敢行礼"①,意思是不愿对明朝皇帝行藩臣礼.朱由榔既无实力,也只好听其自然.
永历朝廷暂时得到安置,多数文武官员毫无失国忧君之念,继续过着苟且偷安,苦中作乐的生活.据记载,当地的缅甸居民纷纷来到永历君臣住地进行贸易,这本无可非议,许多南明官员却不顾国体,"短衣跣足,混入缅妇,席地坐笑"②.一些缅甸人士也鄙夷这种丑陋行径,私下说道:"天朝大臣如此嬉戏无度,天下安得不亡?"③一位通事也说:"我看这几多老爷越发不像个兴王图霸的人."①永历帝为了维护小朝廷的安全和体统,决定派官员轮流巡夜,奉派官员即乘机"张灯高饮,彻夜歌号"②.这年八月间,朱由榔左脚患病,昼夜呻吟.马吉翔、李国泰于中秋节晚上会饮于皇亲王维恭家内,维恭家有广东女戏子黎应祥,吉翔、国泰命她歌曲侑酒,黎应祥流着眼泪说:"上宫禁咫尺,(禁止)违和,此何等时,乃欲行乐.应祥虽小人,不敢应命."王维恭竟然拿起棍子就打.朱由榔听到哄闹哭泣之声,派人传旨道:"皇亲即目中无朕,亦当念母死新丧,不宜闻乐."③王维恭等人才暂时收敛.此外,绥宁伯蒲缨、太监杨国明等大开赌场,日夜呼幺喝六,一片喧哗.永历帝大怒,命锦衣卫士前往拆毁赌场,诸臣赌兴正浓,那管什么皇帝圣旨,换个地方重开赌场,喧啸如故.
八月十三日,缅甸国王派人来请黔国公沐天波过江参加十五日的缅历年节.沐天波携带永历帝原拟赠送的礼品过江后,缅甸君臣不准他穿戴明朝衣冠,强迫他换上民族服装同缅属小邦使者一道以臣礼至缅王金殿前朝见.按明朝二百多年的惯例,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氏代表明帝国管辖云南土司并处理周边藩属国家的往来事务,体统非常尊贵.这时却倒了过来,要光着脚身穿民族服装向缅王称臣,心中苦恼可想而知.礼毕回来后,沐天波对朝廷诸臣说:"三月在井亘(吉梗)时不用吾言,以至今日进退维谷.我若不屈,则车驾已在虎穴.嗟乎,嗟呼,谁使我至此耶?"说完大哭起来.礼部侍郎杨在、行人任国玺还上疏劾奏沐天波失体辱国,永历帝只好留中不报.
到九月间,马吉翔、李国泰对永历帝诉说廷臣和随从人员生活困难,有的人已经没粮下锅,意思是要朱由榔拿出"内帑"(这对流亡他国,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财政收入)来救济.朱由榔本来就没有多少家产,这时屡经劫难,已经捉襟见肘,一怒之下把黄金制造的国玺扔到地上,让他们凿碎分给群臣①.典玺太监李国用叩头道:"臣万死不敢碎此宝!"马吉翔、李国泰却毫无顾忌,当即将国玺凿碎,分给各臣数钱至一二两不等.这件事充分说明随永历帝入缅的多数官员已如行尸走肉,毫无共赴国难之意.不久,缅甸政府送来一批新收的稻谷,朱由榔指示分给穷困的随行官员.马吉翔却视若己物,分给同自己交情密切的人员,引起小朝廷内部极大不满.护卫总兵邓凯大呼道:"时势至此,尚敢蒙蔽上听.升斗之惠,不给从官,良心何在?"马吉翔命手下人把邓凯打翻在地,伤足不能行走.②
①刘寀《狩缅纪事》.
①邵廷寀《西南纪事》卷十《李定国传》.郑达《野史无文》卷九,冯苏《见闻随笔》卷下等书均作高允臣;刘■《狩缅纪事》写作岳阳伯王允臣.
①刘■《狩缅纪事》.
①《狩缅纪事》;邓凯《也是录》.
②明代历朝相传玉玺在1644年大顺军入京时已被缴获,这以后弘光、隆武、水历三朝都另行制作,为了防止落入他方之手的玉玺可能被利用,每次制作的玉玺规格必然会稍有差异.
①《狩缅纪事》.
②《狩缅纪事》.
③《狩缅纪事》.
①金钟《皇明末造录》.
②《狩缅纪事》.
③《狩缅纪事》.
①这件事在《求野录》、《也是录》、《狩缅纪事》、《皇明末造录》等书中都有记载,前面已经指出包括永历在内的明清皇帝都有几颗不同用途的"国宝",其中多数是玉制,称为玉玺,但也有金制的.永历帝这次下令凿碎的显然是金制国玺,谢国桢《南明史略》和司徒琳《南明史》(英文原版一七三页)都说是玉玺,略误.
第二节清方对西南明军的剿抚政策
清军占领包括贵州、昆明在内的黔、滇两省腹心地区以后,南明永历朝廷已经出现瓦解的形势.然而,这种局面的形成并不是南明军队受到毁灭性打击的结果,而是永历朝廷决策失误所致.从当时的战局来考察,清军三路迅速推进,南明军队节节败退,长期经营的大片土地被清军占领,明军在阻击过程中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将,但并没有发生大量主力被清军歼灭的情况.这就说明,明军的全线失利主要是战略部署不当.永历帝仓皇逃入缅甸,李定国在磨盘山战役后领兵转入滇南边境地区,散处西南各地的南明文官武将实际上失去了领导核心,他们既缺乏统一部署,只好自寻出路.
清军入滇以后,多尼、赵布泰、吴三桂、线国安的庞大兵力集中于云南,罗托的军队驻守贵阳,加上原属经略洪承畴、吴三桂的部分军队留守交通要道,南明战败后分驻各地的军队不仅很难组织反攻,而且多处于边境穷荒之地,条件异常艰苦.
相对而言,在吴三桂军由贵州进入云南以后,四川的清军防御力量是相当单薄的.李定国在放弃昆明时决策向滇西撤退,没有带领主力由建昌入川,是一个重大失策.在这以后,四川大部分地区有半年左右时间仍然在明军控制之下.1659年(顺治十六年)七月十一日,清四川巡抚高民瞻依据川陕总督李国英的指示,派出军队由保宁出发,先后收取灌县、绵竹、什邡、汉州、简州等地,二十六日进抵成都,守城的明朝总兵刘耀、杨有才、曹昌祚、陈安国、赵友鄢等杂牌军队自动撤退,清军就在当天进入"满城荆棘"的省会成都①.
上文已提及早在这年闰三月间,明庆阳王冯双礼率领进入四川建昌的军队,由于部将狄三品等叛变,活捉冯双礼向清方投降②.九月,清"川陕总督李国英疏报,收复嘉定一路,招降伪将军杨国明、总兵武国用,各州县伪官皆缴印投诚"③,"芦山伪武义将军杜学率所部伪官六十余员,兵二千余名缴印投诚".④十月,"四川巡抚高民瞻奏报:伪侯郝成裔、伪伯陈建等谋诛首逆高承恩献土投诚,及伪文武官八十员各缴印劄来归,川南底定."⑤这些事实说明当时四川省内的明朝军队为数尚多,控制的地区也相当可观,主要是因为永历朝廷和李定国统率的主力向滇西撤退,节制无人,才在清方招降下自行瓦解.如果李定国决策奉永历帝由建昌入川,以嘉定、叙府一带为基地,北取成都平原,东攻重庆与夔东十三家会合,只留少数兵力在云南边境联络土司牵制清军,清朝在新定的云南、贵州两省必留重兵镇守,在战略上极易造成被动.即使清方云贵主力回师四川,明军作战不利,顺江而下同郑成功、张煌言会师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除了四川地区沦入清方之手外,分散在云南边远地方的不少明朝将领也由于群龙无首,同主力联络不上,对前途悲观失望,纷纷投降清朝.其中如叙国公马惟兴、淮国公马宝、将军塔新策、汉阳王马进忠的儿子马自德、公安伯李如碧、宜川伯高启隆等带领兵马六七千人撤到滇西北鹤庆、剑川、丽江、兰州(今云南省兰坪县南)一带,先后向清朝投降①.怀仁侯吴子圣于十二月初一日在永昌府(今云南保山)投降②.此外,降清的还有岐山侯王会、总兵杨成、赵武、史文、邓望功等率众四千一百余人,杨武伯廖鱼领兵六百名;文官有东阁大学士张佐宸、户部尚书龚彝、兵部尚书孙顺、侍郎万年策、大理寺少卿刘泌、兵科都给事中胡显等①;宗室勋戚有岷藩朱企鋘、皇亲武靖侯王国玺等②.次年(顺治十七年)正月,明征蛮后将军杨武收得染瘴身死的广昌侯高文贵(即参加磨盘山战役的明军三将领之一)部卒三千余人向清军投降;五月,咸阳侯祁三升率领孟津伯魏勇之子魏君重、总兵王有功等兵员七千九百余人、马一千三百余匹、象三只降清③.这年七月,吴三桂奏请朝廷批准,把投降明军分作十营,以马宝、李如碧、高启隆、刘之复、塔新策、王会、刘偁、马惟兴、吴子圣、杨威为十营总兵④.从云南边境地区入降的明军兵员总数大约在三万名以上,其中不少拥有相当多的马匹、器械,能征惯战的将领也颇不乏人.何况,撤退到边荒地区之后,因染瘴病死,缺粮饿死,在混乱中逃散的官兵肯定不在少数.如果加上跟随李定国、白文选转往滇缅边境的主力,南明统帅如果能够指挥得当,在清军三路进军时集中兵力歼灭其中一路,整个战局决不致于这样混乱不堪,一败涂地.联系到给予追击清军以沉重打击的磨盘山战役,李定国部署的只是窦名望、高文贵、王玺三将,兵员据一种记载说是六千余人①,由此可见,撤退时缺乏统一部署,各部失去联系,是南明军队瓦解的重要原因.
作为全军主帅的李定国在磨盘山战役以后,率领部分军队向南撤退,崎岖于云南边境地区.他曾经在车里(今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停留了一段时间,又转移到孟艮(在今缅甸景栋一带).由于整个局势恶化,内部军心不稳,李定国既指挥不了散处四川、云南的明军,又要防止随从文官武将的变节.1660年(顺治十七年,永历十四年)六月间,广国公贺九义被他下令乱棍打死.原因是贺九义的妻子被清军俘获,清方乘机写信要挟贺九义投降,贺九义尚在犹豫之中,没有向李定国报告.李定国得知此事后,判断贺是心怀两端,决定立即将其处死.贺九义原是孙可望的部将,他从广西南宁带来的近万名兵马又是一支实力比较强的从伍,定国对他怀有戒心,为了防止贺九义率部降清,就采取了这一断然措施.贺九义被杖杀后,他的部下深为不满,"贺营官兵鼓噪逃出"①.李定国又耽心逃出的官兵可能充当清军向导,潜来袭击,于是,"于九月初五、六两日将孟艮城里房子尽烧,孟艮彝人少壮者掳去,弱幼小的杀了.初七日,撤营走景迈、景线,奔伪巩昌王白文选一处,……合营走木邦缅甸"②.被李定国杖死的还有他的亲信文官吏部侍郎金维新.金维新有《西行永昌旅次题墨牡丹》诗云:"繁华顿谢三春景,尺幅长留冰雪天.玉宇琼楼都似梦,邮亭揽笔意凄然."③吐露了他随军西撤至保山时意气消沉,但被杖死的确切原因则不清楚④.
①顺治十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川陕总督李国英"为恭报恢复成都日期并追剿逆贼情形事"揭帖,见《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
②《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五;参见刘健《庭闻录》卷三.
③《清世祖实录》卷一二八.
④《清世祖实录》卷一二八.
⑤《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九.按,同书卷一三一记,高承恩为"伪咸宁侯",郝成裔是他的"幸僮",降清时高民瞻收取郝的贿银三万两,"令成裔密造伪玺伪敕,假称曾袭侯爵,以为投诚叙功之地".顺治十六年十一月初三日川陕总督李国英题本报,九月明镇守黎、雅、荣经、建昌一带地方咸宁侯挂讨夷将军印郝成裔、挂蜀藩(即刘文秀)护卫将军印广平伯陈建率部剃发,纳土投降,见《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据此当为九月间事.
①刘健《庭闻录》卷三记上述诸将领在五月中旬和下旬降清,李如碧写作李如柏,高启隆写作高启龙.康熙五十三年《剑川州志》卷三《沿革》记:"马惟兴、马宝走鹤庆、高启隆走剑川,又至丽江、兰州,十月在剑川州剃发降清."时间和情节都略有不同.
②顺治十七年正月云贵总督赵廷臣"为请给投诚官兵口粮,鼓励未来人心,仰祈上鉴,敕部议复事"揭帖,见《明清档案》第三十六册,A36—24号.
①刘健《庭闻录》卷三.屈大均《安龙逸史》卷下记:"其未扈从者,如东阁大学士雷跃龙、大冢宰(吏部尚书)张佐宸、大司农(户部尚书)龚彝、司马(兵部尚书)孙顺、司寇(刑部尚书)尹三聘、左都御史钱邦芑等皆辅弼大臣,或扶病投清,或潜踪苟活,或祝发沽名."
②《安龙逸史》卷下记:"甚至勋戚如武靖侯王国玺,竟窃太后金宝以媚新朝."《庭闻录》卷三记王国玺降清,但又说"降将杨武献皇太后金宝一、武靖侯银印一,……"
③刘健《庭闻录》卷三.杨武降清事在刘■《狩缅纪略》中有较详细的记载,他亲身经历其事,说杨武持两端观望,一面同清方联络,一面又派刘■入缅寻找永历帝,为他求得加封颖国公的敕书.杨武仍决定投降清朝,在顺治十七年正月二十三日押解刘■、王国玺、尹三聘、朱企鋘、尚宝卿杨桢干、安龙知府范春鳌一齐赴云南,三月初五日解至昆明.由于杨武掠得财物甚多,骄横奢侈,吴三桂密疏请旨,于顺治十八年秋将他处斩于昆明.
④《清世祖实录》卷一三八.
①《八旗通志》卷二二二《孔克德传》云:"复随信郡王多尼等三路大兵追定国,至云南磨盘山,败其六千余众."
①顺治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平西王吴三桂"为恭报边外逆渠情形事"密奏本,见《清代农民战争史料选编》第一册(上),第三八三页.《庭闻录》记:"六月十六日,李定国杖杀贺九义.九义初守南宁,大兵入滇,归路断绝,遂由南宁走元江出边外,偕定国驻孟艮.其家在云南,三桂使其仆李登云招之.事泄,定国斩登云,杖九义百四十,次日死."康熙三十五年《云南府志》卷五《沿革》记,顺治十八年"六月,伪官李维宾以永历情形来告".原注:"维宾,贺九仪标官,九仪欲受信郡王招抚,定国觉,杖杀之.维宾逃至云南投诫."
②顺治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平西王吴三桂"为恭报边外逆渠情形事"密奏本,见《清代农民战争史料选编》第一册(上),第三八三页.《庭闻录》记:"六月十六日,李定国杖杀贺九义.九义初守南宁,大兵入滇,归路断绝,遂由南宁走元江出边外,偕定国驻孟艮.其家在云南,三桂使其仆李登云招之.事泄,定国斩登云,杖九义百四十,次日死."康熙三十五年《云南府志》卷五《沿革》记,顺治十八年"六月,伪官李维宾以永历情形来告".原注:"维宾,贺九仪标官,九仪欲受信郡王招抚,定国觉,杖杀之.维宾逃至云南投诫."
③李根源辑《永昌府文征》,诗,卷十二.诗后加按语说:"维新曾署吏部侍郎,此诗想系扈跸西奔,参赞晋王军中,行抵永昌时作.其后或死咒水,抑死景线,或逃隐何所,无可考矣."
④金维新被杖死事见冯苏《见闻随笔》卷下,邵廷寀《西南纪事》卷十等书.
第三节清军入滇后荼毒百姓和元
江府那嵩等人的抗清
顺治十六年闰三月下旬,清军分路追剿南明军队,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洪承畴在三月间到达昆明,在四十多天里依据各道、府、州、县、卫、所的报告,给清廷写了一份奏疏说:
除各土府外,其迤东之云南府以及临安、曲靖、澄江、寻甸各府与迤西之楚雄、武安、姚安、大理、永昌各府,无处不遭兵火,无人不遇劫掠.如衣粮财物头畜俱被抢尽,已不待言;更将男妇大小人口概行掳掠,致令军民父母、兄弟、夫妻、子女分离拆散,惨不堪言.所存老弱残废又被捉拿吊拷烧烙,勒要窖粮窖银,房地为之翻尽,庐舍为之焚拆,以致人无完衣,体无完肤,家无全口,抢天呼地,莫可控诉.见今省城粮米照湖南新官仓斗每斗增价至一两三钱有余,每石价至一十三两有余;若照云南旧用大斗一石约有新仓斗二石,价至二十六两,犹无处寻买.军民饥饿,道死无虚日.其在永昌一带地方更为惨烈,被杀死、拷烙死者堆满道路,周围数百余里杳无人烟.真使贾生无从痛哭,郑图不能尽绘.职不知滇民何至如此其极也.①
洪承畴描写上述云南惨况采取了"没头状纸"笔法,但显然说的是满洲八旗兵和其他清军一手炮制了这一系列暴行.同年十一月清云南巡抚林天擎劾奏"广西提督线国安随大军进剿云南迤西地方,大肆抢掠.及奉旨回粤,奸淫杀戮,暴虐更惨.乞立赐处分.得旨:线国安荼毒云南地方,抢杀淫掠,情罪重大,著议政王、贝勒、大臣速行严察密议具奏"②.洪承畴、林天擎不敢直接指斥满洲八旗兵将,彭而述私下著作中倒是透露了一些他所见到的情况.在《邵兵纪事》一文里记载了清征南将军赵布泰的骄横奢侈(赵布泰,鳌拜之兄,或写作卓布泰,彭而述写作邵),说他"有弟方贵重,位上卿,举朝侧目".
邵性卞急阴贼,不喜见士大夫,而又内有奥主,得一意行恣睢.由通、津达淮扬,船二百,用纤夫、水手凡四五千,兼昼夜醉饱用民,督抚以下隶之,人把其骭或扪其足跗,啖以儿豭、肥牛腱,爪颐淋漓,粲然喜,喉中磔磔有声.反是,竟日怒不释,或人不幸见之,若有父兄深毒刺骨者,反唇掀鼻不知何语,辄狺狺半响不休.予初率纤夫迎之衡山界马公堰,既而以争旗下房恚中丞,地方官各各重足.驻衡凡十三日,杂夫约六千余人,莝豆若干,(又鸟)豚盐米若干,庵闾兰锜若干.衡地裹傜苗,地多埆,频年水旱兵戎,比屋流离,幸经略转饷镪属不至缺乏.独是非分之求,选扒杆造浮梁,征求诸色匠作,梅勒至厮养鲜有餍其壑者.一不遂则詈辱随之,将军从而生怒,未易了.
彭而述作为监司自称活了五十三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穷于应付的差使,文章结尾叹息道:"噫,衡苦我乎!衡之苦不可言矣!"①他写的往返湖南和云南的日记里也一再描述了满洲贵族军队或使者过境时的气焰嚣张,如顺治十六年六月"丁酉,晓晴,飞檄昆明县令扫除公廨以待.是夜鼓初下,使者至一里外,喝声如雷,人马羽箭奔腾而来,主人到羊豕无算,霍霍震邻.余居草屋,离数弓地,永夜喧聒不成寐"②.
清朝统治者恬不知耻地把进军云贵说成是"救民于水火",完全是颠倒黑白.顺治十七年三月初八日经略洪承畴题本中说:"三月初五日,又准云贵总督臣赵廷臣手札,内开:云南近状大不如上年.每市斗米一石实卖至二十五六两,沿途穷民有死于道途沟涧,死于寺庙破屋,死于山路田野,死于旁溪曲径,甚有母食其女,子弃其父,惨不忍言."③相形之下,云南在大西军和永历朝廷治理下连年丰收,"大熟"、"大有"、"百姓丰足"之类的记载不绝于书,直到1656年(顺治十三年)仍是"是岁秋成大有,民食有余".1658年(顺治十五年)元旦,清军入滇前夕云南"兵民忙忙过岁,戊戌元宵仍放灯火花炮,甚似太平"①.由此可见,云南社会生产受到严重破坏,百姓遭难,完全是以征服者自居的清军任情搜刮所造成的.
