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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58 刘和平 (当代)
窗外接着传来了一个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脸戢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严嵩突然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
鄢懋卿在窗边连忙叫道:“暂停!”
檀板、曲笛、歌喉顿时停了。
严嵩手撑着躺椅扶手想坐起来,鄢懋卿和罗龙文赶紧一边一个搀着他坐直了身子。
严嵩眼中闪着光:“这是《浣纱记·捧心》的唱段,不像是原来的昆山腔。什么人改的曲子?”
鄢懋卿立刻谄笑着大声说道:“阁老确是法耳,这是昆山的魏良辅闭门十年调用水磨改出来的新昆腔,江南人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这个班子能唱,是魏良辅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子花了二十万银子买了这个班子,特为孝敬您老的。比原来的好听些吗?”
“这个魏良辅了不起!”严嵩依然沉醉在余音中,“亏他十年水磨,竟没了烟火气。”
鄢懋卿大喜,立刻走到窗前:“接着唱!”
窗外檀板曲笛又响了。
坤伶那歌喉又婉转飘了进来:
东凤无奈,只送一春过。
好事蹉茈,赢得恹恹春病多…
严嵩服中的光慢慢敛了,茫茫望向前方,耳边一字数息的水磨腔突然变了声音,幻成了隐隐约约的算珠声。
玉熙宫大殿
这里果然响起了震天价响的算珠声!
殿门紧闭,人殿的四角四只大白玉铜盆的银炭从里往外冒出青色的火苗。
左右两条紫檀木长案上又摆上了那两把各一丈长的紫檀算盘!十二名太监正飞快地在那里左手拨珠右手挥毫计算着从江南送来的盐税账目。
大殿中央赫然摆着两只铜皮镶边的大木箱,盖子掀开着,木箱上剩下一半的封条还清晰地能看见“盐运使司”几个大宇。
两个递送账目的太监穿梭般从大殿中央木箱中拿出账页送到长案上,又从长案上把已经算过的账页拿回到大殿中央另一只木箱中。
玉熙宫大殿精舍
声耳之娱,在嘉靖这里截然不同,他对钟磬、丝竹、檀板、歌喉之属,了无兴趣。他最喜欢听的只有三种声音:一为设坛拜醮时的钟鼓诵咒声,二为朗读青词时的四六平仄声,第三便是眼下外殿偌大的算盘发出的算珠劈啪声了。这三种声音有一种响起他便两眼放光,心驰神往。
灯火通明,窗外飘着大雪,窗户又都打开了。寒夜的雪风吹得嘉靖身上的丝绸大衫往后飘起。他身前的那张御案上便多了许多条玉石镇纸,压着一张张账单,以免被风吹走。
今年入冬后的精舍还有了一个改装,平时用来隔着大殿的纱幔不见了,精舍与大殿之间都装上了紫檀条幅门,条门上方的隔棂空间且都糊上了皮纸。在这里当值的太监们说这是万岁爷今年新的“德政”。往年冬日因皇上耐不了烟火气,外面大殿一般都不让生火盆,当值的人冻得要死。今年让在这里装了这一面紫檀条幅门,外殿便可以生火了,正好起到了一殿之间冷暖殊异的作用。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嘉靖不愿说与外人的原因,今年以来他突然觉得暴响的算珠声震得耳朵有些难受,隔了这一面条门响声正好合适。
这时他站在案前一任窗外的雪风吹着,眼望账单,耳听算珠,两眼闪光。
