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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明-金圣叹

_4 金圣叹(清)
  连叙管营逐日管待,如云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看时,是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来,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来,是几般菜蔬,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人来,一个提只浴桶,一个提一桶汤,送过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铺了,纱帐挂起,放个凉枕,叫声安置。明日,那个人又提桶面汤,取漱口水,又带个待诏篦头,绾髻子,裹巾帻。又一个人将个盒子,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吃罢,又是一盏茶。搬房后,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看时,却是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一注子酒。晚间,洗浴乘凉。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
  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写武松演试神力之时,却偏不一直写,偏先写得一半,如云轻轻抱一抱起,随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来深,如是便止。却自留下后半再作一番写来,如云一提,一掷,一接,轻轻仍放旧处,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尽情托出之时。却又还有一半在后,如云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是也。读第一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读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曲,非目之所尝睹也。】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此一句宾。】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张青生平一片之心。○一句主。○看他上文还带说杨志,此处已只提鲁达,为一篇大文之纲领。】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早伏蒋门神。】【眉批:一路都定武二神蹊径。】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妙语,直衬出杀嫂嫂合天理来。】你若敬爱我时,【敬爱二字妙绝。。武松天人,便说得出此二字来。】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特表武松仁慈之至。】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著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随笔搊成趣语。】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
  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坐。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夏景。】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张青待武松也,武松却不上坐者,盖预以弟道自居,令人又提武大当年,悲从中来也。】孙二娘坐在横头,【二娘固不必避生客也,然因此一坐,男女杂乱,便忽提出武大夫妻初见武二之日,不胜风景不殊之痛也。作者挑逗之工,于斯极矣。】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看他将戒刀赞诵一番,摩娑一番,加意极矣。】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此却是武松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说。○又不使宋江一边闲。】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武松仁慈,再表一遍。】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频频表出武松仁慈者,亿以尽情洗刷上文杀奸夫淫妇之污秽,以见武松真正天人,雷霆风雨,各极其用,不比梁山李逵、阮七之徒,草菅人命以为作戏也。描写至此,真神笔哉。】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失一哥哥,得一哥哥,一个兄弟方做完,一个兄弟重做起,文心淋漓飞舞,读之有海霞赤诚之观。○忽然感激四字,定武二真天人也。】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是年武松二十六岁也。○俗本九年作五年。】因此,张青便把武松结拜为弟。【与前结拜为兄四字对着,是张青一篇提纲。】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不见他进去,却见他出来,妙绝。】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打虎一千贯,便分猎户,张青送十两,又与公人。远远表出武松身无长物,便为后面差拨一篇奇文作地,不知文者,便汉其挥金如土也。】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细。】。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然感激【上东京时,嫂嫂不送出门前,还有哥哥送出门前也。到得配孟州时,已并无哥哥送出门前。天下为兄弟者,不止一人,亦有如是之怨毒者乎?今忽然于路旁萍水之张青夫妇,反生受其双双送出门前。亲兄武大,灵魂不远,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洒出泪来,武二天人,故感激洒泪也。○反映前文,至于如此,真正才子,万世不能易也。】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著道“平安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此书凡系一段小文,便要故意相犯,如此文,亦与林冲初到牢城营不换一笔。】“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 ,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并无,故妙。】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不是写武松不知世涂,只是自矗奇峰,为下文生精作怪地耳。】【眉批: 林冲差拨管营处都有书信银两,武松两处都无,宋江牢手有节级无,写出他一个自爱,一个神威,一个机械,各各不同。】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反坐下奇绝。】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新语。】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随景成趣。】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妙语。然世人都恒道之,而不能知其妙,何者?盖没钱至于没一文,止矣,若夫半文者,乞人亦不要也。偏说半文也没,盖云没之至也。】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猫儿不吃打,狗儿或者领却拳头去。】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自在之极。】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绝倒语,非武松说不出。】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妙波。○此却与林冲文不同。】“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此八字写武松不是蛮皮,盖其胸中计画已定。○然千载看书人至此无不猜到下文定是武来武对也。】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文情险绝。】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写出打虎是得意之事。】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绝倒。○一段。】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写出杀嫂又是得意事。○其文本与下连。】——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上下文皆是武松一连说话,中间忽夹写两边人笑,妙笔。】——“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其文与上阳谷为事句,一气连下。○二段。】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呼一声,【文笔险仄。】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著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髭髯;额头上缚著白手帕,【奇。】身上穿著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著手。【奇。】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妙。○一路看他写管营手柔,武松弓燥,一递一句,真欲失笑。】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妙妙。】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妙灵敏,反说出一串来。】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妙。】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加赠一层更妙。】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妙妙,反说出两句。】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新语。】寄下倒是钩肠债,【新语。】几时得了!”【妙妙。】两边看的人都笑。【若无此句,便是一管营、一武松、一行杖牢子,四边寂然更无人矣。】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妙。○然而何也?我又欲疾读下去,得知其故,又欲且止,试一思之,愿天下后世之读是书者,至此等处,皆且止试思也。】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妙波屡皱。】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著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上文脱过威棒,读者虽未审何故,然已惦魂安帖矣。作者却偏不肯便令安帖,偏又翻出两番刑法来,使读者重复忧起,绝世奇格。】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偏有两样,写得其祸不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只管问,绝倒。】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著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不叫作囚人武松矣,何也?】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么话说?”【妙。】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写得出奇,竟不知其何也。○逐色开列,以表不是草草供具,妙绝。】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妙。】……我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去了,并不见有事。】
  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妙。】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竟成尝随,写得妙极。】【眉批:看他一路历落零乱,写下无数只见一个人,只见那个人,妙绝。】又顶一个盒子入来。【出奇。】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妙。】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妙。】……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又去了,并无事。】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越写得出奇。】一个提著浴桶【亦逐件写。】,一个提一大桶汤,【逐件写。】来看著武松道:“请都头洗浴。”【真奇绝。】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妙。】……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不要武松动手。】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细细写出小心服事来。】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细细服事。】提了浴桶去。【去了。】一个便把藤簟、【句。】纱帐,【句。○逐件细细开列。】将来挂起,【细细服事。】铺了藤簟,【细细服事。】放个凉枕,【细细服事。】叫了安置,【何等细细小 心服事。】也回去了。【也去了,并无事。】武松把门关上,拴了,【着此句妙,写出高枕无事来。】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妙。】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此四字各处有,此却入妙。】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出奇无穷。】提著桶洗面水进来,教武松洗了面,【一。】又取漱口水漱了口;【二。】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早饭前写到面汤,奇矣,又写出漱口,又写出篦头,奇不可言。】替武松篦了头,【三。】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加一倍写。○挽髻子,裹巾帻,都不要武松动手。】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日日逐色开列。】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妙。】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加此一句,与上绾髻裹巾同一出色之法。】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此一吓不可当,文情怪险至此。】武松道:“这番来了!【妙,我亦惊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著武松【看他连用无数一个那个字,有乱山葱茏之势。】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何也?】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何也。】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著一注子酒。【还未归结,还要写出许多恭敬来,文情奇肆至此。】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逐色开列。○又逐次变换。】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斯了,【诗云:斧以斯之。是此斯字出处也。俗本作撕字。】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细细开列服事之法。】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如何?……”【妙。】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忽省。】又请武松洗浴、【省。】乘凉、【忽增二字。】歇息。【并无事。】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妙。】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省。】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管营看顾后,读者便急欲得知其故久矣。忽然接入连日看待之厚一篇,烦文琐景,虽一往如在山阴道中,耳目应接不暇,然心头已极闷闷,正图耐过此番,便当有个归结。却突然又幻出天王堂前闲走一段来,文情恣肆,非世所有。】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著。正是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闲中一衬。】武松却背叉著手,【本借囚徒做工,衬出武松,却又反借武松叉手,衬出囚徒,用笔真如司马入庞家,不复辨其谁宾谁主。】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此语与何不肉糜何异,岂有武二为此言,只是作者极意挑剔耳。】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著,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倒插而入,乍读之,真不知其故。】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连后文手提处,都先倒插在此,奇绝才子。】好块大石。【又喝一句,预为下文出色。○传云白受采,乃世又有未见白地而先渲染者,此四字是也。】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只闲闲放下。】坐地了自存想,【妙。】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脚上又找一句,妙。】
  话休絮烦。【半日亦细烦之极矣,偏说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又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不惟武松忍不住了,连读者亦忍不住了。不惟忍不住了,虽作者亦不好忍住了。】“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写得半明半灭,妙极。】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句。】吃了怎地?”【句。】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奇文,盖武松本与鲁达一双,故鲁达有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武松有老施管营相公,小施管营相公也。】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忽又一顿住,使人无出气处。】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妙。】——这个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三十字句。】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三十一字句。○并不说出却已说出,妙在只说包头络手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 ,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二十字句。○将装束各说半句,对答如画。】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只一句,陡将前文两节奇事,并作一事。】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声如洪钟。】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武二天人语。】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至此又作一顿。】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偏能又作一顿。】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著武松便拜。【跑出妙,便拜妙,实是奇极。】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彀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武二。】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武二。】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特特说出如许一个大冒头,却只说得一句起句,下又顿住了,读之吃力杀人。】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一句言是三月疟疾后。】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一句言又是酒醉里。】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一句言尚不用全力。】何况今日!”【此句言今日既非病后,又非醉后,又有全力。】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索性再一顿。】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忽然踔跃而入。】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再加一顿。】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此句不是闲笔写景,盖倒插众人在此,以为少间罗拜地也。】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奇妙无比,文势亦先略摇一摇矣。】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妙人。】“小管营也信真个拏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如此可谓奇绝矣,却只是一半,看他再写出一半。】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插入众人一句,也只是一半。】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此方是后一半,然尚有一半在后,奇绝之笔。】【眉批: 看他提字与提字顶针,掷字与掷字顶针,接字与接字顶针。又看他两段,一段用轻轻地三字起,一段用轻轻地三字止。】回过身来,看著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此又是一半,合一提、一掷、一接,不红、不跳、不喘,始表全副武松也。】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便拜不奇,奇于抱住也,敬之至,爱之至,不觉抱住矣。写得奇妙无比。】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二语写得宛然是连惊带吓说出来声口。】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此句即齐和管营下句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妙。】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妙。】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妙。○不是此数语,何以出一篇之气,故知下笔皆有分数。】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
  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
  正是:
  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总批 :尝怪宋子京官给椽烛修《新唐书》。嗟乎!岂不冤哉!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
  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传游侠货殖,其事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进而至于汉武本纪,事诚汉武之事,志不必汉武之志也。恶乎志?文是已。马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叙之事,则马迁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大事,如朝会之严,礼乐之重,战陈之危,祭祀之慎,会计之繁,刑狱之恤,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问者。凡以当其有事,则君相之权也,非儒生之所得议也。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是文人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恶敢置一未喙乎哉!此无他,君相能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为之事必寿于世。
  能使君相所为之事必寿于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而犹歌咏不衰,起敬起爱者,是则绝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矣。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
  但使吾之文得成绝世奇文,斯吾之文传而事传矣。如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将吾之文既已不传,而事又乌乎传耶?盖孔子亦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若是乎事无文也;其文则史,若是乎文无事也。其文则史,而其事亦终不出于齐桓晋文,若是乎文料之说,虽孔子亦早言之也。呜呼!古之君子,受命载笔,为一代纪事,而犹能出其珠玉锦绣之心,自成一篇绝世奇文。岂有稗官之家,无事可纪,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而必张定是张,李定是李,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者哉?则读稗官,其又何不读宋子京《新唐书》也!
  如此篇武松为施恩打蒋门神,其事也;武松饮酒,其文也。打蒋门神,其料也;饮酒,其珠玉锦绣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阳冈上打虎好汉,其千载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场,出孟州东门,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其千载第一酒场也。酒有酒时,炎暑乍消,金风飒起,解开衣襟,微风相吹,其千载第一酒时也。酒有酒令,无三不过望,其千载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监,连饮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载第一酒监也。酒有酒筹,十二三家卖酒望竿,其千载第一酒筹也。酒有行酒人,未到望边,先已筛满,三碗既毕,急急奔去,其千载第一行酒人也。酒有下酒物,忽然想到亡兄而放声一哭,忽然恨到奸夫淫妇而拍案一叫,其千载第一下酒物也。酒有酒怀,记得宋公明在柴王孙庄上,其千载第一酒怀也。酒有酒风,少间蒋门神无复在孟州道上,其千载第一酒风也。酒有赞酒,“河阳、风月”四字,“醉里乾坤火,壶中日月长”
  十字其千载第一酒赞也。酒有酒题,“快活林”其千载第一酒题也。凡若此者,是皆此篇之文也,并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则施恩领却武松去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书一行足矣,何为乎又烦耐庵撰此一篇也哉?甚矣,世无读书之人,吾末如之何也!】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快人快语。○每叹古今奏疏,悉是文文诌诌,不拣要紧说话直说出来,殊不足当武松一抹也。】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睹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著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一段写得此林真是快活。】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自是奇语。】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著头,兜著手,【一应。】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先伏一笔。】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得免大棒,与连日酒肉,何足道哉,正复此语难得耳。】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教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为上文许多郑重一笑。】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快人快语。○然则公又是几条臂膊,若只是两条,又如何打得尽许多人也。】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快人快语。】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快人快语。○千古第一酒场。】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打虎毕竟是武松平生得意之事,看他处处穿插出来。】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只作出口成谶,却已伏一笔。】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
  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著他打了?【妙,反若与于蒋门神之甚也。】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男子汉做事者,闭门如守女,开门如脱兔是也。】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快人快语。】要去便走,怕他准备!”【再说一遍,画出要走。】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极闲处无端生出一片景致,便陡然蒋天伦之乐,直提出来,所谓人皆有父子,我独亡兄弟也。○看他于为兄报仇后,已隔去无数文字,尚自隐隐吊动。】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先把题目较正明白,然后令武松做出文字来。】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为兄报仇以后,忽然一人结拜为弟,忽然一人结拜为兄,都是飞空架出之事。○前张青文中有结拜武松为弟句,此本与结拜鲁达为兄句作照耀耳。此处忽然借来,又作武松文中一番照耀,笔势可其翻舞不定。】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才学二字妙,正与后真才实学句对。】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此句明明写是欢喜,却明明写出悲伤,我读之而知其然,天下人读之,当悉知其然也。】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写豪杰是豪杰,写爱敬豪杰是爱敬豪杰。○只因此一翻踢,却翻踢出下文绝妙一个酒情来,奇想奇格。】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以不快语写出快语来,其妙可想。○此语却又似鲁达声口。】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写得不寂寞。】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家里。】只具著数杯酒相待,【妙。○趁势再一翻踢,务令下文极其突兀。】下饭按酒,不记其数。【妙。】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翻踢尽致。】心中不在意;【又妙在急用五字兜住,又再顿下一日,明日便一发突兀矣。】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此篇极写酒情,故于此等句皆应标出。】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是写武松起来吃酒,非写武松起来干事也。若说是干事,此人不知文,并不知酒矣。】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
  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此文只写酒字,故于闲话都一踢踢开去。】只要依我一件事。”【一篇题目。】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此等好句法,恰好从三碗不过冈脱化出来,前后掩映绝倒。○与三碗不过冈只换二字,已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汉武秋风辞起 句,亦只将高帝大风歌起句只换二字,亦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笑今人心枯髯断,追琢出来,自夸一字不盗旧人,却不中与 旧人作屁也。】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著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奇奥之文,须此快解。】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先算路。】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次算望子。】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次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次算量。】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此段文字全学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笔法,却更觉精神过之。】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忽然又举此事,是绝妙下酒物。】那时节,【三字声情俱有。】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此又全学坡公酒气沸沸,从十指出句法,却更觉精神过之。】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妙。】果品淆馔,【亦少不得。】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妙。○第一酒场,千载未见。】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深许之。】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 ,慢慢的随后来接应,【武松虽是天人,然打蒋门神却实是一件事,另写老管营作下整备,极不孟浪。】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笔笔欲舞,字字能飞。】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妙,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立之监,佐之史,不许紊乱酒规,千载未见如此。】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飞舞而下。】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更好行酒人,写得尽情尽致。】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妙语,所谓开宗明义章第一。】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好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好酒候,写来入妙。】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另写出一个望子,笔尖疲于变换矣。】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么?”【妙语绝倒。○意带讽谏,妙绝。】【眉批:也算一望句俗本作哥哥吃么。】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去便了。”【酒场中忽作此大平等语。】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飞舞而下,笔尖不得少定。○叙事入妙,固矣,试问其飞舞之故在何处?】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小省法。】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大省法。】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此句非武松面上无酒,只是写施恩心头有事。】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四字写出怕来。】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吃打后人语。】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真是笔墨淋漓,有恨不起刘伶读之之叹。】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笔畅墨遂,真无纤毫之憾。】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此五字惟酒后耳热时知之,写酒至此五字,真高山流水之曲矣。】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著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快人妙人。○奇绝之人,奇绝之事,奇绝之文。】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著。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著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著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却先一现,笔势奇绝,遂有饿虎当路,奇鬼来瞰之意。】
  武松假醉佯颠,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此来正打蒋门神也,却反放他过去,笔势奇兀不可言。】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挂著一个酒望子,写著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写过无数望子,最后又写出一个异样望子来。○看他加出四个字。】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著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又写出两把旗,陪上望子,又写出十个字,陪上四个字,总是将酒场异样排设。】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著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真正快活林,名不虚立。】正中间装列著柜身子;里面坐著一个年纪小的妇人,【孙二娘后偏又生此一妙人,与上文潘氏激映。】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武松看了,瞅著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著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杀嫂后,偏要写出武二无数妙人妙事,一见之于十字坡,再见之于快活林矣。】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写妇人酒保,笔笔是寻闹不成,妙妙。】
  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著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酒保来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奇文。】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好酒保,好妇人。】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著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奇文。○闻一闻绝倒。】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好酒保。】【眉批:此段文情妙处不在写武松用许多撩拨,在写酒保妇人许多撩拨只是不动也,譬如张弓正以急张不得为乐矣。】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好妇人。】酒保将去,又烫一碗过来。【又好酒保。】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奇文。○咂一咂绝倒。】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真好酒保。】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真好妇人。】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真好酒保。】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三番寻闹不出,只得放下另起。】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另起一头。○奇文。】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奇文。○我正怪今人纷纷有姓,却如何不姓李也。】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看他已逗出许多不堪了,下文却又收住,妙绝。】武松问道:“你说甚么?”【急问一句,要寻出头来。】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真好酒保,妙妙。真好文情,妙妙。】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又换一头。○于杀嫂后偏极写得武二风风失失。】酒保喝道:“休胡说!【不得不喝。】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到此处,不惟酒保妇人不堪,虽读者亦不堪矣。】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不得不骂。】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妙。○有时一点一滴,惜之如性命,有时如渑如坻,弃之如粪土,写豪士好酒,另是一样性情。】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著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作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奇绝妙绝之文,无一笔不在酒上出色。】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奇绝妙绝。○句法又变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著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句。】一脚,【句。】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真正快活林。】后面两个人在酒地上爬不动。【真正快活林。○读此句,始知前文泼酒之妙,真是无处不是酒。○鲁达打郑屠,下了一阵肉雨,便无处不是肉。武松打蒋门神,泼了一个酒地,便无处不是酒。一样奇绝妙绝之文。】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著,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一。】先自吃了那一惊;【二。】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三。】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四。】只顾赶将入来。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笔翻墨舞,其捷如风。】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其捷如风。】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著正中,【其捷如风。】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其捷如风。○看他打虎有打虎法,杀嫂有杀嫂法,杀西门庆有杀西门庆法,打蒋门神有打蒋门神法,胸中有此许多解数。】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此扑本是其捷如风,为上文又夹叙蒋门神,恐遂见迟延,故又重宣一遍也。】——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前文自谦有何才学,此处便写出真才实学来,武二真是出色。】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
  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
  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总批:看他写快活林,朝蒋暮施,朝施暮蒋,遂令人不敢复作快意之事。稗官有益于世,乃复如此不小。
  张都监令武松在家出入,所以死武松也,而不知适所以自死。祸福倚伏不测如此,令读者不寒而栗!