清军入滇后,大肆奸淫掳掠,引起了云南各族百姓的极大反感.元江府土知府那嵩忠于明室,实力较强,一直以保护地方、抗击清军为己任.永历帝退往缅甸时,特命加升那嵩总督部院衔,巡抚云南;元江知府一职由其子那焘袭任,又加那嵩之弟那仑为佐明将军,那嵩为怀明将军②.黔国公沐天波也以次子沐忠亮入赘为那嵩之婿.这些措施表明永历朝廷希望那嵩能够联络云南各地土司配合李定国等部共同抗清,恢复云南.那嵩父子不负所望,他们趁人心未定之时,与总兵孙应科、赖世勋等秘密联络降清总兵高应凤③、延长伯朱养恩以及石屏总兵许名臣、土官龙赞扬(或作龙赞阳,是龙在田的从孙)等迤东土司.到这年七月,那嵩认为联络已定,公开反清复明.清安远靖寇大将军信郡王多尼、平西大将军平西王吴三桂在九月初已向清廷报告:"沅江土知府那嵩、那焘父子主盟,勾连各土司歃血钻刀,真正作叛,若不剿除,则地方震动.且李定国将子妻送往沅江府为质,将金银财物抬送沅江土官,叫沅江并普洱土官由临安出兵,候大兵出边进剿,就来抢云南(指当时的云南府,即今昆明市)."①九月,许名臣领兵攻克石屏州②,那嵩等人也分兵进攻蒙自等地,一时昆明以南迤东各地纷纷响应.当时,清军虽占领了云南主要地区,统治并不稳固.不仅李定国、白文选等南明主力尚在,一些边远地区仍在明朝将领占领之下.经略洪承畴、平西王吴三桂、信郡王多尼等惟恐元江举事将在各地引起连锁反应,决定集中兵力迅速平定元江.他们经过会商后,决定由多尼和固山额真宜尔德带领在滇满军一半留守昆明,固山额真卓罗带领另一半满军同吴三桂部于九月二十一日由昆明出发,经通海县往征元江③.二十六日,清军进抵曲江驿,许名臣和龙赞扬撤回元江.十月初一日,清军重占石屏州;初九日到达元江,凭借优势兵力将该城包围.那嵩虽曾派兵出城劫营,被清军击退.吴三桂命降将杨威到城下喊话,声称那嵩只要将高应凤、许名臣缚献,就可以仍旧当元江府土知府.许名臣见清军势大难敌,要求那嵩接受清方要求把自己交给清军处置,换取元江军民的安全.那嵩毅然回答道:"吾三人共事,岂以生死易心乎?"拒绝了吴三桂的要求.吴三桂见那嵩矢志不移,又写信用箭射入明军营中,号召元江军民捆绑那嵩出降,否则屠城.那嵩针锋相对地射书城外,"备列三桂入关以来罪状,且署其衔曰: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开拆."①吴三桂恼羞成怒,挥军奋力强攻,元江城破.那嵩、那焘父子合家登楼自焚,那嵩、许名臣等自杀,高应凤、孙应斗等被俘②.
那嵩、高应凤、许名臣等人在元江领导的抗清虽然是响应李定国的号召而发动的,在具体行动上却没有同定国商量.起事前,高应凤曾建议派人约李定国移兵北上永昌府,等吴三桂主力西进时,迤东各路义军乘虚直捣昆明,使吴三桂等部清军腹背受敌,可收全胜.这一合理建议未被那嵩采纳.元江起事时,李定国部驻于孟艮,遭到当地土司的堵截,为了使自己有个立足之地,他被迫把兵力用于平定地方.元江反清的消息传来时,他深为惋惜,顿足叹息说:"何不稍待耶!"③元江地区的反清斗争由于孤立无援遂告失败④.那嵩、许名臣等人的起事,是在整个形势逆转,许多明军将领先后倒戈降清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们面对强敌奋勇拼搏至死不悔的斗争精神实在难能可贵.
在元江反清运动被清政府镇压下去之后,云南、贵州的少数民族还多次举兵反清.贵州在1660年(顺治十七年)九月有郑成功派来的使者吕弘■联络水西权时泰、贺鼎等谋攻贵阳;十一月有马乃土司龙吉兆、龙吉祥、龙吉佐"负固弄兵,遥为李定国声援";1661年九月有刘鼎举兵反清包围定番州①;1662年(康熙元年)有南京人常金印(据说是明开平王常遇春的后裔)同丁调鼎、倪生龙来到贵州水西,扬言"海上已立新君,国号平顺;晋王李定国尚在,谕令起兵"②,水西宣慰司安坤、原明匡国公皮熊都参预密谋.1664年(康熙三年)正月,安坤聚众数万,以其叔安如鼎为总统,常金印自称荡鲁(虏)大将军湘平伯,制造印敕旗纛、给散纛付,"勾聚陈凤麟、高岑、吉士英、米应贵、熊国贤、戴胜、李万紫、陈国才等连结诸土府潜谋分路起兵"③.三月初一日,吴三桂统兵北上,经乌蒙(今昭通)东进毕节、七星关入黔;同时檄令贵州提督李本深统领贵州四镇兵向大方推进,以收东西夹击之效.尽管清军在兵力上占了很大的优势,水西的反清运动仍然坚持了半年以上才被吴三桂等镇压下去,安坤、安重圣等被擒杀,皮熊被俘年已八十多岁,"面责三桂,三桂不能答.皮熊绝食十五日而死"①.就在吴三桂领兵进剿水西的时候,云南迤东一些土司也准备乘衅而起,他们传布一种讹言说吴三桂已死于水西之役②.1665年(康熙四年)三月,宁州土司禄昌贤,新兴王耀祖、嶍峨禄益、王扬祖、王弄土司王朔,蒙自李日森、李世藩、李世屏,石屏龙韬、龙飞扬,路南秦祖根,陆凉资拱,弥勒昂复祖,维摩沈应麟、沈兆麟、王承祖等联兵反清,明黔国公沐天波的幼孙沐神保被土司藏匿在新兴州,王耀祖联络各土司的信中说:"今沐氏有子在,事成奉以为主."明开国公赵印选也被拥戴为号召之资,"众至数万,攻临安,陷蒙自、嶍峨、宁州、易门,围弥勒、通海、石屏、宜良等州县,各郡震动"③.清云贵总督卞三元、云南巡抚袁懋功、提督张国柱调兵进剿,吴三桂也率部兼程赶回,分路击败各反清土司.赵印选、禄昌贤、王效祖、王朔、李日森、李世藩、沈应麟等先后被清军擒杀,直到这年十一月迤东各地方告平定④.事实说明,顺治末至康熙初贵州和云南少数民族的反清斗争都同复明运动有密切关系.联系到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等统率的军中都有大量西南少数民族的将领和兵员,可以看出在南明史上少数民族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他们同汉族百姓一道为了反对清廷的民族压迫政策不惜流血牺牲,共同谱写了悲壮的史诗.
①顺治十六年闰三月二十九日五省经略洪承畴"为恭报云南逃贼窜伏地方东西残民惨苦情状并大兵见在驻劄事宜仰候庙堂鉴察事"密揭帖,见《明清档案》第三十四册,A34—30号;同件又见《明清史料》甲编,第六本,第五九五页.康熙《永昌府志》卷二十三《灾祥》记:"顺治十八年大兵进缅,腾越斗米值银二两",可资参证.
②《清世祖实录》卷一三○.但线国安并未因此受处分,仍以征蛮将军衔镇守广西.康熙十三年参与三藩叛乱,不久病死.见《清史列传》卷八十《逆臣传·线国安》.
①彭而述《读史亭文集》卷十五,纪略,《邵兵纪事》.
②彭而述《读史亭文集》,卷十,记下《贵州至云南界日记》.
③《明清史料》丙编,第二本,第二○○页.
①分见《明末滇南纪略》相关各节.
②刘健《庭闻录》卷三.按,有的史籍说那嵩任云南巡抚、其子弟加官袭职是李定国以晋王身分承制委任的,但联系到沐天波同那嵩联姻,似应在入缅以前或入缅之初联络尚未中断之时.那嵩之弟那■一作那岱,康熙十二年《石屏州志》卷十三,《志补》云:"石屏西接元江,元江土府那氏,或云侬智高之党,有那天福者颇知读书,子三人,曰嵩、曰岱、曰仑.天福死,嵩袭职."
③康熙十二年《石屏州志》卷一《沿革》附《造乱事略》记:"顺治十六年二月投诚将军高应凤驻石屏,兵丁扰民,署知州郑相每钳制之,因结怨.应凤忽撤兵北梅箐坡,次早遣数十骑突入州治,杀郑知州于仪门外,遂叛去."
①《明清史料》丙编,第二本,户部题本.
②康熙十二年《石屏州志》卷一《沿革》记:顺治"十六年废弁许名臣自投诚归,移住马板龙,潜怀异志,遂伪造令牌,撤去驻防兵丁,因逐(石屏)知州文国珍据州城.亲王(吴三桂)统兵到临安,乃奔入元江."
③康熙三十年《通海县志》卷一《沿革事考》记:顺治十六年"九月,元江土官那嵩、伪总兵许名臣暗通定国,叛.平西王总师由通海讨平之."参见刘健《庭闻录》卷三.顺治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经略洪承畴揭帖可资参证,见《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五八页.
①刘健《庭闻录》卷三.
②刘健《庭闻录》卷三.
③刘健《庭闻录》卷三.
④道光六年《元江府志》卷二《兵防·师旅考附》记:"本朝顺治十六年大师平滇,土酋那嵩与伪总兵高应凤、许名臣暗通李定国叛,官兵讨平之,改土设流."
①康熙三十一年《贵州通志》卷五《大事记》.
②刘健《庭闻录》卷四.
③康熙三十一年《贵州通志》卷五《大事记》.
①刘健《庭闻录》卷四.道光二十年《贵阳府志》余篇卷二十《杂志下》.
②康熙五十八年《澄江府志》卷二《沿革》.
③康熙三十年《云南通志》卷三《沿革大事考》.
④同上书,参见《庭闻录》卷四及康熙三十年《通海县志》卷一《沿革事考》.
第四节两广抗清义师的被摧毁
李定国在1653—1654年(顺治十年至顺治十一年)以广西为根据地,联络两广义师,竭力邀请郑成功亲率主力实现东西合击,收复广东.这个事关全局的战略计划由于郑成功消极应付,终于功败垂成.到1656年,李定国带领主力赴贵州安龙把永历皇帝迎往昆明,留驻广西的明军只剩下镇守南宁大将贺九义部.当时,永历朝廷同东南抗清势力的联系主要是通过广东沿海(廉州、钦州后划归广西)的义师,李定国主力转入云南,两广局势因而逆转,同东南抗清势力的联系也必然削弱.李定国自然明白形势的严峻,但是他为了挽救南明危局,把永历帝护送入滇,内心是希望秦王孙可望能改弦易辙,俯就臣节,内部安定之后再分路出师.然而,孙可望自以为兵多势众,毫无改悔之意,滇、黔隐成敌国的局面使李定国无暇他顾.等到孙可望公开发动内战,兵败降清后,李定国正着手整顿云南、贵州、四川事宜之际,清朝已部署大规模进攻.永历朝廷一直处于左支右绌的境地,再也没有力量经营两广了.在失去了主力支援的情况下,两广各地复明义师于艰难竭蹶之中各自为战,最后都被占绝对优势的清军击败.
1658年(顺治十五年)冬,贺九义奉李定国的命令率部放弃南宁,返回云南.清朝两广当局乘机向南宁、太平、思恩推进.顺治十六年三月初四日清军由浔州出发,二十七日占领南宁.南宁陷落后,南明将军陈奇策、罗全斌、阁部郭之奇等仍据守上思州(今广西上思)、太平(今广西大新县南)、江州所属土司.闰三月初七日,清广东总兵栗养志攻占上思州,明凌海将军陈奇策带领残部数千人逃往滩宁寨.次日,栗部追至该地,击败明军,陈奇策被活捉①.到这年十一月,清方侦报得知罗全斌藏于忠州(这是广西南宁府下属的忠州,今废,约在现地名"旧城"处,与四川忠州非一地),总兵蔡琦藏于龙州,将军周文龙藏于田州(今广西田阳),阁部郭之奇、总兵阎永德、光泽王等人避入交趾,"伏莽棋布,指不胜屈"②.清两广当局因为广西官兵主力已在提督线国安率领下奉命进军云南,兵力不敷分配,移檄"谆谆以招抚为先",栗养志依计而行,选拔"知事能言之官分途招徕".于是,明威海将军罗全斌和部下兵将纷纷出降,南宁府和太平府的明朝官员也大批具文归顺,其中包括龙州、下石西州(地近凭祥)、凭祥、思陵州(今废)等与越南接境的州县③.越南当局曾经同永历朝廷保持联系,后来看到清朝对中国的统治已趋稳固,在政策上作出调整,由支持南明政权改为支持清朝④.这样,永历朝廷李定国等同东南沿海的郑成功、张煌言等联络的陆上—海路交通完全被切断,这以后郑成功、张煌言得到的行在消息大抵都是从清方"捷报"和有限的秘密使者口信中获悉.东、西联络的隔绝从下面这个例子可以明显地看出:永历十二年(顺治十五年,1658)正月,永历帝派漳平伯周金汤(字宪洙)、职方司黄事忠(字臣以)由广东龙门(今属广西防城)乘船航海到达厦门,封郑成功为延平王,同时晋升东南沿海坚持抗清的文武官员爵职.郑成功等派左副都御史徐孚远、总兵张自新(字衡宇,挂都督衔)携带大批官、私文书赴昆明复命.途经安南时遇阻,徐孚远被迫返回,张自新、黄事忠(周金汤似在这以前返回广东)从间道入广西①,在思忠府(恐系思明府,地近今广西凭祥)被清军栗养志部擒获,携带的大批奏疏、书信等文件全部落入清方之手②.
清军占领广西以后,在广东沿海地区坚持抗清的义师完全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先后被清军剿灭.其中最著名的是大学士郭之奇、总督连城璧联络的王兴部、邓耀部和李常荣部.
王兴,原名萧嘉音,绰号绣花针,明末起义兵反抗地方当局.清军入广东后,他接受永历朝廷广东巡按连城璧的劝告,决定参加抗清复明的行列,被授予虎贲将军的官衔.他同连城璧(后升任两广总督)一道长期以恩平、新兴(今台山)、阳江一带为据点,坚持抗击清军.1653—1654年(顺治十年至十一年)李定国由广西进攻广东的时候,王兴都曾率部积极配合大军作战.新会战役失败后,李定国主力撤回南宁,不久赴贵州安龙迎永历帝入昆明.王兴部力单势孤,在顺治十二年十一月带领部众退到新兴、恩平地区以文村为中心扼守.文村地形复杂,南临大海,东、北、西三面丘陵连绵,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同外界相通.王兴利用地利,挖濠筑寨,修建仓库,准备长期据守,以待时机.王兴和连城璧凭借这一隅之地始终坚奉永历年号,遵用明朝服制,因此,许多明朝头面人物如唐王朱聿钐(隆武帝之弟,隆武即位后封弟朱聿■为唐王,朱聿钐续封唐王约为绍武之时)等都迁来文村依居.这里还成为永历朝廷同东南沿海郑成功、张煌言联络的重要通道.1656年(顺治十三年)春,广东清军数万进攻文村,环营十里.王兴临危不惧,率部固守,还不时派奇兵出击,激战两月,清军死伤近万,被迫撤退.次年正月,清军又从新会出军来攻,被王兴事先侦得,派出一支军队在二百里外设下埋伏,击败清军先头部队.清方知道王兴已有准备,再次退回.1657年冬,永历朝廷嘉其忠贞,特派使者敕封为广宁伯①.
到1658年(顺治十五年)七月,清平南王尚可喜趁明永历朝廷节节溃败,决定摧毁文村抗清基地,拔除忠于明室的广东据点.由于"王兴所踞地极险阻","羊肠鸟道,曲屈丛杂,刺竹与陂塘相间,骑不得驰突,短兵接战,数步一折,多歧而易伏,皆失其所长"①.尚可喜乃采取长期围困方针,征调水陆兵和民夫约十万之众,挖掘深沟,筑造高垒,切断文村同外界的联系.围困至次年(1659,顺治十六年)夏秋之间,文村粮食告罄,寨内买一升米要两千文钱(约合白银二两,即一石米价二百两),一只老鼠也索价一百文.王兴下令允许寨中兵民出寨自谋生路,然而多数人却宁愿忍饥挨饿,不肯离去.这年八月,尚可喜又派使者前来招降,首先称赞了王兴的品德和才能,表示如果他能以事明之心转而仕清当委以重任.王兴知道文村外无救兵,内无粮食,陷落已迫在眉睫,对他的弟弟说:"城可恃而食不支,天也.我终不降.弟善抚诸孤以续先祀,我死且不朽."②他一面命人制造了一口巨大的棺材,决心杀身成仁;一面叫自己的五个儿子护送年老的母亲带着永历朝廷颁给的敕书、印信、令箭前往清军大营谒见尚可喜,目的是保护部下将士和百姓的生命安全.尚可喜以为王兴真心投降,非常高兴,又派使者前来致意;王兴避而不见.八月十七日夜间,王兴宴请所部文武官员和依附人士,宣布已经同清政府达成协议,让大家各奔前程、自作主张.席散,王兴先让妻子张氏和十五个妾自缢,接着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火药,葬身于烈焰之中③.明唐王朱聿钐也服毒而死;总督连城璧因在外招兵未罹其难,文村陷落后他拒绝接受清朝官职返回故乡(江西金溪)隐居.在文村战役中,明漳平伯周金汤被俘,总兵李常荣则向清方投降①.
文村抗清基地覆灭以后,广东清军转而进攻据守龙门(今属广西防城)的邓耀部明军.1660年(顺治十七年)二月,清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和两广总督、广东巡抚会商,决定委派韶州副将张玮暂管高雷廉镇务,总统陆师(时栗养志已革职),会合广州、肇庆、高州、琼州、雷州水师和平藩、督标、抚标抽调的官兵大举进攻.四月二十七日攻克龙门,邓耀率领残兵败卒逃入安南②.不料,安南不容其存身,"发兵逆击,杀溺贼众无算",邓耀走投无路,削发为僧躲藏在广西,被清政府查获,遇难③.此外,永历朝廷的武英殿大学士兼礼、兵二部尚书郭之奇原来负责联络广东、广西抗清义师,在两广沿边地区被清军占领以后,流亡安南.清政府多次发出檄文招降,郭之奇均不为所动.1661年(顺治十八年)八月被安南当局献给清方,他矢志不屈,于次年(康熙元年)八月在桂林遇难①.
①顺治十六年十月广西巡抚于时跃揭帖,见《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八三—四八八页,原文云:"活擒伪将军陈奇策、获水军都督银印一颗,凌海将军木印一颗."
②上引顺治十六年十月广西巡抚于时跃揭帖.
③上引顺治十六年十月广西巡抚于时跃揭帖.
④《清世祖实录》卷一三○载:顺治十六年十二月两广总督李栖凤奏报:"安南都统使司都统使莫敬耀遣使投诚."事实上,越南态度的转变在这以前就已经发生.
①徐孚远《交行摘稿》有《将回赠臣以职方》诗,题下原注"时臣以议欲间道行复命也".
①永历朝廷封王兴为"县伯"的敕文中有"比者叛逆孙可望罪恶贯盈,称兵犯阙"之语,见连城璧《蹇愚录》所附敕书原文,广宁伯爵名见王兴墓志.
①《平南王元功垂范》卷下.
②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卷十二《广东死事三将军传》.
③同上.参见道光二年《阳江县志》卷八,《编年》.
①《清世祖实录》卷一四○记:顺治十七年九月丁卯日,"平南王尚可喜疏报:官兵追剿粤东文村隔水南厅贼寇,生擒伪伯周金汤,伪总兵李尝荣投诚.下兵部知之."所记日期大约是清廷接报时间,周金汤被俘当在这以前.
②《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九五—四九六页,广东巡抚董应魁题本(残件).
③《清圣祖实录》卷二,顺治十八年五月乙丑日广东巡抚董应魁疏报.
①温睿临《南疆逸史》卷二十二《郭之奇传》.翁辉光《潮州文概》收有郭之奇《交趾被执纪事诗》二首,诗云:"十载艰虞为主恩,居夷避世两堪论.一时平地氛尘满,几叠幽山雾雨翻.晓涧哀泉添热血,暮烟衰草送归魂.到头苦节今方尽,莫向秋风洒泪痕.""成仁取义忆前贤,几代同心几自鞭.血比苌弘新化碧,魂依望帝久为鹃.曾无尺寸酬高厚,惟有孤丹照简篇.万卷诗书随一炬,千秋霜管俟他年."诗尾有翁辉东按语云:"郭公在明永历十五年八月被执,至十六年九月成仁."同书郭之奇《陋吟自序》尾翁辉东按语云:"己亥滇南失守,扈从入缅,行畿路绝,公乃挈二子避地南交,……辛丑,交夷执献,对问无回辞,羁馆阅岁.壬寅八月尽节于粤西.世人拟为宋之文文山云."据其他书籍记载,永历帝从昆明西撤入缅时,郭之奇在两广滨海一带联络义师,并未扈从.此外,翁辉东述郭之奇死难时间一云九月,一云八月.八月与《南疆逸史》所记相同.饶宗颐《郭之奇年谱》引《宛在堂诗集》卷首黎士弘撰小传云:"先生就义之日,慷慨从容,面无改色;康熙元年八月十九日也,莆田薛生英舒亲见之."
