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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第一、二卷)

_13 蒋胜男(当代)
  靳尚忙道:“下官以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为他游说到了五国使者齐会郢都与楚国结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国会盟破裂,则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难以推行新政了。”
  昭阳睁大眼睛,意外地看着靳尚,靳尚低下头去,手掌微微颤抖。
  昭阳再度半闭着眼睛,只是伸出手来带着亲热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没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这样难得的人才。明日就随老夫进宫吧。”
  靳尚强抑着激动,恭敬地道:“是。”
  天蒙蒙亮,郢都城门就开了。
  沉重的城门被两队兵卒缓缓推开,直至大开。兵卒们列边两边,监督着进出的行人。
  一辆马车驰出城门,马车上坐着秦王驷和张仪。
  在离开郢都的那一刻,张仪回头看着城门上写的“荆门”二字,神情复杂。
  秦王驷端坐车内,并不回头,淡淡道:“张子不必再看了,总有一天张子可以重临此城。”
  张仪一惊,回过神来,朝着秦王驷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离开郢都,留下的,却是早有预谋的纷乱局面。
  而此时章华台上,正是大朝之时,群臣在令尹昭阳的率领下进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礼如仪,朝会正式开始了。
  昭阳便令群臣将今日要商议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经抢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请大王恩准。”屈原一怔,还未出言,便听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请讲。”
  便听得靳尚说出一番话来:“臣以为,五国联盟看似庞大,实则人心不齐,不堪一击。楚国若与他们结盟,彼然浪费民力物力,不如结交强援,共谋他国。”
  屈原一惊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结交秦国?”
  靳尚道:“不错。”
  屈原愤然道:“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正可为合纵长,这是楚国何等的荣耀。与秦国结盟,乃百害而无一利,凭什么楚国弃牛头不顾而去执鸡尾?”
  靳尚朗声道:“屈左徒,齐国一向野心勃勃,赵国魏国也是心怀叵测,凭什么那他们会推楚国为合纵长,无非就是看秦国崛起而害怕,想推我们楚国挑头,与秦国相斗,两败俱伤。大王,臣以为,宁与虎狼共猎,也好过替群羊挡狼。”
  屈原驳道:“秦国乃虎狼之邦,与列国交往从来没有诚信,与其结盟是与虎谋皮,须要防他们以结盟为由,实则存吞并我楚国之心。我们只有联合其他五国,‘合众弱以攻一强’才能与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设想虽好,只可惜却偏乎自作多情。这郢都城中看似五国使者前来会盟,可以臣看来,真到会盟的时候,不晓得会有几个国家的使者还在?”
  楚王槐一惊,动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来道:“臣这里头有个秘报,听说韩王前日已经秘密与秦国结盟,恐怕数日之内,韩国使臣就会立刻离开郢都。再者,臣听说昨天魏国使者也因为魏美人在宫中受刑惨死之事,已经递交国书,要求处置郑袖夫人。臣又听说齐国和燕国因为边境之事,打了一场小战。秦赵两国的国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与我楚国联姻。可是秦国的使臣将聘礼都送来了,赵国的国君不但没有来求婚,反而听说刚刚将吴娃夫人扶为正后……各位,还需要我再说吗?”
  屈原脸色惨白,闭目无语,忽然怒视靳尚道:“秦人好算计,好阴谋。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个下大夫,如何竟能够比我们这些上卿还更知道诸国这些秘闻战报?”
  靳尚被这话正戳中肺腑,闻之脸色一变,退后一步,不禁求助地看着昭阳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装作壁上观的昭阳,到此时不得不睁开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诉他的。”他站起来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见,五国人心不齐,只怕合纵难成。不如静待观变如何?”
  屈原一惊,竟不知何此变故陡生,昭阳的忽然反转立场,让他的一颗心如坠冰窖。
  老令尹,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一起推进新法,一起为了楚国的大业而努力吗,你如今忽然改变立场,这是为了什么?你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还是你一直就在骗我?你这是内心摇摆,还是另有利益权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国重,还是族重?
  此时朝堂上,两派人马早已经吵成一锅滚粥,但是屈原和昭阳两人远远地站着,双目对视,两人的眼神已经传递千言万语,却谁也没有说话。曾经约定携手推行新政的两代名臣,在这一刻时,已经分道扬镳。这殿上区区数尺距离,已成天堑深渊。
  朝堂之上在争执,后宫之中,亦是不平静。
  芈月因见芈姝回来,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觉,次日起来,便被芈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时楚威后已经回了豫章台,芈姝兴奋一夜,到天亮时终于忍不住要向芈月炫耀一番,当下悄悄将秦王驷乔装之事同芈月说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玺向芈月展示。
  芈月表面上微笑恭维,内心却早如惊涛骇浪,翻腾不已。此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须马上告诉屈子,马上告诉子歇。
  她的脑海中急速地转着,却浮现与秦王驷的几次会面情况来,第一次是郊外伏击,他为何会忽然恰好出现,这是有预谋的吗?他曾邀黄歇去秦国,可是除了黄歇之外,他又会收罗郢都的哪些人才,会不会危及楚国?他来到郢都,是为了破坏五国联盟吗?他身为一国之君,必是冲着国政大事而来,可观那些芈姝几案上的那些礼物,她不信他会有这么闲暇的心思与一个无知少女谈情说爱,他的目的根本不在芈姝,而在于秦楚联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国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她看着眼前犹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芈姝,只觉得一股怜悯之情涌上,欲言又止。此时说破,已经为时太迟。
  此时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愿意再停留在此处,看一个已经上当的无知少女在讲述她自以为的虚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脱身,去找屈原和黄歇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应该对秦王早作防备。
  好不容易摆脱了芈姝,芈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处,就要去找黄歇。莒姬却摇头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芈月诧异:“为何?”
  莒姬道:“你忘记你前日遇险之事了?威后因此失了脸面,岂肯放过你。她当日便派人到了我这里来搜检一番,回头竟又是将周围查过,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门已经被封死了,不但如此,还派得有人巡逻……”
  芈月气忿地捶了一下几案:“实是气人。”
  莒姬却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边的人转告黄歇。”
  芈月一惊,问道:“太子?”