  看他写武松杀嫂后,偏写出他无数风流轻薄,如十字坡、快活林,皆是也。今忽然又写出张都监家鸳鸯楼下中秋一宴,娇娆旖旎,玉绕香园,乃至写到许以玉兰妻之,遂令武大、武二,金莲、玉兰宛然成对,文心绣错,真称绝世也。
  看他写武松杀四人后,忽用“提刀”“踌蹰”四字,真是善用《庄子》,几令后人读之,不知《水浒》用《庄子》,《庄子》用《水浒》矣。
  后文血溅鸳鸯楼,是天翻地覆之事,却只先写一句,云忽然一个念头起,神妙之笔,非世所知。】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此事快绝,写武二胸襟。】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早已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可笑。】武松指著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打虎得意之笔,便处处提唱出来。】量你这个直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武松自说出来。】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著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写得荣华。】武松指著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入脚不得;那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挣扎;【绝倒。】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浆;【绝倒。】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绝倒。】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了。】一面寻不著伤的酒保,【寻字妙,不着伤的又妙。】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争此一口无穷之气。】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看他一篇说话,句句用我字起,说得响。】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妙妙。】我和他并无干涉。【妙妙。】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字响。】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字响。】我便死也不怕!【我字响。】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字响。】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字响。】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我字响。】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我字响。】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打虎得意之事,处处提唱出来。】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亦是武松自说出来。】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
  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已出一口无穷之气矣。】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收结前篇一番快事。】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酒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武松。【写得荣华。】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平安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睹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再写快活林一句,真快活林不虚也。】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从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新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点缀。】只见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著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们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武松平生一片心事发,只是要人叫声好男子,乃小人之图害之者,早已一片声叫他做好男子矣。千古多有此事,君子可不慎哉!】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贴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著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得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著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
  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大喜字与后大怒字前后相照,写小人面不由衷,真是活画。】“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一样好名字。】男子汉,【又一样好名字。】英雄无敌,【一样好说话。】敢与人同死同生。【又一样好说话。○甚矣,小人之巧也,凡君子意之所在,彼色色能知之,又色色能言之,而其心殊不然也。独世之君子,既已心知其人,而又不免心感其语,于是忽然中其所图,遂至猝不可救,则独何耶?】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已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得大醉,【投之以所好,小人之巧真有如此,写得活画。】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
  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一段便写得与施恩一般。】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一段便写得与宋江一般。○君子所以不敢轻受人之解衣推食者,其心诚疑之也。】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里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够入宅里来?【却在口中补出两日事来,妙笔。】……”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疋……等件。【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此一段亦竟与连日闲文,一样平平叙去,遂令读者不觉。】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楼名妙绝。狮子街定是武松杀人处,鸳鸯楼不是武松饮酒处也。○特写此段者,一则为武松杀嫂以后,又连连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相缠,便成绝世奇文;一则为此处先写预席一次,便见同候车室门路都熟,以便后日血溅一回入来也。】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写杀嫂人偏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缠扰,妙心妙笔。】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是武二。】张都监大笑道:【大笑与后大骂相照。】“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好说。】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竟是武松语。】何故却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好说。】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内人奈何?】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著身坐下。【画。】张都监著丫环养娘相劝,【写杀嫂人写出如许多般妇女来,真正妙想妙笔。】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竟是武松语。】叫:“取大银赏钟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钟。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好景。】武松吃得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玉兰名字妙,与前金莲二字遥遥相望,为武松十来卷一篇大文两头锁钥也。○武松一篇始于杀金莲,终于杀玉兰,金玉莲兰,千古的对矣。】出来唱曲。张都监指著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樽前月下。忽闻此言,令人陡然念阳谷县紫石街,不知在何处。】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绝妙好辞,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张青夫妻,想到管营父子,洒泪不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你可把一巡酒。”【偏要写得妇人在杀嫂人眼前袅娜不已,妙心妙笔。】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环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个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著。【妙心妙笔,不惟在眼前袅娜,直写得杀嫂人身边有许多妇人俄延不去矣。】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宛然写出对嫂嫂饮酒时也。】张都监指著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忽然合出金莲本事来,妙心妙笔。】如你不嫌低微,【忽然合出金莲本事来,妙心妙笔。】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写杀嫂人至此,妙心妙笔。疑非人间所有。】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庭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写未睡有情有景。】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好笔。】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奇。】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哨棒,迳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看他偏写出玉兰来,显出金锁玉钥也。】“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贼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小人面皮风云转换,其疾如此。】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前文一连叫出许多义士,此处一连说出许多贼来,小人口何足为据也。】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著,迳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绝倒。】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然则足下定好度耶?】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著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的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何至死囚牢里,糊涂可笑,今古一辙。】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怨毒。】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著;又把木杻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眉批: 此以下写施恩,与武松文无涉,分别读之。】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好。】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写施恩为武松使用,都是大银子,不得不点出。】迳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里说知。
  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也结义做兄弟,写来一笑。○与前施恩四拜映衬。】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要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写得好。○凡他处必要写作牢中吃苦者,定为文情前后,有不得不吃苦之故耳。仿写武松,既可不必吃苦,则又何必定写吃苦也。】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写得好。】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活写世人受银子法。】
  施恩相别出门来,迳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著;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误将知府、孔目二人混为一谈。)】
  次日,施恩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一入死囚牢。】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施恩得之于老康,武松得之于施恩,深亏此处有此一笔,便使飞云浦回来,犹如秋鹰击雀也。】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宽松了,已有越狱之心;【突然分外添一笔,便将施恩三入反衬出异样恩义。○一句出狱,却令三句入狱出色。】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二入死囚牢。】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增一句。】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三入死囚牢。】
  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总结一句,好笔段。】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施恩三入,不为少矣,便忽然生个事情,一笔截住,甚有剪裁之妙。不然,日日入死囚牢,写得何日始了也。】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又补得好。】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于今为烈。】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著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
  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写得好。】武松忍著那口气,【又是一点无穷之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傍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著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著头,络著手。【不是蒋门神偏打二处,只图文情绝倒耳。】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巡著看;【又在口中补出未知事来。】因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著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绝倒。】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绝倒。】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写施恩写得好。】送与哥哥路上穿著,煮得两只熟鹅在此,【写施恩写得好。】请哥哥吃了两块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深明下文无冤。】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深明下文无冤。】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好。】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好。好。】施恩附耳低言【好。】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好。】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好。】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好。○写来竟是父子夫妇兄弟,不是朋友,故写得好。○重读之,觉实实写得好,我却写不出。】——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每每后文事,偏在前文闲中先逗一句,至于此句,尤逗得无痕有影,妙绝妙绝。不知文者,谓是武松自夸了得也。】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两个来也不惧他!【竟是父子夫妇兄弟。】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著去了,【完施恩完得好。】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数里。○看他一路叙出许多里数,史公敛手。】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果然不出都头所料。○文笔入妙。】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到来撩扑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妙心妙笔,写出妙人妙景。】又行了四五里路,【四五里。】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著,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妙心妙笔,写出妙人妙景。】行不过五里路,【五里。】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一总八九里。】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文笔妙绝。】提著朴刀,【朴刀此处出现。】各跨口腰刀,【腰刀此处出现。】在那里等候,【妙绝。】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著做一路走。【文笔妙绝。】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 ,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文笔妙绝。】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妙人。】又走不数里多路,【数里。】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作文须作如此语,方是绝妙好辞。】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著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妙。】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妙。】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妙。】这一个急待转身,【妙。】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妙。】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妙。】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将下桥来。【妙。】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妙。】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妙。】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读此句,为之一叹。本拟武松死于此刀,谁料自家之刀,仍杀自家之身耶?人生世上,此等事往往有之,愿后世以此为鉴也。】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妙。】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妙。】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妙。】武松追著,又砍倒一个;【妙。】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妙。】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妙。○问得筋节。】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妙。○都在句,写出不费手脚。鸳鸯楼句,写出熟溜专等句,写出毒。】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妙。】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看他涝朴刀解腰刀,便有两刀矣。】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妙。】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活画出来。○写武松真是武松,与他人不同。】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著朴刀踌躇了半晌,【妙绝。○提刀踌躇四字,自庄子写庖丁后,忽于此处再见。】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妙绝。○转笔如风。】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
  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
  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总批:我读至血溅鸳鸯楼一篇,而叹天下之人磨刀杀人,岂不怪哉!《孟子》曰:“杀人父,人亦杀其父;杀人兄,人亦杀其兄。”我磨刀之时,与人磨刀之时,其间不能以寸,然则非自杀之,不过一间,所谓易刀而杀之也。呜呼!岂惟是乎!夫易刀而杀之也,是尚以我之刀杀人,以人之刀杀我,虽同归于一杀,然我犹见杀于人之刀,而不至遂杀于我之刀也。乃天下祸机之发,曾无一格,风霆骇变,不须旋踵,如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之遇害,可不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复遣两徒弟往帮之也,岂不尝殷勤致问:“尔有刀否?”两人应言:“有刀。”即又殷勤致问:“尔刀好否?”两人应言:“好刀。”则又殷勤致问:“是新磨刀否?”两人应言:“是新磨刀。”
  复又殷勤致问:“尔刀杀得武松一个否?”两人应言:“再加十四五个亦杀得,岂止武松一个供得此刀。”当斯时,莫不自谓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飞而起,劈而落,武松之头断,武松之血洒,武松之命绝,武松之冤拔,于是拭之,视之,插之,悬之,归更传观之,叹美之,摩挲之,沥酒祭之,盖天下之大,万家之众,其快心快事,当更未有过于鸳鸯楼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之三人者也。而殊不知云浦净手,马院吹灯,刀之去,自前门而去者,刀之归,已自后门而归。
  刀出前门之际,刀尚姓张,刀入后门之时,刀已姓武。于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铦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亲以头颈试之。呜呼!岂忍言哉!夫自买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未尝杀一人,则是不如勿买,不如勿佩之为愈也。自买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杀一人,顾一人未杀而刀已反为所借,而立杀我一十九人。然则买为自杀而买,佩为自杀而佩,更无疑也。呜呼!祸害之伏,秘不得知,及其猝发,疾不得掩,盖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人之犹甘蹈之不悟,则何不读《水浒》二刀之文哉!
  此文妙处,不在写武松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须要细细看他笔致闲处,笔尖细处,笔法严处,笔力大处,笔路别处。如马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句,丫鬟骂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问谁句,此其笔致之闲也。
  杀后槽便把后槽尸首踢过句,吹灭马院灯火句,开角门便掇过门扇句,掩角门便把闩都提过句,丫鬟尸首拖放灶前句,灭了厨下灯火句,走出中门拴前门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笔尖之细也。前书一更四点,后书四更三点,前插出施恩所送绵衣及碎银,后插出麻鞋,此其笔法之严也。抢入后门杀了后槽,却又闪出后门拿了朴刀;门扇上爬入角门,却又开出角门掇过门扇,抢入楼中杀了三人,却又退出楼梯让过两人;重复随入楼中杀了二人,然后抢下楼来杀了夫人;再到厨房换了朴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门;一连共有十数个转身,此其笔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个“灯”字,四个“月”字,此其笔路之别也。
  鸳鸯楼之立名,我知之矣,殆言得意之事与失意之事相倚相伏,未曾暂离,喻如鸳鸯二鸟双游也。佛言功德天尝与黑暗女姊妹相逐,是其义也。
  武松蜈蚣岭一段文字,意思暗与鲁达瓦官寺一段相对,亦是初得戒刀,另与喝采一番耳,并不复关武松之事。】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仇,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来跨了,【一写腰刀。】【眉批:一路看他写刀,写角门,写灯,写月。】拣条好朴刀提著,【一写朴刀。○妙在即以彼家之刀,杀彼家之人。】再迳回孟州城里来。
  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武松迳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伏著。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一写角门开。】后槽提著个灯笼出来,【一写灯。】里面便关了角门。【二写角门关。】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此句起,妙笔。】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二写灯。】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
  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妙语。】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二写朴刀。】却掣出腰刀在手里,【二写腰刀。】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出来,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入一重门来。○看他入来,出去,又入来,又出去,写得跳脱不可言。】把这后槽劈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三字妙笔。○三写灯。】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三写腰刀。○不见人,单见刀,一者灯下,二者吓极。】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妙。○有此闲笔。】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绝倒。】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四写腰刀。】把这后槽杀了。【杀第一个。】一脚踢开尸首,【闲细。】把刀插入鞘里。【五写腰刀。】就灯影下【妙。○四写灯。】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前文施恩送棉衣、碎银、麻鞋三件,今忽将两件插在前边,一件插在后边,为百忙中极闲之笔,真乃非常之才。】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辏,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六写腰刀。】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百忙中插出施恩银两,非常之才。】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记着。】却将一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闲细。○五写灯。】却闪将出来,【又出去。】拿了朴刀,【妙。○三写朴刀。○此句下又入来。】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一写月。○妙笔。】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又入一重门来。】便先来开了角门,【三写角门开。】掇过了门扇,【闲细。○此句又出去。】复翻身入来,【又入来。】虚掩上角门,【四写角门关。】闩都提过了。【闲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五写灯。○又入一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绝倒。】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表出等回话。】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四写朴刀。○朴刀在此。】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七写腰刀。○带血妙。】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又入一重门来。】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八写腰刀。】杀了。【杀第二个。】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忽然跳出话外,真是以文为戏。】武松手起一刀,【九写腰刀。】也杀了,【杀第三个。】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闲细。】灭了厨下灯火,【六写灯。○闲细。】趁著那窗外月光【二写月。○妙笔。】一步步挨入堂里来。【又入一重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来。【又入一重来。】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好。】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扶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二字妙,将有字衬出无字处。】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却不道这早晚已在这里下手,为之绝倒。】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六字奇句。】也没了!”【绝倒。○遂成口谶。】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十写腰刀。】左手揸开五指,【陪一句,衬成刀势。】抢入楼中。【再入一步来。】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七写灯。】一两处月光射入,【三写月。○绝妙好辞。】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闲细。】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十一写刀。】劈脸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不惟转身回刀甚疾,其转笔回墨亦甚疾。○十二写腰刀。】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十三写腰刀。】齐耳根连脖子砍著,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顿一句。】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闲细。】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疾。】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真正妙笔。】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句。】一刀【句。○十四写腰刀。】先割下头来。【杀第四个,又割头,与杀别个不同。】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杀第五个,亦割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杀第六个,也割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妙。】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奇笔。】蘸著血,【奇墨。】去白粉壁上【奇纸。】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奇文。○奇笔奇墨奇纸,定然做出奇文来。○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看他者字也字,何等用得好,只八个字,亦有打虎之力。○文只八字,却有两番异样奇彩在内,真是天地间有数大文也。○依谢叠山例,是一篇放胆文字。】
  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著两个上去搀扶。”【行到水穷,又看云起,妙笔。○写武松杀张都监,定必写到杀得灭门绝户,方快人意,然使夫人深坐房中,武松亦不必搜捉出来也。只借分付家人凑在手边来,一齐授首,工良心苦,人谁知之。○下养娘引着两个小的,亦只闲闲凑来。】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扶梯边【又出来一步。】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妙笔,妙不可言。】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阳顶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手起刀落,【十五写腰刀。】早剁翻了一个。【杀第七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揪住也是一刀。【十六写腰刀。○杀第八个。】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绝妙好辞。○八写灯。】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提了刀,【十七写腰刀。】下楼来。【又出来一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又入一重来。】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闲细。○又表是暗中,与后灯明相照。】武松的刀早飞起,【十八写腰刀。】劈面门剁著,倒在房前声唤。【杀第九个。】武松按住,将去割头,刀切不入。【十九写腰刀。○半日可谓忙杀腰刀,闲杀朴刀矣。得此一变,令人叫绝。○真正才子。】武松心疑,就月光下【四写月。】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二十写腰刀。】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厨房下【忽然直出来,真正才子。】拿取朴刀,【五写朴刀。】丢了缺刀,【二十一写腰刀。】翻身再入楼下来。【忽然又直入来,写得怕人。】只见灯明下【九写灯。】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著两个小的,【人口凑聚,有法,又有情。】把灯【十写灯。】照见夫人被杀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六写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著。【杀第十个,○前杀金莲是心窝里,仿杀玉兰亦是心窝里,藏此三字为暗记也。】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七写朴刀。】结果了,【杀十一个,杀第十二个。】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忽然又出前门去。拴得妙。】又入来,【忽然又入去。】寻著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杀十三个,杀十四个,杀十五个。】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六字绝妙好辞。】走了罢休!”撇了刀鞘,【闲细之极。○二十二写腰刀。】提了朴刀,【八写朴刀。】出到角门外,【又直出来。○五写角门开。】来马院里【再出来。】除下缠袋来;【忘之固是败笔,然不忘真是奇笔。】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再出来。】倒提朴刀便走。【九写朴刀。○倒提妙绝,是心满意足后气色,只现金字便描写出来。】到城边,寻思道:“若等门开,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句。】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句。○写跳城便真写出跳城来,真是才子。○十写朴刀。】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妙写。○十一写朴刀。】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妙笔。○十二写朴刀。】月明之下看水时,【四写月。○楼上月,此月也,濠边月,亦此月也。然而楼上之月,何其惨毒,濠边之月,何其幽凉。武松在楼上时,月亦在楼上,初不知濠边月色何如。武松来濠边时,月亦在濠边,竟不记楼上月明何似。都监一家看月之时,濠边月里并无一个,武松濠边立月之际,张家月下更无一人。嗟乎!一月普照万方,万方不齐苦乐,月影只争转眼,转眼生死无常。前路茫茫,世间魆魆,读书至此,不知后人又何以为情也。】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如此穿插,妙岂容说。○以前篇中间一句,分插在后篇前后,真正奇笔。】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此句收,妙笔。○与前一更四点句,作一开一阖。】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月桑)!‘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十三写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一更四点,四更三点,前提后缴,合成奇格,此更以五更带作余波。】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十四写朴刀。】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闲细。】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绑了。【闲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十五写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好笑。】拖到村里来。
  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不正写,却用他人看出。】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著了手来?”【捎带两月以前。】武松只不做声, 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还点著碗灯。【十一写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著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那四个男女提著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好。】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一篇十来卷文字,回环踢跳,无句不钩,无字不锁。】那大汉道:“果然是我兄弟!”【妙绝,真疑鬼疑神之文。】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两句写得好笑,遂似为做头陀之谶,然实是算到做头陀时,无处安放头巾,故先于此处销缴之也。】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公自注。】
  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松答道:【眉批: 看他一路细细叙述,不省一字,显出大笔力。】“一言难尽!【我读半日不得了,一言如何得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后,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后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害。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徒弟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先杀一个养马的后槽;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直上鸳鸯楼,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四更三点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前正传是第一遍,此叙述是第二遍。】一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博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上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分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著哥哥,恕罪则个!”
  张青夫妇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我心里事。【好张青夫妇。】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那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好人送好物,应如此好好用。】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四个捣子不知我心,连武松亦复不知我心,写张青夫妻其实好。】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知己。】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好张青。】谁想果是贤弟!”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只一句便将前一篇,重复出色加染。】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八字写出好主人,正不以酒食为感也。】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上半夜怕人,下半夜怕鬼,写得绝倒。】众人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天明时分,【妙绝妙绝,遂令读者疑字缝里或有武松劈面直跳出来。】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简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像、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前文所无。○前文止半句。】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厨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前文所有。○此句本在后,倒插在前。】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此句本在后,倒插在前。】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一口,奶娘二口,【此句本在后,倒插在前。】儿女三口。【此句前是二口,此多一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正传是第一遍,叙述是第二遍,报官是第三遍。看他第一遍之纵横,第二遍之次第,第三遍之颠倒,无不处处入妙。○看他叙来有与前文合处,有与前文不必合处,政以疏密互见,错落不定为奇耳。必拘拘一字不失,何不印板印作一样三张也。】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保里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下,尸首皆在水中。”【共计十五人后,急接四人,踌躇满志之笔。】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著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绝倒。】家至户到,逐一挨察。五家一连,十家一保,那里不去搜寻。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扰扰,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张青夫妻一片之心。】——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无家之痛,此日最深。○不仁二字,雅驯之极,却已断尽淫妇奸夫矣,妙绝。】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我哥哥鲁智深和甚么青面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伙;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得。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事。于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伙。”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辏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著张青面,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嫂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独表孙二娘能。】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叔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说的定依。”【妙笔,令人忽然想到暮雪房中,不觉失笑。】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著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时常半夜里鸣啸得响,叔叔前番也曾看见。【妙笔。】今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是前世前缘?叔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著!——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以文为戏。】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我身上做的!”【好。】著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好。】解开头发,折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著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写武二无可不可,真是天人处都在此等句见得,不得于世人所赞亦赞也。】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真是豪杰相聚,便有此等妙事。】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好像我要便宜:【趣语。】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 ,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失。”【细。】武松道:“大哥见得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
  武松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四字妙。】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迳。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 ,也不是长久之计,【只作商量,却便隐括后事于此,妙笔。】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著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谥曰伏虎尊者。】
  当晚武行者,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好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静荡荡高岭,有甚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著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著一个妇人 ,在那窗前看月戏笑。【又是一个妇人,文情奇肆至此。】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出家人上忽添山间林下四字,便将三千威仪,八百细行,一齐提出。武松做行者,便真是行者,叹今日法门之非也。】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烂银也似刀,却在烂银也似月光下照看,便写得纸上烂银也似射入目睛,正不辩其是刀,是月,是纸,是墨也。】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先生字上加鸟字,下加试刀字,千载奇语。】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画出。】竟来到庵前敲门。
  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甚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上。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著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 ,不要箱儿里去取!【一生本事都放箱儿里,盖鸟先生则然矣。】正是挠著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出那口戒刀,轮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气。【竟是剑术传中选句。俗本改去,何也?○写两中剑,两口刀,却偏增出月明之下四字,便有异常气色。】两个斗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妙。○此语前文未有。】但见:
  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
  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总批 :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代文字,故无异样出奇之处。然我观其写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远也。盖上文武松一传,共有十来卷文字,始于打虎,终于打蒋门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过冈”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后打虎,甚矣,醉之为用大也!其打蒋门神也,又因“无三不过望”五字,至于大醉,大醉而后打蒋门神,又甚矣,醉之为用大也!虽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不可终恃,恩宠不可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一事可以终恃,断断如也。乃今武松一传,偏独始于大醉,终于大醉,将毋教天下以大醉独可终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虫,而有时亦失手于黄狗;神威可以单夺雄镇,而有时亦受缚于寒溪。盖借事以深戒后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犹尚无十分满足之事,奈何纭纭者,曾不一虑之也!