第五节李定国、白文选的竭蹶救亡
永历帝进入缅甸,李定国在磨盘山战役中失败后引兵沿边境南撤,互相间的联系逐渐削弱.受李定国派遣负有保护永历皇帝和朝臣、家属责任的靳统武、梁杰等将领眼看朱由榔和随从已经进入缅甸境内,并且接受了缅方解除武装的要求,他们既不敢阻止皇帝的行动,又不愿自动解除武装流亡异邦,因此,靳统武等也带领部下兵将由铜壁关追随李定国部主力向南撤退.
闰正月二十九日,巩昌王白文选领兵由雪山平夷攀崖附木来到陇川.二月十五日,同李定国军相会于木邦.两人都认为云南内地虽然被清军占领,散处在云、贵、川的兵力还有不少.永历朝廷的逃入缅甸,对诸将的坚持抗清必将在心理上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因此,他们感到当务之急是把永历帝从缅甸接回国内.经过商议以后,由白文选先领兵进至磨整、雍会,这里已是缅境地区.由于天气炎热,白文选命令部下卸甲解鞍,在树阴下休息,派出两名使者找寻缅甸地方官通知这次明军入缅只是为了接回永历皇帝.不料使者在途中被缅人杀害.白文选又派十名骑兵前往说明情由,又遭到缅兵击杀.当时缅甸官员有一种错觉,以为南明皇帝入境避难,明朝的军队大概剩下的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勇,已经不堪一击.他们看到白文选军中有不少马匹,就派出一二百骑闯入明军营中抢马.白文选大为震怒,下令整顿兵马,立即反击.缅方抢马的士卒被文选部下兵将追到河边,纷纷溺水而死.缅军主力(据文献说有"数十万",可能失之夸张)在江对岸列阵,准备迎战.白文选命令部下士卒砍伐树木编造筏排,渡江作战.缅军自恃人多势众,对南明军队看不上眼,主事大臣变牙简说:"汉人无状,然亦不多,须俟其尽渡,然后扼而尽歼诸江中可也."①文选兵坐在木筏上鱼贯而渡,刚渡过一百多骑兵,文选在对岸下令吹起号角,百骑一鼓而前,缅军抵敌不住,阵势大乱.明军占领滩头前进基地后,文选主力陆续渡河,全面进攻,缅军大败,被杀伤兵据说在万人以上.缅甸当局这才知道明军强劲,收兵入城据守.白文选意欲攻城,又担心城内的永历帝的安全,不敢莽撞行事.缅甸官员质问朱由榔:"尔到我家避难,云何杀我地方?"永历帝并不知道白文选率兵前来接驾的详情,回答道:"既是我家兵马,得敕谕自然退去."①随即派官员赍带敕令命明将退兵.缅甸当局惟恐永历使臣同白文选见面后,各自了解对方情形和缅甸态度,不让永历官员出城,而自行派人将敕文送至白文选营.文选叩头接受敕文,当天就下令退兵.
四月间,明将广昌侯高文贵、怀仁侯吴子圣也率领一支兵马入缅迎驾,但他们所取的道路同白文选不一样,大致上就是永历帝入缅的路线.高文贵、吴子圣的军队遭到缅甸当局阻止,他们自以为并没有侵占缅甸领土的意思,不过接出永历君臣罢了.于是,决心动武,杀入蛮莫.缅军抵敌不住,又逼迫永历帝发敕谕责令高、吴退兵.朱由榔一味迁就,派吏部郎杨生芳、锦衣卫丁调鼎前往敕令二将退兵.高文贵、吴子圣接到谕旨后被迫从布岭退兵;文贵忧愤于心,不久病死;而杨生芳、丁调鼎回到流亡小朝廷后,竟以退兵有功,"升秩有差"②.永历皇帝甚至在马吉翔和太监李国泰的怂恿下发出敕令给缅甸各守关隘官员说:"朕已航闽,后有各营官兵来,可奋力剿歼",借以换取缅甸当局的欢心①.
当时,李定国、白文选部活动于滇缅边境一带,同据守福建海岛的郑成功、张煌言部等拥明势力还断断续续保持着秘密联系②,当然知道永历帝仍在缅甸,并未"航闽".因此,仍然不断地派遣使者甚至出兵迎接永历君臣.1660年(顺治十七年,永历十四年),白文选率领兵马一直推进到缅甸都城阿瓦附近,九月间永历朝廷收到晋王李定国迎驾疏和致廷臣书,其中写道:"前此三十余疏,未知得达否?今此缅王相约,何地交递?而诸公只顾在内安乐,全不关切出险一事,奈何?奈何?"③缅甸当局又要求永历帝发敕书退兵,明军等候多日,不得要领,只好拔营而回.
1661年(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巩昌王白文选托缅甸人秘密送上奏疏说:"臣所以不敢连破缅者,恐缅未破而害先及于皇上尔!为今之计,令多方委蛇,使缅送驾出来为稳著."朱由榔当时在缅甸的日子已经相当不好过了,在玺书中恳切地盼望李定国、白文选能够迎驾成功.过了五六天,缅甸百姓传说白文选已经在七十里外搭浮桥准备渡江来救出永历君臣.不料几天以后消息传来缅军已把浮桥蔑缆砍断,明军无法渡河,最后一次挽救永历朝廷的入缅军事行动以失败告终.这年三月间,沐天波见缅甸当局派兵看守永历君臣,知道情况不妙,同原属晋王的总兵王启隆商议,歃血定谋组织敢死志士数十人杀掉马吉翔、李国泰,保护太子突围投奔李定国、白文选的队伍.这一密谋很快被马吉翔、李国泰察觉,他们谎奏永历帝说,沐天波、王启隆私下勾结缅甸准备谋害皇室.朱由榔没有弄清情况,就下令把沐天波的家丁李成、王启隆的家丁何爱各付其主立即处死.沐天波,王启隆虽未因此遇害,他们为了挽救明室的最后一片苦心却化作了泡影.
在这以后,还有黎维祚充当在缅的永历帝与在边境地区的李定国等营的秘密使者,作迎驾出缅的最后努力.黎维祚曾经任职永历朝廷,朱由榔进入缅甸以后,诸将分别率领部下士众转入边境土司管辖区.在势同瓦解的情况下,黎维祚遍走各营,劝以大义,残存各藩镇都为他所感动,具表迎驾.黎维祚把诸将迎銮表文藏在挖空的木棒之中,于1661年(顺治十八年)九月十八日到达孟艮府,面呈晋王李定国.定国深表赞同,十月初六日发给令谕一道,其中云:"今皇上入缅,势已危急,若能走通声息,懋建奇功,决不负若.当即为若转奏."维祚随即赴缅,历尽艰辛到达阿瓦城,因缅人防范甚严,不能面见,托人转呈永历帝.朱由榔阅疏后,十月十五日给敕书云:"皇帝密敕沥胆将军黎维祚,据晋藩奏,尔忠肝贯日,义胆浑身,穿虎豹,趋辰极,烈风劲草,殊轸朕怀.兹授尔沥胆将军督理滇黔楚蜀,遍历诸勋将士,山林隐逸等,谨慎图防,枕戈以俟.候晋、巩两藩举师,四路策应,旦夕是图,勿迟勿忽."另外还给予空白敕书百道、印三颗.黎维祚把敕印藏在小船底部夹板之内,船上设置神像,敲击钲锣而行.到达孟艮后,定国大喜,命他转报各营将领.联络初定,黎又于十一月动身入缅复命.行至腾越,缅方已经把永历帝献给清军.黎维祚痛心疾首,在得到清将允许后入见永历.朱由榔对他大哭,维祚泪流满面地说:"事今至此,臣惟疾奔告诸营整兵于要道接驾."他的意思是估计吴三桂、爱星阿等人将把永历帝押送北京献俘,计划联络忠于明室的将领于途中救出.朱由榔说:"儿子,尔可致意十三家等,若能救我出,我只愿修行去."哽咽不能言."手剪御衣一片,密写敕付即行."黎维祚"昼夜兼程抵荆侯营,谋共于贵州偏桥劫驾".不料清方也考虑到路途遥远,地方不靖,决定将朱由榔父子在昆明处死.黎维祚计划落空,佯狂而遁.这件事在陈起相《沥胆遗事》一文里有比较详细的记载①.
①刘■《狩缅纪事》.
①《狩缅纪事》.
②《狩缅纪事》.
①《狩缅纪事》
②从张煌言等人诗文录里可以知道他们对永历皇帝兵败入缅的情况大体上都知道.
③《狩缅纪事》.
①道光二十一年《遵义府志》卷三十三,列传一.按,黎维祚,字名远,四川江津县人.陈起相(一作陈启相),四川富顺县人,县志记他"官河南道御史,明末弃官为僧,寓播(播州即遵义)之平水里,人称为大友和尚".据刘■《狩缅纪事》,陈起相直到永历帝入缅前仍在朝廷中任职.
第六节清廷向缅甸施加压力和"咒水之难"
占领昆明和云南大部分地区以后,清廷和前线统军大帅在顺治十六年五、六月间反复研究是否出兵缅甸捉回永历帝朱由榔.由于路途艰险,云南地方破坏很大,筹集粮草非常困难,满洲兵将又不适应当地气候,宁南靖寇大将军罗托、安远靖寇大将军多尼、征南将军赵布泰等都不愿担此重任,希望早日班师回京休息.因此,清廷兵部会商的意见是由多尼下固山额真宜尔德留镇省会昆明,让平西王吴三桂为统帅,以汉军和绿营兵为主,会同固山额真卓罗带领的少数满洲兵一道进军缅甸.六月初二日经清廷批准,命经略洪承畴部署具体进军事宜.
洪承畴接到朝廷谕旨后,深感困惑.他上疏报告粮饷、兵力不敷,云南地方"蹂躏至极,兵火残黎,朝不保夕.粮米腾贵,买备无出,军民饥毙载道,惨难见闻"①.何况,李定国等"逃窜猛猛、孟艮等处","而各路土司、伪营残兵各私受定国伪札、伪印,歃血立盟,伺隙起衅,已屡见告.兹若一闻大兵西追,势必共思狂逞,避实突虚,以复窜内地.彼时追剿大兵相隔已远,不能回顾,而云南大兵又以驻扎省城,未能远追,倘致巨逆窜逸,所关匪小".因此,他建议本年内不出兵缅甸,待明年(顺治十七年)秋收以后八、九月间进兵.至于兵将的安排,洪承畴建议只留部分精锐满兵由卓罗统领驻扎省城,吴三桂的军队则分驻于迤西永昌、顺宁、云州、景东各要害处所,做好稳定云南地方的工作.这就是他针对当时云南情况制定的基本方针:"须先有内安之计,乃可为外剿之图."②
清政府为了弥补自己在兵力、物力、财力上的不足,还企图通过缅甸当局和云南边境土司之手不战而胜.1659年(顺治十六年)九月,洪承畴奉清朝"皇帝特谕"致书缅甸军民宣慰使司和蛮莫宣抚司,要他们主动交出朱由榔、沐天波和李定国.两件书信的措词颇多类似之处,前半段均云:
照得明运告终,草寇蜂起,逆贼张献忠流毒楚、豫、粤、蜀,屠戮几无噍类,实为祸首.旋致闯贼李自成同时煽乱,破坏明室.我皇上原欲与故明讲和,相安无事.惟因明祚沦亡,生民涂炭,不忍置之膜外,乃顺天应人,歼灭群凶,复故明之仇,雪普天之恨.不两年间,统一区宇,臣服中外,殊方绝俗,罔不慕义向风,梯航稽首.惟献贼遗孽李定国自知罪恶滔天,神人共愤,鼠窜云南,假借永历伪号,蛊惑愚民.不知定国既已破坏明朝全盛之天下,安肯复扶明朝疏远之宗支,不过挟制以自专,实图乘衅而自立,横肆暴虐,荼毒生灵,汉土民人,肝脑涂地,实难堪命.……倘或不审时势,有昧事机,匿留中国罪人,不惟自贻虎狼吞噬之患,我大兵除恶务尽,势必寻踪追剿,直捣区薮,彼时玉石难分,后悔无及.①
在给缅甸当局的信中有一段说:"至闻永历随沐天波避入缅境,想永历为故明宗枝,群逆破坏明室,义不共天,乃为其挟制簸弄,势非得已.今我皇上除李自成、张献忠、李定国,为明复不世之仇,永历若知感德,及时归命,必荷皇恩,彷古三恪,受福无穷.若永历与天波执迷不悟,该宣慰司历事中朝,明权达变,审顺逆之机,早为送出,当照擒逆之功,不靳封赏.不然留匿一人,累及合属疆土,智者必不为也."②给蛮莫土司札中则云:"凡土司有能擒缚定国解献军前,则奇功伟绩,本阁部立奏上闻,必蒙皇上优加升赏,传之子孙."①
洪承畴采取的措施,逐步巩固了清朝对西南的统治,为最终结束永历政权奠定了基础.他本人则因老病昏花,于顺治十六年十月间经清廷批准解除了经略职务,动身返回北京调理②.
1660年(顺治十七年,永历十四年),清廷命吴三桂留镇云南,总管该省军民事务③.吴三桂大权在握,一心想继承明代沐氏家族世镇云南的地位.据说,他在经略洪承畴回朝复命之前曾经请教"自固之策",承畴回答道:"不可使滇一日无事也.""三桂顿首受教"④.吴三桂既以"云南王"自居,就极力主张用兵扫灭逃入缅甸的永历帝和南明在云南一带的残余势力.清廷本意认为永历帝逃入缅甸,李定国、白文选等避入边境土司,不过是爝火余烬,无妨大局,可以任其自生自灭.特别是连年用兵,财政困难(在顺治十八年甚至背弃诺言重新征收明末加派的"三饷"),要想出动大批军队征讨边远地区,兵员、粮饷都难以为继,因此并不热心.吴三桂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一再上疏力主用兵.顺治十七年二月二十日奏本充分表达了他的意图,疏中说:
臣三桂请进缅,奉旨一则曰:"若势有不可行,慎勿强行."再则曰:"斟酌而行."臣窃以为逆渠李定国挟永历逃命出边,是滇土虽收,而滇局未结,边患一日不息,兵马一日不宁.军费益繁,睿虑益切.巨荷恩深重,叨列维藩,职守谓何?忍以此贻忧君父.顾臣向请暂停进缅者,盖谓南服新经开辟,人心向背难知,粮草不充,事多牵系,在当日内重而外轻也.乃拜疏之后,果有元江之事,土司遍地动摇,仗我皇上威灵,一举扫荡,由此蓄谋观望之辈始知逆天之法难逃,人心稍觉贴然.然逆渠在边,终为隐祸.在今日内缓而外急也.臣恭承上谕,一则曰:若势不可行,慎勿强行.再则曰:务必筹画斟酌而行.大哉天语,详慎备至,臣智虑粗疏,言无可采.惟是再三筹斟,窃以为边孽不殄,实有三患二难,臣请毕陈其说.夫永历在缅,而伪王李定国、白文选、伪公侯贺九仪、祁三升等分住三宣、六慰、孟良一带,藉永历以惑众心,傥不乘此天威震赫之时,大举入缅,以尽根株,万一此辈立定脚根,整败亡之众,窥我边防,奋思一逞,比及大兵到时彼已退藏,兵撤复至,迭扰无休,此其患在门户也.土司反复无定,惟利是趋,有如我兵不动,逆党假永历以号召内外诸蛮,饵以高爵重禄,万一如前日元江之事,一被煽惑,遍地蜂起,此其患在肘腋也.投诚官兵虽已次第安插,然革面恐未革心,永历在缅,于中岂无系念?万一边关有警,若辈生心,此其患在腠理也.今滇中兵马云集,粮草问之民间,无论各省银两起解愆期,难以接济,有银到滇召买不一而足,民室苦于悬磐,市中米价日增,公私交困,措饷之难如此也;凡召买粮草,民间须搬运交纳,如此年年召买,岁岁输将,民力尽用官粮,耕作半荒于南亩,人无生趣,势必逃亡,培养之难又如此也.臣彻底打算,惟有及时进兵,早收全局,诚使外孽一净,则边境无伺隙之患,土司无簧惑之端,降人无观望之志.地方稍得苏息,民力稍可宽纾.一举而数利存焉.窃谓救时之方,计在于此.谓臣言可采,敕行臣等遵奉行事.臣拟今岁八月间同固山额真卓罗统兵到边养马,待霜降瘴息,大举出边,直进缅国.明年二月,百草萌芽,即须旋师还境.……
吴三桂在疏中还具体讲述了计划进军所需要的兵员和辅助人员,总数为"通计大兵、绿旗兵、投诚兵、土司倮及四项苦特勒约共十万余口",兵饷总额"大约此举共得银二百二三十万余两,乃可以告成事,虽所费如此,然一劳永逸宜无不可也"①.这件有名的"三患二难"疏是吴三桂借清廷之箸为自己谋画,说服清廷决策进军边境,迫使缅甸国王送出永历帝.后来,吴三桂等发动三藩之变时,清廷打出的一张王牌正是把吴三桂这件奏疏内容公之于众,使吴三桂难以拥立一位朱明宗室为傀儡号召天下,在政治上处于被动地位.这倒是吴三桂始料所不及的,也说明他本意不过是想在清廷统治下保有在云南的世袭地位而已.就当时的形势分析,吴三桂主张的"一劳永逸"确实符合清朝统治的稳定,只要永历帝及其太子尚存,西南边境、东南沿海、夔东山区的抗清武装以及清统治区内的复明势力在心理上就有所归依,还存在一线复兴希望.
四月三十日,清廷经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后,同意吴三桂相应进剿,由户部拨给兵饷三百三十万两.为了慎重起见,顺治帝派学士麻勒吉、侍郎石图前往云南,同吴三桂面商机宜①.到这年八月十八日清廷终于决定采纳吴三桂的意见,任命内大臣、公爱星阿为定西将军,率领八旗兵由北京前往云南,会同吴三桂进兵缅甸捉拿永历帝,同时彻底摧毁西南边陲的抗清势力②.
缅甸当局态度的转变,也给清廷以可趁之机.朱由榔带领随从进入缅甸时,他们对南明朝廷多少持有善意.后来看到清朝的统治已经基本稳定,不愿因为收留南明流亡政权开罪于中国的实际统治者.李定国、白文选一再进兵缅甸救主,弄成双方兵戎相见,缅甸当局从维护本国利益出发,决定转而配合清兵,消灭残明势力,以便保境安民.1661年(顺治十八年)正月初六日,缅甸国王莽达喇派遣使者来到云南,提出以交出永历帝为条件请清军合攻李定国、白文选部明军.吴三桂认为"虽机会甚佳,而时序已过",不便出动大军,玩弄策略,只命永昌、大理守边兵至境上"大张旗鼓,号作先锋",虚张声势借以牵制缅甸当局不要把永历帝送交李定国、白文选军③.
1661年(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缅甸国王的弟弟莽白在廷臣支持下发动宫廷政变,处死老国王,自立为王①.新王派使者来向永历帝索取贺礼,这时永历朝廷飘泊异邦已经一年多了,坐吃山空,经费上业已陷入窘境,拿不出多少像样的贺礼.但是缅甸当局的意图显然不是为了得到财物,而是借仅仅具有象征意义的明朝皇帝致贺来增强自己在政治上的地位.永历君臣"以其事不正,遂不遣贺"②.南明流亡政府的这种僵硬态度使原已不佳的与缅方关系更形恶化.七月初六日,缅甸大臣来访,当面责备道:"我已劳苦三载,老皇帝及大臣辈亦宜重谢我.前年五月,我王欲杀你们,我力保不肯.毫不知恩报恩"③,说完怀恨而去.十六日,缅甸国王决定铲除永历随行官员,派人通知永历廷臣过江议事.鉴于双方关系紧张,文武官员心怀疑惧都不敢去.十八日,缅甸使者又来说:"此行无他故,我王恐尔等立心不臧,欲尔去吃咒水盟誓.尔等亦便于贸易.不然断绝往来,并日用亦艰矣."①永历廷臣明知其中有诈,即由世镇云南的黔国公沐天波答复道:"尔宣慰司原是我中国封的地方.今我君臣到来,是天朝上邦.你国王该在此应答,才是你下邦之理,如何反将我君臣困在这里.……今又如何行此奸计?尔去告与尔国王,就说我天朝皇帝,不过是天命所使,今已行到无生之地,岂受尔土人之欺?今日我君臣虽在势穷,量尔国王不敢无礼.任尔国兵百万,象有千条,我君臣不过随天命一死而已.但我君臣死后,自有人来与尔国王算账."②在缅方坚持下,大学士文安侯马吉翔、太监李国泰等提出要由黔国公沐天波一同前往,方能放心.沐氏为明、清及西南边境各邦国、土司重视的人物,马吉翔等认为有沐天波在场,不致变生意外.缅甸当局为实现计划勉强同意.次日黎明,马吉翔等传集大小官员渡河前往者梗之睹波焰塔准备饮咒水盟誓,仅留内官十三人和跛足总兵邓凯看守"行宫".上午,文武官员到达塔下即被缅兵三千人团团围定.缅方指挥官员命人将沐天波拖出包围圈,沐天波知道变生肘腋,夺取卫士的刀奋起反抗,杀缅兵九人;总兵魏豹、王升、王启隆也抓起柴棒还击,终因寡不敌众,都被杀害①.其他被骗来吃咒水的官员人等全部遇难,其中包括松滋王、马吉翔、马雄飞、王维恭、蒲缨、邓士廉、杨在、邬昌琦、任国玺、邓居诏、王祖望、杨生芳、裴廷谟、潘璜、齐应巽,总兵王自金、陈谦、龚勋、吴承爵,总兵改授通判安朝柱,锦衣卫掌卫事任子信、金书张拱极、丁调鼎、刘相、宋宗宰、刘广银、宋国柱等,内官李国泰、李茂芳、沈犹龙、李崇贵、杨强益等,吉王府官张伯宗等数十名官员①.缅军谋杀明室扈从人员后,随即蜂拥突入永历君臣住所搜掠财物女子.朱由榔惊惶失措,仓卒中决定同中宫皇后自缢.侍卫总兵邓凯规劝道:"太后年老,飘落异域.皇上失社稷已不忠,今弃太后又不孝,何以见高皇帝于地下?"永历帝才放弃了自尽的打算②.缅兵把永历帝、太后、皇后、太子等二十五人集中于一所小屋内,对其余人员及扈从官员家属滥加侮辱.永历帝的刘、杨二贵人,吉王与妃妾等百余人大都自缢而死.缅兵搜刮已尽时,缅甸大臣才在通事导引下来到,喝令缅兵:"王有令在此,不可伤皇帝及沐国公."③可是,沐天波已经在"吃咒水"时被击杀.