  莒姬点头:“如今南后重病,太子为人软弱无主,南后看重黄歇,欲引他为太子智囊,所以近来对黄歇颇为示好。黄歇曾与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传不便,当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边的寺人交于黄歇。”
  芈月一喜道:“好,我这便封信丸中,让太子身边的人交于子歇。”
  当下忙取来帛书,只写了一行字道:“秦王驷已阴入郢都。”便在莒姬处用蜡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写些什么,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将这蜡丸转交于黄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黄歇接了蜡丸,还只道是芈月有什么事,忙到僻静处打开一看,便是大惊,当下要与屈原商议,无奈今日乃是大朝会,太子、屈原俱在章华台上,竟是无法传递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无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华台下等着。
  朝堂上。
  昭阳除了一开始站出来支持靳尚以外,再不发一语。屈原无奈,只得亲自与靳尚争执,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与他缠斗半日,心中诧异,似靳尚这样不学无术之术,竟能够引经据典说出这套话来,更为奇怪是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素日也无人瞧得起他,今日朝会,竟会有无数人或明或暗支持于他,甚至连大王与令尹也偏向于他。
  屈原感觉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后,有人在布着一张罗网,一点点在收紧着。
  朝会上,五国合纵竟是无法再续,虽然在他的反对之下,与秦国的结盟未谈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屈原走出章华台,正午的阳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晕眩,他脚步一个踉跄,久候在外的黄歇连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没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人,诧异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黄歇道:“弟子在这儿已经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无力地挥了挥手:“何必在这儿等,朝会若有结果,我自会同你说的。”
  黄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刚才得到讯息……”说着上前附耳对屈原说了几句话。
  屈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道:“什么?当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点兵,若追捕上他——”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在犹豫什么,片刻之后,将令符按在黄歇掌中,语气中露出了罕见的杀气,对黄歇低声道:“就地格杀,不可放过。”
  黄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远远地看着他们师徒的行动起了疑心,走过去试探着问道:“屈子,不晓得子歇寻您何事?”他讪讪的笑着,努力装出一副极为友善的面孔来。
  屈原看着这张奸佞的脸,一刹那间,所有的线索俱都串了起来,他忍不住怒气勃发,朝靳尚的脸上怒唾一口道:“你这卖国的奸贼。”
  一时间,整个章华台前,万籁俱静。
  靳尚不防屈原这一着,急忙抹了一把脸,待要反口相讥,却见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亏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脸,讪笑道:“屈子竟是疯魔了,我不与你计较,不与你计较。”转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寻樗里疾问策。
  黄歇带着令符,一路追赶,却是秦王早已经远去,无法追及。然则等他去了秦人馆舍之后,见着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里疾,方明白真相,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叹,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紧接着的却是五国使臣一一借故离开郢都,这五国合纵之势,竟是已经落空。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数日后,楚王槐下诏,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国有功,迁为三闾大夫,执掌屈昭景三闾事务。
  此诏一出,便是芈月亦是大惊。本来依着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预备之职。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过几年便可接替昭阳为令尹。
  但如今却让屈原去做这三闾大夫之职,显见极不正常,虽说屈昭景三闾子弟,掌半个朝堂,三闾大夫掌管这三闾,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却是明升暗降,脱离了日常国政之务,把这种向来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后才会就任的职务给正当盛年的屈原,实在是叫人无言以对。
  事实上,若昭阳不愿把这个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来后,倒会任此职。如今看来,是昭阳贪权恋栈不肯下台,却将为他准备的职位给了屈原。
  黄歇独立院中,苍凉地一叹道:“这是叫夫子退职养老啊,楚国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职,引起的震动,不止是前朝,更是连后宫都为之搅乱。
  渐台,南后直着眼睛,喃喃地念了两声道:“三闾大夫,三闾大夫。”忽然一口鲜血喷出,仰面而倒。
  来报知讯息的太子横大惊,上前抱住南后唤道:“母后,母后……”
  南后缓缓睁开眼睛,多年来她缠绵病榻,对自己的身体实是太过了解,这些时日,她能够迅速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着。
  她抬眼看着爱子,留恋着抚摸着子横的脸庞,似乎要将他的脸上一丝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将油枯灯尽,可是她的爱子还未成长,他的路还很难走。她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却已经折了。她为他想办法拉拢的辅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还处于困境之中。
  她该怎么办,怎么样为她的爱子铺就一条王位之路?
  她的长处从来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后宫,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颜、短了心神,郑袖又何能是她的对手。既然她时间不多了,那么,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视着太子横良久,才依依不舍地道:“母后无事,我儿,你回泮宫去吧。”
  当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横出去,她看着儿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见了,怔了良久,这才强撑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见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报,心中亦是一怔,南后缠绵病榻,他已经有些时日未到渐台了,如今见采芹来报,心中一动,旧日恩情升上心头。
  楚王槐走进渐台,便看到南后倚在榻上,艳丽可人,一点也看不去病势垂危的样子,她手握绢帕,轻咳两声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礼,请大王见谅。”
  楚王槐忙扶南后道:“寡人早就说过,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礼仪。”
  南后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动。我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种种,真是又惭愧,又自责。我也曾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子,与大王情深意重。可自从做了王后以后,就渐渐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长长久久地一个人霸占着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时候,也不再当她们是姐妹般的包容,恨不得个个除之而后快……”
  楚王槐有些尴尬地摆摆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说了,是寡人有负于你,让你独守空房。”
  南后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转巧言道:“不,妾身要说,人之将死,请容我将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说出,无隐无瞒,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这个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这个身份,自然会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记得我这个教训,不要再让一个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权欲蒙闭了心窍。请大王在我死后废了我王后之位,就让我以一个爱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于您的陵园就可。”
  楚王槐感动地握住了南后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时的南姬,才是寡人最爱时的南姬啊。”
  这份感动,让楚王槐直出了渐台,还久久不息,看着园中百花,与南后当年夫妻间的种种恩爱,一一涌上心头,暗想着道:“南姬说得对,一个女子若不为王后,总是千般可爱,若一旦身为王后,怎么就生了种种不足之心,嫉妒不讲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难得南姬临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欢过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后,南后内心的冷笑。她与楚王槐毕竟多年夫妻,对于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了解,此时她的妆容,她的话语,她的“忏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这段话,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为了保全一个女子的温柔体贴,最好,就不要给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郑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后、甚至在宗室中一点一滴散下的种子,郑袖想成为继后,难如登天。
  十日后,南后死。
  南后的死讯,在宫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说大,是对于郑袖等后宫妃子而言,但除了郑袖算计谋划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与郑袖相斗,早就缩了。
  只是之前南后郑袖相斗,其他人倒是安稳些,若是郑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后这般宽厚,只怕后宫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听说楚威后不喜郑袖,个个都跑了豫章台去讨好,转而又赞美太子横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后真能够干豫得郑袖不能立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时间,豫章台热闹非凡。然则高唐台中,却未免有些冷清。
  芈姝有些恹恹地坐着,叹了一口气,道:“真讨厌,宫中不举乐,连新衣服都要停做。”
  芈月奇道:“那是拘着宫中妃嫔,和阿姊你有什么相干?”
  芈姝翻了个白眼,道:“人人都素淡着,我一个人作乐有什么意思啊!”芈月听了此言,上下打量着芈姝,忽然笑了,芈姝见了她的笑容,只觉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么?”
  芈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变得体谅人了,也懂得顾及周围的人在想什么了。这是不是马上要做当家主妇的人,就会变得成熟稳重了呢?”
  芈姝一下子跳起来扑过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便按着芈月挠痒痒,芈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好阿姊,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芈姝这才放开芈月道:“咦,你最近怎么了,从前跟我还能挣扎得几个回合,现在倒成变软脚蟹了。”
  芈月抚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动不动就头晕,跑几步也容易喘气。”
  芈姝见她似有病容,关心地道:“回头让女医来给你看看吧。”
  芈月叹息:“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医挚,她总是不在,只能找个医婆胡乱给我开个方罢了。”
  芈姝闻听倒诧异起来:“咦,我昨天去母后宫里看到她在啊,难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头用我的名义把她召来,让她给你看病去。”
  芈月笑道:“那就多谢阿姊了。”
  芈姝想了想,又道:“对了,九妹妹,你明天须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芈月已经明白,笑问:“阿姊这是要挑嫁妆吗?”