  下文将入宋江传矣。夫江等之终皆不免于窜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则固皎然如冰在玉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
  故作者特于武松落草处顺手表暴一通,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后文之必应之也。乃后之手闲面厚之徒,无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续一部,唐突才子,人之无良,于斯极矣!】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叫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那妇人哭著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晓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两三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好风水,今日验矣,绝倒。○若真有风水,则又何以偏有此等事也?若风水本有,人自一时看不出,则何日当遇看得出人也?世之愚人,必欲津津言之,何哉!】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两百两金银。”
  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了!”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好。】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好。】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著酒肉。【是。】武行者讨大 碗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著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四字妙。○此一段,岂以必杀飞天蜈蚣为武乎?岂以必救妇人为仁乎?于是二者皆无取焉。然则为写戒刀,此言为独断也。】连夜自过岭来,迤逦取路望著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
  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好笔。】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先叙白虎山,古云行人如一画图中,今日笔墨都入画图中也。】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屋后都是乱山。○此二句,人只谓是写景,却不知都是章法。】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看他说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看他没了。】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好笔。○四角酒不足以醉武松也,然要写多,又恐与三碗不过冈,无三不过望相近,因倒追到前文去插此一句,特与俗笔不同。】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 ,也回些与我吃了,【想到自吃的肉,一发挑动下文。】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只是顺口捎带一句,亦是情所必有,却偏与榜文捕护相挑斗,故妙。】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看他只是说没了。】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看他到底说没了。】
  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著三四个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不但肉,又有鸡,不但有,又已熟,忽然写得馨香满鼻,绝妙文情。】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酒字上又加青花瓮三字,写得分外入耳。】店主人道:“在这里。”【三字活跳,与前许多郎当语相激射。】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又偏坐得相激射。】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写得射眼之极。】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青花瓮外,又加写出一个大白盆,不惟其物,惟其器便已令人眼涎俟痒之极,况又实实清香滑辣耶!】武行者偷眼看时,【写得绝倒,四字中有又恼又羞在内,馋自不必说。】却是一瓮灶下的好酒,风吹过一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写得绝倒,中间又恼又羞,馋自不必说。】喉咙痒将起来,【痒字绝倒,又爬挠不得。】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 ,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射眼之极。】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故意写得射眼,绝妙文情。】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写得馋,自不必说,其实又恼又羞。】正是“眼饱肚中饥,”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为头是此一声当不起。】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好。○活写出半日不来顾管。】武行者睁著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 ,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只管将出家人三字,挑斗榜文捕护,有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之巧。】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绝倒语。○看他只管说曾不看见,妙绝。】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写那汉大怒,却不便来发作,却又去看店主人,然后跳起身来,如画之笔。】
  那大汉跳起身来,【眉批:一个立起。】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只管将出家人三字,挑斗榜文捕护,使读者心中疑忌。】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一个硬。○写两硬相磕,互不肯让,句句出色。】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一个又硬。】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眉批:又一个立起。】“你那厮说谁!”【一个又硬。○有声有色。】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一个又硬。○有声有色。】【眉批:一个走出。】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一个又硬。○须知是一头喝,一头抢出来。】【眉批:又一个走出。】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眉批: 一个出门。】武行者赶到门外。【眉批:又一个出门。一路看他写两个硬汉各不相下。】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著他。【如画。】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如画。】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如画。】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中,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如画。○自打虎至此,曾无一次不变。】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如画。】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如画。○写得只如将大汉作戏,又表神力,又表醉后。○溪里二这字,妙绝文情。】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救上溪来,捉上溪来,不意寒溪有此妙事。】自搀扶著投南去了。【如画。】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掸不得,自入屋后躲避去了。【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二语写出快活,有旁若无人之意。】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可怜,好酒却是冷吃,亦足强似顷间偷看时也。】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写得快活。】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快活亦有,醉亦有。】没半个时辰,把这酒【句。】肉【句。】和鸡【句。】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绝妙文情。】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画出头陀,画出醉,画出严寒,画出溪边。】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著武松叫。【无端忽想出一只黄狗,文心千奇百怪,真乃意想不到。】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著吠。【叠写一句者,上句从作者笔端写出,此句从武松眼中写出。从笔端写出者,写狗也。从眼中写出者,写醉也。】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四字骂世,言世间无事可寻,一寻便寻了狗的事也。】恨那狗赶著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狗上加一恨字,赶狗上着一戒刀字,皆喻古今君子,有时忽与小人相持,为可深痛惜也。夫狗岂足恨之人,戒刀岂赶狗之具哉。】那黄狗绕著溪岸叫。【写出寒溪,写出村犬,写出醉壮举陀真是笔头有画。】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其力可以打倒大虫,而不能不失手于黄狗,为用世者读之寒心。】黄狗便立定了叫。【活画黄狗,活画小人。○黄狗得意。○俗本落此句。】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得当不得,爬将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学道必须闻一知十,看书却须闻一知二。如此句寒冷得当不得,须知是两个人寒冷得当不得。淋淋漓漓一身水,须知是淋淋漓漓两身水也。作传妙处,全妙于写一边,不写一边,却将不写一边,宛然在写一边时现出。其妙不可以一端尽也。】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爬起时不记戒刀,起来后忽然耀眼,写醉人真是醉人,写戒刀真好戒刀。俗本落此句。】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此段不止活画醉人而已,喻言君子作世,每每一蹶之后,不能再振,所以深望其慎之也。】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著一条哨棒,【却不接吃打大汉,妙。】背后十数个人跟著,都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画。○一狗吠而众人随之,类如此矣。】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十个庄客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又作补,又作引。】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 ,换了一身衣服,【细笔不漏。】手里提著一条朴刀,背后引著三二十个庄客,都拖枪拽棒,跟著那个大汉,吹风呼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著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不成捉矣,止可谓之涝上溪来耳。○前文闲写一句云门前一道清溪,不意遂两用之。】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著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又打妙。】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著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忽然一逼。】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甚么!【忽然一松。○一逼一松,总是摇漾读者。】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著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也像是三字,妙绝。可见连日说好汉也,可见连日说开松也。】
  此时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会得,【此三字中又提动景阳打虎一事在心头矣。】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先去背上看了杖疮【写看一看,亦不一直写出,且先写个看背上杖疮,以作一曲,便无馋笔渴墨之消。】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方才看正面,便有酣笔饱墨之致也。】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疑鬼疑神之笔。】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疑鬼疑神之笔。】那人喝道:“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自武二郎兄死之后,如十字坡、孟州营、白虎庄,处处写出许多哥哥弟弟字来,读之真有昨夜雨滂烹,打倒葡萄棚之妙也。然前两处犹明明知是某人,却写到结拜兄弟,便有通身击应之能耳。此却更不知是何人,竟写一个认是哥哥,一个认是兄弟,叫得一片亲然,使读者茫不知其为谁,岂其梦中见武大耶?盖特特为是疑鬼疑神之笔以自娱乐,亦以娱乐后世之人也。】那穿鹅黄袄子的【妙。】并吃打的【妙。○一时写出四个人,却一个人认得三个人,一个人认得一个人,两个人各认得两个人,一个人只认得一个人,一个人认得三个人者,出来的人认得三个人也。一个人认得一个人者,武松只认得出来的人也。两个人各认得两个人者,鹅黄袄子的认得出来的吃打的,吃打的认得出来的鹅黄袄子的也。一个人只认得一个人者,读者此时只认得武松,并不认得出来的、鹅黄袄子的、吃打的也。○妙批。】【眉批: 看他写四人都无名字。】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景阳冈找虎不惟自己时常说,别人也时常说,可知是一件非常事。】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如画,如话。】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干衣服与他穿了,【细笔不漏。】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水浒写拜,已成套事,此又写得异样出色。○真好哥哥。】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真有是事。】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一只拜作两橛写。】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又略一顿。】正是郓城县人氏,【句。】姓宋,【句。】名江,【句。】表字公明。【句。】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是打虎杀嫂初遇张青时也。】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便带出三十四回来。】后却接得家中书说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口中补写朱、雷。】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口中补写来孔家前半节事。】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此句丑。】我在此间住半年了。【是打蒋门神、杀张都监、再遇张青时也。】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便入此句,为下作引。】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门庆。【此是半年。】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此是半年。○上文云柴家半年,孔家半年,此又叙出半年中事都知,半年中事都不知,不惟行文有虚实之妙,又表出柴孔两庄大小之不同也。】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通奸上坐以不仁二字,妙绝,遂令风情二字,更立不起。】药死了我先兄武大,【诸字哭杀,何也?昔佛入灭后,阿难结集四经,升座初唱如是我闻四字,一时大众,无不大哭也。日昨犹见佛,今日已称我闻。今武松别宋江时,犹口口哥哥,见宋江时已口称先兄。嗟乎!肠断脉绝,胡可以言也。】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申东平府。后得陈府尹一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竟是哥哥身分,妙。○写得宋江亦有夸耀武松之意,妙妙。】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我于世间无所爱,正独爱此一句耳。我二三同学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来管待。【妙。写得孔亮爱敬豪杰出,写得武松豪杰为人爱敬出。】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谒拜。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拜见。宋江见了大喜。【写武松到处有人拜门生,可谓荣华之极,一百七人中,无一个得及也。○官司榜文,有如无物,写得妙绝。】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一夜话中抽出一句,妙笔。】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著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不说起杨志。】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也好者,仅好而有所未尽之辞,只二字截住,下却疾转出清风寨同去一段来,深表自家爱异武松之至,不愿其遂去落草,而自家之一片冰心,遂可借此得以自白。此皆宋江生平权诈过人处,而后人反因此等续出后数十回,真可笑也。】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这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写出恩爱如见。○诚如此,可谓爱人以德矣。】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知寨不好。【说得妙。曾不见花知寨,因宋公明而爱及花知寨,一妙也。虽因宋公明而爱入花知寨,然毕竟信公明深于信知寨,二妙也。】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只是由三字,去了罢三字,便活衬出宋江恩爱来。】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武松不必有此心,只因上文宋江数语感激至深,便慨然将宋江口中不便说明之事,一直都说出来。读其言,真令我欲痛哭也。○殊不知宋江却不然。】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看他便着实赞叹,全是一片权诈。】若如此行,不敢苦劝,【此八字重上四字。】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此句又落到兄弟恩情上来,妙绝。○只因宋江要表不反,便有此一段文;只因有此一段文,便为七十回后续貂者作地也。】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陪。】并带来的度牒书信戒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武松偏不然。】孔太公父子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戒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著,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真正哥哥既死,且把认义哥远送,所谓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也。】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与张青如出一日。】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前宋江口中不好说明,却向武松口中说明之;然武松口中却说不畅,便再向闲江口中畅说之,妙绝。然而其实都是宋江权术,七十回后纷纷续貂,殊无谓也。】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此非宋江自谦,实是武松珠玉在前矣。】武行者听了,【此五字真写得好,有如鱼似水之乐。】酒店上歇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笔墨淋漓之至。】少戒酒性。【再申四字才,所以消缴武松十来卷文字,直挽至最初柴进庄上使酒打人一句也。】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投东,望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七字妙绝,遥遥直与一年前柴进庄上武松别宋江上路时相应。】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不曾问得宿头。【如此入。】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躧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绳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即晚间心中欢喜,观之不足之山也。】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寺,却请起来,剖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直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掸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著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卜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著顶绛红头巾;休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庥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著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上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怕。】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怕。】那个掇水的小喽啰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怕。○一部大书以宋江为主,则如此等处定当不妨,然作者却偏故意写得怕人,读之亦复吃惊不少。】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著,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再注一句者,为欲少迟下文也,然于何知之?】
  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三十七字只作一句读,其事甚疾。○此三十七字中,凡叙三个人,三件事,然其实泼时即是叹时,叹时即是听时,听时即是泼时,虽是三个人,三件事,然只在一霎中一齐都有,故应作一句读也。】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妙。】说甚么‘宋江?’”【妙。○看他两半句不合处。】小喽啰答道:“这厮口里【妙。】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妙。】燕顺便起身来【妙。】问道:“兀那汉子,你认得宋江?”【妙妙。】宋江道:“知我便是宋江。”燕顺走近前来【妙妙。】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天下岂有两宋江耶?妙妙。】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妙妙。】燕顺嚷道:【妙妙。】“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当选妙。○详其地不足信,又必详其事焉。笔墨淋漓,乃至于此。】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江。”【妙妙。○无所不详矣,只余三郎二字,亦详出来,文心当面变化而出,非先有定式可据也。○看他连用无数宋江字押脚,有渔阳掺挝之声,能令满座动色。○俗本讹。】燕顺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便夺尖刀,妙绝妙绝。】便把自身上穿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 ,裹在宋江身上;【便脱枣红衲袄,妙绝妙绝。】便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便抱上虎皮交椅,妙绝妙绝。】便叫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便叫来拜,妙绝妙绝。○写得燕顺屁滚尿流如活。○上七宋江字押脚,此四便字提头,文笔盘飞踢跳。俗本讹。】宋江连忙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好汉一齐跪下。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未审亦作汤否?】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繇,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 ,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全书大眼目。】不知仁兄独自何来,今却到此?”
  宋江把这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紫进并孔太公许多时,及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晚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服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妙。○又妙于夜来不说,留作今朝竟日之欢也。】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妙。】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话下。
  当时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笔法。】只见小喽啰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著,挑著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点起三五十小喽啰,便要下山,宋江,燕顺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啰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著的一个妇人。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物件财物。”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啰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道:“这徊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坐。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甚么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凭空设幻,疑其笔尖有五鬼搬运之符也。】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文情奇妙,读之欲迷。】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好。】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那夫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好。】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好。】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好。】一文,【好。】一武。【好。】武官便是知寨花荣,【好。】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好。】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看他下文好看。○此等皆是无中生有文字。】宋江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二字宋江声口。】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甚?【骂世语 ,竟似李逵恶习矣,然偶然一见即不妨,但不得通身学李贽。便殊累盛德也。】胡乱容小弟这些个?”宋江便跪一跪,【宋江身分。】道:“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一个服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放了他则个。”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宋江又谢道:“恁地时,重承不阻。”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此是写燕顺。】那妇人听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辨得迟矣,亦可对立面辨得早哩。】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这王矮虎又羞又闷,只不作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王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礼义可以缚人,乃至可以缚王矮虎,而何世之不用之也。】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知刘知寨,说道:“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把你们下在牢里问罪!”
  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彀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吓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活是文官妻子,亦会说大话骗人。】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众军汉拜谢了,簇拥著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得快,【妙。】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妙。】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妙。】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妙。】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脚后跟直打著脑杓子!”【妙。○此文只是花荣楔子,作者无可见长,故借此作闲中一笑也。】众人都笑,簇著轿子,回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活是文官妻子,会说自家好处。】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得我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七八十人,【十瓶酒,一口猪,赏七八十人,文官破格事也。】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三十余里,官道傍边,把酒分别。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带一句。】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会。”唱个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说话的同时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便不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又变出一样住法。】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
  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著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总批 :文章家有过枝接叶处,每每不得与前后大篇一样出色。然其叙事洁净,用笔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诸游山者游过一山,又问一山,当斯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则虽中间少有不称,然政不致遂败人意。又况其一桥一岸,一水一沙,乃殊非七十回后一望荒屯绝徼之比。想复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扇,说曲折,兴复不浅也。
  看他写花荣,文秀之极,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谓矫矫虎臣,翩翩儒将,分之两隽,合之双壁矣。】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落笔亦似一座恶山,便伏下许多林莽。】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著些包里,迤逦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问花知寨,偏先答刘寨,行文有犬牙交错之法。】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拖住宋江,喝叫军汉接了包里、朴刀、腰刀,扶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纳头便拜四拜,【写花荣又有花荣。○正厅上当中设放凉床,写得妙绝。盖花荣望宋江来久矣,特暗借陈蕃故事,翻写出异样交情来,真正妙手。】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坐看。【三字与上凉床句对看,要知他全不用宾主二字相待便连下文妻妹一段,都有神理,作者之手法如此。】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人寿凡何,是何言与!】却又理会。”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写花荣,又有花荣。○花荣武官,何其文也!○看他文心前掩后映,何其妙哉!见刘知寨恭人,却误认是花知寨恭人,既晓得不是花知寨 恭人,却又仍得见花知寨恭人,一奇也。未算到秦家嫂嫂,却先见花家妹子,今日是花家妹子,后日又却是秦家嫂嫂,二奇也。世之浅夫读此文,则 止谓是花荣出妻见妹耳,岂复知其结构之妙哉!】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是。】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是。】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扰得粉碎。【是。】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是。】这厮又是文官,又不识字;【是。】自从到任,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是。】朝庭法度,无所不坏。【是。】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是。】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贪图贿赂,末有不残害良民者;残害良民以图贿赂,未有不奉其婆娘者;婆娘既应付贿赂滋味,未有不调拨丈夫多行不仁者。借 花荣口中,写 得如秦镜相似。】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极写花荣。】当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款待。
  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梯己人,一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写花荣都好。○为下文作引,好。】自那日为始,这梯己人相陪著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梯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梯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闲。【此等只是闲笔闲搦。】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去闲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爱他的。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去公解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为官应如此矣。】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 够闲步同往。【先补一句。】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专待家宴三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
  却早天色向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宋江和花荣家亲随梯己人两三个跟随著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著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挽著,来到大王庙前,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逦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伙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伙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梯己人却认得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请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只见这墙院里面 ,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武知寨便上马去弹压,文知寨便和婆娘看灯,往往如是矣。】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得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笑的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一惊,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矮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梯己人见捉了宋江,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知寨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何理说?”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
  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你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不能 够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够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刺刺的坐在中间交椅上, 由我叫大王,那里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著宋江骂道:“这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那厮。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叫把铁锁锁了,明日合个囚车,把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却说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书一封,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报覆:“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开封皮,读道:“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花荣文甚。】近日从济州来,【放开郓城一字。】因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济州刘丈!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文官徒知此耳。】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出去。
  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覆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花荣一生。】绰 枪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枪拽棒,直奔至刘高寨里来。把门军汉见了,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都四散走了。【写得好看。】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著枪。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写得好看。】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惊得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著,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在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
  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一二百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得了些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写得好看。】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两扇大门不关,【写得好看。】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著,【写得好看。】左手拿著弓,右手挽著箭。【写得好看。】众人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参教头 ,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妙。】【眉批:写得好看。】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著!”正射中门神骨朵头。【妙。】二百人都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我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这头盔上朱缨!”【妙。】飕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缨头上。【妙。】──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总结一句,有力。】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妙妙。】那人叫声“哎呀!”便转身先走。【写得好看。】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写得好看。】
  花荣且教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道:“小弟误了大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花荣道:“小弟舍著弃了这道官诰,【真好花荣。】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搭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花知寨差矣,越是读书人,越把同姓痛恶,越是同姓,越为读书人痛恶耳。读至此处,我将听普天下慨叹之声。】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是。】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好花荣。】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担阁,我自捱到山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捱去。不在话下。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谁敢去近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著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窿,却是都去不得。”刘高那终是个文官,有些算计。当下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斗殴之事。我却如何奈何得他?【刘高又贼。】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 ,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时,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著这清风寨,【文武不和只为此句,写出千古炯鉴,非直稗官而已。】省得受那厮们的气!”当晚点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就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看他省法,便避却前文清风山下被提一段矣。】刘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人得知!”连夜便写了一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里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睬看。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著。【好。】
  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厅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慕容两字可称踢姓。】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为六十二回作案。】正欲回衙早饭,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书,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审虚实…”
  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分付他去。原来那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三山出名。】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三山。”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擎著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清风寨来,迳到刘高寨前下马。刘知寨出来接著,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著:“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得张三时,花荣知也不知?”【黄信能。】【眉批:此下一段专为黄信。】刘高道:“小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里,花荣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早安排一付羊酒去大寨里公厅上摆著,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著。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说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虚设著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入去传报。花荣问道:“来做甚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相探。”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都监相公,有何公干到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位因私仇而误公事,【黄信会说。】特差黄某到羊酒,前来与你二位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下上马同往。”花荣笑道:“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他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黄信能。】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黄信能。】花荣只得叫备马。
  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著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黄信能。】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黄信能。】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信擎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黄信会说。】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传。”黄信大笑道:“妙哉!”【黄信能。】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饮一杯。”花荣接过酒吃了。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满饮此杯。”
  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黄信能。】有十数个军汉簇上厅来。黄信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此却不是黄信交情,正是文章要看。】花荣叫道:“也须有个证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将来!”【黄信能。】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面推将入来。花荣看时,却是宋江;目睁口呆,面面厮觑,做声不得。黄信喝道:“这须不干我事,见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扭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黄信道:“你既然如此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花荣便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此亦不是花荣爱好,正是文章要着。】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道:“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此却不是黄信公道,正是文章要着,入下回便知。】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监押著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士,一百寨兵,簇拥著车子,取路奔青州府来。有分教:火焰堆里,送数百间屋宇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残生性命。正是:
  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
  毕竟宋江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总批 :吾观元人杂剧,每一篇为四折,每折止用一人独唱,而同场诸人,仅以科白从旁挑动承接之。此无他:盖昔者之人,其胸中自有一篇一篇绝妙文字,篇各成文,文各有意,有起有结,有开有阖,有彼其应,有顿有跌,特无所附丽,则不能以空中抒写,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离合之事,借题作文。有彼其意:期于后世之人,见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见也。
  自杂剧之法坏,而一篇之事乃有四十余折,一折之辞乃用数人同唱,于是辞烦节促,比于蛙鼓,句断字歇,有如病夫,又一似古人之事全赖后人传之,而文章在所不问也者。而冬烘学究,乳臭小儿,咸摇笔洒墨来作传奇矣。稗官亦然。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虽一部前后必有数篇,一篇之中凡有数事,然但有一人必为一人立传,若有十人必为十人立传。夫人必立传者,史氏一定之例也。而事则通长者,文人联贯之才也。故有某甲、某乙共为一事,而实书在某甲传中,斯与某乙无与也。又有某甲、某乙不必共为一事,而于某甲傅中忽然及于某乙,此固作者心爱某乙,不能暂忘,苟有便可以及之,辄遂及之,是又与某甲无与。故曰:文人操管之际,其权为至重也。夫某甲传中忽及某乙者,如宋江传中再述武江,是其例也。书在甲传,乙则无与者,如花荣传中不重宋江,是其例也。夫一人有一个之传,一传有一篇之文,一文有一端之指,一指有一定之归。世人不察,乃又摇笔洒墨,纷纷来作稗官,何其游手好闲一至于斯也!