当时永历朝廷住地一片狼藉,尸横满地,触目惊心.缅甸官员请朱由榔等移往别处暂住;沐天波屋内尚有内官、妇女二百余人也聚作一处,"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女哭其父,惊闻数十里"①.经过这样一番彻底的洗劫,幸存人员已无法生活,附近缅甸寺庙的僧众送来饮食,才得以苟延残喘.二十一日,缅方把永历君臣原住地清理以后,又请他们移回居住,给予粮米器物.二十五日,又送来铺盖、银、布等物,传言:"缅王实无此意,盖以晋、巩两藩杀害地方,缅民恨入骨髓,因而报仇尔."②这只是在清兵到来以前,为防止永历帝自尽而编造的敷衍之辞.因为李定国、白文选引兵入缅目的是接出永历君臣,缅甸当局发兵阻挡,双方才互有杀伤.不过,缅甸当局拒绝把永历君臣送往李、白军中,必然是考虑到了中国当时的局势,清朝统治业已基本稳固,南明残存军队恢复中原无望,势必长期盘踞或转战中缅接境地区,把永历帝掌握在自己手中或引渡给清方,对于遏制南明军队在缅甸境内活动更为有利.所以,在明清交替之际中缅关系上出现的一些问题应该受到指责的不是缅甸当局,而是永历朝廷的决策流亡缅甸.
经过这番咒水之难,朱由榔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小朝廷实际不存在了,只有内地和沿边的一些复明势力仍然遥奉这位顾影自怜的天子.他受不了这个打击,病了一场,稍好一点时太后又病了.十一月十八日,朱由榔对总兵邓凯说:"太后复病,天意若不可挽回,鞑子来杀朕,使太后骸骨得归故土.当日朕为奸臣所误,未将白文选封亲王,马宝封郡王,以致功臣隳心,悔将何及?"①这表明他对前途已经完全失望,剩下的只是悔恨与惆怅.
①顺治十六年八月十八日经略洪承畴揭帖,见《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第一册(上)第三(被禁止)一三六九页.
②上引顺治十六年八月十八日洪承畴揭帖.
①见《故宫文献丛编》第二十四辑.
②同上.
①见《故宫文献丛编》第二十四辑.
②《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九.
③早在顺治十六年三月间清廷经过商议后,即已决定"命平西王驻镇云南,平南王驻镇广东,靖南王驻镇四川".同年十月命云南文武一切事务"俱暂著该藩总管".见《清世祖实录》卷一二四、一二九.
④刘健《庭闻录》卷三.
①此件主要依据刘健《庭闻录》,参考了《清世祖实录》卷一三四,顺治十七年四月丙午(二十二)日条,实录所载文字较简,系时当为清廷收到日期.
①《清世祖实录》卷一三四.
②《清世祖实录》卷一三九.
③刘健《庭闻录》卷三.康熙《永昌府志》卷三《沿革》记:"十八年辛丑正月,李定国攻缅甸,缅酋请救.吴三桂发永昌、腾越等处防边兵马遥应之."按,同书上文云:十七年"设镇于永昌,以张国柱充之;并设腾越协、顺云营."
①哈威《缅甸史》中译本记缅甸国王名平达格力(Pindalo),其弟继位为王者名莽白(Pye),政变发生后,王妃哀求曰:"君自为王,仅求留命,吾等当奉佛以度残生".莽白不允其为僧,但答应不加杀害,幽禁于室.数周后,延臣进言"天无二日",莽白乃将王、王妃及其子孙投入弥诺江(ChindwinR.).美国司徒琳著《南明史》引貌·赫丁·昂(MaungHtinAung)缅甸史》(AHistoryofBurma)的记载云:"1661年六月,缅甸枢密院黑鲁叨(Hluttaw)一怒之下,废黜了缅王平德勒(Pindale),并予处死,更立其弟摆岷(PyeMin)为王."(中译本第一六二页,英文原版第一七三页,枢密院原文为Coun-cilofState)中方史料《求野录》记五月"二十三日,缚酋置箯舆中投之江,立其弟为王".刘健《庭闻录》卷三及倪蜕《滇云历年传》卷十记老缅王名莽达喇,其弟名莽猛白,政变时间为五月二十二日.
②金钟《皇明末造录》
③刘■《狩缅纪事》.
①刘■《狩缅纪事》.
②杨德泽《杨监笔记》,收入《玉简斋丛书》.
①哈威《缅甸史》中译本第二三三页记,缅甸当局因李定国、白文选多次领兵入缅救主,"疑永历参预其事,乃决召其七百从人至实阶(即者梗)之睹波焰塔饮咒水为盟,并遣散至各村度生.从人等不愿前往,谓须由兴威以北之芒市土司(SawbwaofMongSi)伴行,始能信任,乃许之.比抵塔中,为御林军所围,芒市土司被挟外出,疑有诈变,夺卫士之刀而挥之,余众亦如状争抗,于是禁卫军鸣枪射击,未被枪杀者奉王命概行枭首".译者姚枬注云:"本书所志芒市王似指松滋王,但击伤缅兵而死者,以黔国公沐天波为首,见邓凯《也是录》."按,译者只知道咒水之难中遇害人士爵位最高者为松滋王,故推测"芒市土司"即此人.其实,南明宗室诸王徒有虚名,各方视之均无足轻重.MongSi当为沐氏之音译,即沐天波,而非芒市(今云南潞西县).清方致信缅甸当局要求引渡永历帝室及明黔国公沐天波,沐氏在缅人心目中的地位已如上述.所以,缅王决定处死永历随行人员时事先已防止伤害沐天波,这既有历史原因,也便于以后向清方交代.马吉翔等深知沐氏在缅甸为中国最有影响之人物,故以沐天波伴行为自身安全之保障.咒水之难发生时,缅军将沐天波拖出围外,有意放其生路.沐天波见危授命,出乎缅甸当局意料.
①邓凯《也是录》;刘■《狩缅纪事》.刘健《庭闻录》记:"七月十九日,缅酋尽杀永历从臣."《行在阳秋》记六月"十九日,缅酋杀我文武官僚三十余人".《求野录》云:"时清师平西王吴三桂既留镇,其固山杨珅谋效黔国公世守滇土,以为磐石之计,必入缅取帝以献乃可.遂上疏固请严檄缅甸,令献帝自效.缅人于是谋杀从官以孤帝势."
②《狩缅纪事》.《也是录》也有类似记载:"上闻,与中宫皆欲自缢,内侍之仅存者奏曰:上死固当,其如国母年高何?且既亡社稷,又弃太后,恐贻后世之讥,盍姑缓以俟天命.上遂止."
③《狩缅纪事》、《也是录》.《行在阳秋》既记缅官喝曰:"不可害皇上与沐国公."又引"施氏曰:……缅酋将天波至城上,木板锯解,以示城外.……"施氏所云全不可信.
①《狩缅纪事》.
②《狩缅纪事》、《也是录》所记文字稍异.
①《狩缅纪事》.
第七节永历帝被俘杀
顺治十七年(1660)八月,在平西王吴三桂的请求下,清廷决定出兵缅甸,迫使交出明永历皇帝,并且摧毁在云南边境地区继续抗清的李定国军.内大臣一等公爱星阿被任为定西将军,率领满洲兵马赴滇,同吴三桂一道负责进军事宜.敕书中说:"兹以逆贼李定国已经败窜,怙恶不悛,宜尽根株,以安疆圉.特命尔爱星阿为定西将军,统兵同平西王吴三桂相机征讨.凡事与都统卓罗、鄂尔泰、孙塔、署护军统领毕立克图、护军统领费雅思哈等会议而行.如进剿,则令卓罗守城……"②次年(1661)四月,爱星阿军至贵阳,喂马十天后向云南进发③.八月二十四日,吴三桂、爱星阿部署满、汉兵由昆明分两路西进.十一月初九日,吴三桂所遣总兵马宁、副都统石国柱以及降将祁三升、马宝、高启隆、马惟兴等由姚关推进到木邦④.吴三桂、爱星阿致书缅甸国王,要求交出永历君臣.清方记载中说:"伪晋王李定国先奔景线,伪巩昌王白文选遁据锡波,凭江为险.官兵自木邦昼夜行三百余里,临江造筏将渡.白文选复奔茶山.吴三桂、爱星阿遣总兵官马宁等率偏师追之,自领大军直趋缅城.先遣人传谕缅酋,令执送伪永历朱由榔,否则兵临城下,后悔无及."①
永历帝得到清军进入缅境的消息后,给吴三桂写了下面这封信:
将军本朝之勋臣,新朝之雄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逆肆志,突我京师,逼死我先帝,掠杀我人民.将军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原未尽泯也.奈何清兵入京,外施复仇之虚名,阴行问鼎之实计.红颜幸得故主,顿忘逆贼授首之后,而江北一带土宇,竟非本朝所有矣.南方重臣不忍我社稷颠覆,以为江南半壁,未始不可全图.讵鸾舆未暖,戎马卒至.闵皇帝(指弘光)即位未几,而车驾又蒙尘矣.闽镇兴师,复振位号,不能全宗社于东土,或可偏处于一隅.然雄心未厌,并取隆武皇帝而灭之.当是时,朕远窜粤东,痛心疾首,几不复生,何暇复思宗社计乎?诸臣犹不忍我二祖列宗之殄祀也,强之再四,始膺大统.朕自登极以来,一战而楚失,再战而西粤亡.朕披星戴月,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朕于贵州,奉朕于南(宁)、安(隆),自谓与人无患,与国无争矣.乃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勋,督师入滇,犯我天阙,致滇南寸地曾不得孑然而处焉.将军之功大矣!将军之心忍乎?不忍乎?朕用是遗弃中国,旋渡沙河,聊借缅国以固吾圉.出险入深,既失世守之江山,复延先泽于外服,亦自幸矣.迩来将军不避艰险,亲至沙漠,提数十万之众,追茕茕羁旅之君,何视天下太隘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竟不能容朕一人哉!岂封王锡爵之后,犹必以歼朕邀功哉!第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朕不能身受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能.将军既毁宗室,今又欲破我父子,感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耶?将军犹是中华之人,犹是世禄之裔也.即不为朕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身之祖若父乎?不知新王何亲何厚于将军,孤客何仇何怨于将军?彼则尽忠竭力,此则除草绝根,若此者是将军自以为智,而不知适成其愚.将军于清朝自以为厚,而不知厚其所薄,万祀而下,史书记载,且谓将军为何如人也.朕今日兵单力微,卧榻边虽暂容鼾睡,父子之命悬于将军之手也明矣.若必欲得朕之首领,血溅月日,封函报命,固不敢辞.倘能转祸为福,反危就安,以南方片席,俾朕备位共主,惟将军命.是将军虽臣清朝,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厚恩矣.惟冀裁择焉①.
这大概是永历帝留下的最后一份文件了.其音哀愁如秋虫鸣泣,无壮烈之气,有乞生之念.语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南明志士寄希望于这样的皇帝实现中兴大业,真可说是缘木求鱼了.
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初一日,清军迫近缅甸阿瓦①,缅甸国王大惊,决定送出朱由榔父子以避免本国卷入明、清之战.刘健记载:"十二月朔,三桂至旧晚坡.缅相锡真约我兵往迎永历.锡真持贝叶缅文纳款,译其文有:愿送永历出城,但求退兵扎锡坡,等语.盖恐大兵袭其城也."②初二日未时,一队缅甸士兵突然来到永历住地,口称:"中国有兵来近城,我国发兵由此抵敌,宜速移去."③说完,七手八脚把朱由榔连同座椅抬起就走,另外备轿供太后、皇后乘用,太子朱慈烺和其他随从一并起行.在缅兵押送下陆行五里即抵河岸,戌时渡河,只听见对岸兵马往来,人声嘈杂,也不知道是谁家兵马.清军先锋噶喇昂邦担心永历帝室得知实情可能在渡河时投水自尽,事先安排了不久前降清的铁骑前营武功伯王会到河边等候,永历座船抵岸时,他即上前拜见,自称奉晋王李定国之命特来迎驾.朱由榔还蒙在鼓里,对王会慰劳有加.直到王会把永历一行人送入清军营中,朱由榔才发觉上当,愤慨不已,斥责王会的叛卖行径.王会内心有愧,无言而退①.
参考诸书记载,吴三桂等所统清满、汉军主力进至旧晚坡,该处"去缅城(指缅京阿瓦,今曼德勒)六十里"②,前锋到达阿瓦城对岸河边,"缅人谋献桂王,请大军留驻".《阳秋杂录》记:"吴三桂标将有商于吴者.问以旧晚坡之事,据云:十二月初三日,三桂至旧晚坡,檄缅送王,并索从亡诸臣头首.缅迫于兵威,亦遣人相闻.薄暮,缅人送人首三十七至三桂营(按:当即死于咒水之难之明臣),营中讹言王薨.及二鼓,言王至矣.随众出迎,见二艘渡江来,一为王及太妃、王妃、世子、郡主,一为遇害诸臣家属.有缅相及蛮兵二百余人俱至.三桂送王及宫眷于公所.王南面坐,达旦.三桂标下旧官相继入见,或拜,或叩首而返.少顷,三桂进见,初甚倔傲,见王长揖.王问为谁?三桂噤不敢对.再问之.遂伏地不能起.及问之数至,始称名应.王切责曰:'汝非汉人乎?汝非大明臣子乎,何甘为汉奸叛国负君若此?汝自问汝之良心安在?'三桂缄口伏地若死人.王卒曰:'今亦已矣,我本北京人,欲还见十二陵而死,尔能任之乎?'对曰:'某能任之.'王令之去,三桂伏不能起,左右扶之出,则色如死灰,汗浃背,自后不复敢见."①
初九日,吴三桂班师②.回滇途中,吴三桂于下营时均将朱由榔一家置于附近地方帐篷内,由满洲官兵严密看守.原先随从永历的明朝官员妻妾躲过咒水之难后,又被满洲官兵抢去.侍候朱由榔的人只剩下小内官五人、面貌丑陋的小宫女三四人和跛足侍卫总兵邓凯.
康熙元年(1662)三月十二日,清廷以擒获永历帝诏告天下,诏书中说:"念永历既获,大勋克集.士卒免征戍之苦,兆姓省挽输之劳.疆围从此奠安,闾阖获宁干止.是用诏告天下,以慰群情."③五月,吴三桂因擒获朱由榔有功,进封为亲王④.
在清廷诏告全国的同一天,朱由榔和他的眷属被押回云南昆明.昆明城中许多百性眼见皇帝蒙难,不免黯然神丧.当时一个目击者说:"永历之自缅归也,吴三桂迎入,坐辇中.百姓纵观之,无不泣下沾襟.永历面如满月,须长过脐,日角龙颜,顾盼伟如也."⑤清军把朱由榔一家圈禁在世恩坊原崇信伯李本高宅内⑥.吴三桂等人认为如果押解赴京献俘,路途遥远,恐怕发生意外,建议就地处决,得到清廷核准.四月二十五日,朱由榔、朱慈烺和国戚王维恭的儿子被处死.据记载,行刑前吴三挂主张拖出去砍头,满洲将领不赞成,爱星阿说:"永历尝为中国之君,今若斩首,未免太惨,仍当赐以自尽,始为得体"①;安南将军卓罗也说:"一死而已,彼亦曾为君,全其首领可也."②于是,把朱由榔父子和王维恭子抬到门首小庙内,用弓弦勒死.③随即命昆明知县聂联甲带领员役搬运柴薪把三人棺木焚化于北门外.次日,清兵至火化处拾取大骨携回作证.云南人民不忘故主,以出城上坟为借口,寻得未烬小骨葬于太华山.南明最后一帝至此烟消云散.
②《清世祖实录》卷一三九.
③康熙三十一年《贵州通志》卷五《大事纪》.
④《清圣祖实录》卷六作初八日,参见《清史列传》卷七十八《马宁传》.
①《清圣祖实录》卷六.
①永历帝致吴三桂书,所见有三种文本:一见蒋良骐《东华录》卷八;一见云南人士吕志伊、李根源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7)所辑《滇粹》,题下注引自日本丸山正参著郑成功传;一见顾公燮《丹午笔记》二二二条.第一、第二两种文字大抵相同,惟《滇粹》本永历自称"朕",蒋氏《东华录》一律作"仆".《丹午笔记》本语气更近于明人,且没有"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等不伦不类的话,故以《丹午笔记》为基础,参考前二文本对文字稍作校正.这封信既收入《东华录》,看来实有其事,而非好事之徒所杜撰.
①《清圣祖实录》卷六.鄂尔泰编《八旗通志》中不少人物传记都提到随军进至缅甸阿娃(阿瓦).
②刘健《庭闻录》卷三.
③刘■《狩缅纪事》.
①刘健《庭闻录》卷三所记情节稍有不同:十二月初二日,吴三桂遣高得捷等往迎,"是日日昃,缅绐永历曰:'晋王李定国至矣.今送帝出就晋王军.'缚竹椅为肩舆舁永历入舟,及岸,水浅舟胶,高得捷负以登岸.永历问其名,曰:'臣平西王前锋高得捷也.'永历曰:'平西王,吴三桂也.今来此乎!'遂默然.初三日,永历至旧晚坡."
②《清史稿》卷二五四《毕力克图传》.
①《滇粹》收"失名"《也是录》后附载.
②《庭闻录》作初十日.
③《清圣祖实录》卷六.
④《清圣祖实录》卷六.
⑤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三记吉坦然语.
⑥刘■《狩缅纪事》.
①《狩缅纪事》;《求野录》及叶梦珠《续绥寇纪略》卷四《缅甸散》均云朱由榔父子于四月二十五日遇害.《也是录》记四月"初八日,上被难".《行在阳秋》亦记于四月,书尾附记:"东昌李君调云:缅酋送驾旧晚坡在庚子十二月,而龙驭宾天、皇太子遇害则辛丑三月十八日也.君调时在三桂营中目击者."
②刘健《庭闻录》卷三.
③康熙三十五年《云南府志》卷五《沿革》记:吴三桂"遣固山杨珅、章京夏国相等缢永历于篦子坡,焚其尸扬之,家属送京."
第八节李定国之死
1661年(顺治十八年)八月,李定国、白文选仍在缅甸境内要求缅方交出永历君臣.得到缅甸当局杀害朱由榔的扈从人员的消息,感到情况紧急,立即分路进至洞乌,用十六条船装载兵马渡江,向缅军发起攻击.由于缅方已有准备,作战失利,有五条船在江中倾覆.十八日,明军退回洞乌.