  芈姝显得有些羞涩,过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头:“是,就是要挑嫁妆。”
  芈月看着芈姝,她这般单纯天真,但却又是这般幸福快乐,她想到秦王的为人,想到芈姝这嫁去秦国,但愿秦王能够珍视她这份天真。然而芈姝的命运已定,而自己呢?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芈姝见她神情忧忡,但这句话,却是说得诚意诚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动,想到姊妹三人在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芈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两人,心情也有些感伤,忽然拉住了芈月,低声道:“九妹妹,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芈月听出芈姝话语中的犹豫之意,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吗?”见芈姝神情有些迷茫,摇了摇头,便慢慢引导着问道:“那阿姊喜欢秦王吗?”
  芈姝眉毛一扬:“我自然喜欢他了。”
  芈月却又继续诱导着问道:“那阿姊愿意看着他抱别的女人,亲别的女人吗?”
  芈姝一惊,倚着的凭几倒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谁,谁敢?”
  芈月苦笑一声,低声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记,陪嫁的媵女,是要跟着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个男人的。”
  芈姝顿时回醒过来,她慢慢地转头看着芈月,眼神从迷惘变得戒备,又转现不解,问道:“九妹妹,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芈月叹道:“阿姊难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无儿无女,老来无依?”
  芈姝忙道:“当然不会了。”
  芈月扶住芈姝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神道:“所谓的姐妹为媵,其实是怕女子一个人孤身远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宠爱,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于这么难过。或者是遇上争宠的对手,多个姐妹侍奉夫君也好争宠。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够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谐,谁愿意被别人分一杯羹去?若是个陌生人倒也罢了,若是至亲的姐妹,那种感受像是双重的背叛一样……阿姊,到时候你怎么办?”
  芈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该怎么办?”
  芈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指了指窗外芈茵居处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么‘病’的吗?”
  芈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
  芈月笑了,问道:“阿姊当真相信这个?”
  芈姝不禁语塞:“这……”
  芈月轻叹道:“阿姊可还记得,当日茵姊游说你去喜欢黄歇,想办法结交黄歇,甚至多方拉拢……”
  芈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芈月叹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还曾经冒我之名去见魏国的无忌公子,说阿姊你喜欢他,要和他私下幽会……”
  芈姝却从未听过此事,诧异之下,气得满脸通红:“什么?她、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芈月叹道:“阿姊莫要问我如何知道,倒是要问问,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芈姝倒抽一口冷气,忽然想起当日芈茵见了魏美人尸体时说的话,她说,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么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么她为何要听命母后,难道是因为她有什么过错落在母后手里,莫非就是此事……她虽然天真,却晓得自己生母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阴暗面,她拒绝再想下去,便强硬地抬头问芈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芈月一摊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芈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她真是生怕芈月会说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类的话来,幸而芈月没有这么说。她暗暗乐观地想,芈月当日不在场,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坏了她们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懒得去听芈茵有什么心事了,正想转过话头,却听得芈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芈姝隐约感觉到什么,诧异地睁开眼睛道:“难道是……”
  芈月叹道:“她不想作媵,她想象你那样,堂堂正正作为诸侯夫人。”
  芈姝有些明白了,问:“你是说……”
  芈月便说了出来:“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过她用的是阴谋诡计,而我却是向阿姊坦白,请阿姊成全我。”
  芈姝不解其意,问道:“难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诸侯?”
  芈月淡淡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负:“我没这个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妇。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就行。”
  芈姝本以为她也有野心,见她如此说话,倒松了一口气:“你若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却颇为简单。反正母后选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进宫当我的伴读,就是从中挑选一些人当我的媵,减去你一个也够。她们不是我的姐妹,纵然将来有那么一日……我也不会太生气太伤心。”
  芈月正等着她这句话,当下盈盈下拜道:“多谢阿姊。”
  芈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须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十八章 公主嫁
  因芈姝要出嫁,楚威后便与玳瑁商议芈姝的嫁妆之事。玳瑁回说已经令内宰整理方府内库,列出清单以备公主挑选。楚威后对着清单划着,又吩咐平府也准备书目,说芈姝此番嫁到秦国,秦人粗鄙,为怕爱女孤身嫁到那里必会无聊苦闷,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书,还要整套的器乐、伎人、优人。
  此时器乐若论大套,则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铜编钟、二十四件青玉编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箫、箜篌、呜嘟等就得两三百件,再加上奏乐、歌舞的伎人、优人也得几百人。
  玳瑁细数之下,不免有些心惊,忙来禀了楚威后,楚威后倒不耐烦起来,冷笑道:“姝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多些陪送又怎么样,我们楚国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见她如此,自然忙着奉承,又说了媵女之事。依着古礼,一嫁五媵,当从屈昭景三家选取。又细数侍从随人等,若以每个媵女最少二三十个侍从侍女来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们的奴仆,估计亦要近六百人,此外还有宫女六百人,内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隶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优人,怕是要超过六千人。
  楚威后听了以后点头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还有送嫁的骑兵四千人,要将公主送到边境之上。”
  楚威后一算,如此已经上万之人,当下点了点头,矜持道:“这样算起来也有一万了,还算过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后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后往后一倚,轻叹:“唉,姝这一去,我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玳瑁忙笑着安慰:“父母爱子女,为计长远。威后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贵无比,陪嫁丰厚,让公主一生受用,岂不更好。”
  楚威后点了点头道:“说得是。”
  她们商议着嫁妆之事,却不知室外悄悄走来一人。
  芈姝也正为嫁妆之事来寻楚威后,走到楚威后内院前,却发现清单未带,扭头叫身边的傅姆女岚回去取来,自己便先进去。
  女岚自芈姝那日出事之后,吓得再不敢有稍离,芈姝一走动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如今见已经到了楚威后门前,心中亦思量不会再有可能出事了,且芈姝的单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让别人去取,当下忙转身出去,又吩咐外头的侍女跟进来。
  芈姝在楚威后宫中行走,确是不须禀报的,此时楚威后和玳瑁商议事情,便让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时众侍女见了芈姝进来,俱微笑着指指内室,低声道:“威后正与傅姆商议
  为公主备妆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进去禀报?”
  芈姝脸一红,但她素来在母亲宫中是脸厚胆粗的,当下摆了摆手,作出一副要偷听的样子来,众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随她自己进去了。
  芈姝进了外室,听得里面有絮絮叨叨的声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内室门边听着。
  但听得里头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后事事亲力亲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芈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边的微笑,更放轻了脚步。
  又听得楚威后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筹办儿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松。这嫁妆的单子暂时就定这些了,若是姝有什么中意的,再添上。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贱之人,怎么敢说辛苦。”
  楚威后道:“你辛不辛苦,我心里有数。不但操持着姝的婚事,还要帮着解决我的心事。”芈姝听着,正欲掀帘而入,却听得楚威后下一句话,便叫她停住了脚步。
  但听得楚威后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芈姝一怔,知道听到了不得的事了,吓得站住不动,却听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两个多月的砒霜,奴婢依这份量来看,估计再吃一两个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后道:“还得一两个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头那个不中用的,我让她下手把那个贱人除掉,她倒好,办事不成,反险些伤我令名……”
  芈姝只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够理解在深宫之中要活下去,要赢,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竟会心狠如此,连无辜的九妹也要杀死,一个还在深闺的小姑娘,又碍着她什么了,为何如此务必要至她于死地。
  那一刻,她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乱之间,只觉得脑海中跑过无数思绪。她第一个反应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将来如何于地下见她的父王?若是传扬开来,宗室之中,如何见人?甚至教列国知道了,楚国岂非颜面尽失。
  可是,现在当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了解了,她要杀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无用;她的王兄是个糊涂的人,她现在要嫁去秦国了,她此时跑去找他,他便是答应下来,也是决计无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芈月的。
  思来想去,所有的计划,都不过仗着她如今在楚宫,才能够保得住人。可是她马上要嫁到秦国去了,只留芈月一人在宫中,是怎么也躲不过杀身之祸的。
  忽然间,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既然自己要去秦国了,不如自己将芈月带走,离开这秦国,离开母后的掌控。保住了芈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亲的令名。至于到了秦国以后,芈月是否当真为她的媵女,则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便是。
  她心情紧张,不免脚步一乱,发出声响。
  楚威后警觉道:“是什么人?”