最苦的依然是吕芳,他是凡人,换季自然要换衣,可他此时穿厚了不行穿薄了也不行,只得穿着一件夹袍,轻轻推开条门一线侧身进来,扑面便是寒风,他立刻将门闭上,一手拽紧了胸襟,一手拿着那张墨迹发亮的账单摆到御案上,压上玉石镇纸。嘉靖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张账单。
吕芳裹紧了衣襟又向条门走去。
“过来。”嘉靖的目光从账单上移向了他。
吕芳连忙转身:“主子。”
嘉靖走到了神坛前揭开了盒盖,从里面用二指拈出一颗鲜红的丹丸:“吃了,就不冷了。”
吕芳连忙趋了过去跪下,双手朝上接过那颗丹丸:“谢主子隆恩。”说着立刻将丹丸塞进嘴里,这才站起又退到条门边开了一线挤了出去,带上条门。
玉熙宫大殿外殿
吕芳从精舍那面条门出来,转过脸吐出了那颗丹丸,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包了又塞进了衣襟里,这才向大殿中央走去。
他的目光望向了贴有“盐运使司”封条的那口木箱,木箱已经见底,吕芳知道这是最后一轮账目了,便不再一张一张传递,站在那里等着这一批账目算完。
算珠声慢慢稀疏下来,几乎同时,两条长案前十二名太监算完了所有的账目。
十二名太监同时拿起各自记下的最后一页账目捧到嘴边细细吹干。
两个递送账目的太监一个走到左边的案前将六张账页收了拢来,一个走到右边的案前将六张账页收了拢来,二人同时走向吕芳双手呈了上去。
吕芳接过这十二张账页:“撤了。”
左边六个算账的太监抬起了左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盘轻声走了出去。
右边六个算账的太监抬起了右寨上那把巨大的算盘跟着轻声走了出去。
一个递送账目的太监将装着原账册的那口宫中木箱套上铜锁咣哨一声锁了,然后将那把偌长的铜钥匙递给站在身边的那个递送账目的太监,那个太监双手捧着钥匙走到吕芳面前呈了上去。
吕芳接过这把钥匙:“挑了灯把火盆搬出去关好殿门。”
“是。”两个太监便趋到墙边的条几上各自拿起一个铜盘一把剪刀,一个走到左边,一个走到右边,各自将两盏高燃着明火的巨烛的烛芯剪了放向铜盘内,接着去剪第二盏。
吕芳这才捧着那叠账页和放在账页上的长铜钥匙走向精舍的条门。
玉熙宫精言
御案上的账单嘉靖都巳看完,这时已经坐回在蒲团上。
吕芳又进来了,走到嘉靖身边先将那把铜钥匙呈了过去,嘉靖接过那把钥匙挂在内衣的腰带上。
吕芳接着将手里那叠账单的第一页呈了过去。
嘉靖接过,飞快地看完了这页账单,吕芳接回这页账单,又呈上第二页账单。
接着是第三页,再接着是第四页十二页账单片刻间都看完了。
吕芳这个时候是绝对不去看嘉靖的脸色的,接过第十二页账单便走到御寨前去收摞用镇纸压着的那些账单。
“去年朝廷派的巡盐御史去两准两浙收了多少税银,”嘉靖问话了。
吕芳:“回主子,好像是一百四十多万。”
嘉靖:“前年呢?”
吕芳:“是一百七十多万。”
嘉靖从蒲团上站起了。又开始大袖飘飘踱了起来:“派别人去收税,是一年比一年少。鄢懋卿去,一次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比别人两年还多。你怎么看?”
吕芳想了想才答道:“还是严阁老的人行哪!”
嘉靖突然站住了,慢慢盯着吕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过来看:“朕赐你的那颗丹药为什么吐了”
吕芳愣了一下,接着跪了下来:“主子法眼。奴才是将仙丹藏起了。奴才有私心。”
嘉靖:“你怕吃了会死?”
吕芳立刻磕了个头:“回主子,仙丹吃了只会长寿怎会死人?奴才是想起了杨金水。”
“你想把那颗丹丸送去给杨金水吃?”嘉靖的眼神慢慢横了过来。
吕芳:“主子圣明。下晌奴才听人说,这么大冷的天,杨金水还穿着一件单衣,夜里都在院子里走。”
嘉靖:“蓝神仙那些人就不管他?”