  古本《水浒》写花荣,便写到宋江悉为花荣所用。俗本只落一二字,其丑遂不可当。不知何人所改,既不可致诘,故特取其例一述之。】
  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著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著马,身上披挂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可谓善戏兮,不为虐兮者矣。○叉差同音,手中拿一把差,不止刘高,天下之人皆然矣。】又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著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剑;两下鼓,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众人都离了清风寨。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道:“为甚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睬他,只顾走!”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著囚车。”刘高在马上死应不得,只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句。】哎呀呀!【句。】十万卷经!【句。】三十坛醮!【句。】救一救!”【句。○写得口中知己撺之极,或无上半句,或无下半句,真是绝倒。】惊得脸如成精东瓜,青一回,黄一回。【绝倒。○亦是奇语。】
  这黄信是个武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四边,齐齐的分过三五百个小喽啰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裹红巾,身穿衲袄,腰悬利剑,手执长枪,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穿红,都戴著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当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好汉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黄信在马上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在此!”【好。】三个好汉睁著眼,大喝道:“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好。】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甚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里,待你取钱来赎!”【奇谭解人颐。】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黄信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
  黄信见三个好汉都来并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怎地当得他三个住。亦且刘高已自抖著,向前不得,见了这般头势,只待要走。黄信怕吃他三个拿了,坏了名声,只得一骑马,扑喇喇跑回旧路。三个头领挺著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得众人,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
  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刘高,【写得好。○读至此始知前文要刘高同来对理之妙。不然,则重要到镇捉刘高也。】见头势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那小喽啰拽起绊马索,早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啰一发向前,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车辆。花荣已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好。】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囚车,救出宋江来。【好。】自有那几个小喽啰,已自反翦了刘高,【好。】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好。】亦有三匹驾车的马。【好。】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好。○读至此始知前文花荣乞留衣服之妙。不然,则一刘高之衣,禁寒中不可分衣两人,花荣又不可赤条条上山也。】把马先送上山去。【好。】这三个好汉一同花荣并小喽啰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好。○一段叙得凑手。】原来这三位好汉为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几个能干的小喽啰下山,直来清风镇上探听,闻人说道:“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州来。”因此报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路来,预先截住去路;小路里亦差人伺候。【闲笔周匝。】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
  当晚上得山时,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三个好汉对席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分付,叫:“孩儿们,各自都去吃酒。”花荣在厅上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个壮士救了性命,报了冤仇,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捉,却是怎生救得?”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这条路里经过。【好。○读至此始知前文黄信许花荣不拿家小之妙。】我明日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啰下山先去探听。花荣谢道:“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高那厮来。”燕顺便道:“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道:“我亲自下手割这厮!”【花荣文甚。】宋江骂道:“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听信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日擒来,有何理说?”花荣道:“哥哥问他则甚!”【花荣文甚。○不是花荣说,便要写刘高许多摇尾乞命之话,污笔坏纸极矣。】把刀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啰自把尸首拖在一边。宋江道:“今日虽杀了这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妇不曾杀得,未出那口怨气。”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妇人,今番还我受用。”【行文一时行到平淡处,无可出色,故借此作笑耳,不必真有之。】众皆大笑。当夜饮酒罢,各自歇息。次日起来,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迟。”宋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息人强马壮,不在促忙。”
  不说山寨整点军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寨兵人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知府听得飞报军情紧急公务,连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连清风山强盗,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已上三十字是申状。】知府看了大惊,便差人去请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后开州人氏;姓秦,讳个明字;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祖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人听得知府请唤,迳到府里来见知府。各施礼罢。那慕容知府将出那黄信的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不须公祖忧心,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军若是迟慢,恐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便点起人马,来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干粮,先去城外等候赏军。秦明见说反了花荣,怒忿从地上马,【大书秦明忠孝天性。】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叫出城去取齐,摆布了起身。
  却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下大碗,烫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须知此非闲笔,盖因知府赏军,便得先见秦统制一番军容,先见一番军容,便令后文宋江定计,不写已见。】方才备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秦统制。”慕容知府望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特详此笔,绝妙章法。】秦明在马上,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器,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了盏,将些言语嘱付总管,道:“善觑方便,早奏凯歌。”赏军已罢,放起信炮,秦明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催趱军兵,大刀阔斧,迳奔清风寨来。原来这清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取清风山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有此句,便令在前不碍不收花家老小,在后不碍单骑来说黄信也。】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啰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打清风寨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引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花荣便道:【独写花荣。】“你众位都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啰饱了酒饭,只依著我行:先须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真好花荣。】宋江道:“好计!正是如此行!”当日宋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啰各自去准备。花荣自选了一骑好马,【定是刘高马也。】一副衣甲,弓箭铁枪都收拾了等候。
  再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军士吃罢,放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听得山上锣声震天响,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著狼牙棒,睁著眼看时,却见众小喽啰簇拥著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势。花荣在马上著铁枪,朝秦明声个喏。【花荣文甚。】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处?却去结连贼寇,反背朝廷!我今特来捉你!会事的下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花荣陪著笑道:【看他一个只是笑,一个只是怒,一个儒雅,一个性急,各各如画。】“总管听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六字。是一部大书供状。】望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刬地花言巧语,煽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轮动狼牙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道:“秦明,你这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你是个上司官,【妙谭,未经人说。】你道俺真个怕你!”便纵马挺枪,来战秦明。两个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斗了许多合,卖个破绽,拨回马,望山下小路便走。
  秦明大怒,【大怒。】赶将来。花荣把去了事环上带住,把马勒个定,左手拈起弓,右手拔箭;拽满弓,扭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妙绝花荣。】秦明吃了一惊,不敢向前追赶,霍地拨回马,恰要赶杀众人,却早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也转上山寨去了。
  秦明见他都走散,心中越怒道:【越怒。】“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取路上山。众军齐声呐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后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只得再退下山来。
  秦明怒极,【怒极。】带领军马绕下山来,寻路上山。寻到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出一对红旗军来。【妙绝花荣。】秦明引了人马赶将去时,【赶到西来。】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妙绝花荣。】秦明看那路时,又没正路,都只是几条砍柴的小路;却把乱树折木交叉当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正待差军汉开路,只见军汉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阵红旗军出来。”【妙绝花荣。】秦明引了人马,飞也似奔过东山边来【赶到东来。】看时,锣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妙绝花荣。】秦明纵马去四下里寻路时,都是乱树折木塞断了砍柴的路径。【句亦小变。】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军又出来了。”【妙绝花荣。○句法亦变。】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又赶到西来。】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妙绝花荣。】秦明怒坏,【怒坏。】【眉批: 看他用许多怒字,写秦明性急,皆太史法。】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地价响。【妙绝花荣。○句法又变。】急带了人马,又赶过来东山边【又赶过东来。】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旗都不见了。【妙绝花荣。】秦明怒挺胸脯,【怒挺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妙绝花荣。○又变。】秦明怒气冲天,【怒气冲天。】大驱兵马投西山边来,【又赶过西来。】山上山下看时,并不见一个人,【妙绝花荣。】秦明喝叫军汉两边寻路上山。数内有一个军人禀说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除非东南上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若只是在这里寻路上去时,惟恐有失。”秦明听了,便道:“既有那条大路时,连夜赶将去!”便驱一行军马,奔东南角上来。【又赶到东南上来。】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巴得到那山下时,正欲下寨造饭,只见山上火把乱起,锣声乱鸣。【妙绝花荣。○又变。】秦明转怒,【转怒。】引领四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又跑上山来。】只见山上树林内,乱箭射将下来,又射伤了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又跑下山来。】且教军士只顾造饭。恰才举得火著,只见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 ,呼风唿哨下来。【妙绝花荣。○又变。】秦明急待引军赶时,【又赶。】火把一齐都灭了。【妙绝花荣。○只是骗他赶来,骗他赶去耳。偏写数遍,不嫌重复,故妙。○处急性人妙法。○想见花荣胸中,有八门五花之妙。】当夜虽有月光,亦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找上一句好,便先为假秦明留一地也。】秦明怒不可当,【怒不可当。】便叫军士点起火把,烧那树木。只听得山嘴上鼓笛之声。【妙绝花荣,出奇无穷。】秦明纵马上来看时,见山顶上点著十余个火把,照见花荣陪著宋江在上面饮酒。【妙绝花荣,令人绝倒。】秦明看了,心中没出气处,勒住马在山下大骂。【处急性人妙绝。】花荣笑答道:【只是笑,好花荣。】“秦统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将息著,【妙绝。】我明日和你并个你死我活的输赢便罢。”秦明怒喊道:【怒喊。】“反贼!你便下来,我如今和你并个三百合,却再作理会。”花荣笑道:【只是笑。】“秦总管,你今日劳困了,【妙绝。】我便赢得你也不为强。【妙绝。】你且回去,明日却来。”秦明越怒,【越怒。】只管在山下骂。本待寻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骂。【百忙中忽注一句。】正叫骂之间,只听得本部下军马发起喊来。【妙绝花荣,出奇无穷。】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时,只见这边山上,火炮、火箭,一发烧将下来;【妙绝。】背后二三十个小喽啰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妙绝。○写得又绝倒。】众军马发喊,一齐都拥过那边山侧深坑里去躲。【十九字句。○深坑字绝倒。】此时已有三更时分,【好笔。】众军马正躲得弓箭时,只叫得苦:上溜头滚下水来,【妙绝花荣,出奇无穷。】一行人马却都在溪里,各自挣扎性命。【妙绝。】爬得上岸的,尽被小喽啰挠钩搭住,活捉上山去了;【妙绝。】爬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妙绝。】
  且说秦明此时怒得脑门都粉碎了,【怒得脑门粉碎。○看他定大怒,越怒,怒极,怒坏,怒挺胸脯,怒气冲天,转达怒,怒不可当,怒喊,越怒,怒得脑门都粉碎了,全用史公章法。】却见一条小路在侧边。【妙绝花荣。】秦明把马一拨,抢上山来;行不到三五十步,和人连马,攧下陷坑里去。【妙绝花荣。○一路写花荣不劳一蹄,不折一矢,功成名立,真是妙绝。】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钩手,把秦明搭将起来,剥了浑身衣甲、【句。】头盔、【句。】军器,【句。○妙绝花荣,令我读之而笑。】拿条绳索绑了,把马也救起来,【妙绝花荣。】都解上清风山来。
  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的计策:【自注一遍,令上文再一清出。】】先使小喽啰,或在东,或在西,引诱得秦明人困马乏,策立不定;预先又把这土布袋填住两溪的水,等候夜深,却把人马逼赶溪里去,上面却放下水来,那急流的水,都结果了军马。你道秦明带出的五百人马?【忽然提一句,笔法奇矫。】一大半淹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有一百五七十人。夺了七八十匹好马,不曾逃得一个回去。次后陷马坑里活捉了秦明。【自注止此。】
  当下一行小喽啰,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小喽啰缚绑秦明,【妙绝花荣。】解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索,扶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妙绝花荣,真正出奇无穷。】秦明慌忙答礼,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繇你们碎尸而死,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妙。】“小喽啰不识尊卑,误有冒渎,切乞恕罪!”随取锦段衣服与秦明穿了。【妙绝花荣令我读之而笑。】秦明问花荣道:“这位为头的好汉却是甚人?”【偏动人问,何也?】花荣道:“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讳江的便是。【又妙绝花荣。】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道:“这三位我自晓得;【句轻。】这宋押司莫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句重。】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连忙下拜道:“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宋江慌忙答礼不迭。秦明见宋江腿脚不便,【写得好。】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却把自离郓城县起头,直至刘知寨拷打的事故,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只把头来摇道:“若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缘故!容秦明回州去,对慕容知府说知此事。”燕顺相留,且住数日;随即便叫杀羊宰马,安排筵席饮宴。拿上山的军汉都藏在山后房里,【妙绝花荣。】也与他酒食管待。
  秦明吃了数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是你们的好情分,不杀秦明,还了我盔甲、马匹、军器【妙笔,令我读之而笑。】回州去。”燕顺道:“总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马都没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见你罪责?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几时。本不堪歇马,权就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明听罢,便下厅道:【便下厅,写秦明妙。】“秦明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便杀了我!”花荣赶下厅来拖住道:【赶下厅,写花荣妙。】“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何,被逼得如此。总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随顺?只请少坐,席终了时,小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妙笔,令我读之而笑。】还兄长去。”秦明那里肯坐。花荣又劝道:“总管夜来劳神费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当不得,那匹马如何不喂得他饱了去?”【妙绝花荣。】秦明听了,肚内寻思:“也说得是。”再上厅来,【再上厅,写秦明、花荣都妙。】坐了饮酒。那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一则软困,【是。】二为众好汉劝不过,【是。】开怀吃得醉了,扶入帐房睡了。这里众人自去行事。【实事虚写。○一句八字中,有一夜男啼女哭,杀人放火在内。】不在话下。
  且说秦明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将起来,【急性如画。】洗漱罢,便要下山。众好汉都来相留道:“总管,且吃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急性人,便要下山。众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妙笔好笑。】与秦明披挂了,牵过那匹马来,并狼牙棒,【妙笔好笑。○为是好笑,便不忍一句写尽,却分作两三句出之。】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匹,军器。【妙笔好笑。】秦明上了马,【好笑,妙。】拿著狼牙棒,【好笑,妙。】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里路头,恰好巳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奇文。】秦明见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奇文。】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烧死的男子、妇人,不记其数。【奇文。】秦明看了大惊。打那匹马在瓦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城边吊桥高拽起了,【奇文。】都摆列著军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著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呐著喊。【奇文。】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奇文。】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曾亏负了你,你这厮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们捉了上山去,方才得脱;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认得你这厮的马匹、【句。】衣甲、【句。】军器、【句。】头盔!【句。○奇文妙文。】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火,【奇文妙文。】你如何赖得过!──便做你输了被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城门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军士把将秦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下来。秦明只得回避。【上文已足,只如此撇开。】看见遍野火焰,尚兀自未灭。【再画一句。】
  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一句。】肚里寻思了半晌,【一句。】纵马再回旧路。【一句。】行不得十来里。只见林子里【妙绝花荣。】转出一伙人马来。当先五匹马上,五个好汉,不是别人:宋江、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随从一二百小喽啰。宋江在马上欠身道:“总管何不回青州?独自一骑,投何处去?”秦明见问,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倒结果了我一家老小,闪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便罢!”宋江便道:【妙绝,花荣此处便不出头也。○人但知宋江服秦明,不知花荣用宋江也。】“总管息怒。小人有个见识,这里难说,且请到山寨里告禀。总管可以便往。”秦明只得随顺,再回清风山来。
  于路无话,早到山亭前下马。众人一齐都进山寨内。小喽啰已安排酒果肴馔在聚义厅上。五个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坐定。【妙绝花荣。○此句与后仍请句对看,便知花荣之妙也。】五个好汉齐齐跪下。秦明连忙答礼,也跪在地。宋江开话道:【妙绝花荣,能用宋江。】“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妙绝花荣,既能用宋江,又能深信宋江之必能服秦明,盖不惟能将军,又能将将者矣。】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总管的衣甲头盔,骑著那马,横著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见说了,怒气攒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一句。】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句。】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三句。○上二句,不足以按住秦明,故作者在旁帮入三句,笔力妙甚。】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此亦是花荣意,却到底用宋江说。○何用知其必出于花荣也?盖一人有一人正传,今此文正属花荣正传也。】“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令妹,甚是贤慧。他情愿赔出,立办装奁,与总管为室,如何?”【妙绝花荣,不惟善用兵,又善用将,乃至又善用其妹也。○俗本讹。】秦明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众让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道:“好。”【妙绝花荣,不惟戡定祸乱,又能正名定位,真是极写之矣。○俗本皆讹。】秦明、花荣,及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饮酒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艺;三乃和我过的最好:明日我先去叫开栅门,一席话,说他入伙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宝眷,【倒此句在拿刘高老婆之前,特与王英映带作趣。○前文宋江先许为王英作媒,后文却忽与秦明作媒,皆是行文闪烁之法。】拿了刘高的泼妇,与仁兄报仇雪恨,【偏与上句连说,独不为王英地乎?】作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总管如此慨然相许,却是多幸,多幸!”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来,吃了早饭,都各各披挂了。秦明上马,先下山来,拿了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
  却说黄信自到清风镇上,发放镇上军民,点起寨兵晓夜提防,牢守栅门,又不敢出战;【回护前文法。】累累使人探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日只听得报道:“栅外有秦统制独自一骑马到来,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便上马飞奔门边看时,果是一人一骑,又无伴当。黄信便叫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入来,直到大寨公厅前下马。请上厅来叙礼罢,黄信便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当下先说了损折军马等情,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他?如今见在清风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伙。你又无老小,【花荣秦明都成累笔,故此处特省一句。】何不听我言语,也去山寨入伙,免受那文官的气?”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黄信安敢不从?只是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今次却说及时雨宋公明,自何而来?”【妙笔明画。】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郓城虎张三便是。【妙笔明画,又复绝倒。】他怕说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认说是张三。”黄信听了,跌脚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时,路上也自放了他。【又表黄信。】一时见不到处,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险不坏了他性命!”秦明和黄信两个正在公廨内商量起身,只见寨兵报道:“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得,都上了马,前来迎敌。军马到得栅门边望时,只见:
  尘土蔽日,杀气遮天;两路军兵投镇上,四条好汉下山来。
  毕竟秦明、黄信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
  
  【总批 :此回篇节至多,如清风寨起行是一节,对影山遇吕方、郭盛是一节,酒店遇石勇是一节,宋江得家书是一节,宋江奔丧是一节,山泊关防严密是一节,宋江归家是一节。
  读清风寨起行一节,要看他将车数、马数、人数通计一遍,分调一遍,分明是一段《史记》。
  读对影山斗戟一节,要看他忽然变作极耀艳之文。盖写少年将军,定当如此。
  读酒店遇石勇一节,要看他写得石将军。如猛虎当路,直是撩拨不得。
  只是认得两位豪杰,其顾盼雄毅便乃如此;何况身为豪杰者,其于天下人当如何也!