在前途暗淡的形势下,白文选的部将张国用、赵得胜等人私下议论道:"此地烟瘴,已伤多人,今再深入,气候更热,非尽死不止.宁出云南,无作缅鬼."士兵们长期转战于中缅边境一带,生活和作战条件极为艰苦,一听主将的这番议论,军心更加动摇.张、赵两人命令军士趁夜间准备好行装,直入白文选的卧帐,请他立即脱离李定国部,退还云南.文选见军心已变,大吃一惊.二将劝他说:"大事知不成,更深入瘴地,空死无名.殿下必随晋王,是续贺九义也."白文选问:"尔等今欲何往?"张国用回答:"以此人马出云南,何向不重?"意思是凭借部下兵马众多主动降清,必然受到重用.文选又问:"若皇上何?"国用断然回称:"心力已尽,可见天意."当即把白文选挟持上马起行,连夜行军七十里.第二天凌晨,李定国得到报告白文选部去向不明,觉得事态严重,他狐疑满腹地说:"巩殿下欲何往耶?"派儿子李嗣兴领兵尾随,观察白部动向.他告诫嗣兴不得动武,自己也带领部队缓缓跟进.张国用、赵得胜惟恐主帅白文选留恋旧情,同李定国重归于好,故意让文选走在前面,二人领兵断后.五天之后,兵马行至黑门限(或写作黑门坎),国用和得胜见李嗣兴兵尾追不舍,两人商议道:"晋世子急蹑不去我,我军行疲为累,不若就此山势与决战,令彼还,方可前进."随即挥兵扼据山险,矢炮齐发.李嗣兴大怒,命令部兵强行登山反击.正在这时,李定国赶到,叫嗣兴立刻停止战斗.他不胜感慨地说:"吾昔同事者数十人,今皆尽矣,存者吾与文选耳.何忍更相残?且彼既背主他出,欲自为计,念已绝矣!吾所以使尔随之者,冀其生悔心,或为并力;今大义已乖,任彼所之,吾自尽吾事耳."①途中收留文选部掉队的士卒四十余人,也全部放还.定国父子带领本部兵马返回洞乌.
白文选军继续走了三天,路上遇着从孟定来的吴三省部.吴军营中的马匹已全部倒毙,兵将仍然不顾艰苦,步行入缅寻求和李定国会合.白文选良心不昧,流着眼泪说:"我负皇上与晋殿下矣!将军能帅兵至此,使我有太山之助乎."②吴三省从白文选部行军方向判断其部下意图是去投降清朝,就故意扬言:"云南降者皆怨恨,不得所,人心思明,故我辈咸愿步来到此."文选部兵听了很受感动,张国用、赵得胜也从自己前途考虑,担心降清以后得不到妥善安置,不再坚持前往昆明投降.这时,恰巧有徽州人汪公福不远数千里带来郑成功的约请会师表,白文选决定屯驻于锡薄,派苏总兵去木邦同李定国联络.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接到定国的回信.清平西王吴三桂得到消息,派部将马宁和南明降将马宝、马惟兴、祁三升等领兵追赶白文选,两军在孟养相遇.文选部兵就山立营,保持戒备.白文选同马宝、马惟兴等长期保持着较深厚的友谊(他们很可能都是回族),不愿兵刃相见.马宝带着吴三桂的书信单骑进入文选营中,劝他投降.白文选终于决定投降清朝,跟随投降的有官员四百九十九名、兵丁三千八百余名、马三千二百六十匹、象十二只①.这年十二月十八日由孟密到达昆明.康熙元年(1662)十一月,清廷封白文选为承恩公②.白文选降清时还有几千名精锐将士,如果能同李定国携手合作,云南抗清斗争必定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他的决策降清,无疑加速了云南边境抗清运动的瓦解.
清军进入缅甸胁取永历帝的时候,李定国统辖的兵马还有五六千人③,驻于九龙江(按,九龙江即澜沧江流经西双版纳之一段河名,清代在普洱府下有九龙江宣慰司).他仍然希望号召土司和其他抗清势力恢复云南.1661年(顺治十八年)五月,暹罗国(即泰国)派使者六十多人来联络,请定国移军景线(亦作锦线,现在泰国境内昌盛附近,与缅甸、老挝接壤)暂时休整,然后由暹罗提供象、马,帮助收复云南.使者除带来丰厚礼物外,还取出明神宗时所给敕书、勘合,表示对明朝眷恋之情.并且告知定国:"前者八十二人驾随,流落在我国,王子厚待,每人每日米二升,银三钱."④李定国对暹罗君臣的好意非常感激,盛情款待来使,派兵部主事张心和等十余人同往暹罗联络.1662年(康熙元年)永历帝和太子被清军俘获的噩耗传来,李定国伤心备至,捶胸大哭.他感到拥明抗清的旗帜既倒,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部下兵马由于驻扎在人烟稀少地区,粮食医药不足,病死了差不多一半.定国自知复兴无望,愤郁不已,五月十五日撰写表文焚告上天,"自陈一生素行暨反正辅明皆本至诚,何皇穹不佑至有今日.若明祚未绝,乞赐军马无灾,俾各努力出滇救主.如果大数已尽,乞赐定国一人早死,无害此军民"①.六月十一日是李定国的生日,他从这天起发病,到六月二十七日病死于景线②.
定国临终前,托孤于部将平阳侯靳统武,命世子李嗣兴拜统武为养父①,叮咛道:"宁死荒徼,无降也!"②一代豪杰终于赍志以殁.他的英名和业绩永远光照史册,激励后世人民为反对压迫和民族征服而献身.李定国的一生应该充分予以肯定,封建史籍的作者一般也给以赞许之词,但他们所赞许的是李定国后半生的"改邪归正",实际上李定国在明末是反抗封建压迫的英雄;清初是抗击满洲贵族武力征服和暴虐统治的杰出统帅.如果不以成败论英雄,在明清之际各方面的人物当中,他是光彩四耀的一颗巨星,其他任何人都无从望其项背.
李定国去世后,部下将领失去了归依的核心.他的表弟马思良不服靳统武的节制,与总兵胡顺都、王道亨于前途暗淡之时,走上了降清之路③.不久,靳统武病死(一说被毒死)④,蜀王世子刘震等领兵归附清朝.李嗣兴也未能恪遵定国遗教,在康熙元年九月拜表投降清朝,十一月自普洱派人赴昆明呈缴李定国留下的册、宝和元帅印,十二月十九日带领官兵及家属一千二百余人到洱海接受吴三桂改编安插①,清廷授与李嗣兴都统品级②,后来曾任清朝陕西宁夏总兵等职.
大致可以说,李定国之死标志着原大西军余部抗清斗争的结束.
①温睿临《南疆逸史》卷五十二《李定国传》.按,邵廷寀《西南纪事》卷十《李定国传》和珠江寓舫偶记《劫灰录》卷六也记载了这件事,文句略有不同.
②邵廷寀《西南纪事》卷十《李定国传》.
①这里是根据《清圣祖实录》卷六康熙元年二月庚午日节录吴三桂、爱星阿奏疏;刘健《庭闻录》记随白文选降清的有一万一千七百四十九人,其中当包括家属.
②《清圣祖实录》卷七.
③康熙元年四月十二日广东巡抚李栖凤题本,见《清代农民战争史料选编》第一册(上),第三九一页.
④刘■《狩缅纪事》.流落在泰国的这批人就是上面提到的由陆路进缅的岷王世子和总兵温如珍所领飘泊江边的九十余.
①叶梦珠《续编绥寇纪略》卷四《缅甸散》;刘■《狩缅纪事》亦载此事,文字较简.
②关于李定国病死的日期和地点,诸书记载不一致.《清史稿》《李定国传》记:"六月壬子,其生日也,病作,……乙丑,定国卒."康熙元年六月朔日为壬寅,壬子为十一日,乙丑为二十四日.《劫灰录》、冯苏《见闻随笔》、刘健《庭闻录》、金钟《皇明末造录》、叶梦珠《续编绥寇纪略》、陆桂荣《三藩纪事本末》、郑达《野史无文》均作六月二十七日卒于勐腊.沈佳《存信编》卷五记定国六月二十九日卒于车里猛喇(当即勐腊).《行在阳秋》记七月二十九日卒于景线.《腾越州志》记"葬于景线".郭影秋《李定国纪年》认为六月十七日卒于勐腊较可信.但《清圣祖实录》卷七载康熙元年十月十九日"云南巡抚袁懋功疏报,据车里宣慰使刀木祷报称:伪晋王李定国逃奔景线地方染病身死".勐腊为车里宣慰司属地,刀木祷报定国卒于景线,必有根据.康熙四十一年《永昌府志》卷二十六《杂记》李定国条云:"李定国闻永历被执,遂死于景线.所葬之地至今寸草不生,彝人过者必稽颡跪拜而后去,有入其地者曾目击其事云."同书卷三《沿革》记:康熙元年"八月,李定国死于景线."康熙三十年《云南通志》卷三《沿革大事考》也说,康熙元年"八月,李定国死于景线".时间上稍有出入,率地似以景线较可靠.
①刘■《狩缅纪事》.
②《三潘纪事本末》卷四《檄缅取王》;《续编绥寇纪略》卷四《缅甸散》作"宁死荒外,毋降也."《清史稿·李定国传》作"任死荒徼,毋降."
③沈佳《存信编》卷五.康熙三十年《云南通志》卷三《沿革大事考》.
④《续编绥寇纪略》卷四记:"未几,统武亦卒."《清史稿·李定国传》云:"统武寻亦卒."《狩缅纪事》却说靳统武与李嗣兴一道降清,但清方奏报中未见靳统武投降事.康熙三十五年《云南府志》卷五《沿革》记,定国"病笃,托孤靳统武,令抚嗣兴.马思良势不相下,乃与胡顺都、王道亨毒杀靳统武,奔出乞降.嗣兴闻思良降,亦移至慢法地方.吴三桂招之,嗣兴遂投诚."
①康熙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平西亲王吴三桂密奏本,见《明清史料》丙编,第十本,第九九七页.
②《清圣祖实录》卷九.
第三十一章郑成功收复台湾
第一节郑成功决策复台
台湾自古以来就是我国的领土.在长达千年以上的历史中,大陆断断续续派出的官员、军队以及出海的商人、渔民同岛上的高山族同胞有过接触,福建沿海的居民移居澎湖、台湾的数量也逐渐增多.元朝和明朝在澎湖设立了巡检司,派驻军队,负责澎、台防务.1604年(万历三十二年)荷兰殖民者一度占据澎湖,被明朝都司沈有容领兵驱走.1622年(天启二年)七月十一日,荷兰殖民者再次占领澎湖,在主岛上建立堡垒作为侵华基地.他们从这里派遣船只骚扰台湾沿岸,劫掠大陆濒海地区,烧毁中国村庄和船只,把俘虏的中国百姓贩卖到巴达维亚(今印尼雅加达)去充当奴隶.荷兰殖民者的野蛮行径激起了中国当局和百姓的极大愤慨,1623年(天启三年)明福建巡抚南居益亲自视察海域,派副总兵俞咨皋等人带领军队先后在铜山(今福建东山)、厦门海面击败来犯的荷兰海盗船,活捉而论那、高文律等七十名.次年(1624),南居益驻于金门岛,派出三千名将士渡海直捣荷兰殖民者在澎湖擅自建立的堡垒.经过八个月的围攻,荷军"食尽计穷,始悔过乞降,拆城夜遁"①,"彭湖信地,仍归版图"②.
由于明帝国国势衰微,在取得厦门海战和收复澎湖的胜利以后,没有断然阻止荷兰人在台湾建立据点.荷兰东印度公司利用这一时机在现在的台南市海滨一个沙洲(当时把这个四面环水的小沙洲称为大员)上建立要塞,命名为热兰遮堡(ZeelandiaFort),从此开始对附近居民实行殖民统治.从现有材料来看,1624年中国福建当局奉朝廷之命收复澎湖是因为这里设置了管理台、澎军政事务的衙门,"先朝设有两营兵马,堤防甚备"③;而允许荷兰人到更远一点的台湾去也仅限于在那里同中国商人做生意,即如疏稿中所说:"况夷求市为名,或天恩之所可宥;及夷据彭以请,则国法之所难容."④荷兰殖民者在澎湖投降后移往台湾大员时,"发现有些中国人定居在这里经营商业"⑤,可见,这里早已是中国领土.然而,他们却莫名其妙地把事情说成是台湾土地"属于中国皇帝.中国皇帝将土地赐予东印度公司,作为我们从澎湖撤退的条件"①.这种说法毫无根据.即以荷方引证的天启四年(1624)八月二十日厦门地方长官何某(可能是泉州府海防同知何舜龄)②给荷方头目宋克(MaartenSonk,后来被委为所谓第一任荷兰的台湾长官)的复信而言,措辞是:"本函作为阁下要求事项之答复.据报你们已放弃澎湖城砦,该地已恢复原貌,足见你们已忠实执行协定.因此我们深信你们的友好诚意.现在总督大人已获悉荷兰人远道而来,要求在赤道以南的巴达维亚(Batavia)及我方的福摩萨岛(Formosa)之间与我方贸易.因此,我们决定前往福州报告巡抚及衙门,以便以友好关系与你们相处.现在通商之事既已对阁下有了充分保证,你方船队司令可前往巴达维亚向你方长官报告一切."③这里,台湾被称为福摩萨岛不符合中国习惯,但"我方的福摩萨岛"却是明确无误的.
明政府收复澎湖之后,福建沿海恢复了平静.但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具有海盗性质的郑芝龙(原名郑一官,在西方文献中即称他为"一官")集团的势力逐渐扩展,他们是一股主要从事海外贸易的中国商人,但是为了取得粮食、淡水和其他物资常常对福建沿海地区进行掠夺.1628年(崇祯元年)郑芝龙接受明政府的招抚,他利用官方身分扫除其他"海贼",既可以向朝廷报功,又增强了自己对海外贸易的垄断地位.史料表明,他同荷兰殖民者在利益上有勾结,也有矛盾.1633年(崇祯六年)在明朝福建当局的坚持下,郑芝龙不得不配合其他明军在福建近海挫败了荷兰殖民者为主的海盗武装,但未暇顾及台湾、澎湖.当时,台湾人口稀少,而大陆战乱频繁,福建居民大批迁入台湾垦荒或经商,同荷兰殖民当局的私人贸易也有很大增长.
在本书叙述的年代里,荷兰殖民者是侵华的急先锋.他们在巴达维亚建立东印度公司,作为"经营"东南亚的总部.企图把先来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赶走,垄断整个东南亚.郑成功以厦门、金门、南澳一带为基地建立强大的抗清武装之后,荷兰殖民者密切注视着明、清双方战事的发展.他们既担心郑成功的军队收复台湾、澎湖;又得寸进尺,凭借武力把西班牙人从台湾北部的(又鸟)笼(今基隆)、淡水逐走,还计划从葡萄牙殖民者手中夺取澳门,然后进攻金门、厦门、南澳、烈屿,"这样,既增加了公司的利益,也会使国姓爷(郑成功)陷于衰亡,而且,还可以博得鞑靼人(指清朝)的好感和在中国境内贸易的自由,甚至还可以获得其对外贸易的特权.从此,公司不仅将得到进入中国的根据地,而且还可以防止敌人通过台湾海峡"①.
荷兰殖民者对台湾的中国人实行野蛮的掠夺和严酷的统治.1625年一月二十日,他们在台湾本岛上向本地居民"以友好方式"买进了"公司所需要的大片土地",即后来建立普罗文查城堡及其附近地区的赤嵌,所付的代价是十五匹粗棉布①.1651年五月十日,东印度公司决定向台湾的中国人征收人头税,每年达二十万荷盾②,尽管他们也知道"如果说有什么人有权征收税款的话,那无疑应该是中国人"③.这一类的倒行逆施使"岛上中国居民认为受公司压迫过甚,渴望自由"④.1652年九月,赤嵌地区的一个村长郭怀一发动反荷起义,附近中国百姓群起响应,参加者多达一万六千人,他们只有很少一些火枪,绝大多数手持梭标、木棍、竹杆,凭借一腔热血同殖民者展开拚死的搏斗.荷兰的台湾长官尼古拉斯·费尔堡派出军队血腥地镇压了这次起义,郭怀一和部下一千八百人遇难,在这以后的半个月里被杀、被俘的中国人在九千人以上①.荷兰殖民者认为郭怀一起义是郑成功策动的,无论这种说法有没有根据,参加起义的人数之多证明了台湾的中国人不能忍受荷兰人的殖民统治,他们为光复故土而英勇献身的精神后来为郑成功发扬光大.郭怀一起义被镇压后,荷兰殖民刍局在1653年在同大员(热兰遮)一水相望的台湾本岛赤嵌地方修建了另一座较小的城堡,命名为普罗文查(即现在的台南市安平镇赤嵌楼故址),配备火炮二门,常驻士兵十七名,借以加强对台湾本岛上据点的统治,防范当地中国百姓再次反抗.
尽管郑成功将率军收复台湾的流言在荷兰殖民者当中传播了很久,我们也不清楚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何时出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郑成功真正酝酿复台是在1658年大举进攻南京遭到失败之后.退回金门、厦门海域时,郑成功仍然拥有一支相当强大的军事实力,特别是水上舰只损失并不多.凭借海上优势,他击败了达素带领来攻的清军.但是,就全国而言,明、清双方在军事和政治上的形势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西南永历朝廷一蹶不振,郑军有效控制的沿海岛屿无法支持一支庞大军队的后勤供应.为了继续同清廷抗衡,郑成功很自然地把注意的焦点转向了台湾.正如沈光文所说:"金门寸土,不足养兵;厦门丸城,奚堪生聚?"①
各种史籍大抵都提到了何斌(何廷斌、何斌官)其人.这人在大员(热兰遮)任荷兰东印度公司台湾评议会的通事长达十几年,深悉当地情形.1657年当郑成功禁止中国帆船驶往台湾时,他曾奉荷兰长官和评议会之命来到厦门,向郑成功讯问禁航原因.郑成功回答道:"欲在台征收关税."同年八月,何斌回台报告后,荷兰长官揆一让他再次赴厦门转达:"关税如不涉及公司,或不至损害本公司利益,对国姓爷自向中国人课税并无异议."郑成功对此表示满意,双方贸易重新开放②.1659年,何斌被控告勾结郑氏集团,私自征税,被剥夺一切职务,并处以苛重的罚款.他负债累累,难以存身,逃至厦门投向郑成功,建议出兵收复台湾.据说,何斌逃离台湾之前曾经暗中派人测量了进入大员湾的鹿耳门水道,到达厦门以后向郑成功献上了一份秘密地图,标明船舰如何航行才能绕过荷兰炮台在鹿耳门登陆.何斌自告奋勇充当向导,无疑对郑成功率兵复台提供了有利条件.但是,某些史著过分夸张了何斌的作用,似乎没有他出谋划策,郑成功就下不了决心,复台之举也许不会发生.这是由于不了解郑氏集团同台湾的密切关系而产生的一种误解.从郑芝龙开始,郑氏集团就在台湾建立了包括贸易在内的多种联系,其中一种说法是郑芝龙曾经组织了大量移民赴台垦荒.郑成功起兵后,他管辖下的商船经常往来于台湾海峡,他手下的户官郑泰还在台湾置有产业.被认为是荷兰末任台湾长官揆一的著作中说得很清楚:"其实许多中国居民对公司的情况同何斌一样熟悉";"国姓爷已经雇到三百名非常熟悉福摩萨海岸的领航员"①.揆一固然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但大量商船经常往来于双方之间证明他说的是事实.真正促使郑成功下决心收复台湾的因素只有两个,一是他需要一块足以解决几十万兵员的粮饷物资供应的后方基地;二是他根据各种渠道(包括何斌提供的情况)获悉荷方在台湾的兵力部署情况,做到心中有数,战则必胜.箭已经搭在弦上,正如俗语所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郑成功翘首以待,一旦适宜的季节风来临,他的舰队就将破浪前进,向预定的目标驶去.
①《明清史料》乙编,第七本,第六二九页《兵部题彭湖捷功残稿》.
②同上,第六二五页《彭湖平夷功次残稿》.
③《明清史料》乙编,第七本,第六二九页.
④《明清史料》乙编,第七本,第六二四页.
⑤甘为霖《荷兰人侵占下的台湾》,引自福建人民出版社《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三页.
①福建人民出版社《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五页.
②上引《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四页.按,写复信官员原文为"TotokofAmoy""Foa",《史料选编》译作"厦门都督""何"."TotokofAmoy"可能是"TotokofAmoy"的误排.都督是明朝高级武官职衔,在明朝北京覆亡以前厦门地区不可能有都督.当时泉州府海防同知为何舜龄,上引兵部题"彭湖捷功"残本中说:"何舜龄当夷甫退,善后之图,轻七尺如鸿毛,驾一叶于鲛室,周旋咨度,为人所难.尤宜特与优叙,以示激劝者也."可证何舜龄不仅负责处理荷军撤出澎湖的善后事宜,而且曾亲自乘船到荷兰军中谈判.他的身份和经历最切合这封信的作者.
③上引《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四页.按,写复信官员原文为"TotokofAmoy""Foa",《史料选编》译作"厦门都督""何"."TotokofAmoy"可能是"TotokofAmoy"的误排.都督是明朝高级武官职衔,在明朝北京覆亡以前厦门地区不可能有都督.当时泉州府海防同知为何舜龄,上引兵部题"彭湖捷功"残本中说:"何舜龄当夷甫退,善后之图,轻七尺如鸿毛,驾一叶于鲛室,周旋咨度,为人所难.尤宜特与优叙,以示激劝者也."可证何舜龄不仅负责处理荷军撤出澎湖的善后事宜,而且曾亲自乘船到荷兰军中谈判.他的身份和经历最切合这封信的作者.