吕芳:“不是不管。蓝神仙说,这是他的冤孽,报应完了自然就好了。”
嘉靖沉默了,目光移向窗外:“杨金水在杭州四年,功劳还是有的。他要是不疯,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就织出来了。朕何必还要靠向人家讨钱来过日子?没有可靠的人丁,现在连你也役有真心了。”
吕芳抬起头凄凄地望着嘉靖:“奴才哪些地方不真心,请主子明示。”
嘉靖:“朕刚才问你鄢懋卿下去怎么就能收来那么多银子,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吕芳:“乾坤都握在主子手里,主子的心比日月都明亮。”
嘉靖:“朕明白是朕的事,朕现在要听你说。”
吕芳:“是。两淮两浙的盐引,在太祖爷和成祖爷的时候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收。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其中有些部分确是直接调给南京那边充作公用了,但怎么说也不会像前年去年一年只能收一百多万。今年鄢懋卿一去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原因只有一个,那些管盐的衙门都是严阁老小阁老的人,钱都被他们一层一层贪了。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可只要鄢懋卿去了,他们都会乖乖地献出来。说句伤心的话,大明国库的钥匙一多半都捏在他们手里了。朝廷要用钱这条门只有他们才能打开。”
嘉靖:“你现在明白朕为什么上回不追究严世蕃他们,反而派鄢懋卿南下巡盐了吧?”
吕芳大声地:“主子圣明!奴才还有下情陈奏。”
嘉靖:“说。”
吕芳:“朱七他们一直跟着鄢懋卿的船队,今天也回来了。天黑前朱七来见过奴才。他说,鄢懋卿在把这些银子押回京里以前,还有三条船。”
嘉靖:“什么三条船,干脆点说还运走了几百万,是不是?”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南直隶那边咱们的人也有呈报,说鄢懋卿今年巡盐至少收了五百多万税银。除了报上来的三百三十万,至少还私瞒了两百万。两条船去了江西,一条驶往分宜严阁老的老家,一条驶往丰城鄢懋卿自己的家。还有一条船在一个月前装作商船驶回了北京。”
嘉靖:“好嘛!两百万银子三条船,游南游北,我大明朝这条运河倒是为他们修的了。”说到这里他拿起了御案那摞账单上鄢懋卿的奏疏:“鄢懋卿这只老鼠,居然还在奏疏里说什么‘为解君忧敢辞其劳’,又说跟严世蕃商量了,专留下一百万给朕修万寿宫?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分朕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说到这里他一把抄起了那摞账单狠狠地往地上捧去,脸色铁青,气喘加剧。
“主子!”吕芳慌忙爬了起来,奔过去一手搀着嘉靖的一条手臂,一手伸掌在他背后慢慢抚着,“主子千万不要伤了仙体。要不,奴才这就叫东厂和镇抚司的人把他们的家都围了!”
嘉靖毕竟是每天打坐练功的人,很快便调匀了呼吸,甩掉了吕芳的手,又走回蒲团前坐下:“是该收网了!可还不到抄家的时候。”
“是。”吕芳又走了过去,“下面该怎么干,请主子示下。”
嘉靖:“快过年了。让他们再大捞一把,过个快乐年。”
吕芳明确了嘉靖的意图,便不再讳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主子的圣意奴才明白,为防打草惊蛇,以免他们转移赃款,要先稳住他们。可要稳住他们,有些事奴才不太好办。”
嘉靖:“什么事?”
吕芳:“回主子,海瑞放的那个齐大柱,朱七今天押回京了。严世蕃那边揪住这个事,说是通倭大罪,要一查到底。奴才想,他们这是对着裕王爷他们来的。不查,他们便会生疑;查了,又会伤了裕王爷。”
嘉靖眼中露出了凶光:“他严世蕃的意思,朕的儿子也会通倭?”