  玳瑁连忙掀帘出去,却见芈姝的身影飞快地冲出门去,冲进院子,当下也吓得脸色大变,回头禀道:“威后,是八公主。”
  楚威后一怔:“是姝?”
  玳瑁脸色也有些不好,道:“这下如何是好?”
  楚威后的脸色反而缓了下去,道:“慌什么,她是我的女儿,难道还会与我作对不成?不过是个小丫头,什么时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间,既是姝知道了,暂缓一缓罢了。”玳瑁忙应了一声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仆两人商议,却说芈姝偷听了二人说话,慌乱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气冲到了芈月房中。
  却见芈月独倚窗前,看着竹简,见了芈姝进来,诧异地抬头:“阿姊,你怎么来了……”话未说话,芈姝已经是一掌拍下竹简,一手拉起芈月跑到室外才停下来。
  也不顾芈月诧异询问,先仔细看她脸色,果然见芈月敷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却血色尽无,甚至隐隐透出些青黑之气来。芈姝心头一酸,一顿足拉着芈月便跑了出去。
  芈月被她拉着在回廊中跑着,满心诧异,一边跑一边喘着气问道:“阿姊,你带我去哪儿?”
  芈姝强抑着愤怒,咬牙飞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着芈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布道:“从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芈月震惊地看着芈姝:“阿姊——”
  芈姝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又回头看着芈月坚定地道:“你别问为什么,总之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就行了。”
  芈月却已经有些明白,却料不到芈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会做出如此行为,心中百感交集,看着芈姝眼神复杂:“阿姊,谢谢你。”
  芈姝看着芈月,眼神中闪过无数情绪,最终却还是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轻抚了下她的头发,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转头令侍女们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带走,你愿不愿意?”
  芈月道:“带去哪里?”
  芈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国去?”
  芈月脱口而出:“不、我不愿意——”
  芈姝惊诧地道:“你不愿意?”
  芈月反问道:“难道阿姊愿意,自己心爱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芈姝有些惆怅地道:“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他是秦王,后宫妃嫔无数,注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反正我也是必须要带上姊妹为媵嫁的。是你还是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芈月却道:“可我不愿意。”
  芈姝道:“为什么?”
  芈月直视芈姝,斩钉截铁地道:“我母亲就是个媵妾,她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让自己再为媵妾。”她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道“况且,我有喜欢的男人,我想嫁给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芈姝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封地吗?有爵位吗?有任官职吗?”
  芈月嘴角一丝笑容,这样的笑容,芈姝是熟悉的,因为她亦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个没落王孙,没有封地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
  芈姝道:“那他如何养妻活儿,如何让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将来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这些你都想过吗?”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爱的男人的时候,她是不曾想过的,然则她不必去想,自有人会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没有自己这样任性的资本啊。
  芈月却道:“大争之世,贵贱旦夕,有才之人,倾刻可得城池富贵;无能之人,终有封地爵位,一战失利落为战俘,一样什么都没有。况且人生在世,又岂是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贵换来的是人后的眼泪,还不如不要。”
  芈姝看着芈月,心中却觉得她实在太过天真,劝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终然为媵,那又如何?与其嫁于没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够让你在人前显贵,将来你一样要为儿女之事忧心,一样要面对现实。你终究是我妹妹,若是随我为媵,毕竟与那些微贱女子不一样,嫁了君王,将来你的儿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统尊贵,一生无忧。”
  芈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统尊贵,可能无忧?如果我连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还想什么儿女的无忧。”
  芈姝听了此言,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想了半日,才勉强道:“这么说,你真的决定不跟我走了?”
  芈月断然道:“是。”
  芈姝见劝解无用,急了:“你这痴儿,哪怕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吗?”
  芈月一惊:“阿姊,你知道什么?”
  芈姝别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只握着芈月的手道:“你要记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随我去秦国。”
  芈月看着芈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见了向氏之死以后,她对芈姝永远有着一层戒心,多年来的相处亦是步步为营,然而此时,看着眼前之人,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她的母亲要杀她,她却毅然来救她,这种恩怨纠结,竟是让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芈姝见她久久不语,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芈月却突兀地说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见一见我的母亲。”
  芈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这等重大的事,想来她小小年纪,自是不能决断,当下叹道:“好吧,我让珍珠陪你过去,你别让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们一个也信不过。”
  芈月长出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月站起来,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芈姝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再说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处,将芈姝的事对莒姬说了,莒姬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这么说,王后那个毒妇,倒生出一个长着人心的女儿来。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旧是照着当日旧习,称楚威后为“王后”,楚威后容不得芈月,要下毒害她,但芈月自入宫以来,却是时常防着这等手段,初时虽然吃了几顿,但后来觉得有些不对,忙以银针试膳食,便试出了毒来,又查知是女浇下毒,便与女萝、薜荔商议,将女浇送来的饮食俱都替换了,另一边令莒姬暗中约了女医挚,用了解毒之药,又在脸上施了厚粉,用以伪装。
  她本来是想着楚威后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会引来更凌厉的手段,不如将计就计伪装中毒,想着楚威后若是以为她中毒将死,为避免她死于宫中,说不定会同意黄歇的求婚,将她嫁出,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想芈姝撞破楚威后的阴谋,还执意要带芈月一起出嫁,这倒教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想到这里,莒姬亦是恨声道:“要她这么滥好心作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芈月叹道:“她亦是好心。母亲,还有何计?”
  莒姬叹道:“如今上策已坏,若是静候大王赐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势,又与令尹失和,你们原定的助力也已经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芈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买靳尚挑拨,乱我楚国,屈子何以失势,又何以与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废话休说,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么样……”说着,沉吟道:“若当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芈月眼睛一亮道:“母亲可是同意我与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这宫中所有出去的渠道已封,你如何能够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败坏王家名誉,信不信追捕你们的人,便能够将你们杀死一千次。”
  芈月泄气道:“那母亲有何办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还是随八公主出嫁。”
  芈月大惊道:“母亲,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让你嫁与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宫之事,俱是威后势力,你们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让你离了宫中,离了郢都,甚至离了楚国,方可摆脱他们的势力。”
  芈月已经明白道:“母亲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随着八公主陪嫁,到了边城,装个病什么的,或者走到江边失足落水之类,想来送嫁途上丢了一个媵女,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是若是这般以后,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这是下策。”
  芈月却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么打紧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莒姬却道:“也未必就没有回转的余地,若是让那黄歇去边城截住你,然后你们或去齐国,或去燕赵,若是那黄歇当真有才,能够在诸侯之中游说得一官半职,建立名声,将来待那毒妇死后,你们便可回到楚国来,只说你落水不死,被那黄歇所救,结为夫妻,游历列国方回,也便是了,只是名声上略差些。”
  芈月大喜,伏在莒姬臂上摇了摇道:“母亲当真是无所不能。”她与莒姬,少有这样的亲热动作,尤其年纪益增之后,这样的亲热,已经数年不见。
  莒姬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头,吩咐道:“不管你走到哪里,若是你弟弟有事,你必得回来。”
  芈月笑道:“那是自然。”说到弟弟,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便与莒姬商议道:“母亲,我想让子歇把冉弟一起带走,可好?”