  读宋江得家书一节,要看他写石勇不便将家书出来,又不甚晓得家中事体,偏用笔笔捺住法,写得宋江大喜,便又叙话饮酒,直待尽情尽致了,然后开出书来;却又不便说书中之事,再写一句封皮逆封,又写一句无“平安”字,皆用极奇拗之笔。
  读宋江奔丧一节,要看他活画出奔丧人来。至如麻鞋句,短棒句,马句,则又分外妙笔也。
  读水泊一节,要看他设置雄丽,要看他号令精严,要看他谨守定规,要看他深谋远虑,要看他盘诘详审,要看他开诚布忠,要看他不昵所亲之言,要看他不敢慢于远方之人,皆作者极意之笔。
  请归家一节,要看他忽然生一张社长作波;却恐疑其单薄,又反生一王社长陪之;可见行文要相形势也。】
  当下秦明和黄信两个到栅门外看时,望见两路来的军马,却好都到:【眉批: 此回篇节至多,须一一分别观之】一路是宋江、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桥,大开寨门,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个百姓,休伤一个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尽都杀了。王矮虎自先夺了那个妇人。【可谓老婆心切。○极似写王矮虎,却不知借此一句,收取泼妇上山,报仇正法也。】小喽啰尽把应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上车子;再有马匹牛羊,尽数牵了。花荣自到家中,将应有财物等项装载上车,搬取妻小妹子。内有清风镇上人数,都发还了。【闲心细笔,文所本无 ,事所必有。】众多好汉收拾已了,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山寨里来。
  车辆人马都到山寨。郑天寿迎接向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讲礼罢,坐于花荣肩下。宋江叫把花荣老小安顿一所歇处;【细。】将刘高财物分赏与众小喽啰。【细。】王矮虎拿得那妇人,将去藏在自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虎答道:“今番须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有一句话说。”【辞令能品。】宋江便道:“我正要问他。”王矮虎便唤到厅前。那婆娘哭著告饶。宋江喝道:“你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将冤报?今日擒来,有何理说?”燕顺跳起身来,便道:“这等淫妇,问他则甚!”拔出腰刀,一刀挥为两段。【赃官淫妇前后一样杀法,亦此篇之章段也。○换燕顺者,只恐仍出花荣,便有碍矮虎,不如用他自家人,得省手耳。】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顺交并。宋江等起身来劝住。宋江便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是。兄弟,你看我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团圆完聚,尚兀自转过脸来叫丈夫害我。贤弟,你留在身边,久后有损无益。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意。”燕顺道:“兄弟便是这等寻思:不杀他,久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众人劝了,默默无言。燕顺喝叫小喽啰打扫过尸首血迹,且排筵席庆贺。
  次日,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执伐,要花荣把妹子与秦明。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王英方失夫人,秦明便得夫人,两事偏要接连写在一处,以为少激射。】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亲之后,又过了五七日,小喽啰探得事情,上山来报道:“青州慕容知府申将文书去中书省,奏说反了花荣、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剿。”众人听罢,商量道:“此间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或大军到来,四面围住,如何迎敌?”宋江道:“小可有一计,不知中得诸位心否?”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宋江道:“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洼。晁天王聚集著三五千军马,把住著水泊,官兵捕盗,不敢正眼觑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马,去那里入伙?”【一段大书宋江倡众落草,以正其罪也。】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去处,却是十分好。只是没人引进,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银──一事,直说到刘唐寄书,有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听了,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拾起快去。”【今日众人既属宋江倡率,前日晁盖又属宋江私放,以深表宋江为贼之首,罪之魁也。】
  只就当日商量定了,【眉批:此一节是清风山起行。】便打并起十数辆车子,【通计车。】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装在车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马。【通计车。】喽啰们,有不愿去的,赍发他些银两,任从他下山去投别主;【闲笔,却少不得。】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就和秦明带来的军汉,通有三五百人。【通计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妙。】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妙。○此一句,便引出后文山泊一篇来。】山上都收拾得停当,装上车子,放起火来,把山寨烧作光地。分为三队下山:宋江便与花荣引著四五十人,【分人。】三五十骑马,【分马。】簇拥著五七辆车子,【分车。】老小队仗先行;【第一队。】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匹马【分马。】和这应用车子,【分车。】作第二起;【第二队。】后面【第三队字倒在上。】便是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三个,引著四五十匹马,【分马。】一二百人。【分人。○第一队有人有马有车,第二队有马有车无人,第三队有马有人无车。○通共只十辆车,三二百匹马,三五百人,看他写得错纵变化。】离了清风山,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中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著【收捕草寇官军,”因此无人敢来阻当。在路行五七日,离得青州远了。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著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著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中间却是一条大阔驿路。两个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为是强贼,为是官军,读至下,却都不是,始信山名对影,都有为也。】花荣便道:“前面必有强人!”把枪带住,取弓箭来,整顿得端正,再插放飞鱼袋内;一面叫骑马的军士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好。】且把车辆人马扎住了。宋江和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尽是红衣红甲,拥有一个穿红少年壮士,横戟立马【奇文奇格。】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眉批: 此一节是吕方、郭盛半戟,特表花荣神箭。】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都是白衣白甲,也拥著一个穿白少年壮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奇文奇格。○处处皆用散叙,此处忽然用两扇一联法,奇绝。】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旗号。【又一联。】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更不打话,各人挺手中戟,纵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与宋江两个在马上看了喝采。【看他前后两番喝采,寓意深隐,为之一叹。】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深涧里,这两枝戟上,一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幡,【又一联。】却搅做一团,上面绒绦结住了,那里分拆得开。【奇文。】花荣在马上看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亦是一联。○此一段文都作分外耀艳语。】搭上箭,拽满弓,觑著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把绒绦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奇文。】那二百余人一齐喝声采。【前言两番喝采,寓意深隐者,何也?盖两戟相交,不相上下,则两戟之妙,可得而知也。两戟之妙可得而知,然而宋江知,花荣知者,二百余人不得知。二百余人不得知,则止有宋江、花荣马上喝采,而二百余人瞠目不出一声矣。盖天下曲高寡和,才高无赏,往往如是,不足怪也。迨夫花荣一箭分开两戟,而二百余人齐声喝采。夫二百人,即又岂知花荣之内正外直,左托右抱乎哉!眼见两戟得箭而开,则喝采耳。呜呼! 天下以成功论英雄,又往往如是,亦不足怪也。】
  那两个壮士便不斗,【写两戟互不相服,却写一箭能服两戟,可谓极表花荣矣。】都纵马跑来,直到宋江、花荣马前,就马上欠身声喏,都道:“愿求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答道:“我这个义兄,乃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宋公明。【说得响。】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说得响。○愿求神箭大名,却反先说郓城押司,岂以神箭重押司哉,得押司而神箭越重耳。】那两壮士听罢,扎住了戟,便下马,推金山,倒玉柱,【又一联。○此六字,他书亦学用之矣,却不知在此处分外耀艳中,则映衬成色耳。他书前后不称,亦复硬用入来,真是文章苦海也。】都拜道:“闻名久矣!”宋江、花荣慌忙下马,扶起那两位壮士道:“且请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那个穿红的说道:“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人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枝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小温候吕方。【一个古人。】因贩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不能彀还乡,权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这个壮士来,要夺吕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厮杀。不想原来缘法注定,今日得遇尊颜。”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贯四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了船,回乡不得。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向后使得精熟,人都称小人做赛仁贵郭盛。【又一个古人,两异名又是一联。○三个古人,一般绝技,文心妙绝。】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因此一迳来来比并戟法。连连战了十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与之幸。”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诉了,便道:“既幸相遇,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两个壮士大喜,都依允了。后队人马已都到齐,一个个都引著相见了。吕方先请上山,杀牛宰马筵会。次日,却是郭盛置酒设席筵宴。宋江就说他两个撞筹入伙,凑队上梁山泊去投奔晁盖聚义。【大书宋江倡众。】欢天喜地,都依允了,【此二少年上山,读之真有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之乐。】便将两山人马点起,收拾了财物。
  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一路文势如龙赴海,至此忽用中途一变,遂令读者不复知其鳞甲在何处。】假如我这里有三五百人马投梁山泊去,他那里亦有探细的人在四下里探听;倘或只道我们真是来收捕他,不是耍处。等我和燕顺先去报知了,【后文手书,尚足相据,岂有今日宋江亲在行间,而虞山泊之见怪者?只是要凭空生出枝节,令下文风雨忽变,不欲宋江引着一行人直至山寨,如僧家所谓行道者然也。】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道:“兄长高见。正是如此计较,陆续进程。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马,随后起身来。”
  且不说对影山人马陆续登程。只说宋江和燕顺各骑了马,带领随行十数人,先投梁山泊来。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傍边一个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叫买些酒了过去。”当时宋江和燕顺下了马,入酒店里来;【眉批: 此一节是酒店遇石勇。】叫孩儿们松了马肚带,【看官记此一句。】都入酒店里坐。宋江和燕顺先入店里来看时,只有三副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副。只见一副大座头上,先有一个在那里占了。
  宋江看那人时,里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扭丝铜镮;上穿一领皂绸衫,腰系一条白(月答)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看官记此一句。】桌子边倚著短棒;【看官记此一句。】横头上放著个衣包;【看官记此一句。】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怪丑如画。】宋江便叫酒保过来,说道:“我的伴当多,我两个借你里面坐一坐。你叫那个客人,移换那副大座头与我伴当们坐地吃些酒。”酒保应道:“小人理会得。”宋江与燕顺里面坐了。先叫酒保打酒来:“大碗先与伴当,一人三碗。有肉便买些来与他众人吃,【借宋江爱念众人,为酒保央求换座地;借酒保换座,为那人厮闹地;借寻人厮闹,为得书地。看他叙事,何等曲折尽变,定不肯直写一笔也。】却来我这里斟酒。”酒保又见伴当们都立满在炉边,【如画。○又贴一句,为酒保必要换座地也。】酒保却去看著那个公人模样的客人道:“有劳上下,【央求换座,何至便到寻闹,却先写个酒保误认他是上下,如此生情出笔,真称妙绝。】那借这副大座头与里面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也有个先来后到!甚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换!”燕顺听了,对宋江道:“你看他无礼么?”【先放一句,下便有节次。】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见识。”却把燕顺按住了。只见那汉转头看了宋江、燕顺冷笑。【写大汉写得异样,方是时,彼固以宋江、燕顺为即所去脚底下泥者也,其安得以仆从如云,遂傲豪杰之士耶?是冷笑二字之意。】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只管叫他上下。】周全小人的买卖,换一换有何妨?”那汉大怒,拍著桌子道:“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欺负老爷独自一个!【明明怪其仆从如云。】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此亦脚底下泥。】老爷也别鸟不换。高做声,大脖子拳不认得你!”【你亦脚底下泥。】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说甚么。”那汉喝道:“量你这厮敢说甚么!”【妙。】燕顺听了,那里忍耐得住?便说道:“兀那汉子,你也鸟强!不换便罢,没可得鸟吓他。”那汉便跳起来,绰了短棒在手里,便应道:“我自骂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奇峰忽然当面矗起。】燕顺焦躁,便提起板凳,却待要打将去。宋江因见那人出语不俗,【妙。】横身在里面劝解:“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天下只让得,那两个人?”那汉道:“我说与你,惊得你呆了!”【犹言脚底下泥曾何足以知之,妙绝。】宋江道:“愿闻那两个好汉大名。”那汉道:“一个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子孙,唤做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两个人中须有宾主,今反先说宾在前者,便于跌成妙势也。】宋江暗暗地点头;【妙,如画。○脚底下泥,乃复解此语乎?】又问:“那一个是谁?”那汉道:“这一个又奢遮!【偏又摇摆一句,不忍便说出来,使脚底下泥侧耳。】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此等名字与脚底下泥言之,尚可惜耳。】──宋江看了燕顺暗笑,【妙,如画。】燕顺早把板凳放下了。【妙,如画。】──“老爷只除了这两个,【此句接上文连说,宋江、燕顺二句乃夹叙法耳。】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皆所谓其余也。】宋江道:“你且住。我问你:你既说起这两个人,我却都认得。【脚底下泥亦复难料。】你在那里与他两个厮会?”那汉道:“你既认得,我不说谎。三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不曾见得宋公明!”【文情虚实都妙。】宋江道:“你便要认黑三郎么?”那汉道:“我如今正要去寻他。”【紧凑。】宋江问道:“谁教你寻他?”那汉道:“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教我寄家书去寻他。”【紧凑。】
  宋江听了大喜,【四字妙绝,既已寄书,偏不明白,便顿出许多节次来。○大喜字与一篇痛哭 字,击射成文。】【眉批:此一节是宋江得书。】向前拖住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我便是黑三郎宋江。”那汉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争些儿错过,空去孔太公那里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汉,拖入里面,问道:“家中近日没甚事?”【看他问得对针,对得偏不对针,顿挫入妙。】那汉道:“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赌为生。本乡起小人一个异名,唤做石将军。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庄上。多听得往来江湖上人说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郓城县投奔哥哥。却又听得说道为事出外,因见四郎。
  听得小人说起柴大官人来,却说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因小弟要拜识哥哥,四郎特写这封家书,与小人寄来孔太公庄上,‘如寻见哥哥时,可叫兄长作急回来。’”【只如此,妙妙。】宋江见说,心中疑惑,【渐从大喜字变过来。】便问道:“你到我庄上住了几日?曾见我父亲么?”【问得对针,妙妙。】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得一夜便来了,不曾得见太公。”【只是捺住并不对针,妙妙。】宋江把上梁山泊一节,都对石勇说了。【反写宋江说冻话,妙妙。】石勇道:“小人自离了柴大官人庄上,江湖上只闻得哥哥大名,疏财仗义,济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里入伙,是必携带。”宋江道:“这不必你说,何争你一个人?【反写宋江只管说闲话,妙妙。】且来和燕顺见。”【反写宋江做闲事,妙妙。】叫酒保且来这里斟酒。三杯酒罢,【反写宋江把酒相劝,只管纵将开去务令文情尽奇尽变,然后写出石勇书来,妙妙。】石勇便去包裹内,取出家书,慌忙递与宋江。
  宋江接来看时,封皮逆封著,【一句。】又没“平安”二字。【二句。○又添二句,使不突然。】宋江心内越是疑惑,【从大喜渐变过来。】连忙扯开封皮,从头读至一半,【省一半,念一半,只一家书,写得有许多方法。】后面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见今做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万!千万!切不可误!弟清泣血奉书。”宋江读罢,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自骂道:“不孝逆子,做下非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自把头去壁上磕撞,大哭起来。【与前大喜照耀。】燕顺、石勇抱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苏来。
  燕顺、石勇两个劝道:“哥哥,且省烦恼。”宋江便分付燕顺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实只有这个先父记挂;【只有这个四字,是纯孝之言。然只有二字,又妙在只字;这个二字,又妙在这字。中间便有昊天罔极,父一而已等意,勿以宋江而忽之也。○先父二字,遽然呼得妙,为后文一笑。○武松呼先兄,便终作先兄;宋江呼先父,未必真作先父。文情各有其妙。】今已没了,只是星夜赶归去。教兄弟们自上山则个。”【眉批: 此一节是宋江奔丧。】燕顺劝道:“哥哥,太公既已殁了,便到家时,也不得见了。天下无不死的父母,【只改一字,遂成奇语,令人绝倒。】且请宽心,引我们弟兄去了,【是。○写各人胸中各有其心,如画。】那时小弟却陪侍哥哥归去奔丧,未为晚了。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若无仁兄去时,他那里如何肯收留我们?”【写燕顺留宋江,定少不得。不然,便上文都成浪笔矣。】宋江道:“若等我送你们上山去时,误了我多少日期,却是使不得。我只写封备细书札,都说在内,就带了石勇一发入伙,等他们一处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罢,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烧眉之急!我马也不要,从人也不带,【二语插放此处,作宋江自说最妙。若俗笔,便定写在出门时;又其次者,竟日忘之也。】一个连夜自赶回家!”燕顺、石勇,那里留得住。
  宋江问酒保借笔砚,对了一幅纸,一头哭著,一面写书;【悉与前大喜照耀。】再三叮咛在上面,写了,封皮不粘,【四字画出匆匆,真是妙笔。】交与燕顺收了;脱石勇的八搭麻穿上,【妙绝。○真正老子,有此曲心曲笔,俗笔梦想不到。】取了些银两藏放在身边,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妙绝。】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门要走。燕顺道:“哥哥,也等秦总管,花知寨都来相见一面了,去也未迟。”【定少不得。】宋江道:“我不等了。我的书去,并无阻滞。石家贤弟,自说备细,可为我上覆众兄弟们,可怜见宋江奔丧之急,休怪则个。”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飞也似独自一个去了。【一路写宋江都署众人投入山泊,读者莫不试目洗耳,观忠义堂上,晁宋二人如何相见也。忽然此处如龙化去令人眼光忽遭一闪,奇文奇格,妙绝妙绝。】
  且说燕顺同石勇,只就那店里吃了些酒食点心,还了酒钱,却教石勇骑了宋江的马,【一双八搭麻鞋,一条短棒,却换了一匹马,妙笔。○宋江奔丧回去,须要随身短棒及八搭麻鞋,便记得石勇身边有。宋江回去后,便记得宋江马空了。只此记得,岂他人所及哉!】带了从人,只离酒店三五里路,寻个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时分,全伙都到。燕顺、石勇接著,备细说宋江哥哥奔丧去了。众人都埋怨燕顺道:【是。】“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说道:“他闻得父亲没了,恨不得自也寻死,如何肯停脚?巴不得飞到家里。写了一封备细书札在此,教我们只顾去,他那里看了书,并无阻滞。”花荣与秦明看了书,与众人商议道:“事在途中,进退两难:【是。】回又不得,【是。】散了又不成。【是。】只顾且去。【是。】还把书来封了,【是。○方始封书。】都到山上看;那里不容,却别作道理。”【是。○数语定少不得。】
  九个好汉,并作一伙,带了三五百人马,渐近梁山泊来,寻大路上山。一行人马正在芦苇中过,只见水面上锣鼓振响。众人看时,漫山遍野都是杂彩旗。【写得精严之极。】【眉批:此一节是山泊关防严密。】水泊中桌出两只快船来:当先一只船上,摆著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中间坐著一个头领,乃是豹子头林冲;【精严之极。】背后那只哨船上,也是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也坐著一个头领,乃是赤发鬼刘唐。【精严之极。】前面林冲在船上喝问道:“汝等是甚么人?那里的官军?敢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名。”花荣、秦明等都下马立岸边,答应道:“我等众人非是官军;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的书札在此,特来相投大寨入伙。”林 冲听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长的书札,且请过前面,到朱贵酒店里,【写得水泊精严之极。】先请书来看了,却来相请厮会。”【精严之极。】船上把青旗只一招,【何等精严。】芦苇里桌出一只小船,【妙。】内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妙。】两个上岸来【妙。】说道:“你们众位将军都跟我来。”水面上那两只哨船,一只船上把白旗招动。【何等精严。】铜锣响处,两只哨船一齐去了。【何等精严。】一行众人看了,都惊呆了,说道:“端的此处官军谁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
  众人跟著两个渔人,从大宽转,【表出八百里。】直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朱贵见说了,迎接众人,都相见了,便叫放翻两头黄牛,【富贵气象。】散了分例酒食;讨书札看了,【精严。】先向水亭上放一枝响箭,射过对岸芦苇中。早摇过一只快船来,朱贵便唤小喽啰分付罢,叫把书先赍上山去报知;【精严。】一面店里杀宰猪羊,【富贵。】管待九个好汉。把军马屯住,在四散歇了。【看他极写精严,深表泊中有人。○虽有宋江手书,然或恐官府严刑逼写,假作投伙而图我者有之,把军马屯在四散,真经济之才也。】
  第二日,辰牌时分,只见军师吴学究自来朱贵酒店里迎接众人。【又用军师自来。】一个个都相见了。叙礼罢,动问备细,【何等精严。】然后二三十只大白桌船来接。【何等精严,何等富贵。】吴用、朱贵,邀请九位好汉下船,──老小车辆人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摊来。上得岸,松树径里,众多好汉,随著晁头领,全副鼓乐来接。【富贵。】晁盖为头,与九个好汉相见了,迎上关来,各自乘马坐轿,【富贵。】直到聚义厅上。一对对讲礼罢,──左边一带交椅上【森然。】却是晁盖、吴用、公孙胜、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 。【恭喜白胜已早在此。】那时白日鼠白胜,数月之前,已从济州大牢里越狱,【只须二字。】逃走到山上入伙,皆是吴学究使人去用度,救他脱身。右边一带交椅上【森然。】却是花荣、秦明、黄信、燕顺、王英、郑天寿、吕方、郭盛、石勇;列两行坐下。中间焚起一炉香来,各设了誓。当日大吹大擂,杀牛宰马筵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厅下参拜,自和小头目管待筵席。【何等精严,何等富贵。】收拾了后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顿了。秦明、花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清风山报冤相杀一事,众头领听了大喜。后说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断绒绦,分开画戟。晁盖听罢,意思不信,口里含糊应道:“直如此射得亲切?改日却看比箭。”当日酒至半酣,食供数品,众头领都道:“且去山前闲玩一回,再来赴席。”当下众头领相谦相让,下阶闲步乐情,观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听得空中数行宾鸿嘹亮。花荣寻思道:“晁盖却才意思,不信我射断绒绦。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们众人看,日后敬伏我?”【眉批: 此一节是花荣试箭。】把眼一观,随行人伴数内却有带弓箭的。【妙笔。】花荣便问他讨过一张弓来,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花荣意;【花荣妙箭,安肯以寻常之弓试哉!文人所以必用妙笔,美人所以必须妙镜也。】急取过一枝好箭,【弓详箭略。】便对晁盖道:“恰才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绦,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远远的有一行雁来,花荣未敢夸口,这枝箭要射雁行内第三只雁的头上。【此处一句,后分作二句,只是随手成文。】射不中时,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先写前之半句。】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那枝箭正穿在雁头上。【次找完前之半句,看他随手小文,皆有次第。】晁盖和众头领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军。”吴学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李广,便是养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始结花荣传。】众头领再回厅上会,到晚各自歇息。
  次日,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坐次。本是秦明才及花荣,因为花荣是秦明大舅,众人推让花荣在林冲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刘唐坐第七位,黄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郑天寿、石勇、杜迁、宋万、朱贵、白胜:一行共是二十一个头领坐定。【第二结。】庆贺筵宴已毕。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打造枪刀军器,铠甲头盔;整顿旌旗袍袄,弓弩箭矢,准备抵敌官军。【于总结后,更添两行,极写水泊精严富贵。○以上一篇单表水泊雄丽精严,是全部书作身分处。】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自离了村店,连夜赶归。当日申牌时候,奔到本乡村口张社长酒店里暂歇一歇。【本至家矣,却不便归,再生出一张社长家作波磔,真是触手生情,落笔成景。】那张社长却和宋江家来往得好。张社长见了宋江容颜不乐,眼泪暗流。张社长动问道:“押司有年半来不到家中,今日且喜归来,如何尊颜有些烦恼,心中为甚不乐?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减罪了。”【不惟无忧,反报一喜,妙。】【眉批:此一节是宋江归家。】宋江答道:“老叔自说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后。只有一个生身老父殁了,如何不烦恼?”张社长大笑道:“押司真个也是作耍!令尊太公却才在我这里吃酒了回去,只有半个时辰来去,【奇文。】如何却说这话?”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书教张社长看了。【此句是夹叙法,下语与上语连读下。】──“兄弟宋清明明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殁了,专等我归来奔丧。”张社长看罢,说道:“呸!那得这般事!只午时前后,和东村王太公【随手又添一人,妙。】在我这里酒了去,我如何肯说谎!”宋江听了;心中疑影,【前文疑惑,是从大喜渐为难到哭;此文疑影,是从大哭渐变到喜。】没做道理处:寻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别了社长,便奔归家 。
  入得庄门看时,没些动静。【奇。】庄客见了宋江,都来参拜。【奇。】宋江便问道:“我父亲和四郎有么?”庄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归来,却是欢喜。方和东村里王社长在村口张社长店里吃酒了回来,睡在里面房内。”【奇文。】宋江听了大惊,撇了短棒,【细。】迳入草堂上来。只见宋清迎著哥哥便拜。宋江见他果然不戴孝,【奇文。】心中十分大怒,便指著宋清骂道:“你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亲见今在堂,如何却写书来戏弄我?教我两三遍自寻死处,一哭一个昏迷。你做这等不孝之子!”宋清却待分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公来,【明明假计,乃我读至此句,始觉如梦忽醒,盖于前文一路,所感者深矣。】叫道:“我儿,不要焦躁。这个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见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写道我殁了,你便归来得快。我又听得人说,白虎山地面多有强人,又怕你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不孝的人;为此,急急寄书去唤你归家。【作者特特书太公家教,正所以深明宋江不孝。而自来读者至此,俱谬许其为忠义之子,斯真过矣。】又得柴大官人那里来的石勇寄书去与你。这件事尽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却在张社长店里回来,睡在房里,听得是你归来了。”宋江听罢,纳头便拜太公,【句。】忧喜相伴。【不便变出喜来,且写个忧喜相半,善体人情,方有此笔。】宋江又问父亲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经赦宥,必然减罪。适间张社长也这般说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时,多得朱同、雷横的气力。向后只动了一个海捕文书,再也不曾来勾扰。我如今为何唤你归来?近闻朝廷册立皇太子,已降下一道赦书,应有民间犯了大罪尽减一等科断,俱已行开各处施行。──便是发露到官,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且 由他,却又别作道理。”宋江又问道:“朱、雷二都头曾来庄上么?”宋清说道:“我前日听得说来,这两个都差出去了:朱同差往东京去,【一实。】雷横不知差到那里去了。【一虚。○递开便使下文展笔,乃其妙却在闲中问及,全无痕影。】如今县里却是新添两个姓赵的勾摄公事。”宋太公道:“我儿远路风尘,且去房里将息几时。”【止。】合家欢喜。不在话下。
  天色看著将晚,玉兔东生。约有一更时分,庄上人都睡了,只听得前后门发喊起来。看时,四下里都是火把,团团围住宋家庄,一片声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公听了,连声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
  大江岸上,聚集好汉英雄;闹市丛中,来显忠肝义胆。
  毕竟宋公明在庄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总批 :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故读此一部书者,亦读一百七人传最易,读宋江传最难也。盖此书写一百七人处,皆直笔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