吕芳:“那他还不敢。他们是想用这个人先打海瑞,再打裕王爷身边那几个人。天下便又都是他们的天下了。”
嘉靖想了想:“那就让镇抚司先审,年前将这个人正法了,安他们的心,也断了他们的念想。”
吕芳略一犹豫,答道:“是。奴才跟北镇抚司打招呼。”
嘉靖对吕芳的慈爱又回来了:“得罪朕儿子的事,你就不要出面了。镇抚司该陈洪管,叫陈洪去办。”
吕芳低下了头:“是。”
嘉靖:“严嵩现在应该在等朕传旨了。把他还有徐阶都叫来。”
吕芳:“是。”
严嵩府书房
昆曲还在窗外唱着,严嵩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扬了扬手。
鄢懋卿立刻走到窗前:“停!”
檀板、曲笛、歌喉戛然而止。
严嵩望向耶懋卿:“该戌时了。景修也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回去吧。还有你们,都回去吧。”
严世蕃:“老爷子也该歇着了,我们今天先散了。明天上午文华以通政司的名义催促刑部行文北镇抚司,那个齐大柱通倭的案子要抓紧查。下午我们再来陪老爷子听昆曲。”
罗龙文:“一部《浣纱记》都得听好几天呢,何况还有那么多部?快过年了,年前把废办的事都办了,正月里陪着老爷子慢慢听。”
“好!”鄢懋卿在窗前立刻向窗外说道,“今天就唱到这里。各人到暖房去都把澡洗了,吃个宵夜,歇了。明天给阁老唱全本的《浣纱记》。”
窗外应声繁忙,显然各自在收拾东西。
严世蕃:“爹,那我们走了。”
严嵩手一挥:“走吧。”
三个人又向严嵩行了礼,罗龙文'鄢懋卿跟在严世蕃后面走了出去,一个随从领着两个婢女走了进来把门关上。
那随从对两个婢女:“暖床,伺候阁老歇息。”
“是。”两个婢女走进了侧面的卧室。
严嵩:“歇不了哇。给我准备一个汤婆子,安排好暖轿。”
那随从:“阁老爷,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严嵩:“备着吧,或许要进宫。”
那随从还没反应过来,门外传来了禀报声:“禀阁老,皇上召阁老进宫。”
那随从这才服了,大声答道:“知道了!”接着又转对卧房那边:“快来,伺候阁老进宫!”
两个婢女一边系着衣扣一边又从卧房匆匆走出来了,伺候严嵩更衣。
玉熙宫精舍
尽管都穿得厚厚的,无奈这里不但没有生火,还开着窗户,寒风袭来比坐在轿子里还冷。徐阶站在那里还能挺住,严嵩便觉着寒不可禁了。
“把窗户关了。”嘉靖坐在蒲团上招呼吕芳。
“是。”吕芳走过去把几扇窗户都关上了。
立刻便没有那么冷了,两个人站着,严嵩眼花,徐阶却早已发现平时他们来应该有的两个绣墩没有了。
“端进来吧!”吕芳向隔门外喊道。
两个当值太监一人端着一个约一尺半高一尺见方,上面镂空着花纹的红木凳子进来了,摆在严嵩和徐阶的身后。
“坐吧。”嘉靖温和地说道。
“谢皇上。”严嵩和徐阶答着一齐坐了下去。
屁股一挨着那凳立刻有了反应,那凳里生了火盆,滚烫滚烫。
徐阶立刻站起了:“皇上的精舍里不能有烟火气,臣等不能坏了天规。吕公公,还是搬出去吧。”
严嵩这时也慢慢站起了。
镜头慢慢推向徐阶那方凳子,又推向严嵩那方凳子,两方凳子的空格里面果然都显出了红红的火炭。
吕芳笑道:“皇上的天恩,这里面烧的不是木炭,都是檀香。”
严嵩也不得不说话了:“皇上如此恩宠,臣等实难消受。”
嘉靖一笑:“八十多了,这么晚从被窝里拽出来,朕也不忍心哪。坐吧。”
二人又一齐向嘉靖一躬,这才又坐下了。
“徐阁老。”嘉靖望向徐阶。
“臣在。”徐阶欠了欠身子。
嘉靖:“你管着户部,鄢懋卿那二百三十万两银子收到了吗?”