  莒姬怔了一怔,别过头,冷淡地道:“随你。”芈月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说,好一会儿,莒姬才叹道:“终究是你们的血亲,若是不管,也不是办法。我亦不忍见向妹妹的骨血流落市井,你们那舅舅向寿,也该是成人了,亦要奔个前途,被一个小孩子拖累着也不成样子。便让他入军中先积累些战功,将来也好为子戎作个帮手。”
  当下两人商议已定,芈月便回了芈姝住处,也不知芈姝与楚威后说了什么,第二日,楚威后便召芈月去见她。
  芈月进去的时候,见楚威后正闭目养神。芈月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便见楚威后缓缓地睁开眼睛,似是方看到芈月,挤出了一副慈祥的笑容,招手道:“九丫头,你来了。起来吧,坐到我跟前来。”
  芈月带着惴惴不安地起来,走到楚威后的跟前,再跪坐下来。
  就听得楚威后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阿姊说,你想跟着她一起陪嫁到秦国去,可是真的?”
  芈月一副低眉顺眼:“儿臣一切听从母后、阿姊安排。”
  楚威后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发恨,脸上却笑得越发和气,道:“哎,这终是你一生之事,总要你心里情愿才是。所以我还是不放心,亲来问你,此事你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总得给我个准话,是不是?”
  芈月手中拳头握紧,好半天才说:“儿臣愿意随阿姊去秦国。”
  楚威后的声音悠然从她的头顶传下:“你知道吗,其实我原本并没有打算让你作姝的媵人,我看好的人,是七丫头。没想到她没福气,居然为精怪所迷,所以只得让你顶上了。屈昭景三家虽然出自芈姓,终究隔远了,总得让姝有个嫡亲的姐妹跟着去,是不是?”
  芈月应道:“是。”
  楚威后忽然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恶意:“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随姝出嫁,再不改了?”
  芈月心头狂跳,似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破冰而出,但她迅速感觉到,如果她去捕捉这种感觉,只会掉入楚威后的陷阱,死在她的手中,当下仍道:“是。儿臣愿意随阿姊嫁去秦国。”
  楚威后的手伸到了芈月下巴,托着她抬头看着自己道:“抬头让我看看,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女大十八变,长得这么漂亮,真不知道令多少儿郎动心。”
  芈月微低着头,视线只停留在楚威后的脖子道:“母后谬奖,儿臣愧不敢当。”
  楚威后笑着从几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递到芈月面前道:“当得起,你看,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可真是为难呢,你知道这竹简上写得是什么吗?黄族的后起之秀,三闾大夫屈原的弟子黄歇想聘你为妇,太子为媒,大王也有允准之意。可姝偏又喜欢你,要你跟着她陪嫁,我正为难呢,难得你自己主意拿得正,一定要跟随着姝去秦国,虽不枉姝待你一番情意,可却不是辜负这黄歇了吗?”
  芈月怔住,颤抖着转头看着楚威后手中的竹简,勉强镇定心神,终究话语中还是声音微颤:“黄歇求婚,大王也有允准之意?”
  楚威后恶意地笑道:“可不是吗?”
  芈月握紧拳头,渐渐平息了颤抖,轻叹道:“可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落到母后手里作主吧。”
  楚威后道:“是啊,你一向聪明,你说说看,这黄歇的求婚,我应该如何答复?”
  芈月看着楚威后,忽然笑了:“民间有许多故事,儿臣听过一则,说是一种善能捕鼠的动物叫狸猫,抓到老鼠以后通常不会马上吃了它,而是会放开它,等到老鼠以为可以逃走的时候,又把它抓住,这样反复逗弄多次,才会把老鼠吃掉。母后一定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对吗?”
  楚威后看着她,也抚掌笑了:“唉,你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她微笑着道:“老鼠聪不聪明,命运都在狸猫的掌握中。你既然亲口向我说,要跟随着姝当陪嫁之媵入秦,可这黄歇毕竟是太子的伴读,太子亲自保媒,大王也很欣赏他,我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总得允准他的婚事,是不是?”
  芈月似是听出了什么,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试探着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楚威后冷冷地道:“你说,把你七阿姊嫁给黄歇,如何?”
  芈月跌坐在地,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听得一个破碎的声音迟疑地道:“可是,可是茵姊不是中了邪吗……”这是她的声音吗,竟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楚威后却笑了,笑得如同操纵着人世间万物生死的神魔,她的声音也似飘忽而遥远:“黄歇一个没落子弟,赐婚公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难道还能够由得他挑来拣去不成?至于七丫头,也只是一时受惊才会生病,说不定冲冲喜,她的中邪就能好了呢!”
  芈月绝望地看着楚威后得意的笑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旋转,模糊。景色一时模糊一时清楚,终于渐渐变清,芈月凝神看去,但见楚威后那张充满了恶意与戏弄的脸,仍在眼前。
  芈月忽然笑了,她端端正正地向楚威后磕了一个头,道:“多谢母后允我,随阿姊远嫁秦国,儿臣愿意。”
  楚威后的笑容微凝,忽然又笑了:“那么,黄歇呢?”
  芈月笔直跪着,道:“黄歇是黄歇,我如今连自己的主都作不得,何能替别人操心。”
  楚威后看着她的脸,这张脸,与向氏这般相像,可是向氏的脸上,却永远也不曾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个小丫头,竟是个刚毅不可夺其志的人,可惜,可惜了,终究再怎么挣扎,也是挣扎不出注定要死亡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忽然兴味索然,挥了挥手道:“那你便下去备妆吧。”
  芈月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楚威后看着她退出去,忽然对自己的决定有一丝的不确定起来,她低头想了半晌,唤来了玳瑁道:“我欲要你随姝入秦陪嫁,你可愿意?”
  玳瑁一惊,旋即已经明白楚威后心意。作为一个奴婢,她在楚威后身边显赫已至极点,然则她跟随楚威后多年,忠心耿耿,明知道楚威后担心爱女,岂有不效忠之理,当下毫不犹豫地应道:“威后要用奴婢,奴婢岂有不愿之理!”