  若写宋江则不然,骤读之而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读之而全劣无好矣。夫读宋江一传,而至于再,而至于又再,而至于又卒,而诚有以知其全劣无好,可不谓之善读书人哉!然吾又谓由全好之宋江而读至于全劣也犹易,由全劣之宋江而写至于全好也实难。乃今读其传,迹其言行,抑何寸寸而求之,莫不宛然忠信笃敬君子也?篇则无累于篇耳,节则无累于节耳,句则无累于句耳,字则无累于字耳。虽然,诚如是者,岂将以宋江真遂为仁人孝子之徒哉?《史》不然乎?记汉武初未尝有一字累汉武也,然而后之读者莫不洞然明汉武之非,是则是褒贬固在笔墨之外也。呜呼!稗官亦与正史同法,岂易作哉,岂易作哉!】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赵得。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送出来,我们自将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这里。【添一句,好。】你如何赖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出官也不妨:县里府上都有相识;况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甚么?赵家那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甚么义理?【暴字妙,骂世不尽。】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 够见父亲面?【于清风山收罗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及燕顺等三人纷纷入水泊者,复是何人?方得死父赚转,便将生死热瞒,作者正深写宋江权诈,乃至忍于欺其至亲。而自来读者皆叹宋江忠孝,真不善读书人也。】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的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请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丑。】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士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只三个字,便胜过一篇钱神论。○人之所以必要钱者,以钱能使人好看也。人以钱为命,而亦有时以钱与人者,既要好看,便不复顾钱也。乃世又有守钱成窖,而不要好看者,斯又一类也矣。】当夜两个都头就在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只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笔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
  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数语皆为迭配作地,不重在写宋江生平。】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了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没了苦主;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无笔不到。○若非此二语,便将必入宋江死罪,瘐死郓城狱耶?算来不如放他迭配出去,再生出事来,使读者欢喜,故当省即省,乃文家妙诀也。】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一句。】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二句。】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三句。】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三字妙。可见一部书皆从才子文心捏造而出,愚夫则必谓真有其事。】
  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了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耐。我自使四郎来望你。【固少不得。】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屡申此言,深表宋江不孝之子,不肯终受厥考之孝也。○观其前聚清风山,后吟当阳楼,当信此言不谬。】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兄弟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洒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到江州来,弃掷父亲,无人看顾。【太公许四郎来,此是人情文情,两所必至。然于后文,来则费笔,不来又疑漏笔,不如便于此处随时手放倒,省却无数心机也。】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洒泪拜辞了,【父前子洒泪,兄前弟洒泪,写得秩秩然。】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两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又因他是好汉,因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今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我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押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去,定不得撞著他们。”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伙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四字两写,击应为奇。】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全泊头领分路等候,而撞着宋江独是刘唐者,言刘唐则众人见,言他人则刘唐不见,此固史氏之法也。】将领著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 、李万,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甚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笔墨狡狯,令人莫测其故。】两个人只叫得苦。【与上击应。】刘唐把刀递与宋江。【妙。】宋江接过,【妙。○此等处写出宋江权术。】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说道:“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吃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头,教大小头领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补文中这所无。】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兄弟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其言甚正,然作者特书之于清风起行之后,吟反诗之前,殆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耶?】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看他假,此其所以为宋江也。○直意原本忠孝,是宋江好处;处处以权诈行其忠孝,是宋江不好处。】刘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自刎之假,不如夺刀之真,然真者终为小卒,假者终为大王。世事如此,何可胜叹。】宋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待与你们相会。”刘唐道:“哥哥这话,小弟不敢主张。【是。】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二人迎。】容小弟著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由你们怎地商量。”
  小喽啰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著,飞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花荣真。】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宋江假。○于知己兄弟面前,偏说此话,于李这家店、穆家庄,偏又不然,写尽宋江丑态。】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写宋江假杀,出不得吴用圈缋。看他只一笑字,便已算定不是今日之事。】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看他便笼罩宋江。】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看他也笼罩吴用。○写两人互用权术相加,真是出色妙笔。】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看他写宋江一片假。○既许不留,则定不害二人矣,偏是宋江便要再说一句,写得权诈人如镜。】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啰四下里去请众头领来聚会。【妙笔。】迎接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可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因此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前聚清风,后吟反诗,抑又何也?】晁盖道:“直如此忙!【骂得假人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看他写宋江假。○便不要害公人,亦何去何至于如此,偏是假人,偏在人面前做张致,写得真是如镜。】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分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先是晁盖把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兄弟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辞。”【只要问前聚清风,后吟反诗,何也?】晁盖道:“仁兄直如此见怪?【骂得假人妙。】虽然仁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在梁山泊抢掳了去,不到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兄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写他自解。○试问天下后世,此语还为前回一篇解得过否?】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了官司;及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极写宋江权术,何也?忠孝之性,生于心,发于色,诚不可夺,虽用三军夺一匹夫而不可得也,如之何其至于哭乎?哭者,人生畅遂之情,非此时之所得来也。】晁盖 、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吃里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再写一句,与后对看。】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长听禀:【看吴用更不留,可谓惟贼知贼。○写吴、宋两人权诈相当处,几有曹、杨之忌。】吴用有个至爱相识,见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这揭阳岭作引。】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了包里,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二人送。○迎宋江用吴用、花荣者,花荣与宋江最昵,盖是以情招之,冀其必来也。然又算到宋江假人,未必为情所动,则必须又用吴用以智胜之。此二人迎宋江之意也。送时又用二人者,迎既有之,送亦必然,此作者所以自成其章法也。乃俗子无赖,忽因此文,便向后日捏撮成吴用、花荣与宋江同死之文,为之欲呕而死也。】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一句。】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一句。】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句。】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走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赶著,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画出阴碜。】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再走。”
  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置之死地而又生,是必天然有以生之,故妙也。宋江入酒店坐下半个时辰,不见人出来,早已先明火家不在矣。使无此句,而但于后云等男女不见归,岂不同西游捏撮耶?】宋江叫道:“怎地不见有主人家?”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赤色 虬须,红丝虎眼;头上一顶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著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看著宋江三个人,唱个喏,【画出阴碜。】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三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好。】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喜欢。等我先取银子与你。”宋江便去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著,【好。】见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只箸,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著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好。】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好。】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著麻药,便来取笑。”【好。】两个公人道:“大哥,热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烫来。”那人烫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得吃一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三个人,偏留一个人再作一纵。】不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著眼,都面面觑;麻木了,动弹不得。酒店里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宋江奈何!】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奈何!】那人再来,却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打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见著这等一个囚徒!【不知其人,视其物,亦可以动心矣。偏不转笔,偏能再生出事来。】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
  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读者无不知赖有此句,宋江当得不死。而殊不知宋江之不死,非不死于此句,早已不死于并无一人出来句也。】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陡接奇文,有怪峰飞来之势。】那人却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便分主使。】“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个人,【奇绝。】料道是来的程途【一。】日期【二。】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等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里耽搁了。”【远不千里,近只目前,读之绝倒。】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即所谓只等一个囚徒也。】那人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捎带妙绝。○岂惟闻名,实乃见面。】便是济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写得遐陬僻澨,无不贯耳。】那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妙。】近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江,不知为甚事【妙。○我本不知,知之相识,乃相识亦复不知,活写出传闻异辞来。】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写得笔墨淋漓,病夫闻之,皆欲奋发。】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恰表出山泊一番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山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忽然将说话闲闲说开去,妙绝。不然,便像特特飞奔上岭来救宋江矣。○虽是闲闲说开,然末句仍带定话脚,松急都有其妙。】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甚样人?”【慌忙妙。○看他写一个慌忙张致,一个慢条斯理,笔笔入妙。】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非是那汉慢条斯理,亦为不如此,不足以衬起大汉之慌故也。】那汉失惊道:“这囚徒莫非是黑肥胖的人?”【失惊妙。○传说宋江,并传说其黑矮,名士真有如此。】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紫棠色。”【绝倒。】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连忙妙。○看他用慌忙字,失惊字,连忙字,声情俱有。】那人答道:“方才拖进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至此还说出开剥二字,绝倒。】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写至此句,有骏马下坡之势矣。入下叙又用认不得句,陡然一收,笔法奇拗不可言。】
  当下四个人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著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不认得;【拗文妙笔。】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拗文妙笔。】没可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绝处逢生,灵变之极。】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又若干散碎银两。【无端写来,便成绝倒。○为是宋江,不得不救耳,不然,满眼如此物,胡可以忍耶?】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动!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半日写那人如醉梦相似者,所以衬起大汉也。此处写那人也慌者,所以开释那人也。】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前花荣要开,宋江不肯,此李立私开,宋江不同,皆作者笔法严冷处。○或解云:此处宋江未醒,安得责其不同?不知我不责其作房开时,我正责其出门带时也。】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
  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四个人自扛宋江,火家归来扛公人,有轻重贵贱之分。】那大汉扶住著,渐渐醒来,光著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画出初醒时。】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写宋江既不答,又不扶,妙绝,画出初醒时也。】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妙。】宋江道:“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两位高姓?”【写宋江只是动不得,妙绝。】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这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只是答不得,扶不得,妙绝。○凡三段写拜,乃其妙处恰在无文字处,盖文字之难知如此。】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真要问。】李俊道:“兄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起哥哥大名,为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 够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应前不知为甚事句。】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看他处处自说孝义,真是丑极。○纯孝不在口说,以口说求得孝子之名,甚矣,宋江衣钵之满天下也!】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特书此一句,与前吴用击映。盖李俊不留,乃真信宋江,吴用不留,只是猜破宋江也。】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厢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目和李俊、童威、童猛,并两个公人下岭来,迳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在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了行枷,【朝迁法度擅动,宋江不问,何也?】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李俊 、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倨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伙人围住著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时,却原来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口道【画。】“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骨膏药,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休教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画。】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著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画。】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一路写宋江都从银钱上出色,深表宋江无他好处,盖作泥中有刺之笔也。】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科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倨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实是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恶。】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恶。】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著衣多。’【恶。】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十两!【恶。】咱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恶。】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值得几多!不须致谢。”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奇文突兀。】“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搭著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相争,有分教:
  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梁山泊中,添一个爬山猛虎。
  毕竟那汉为甚么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总批 :此书写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青天之旷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以银子为之张本,而于是自言孝父母,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自言敬天地,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
  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猾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口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
  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
  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真令读者到此,心路都休,目光尽灭,有死之心,无生之望也。如投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寻着村庄,却正是冤家家里,是第二追;掇壁逃走,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江奔去,又值横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亦已到,是第五追;岸上人又认得梢公,是第六追,舶板下摸出刀来,是最后一追,第七追也。一篇真是脱一虎机,踏一虎机,令人一头读,一头吓,不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不住山泊后,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语,皆作者用笔极冷,寓意极严处,处处不得漏过。】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钻过这条大汉,睁著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到这些鸟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已吩付了众人休睬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四字骂宋江确。】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敢回我话!”宋江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个过。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写宋江要放对,下却不必宋江放对,笔路活泛。】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这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交,颠翻在地。【扁写颠得不甚费力,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偏翻两次,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上爬将起来,【七字写得羞极,为下文地。】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得,教你两个不要慌!”一直往南去了。【一纵。】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听罢,便拜。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颜,却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分付酒家不卖,凡四叙,却段段变换,学国策城北徐公章法。】宋江问道:“缘何不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第一段作两节说。】若是卖与你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必然要来寻闹。”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一路写宋江好处只是使银撒漫,更无他长,是作者笔法严冷处。】辞别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那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吃!【第二段作一节说,却将下句倒作上句。】你枉走!白自费力!不济事!”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做声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说话。【第三段。】三个来到市梢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著小郎连连分付去了,不许安著你们三个。”【第四段换一句。】
  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走。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暗,宋江和两个公人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恶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小路,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此一折,谓是一救,反是一跌,真乃匪夷所思。○先说是小路上,便与江岸相引。】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再插一句不是正路务与江岸相引。】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么要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罪犯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去参见了庄主太公。太公付教庄客,领到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只一笔便打发到房门,极其径净者,所以便于那汉归来也。】庄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这里又无外人六字,追入宋江心里,真是如镜之笔。】快乐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闲中无端出此一笔,与前山泊对看,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也。○写宋江答公人,偏不答别句,偏答出此三个字,便显出前文国家法度之语之诈。○此书写宋江权诈,俱于前后对照处露出,若散读之,皆恒事耳。】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妙笔。○此四字先从闲中一点。○既不甚高,又不甚暗,在此夜事情恰好。】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闲中先看出妙。不然,后文如何忽然生得出来。】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里面有人【九字,与第二节九字作章法。】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陡然矗出奇峰,却只先作一影,妙笔妙笔。】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著三个庄客,把火把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定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不肯去睡,琐琐地亲自点看。”【闲中无端忽然插出宋江不满父亲语,暗与人前好话相射,热攒冷刺,妙不可言。】
  正说间,只听得外面有人【九字,与上文作章法,中间只换一外字。】叫开庄门。【奇文。】【眉批:每一吓。】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为头的手里拿著朴刀,【单见刀。】背后的都拿著稻叉棍棒。【单见叉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再看方看出来。○险绝之想,奇绝之笔。】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那里去来?和甚人厮打,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么?”【忽然增出一个哥哥。】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写得增出之人倒又利害,妙笔。】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撒科卖药,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补叙出前文所无。】不知那里走一个囚徒来,那厮做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却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许著这厮们吃酒安歇。【补叙前文所无。】先教那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我叫了赌房里一伙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补叙前文所无。】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先是一个馄饨。】出那口鸟气!却只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又是远不千里,近只目前,绝倒之笔。】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头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么?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偏将未出现者倒说得利害,令文情险绝。】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说,拏著朴刀,迳入庄内去了。【文情险怪之极,读之如逢奇鬼。】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此处既有太公,宋江便可不走,然不走,则安得下回奇文子?特写出一个必走之故,妙绝。】两个公人都道:“说得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门前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净手时看得,遂令此际得便,用笔既妙,即叙事省力,不可不知此法也。】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国家法度,奈何如此。○自花荣开枷,宋江不肯后,接手便将枷来写出数番通融,深表宋江之诈也。】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光之下 ,【妙笔。】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一更作提,五更作结,妙笔。】望见前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滚滚,正来到浔阳江边。【出一虎机,踏一虎机,令读者吃吓不暇。○第一逼。】【眉批:第二吓。】只听得背后喊叫,火把乱明,吹风唿哨赶将来。【第二逼。】【眉批:第三吓。】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第三逼。○既作险笔,便令险杀。】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一带大江拦截,【不重此半句,只重下半句耳,此半句已在上。】侧边又是一条阔港。【再加一句,见更不可走。○第四逼,真是险杀。】【眉批:第四吓。】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权且住在梁山泊也罢!【在宋江是急时真话,在作者是闲中冷笔。】谁想直断送在这里!”
