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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25 刘和平 (当代)
“不是这个意思。”郑泌昌慌忙答道,“杨公公那时并不在杭州,有罪也应该是沈一石担。”
锦衣卫头几:“现在沈一石把粮都赈了灾,他没有罪了。可当时打的是买田的幌子,这件事怎么说?”
郑泌昌站了起来:“这些下官都不知情,上差们去问沈一石便什么都知道了。”
锦衣卫头儿冷笑了一声:“沈一石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们去管!我们奉诏命是来抓当官的。现在听郑大人这样说,你是一点过错也没有啊。那我们只好抓杨公公回去交差了,”
“上差!”郑秘昌急了,“杨公公当时不在杭州,他并无过错。”
锦衣卫头儿:“先是买田,后是赈灾,八百里加急递到宫里,把万岁爷气得不行。
现在你说自己没有过错,杨公公也没有过错,只是一个商人把我大明朝从上到下都给涮了。你们不要脸,朝廷丢得起这个脸吗!”
郑泌昌这时明白了,自己不请罪,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一关,咬咬牙说道:“上差既然这样说,下官现在就写请罪的奏疏。”
锦衣卫头儿:“你不是没有罪吗?这个奏疏怎么写?”
郑泌昌:“我是浙江巡抚,杨公公不在,浙江出了这么个事,怎么说我也有失察之罪。不知这样写行不行?”
锦衣卫头儿这才站了起来,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站了起来。
锦衣卫头儿:“那就按你说的先写出来看吧。记住,这个案子是我们在办,所有的奏疏文案都得先交给我们,要递也得由我们递上去。”
郑泌昌:“记住了。我今天晚上就写。”
锦衣卫头儿这才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搁在他肩上,郑泌昌打了个激灵。
锦衣卫头儿:“我说两句话,你要记住了。”
郑泌昌:“上差请说。”
锦衣卫头儿:“第一句,我们来人。”
郑泌昌:“下官不敢。”
锦衣卫头儿:“第二句,做官要精,可也不要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
郑泌昌:“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真明白就好。”锦衣卫头儿把手一收,“我们走。”
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这个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织造局”三个大宇,把个织造局后宅照得红光映天。
杨金水的那个随从太监在前,领着沈一石从后宅头门一路走了过来。
一盏盏映着“织造局”的灯笼在他们头上闪过。
随从太监一改平时侧身引路的姿态,和沈一石平行走着,不时还瞟一眼他的反应。
沈一石依然穿着那套六品的官服,稳步走着,脸上虽风尘犹在,却平和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安。
到卧房院门了,那随从太监突然停了下来。沈一石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随从太监:“沈老板请稍候,我先去通报。”
沈一石:“应当的。”
随从太监慢悠悠地走到卧房门口,低声说了几句,卧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屋子里也是一片红光。
沈一石静静地望着那洞开的门,看见正对着门口一道透明的蝉翼纱帘垂在那里,纱帘后坐着芸娘,面前摆着一把古琴,接着是“叮咚”两声。沈一石知道,《广睦散》在里面等着他了!
耶随从太监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来了,打量着他:“正等着呢,请吧。”
沈一石微笑了笑,迎着《广陵散》的乐曲,稳步向卧房门走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走进了卧房门,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声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张圆桌边的杨金水。
杨金水却不看他,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一副醉心琴声的样子。
沈一石静静地站着,目光只是望着杨金水那个方向。
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银制的杯筷,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第一段乐曲弹完了,杨金水还是没看沈一石,却将手招了一下。沈一石慢慢走了过去。杨金水依然不看他,将手向旁边的凳子一指,洗一石便坐了下去。
等沈一石一坐下,杨金水拿起面前的一支银筷,在银杯上敲了一下。
琴声戛然而止。
杨金水目光还是不看沈一石,却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沈一石面前的杯子倒酒。
沈一石站了起来。
杨金水一边慢慢倒酒,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也望着杨金水:“公公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不回来都容易。”杨金水望着他,“你这次能回来倒是真不容易。押着上百船粮,从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杀了个三进三出,竟然没有醉卧沙场,好本事!来,先喝了这杯。”
沈一石双手端起了杯子,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杨金水。
“放心,没有毒。”杨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送给我四只。用银杯是让你放心,这酒里没毒。”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还是没喝,满眼的真诚:“公公,容我先把话说完再喝可不可以?”
“可以呀。”杨金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都可以。美人计,拖刀计,釜底抽薪,瞒天过海,三十六计哪一计都可以。”
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请芸娘先回避一下。”
杨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着摇了摇头:“用不着玩这些虚的了。我呢,本是个太监,你送个芸娘给我,从一开始就是虚的。什么人头上都可以长绿毛,只有我们这些人头上长不了绿毛。背着我你们做的事当着她都可以说。”
沈一石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我对不起公公,也对得起公公。”
杨金水:“你看,又来了不是。刚说的不要玩虚的,真金白银打了半辈子交道,来点硬的行不行?”
沈一石:“那我就从头说起。”
“这就对了。”杨金水不再看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沈一石:“公公,这件事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们?”杨金水把“我们”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接着又望向了沈一石,“你说的这个‘我们’里有我吗?”