①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城日志》,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二三七——二三八页.
①甘为霖《荷兰人侵占下的台湾》,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九十六页.
②同上书,第一一六页.
③同上书,第九十六页.
④C.E.S.《被忽视的福摩萨》,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一二四页.
①连横《台湾通史》卷一《开辟记》云:永历"十一年,甲螺郭怀一集同志,欲逐荷人,事泄被戮.怀一在台开垦,家富尚义,多结纳,因愤荷人之虐,思歼灭之.九月朔,集其党,醉以酒,激之曰:'诸君为红毛所虐,不久皆相率而死.然死等耳,计不如一战.战而胜,台湾我有也,否则亦一死.惟诸君图之!'众皆愤激欲动.初七夜伏兵于外,放火焚市街.居民大扰,屠荷人,乘势迫城.城兵少,不足守,急报热兰遮,荷将富尔马率兵一百二十名来援,击退之.又集归附土番,合兵进击,大战于大湖.郭军又败,死者约四千.是役华人诛夷者千数百人."按,连横所记多可参考.但郭怀一起义在公元1652年,连氏记于永历十一年(1657),系时有误.
①沈光文《台湾赋》,出处见前引.
②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二四○页.按何斌代郑氏集团在台湾征税事荷方记载有不同说法.杨英《先王实录》记:1657年"六月,藩驾驻思明州.台湾红夷酋长揆一遣通事何廷斌至思明启藩,年愿纳贡,和港通商,并陈外国宝物.许之.因先年我洋船到彼,红夷每多留难,本藩遂刻示传令各港澳并东西夷国州府,不准到台湾通商.由是禁绝两年,船只不通,货物涌贵,夷多病疫.至是令廷斌求通,年输银五千两、箭柸十万枝、硫磺千担,遂许通商."和荷方记载可互相印证补充.
①《被忽视的福摩萨》,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一二七页、第一三四页.
第二节驱逐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
郑成功为人志大才雄,遇事独断于心,具有极其坚毅的性格.在决策收复台湾问题上又一次显示了他的这种性格特征.
在进攻南京战役失败以后,郑成功把目光转向了台湾.1659年(顺治十六年,永历十三年)十二月,"议遣前提督黄廷、户官郑泰督率援剿前镇(戴捷)、仁武镇(康邦彦)往平台湾,安顿将领官兵家眷"①.次年正月,达素统领清军入闽,郑成功为集中兵力迎战,不得不暂时推迟这次军事行动.击败达素调集的各路清军之后,郑成功加紧了复台的准备工作.1660年冬,他派出大批军队到广东潮州沿海地区筹集粮食.次年正月,他在厦门传令大修船只,听令出征.召集诸将举行秘密会议,训话道:"天未厌乱,闰位犹在,使我南都之势,顿成瓦解之形.去年虽胜达虏(指达素军)一阵,伪朝(指清朝)未必遽肯悔战,则我之南北征驰,眷属未免劳顿.前年何廷斌所进台湾一图,田园万顷,沃野千里,饷税数十万.造船制器,吾民鳞集,所优为者.近为红夷占据,城中夷伙不上千人,攻之可垂手得者.我欲平克台湾,以为根本之地,安顿将领家眷,然后东征西讨,无内顾之忧,并可生聚教训也."②这是郑成功正式提出收复台湾为根本的战略计划.参加会议的多数将领对于收取台湾安顿家眷心存疑虑,一个个面有难色.宣毅后镇吴豪说自己曾经几次到过台湾,那里荷兰人的"炮台利害,水路险恶","风水不可,水土多病",不赞成出兵台湾.大将黄廷说:"台湾地方闻甚广阔,实未曾到,不知情形.如吴豪所陈红毛炮火,果有其名,况船大又无别路可达,若必由炮台前而进,此所谓以兵与敌也."建威伯马信发言道:"藩主所虑者,诸岛难以久拒清朝,欲先固其根本,而后壮其枝叶,此乃终始万全至计.信,北人也,委实不知.但以人事而论,蜀有高山峻岭,尚可攀藤而上,卷毡而下;吴有铁缆横江,尚可用火烧断.红毛虽桀黠,布置周密,岂无别计可破?今乘将士闲暇,不如统一旅前往探路,倘可进取,则并力而攻;如果利害,再作商量,亦未为晚.此信之管见也."郑成功听后赞扬道:"此乃因时制宜,见机而动之论."吴豪再次发言反对,各将领"议论不一".参军陈永华发言:"凡事必先尽之人,而后听之天.宣毅后镇所言,是身经其地,细陈利害,乃守经之见,亦爱主也,未可为不是.如建威之论,大兴舟师前去,审势度时,乘虚觑便,此乃行权将略也.试行之以尽人力,悉在藩主裁之."接着,协理五军戎政杨朝栋发言支持郑成功,认为恢台之举可行.郑成功非常高兴,称赞"朝栋之言,可破千古疑惑",当即拍板决定兴师复台①.这次军事会议的显著特点是:郑成功部下将领和兵员多是经济比较发达的福建沿海州县人,而当时台湾尚处于初期开发阶段,吴豪的意见自然有一定的代表性.马信是北方来归将领,陈永华是文官,他们虽支持复台,不足以扭转会议倾向.杨朝栋是郑鸿逵旧将,他表态之后,郑成功立即抓住时机,断然作出决策,体现了他的领导艺术.兴师驱荷,是中国近三百多年来在台湾问题上一个极其重要的决策,对台湾这块自古以来中国的领土的发展前途影响至为深远,出兵前这次军事会议在史册上是重要的一页,多数闽籍将领的留恋乡土,胸无远志,正好衬托了郑成功的目光远大.
郑成功的复台计划,经过周密的准备.除了修理战船、备办粮饷、器械以外,他在军事上的部署值得特别注意.郑成功的基本意图是取台湾为复明基地,而不是撤往该地.所以,他必须考虑既能从荷兰殖民者手中夺回台湾,又不能失去厦门、金门、南澳一带近海岛屿.因此,他决定亲自统率主力出征台湾,这支主力又分为首批和二批;在金门、厦门、南澳一带留下了相当兵力:命忠勇侯陈霸防守南澳,警惕清广东军阀苏利、许龙乘虚而入;派郭义、蔡禄二镇前往铜山(今东山)会同原镇该地的忠匡伯张进守御该岛,必要时策应守南澳的陈霸部;留户官郑泰(成功宗兄)和参军蔡协吉守金门;洪天祐、杨富、杨来嘉、何义、陈辉守南日、围头、湄州一带,连接金门,以防北面来犯之敌;由世子郑经守厦门,辅以洪旭、黄廷、王秀奇、林习山、杜辉、林顺、萧泗、郑擎柱、邓会、薛联桂、陈永华、叶亨、柯平,与洪旭之子洪磊、冯澄世之子冯锡范、陈永华之侄陈绳武三人调度各岛防守事宜.
跟随郑成功收复台湾的将领和官员有马信、周全斌、萧拱宸、陈蟒、黄昭、林明、张志、朱尧、罗蕴章、陈泽、杨祥、薛进思、陈瑞、戴捷、黄昌、刘国轩、洪暄、陈广、林福、张在、何祐、吴豪、蔡鸣雷、杨英、谢贤、李胤、李袭.1661年(顺治十八年)誓师,参加誓师礼的有原兵部尚书唐显悦、兵部侍郎王忠孝、浙江巡抚卢若腾、吏科给事中辜朝荐、右副都御史沈佺期等,此外还有明宁靖王朱术桂、鲁王世子朱桓、泸溪王、巴东王和留守文官武将.从参加饯行宴会的人来看,基本上包括了当时在金、厦地区的全部明朝头面人物,也许其中一些人并不赞成郑军主力开赴台湾,公开反对的是兵部侍郎张煌言.张煌言认为台湾距大陆较远,郑成功以主力复台即便如愿以偿,却离抗清前线远了,这同他的急切兴复明朝的主张是相左的.张煌言在《上延平王书》中毫不客气地说:
窃闻举大事者,先在人和;立大业者,尤在地利.……即如殿下东都(指台南,一本作东宁,误.郑成功改赤嵌为东都,至郑经时改东都为东宁)之役,岂诚谓外岛足以创业开基,不过欲安插文武将吏家室,使无内顾之忧,庶得专意恢剿.但自古未闻以辎重眷属置之外夷,而后经营中原者.所以识者危之.……故当兴师之始,兵情将意,先多疑畏.兹历暑徂寒,弹丸之域,攻围未下(可见煌言此书写于荷兰台湾殖民者投降前夕).是无他,人和乖而地利失宜也.语云:与众同欲者罔不兴,与众异欲者罔不败.诚哉是言也.是虏酋短折,孤雏新立(指清帝福临病死,玄烨幼年继位),所云主少国疑者,此其时矣.满党分权,离衅叠告,所云将骄兵懦者,又其时矣.且灾异非常,征科繁急,所云天怒人怨者,又其时矣.兼之虏势已居强弩之末,畏海如虎,不得已而迁徙沿海,为坚壁清野之计,致万姓弃田园,焚庐舍,宵啼露处,蠢蠢思动,望王师何异饥渴.我若稍为激发,此并起亡秦之候也.惜乎殿下东征,各汛守兵,力绵难持,然且东避西移,不从伪令,则民情亦大可见矣.殿下诚能因将士之思归,乘士民之思乱,回旗北指,百万雄师可得,百十名城可下矣.又何必与红夷较雌雄于海外哉!况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耻复仇也.区区台湾,何预于神州赤县,而暴师半载,使壮士涂肝脑于火轮,宿将碎肢体于沙迹,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矣.况普天之下,止思明州(厦门)一块干净土,四海所属望,万代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丝,系汉九鼎.故虏之虎视,匪朝伊夕,而今守御单弱,兼闻红夷搆虏乞师,万一乘虚窥伺,胜败未可知也.夫思明者,根柢也;台湾者,枝叶也.无思明,是无根柢矣,安能有枝叶乎?此时进退失据,噬脐何及.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为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别图所以进步哉!昔年长江之役,虽败犹荣,已足流芳百世,若卷土重来,岂直汾阳、临淮不足专美,即钱镠、窦融亦不足并驾矣.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即观史载陈宜中、张世杰两人褒贬,可为明鉴.九仞一篑,殿下宁不自爱乎?夫虬髯一剧,祗是传奇滥说,岂真有扶余王乎?若箕子之居朝鲜,又非可以语今日也.某倡义破家以来,恨才力谫薄,不能灭胡恢明,所仗殿下发愤为雄,俾日月幽而复明,山河毁而复完.某得全发归故里,于愿足矣.乃殿下挟有为之资,值可为之势,而所为若是,则其将何所依倚.故不敢缄口结舌,坐观胜败.然词多激切,触冒威严,罔知忌讳,罪实难逭矣.惟愿殿下俯垂鉴纳,有利于国,某虽死亦无所恨.谨启.①
很明显,张煌言对郑成功的决策复台是不赞成的,信中处处流露出对郑成功的失望,认为复台的目的是脱离抗清前线,仅从郑氏一家私利考虑取远离大陆的台湾为安身立命之所,是无意复明的表现.这表明张煌言和郑成功两人的着眼点有很大的差异.张煌言是在儒家学说熏陶下成长的仁人志士,具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缺点是眼界狭窄.他在信中说的清顺治帝去世,主少国疑,实行迁海政策等给复明势力提供了有利时机,虽有一定道理;但从全局来看,清廷已经比较牢固的稳定了在大陆的统治,张煌言的立论未免过于乐观.相形之下,郑成功比他现实得多.郑氏家族本是海上起家的,这种家族历史背景使他视野开阔,台湾、澎湖沃野数千里当然包括在赤县神州之内,为解决数十万兵员和其他人士的粮食、物资供应,光靠金门、厦门、南澳等弹丸之地是绝对支持不下去的.清廷实行沿海迁界政策,郑成功了解的情况决不亚于张煌言.这一政策并不意味着清朝把沿海约三十里的广袤土地让给郑军,任其屯田扼守;而是一种短视的封锁政策,旨在切断郑军从内地取得物资的通道.如果郑军登陆,清政府将凭借陆战的优势驱逐其下海.郑成功正是有见及此,不顾张煌言和部下多数将领的反对,毅然决定进军复台.何况,张煌言写这封信时正是荷兰殖民当局即将投降之时,如果郑成功采纳了他的意见,就将功亏一篑,台湾的历史走向很可能完全不同,郑氏集团的抗清事业也必然更早失败.这再一次证明分析各种人物在历史上的作用是非常复杂的,即便像张煌言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也不免在个别重大问题上作出错误的判断.
1661年(顺治十八年)二月初三日中午,郑成功率领首批军队乘船出料罗湾,次日过午到达澎湖.初六日,他亲祭海岳,巡视附近岛屿,对随行诸将说:"台湾若得,则此为门户保障."①随即留下陈广、杨祖、林福、张在四将带兵镇守澎湖.初七日,下令曰:"本藩矢志恢复,念切中兴.前者出师北讨,恨尺土之未得,既而舳舻南还,恐孤岛之难居,故冒波涛,欲辟不服之区,暂寄军旅,养晦待时.非为贪恋海外,苟延安乐.自当竭诚祷告皇天,并达列祖,假我潮水,行我舟师.尔从征诸提、镇、营将,勿以红毛火炮为疑畏,当遥观本藩鹢首所向,衔尾而进."②第二天,郑成功在自己的座船上竖起帅旗,发炮三声,金鼓震天,直航台湾.未刻,已抵鹿耳门.成功命何斌坐于斗头引导船队绕过荷兰炮台,强行登陆.在岛上几千名中国人的协助下,不到两个小时已有数千名战士踏上了台湾的土地.大批战舰和船只也驶抵热兰遮和普罗文查(即赤嵌城)之间的海湾.
当时,荷兰在台湾的兵力只有一千多名,长官揆一和评议会率八百多名驻于沙洲上建立的热兰遮城堡,海面有以赫克托号为主的四条战舰,在隔湾(当时称大员湾)相对的台湾本岛上的普罗文查堡有四百名兵员防守.此外,在(又鸟)笼(今基隆)、淡水有微不足道的一点兵力,后来都集中到热兰遮.郑军顺利登陆后,骄横的荷兰殖民者企图在海上和陆地同时发起进攻,一举击败立脚未稳的郑军.他们以最大的赫克托号带领三艘战舰凭借火炮等装备的优势首先向郑军舰船开炮.郑军派出了各装两门火炮的六十艘舰船迎战.战况非常激烈,发射炮弹的硝烟弥漫,以致在稍远的地方无法辨认双方船只.中国的战舰在制造和装备的火炮上虽稍逊于敌舰,但他们英勇奋战,利用自己在数量上的优势四面围攻荷舰.突然,中国战舰的大炮射中了赫克托号的弹药仓,引起强烈爆炸,赫克托号连同所载士卒葬身海底.另一艘荷舰斯·格拉弗兰号也被郑军火船引燃,仓皇逃离.海战以荷方惨败告终.陆上的战斗情况也差不多.荷方派贝德尔上尉(中方文献写作拔鬼仔)率领二百四十名精兵出击.贝德尔对中国军队怀有西方殖民者特有的偏见,他认为中国人都是胆小如鼠,"只要放一阵排枪,打中其中几个人,他们便会吓得四散逃跑,全部瓦解","据荷兰人估计,二十五个中国人合在一起还抵不上一个荷兰兵.他们对整个中华民族都是这样看法:不分农民和士兵,只要是中国人,没有一个不是胆小而不耐久战的,这已经成为我方战士不可推翻的结论.……他们认为,国姓爷士兵只不过同可怜的鞑靼人(指清军)交过锋,还没有同荷兰人较量过;一旦和荷兰人交战,他们便会被打得落花流水,把笑脸变成哭脸"①.战斗在郑军登陆的一个名为水线尾的沙洲上展开.郑成功派黄昭带领五百名铳手携连环熕二百门在正面列阵阻击,杨祥率藤牌手五百名绕到敌之左翼侧攻,肖振宸率领二十艘大船摇旗呐喊,作进攻热兰遮状.贝德尔的军队同黄昭部接战时,以十二人为一排,连放三排枪,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郑军并没有一听枪声就失魂落魄地四散奔窜,而是沉着应战,像一座铁壁一样阻挡着荷军前进;杨祥部从旁夹击,"箭如骤雨",这些自命不凡的荷兰官兵的"勇气""完全为恐惧所代替,许多人甚至还没向敌人开火便把枪丢掉了.他们抱头鼠窜,落荒而逃".郑军乘势全线出击,"直到上尉及其部下一百十八人全部战死",剩下八十名见机行事的士兵涉过水深及颈的海面逃到船上返回热兰遮向他们的长官报告这场出击的经过②.
郑军在海上、陆上初战告捷,荷兰人已失去了出击的信心,躲在城堡里等待救兵.郑军"切断了海陆交通,包围了普罗文查要塞,切断了它同热兰遮的联络,使各自陷于孤立.他们也完全控制了乡村,禁止福摩萨人同被包围的军民有任何接触,使他们不能帮助遭到攻击的荷兰人(按,此处福摩萨人指高山族同胞,但是高山族百姓决不会支持以掠夺为目的的荷兰殖民者).上述行动由于得到中国居民中二万五千名壮丁的帮助,在三四小时内就完成了.那些惊慌绝望的福摩萨人也被迫向敌人屈服,同所有中国居民一样,被利用来危害我方"①.
完成对荷兰两座城堡的包围之后,郑成功决定先攻台湾本岛上的普罗文查堡(赤嵌城).初十月,他命令士卒每人持草一束,堆置城下,派通事向荷军守将描难实叮发出最后通牒,如果再不投降就点火焚城.描难实叮向热兰遮求救无援,被迫投降.《被忽视的福摩萨》记载,五月四日,"司令官献出了普罗文查要塞以及一切军用物资,他本人及所有士兵都成了战俘"②.这样,荷兰殖民者在整个台湾地区的据点只剩下近海沙洲上孤零零的一座热兰通城堡.即如荷方记载,"大员(热兰遮城所在沙洲)只是一块荒漠的沙洲,寸草不生,四面环海,不能跨出一步.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人力或其他方法打击敌人.惟一的希望是守住热兰遮城堡,等待从巴达维亚得到有力的援助"③.
郑成功军在台湾基本站稳脚根后,于三月下旬(公历五月一日)致信荷兰殖民当局,要求热兰遮投降,荷兰人可以携带全部财物乘船离开台湾.信的全文如下:
大明招封大将军国姓致书于大员长官费烈德瑞克·揆一阁下:澎湖地近漳州诸岛,乃该州所属之地.大员紧依澎湖,故此地亦必归中国同一政府之管辖;事实证明隔海两边地区之居民皆系中国人,其处田产自古以来即为彼等所有并垦殖.先时,荷兰船只前来要求通商,其人于此处并无尺寸之地,余父一官出于友善指出该地,仅允借给.
余父之时及后来余本人均试图一本友好之念与该公司相处,为此目的余等每遇荷兰人犯即行释放,遣之回乡,遐方诸国尤以贵公司当已洞悉,贵公司定能历述余之深恩厚意.阁下居于此地已历多年,亦必尽知此情,而余之英名阁下谅必早铭于心.
现今余已亲统大军临于此地,意在不仅利用此地区,并将建立容纳众多人口之城池.
你应该知道,继续占领他人之土地(此地属于余等之祖先,现传授于余)是不正当的.阁下与诸议员(若足够明智)定当明于此义,因此,如果你即来谒见余,并通过友好之谈判将城堡转交予我,那么,我将不仅对你加官进爵,赦免你等及妇孺之生命,并将允许你们保有原有财物,如果你们愿意还可以在余统治下仍居于此地.
但是,如果与此相反,你们不听余言,故持异议,敌视于我,当深思任何人将不获生存,全遭屠戮;假如你们企图暗中离开尔等之城堡,逃入船中,开往巴达维亚,尔国严格之法律有禁于此,亦将处以死刑;在此情况下尔等亦无生路.你们无需在是否投降于我之问题上争论不休,也无需过多地考虑此举是福是祸,因为迁延时日只会错过机会,那时你们将后悔无及,望及早作出决定.
最后,我已派出十二船官兵进入尔等之城,以防止一切抢掠与混乱,这样居住于那里的人——中国人以及荷兰人——都将保有其财物,无人受害,如此一切人均将安全有保,任何人无需害怕余之官兵.
书于永历十五年三月二十九日,钤国姓爷印.①
当天,荷兰殖民者在台湾设立的评议会讨论是否接受郑成功所提条件.与会者知道热兰遮市区已被郑军收复,城堡成了孤注,守军只有五百人,形势极为不利,正如这次会上荷兰人表述的:"他们的力量很强大,他们的中国臣民遍布全境,完全能够切断我们的粮食供应."②但是,与会者非常明白一旦投降,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几乎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岛屿来"③.经过一番紧张的商议后,评议会决定第二天派议员樊·伊伯伦和检察长勒奥纳·德·勒奥纳杜斯为全权代表去同郑成功谈判,他们"婉转地对其率领大军前来表示不满"①,要求保留热兰遮炮台及其通往航道的入口和位于赤嵌的普罗文查堡,郑军则可以"不受阻碍地进入全岛的其余部分"②.这实际上是一种缓兵之计,其意图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迷惑郑成功,先行保住在台的两个重要军事据点,等待荷占巴达维亚东印度公司的援军,再重整旗鼓,霸占台湾、澎湖.