  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谓是一救,又是一跌,匪夷所思,奇至于此。】宋江见了便叫:“梢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虽是急时相求,亦写卖弄银子。】那梢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甚么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味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一路写宋江只是以银子出色,是此回一篇之眼,不得不与标出。】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轻轻四字,又引出下文来。】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写忙乱如画。】那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著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中暗喜;【前跌犹轻,后跌至重。奇文险笔,使读者吃吓不尽。】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岸上那伙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可骇。】有十余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著一条朴刀;约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可骇。】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梢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子!”【只是卖弄银子。】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试问看官,将谓是救,将谓是跌?真是推测不出。】那岸上这伙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可骇。】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应。【此是第一段。下又忽然变出问姓来,一发可骇之极。】岸上那伙人又叫道:“你是那个梢公,【问那个梢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梢公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梢公!【是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眉批:第五吓。】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再画一笔。】说道:“原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乃是一路,一发可骇。】那梢公应道:“我又不瞎,做甚么不见你!”【果是一路,一发可骇。】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吓杀吓杀。】那梢公道:“有话明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极慌忙中忽作趣语,令人又吓又笑。○此是第二段。入下又换出梢公本意,使读者一发吓杀。】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骇笔。】那梢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奇谈骇笔。】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奇谈骇笔。】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骇笔。】那梢公道:“我的衣饭,倒拢来把与你,倒乐意!”【第三段。写梢公决不肯拢来,其文愈骇也。】那长汉道:“张大哥!【再叫一句,写出相求之极。】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此句分明说不要你衣饭,单要你囚徒。】你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再画一笔。】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拢来,倒吃你接了去!【决不摇拢来矣,虽然读者真骇绝也。】你两个只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呆了,不听得话里藏机,【妙。】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妙。】又与他分说!【妙。】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如画之笔。○不便说去了,为下文留步也。○将谓又离一虎机,不知正踏一虎机,奇文怪笔,层叠而起。】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梢公闻之,能无失笑。】且得脱了这场灾难!”【如那场何?】只见那梢公摇著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七字妙绝。○太上,不爱钱,只爱交游。其次,爱钱以为交游之地。又次,爱交游以为钱之地也。夫不爱钱只爱交游,是非宋江之所及也。若云爱交游以为钱地,则亦非宋江之所出也。今日宋江,则正所谓以钱为交游地者耳。乃梢公忽云:只爱钱,不爱交游。然则宋江一路撒漫使银,悉作唐捐矣乎?只此一句,便令宋江神绝心死,正不须又用板刀面也。○俗本讹。】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骇人语。】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且作一纵。】三个正在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骇绝。】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奇语。】却是要吃‘馄饨?’”【奇语。】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著眼,【骇绝。】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板刀面’时,【奇语。○若要吃三字,奇绝可笔。】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奇语。】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骇绝。】“你三倨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梢公喝道:“你说甚么闲话!【临死讨饶,谓之闲话,可发一笑。】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饶半个又作何用。】--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爷,也去不认得娘!【出色骇语,出色奇语。】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
  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骇绝。○险笔至此,真令读者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临死犹为此言,即孟子所谓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那两个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此又一喝,似催速跳,然其实反借脱衣裳三字,腾那出下文救兵来,须知良工心苦处。】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望著江里。【四字住得妙,只是上半句,但未及有下半句耳。写出一时迅速之极。】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奇文层叠而出。】梢公回头看时,【俗语本作宋江回头看。】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古本急溜二字,便写出船到之速。俗本改作摇将二字,谬以千里。】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谁?】手里横著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谁?谁?】摇著两把快橹。星光之下,【妙笔。四字之妙,正是苦不甚明,又不极暗。】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甚梢公,敢在当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仍作骇人语,不便露出救兵行径来,妙绝。】这船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李什么?急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此句正紧对其见者有分一句也,活画出狗脸张爷爷来,活画出不爱交游只爱钱面目来。】
  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甚么行货?有些油水么?”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伙人赶著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两个鸟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揭阳岭上问而后说,当阳江中不问自说,只黑矮二字,用笔不同如此。】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枷。【处处写出宋江不带行枷,与山泊欺花荣一段击应。】赶来的岸上一伙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梢公姓张,来船姓李,岸上两个姓穆,姓则都知之矣,名则都不知也。】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一字,如闻其声。】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半日如逢无数奇鬼,读至此句,忽然眼前一亮。】
  宋江听得声音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上文险极,此句快极。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也。】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此十一字妙不可说。非云星光明亮,照见来船那汉,乃是极写宋江半日心惊胆碎,不复知天地何色,直至此,忽然得救,夫而后依然又见星光也。盖吃吓一回,始知之矣。】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翻江蜃童猛。
  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道:“哥哥惊恐?若是小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桌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与上狗脸三句映衬。】方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却又只爱交游不要钱也。】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请问高姓?”【半日有叫张大哥,有叫张兄弟,他又自叫张爷爷,张字之多,非一遍矣。此处宋江忽然又问高姓,活画出前文吓极。】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姓张,【将姓张名横四字,分作两段,所以深写宋江吓极,不闻张大哥、张爷爷、张兄弟多遍张字也。欲本讹。】是小孤山下人氏,单名横字,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言之可伤。○以极险恶事,而谓之稳善,岂非以世间道路,更险恶于板刀面耶?】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当时两只船并著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张横说:“兄弟,我尝和你说:【可见李俊。】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细认著。”张横开火石,点起灯来,照著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星光中来,不好又是星光中去,则必敲火点灯,照着同行矣。乃作者文心,只一点灯亦不肯轻率便写,又必随手生出李俊,使张横仔细认宋江来。写得一个点灯,何等笔墨淋漓,真正才子之笔。】道:“哥哥恕兄弟罪过!”
  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异名,唤做浪里白条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江边静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著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锚,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一篇大文中,忽然插入一篇小文,奇笔。】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妙语。○升官亦然,出了一个衙门,进了一个衙门,旁人只谓其改了业,殊不知只卖旧时行货也。】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做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一封书去,──只是不识字,写不得。”【画。】李俊道:“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写。”留下童威 、童猛看船。
  三个人跟了李俊、张横,提了灯,【千妖百怪之后,见此三字,如异国忽归。】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可见江心一事,其间甚疾。】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了哥哥。”【更为奇笔。】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于前火把飞奔,是一是二,皆空中结撰,成此奇笔。】看见李俊 、张横都恭奉著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谁?”【李俊妙人。】那二人道:“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 ,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不快拜!”【可见李俊。】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翻身便拜,【又可见穆家兄弟。】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才甚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壮士,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忽然结束,其笔如椽。】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此一句结束揭阳岭一篇绝奇文字。】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此一句结束揭阳镇一篇绝奇文字。】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此一句结束当阳江一篇绝奇文字。】以此谓之‘三霸。’”【又总结一句。】宋江答道:“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永!”【此是宋江好处。】穆弘笑道:“便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我们且请仁兄到敝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
  穆弘叫庄客著两个去看了船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是。】一面又著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筵,杀羊宰猪,整理筵宴。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五更作结,妙笔。○可知吓了一夜。】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与穆太公对。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至晚,都留在庄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违了限次,【写宋江偏在人前便要着假。】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江州,再得相会。”【写宋江权术。】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又成后文一引。】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与芦苇中映。】穆弘叫只船来,【与梢公映。】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处处写宋江行枷不在颈上笔法严冷。】取酒送上船饯行。当下众人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投江州来。这梢公非比前番,【忽插一语作趣。】使著一帆风蓬,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带上行枷,【写宋江行枷,笔笔严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来,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祭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后作案。】为这江州是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加意写出宋江视行枷如儿戏,与前欺花荣对看,笔法严冷之极。】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湿坏了。”知府道:“快写个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宋江取三两来银子【写宋江单是银子出色。】与了江州府公人,当讨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赚得许多银两。”【又用两个公人闲口闲嗑,一句隐括上文三霸,一句点缀宋江本色。】自到州衙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是央浼人请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银子出色。】管营处又自加倍送十两并人事;【银子出色。】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银子出色。】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写宋江只如此,严冷之笔。】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写宋江行枷,至此始毕。】参见管营。为得了贿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须先打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像有病的;不见他面黄饥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身,著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
  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庆贺。次日,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一句。】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二句。】管营处常送礼物与他。【三句。】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单把来结识他们;【写宋江出色,只是金银财帛,与日俱增不见有他长,处处皆下特笔。】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赞叹宋江能得人心,乃只用此二语,其意可知。】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酒,那差拨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宋江道:“这个不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看他全是权诈。】差拨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兄长 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语语写出宋江权诈。】他有个不敢要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与我!’”差拨道:“我说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省。】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不是宋江来和这人见,有分教:
  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作尸山血海。
  直教:
  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
  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展浪里白条
  
  【总批 :写宋江以银子为交游后,忽然接写一铁牛李大哥。妙哉用笔,真令宋江有珠玉在前之愧,胜似骂,胜似打,胜似杀也。看他要银子赌,便向店家借;要鱼请人,便向渔户讨。一若天地间之物,任凭天地间之人公同用之。不惟不信世有悭吝之人,亦并不信世有慷慨之人;不惟与之银子不以为恩,又并不与银子不以为怨。夫如是,而宋江之权术独遇斯人而穷矣。宋江与之银子,彼亦不过谓是店家渔户之流,适值其有之时也;店家不与银子,渔户不与鲜鱼,彼亦不过谓即宋江之流适值其无之时也。夫宋江之以银子与人也,夫固欲人之感之也;宋江之不敢不以银子与人也,夫固畏人之怨之也。今彼亦何感?彼亦何怨?无宋江可骗,则自有店家可借;无店家可借,则自有赌房可抢;无赌房可抢,则自有江州城里城外执涂之人无不可讨。使必恃有结识好汉之宋江,而后李逵方得银子使用,然则宋江未配江州之前,彼将不吃酒不吃肉,小张乙赌房中亦复不去赌钱耶?通篇写李逵浩浩落落处,全是激射宋江,绝世妙笔。
  处处将戴宗反衬宋江,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丑。皆属作者匠心之笔。
  写李逵粗直不难,莫难于写粗直人处处使乖说谎也。彼天下使乖说谎之徒,却处处假作粗直,如宋江其人者,能不对此而羞死乎哉!】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如画。○掇条凳子便算官长,可发一笑。】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著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妙解解顺。】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上文已成必打之势,却只写作众人走了,便腾那出下文来,笔墨曲折之甚。】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好。】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奇语可骇。】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好。】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好。】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好。】宋江道:“我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好。】你问我怎地?”【好。】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好。】那里得这话来?”【好。】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写戴宗拜,独与他人异,有情有文之笔。】说道:“原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戴宗口中自注一句,好。】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细。】自带了银两,【又带银子。】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里,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只一拜,写得节次如画。】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五字为上文补漏,便令后人更无訾议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不想却是仁兄。【与上姓宋句合作一语。】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拨亦会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足下住处,又无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拾得送来;【写宋江自表,亦不出银子,真是丑杀。】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笔法。】那时,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做“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正叙事中偏有此闲笔。】原来这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个坐在阁子里,叫那卖酒的过来,安排酒果 、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个饮酒。宋江诉说一路上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交来往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未来先画,另是一番妙笔。】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眉批: 自此去入李逵传。】过卖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李大哥来何迟也,真令读者盼杀也,想杀也。】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二字妙绝。宋江处处以银子为要务,李逵却初入书便是借钱,作者特特将两人写在一处,中间形击真假,笔笔妙绝。】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甚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著一个黑凛凛大汉【画李逵只五字,已画得出相。】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黑凛凛三字,不惟画出李逵形状,兼画出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下便紧接宋江吃惊句,盖深表李逵旁若无人,不晓阿谀,不可以威劫,不可以名服,不可以利动,不可以智取,宋江吃一惊,真吃一惊也。】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人多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又会拳棍。见今在此牢里勾当。
  ”李逵看著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汉子黑,则呼之为黑汉子耳,岂以其衣冠济楚也而阿谀之。写李逵如画。】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连粗卤不知是何语,妙绝。读至此,始知鲁达自说粗卤,尚是后天之发,未及李大哥也。】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暗用苏东坡教坏司马君实仆事。】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从戴宗口中表出李逵生平。】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看戴宗只提出义士二字,李逵便说出其地来,说出其号来,说出其状来,说出其名秋,极写李逵念诵宋江,如人持咒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妙语。】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妙语。○看他下语真有铁牛之意。○拜鸟二字未经人说,为之绝倒。】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偏写李逵作乖觉语,而其呆愈显,真正妙笔。】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便写出宋江喜之至,敬之至。】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称呼不类,表表独奇。】你何不早说些个,【却反责之,妙绝妙绝。】也教铁牛欢喜!”【写得遂若不是世间性格,读之泪落。○铁牛欢喜四字,又是奇文。】扑翻身躯便拜。【写拜亦复不同。○扑翻身驱字,写他拜得死心搭地。便字,写他拜的更无商量。】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戴宗道:“兄弟,你便来我身边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若在他面前说不得此语,即拜之何为?若既已拜之,即何妨开口便说此语?写李逵妙绝。○更无第一句,只此是第一句。】
  宋江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第一句讨大碗,第二句便说谎。写得奇绝妙绝。】却问这主人家那借十两银子 ,【写宋江则以银子为其生平,写李逵则以银子视同儿戏,笔墨激射,令人不堪。】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李逵亦复有使用银子处,为之绝倒。】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上文宋江猜戴宗必为五两银,故自家下来;此文李逵猜主人不惜十两银,故径来告借。写两个人,一个纯以小人待君子,一个纯以君子待小人,其厚其薄,天地悬隔,笔墨激射,令人不堪。】却待要和那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共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写他说谎,偏极妩媚。】只要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道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以十两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说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眉批: 写戴宗又另是一色人。】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立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帘子,下楼去了。【我读至此处,不觉掩卷而叹。嗟乎!世安得有此人哉!下之,则骤然与我十两银子;上这,则斯人固我闲常无日不念诵,无日不愿见之人也。乃今突然而来,突然而去,不惟今日之恩惠不能留之少坐,即平日之爱慕亦不必赘以盘桓,要拜便拜,要去便去,要吃酒便汔酒,要说谎便说谎。嗟乎!世岂真有此人哉!】戴宗道:“兄长休借这银与他便好。却小弟正欲阻,兄长已把在他手里了。”宋江道:“却是为何?”戴宗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得送来还哥哥;【丑语。】若是输了时,那讨这十两银来还兄长?【丑语。写戴宗只与宋江一样。】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尊兄何必见外。些须银子,何足挂齿。 由他去赌输了罢。【写宋江好处只如此。】我看这人倒是个忠心直汉子。”戴宗道:“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驳李逵,殆所以自驳也。】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又在戴宗口中补写生平。】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外【忽生一笋。】闲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长去看江景则个。”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说两个再饮酒。只说李逵得了这个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这里,却恨我这几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 请他。【没一文便做不得好汉,此宋江一路来所以独做成好汉也。语语皆与宋江激射。】如今得他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倘或赢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看。......”【要好看,是李逵白璧一瑕,分别观之。】当时李逵快跑出城外【一笋。】小张乙赌房里来,便去场上,将这十两银子撇在地下,【画。】叫道:“把头钱过来我博!”那小张乙得知李逵从来赌直,便道:“大哥且歇。这一博下来便是你博。”【画。下语皆与李逵不称,故妙。○客人已坐店中,只要赢得,便去做好汉请他矣,却偏说出歇一博来,妙绝。】李逵道:“我要先赌这一博!”小张乙道:“你便傍猜也好。”【画。○语语与李逵不称,妙绝。】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这一博!五两银子做一注!”【又欲赢得快,又欲赢得多,绝倒。】有一般赌的却待一博,被李逵劈手夺过头钱来,便叫道:“我博兀谁?”小张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声“快!”地博一个“叉。”【绝倒。】小张乙便拿了银子过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你再博我五两;‘‘快,’便还还了你这锭银子。李逵叫声“快!”的又博个“叉。”【绝倒。○不如此,不成奇文。】小张乙笑道:“我叫你休抢头钱,且歇一搏,不听我口,如今一连博上两个叉。”【画。○赌场信色,写来活现。】李逵道:“我这银子是别人的!”【铁牛作此软语,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甚么?”李逵道:“没奈何,【三字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且借我一借,【妙绝语。宋江处处以银为正经,李逵处处以银为戏事,笔墨激射,极其不堪。】明日便送来还你。”【看他又说谎,正妙极也。】小张乙道:“说甚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先作盛放银子之地,绝倒。】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得直,【口碑凿凿。】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不答应,又写得妙,直写出他外虽发极,内实心服来。】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索性。】都搂在布衫兜里,【妙绝之事,奇绝之交。】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二语遂若出自圣人口中,盖上句守经,下句达权也。】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个赌博的一齐上,【银子是命,真有此事。】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这伙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大哥,那里去?”被李逵提在一边,【提字妙,一手兜银可知。】一脚踢开了门,【一手兜银,一后提人,便一脚踢门矣,活画出此时李大哥来。】便走。【何等爽利,看他到底不答应一句。】那伙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画。】“李大哥!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没一个敢近前来讨。【此二句便又写出平日来也。】
  李逵正走之时,听得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奇文。】喝道:“你这厮如何如何却抢掳别人财物?”李逵口里应道:“干你鸟事!”【骂尽天下。○常想世人评论古今,真是干你鸟事。】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著宋江。【先骂后回,笔笔入妙。】李逵见了,惶恐满面,【天真烂漫,不是世人害羞身分。】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又不说谎。】今日不想输了哥哥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写他自辩处,恰与上文解银取赎语相违,得却一边,失却一边,天真烂熳,妙不可说。】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写宋江只如此。】今日既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又写他使乖,绝倒。】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都付与他。【宋江只如此。】小张乙接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虽是李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得记了冤仇。”【画。】宋江道:“你只顾将去,不要记怀。”
  小张乙那里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张乙道:“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门的,都被他打倒在里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与他众人做将息钱。【宋江只如此。】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著他去。”小张乙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宋江道:“我们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馆,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三杯,就观江景则个。”宋江道:“可于城中买些肴馔之物将去。”【插一句,早为鱼汤作引。】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卖酒。”宋江道:“恁地时,却好。”
  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亭子上看时,一边靠著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来副座头。戴宗便拣一副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位,戴宗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 、果品、海鲜、按酒之类。【李逵不爱。○偏写得与李逵不称。】酒保取过两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写酒皆用出色明目,非为与宋戴映衬,全为与李逵不称也。】──开了泥头。李逵便道:【三个人中第一开口。】“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赌房抢银一事,竟若太虚云点,更不一字周旋,妙绝之笔。○不得做主,又来做客,在世人便有无数殷勤周致之语,今偏写得朴至慷慨,正不辩其谁主谁客,妙哉,至于此乎!○李逵传妙处,都在无字句处,要细玩。】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应了下去,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筛酒,一面铺下肴馔。李逵笑道:【一笑字,有小儿得饼之乐。】“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看他极粗人胸中,又要三回四转交垮台生来玩味,真是奇笔。】便知做兄弟的性格。【李逵只说出八个字,而千载已无合式中选之人矣,何可胜叹。】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竟骂戴宗矣,绝倒。】