徐阶:“回皇上,臣刚从户部来,都清点了,入了库。”
嘉靖:“还是严阁老调教出来的人能干哪。有了这笔钱,今年过年你也不会向朕哭穷了。”
徐阶:“还是皇七庙筹有方,八月派了鄢懋卿南下巡盐。要不臣真不知道今年这年怎么过了。”
严嵩耳背,但正如酆懋卿在他书房所言,喜欢听的和该听的时候耳朵就不那么背了,这时他一直凝神细听着,那一君一臣几句问答大致都昕清了,却依然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继续听着。
“朕的庙筹也不是都灵。”嘉靖提高了声音,“抓了杨金水,派了个赵贞吉去兼管江南织造局,快年底了,五十万匹丝绸还没有织出一半。徐阁老,朕看你这个学生本事也平常。”
徐阶站起了:“是臣督促不力。臣明日就发廷寄严催赵贞吉。”
嘉靖:“丝绸是织出来的,不是催出来的。朕问你,江南织造局现在还挂在五个徽商的名下是怎么回事?听说这几个徽商还是胡宗宪的本家是怎么回事?”
徐阶:“回皇上,当时沈一石死了,是郑泌昌、何茂才找来的这几个人…”
“郑泌昌、何茂才都死了,账总不能记在死人头上吧!”嘉靖打断了他。
徐阶跪了下去:“是。这件事明天臣并在廷寄里追问,叫赵贞吉明白回话。”
“胡宗宪的病养得怎么样了?”嘉靖问这句话时没有看徐阶,似是在问严嵩。
君臣奏对,声音传向何方,语气是在问谁,像徐阶这般微臣都已能闻风知向,这句话便没有回答,在等着让严嵩回话。
严嵩自从耳背以后,每次召对都备感艰难,如果句句奏对都听不清楚,那便是该致仕了,这时便望向嘉靖:“请问皇上,可是问臣?”
嘉靖:“胡宗宪是你的学生,应该有信给你。”
严嵩:“回皇上,胡宗宪自从告病前上了个奏疏,一直并未给臣写信。可他的病况臣知道,南直隶巡抚最近去看过他一次,说是积劳成疾,只怕一年半载还养不过来。”
嘉靖有些黯然:“胡宗宪是有大功劳的人。写个信给他,叫他一是好好养病。二是管管自己的本家,不要搀和江南织造局的事。弄出事来,面子上不好看。”
严嵩:“臣明天就给他写信。”
嘉靖提高了声调:“朕上次就跟你们说过,各人的儿子各人的弟子各人管好。比方淳安那个知县海瑞,这一次又给朕出了个难题,要朕将淳安百姓今年借织造局的粮债全免了,还要朕免去淳安全县三年的赋税。他爱民,叫朝廷出钱,朕也只得认了。
现在有人出来替他说话了,还要升他为知州。可他自己却提出来愿意到江西分宜去当知县,赵贞吉还准了他的请,请朕准他去分宜。分宜是严阁老的老家,他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徐阁老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严嵩一惊。徐阶跪在那里也是一惊,这时不得不抬起了头:“回皇上,这件事臣并不知道。”
嘉靖便望向了严嵩:“严阁老,把这个人调到你的老家去你有何看法?”
严嵩一时片刻哪里知道嘉靖此时突然拿起这把双刃剑是何用意!好在二十年来这样的应对也不知多少次了,便只得依然以不变应万变,顺着嘉靖的话答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认为谁该到哪里任职就到哪里任职。这个海瑞真要是个清官,能到臣的老家去,也是臣老家的百姓之福。”
嘉靖手一挥:“真是清官倒也罢了。就怕有些人打着清官的名头,到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吕芳。”
吕芳:“奴才在。”
嘉靖:“朱七叫来了没有?”