郑成功洞察殖民者的阴谋,坚持荷兰人必须全部撤出台湾.他对使者义正辞严地说:"该岛一向是属于中国的.在中国人不需要时,可以允许荷兰人暂时借居;现在中国人需要这块土地,来自远方的荷兰客人,自应把它归还原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③"两使者狼狈而归"④.在揆一领导下的荷军固守热兰遮待援.
五月,郑成功的第二批军队黄安、刘俊、陈瑞、胡靖、颜望忠、陈璋六镇乘船二十艘到达台湾,军事力量进一步增强了.郑成功即着手建立在台湾的行政机构,把赤嵌改名为承天府,任命杨朝栋为府尹,府下设天兴、万年二县,以庄文烈、祝敬分任知县⑤.这时大军初至台湾,地方尚待开拓,军心未定,所用粮饷、军械仍须由金、厦运送.世子郑经派兵部都事杨荣押送补给物资时,报告守铜山(东山)的蔡禄、郭义二将暗中勾结叛将黄梧,密谋降清.郑成功惟恐后方不稳,命杨荣回厦门向洪旭传达密谕,叫他转令蔡、郭二将立即率部来台,如果二人拖延观望即证明确有异图,授权洪旭当机立断,处死二将.洪旭奉谕派人往铜山传达郑成功的调兵命令.蔡禄、郭义既同黄梧有勾结,接到率部渡海赴台的命令,自知阴谋败露,于是狗急跳墙,决定立即发动叛乱.铜山主要守将忠匡伯张进是忠于复明事业的,蔡禄、郭义为了把铜山献给清朝,企图胁迫他一道降清.他们谎称广东许龙兵到,调兵分据四门.张进得知二将谋反,携印从后门逃出,被叛将追及.张进无奈,只好假装表示愿意同蔡禄、郭义归清;暗中却同部将吕簇商议对策,吕簇建议派人急往厦门向世子郑经请援.张进知道叛军已控制全岛,使者无法通过,决定在自己的卧室内密置火药数十桶,邀请蔡、郭二人前来议事,待二人到后点燃火药,同归于尽.这样,逆首既除,吕簇可以乘机请郑经急派兵将收拾局面.定计后,即由吕簇通知蔡禄、郭义,说张进有机密事相商,因身体不适,请二人前来议事.不料,二人怀疑其中有诈,拒不入内.张进见计不行,叹息道:"计不成矣,天也.吾尽吾心而已."①他命吕簇和随从避出,自己点燃火药,轰然一声,壮烈捐躯.
留守厦门等岛屿的郑经在处理铜山谋叛事件上优柔寡断.五月间既已获悉蔡禄、郭义有异谋,却没有及时派兵前往防范.六月初三日接到蔡、郭二人公开叛变后才实施戒严,准备船只.初九日得知张进被迫自焚时才由厦门派黄廷、杜辉、黄元、翁天祐、何义、黄昌、杨来嘉等统军乘船南下铜山平叛,镇守南澳的陈霸(即陈豹)也率领舟师前来铜山会剿.蔡禄、郭义直到十九日才纠众把铜山抢掠一空后,在清黄梧、福建右路总兵王进忠、诏安副将刘进忠接应下由八尺门渡至大陆向清方投降.黄廷、陈霸等在铜山登岸已为时过晚,只好派兵防守炮台,安抚遗民,向郑经报告善后情形.郑经命洪天祐、黄元留守该地,黄廷等回厦门,陈霸仍守南澳.
郑成功统率主力部队围困热兰通城堡,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没有发动攻击,意图是等待固守堡内的荷军弹尽粮绝,不战自降.当时,郑军的粮食供应也相当困难,士卒甚至靠采集李子等果实充饥.郑成功在台湾百姓(汉族和高山族)的支持下,派出部卒实行屯田和征税,在经营台湾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据守热兰遮的荷军在长官揆一领导下仍固守待援.八月十二日,荷兰东印度公司从巴达维亚派遣以雅科布·考乌(JacobCaeuw)为司令的救援舰队到达热兰遮海域,揆一等堡内荷军欣喜异常,以为可以内外配合击退郑军.不料天公不作美,海上飓风突起,考乌带领的荷舰被迫离港,远泊海外达二十八日之久.①在风平浪静之后,考乌的舰队也没有再回到热兰遮来,这位司令找了个借口自行返回巴达维亚了.真正的原因是考乌带的援军兵力有限(荷方记载只有七百名士兵),他亲眼看到了郑军的雄姿,断定援救台湾已无济于事了.
援军的溜走,使困在热兰遮堡中的荷军"空喜欢了一场".何况,"他们知道舰队只载来七百名援军,这不会使他们的处境比战争开始时更好"①.时间的推移,使城堡内的荷军精疲力竭,患病的人数增加,绝望的情绪漫延开来.十二月十六日(公历),一批荷兰守兵在军曹拉迪斯(HansJur-genRadis)带领下出城向郑军投降.他们不仅讲述了热兰遮城内的详细情况,还提出了两条建议,一条是"充分利用围城内普遍存在的惊慌情绪和疲弱状态,不仅要用封锁,而且要用连续攻击,来彻底疲惫敌人,使其完全绝望.这样做既不费事,又不需要很长时间,因为城堡建筑得很坏,经不起大炮猛轰两个整天".另一条建议是先攻占热兰遮堡旁边小山头上的乌特利支圆堡,取得制高点②.郑成功欣然接受了这些建议,立即调集军队,配备了二十八门巨炮,开始攻坚战役.公历1662年1月25日,郑军攻占乌特利支圆堡,荷兰殖民者知道他们统治台湾的末日已经来临.揆一同评议会的成员经过五六天的会议反复权衡利弊之后,终于决定"趁早把城堡交与敌人,争取优惠条件,是为上策"③.在评议会一致同意下,揆一派出使者向郑成功接洽投降事宜.2月1日双方达成协议.投降协议书开头说:"本条约经双方订定,并经双方同意,一方为自1661年5月1日至1662年2月1日包围福摩萨岛热兰遮城堡的大明招讨大将军国姓殿下,另一方为代表荷兰政府的热兰遮城堡长官弗里德里克·揆一及其评议会,本条约包括下列十八款."第一款:"双方停止一切敌对行动,从此不记前仇."第二款最重要:"荷方应将热兰遮城堡、外堡、大炮、剩余的军用物资、商品、现金以及其他属于公司的财产全部交与国姓殿下."第六款:"经检查后,荷兰士兵得以在长官指挥下,扬旗、鸣炮、荷枪、击鼓、列队上船."此外,允许荷兰人携带私人钱财和航行往巴达维亚途中所需的各种生活用品;殖民当局的档案可以运走;双方交换俘虏.据揆一记载:"当这一投降条约由双方按照手续签了字,条约上的各项条件一一履行,一切弹药、储藏物资(指条约允许部分——引者)都运到船上之后,我方战士便全副武装,举着旗帜列队从城堡走出,把城堡交给国姓爷的军队,他们立即进入城堡,完全占领该地."一般学者认为双方签字的日期就是条约中所写的1662年2月1日①,荷兰殖民当局及其士兵全部撤走的日期大约是2月10日①.时人沈光文正在台湾,对郑成功率领的中国军队光复台湾兴奋不已,赋诗云:"郑王忠勇义旗兴,水陆雄师震海瀛.炮垒巍峨横夕照,东溟夷丑寂无声."②
当16世纪到17世纪西欧殖民者侵入美洲、非洲、东南亚,把大片土著居民世代居住的土地变成自己的殖民地的时候,却在中国被碰得头破血出,举着降旗灰溜溜地离开.究其原因固然同下面两点有关:一,中国当时在科学技术和军事、经济实力上同西方国家差距不大;二,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西欧殖民者到中国近海地区作战必然面临兵员、装备、粮食等后方补给的困难.但是,郑成功个人的作用是不能低估的.他不仅是当时中国人中能够正视世界的佼佼者,又拥有实现自己的理想所必需的力量.在需要为民族的尊严和国家的利益而战斗的时候,郑成功和他的将士无所畏惧,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弥补自己的劣势,从而夺取胜利.郑成功在驱逐荷兰殖民者的斗争中表现的大智大勇,为维护祖国神圣的领土作出的贡献,将永远光照史册.
①杨英《先王实录》第二二三页.
②杨英《先王实录》第二四三——二四四页.
①江日升《台湾外纪》卷五.参见《先王实录》.
①《张苍水集》第十八——二十页《上延平王书》.
①江日升《台湾外纪》.
②《台湾外纪》卷五.
①揆一《被忽视的福摩萨》,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一四五页.
②这次水上和陆上的战役,在中、荷双方文献中都有记载,情节大致相符,细节处略有差异.如《被忽视的福摩萨》中说荷方两艘大舰一被郑军射中炸毁,一着火后逃走.《先王实录》记:八月"甲板船来犯,被藩令宣毅前镇陈泽并戎旗左右协、水师陈继美、朱尧、罗蕴章等击败之,夺获甲板二只,小艇三只,宣毅前镇副将林进绅战死.自是,甲板永不敢犯."按,甲板(又作夹板)是中方称荷兰帆动战舰的用语,其建造性能略优于当时中国战舰.
①《被忽视的福摩萨》,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一四七页.
②同上书,第一五八页.
③同上书,第一五七页.
①此文为荷兰胡月涵(JohannesHuber)先生提供之英文本,厦门大学寄赠.原本当为汉文,但在中方文献内尚未发现,现据英文本转译于此,仅供参考.
②《被忽视的福摩萨》引《可靠证据》卷下,第三号,1661年5月1日福摩萨评议会记录,见前引书第二○五页.
③《被忽视的福摩萨》引《可靠证据》卷下,第三号,1661年5月1日福摩萨评议会记录,见前引书第二○五页.
①《被忽视的福摩萨》引《可靠证据》卷下,第四号,1661年5月2日大员决议录,见前引书第二○七页.
②同上,《可靠证据》卷下,第三号,见前引书第二○六页.
③《被忽视的福摩萨》,见上引书第一五七页.
④同上,引《可靠证据》第二十号,见上引书第二二三页.
⑤《先王实录》和《海上见闻录》(定本)均记委庄文烈为天兴县知县,祝敬为万年县知县.连横《台湾通史》卷二《建国纪》作"祝敬为天兴知县,庄文列为万年知县".见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二十六页.
①《台湾外纪》.
①《被忽视的福摩萨》卷下,见《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六九页.按,八月十二日为公历.
①《被忽视的福摩萨》,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一六九页.
②同上书,第一七六—一七七页.
③《被忽视的福摩萨》引《可靠证据》卷下,第十九号,引自《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二一六页.
①阿布列特·赫波特在《爪哇、福摩萨、前印度及锡兰旅行记》中写道:"1662年2月10日,和约成立了."并说条约规定,"所有枪炮必须先射击而后留下",均与此稍异,见《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三三○页.江日升《台湾外记》载于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日(旧历);夏琳《闽海纪要》亦云:"十二月,红夷酋长揆一降于成功."
①双方签订条约中第九款规定荷方人员被拘禁在台湾者"应于八日至十日内释放",第十四款规定在荷兰人"全部撤出城堡以前,城堡上除白旗外,不许悬挂别种旗帜".可知条约签字后双方立即停止敌对行动,但荷兰人交出热兰遮城堡,撤离台湾尚过了八至十天时间.
②侯中一编《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第七十七页,遗诗七言第三十四首《题赤坎城,匾额图》,见台北文海出版社出版之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七十九辑.
第三节郑成功的开始经营台湾和病卒
收复台湾以后,郑成功改台湾城为东都,开始了把台、澎经营为抗清基地的紧张活动.他亲自带领何斌、马信、杨祥、肖拱宸等人巡视新港、目加溜湾、肖垄、麻豆、大目降、大武垅、他里雾、半线等地."见其土地平坦膏沃",适合屯田养兵.当时台湾地广人稀,高山族同胞"计口而种,不贪盈余",土地利用率很低,便于移民垦荒.在视察过程中,各处高山族同胞列队欢迎,更使他感到民风淳朴.他对高山族同胞"赐以烟、布,慰以好言",严禁部卒侵犯他们的利益.视察归来以后,郑成功立即召集各提督、镇将和参军议事,在会上说:"大凡治家治国,以食为先.苟家无食,虽亲如父子夫妇,亦难以和其家;苟国无食,虽有忠君爱国之士,亦难以治其国.今上托皇天重庇,下赖诸君之力,得有此土.然计食之者众,作之者寡,倘饷一告匮,而师不宿饱,其欲兴邦固国恐亦难矣.故昨日躬身踏勘,揆审情形,细观土地,甚是膏腴.当效寓兵于农之法,庶可饷无匮,兵多粮足,然后静观衅隙而进取."接着提出具体部署:"留勇卫、侍卫二旅以守安平镇、承天二处.其余诸镇,按镇分地,按地开荒.日以什一者了望,相连接应,轮流造更.是无闲丁,亦无逸民.插竹为社,斩茅为屋.围生牛教之以犁,使野无旷土,而军有余粮.其火兵则无贴田,如正丁出伍,贴田补入可也.其乡仍曰'社',不必易;其亩亦曰'甲',以便耕.一甲三十一戈二尺五寸,一戈东西南北四至长一丈二尺五寸.今归版图,亦以此为则,照三年开垦,然后定其上、中、下则,以立赋税.但此三年内,收成者借十分之三,以供正用.农隙,则训以武事;有警,则荷戈以战;无警,则负耒以耕.寓兵于农之意如此."①在台各镇当即遵命领兵前往指定地方开荒屯种.郑成功还"首崇文庙,次葺祠宫.岁修禋祀,时奉坛祀"②,加强文化建设.
为了促进开发,加固根本,郑成功命令把将士和官员的家属送来台湾.这本来是一件好事,郑成功未免操之过急.在击败达素等统率进犯金、厦的清军以后,大陆沿海岛屿的局势比较稳定,收复台湾以后完全可以随着垦荒、建屋等开发过程的进展,鼓励将士和文官把家属逐步迁来台湾.开辟阶段,条件艰苦,对将士也应予以更多的关怀.郑成功急于求成,立令过严,"犯者虽亲信无赦".大将马信建议"立国之初,宜用宽典".郑成功却坚持己见,回答道:"立国之初,法贵于严,庶不至流弊.俾后之守者,自易治耳."③应当承认,郑成功面临紧迫的粮饷问题,不得不严加督责,但在许多方面一意孤行,造成严重恶果.史料记载:"以各社田土分水陆诸提镇,令各搬其家眷至东都居住,兵士俱令屯垦.初至,水土不服,瘴疠大作,病者十之七八,死者甚众.加以用法严峻,果于诛杀;府尹杨朝栋以其用小斗散粮,杀其一家;又杀万年县祝敬,家属发配.于是人心惶惶,诸将解体."④"正月,赐姓严谕搬眷,郑泰、洪旭、黄旭等皆不欲行.于是,不发一船至台湾;而差船来吊监纪洪初辟等十人分管番社,皆留住不遣.海上信息隔绝."①杨朝栋、祝敬用小斗散粮未必是私克入己,很可能是存粮不足,即便罪有应得,也不该牵及家小.至于强令驻守大陆沿海岛屿将士把家属送到台湾,则带有人质性质,意在防止诸将士叛投清方.这同明太祖朱元璋留诸将家属于京师、清廷命文武大员以子弟入宫为侍卫相似,是企图以亲属的安危来维系下级的忠贞,本不足取.何况,台湾那时的荒凉景况还难以同明初南京、清初北京相比.硬行推行这一措施,势必在一部分将士(特别是镇守金门、厦门、南澳等大陆沿海岛屿的将士)中引起抵触.人心不平,讹言也随之兴起.有人流传镇守南澳的忠勇侯陈豹(即陈霸)因不愿送家眷入台,已同清朝建藩于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通款投降.郑成功没有弄清真相,就轻率地下手谕给郑经和洪旭,令周全斌、杜辉、黄昌等带领舟师去南澳平叛.陈豹无以自明,率部卒乘船往虎门向清方投降.②
1661年(顺治十八年)十月初三日,清廷见郑成功毫无受抚之意,把拘禁中的郑芝龙和他的儿子郑世恩、郑世荫等全家十一口"照谋叛律族诛"①.消息传到台湾,郑成功深感悲痛,尽管他对此早有思想准备,父亲和无辜的弟弟、侄儿满门抄斩毕竟不能无动于衷.
1662年四月,林英从云南逃回,报告了永历帝在缅甸被清军俘虏,西南抗清武装只剩下李定国率领的残部退往边境地区的消息.这意味着东、西遥相呼应的局势已告结束,清廷将集中力量对付郑军.郑成功弄巧成拙,内心的悔恨可想而知.他的实力既不足以公开以隆武帝的继承人同清廷逐鹿中原,只好继续挂着没有永历帝的永历招牌,僻处一隅.不少史籍把郑成功说成是明朝的纯臣,对他和他的继承人存明朝"正朔"三十余年津津乐道.这种见解是比较肤浅的.对复明志士而言,永历朝廷覆亡即已心灰意冷,极少数随郑成功赴台的官绅、宗藩不过借此保住先世衣冠,几乎没有人把仍奉永历年号的郑氏集团作为复兴明朝的希望.郑成功一贯的思想是"东南之事我为政",不奉近在咫尺的鲁监国而遥奉永历,并不是由于朱由榔在血统上近于帝室,而是欣赏"天高皇帝远",江日升《台湾外纪》记载郑"经承父例,总兵以下皆自委任,如公、侯、伯及提督,必修表请封,然后出印谕"(二二一页).所谓"修表请封,然后出印谕"不过是一种形式,等于左手写报告,右手批准,恩威自操,何等愉快.自然,郑成功除了尊帝虚礼以外,也真心实意地希望永历朝廷能够存在下去,这样既可以借朝廷名义吸引东南复明势力的支持,又可以利用永历朝廷支撑于西南牵制清军相当一部分主力.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打得太精,结果事与愿违,使自己陷于进退失据的尴尬局面.饮下自己酿造的苦汁,无疑是导致郑成功晚年心理失去平衡、举动乖张的重要原因之一.
郑成功心中郁积的忧闷终于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世子郑经留镇厦门,同四弟的奶妈陈氏通奸生了一个儿子,这类事情在豪门大家中并不罕见.开初,郑经向父亲报告侍妾生了个儿子,郑成功因添孙高兴,赏了一点银物.不料,郑经的妻子是原兵部尚书唐显悦的孙女,虽"端庄静正,而不相得".唐显悦为孙女鸣不平,写信给郑成功大加非难,内有"三父八母,乳母亦居其一.令郎狎而生子,不闻饬责,反加赏赉.此治家不正,安能治国乎?"①郑成功正因复国无望积愤于心,唐显悦只顾泄私忿危言耸听,使成功"登时气塞胸膛.立差都事黄毓持令箭并画龙桶三、漆红头桶一,过金门与兄泰,同到厦门斩其妻董氏治家不严之罪,并其子经与其所生孙、乳母陈氏".黄廷、洪旭、陈辉、王秀奇等守金、厦诸将接令后大为震惊,力图大事化小,和郑泰、黄毓商议,采取折衷办法,杀陈氏与所生婴儿,诸将联名上启代董夫人及郑经请罪.取得董氏和郑经同意后,即按此办理,由黄毓回台复命.郑成功坚持必须杀掉董夫人和郑经,解下自己的佩剑让黄毓到金门交郑泰执行.郑泰无奈,只好把黄毓送到厦门向郑经说明事处两难.郑经立即把黄毓拘禁起来,和金、厦文武官员商议对策.正在这时,蔡鸣雷从台湾来搬家眷,郑经等向他探问消息,蔡鸣雷因为在台湾有过失,怕受成功处罚,故意夸大其词,说藩主发誓要除掉董夫人和郑经,如果金、厦诸官拒不遵命就全部处斩,而且已有密谕给往南澳征陈豹的周全斌命他相机行事.金、厦文官武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洪旭说:"世子,子也,不可以拒父;请将,臣也,不可以拒君.惟泰是兄,兄可以拒弟.凡取粮饷诸物,自当应付,若欲加兵,势必御之."郑泰同意后,即趁周全斌征南澳回厦门之机,将其拘捕,交援剿左镇黄昌监守.同时给郑成功送去诸将公启,启本中有"报恩有日,候阙无期"的话,明确地表达了金、厦诸将联合拒命的意思.郑成功阅信后,心中愤闷已极.五月初一日,他已感不适,仍每天登将台手持望远镜眺望澎湖方向有没有船来.直到初八日,完全绝望,气噎而死,享年三十八岁.①
从1662年四月到六月,永历帝(朱由榔)及其太子、郑成功、李定国相继离开人世,标志着南明复兴最后一线希望的彻底幻灭.在这以后,郑经和坚持于夔东的抗清武装虽然仍以永历纪年,却没有多大号召力了.郑经继承父业为经营台湾作出了重大贡献,尽管他一直以复明相标榜,但他的功业显然不适合纳入南明史的范畴.