  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结上文。○下另出第三个人也。】吃了几杯,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凭空落下鱼字,无影无痕。】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便插入渔船,明快之笔。】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偏写得与李逵不称。】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偏写得与李逵不称。】拿起箸来,相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鱼,呷几口汤汁。李逵并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了。【何等妩媚,其疾如风。】宋江一头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此呷汁与上呷汁连,中间插出李逵捞鱼嚼吃,如风卷云,故宋江呷汁犹未毕也。】便放下箸不吃了。【文情渐引而出。】戴宗道:“兄长,一定这鱼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渐引下。】这个鱼真是不甚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腌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忽用替你们三字,写他何等出力。○非写念日吃鱼出力,正写他日出力只如吃鱼也。】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了,【无党无偏,平平荡荡,使宰天下,如此鱼矣。】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观此,便深厌曲礼为烦。】
  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好宋江,人说不差了,真是知他肚里。】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小人这只卖羊肉,却没牛肉。【四字绝倒,忽从酒保口中画出李逵不似吃羊肉人,妙笔凭空生出。】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泼酒保有何妙处?妙在因此一泼,便写出李逵不吃汁来,偏与宋江思汤想水,不是一样,绝倒绝倒。】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四字问得妙。真是令人应接不暇。】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吃牛肉何足赖?不赖抢银,却赖吃牛肉,妙绝。】不卖羊肉与我!”,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宋江只如此。】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便问,【买与我吃,则我吃矣,问固不差,不问更不差也。】大把价 揸来只顾吃;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吃了。【何其妩媚。】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宋江掉文。】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无端插出宋江掉文一句,却紧接出李逵误认来,奇笔妙笔,鬼神于文矣。○宋江自赞李逵壮哉,李逵却认是说羊肉壮哉;宋江自赞李逵真好汉,李逵却信是说羊肉真好吃。写通文人与不通文人相对,如画。】
  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才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别有甚好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端的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渐引而下。】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此句须分上下两半句读,正是各有其妙。盖我自去讨四字,只是向店主借银手段,而与哥哥吃四字,已是做好汉请宋江胸襟也。】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拿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甚么!”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又去了,并不以温存软款,自表平日相慕。而狡狯如宋江,已为之一倾。然则为人在世,其应学李大哥也。】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写戴宗丑。】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写宋江见李逵,便令权诈都尽,是作者特特合传之旨。】两个自在琵琶亭上笑语说话取乐。
  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著,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绿杨树下;【看他一路写绿杨树。】船上渔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画。○不止一人。】有在船头上结网的,【画。又不止一人。】也有在水里洗浴的。【画。○又不止一人。】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好笔。】一轮红日将及沈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只如取诸宫中者然。】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妙。○却从渔人口中,又补画中一样。○又不止一人。○先写下无数人,便令下文看厮打热闹如画。】李逵道:“等甚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来与我!”【真是天不能盖,地不能载,王化不能服语,可骇可笑。】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那里先拿鱼与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船去。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篾来拔。【奇文。】渔人在岸上,只叫得“罢了!”【奇文。】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奇文。】原来那大江里鱼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著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自注一遍。】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奇文。】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奇文。○七八十竹篙打李逵,奇文绝倒。】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布衫,【看他一路写布衫。】里面单系著一条基子布手巾儿;【好看。】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架,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奇文。】渔人看见,尽吃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奇文好看。】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了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无理之极。○奇文。】都乱纷纷地挑了担走。【奇文好看。】
  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著穿心红一点髯注:上髟下角。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李逵眼中看出。】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好看。】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不回话,轮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无理之极。○奇文。】【眉批:此一段李逵主,那人宾。】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奇文。】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的牛般气力,直抢将开去,不能 够拢身。【奇文。】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里著在意里。【奇文。】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奇文。○一总无理之极。】那人怎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待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 、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忽然半路一顿。】
  戴宗埋冤李逵说:“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绿杨树。】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布衫。】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得【前忽然用半路一顿,至此重复涌坌而起,文格奇绝。】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要和你见个输嬴!”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 (髟角)【奇文。】在江边,独自一个【妙。】把竹篙【妙。】撑著一只渔船,【妙。】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宾句。】走的不是汉子!”【主句。○妙绝语,读之欲笑。】【眉批:此一段那人主,李逵宾。】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如画。】撇了布衫,【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妙。】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妙。】口里大骂著。【妙。】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不便合妙笔。】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妙,妙。读之欲笑。】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妙。】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妙。】只脚一蹬,【妙。】那只渔船,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妙。】李逵虽然也识得水,【掇衬一句李逵识水,为后文不死地。】苦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嬴!”便把李逵搭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绝妙好辞。】两个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画二人。】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底下看; 【画三五百人。】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著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奇文。】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绝妙好辞。○青波碧浪。黑肉白肤,斐然成章,照笔耀纸。】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采。【每见人看火发喝采,看杖责喝采,看厮打喝采,嗟乎!人之无良,一至于此!愿后之读至此者,其一念之也。】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老大吃亏,【铁牛遂作水牛,奇文绝倒。】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渐引而下。】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宋江听得,猛省道:【渐引而下。】“莫不是绰号浪里白条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叫道:“张二哥【叫得妙。】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不便肯拢,笔有余劲。】赴到岸边,爬上岸来,看著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便似相赎者然,真是妙语。】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偏写他假处,偏是天真烂熳,令人绝倒。】张顺早赴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过他肚皮,淹著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的人个个喝采。【再画三五百人一句,表牙市未散。】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三碗辣鱼,二斤羊肉,一齐都出,为之绝倒。】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
  张顺讨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前只一领布衫,此忽变出两领布衫,妙。】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戴宗便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先问自家起,做个波磔。】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戴宗指著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次问李逵,再做一波磔。】今日倒冲撞了你。”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 够了!”【妙。】张顺道:“你也打得我好了!”【妙。】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妙。】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妙。】四人都笑起来。大家唱个无礼喏。戴宗指著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用两波磔后,忽然放去作李张斗口语,然后再提出第三问来,笔法奇妙。】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司马君实仆,苏东坡教得坏;李逵,戴宗教不坏。看他依旧直言叫唤也。○活写出他得意来。】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
  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得他定要来讨鱼。【一句画出李逵。】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江边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打。我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杰,【又结束一句。○前结两人,此结三人。】岂非天幸!且请同坐,再酌三杯。”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讨。”【宋江与银不以为恩,张顺水浸不以为怨,天真烂熳,荡荡乎乎。】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得水不快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情分语言,都臻绝妙,又真好张顺也。】
  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画。】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来!”那个应道:“我船里有!”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条穿了,【绿杨树。】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竟是一家。】张顺自点了行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卖鱼;【细。○收拾三五百人,好笔。】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 够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个序齿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长,坐了第三位。【妙绝。○礼岂为我辈设耶?然而先王之礼,莫大于此矣。】张顺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
  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五月。】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表李逵不近女色,正讥三人不觉露其本色也。】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饶他三个指头,已算惜玉怜香矣。】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
  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
  毕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总批:此回止黄通判读反诗一段,错落扶疏之极,其余止看其叙事明净径捷耳。
  浔阳楼饮酒后,忽写宋江腹泻,是作者惨淡经营之笔。盖不因此事,便要仍复入城寻彼三人,则笔墨殊费;不复入城寻彼三人,即又嫌新交冷落也。
  此正与林冲气闷,连日不上街来同法。
  写宋江问三个人住处,凡三样答法,可谓极尽笔墨之巧。至行入正库,饮酒吟诗,便纯用“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笔气,读之令人慷慨。
  篇首女娘晕倒一段,只是吃鱼后借作收科,更无别样照应。】
  话说当下李逵把指头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过卖都向前来救他,就地下把水喷噀。看看苏醒,扶将起来看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晕昏倒了。救得醒来,千好万好。他的爹娘听得说是黑旋风。【一句便省无数。】先自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言。看那女子,己自说得话了。娘母取个手帕,自与他包了头,收拾了钗环。宋江问道:“你姓甚么?那里人家?”那老妇人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玉莲。他爹自教得他几个曲儿,胡乱叫他来这琵琶亭上卖唱养口。为他性急,【反映李逵性急。】不看头势,不管官人说话;只顾便唱,今日这个哥哥失手伤了女儿些个,终不成经官动词,连累官人?”宋江见他说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宋江只如此。】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那夫妻两口便拜谢道:“怎敢指望许多。”宋江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会说慌。【反映李逵说谎。】你便叫老儿自跟我去讨与他。”那夫妻两儿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
  戴宗怨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非写戴宗小哉相,正借以反衬宋江耳。】李逵道:“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绝倒之语,可谓刻画铁牛,唐突玉莲矣。】宋江等众人都笑起来。张顺便叫酒保去说:“这席酒钱,我自还他。”【写李逵无钱作主,反来大腹作客,后忽生出宋张争还酒钱一段,前后照射,令人不堪。】酒保听得道:“不妨,不妨。只顾去。”宋江那里肯,【丑。】便道:“兄弟,我劝二位来酒,倒要你还钱。”【丑。】张顺苦死要还,【丑。】说道:“难得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弟哥儿两个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识尊颜,权表薄意,非足为礼。”戴宗劝道:【丑。】“宋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还了,改日却另置杯复礼。”【丑。】
  张顺大喜,就将了两尾鲤鱼,和戴宗,李逵,带了这个宋老儿,都送宋江离了琵琶亭,来到营里。五个人都进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两--与了宋老儿。【写宋江只如此。】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天色已晚,张顺送了鱼,宋江取出张横书付与张顺,相别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两一锭付与李逵,【宋江只如此。】道:“兄弟,你将去使用。”戴宗也自作别,和李逵赶入城去了。【神妙之笔,更不写李逵谢,亦不写李逵别。】
  只说宋江把一尾鱼送与管营,【写宋江只如此。】留一尾自。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房中。【昨日之叙,为见三人也。既见三人了,明日若又叙,便觉行文稠叠。不叙,又殊冷谈也。只改作腹泻睡倒,其法与林冲连日气闷不上街来正同。】宋江为人最好,营里众中人都来煮粥烧汤,看觑服待他。次日,张顺因见宋江爱吃鱼,又将得好金色大鲤鱼两尾送来,【余波。】就谢宋江寄书之义;却见宋江破腹泻倒在床,众囚徒都在房里看视。张顺见了,要请医人调治。宋江道:“自贪口腹,吃了些鲜鱼,坏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汤来吃,便好了。”叫张顺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写宋江只如此。】张顺送了鱼,就赎了一贴六和汤药来与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话下。营内自有众人煎药伏待。次日,戴宗备了酒肉,李逵也跟了,迳来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见宋江暴病可,吃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别去了,【写三人不复叙,只各自来,各自去,妙绝。】亦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寻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先写一句作引。】次日早膳罢,辰牌前后,揣了些银子,【又带银子。】锁了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迳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有人说道:【妙笔。】“他又无老小,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是个太保。】宋江听了,直寻访到那里,已自锁了门出去了。【妙想妙笔。○若寻着,便又续前日之游矣,有何妙哉。】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说道:【妙笔。○偏是他多人说。】“他是个没头神,【妙。】又无家室,【妙。】只在牢里安身;【妙。】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妙笔。】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宋江又寻问卖鱼牙子张顺时,亦有人说道:【妙笔。】“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是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边。只除非讨赊钱入城来。”【三段其文各变。】
  宋江听罢,只得出城来,【五字一顿,妙绝,遂若此日已毕,不复有事者。】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闷不已,信步再出城外来,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以非常之人,负非常之才,抱非常之志,对非常之景,每每露出圭角来,写得雄浑之极。】正行到一座酒楼前过,仰面看时,傍边竖著一根望竿,悬挂著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奇语。】雕檐外一面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郓城县时,只听得说江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自一个在此,不可错过。何不且上楼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将写宋江吟反诗,却先写出此十个字来,替他挑动诗兴。却又暗将世间无比、天下有名八个字,挑动宋江雄才异志,真是绝妙之笔。】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凭栏举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楼来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余波。】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一托盘托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盘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
  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奇文突兀。○写宋江平生狡狯,却于醉后露真心,极严极冷之笔。】“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写出宋江言发于衷,奇文突兀。】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画。】宋江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公欲以何科目出身?写宋江内蓄异心,笔墨如镜。】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寒士真有此兴,写来欲哭。】乘著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表出权术,为宋江全传提纲。】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写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他为谁,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浔阳江上也。】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突兀淋漓之极。】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拏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突兀淋漓之极。】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其言咄咄,使人欲惊。】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突兀淋漓之极。】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饮数杯酒,【突兀淋漓之极。】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多的都赏了酒保,【写宋江醉中亦如此,真是久假成性。】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宋江权术人,何至有漏特补一笔,甚妙。】当日害酒,自在房里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这江州对岸另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因有个闲住通判,姓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为后伏案。】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请访知府,指望他引出职,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运合当受苦,撞了这个对头!
  当日这黄文炳在私家闲坐,无可消遣,带了两个仆人,买了些时新礼物,自家一只快船,渡过江来,迳去府里探问蔡九知府,恰退撞著府里公宴,不敢进去;却再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缆在浔阳楼下。【来得便净。】黄文炳因见天气暄热,且去楼上闲玩一回;信步入酒库里来,看了一遭,转到酒楼上凭栏消遣,观见壁上题咏甚多,也有做得好的,【陪一句。】亦有歪谈乱道的。【再陪一句。】黄文炳看了冷笑,【大惊句,亦先作一倍。】正看到宋江题西月词并所吟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黄文炳再读道:【一。】“‘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冷笑妙。】“这人自负不浅!”【确。】又读道:【二。】“‘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侧著头道:【侧着头妙。】“那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确。】又读:【三。】“‘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又笑妙。】“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个配军。”【确。】又读道:【画。】“‘他年若得报仇,血染浔阳江口!’”摇头道:【摇头妙。】“这厮报仇兀谁,【我亦疑之。】却要在此间生事?【我亦疑之。】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是又殊不然。】又读诗道:【五。】“‘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一点头道:【点头妙。】“这两句兀自可恕。”【是。】又读道:【六。】“‘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伸著舌,摇著头,道:【伸着舌,摇着头,妙。】“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确。】再读了“郓城宋江作,”【七。】想道:【想妙。】“我也曾闻这个名字,那人多管是个小吏。”【确。○一段逐句读,逐句评,有峡云乱卷,江树对生之势。】便唤酒保来问道:“这两篇诗词端的是何人题下在此?”酒保道:“夜来一个人独自了一瓶酒,写在这里。”黄文炳道:“约莫甚么样人?”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多管是牢城营里人。【好。○有此句,后便有脚。】生得黑矮肥胖。”黄文炳道:“是了。”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细。】
  黄文炳下楼,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饭后,仆人挑了盒仗,一迳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内,使人入去报复。多样时,蔡九知府遣人出来,邀请在后堂。蔡九知府却出来与黄文炳叙罢寒温。已毕,送了礼物,分宾坐下。黄文炳禀说道:“文炳夜来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复拜见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迳入来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执事人献茶。茶罢,黄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问。不知近日尊府太师恩相曾使人来否?”【心上正经语,却又宛然接入新闻,妙甚。】知府道:“前日有书来。”黄文炳道:“不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新闻?”【报新闻,反先问新闻,口角如画。】知府道:“家尊写来书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千监奏道: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耗之人。随事体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因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黄文炳寻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黄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不想却在此处!”蔡九知府看了,道:“这是个反诗!通判那里得来?”黄文炳道:“小生夜来不敢进府,回至江边,无可消遣,却去浔阳楼上避热闲玩,观看闲人吟咏,只见白粉壁上题下这篇。”知府道:“却是何等样人写下?”【写公子官如画。】黄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题著姓名,道是‘郓城宋江作。’”
  知府道:“这宋江却是甚么人?”【数日前曾问枷上无封皮,数日后已梦梦不知,公子官活画。】黄文炳道:“他分明写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眼见得只是个配军,--牢城营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这个配军做得甚么!”黄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觑了他!恰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书说小儿谣言,正应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见得?”黄文炳:“‘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著个‘木’字,明明是个‘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人,‘水’边著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诗,明是天数,万民有福!”知府又问道:“何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黄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数。【不明白正妙。】‘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
  知府又道:“不知此间有这个人么?”【公子官活画。】黄文炳又回道:“因夜来问那酒保时,说道这人是前日写下了去。这个不难;只取牢城营文册一查,便见有无。”知府道:“通判高见极明。”【公子官活画。】便唤从人于库内取过牢城营里文册簿来看。当时从人于库内取至文册。蔡九知府亲自简看,见后面果有五月间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黄文炳看了,道:“正是应谣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迟缓,诚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获,下在牢里,却作商议。”知府道:“言之极当。”【公子官活画。】随即升厅,叫唤两院押牢节级过来。厅下戴宗声喏。知府道:“你与我带了做公的,快下牢城营里捉浔阳楼吟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来,不可时刻违误!”
  戴宗听罢,吃了一惊,心里只叫得“苦,苦;”【一。】随即出府来,点了众节级牢子,都教“各去家里取了各人器械,来我下处间壁城隍庙里取齐。”戴宗分付了。众人各自归家去。戴宗却自作起“神行法,”先来到牢城营里,迳入抄事房,推开门,看时,宋江正在房里。见戴宗入来,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来,那里不寻遍;因贤弟不在,独自无聊,自去浔阳楼上饮了一瓶酒。这两日迷迷不好 ,正在这里害酒。”【补两日又不见三人也。】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却写下甚言语在楼上?”宋江道:“醉后狂言,谁个记得。”戴宗道:“却才知府唤我当厅发落,叫多带从人捉浔阳楼上题反诗的犯人郓城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惊,先去稳住众做公的在城隍庙等候;如今我特先报你知。哥哥!却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听罢,搔首不知痒处,【偏写宋江用不着权诈,妙绝。】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搁,回去便和人来捉你。你可披乱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疯魔。我和众人来时,你便口里胡言乱语,只做失心疯,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复知府。”【绝倒。○宋江权诈偏至于此,令人绝倒。】宋江道:“感谢贤弟指教!万望维持则个!”
  戴宗慌忙别了宋江,回到城里,迳来城隍庙,唤了众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营里来,假意喝问:“那个是【好。】新配来的宋江?”牌头引众人到抄事房里。只见宋江披散头发,倒在尿屎坑里滚,见了戴宗和做公的人来,便说道:“你们是甚么鸟人!”戴宗假意大喝一声:“捉拿这厮!”宋江白著眼,却乱打将来;口里乱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领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与我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杀你这般鸟!”众做公的道:“原来是个失心疯的汉子!我们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说得是。【好。】我们且去回话。要拿时,再来。”
  众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厅上专等回话。戴宗和众做公的在厅下回复知府道:“原来这宋江是个失心疯的人,尿屎秽污全不顾,口里胡言乱语,浑身臭粪不可当;因此不敢拿来。”蔡九知府正待要问缘故时,黄文炳耳在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对知府道:“休信这话。本人做的诗词,写的笔迹,不是有疯症的人。其中有诈,【黄文炳能。】好歹只顾拿来。──便走不动,扛也扛将来。”【黄文炳能。】蔡九知府道:“通判说得是。”【公子官活画。】便发落戴宗:“你们不拣恁地,只与我拿得来。”
  戴宗领了钧旨,只叫得苦;【二。】再将带了众人下牢城营里来,对宋江道:“仁兄,事不谐矣!兄长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个大竹箩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当厅歇下。知府道:“拿过这厮来!”众做公的把宋江押在阶下。宋江那里肯跪,睁著眼,见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么鸟,敢来问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有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不时我教你们都死!”蔡九知府看了,没做理会处。【公子官活画。】黄文炳对知府道:“且唤本营差拨并牌头来,问这人来时有疯,近日却疯。【黄文炳能。】若是来时疯,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疯,必是诈疯。”知府道:“言之极当。”【公子官活画。】便差人唤到管营差拨。问他两个时,那里敢隐瞒,只得直说道:“这人来时不见有疯病,敢只是近日举发此症。”知府听了大怒,唤过牢子狱卒,把宋江捆翻,一连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盘,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三。】又没做道理救他处。
  宋江初时也胡言乱语;次后吃拷打不过,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时酒后误写反诗,别无主意。”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状,将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吃打得两腿走不动,当厅钉了,直押赴死囚牢里来。却得戴宗一力维持,分付了众小牢子,都教好觑此人。戴宗自安排饭食供给宋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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