吕芳:“回皇上,已经在殿外候旨。”
嘉靖:“叫他进来。”
吕芳走到那一面条门边向外面当值的太监:“传朱七。”
“是。”外面应答着。
吕芳刚走回原位站好,朱七那高大的身影便在开着的条门外出现了,视线刚好能看着坐在蒲团上的嘉靖,他跪倒了,像一座山,“砰”地在门外磕了个头:“奴才朱七叩见皇上万岁爷!”
“那个通倭的人押回来了?”嘉靖问道。
朱七:“回万岁爷,押回来了,关在诏狱。”
嘉靖:“朕这里有人上本,说这个人是海瑞放的。明知是通倭的人,海瑞为什么要放他?”
朱七:“回一岁爷,据奴才等查问,海瑞当时认为这个人通倭没有证据,因此放了他。”
嘉靖:“那个倭贼头子井上什么郎的都招认了,这还不是证据?”
朱七:“回万岁爷,那个倭贼头子叫井上十四郎,确与奴才抓的这个齐大柱在新安江船上拿粮食换生丝,因此被官兵拿了。海瑞认为这件事不足以证明齐大柱通倭。”
嘉靖:“那你们呢,你们查了吗?”
朱七:“回万岁爷,奴才也曾去查过,但那个井上十四郎被何茂才臬司衙门的人带走后便不知去向,奴才们因此也查不下去了。”
嘉靖:“那你认为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通倭情事?海瑞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节?”
朱七沉默了。
嘉靖:“哑了喉了?”
吕芳接言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明白回话。”
“是。”朱七应了一声,提高了声调,“回万岁爷,以奴才多年办案的阅历,这个齐大柱不像通倭的人。还有海瑞,他是今年六月初三从福建到的杭州,六月初六到的淳安,从不认识齐大柱。纵算齐大柱有通倭情事,海瑞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敢故人?”嘉靖逼问道。
朱七无法回答,沉默地趴跪在那里。精舍内外都沉默了。
这一段时间虽是嘉靖和朱七在一问一答,严嵩和徐阶都一直紧张地听着,心里也一直在揣摩,等着嘉靖最后亮出底牌。
“吕芳。”嘉靖扣破了沉默。
“奴才在。”吕芳连忙答道。
嘉靖:“朕看镇抚司这个衙门你们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这个朱七,人称七爷,你们一直在朕面前夸他何等了得,现在都看到了?一个这样的案子都弄不明白,还帮着通倭的人说情。”说到这里他盯向朱七声转严厉:“锦衣卫是拿人的,案子审都没审,你凭什么倒先把案子定了?谁在你那里说了情了?
朱七一下子懵了,抬着头茫然望着嘉靖怔在那里。
严嵩和徐阶这时虽然头都微低着,但一切似乎都明白了,皇上这一次是准了严世蕃的本。
“回话!”吕芳见朱七懵了,一声大喝。
“奴才该死!”朱七回了这一句,猛地把头磕向门外的砖地,铜头铁骨的人,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这一头碰下去,立时便见砖地上有无数碎片进溅起来!
吕芳大惊,连忙闪身挡到嘉靖面前,以防进起的碎片溅到嘉靖。
严嵩和徐阶也惊了,一齐望向门外。
好在有门扇门槛隔着,朱七那个头磕下去砸碎的砖片并没有一块飞进精舍。只是地上那块砖已经砸得破碎不堪,凹进一个大洞。
吕芳的脸煞白,知道这个祸闯大了,说话便都急促了:“反、反了天了!来人!”
两个当值的太监很快出现在门外。
吕芳指着朱七:“把他押到陈洪陈公公那里去,等候发落!”
“是。”两个当值太监便去拿朱七。
“用不着。”嘉靖一句话把两个太监的手定在半空中,“无非是把朕这座金銮殿拆了嘛。”
这话一出,吕芳急忙跪下了。门外两个当值太监也在朱七的身边跪下了。
既紧张又尴尬的是严嵩和徐阶,这时想跟着跪下又不干自己的事,不跪下嘉靖这时已然是龙颜震怒,二人都僵在那里。
嘉靖眼睛瞟向了他们:“就拆了金銮殿,你们各人也分不了几片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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