①江日升《台湾外纪》第一六八——一六九页.
②沈光文《台湾赋》,出处见前.
③江日升《台湾外纪》第一七○页.
④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定本).
①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定本.又《台湾外纪》亦云:"各岛搬眷,俱迁延不前."
②《台湾外纪》、《海上见闻录》(定本)记陈豹降清在康熙元年三月;《清圣祖实录》卷八记康熙二年二月"戊午,授投诚伪侯陈豹为慕化伯".
①《清圣祖实录》卷五.《明清史料》丁编,第三本,第二五五页,顺治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谕兵刑二部》中说:郑芝龙"怙恶不悛,包藏异志,与其子成功潜通,教唆图谋不轨,奸细往来,泄漏军机等项事情,经伊家人尹大器出首,究审各款俱实.如此负恩叛国重犯,不宜尚加监候."命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议具奏.不到十天,郑芝龙父子即被杀.《海上见闻录》云,郑成功"叱为妄传,中夜悲泣,居常郁悒."《台湾外纪》作:"忽报其父芝龙凶信,功顿足擗踊,望北而哭曰:'若听儿言,何至杀身.然得以苟延今日者,亦不幸之幸也!'令文武官员各挂孝."
①江日升《台湾外纪》第一七二页.
①主要依据江日升《台湾外纪》,郑成功病逝的日期在该书和《海上见闻录》(定本)、《清圣祖实录》中均作五月初八日.
第四节清廷的沿海迁界
1659年(顺治十六年),郑成功、张煌言率领舟师展开的长江战役虽然在南京城下遭到了重大挫折,但这个战役的政治影响却不可低估.显示了郑成功、张煌言为首的东南沿海义师还拥有雄厚实力,特别是大江两岸缙绅百姓的群起响应,使清朝统治者不寒而栗,他们感到当务之急是不惜代价切断义师同各地居民的联系.1661年(顺治十八年)清廷断然决定实行大规模的强制迁徙濒海居民的政策,史称"迁海".
迁海令经过了一个酝酿过程.1655年(顺治十二年)六月,清廷就曾下令"严禁沿海省分,无许片帆入海,违者置重典"①.但是,这一禁令收效并不大.顺治十六年福建漳州府海防同知蔡行馨在《敬陈管见三事》一文中写道:
至于沿海一带每有倚冒势焰,故立墟场,有如鳞次.但知抽税肥家,不顾通海犯逆.或遇一六、二七、三八等墟期,则米、谷、麻、篾、柴、油等物无不毕集,有发无发,浑迹贸易,扬帆而去.此接济之尤者,而有司不敢问,官兵不敢动也.
同年,户科给事中王启祚提出了坚壁清野的建议.他说
逆郑虽生踞波涛,势不能不聚粮于平地.臣以为宜效坚壁清野之计,除高山峻岭不可攀缘处所外,凡平原旷野多筑坚厚墙垣,迂回其道,相地广狭,间筑城堡,可贮粮石,扎营寨兵,可守望亦可设伏.地如民产,令民自筑,免其徭粮,如系闲旷,当督守汛兵丁修筑.使彼来无所掠,去不能归,此坐而窘之一道也.②
在全面迁界以前,少数地方已经采取了把海滨居民赶入内地的措施.例如,顺治十七年福建总督李率泰以海氛未靖为理由,建议"迁同安之排头、海澄之方田沿海居民入十八堡及海澄内地".九月,得旨允行③.
大规模迁海政策的提出,史籍中有不同说法.其一是说出自黄梧的建议:
海澄公黄梧一本,内密陈灭贼五策:一,金、厦两岛弹丸之区,得延至今日而抗拒者,实由沿海人民走险,粮饷油铁桅船之物,靡不接济.若从山东、江、浙、闽、粤沿海居民,尽徙入内地,设立边界,布置防守,不攻自灭也.④
另一种说法是清廷采纳了旗下汉人房星焕的献策.清初王沄写道:
呜呼,倡为迁海之说者谁与?辛丑(顺治十八年),予从蔡襄敏公(蔡士英)在淮南.执政者遣尚书苏纳海等分诣江浙粤闽迁濒海之民于内地.蔡公曰:"此北平人方星焕所献策也."公曰:"星焕者,北平酒家子也.其兄星华,少时被虏出关.……从入关,始与其弟星焕相聚.星华官至漳南太守,星焕从之官.海上兵至,漳城陷,兄弟皆被掠入海,旋纵之归.其主问海外情形,星焕乘间进曰:"海舶所用钉、铁、麻、油,神器(指火炮)所用焰硝,以及粟、帛之属,岛上所少.皆我濒海之民阑出贸易,交通接济.今若尽迁其民入内地,斥为空壤,画地为界,仍厉其禁,犯者坐死;彼岛上穷寇内援既断,来无所掠,如婴儿绝乳,立可饿毙矣.其主深然之,今执政新其说得行也."盖蔡公之言如此.……呜呼,不仁哉,执政者方忻然以为得计也,骤迁星焕官至山左监司……①
阮旻锡《海上见闻录》持同样说法,只是方星华写作房星烨,方星焕写作房星曜."原任漳州知府房星烨者,为索国舅门馆客,遂逃入京,使其弟候补通判房星曜上言,以为海兵皆从海边取饷,使空其土,而徙其人,寸版不许下海,则彼无食,而兵自散矣.升房星曜为道员,病死无嗣.至是,上自辽东,下至广东,皆迁徙,筑短墙,立界碑,拨兵戍守,出界者死,百姓失业流离死亡者以亿万计"①.康熙《漳州府志》的记载也大抵相同②.又,该书卷十《秩官志》记知府有"房星烨,正黄旗人,贡生,(顺治)九年任,十一年郡城破,降贼,既而逃归".另据康熙《山东通志》记载本省任职官员名单中按察副使项下有"房星焕,北直永平人,廪生,康熙四年任分巡武德道"③.
参考各种记载,可以大致确定:先后提出过类似建议的并不限于一个人,但直接引起清廷重视导致发布全面迁海令的却是房星烨、房星焕兄弟.
查考迁海令的策动者究竟是谁,目的在于探讨清初统治集团中不同力量的动向.清廷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满洲贵族,他们统率的八旗子弟弓马娴熟,是陆战的好手,海上交锋却固非所习,决策迁海可谓是扬长避短.依附清廷的汉族官员或是由于传统观念,或是由于本身利害攸关,大抵都不赞成迁海.迁海诏书发布不久,湖广道御史李芝芳就"冒死条陈"八不可,其中说:"未闻堂堂天朝,迁民避贼者也.……今诏欲徙五省沿海边民,何以垂训后世?"④后来,广东巡抚王来任病危,不用再耽心"功令之所甚严,诸臣之所忌讲"了,直言不讳地反对迁界:"臣思设兵以卫封疆而资战守,今避海寇侵掠,虑百姓之赍盗粮,不见安攘上策,乃缩地迁民,弃其门户而守堂奥,臣未之前闻也."①康熙七年四月,福建水师提督施琅也奏称:"伏思天下一统,胡为一郑经残孽盘踞绝岛,而折五省边海地方画为界外以避其患?自古帝王致治得一土则守一土,安可以既得之封疆而复割弃?况东南膏腴田园及所产渔盐最为财赋之薮,可资中国之润,不可以西北长城塞外风土为比……"②前引漕运总督蔡士英(蔡祖籍为江苏宿迁③)的私下非议也透露了个中消息.从另一方面看,清廷推行迁海政策时派往东南沿海各省的巡视大员却毫无例外地全是满洲贵胄.两相对照,多少可以触及这一重大决策的内幕:满洲贵族们怯于海战,决心牺牲一部分汉人的利益.作为满洲家奴的房星焕正是摸准了主子的心理,一言即合,得到越级提拔.
沿海迁界令发布以后,清廷于1661年(顺治十八年)八月派出官员前往各省巡视"立界移民"_1063_3④.从这年九月起就随着钦差大臣的来到,各地雷厉风行地把濒海居民驱赶进内地.迁界的范围原则上包括了沿海各省.福建总督姚启圣在一份奏疏中说:"在当日原因福建海贼猖獗而议迁界,又因贼势蔓延止迁福建一省之界不足困贼,故并迁及广东、浙江、江南、山东、北直五省之界,是迁五省之界者其祸实始于福建之郑贼也."①按照这个记载,当时奉诏迁海的共有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六省(按现在的分省还包括了广西、海南二省沿海地区).不过,由于郑成功义师的主要据点在福建,对清政府威胁最大因而迁界令执行得也最严格的是福建和同福建相邻的广东、浙江三省.自江苏以北,迁海政策相对而言执行得稍宽一些.清初上海人叶梦珠谈到迁海情况时说:"于是尽徙山东、闽、浙以及江北、江南滨海之地,严禁不许人迹至海澨,片板不容入海洋.……吾乡独从南汇所守备刘效忠议,以为松属沙滩,素号铁板,船不得近,不在迁弃之列."②山东距离福建和台湾较远,迁界的规模和时间都比较有限.1663年(康熙二年),山东总督祖泽溥疏言:"宁海州之黄岛等二十岛及蓬莱县之海洋岛,皆远居海中,游氛未靖,奸宄可虞,请暂移其民于内地",得到清廷的批准③.到三年六月祖泽溥的疏中又说:"登、青、莱三府属海岛居民已归内地,其岛内地粮应豁免"④,看来山东省所迁的只是海岛居民.四年三月,清廷谕兵部:"山东青、登、莱等处沿海居民,向赖捕鱼为生,因禁海多有失业.前山东巡抚周有德亦曾将民人无以资生具奏.今应照该抚所请,令其捕鱼,以资生民."①所以,当时人认为清政府推行迁海政策"江浙稍宽,闽为严,粤尤甚"②.
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清廷再次发布《严禁通海敕谕》,其中说:"郑成功盘踞海徼有年,以波涛为巢穴,无田土物力可以资生,一切需用粮米、铁、木、物料皆系陆地所产,若无奸民交通商贩,潜为资助,则逆贼坐困可待."下文说:"今滨海居民已经内迁,防御稽察亦属甚易",自康熙元年起如仍有"通贼兴贩者,即行擒拿照通贼叛逆律从重治罪"③.这里说的从重治罪的人似乎只是"通贼兴贩者",实际上掩盖了越界一律处斩的真相.
在立界的距离上,史籍中有说濒海三十里的④,有说四十里⑤、五十里⑥以至二三百里的⑦.康熙三年(1664)四月洪若皋《遵谕陈言疏》中有,"顺治十八年奉旨沿海迁移三十里",又说,"迁界原奉旨三十里"①.洪若皋当时任职福建福宁道,他在疏中自称"沿海七百余里,悉臣管辖",由此可以断定清廷发布的迁海诏书中规定了以距海三十里为界.实际上由于地势不同和奉行官员的任意专断,各地所立的边界距海里数并不一样.洪若皋的疏中就说到,"闽以路为界,遂有不及三十里、远过三十里及四十里者有之".下面这段记叙多少反映了当时划界的情况:
于是朝使至,偕督、抚大吏往相地焉.有司惧供亿之烦扰也,则采山之最高者设帷幕以俟.至则立马高冈,望见海波,扬鞭指画定徙界,往往山下纡折去海辄百余里云.②
从康熙二十二年奉命巡视广东、福建两省展界事宜的工部尚书杜臻报告的情况来看,即使在同一个县内各处迁界的里数也不一致.例如,广东的钦州边,"边界以外距海四十里者为织篱围村、鱼洪村;三十里者为黄屋屯、孔明村、大值村;二十五里者瓦灶村、(又鸟)窝村;二十里者根竹村、墟埠村、旧关村、胎暮村、洞晚村;十里者长山村、埠头村、那畔村、料连村;及近海六七里以下至一二里若岭脚村等,皆移并,三年续迁,共豁田地四百七十一顷有奇".又如福建的福清边,"边界以外斗入海八十里万安所,七十里牛头寨,五十里泽朗寨,四十里松下,十里镇东卫,附海五里海口桥、上迳镇,二里硋灶俱移,共豁田地四千六百三十四顷有奇"①.可见,那种认为各地迁界是一律后迁若干里的说法不够准确②.
有的地方所立边界屡经后移,离海越来越远.例如,广东迁徙沿海居民在康熙元年二月,清廷派科尔坤、介山二大臣巡视海疆,"令滨海民悉徙内地五十里,以绝接济台湾之患.于是麾兵折界,期三日尽夷其地,空其人民".康熙二年"华大人来巡边界,再迁其民"③."甲寅(康熙三年)春月,续迁番禺、顺德、新会、东莞、香山五县沿海之民"④."初立界犹以为近也,再远之,又再远之,凡三迁而界始定"⑤.又如福建省长乐县在顺治十八年十月"命沿海居民迁内地,北从雁山抵金峰,南至大屿转壶井,直至三溪为界,络绎设八寨".次年,"复命八寨居民内迁,北至鹤岭,南至六都井门为界"⑥.
清政府总是把迁海说成是一项关心民瘼的德政.开始迁海时,清廷在顺治十八年闰七月上谕中说:"前因江南、浙江、福建、广东濒海地方,逼近贼巢,海逆不时侵犯,以致生民不获宁宇,故尽令迁移内地,实为保全民生."⑦康熙二十三年全面展界,经办大臣在刊示晓谕百姓时又说:"先因海寇陆梁,游■出没,不时抄掠尔等.皇上为尔等身家计,权移内地以避贼锋."①这完全是一派谎言.迁海自始至终都是以极其野蛮的方式摧残沿海居民的一场骇人听闻的暴行.清政府画地为牢确定所谓的"边界"以后,就以极其蛮横的手段驱赶界外的居民进入内地.迁徙的时间规定得非常短促,一般是三天②,过期派官兵驱赶.为了断绝迁民后顾之心,界外的房屋全部焚毁一空.当时人留下的记载说:
以予所见言之,方海患昌被(猖披)时,当事议主坐困,迁濒海数千里内居民入内地,以绝其交通之路.朝命甫下,奉者过于严峻,勒期仅三日,远者未及知,近者知而未信.逾二日,逐骑即至,一时跄踉,富人尽弃其赀,贫人夫荷釜,妻襁儿,携斗米,挟束稿,望门依栖.起江浙,抵闽粤,数千里沃壤捐作蓬蒿,土著尽流移③.
檄下民尽徙.稍后,军骑驰射,火箭焚其庐室,民皇皇鸟兽散,火累月不熄.而水军之战舰数千艘亦同时焚,曰:"无资寇用."④
初,(广东香山县)黄梁都民奉迁时,民多恋土.都地山深谷邃,藏匿者众.平藩(平南王尚可喜)左翼总兵班际盛计诱之曰点阅,报大府即许复业.愚民信其然.际盛乃勒兵长连埔,按名令民自前营入,后营出.入即杀,无一人幸脱者.复界后,枯骨遍地,土民丛葬一阜,树碣曰木龙岁冢.木龙者,甲辰隐语也.①
令下即日,挈妻负子载道路,处其居室,放火焚烧,片石不留.民死过半,枕藉道涂.即一二能至内地者,俱无儋石之粮,饿殍已在目前.……火焚二个月,惨不可言.兴(化)、泉(州)、漳(州)三府尤甚.②
当播迁之后,大起民夫,以将官统之出界,毁屋撤墙,民有压死者.至是一望荒芜矣.又下砍树之令,致多年轮囷豫章、数千株成林果树、无数合抱松柏荡然以尽.……三月间,令巡界兵割青,使寸草不留于地上.③
先画一界,而以绳直之.其间有一宅而半弃者,有一室而中断者.浚以深沟,别为内外.稍逾跬步,死即随之.①
昔者清野令下,迁边民于内地.民之载子女、辇家具入者如归于虚,其不能举者则委而弃之.于是,废丹青,毁神像,凡里社颂祷之神,春秋报赛之祀,皆撤而不举.甚者游食无赖之民刮碧折木瓦以裒衣食.鬼怨神恫,山愁谷怒.②
居民被驱赶入界以后,有敢出界者杀无赦.先看福建省的情况:在福宁州,"州地以大路为界,南路以州前岭为界,松山、后港、赤岸、石坝近城亦在界外.道旁木栅,牛马不许出入.每处悬一牌,曰:敢出界者斩!""越界数步,即行枭首."③在莆田县,"着附海居民搬入离城二十里内居住,二十里外筑土墙为界,寸板不许下海,界外不许闲行,出界以违旨立杀.武兵不时巡界.间有越界,一遇巡兵,登时斩首"④.这个县的黄石千总张安"每出界巡哨只带刀,逢人必杀.……截界十余年,杀人以千计"⑤.上引洪若皋疏中说:"闽以边路为界,路下近海者为界外,路上近山者为界内.当日迁移时,凡路下之民居尽毁,而路上不毁.既迁之后,凡路上之民越出路下即为越禁.……孰不知以路为界,民之住于路上而近路边者,檐溜之前即为界外.夫细民势不能不畜(又鸟)豚,(又鸟)豚势不能识界禁,一旦越出路下,人或从而追之,塘兵远了,即加以越界之罪.况道路不无歧口旁径之分,行旅之人未谙路径,跬步失足,防兵群系累之,以越界论,致于有司,即或得辨释放,而行橐衣资巳罄掠矣."福建沿边居民当时处于怎样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境地,也就可以想见了.
再看广东省的情况,"东起大虎门,西迄防城,地方三千余里,以为大界.民有阑出咫尺者执而诛戮.而民之以误出墙外死者又不知几何万矣.自有粤东以来,生灵之祸莫惨于此"①."向所谓界者,掘地为沟,广不盈丈,插竹引绳以表之,或遇山则绕山址为沟,曰此界外山也.亦有去城不里许为界者.民间畏同陷阱,侧足不前.而愚懵无知,往往误入其中.是时所司尚有以出界坐辟爰书请者,皆贫嫠村竖往拾蚌蛤之属,为吏所掩获者"②.
各省所设立的界限也不一致.浙江"当迁遣时,即将拆毁民房木料,照界造作木城,高三丈余,至海口要路复加一层二层,缜密如城隍.防兵于木城内或三里,或五里搭盖茅厂看守"③.福建和广东的情况差不多,开初以插旗、木栅、篱笆为界.后来就越来越严格,或是"浚以深沟",或是"筑土墙为界"④;再后来干脆征发民夫大兴土木,把土墙改筑为界墙,并且沿界建立寨、墩,派设官兵扼守.
(康熙七年)正月奉文,着南北洋百姓砌筑界墙,从江口至枫亭.墙阔四尺,高六尺,每户计筑二丈一尺.界口起了望楼一座,遇海另筑界堤.①
关于沿边设兵戍守的堡塞,福建称之为寨、墩,广东称之为台、墩.大致情况是:"界畛既截,虑出入者之无禁也,于是就沿边扼塞建寨四,墩十数,置兵守之.城外乡民按户征银,照丁往役.……一寨之成,费至三四千金,一墩半之.拷掠鞭捶,死于奔命者不知凡几矣.""寨周阔百六十丈,墩周阔十丈不等"②."五里一墩,十里一台,墩置五兵,台置六兵,禁民外出"③.
看了上面列举的事实,不难明白清廷所谓迁海是为了"保全民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时人卢若腾在《虏迁沿海居民诗》中说:"天寒日又西,男妇相扶携.去去将安适?掩面道旁啼.胡骑严驱遣,克日不容稽.务使濒海土,鞠为茂草萋.富者忽焉贫,贫者谁提撕?欲渔无深渊,欲畊无广畦.内地忧人满,妇姑应勃谿.聚众易生乱,矧为饥所挤.闻将凿长堑,置戍列鼓鼙.防海如防边,劳苦及旄倪.既丧乐生心,溃决谁能堤."①
沿海迁界政策的推行,不仅使大批滨海居民在违旨"透越"的罪名下惨死于清政府屠刀之下,对于我国社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也是个严重的阻碍,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界外弃为灌莽.
我国是世界上海岸线最长的国家之一,人民群众世世代代为开发濒海地区进行了艰辛的劳动.这里有良田沃土,有可资富国的渔业和盐业,有同海外贸易交往的口岸.迁海一声令下,濒海地区遭到清政府官兵的尽情破坏和蹂躏,转瞬之间化成了一片废墟.康熙八年一度展界之后,有人看到界外的情况是:
以予所睹,界外所弃,若县若卫所,城郭故址,断垣遗础,髑髅枯骨,隐现草间.粤俗乡村曰墟,惟存瓦砾;盐场曰漏,化为沮洳.水绝桥梁,深厉浅揭,行者病之.其山皆丛莽黑菁,豺虎伏焉.田多膏腴,沟塍久废,一望汗莱,良可惜也.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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