  楚威后道:“你也知道,我其他儿女均是懂事,我自不担心。唯有姝……”她轻叹一声:“这孩子是让我惯坏了,竟是一点也不曾有防人之心,我怕她此去秦国,会被人算计。她那傅姆女岚,我原只道还中用的,谁承想她……”说到这里,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女岚在芈姝私自出宫的事情上,事前不作为,事后推诿责任,顿时让楚威后厌了她。只是碍于芈姝自幼由她抚养,不好当着芈姝未嫁前处置,心中却是将她记了个“留用察看”的标记来。不想女岚在已经犯错的前提下,又让芈姝独自行走,以至于听到楚威后与玳瑁密议之事,造成楚威后与芈姝母女又一场争执,楚威后岂能再忍,便直接将女岚逐了出去。如此一来,芈姝身边便急需一个可信任的傅姆跟随。
  楚威后叫玳瑁选了数日,选上来的名单却是自己都看不上。玳瑁是她最得力的心腹,本不欲派她陪嫁,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爱女心切,便下了决心,又道:“那个向氏之女,我终究是不放心,你跟着前去,总要看着她死了,我才放心。”
  玳瑁知其心意,忙道:“奴婢必会替威后了此心愿。”
  黄歇虽在宫外,但莒姬在宫中经营多年,消息始终不断。他也收到了消息,得知楚威后要对芈月下毒,连忙也加紧行动,先是请了屈原为媒,再托太子横递上请婚之求给楚王槐,且已经托了景离等人游说,获得了楚王槐同意,只等着宫中下旨。不想过了数日,太子横却是一脸愧色来找黄歇,说了宫中旨意。
  “子歇,对不住,本来父王都已经答应了,可祖母说,九姑母自请当八姑母的陪嫁之媵,她劝说半天,九姑母只是不肯改口,不愿下嫁。因此为圆父王和我的面子,也为了补偿于你,改由七姑母下嫁于你。”太子横支唔半晌,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口。
  黄歇顿时脸色铁青,心中暗恨楚威后颠倒是非,恶毒已极,若不是早与莒姬商议好了退路,他当真是要当着太子横的面翻脸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威后当真慈爱得好,居然还劝了又劝,还肯想着补偿于我。难道太子在宫中,就不曾听说,七公主她患了癔症吗?”
  太子横亦是听过此时,尴尬地劝道:“依孤之见,其实这样对子歇更好,不是吗?你得了公主下嫁的荣宠,又不用真的被公主拘束压制,随便把她往哪里一放不愁衣食的,自己再纳几个喜欢的小妾,岂不更好。”虽然这样说对于自己的姑母很不公平,但扪心自问,把个中邪的公主下嫁,这也的确是太欺负人了,只是这么做的人是自己的祖母,他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暗替好友不平罢了,他也无可奈何啊。
  黄歇冷笑:“太子,我黄歇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横的手伸出去准备安抚他,伸到半空停在那儿了,尴尬地缩回手干笑道:“是啊,子歇,算我说错话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黄歇冷笑道:“怎么办?君行令,臣行意,大不了拒旨不接,一走了之。”
  太子横急道:“子歇,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黄歇看向太子横,道:“太子,现在局势稳定,我现在继续呆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放心,若是太子真有事需要我效劳,黄歇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子横顿时有些慌了手脚,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黄歇微微冷笑道:“天下之大,何处行不得。不过,我的确是要一走,却未必就了之。”
  他的确是要走,但在走之前,他要带走魏冉,他要在秦楚交界之处,选择一个与芈月接头的地点。他要安排向寿进入军营,他要托师兄弟们照顾芈戎,他要得到屈原给齐国的荐书……他要做的事是极多的。他不能急,他得一步步地来。
  芈姝亦是听到了此事,急忙来找芈月:“九妹妹,你听说了没有,黄歇居然向茵姊求婚。”
  芈月内心只想怒吼,不,他是向我求婚,却教你母亲将芈茵塞给他了。但这话却是不能当着芈姝的面说出来的,只冷笑道:“阿姊当真相信黄歇会向茵姊求婚。”
  芈姝眨了眨眼,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脸一红,有些羞答答地道:“你说,会不会是,子歇欲求婚于我,结果……因为我许配了秦王,王兄没办法答应于他,为了补偿于他,所以将茵姊嫁给了他?”
  芈月本对她心怀感激,但是再次直面了楚威后的残忍狠毒,最终芈姝的所有善意也被这样的绝对恶意所淹了。她心情已经是坏到了极点,见芈姝这般自作多情,忍了又忍才道:“我们均不知内情,又如何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芈姝却越想越觉得当真如此,叹道:“怪不得当日我赠玉于他,他回我《汉广》之诗,想来他也是知道,我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不曾想,他竟当真也有努力过……”思想这一个美少年,竟是当真对自己动过心,努力过,却是徒然隔江远眺,高山仰止,还不知道如何伤心呢。自己虽然与秦王情投意合,但毕竟伤了一个美少年的心,这一颗少女心又是得意,又是愧疚,自己想像无限,竟有些痴醉了。
  芈月看她如此神情,岂有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阿姊,你休要多想了,他本来便与你无关,你还是想想如何备嫁吧。”
  芈姝重又回嗔作喜道:“正是,还要妹妹与我作参详呢。”这边便要拉着她与自己去方府挑选楚威后为她备下的陪嫁之物。
  方府乃是楚宫藏宝库之名,中有楚国数百年的积累。但见高大的铁门缓缓推开,内府令引着芈姝和芈月走进库房。
  库房左边的墙上都是一排排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右边则是一个个锁着门的柜子。内府令掏出钥匙递给一名内侍,令其一一打开柜子,另一个内侍捧着竹册,一一核对。
  内府令殷勤介绍着,左边是兵器库,那各种架子上摆着的都是历任大王收藏着的宝刀兵器;右边是珍库,那一个个柜子里却是各种玉石珠宝,列国之中数楚国的荆山玉和秦国的蓝田玉最为上乘,但楚国的黄金之多,金饰之美,又是秦国所不能及。
  芈姝坐在上首,看着内府令指挥内侍们,按照竹册上的记录边核对边流水地将一盒盒珠宝器皿送上来介绍。
  首先自然是诸般常规的青铜器皿,各种礼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芈姊只略略看过,便打发了去。
  其后就是诸般首饰,楚国数百年王业,吞国灭邦无数,且荆山有玉、临海有珠、又富有铜山,这库中珍藏,只怕是列国也难有比肩的。
  莫说那无数美玉只在芈姝面前一捧而过,珍珠斗量、宝石成山,珠光宝光,映得人睁不开眼去。
  芈月看着那些宝物件件生辉,只是她对这些却不感兴趣,无心坐在那里和芈姝一起挑选,寻了个借口便站起来慢慢走动,不知不觉走到兵器架边。
  芈月顺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剑,抽出来只见寒光凌凌,见上面两个小字“干将”不由地念出声来,她身后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内侍跟随侍候着,见状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干将’剑,旁边那把就是‘莫邪’剑。据说是先庄王的时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干将铸剑,干将却无法将这五金之精镕化,干将之妻莫邪为助夫婿铸剑而跳入铸剑炉中,于是铸成这两把剑,剑成之日干将自刎而殉妻,因此这两把剑,雄名干将,雌名莫邪。先庄王得此双剑,终成霸业。”
  芈月看着手中双剑,心中不禁暗叹,王图霸业便又如何,千百年后,或许世人已经不记得庄王,但是此剑永留于世,这干将莫邪的爱情,才会永留于世。天下名剑虽多,却唯有干将莫邪之名最盛,这皆因为有这一段情之所钟,生死与共的感人之情罢了。她转头看着芈姝被簇拥于珠宝堆中,她将会成为一国之母,可是自己却将嫁与黄歇。或者她的富贵胜过自己,但是自己与黄歇的幸福,却是一定会胜过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够脱离了这里,脱离了这个困局,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就将结束。
  见芈月放下干将,小内侍忙引着她到了前面,又介绍道:“公主,那是穿杨弓,是当年神射手养由基用过的弓箭,旁边那个是七层弓,是与养由基齐名的潘党所用之弓……”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小内侍见她对弓箭不感兴趣,便以为她只喜欢名剑,忙又引着她去了剑架处,继续介绍道:“公主,这是越国大匠欧治子所铸的龙渊剑,当日风胡子前去越国寻访欧治子,铸了三把剑,一名工布、一名龙渊、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剑在大王身上佩着呢,所以这里存的是工布和龙渊。”
  这些旷世名剑,若到了外头,当叫举世皆狂,但于这平府之内,不过又是楚国的一件私藏罢了。芈月走过,却看到两处剑架摆设有些不同,当下又拿起一把剑,却见上面的篆字与楚国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详半晌,估摸着字形念着道:“越王勾践,自作用剑。”
  小内侍欲介绍道:“公主,这是……”
  芈月截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这是越王勾践之剑。”
  小内侍陪笑道:“公主好见识,这越王勾践剑旁边,就是吴王夫差剑。”
  芈月一手持着勾践剑,一手拿起夫差剑,念着上面的字道:“‘攻吴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剑。她手握着双剑,想着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昔日的两个霸主,顿一顿足便能够叫列国震动。但如今身死国灭,曾经用过的佩剑却落入此间。她看着自己左手持夫差剑,右手持勾践剑,闭目心中默祷,剑器有灵,当能佑她倚着两位霸主之气,破此之困局。
  祷完,她睁开眼睛,双手朝着前方架子轻轻一劈,便见这架子劈成三截,眼见那架子轰倒,小内侍险些哭了出来,芈月却是心情大好,将两把剑挂了回去,转头回了芈姝处。
  芈姝虽说是来挑选嫁妆的,但公主一应有的各式青铜器、玉器、珠宝等皆已经由内小臣择定,楚威后又添加了许多,实不用她亲自操心。她来,不过是挑些自己喜欢的小物件罢了。
  方府的珍藏虽然惊人,但芈姝从小是见惯这些的,这些东西在别人眼中再珍奇,于她来说亦只是平平,只挑着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此时见芈月回来了,便招手令她来看自己方才挑出来的东西。
  芈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随心所欲的小物件罢了,那一对的青玉羽觞的云雷纹别致些;这一套犀角杯是别国所无的;再挑了一套与和氏璧同一块玉料所制的玉组佩,一颗据说只比隋侯珠略逊的夜明珠,又有据说是从极西之地来的蜻蜓眼串珠,还有金银铜铁犀玉琉错八种质材做成八组带钩等等。
  挑完了以后,诸人便回了高唐台,芈姝便呼今日累着了,芈月见她如此,便主动对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选书目,阿姊可有设想?”
  平府便是楚宫的藏书库,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宝器物,不过是身外之物,但一个国家的传承、文化、历史,却是自它的藏书中来。楚国立国甚久,中间也经历无数波折,甚至数番迁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难的时候珠宝可以不带,这书简是不能不带的。
  楚国与秦国虽然都是五国眼中的蛮夷,但楚国毕竟历史悠久,数百年来能人才俊无数,灭国甚多,这些书简礼器自是远胜秦国。她要嫁与一国之君,这嫁妆中珍宝珠玉都是寻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却是礼器和书简。
  只是这书简礼器的准备,原是最繁琐不过,芈姝一听,便捂着头呼道:“还要挑书啊,嗯,我头疼,我不去了。”
  芈月微笑道:“那阿姊让谁去挑呢?”
  芈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芈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选吧。”
  芈月微一犹豫,芈姝见状,忙许了许多好处,硬是赖着要她替自己去挑书,芈月正中下怀,假意推辞几句,便答应了。
  她既然准备此番离开,再不回来,要与黄歇远走天涯,那么她自然也要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妆——芈姝的嫁妆是方府的珍宝,芈月给自己备的嫁妆,却是楚宫藏书库“平府”内的藏书。
  芈月得了芈姝的话,便来到平府,对内宰道:“大王这次赐百卷书简给阿姊作为嫁妆,内宰列出的书目却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亲自来挑选。”
  这平府的内宰自恃主管书籍,便有些傲气,听了此言虽然态度上仍算恭敬,但话语中却含着骨头,笑道:“九公主容禀,小臣这些书籍是知道给两位公主作陪嫁之用,岂敢慢怠。只是两位公主有所不知,书籍乃国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国都是孤本,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给公主陪嫁之用的书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这一陪嫁走,咱们楚国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吗?只是……唉小臣这些年一直在禀报,这平府之中的竹简已经多年没有大整理了,许多书简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录铭刻出来的典籍自然就不够齐全。这临时哪里找得出来这么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当时的书籍,多为竹简,甚至还有更远的石器、铜器、铁鼎上刻的铭文,且竹简大部份还是刀刻,自然不如后世这般可以复制,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书籍虽多,但是却不好将属于楚国的孤本让公主当嫁妆送出去。且这内宰还有些泥古不化,认为要收存入库传之后世的竹简,必须要用刀刻方能够保存长久,墨写的书卷,遇水变糊,实不堪长久存放。这样一来,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芈月反问道:“平府之中的典籍无人抄录铭刻,岂不是你内宰的过失,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现在倒来哭穷。”
  见芈月这样一问,内宰便露出一副苦相来:“公主,臣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录副本的事没有人做,有些陈年的书卷编绳脱落、字迹模糊,近年来的书简无人采集征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时候得到的书卷到现在也没来得及整理入册……”
  芈月诧异地问:“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无人整理?”
  内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这些书简十分珍贵,若无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编修,召集士子们抄录备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杂役,怎么敢动这些典籍啊。”
  芈月闻言,心中已经明白,当时士人习六艺,于内管辖封地、于外征战杀伐、于上辅佐君王、于下临民抚政,并不似后世那样职能清楚,文臣分辖。楚威王晚年征战甚多,楚王槐继位后昭阳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对于整理平府书籍这种事的关注就少了。
  她虽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却不会应和那内宰,便道:“虽是如此,但我却不信,连点稍齐整的抄本书目也整理不出来,想是你们偷懒的缘故。所以阿姊让我来看看,我既来了,便要亲自看一番才是。”
  那内宰无奈,只得引着芈月在平府里头一一看着,自己亲自引道介绍:“九公主,这一排是吴国的史籍,这是越国的史籍,这是孙子兵法全卷……”
  芈月驻足,诧异地问道:“孙子兵法?”此时列国征战,好的兵法常是国之重器,她只道兵法这种东西应该是国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宫中书库竟也有?
  内宰忙解释道:“是,这可是当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孙子兵法,当年孙武在吴国练兵,并著此兵法,被吴王阖闾收藏于吴宫。后来孙武离开吴国,有些断简残篇倒流于外间,可这全套却只在吴宫之中。后来越王勾践灭了吴国,这套孙子兵法又入了越国,直到先王灭越,才又收入宫中。先王时曾经叫人刻录一套收在书房,这套原籍便还存在平府。”
  芈月心潮激荡,这套书籍,实是比任何嫁妆都来得有用得多。当下拿起一卷孙子兵法,翻开竹简轻轻念着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看到这里,她的嘴角出了一丝笑容,她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了。
  当下芈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书简,说是要拿去给八公主看,那内宰苦着一张脸心中不愿,怎奈八公主得宠,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么,还能怎么办?却只咬死了孤本是断断不可作为嫁妆带到秦国去的,否则他便要一头撞死。
  芈月只得列了清单给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录副本,那内宰只得允了。
  他却不知,夜深人静,芈月便已经悄悄把许多孤本抄录下来了。
  她与黄歇,将来是要去列国的,手中的知识越多,立足的本钱才越多。
  黄歇同他说,他们首先会去齐国,齐国人才鼎盛,那里有稷下学宫,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等人都在那里,有上千人在那里讲学论术。
  孤灯上,芈月抄写着书卷,然而她并不孤单,在她抄着书卷的时候,她想象着仿佛旁边就坐着黄歇,在对她神彩飞扬地说:“皎皎,我们先去齐国,那里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结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齐国呆厌了,我们就去游历天下。去泰山、嵩山、恒山、华山、衡山,看遍五岳;我听说燕国以北,有终年积雪长白之山;昆仑以西,有西王母之国是仙人所居地;我还听说东海之上,有蓬莱仙山……我们要踏遍山川河岳,看尽世间美景……”
  芈月搁笔,轻抚着腰间黄歇所赠的玉佩,想象着将来两人共游天下,看尽世间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到了芈姝出嫁的时候了。
  这一日,楚国宗庙大殿外,楚威后、楚王槐率群臣为芈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万水,从此再无归期。不管在楚宫是如何地娇生惯养,是如何地荣宠无忧,嫁出去之后,芈姝便是秦人之妇,她在他乡的生死荣辱,都只能凭着她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她的母亲她的兄长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将羽翼伸到千万里之外,为她庇护。
  芈月穿着大红绣纹的嫁衣,长跪拜别。楚威后抱住芈姝,痛哭失声。
  在芈姝的身后,芈月穿着紫色宫装,跪在芈姝身后一起行礼。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芈月身后一起行礼。
  芈姝行完礼,站起来,看了楚威后一眼,再回头看看楚宫,毅然登上马车,向着西行的方向出去。
  芈月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跟着芈姝的脚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辞庙,却只是芈姝别亲,而她们纵有亲人,在这个时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没有给她们以空间互诉别情。
  应该告别的,早就应该告别了。
  就如同芈月和莒姬、芈戎,早就在数日前,已经告别。
  向寿已经入了军营,他将在军中积累战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芈戎将来成年分封时,成为他的辅弼。
  黄歇已经将魏冉接走,此时亦已经离开黄氏家族了,他将提早离开,在秦楚交界处,等她相会。
  天色将暗未暗时分,汩罗江边停着数艘楼船,芈姝等一行人的马车已经驰到此处。楚地山水崎岖,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们将坐上楼船,一直沿着汉水直到襄城。
  芈姝等一行人,下了马车,进入楼船。无数楼船载着公主及媵女和嫁妆,扬帆起航。
  暮色临江,只余最后一缕余晖在山岗上。
  山岗上,黄歇匹马独立,他的身前坐着魏冉,两人遥遥地看着芈月等人上船扬帆。
  船上依次亮灯,暮色升上,黄歇看了看芈月的船,转身骑马没入黑暗中。
  楼船一路行到汉水襄城,芈姝等人弃舟登岸,襄城副将唐遂和秦国的接亲使者甘茂均已经在此等候了。
  芈姝听了唐遂自报身份,诧异地问:“襄城守将唐昧为何不来?”
  唐遂听了此言,表情有些尴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来料理。”那时候一个地方、一支军队,上下级多为亲属或者旧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务,也是正常,芈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见了他解释,便也点点头作罢。
  唐遂忙又介绍身边之人:“这位是秦国的甘茂将军,特来迎亲。”
  甘茂虽为武职,举止却是颇有士人风范,当下行礼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参见楚公主。”
  芈姝见此人虽然貌似有礼,却颇有傲态,颇有不悦,只得勉强点头,以雅言回复道:“甘将军有礼。”
  唐遂道:“公主请至此下舟,前面行宫已经准备好请公主歇息,明日下官护送公主出关,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将军护送公主入秦了。”
  芈姝用雅言说道:“有劳甘茂将军。”
  甘茂以雅言回道:“这是外臣应尽之职。”
  两人以雅言应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芈姝心底,却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这个秦国来迎她的人,实是缺少一种对未来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仅是她如此想,便连芈月看着甘茂,心中无端有不安之感。
  当夜,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芈月独自坐在房间里,她拿着簪子剔了一下灯台,忽然间灯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个经历颇多的少女,但任何一个少女,在背井离乡刚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发现自己房间里忽然出现这样的异状,也要被吓到的。
  芈月只觉得心头一滞,手一抖,强自镇静下来,也不敢转头,只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迹象,这边却缓缓道:“阁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却听得一人的声音缓缓地道:“你可以转过头来看我。”
  芈月缓缓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神有些狂乱的老人,心中稍定,诧异地问:“阁下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芈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欢的九公主?”
  芈月皱了皱眉头,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问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认得先王?”
  那人却不回答,又问:“你母亲可是姓向?”
  芈月心中疑惑已极,此人似疯非疯,此时出现在此地,实是透着蹊跷,当下反问道:“阁下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人却直愣愣地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唐昧。”
  芈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将军?您不是襄城守将吗,唐遂副将说您已经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断她的话道:“是疯了很多年吧?”他来回走着,喃喃地道:“是啊,其实我并不是疯,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转头,问芈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有什么事想不通吗?”
  芈月见此人神态奇异,当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谨慎地道:“如果唐将军想说,自然会说的。”
  唐昧哈哈一笑,见芈月神情谨慎,忽然奇怪地问道:“你没有听人说过我?”
  芈月一怔,想了想还是答道:“曾听夫子说过,唐将军擅观星象,楚国的星经就是唐将军所著。”
  唐昧歪头看她:“就这个?”
  芈月冷静地道:“还有什么?”
  唐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仰首望天,长叹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点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样。”
  芈月看着他的举动,有些诧异,又有些害怕,她感觉到这个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此时忽然听到他说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惊,便问道:“我出生时?星辰怎么样?”
  唐昧摇头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枢,杀气冲天,月作血色,我当时真是吓坏了。”
  芈月心中一凛,退后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当初是我夜观天星,发现霸星生于楚宫,大王当时很高兴,可哪晓得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大王说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当时为什么要往西走呢,就是觉得应该往西走,现在看来是走对了,你果然往西而来,我在这里应该是守着等你来的……”
  一席话,听得芈月先是莫明其妙,渐渐地才听明白:“你说什么,霸星生于楚宫,先王之所以宠爱我,是因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诧异道:“你不晓得吗,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芈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宫中庶女虽多,为何楚威后对她格外视若眼中钉,原来此时再细细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觉得不知何处来的愤怒直冲头顶,怒道:“原来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运悲惨,是你害得我这么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杀机和猜忌中……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事,如果当初你什么也不说,那么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们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这么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芈月说到这里,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却无动于衷,道:“当日大王曾问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我说,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就注定会是楚国之祸了……可如果你现在就要落入他国,那就会成为楚国的祸乱,所以我在犹豫,应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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