沈一石:“都有。改稻为桑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公公没有看出,我也没有看出。”
“有点意思了。说下去。”杨金水专注地望着他。
沈一石:“其实,在当初胡部堂不愿意按内阁的意思去改稻为桑我就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一想,这是有旨意的,总不成皇上说的话还要收回去。因此便实心实意筹粮等着买田。可等到这一次公公去了北京,突然来了个杭州知府高翰文,又来了个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我才发现我们已经卷到漩涡里去了。”
杨金水:“不是我们,是你们。你们卷了个漩涡,把我也想卷进去。”
每一句都顶了回来,这个时候分辩就是对抗。沈一石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公公知道,按市价,丰年应该是四十石稻谷到五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就是灾县也不能少于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可我们出不了那么多。因为买了田产了丝织成绸一多半要用来补国库的亏空,剩下的利润郑大人、何大人他们还要分成。因此我们最多只能按十石一亩买田,这样也才能不赚不赔。这样的事要我们去干,对外还不能说。真要能按十石一亩买田改桑,我们辛苦一场,能每年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也就认了。可那个高翰文,还有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来到浙江以后,不知道这些内情,咬定要按市价买田。公公,先不说我们赔不赔得起,一下子叫我拿出那么多现钱多买几百船粮也做不到。”
这一番话杨金水显然接受了,态度也就缓和了些:“这倒是实情。坐下说。”
“谢公公。”沈一石这才坐了下去,又望了一眼纱帘后的芸娘,再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略想了想,转望向纱帘后的芸娘:“弹你的琴,一曲接一曲地弹。”
芸娘在纱帘后却慢慢站起来:“我出去。”
“别价。”杨金水拉长了声调,“你弹你的,就当没有我们这两个人。”
芸娘只好又坐下,弹了起来。
琴声一起,说话声便只有杨金水和沈一石二人能听到了。杨金水这时才又转望向沈一石,目光中透着沉痛:“几年了,我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朝廷的事,官场的事,都没有跟你少说。这一回你怎么就会伙同郏泌昌、何茂才瞒着我,拿芸娘去施美人计,还敢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假装买田把粮都赈了灾?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该是你沈一石做的。做哪件,你都是在找死。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一直等着你今天扛着脑袋回来说清楚。你说,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沈一石:“为了公公,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能全身而退。”
杨金水紧紧地盯着他。
沈一石:“公公当时不在杭州,情形起了变化。来了个高翰文,是小阁老派的人,又来了个海瑞,还有个王用汲,是裕王向吏部举荐的人。这就很明显,是裕王和阁老小阁老在改稻为桑这件事上较上劲了。如果那个高翰文来了后压着海瑞和王用汲按原来的方略办,那也就是他们上边自己跟自己争,我们织造局买田产丝绸就是。没想到在巡抚衙门议事的时候,高翰文也不同意用十石的田价去买田。这就摆明了,裕王他们不愿失去民意,想用这件事来倒严。严阁老和小阁老也都看到了这一点,不愿担这个恶名,这才派来个搞理学的高翰文,又要补国库的亏空,还不愿让裕王那边的人抓到辫子。便算计着把恶名栽给我们织造局来担。打量着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朝野也就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杨金水点了点头:“是这个理。郑泌昌、何茂才呢?他们可是从一开始就卷进来了,他们就不担一点担子?”
沈一石:“这两个人更不用提了,就是两个官场的婊子!开始想讨朝廷的好,自己又能在中间捞好处,便踏青苗、毁堤淹田什么事都敢做。等到发现情形复杂了,又慌了神。便一门心思既把小阁老派来的人和裕王派来的人推到前面,更是想把咱们织造局推在前面,他们躲在后面。打量着哪一日天塌下来了也砸不着他们。”
杨金水:“于是就叫你把芸娘找了去使美人计,逼高翰文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高翰文既然被你们摆平了,改稻为桑为什么还搞不下去?”
沈石:“因为裕王他们更厉害。”
杨金水:“怎么说?”
沈一石:“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了这个海瑞,一来就是玩命的架势,在大堂上突然帮高翰文抱不平,还翻出了淹田的事,刀刀见血,把郑泌昌、何茂才都逼得没了办法。”
杨金水:“他们就又弄个通倭的事逼着那个海瑞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然后叫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把织造局推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你也就都依了他们,瞒着我去于?”
沈一石想了想,还是答道:“是。”
杨金水一怔,直勾勾地审视着沈一石。
沈一石:“在下做的就是要让朝廷将来知道,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瞒着公公干的。”
杨金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说下去。”
沈一石:“公公仔细想想。为了改稻为桑,先是毁堤淹田,后来又搞了个通倭大案,闹到这种地步,严阁老小阁老和裕王滁、高涨他们,迟早在朝廷要决一死战。那个时候,谁明白的越多谁越脱不了干系。谁越是被瞒着,谁越没有干系。”
杨金水两只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沈一石:“你是说一开始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假装去买田,有意不让我知道。让我向朝廷奏一本,然后把粮借了,朝廷更会相信这个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
沈一石:“这样做是会给公公惹点麻烦,但大不了挨几句训斥。可最后,老祖宗和皇上心里都明白,这一切都与公公无关。”
杨金水这一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望着沈一石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起来。接着,他望向了还在弹琴的芸娘:“甭弹了。你先出去。”
琴声停了,芸娘慢慢站了起来,也不看二人,缓缓走了出去。
杨金水双手捧起了沈一石面前那杯酒,递了过去:“我们这些人从小就没了家。
做了这号人,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上面要忠,交朋友要义。老沈,我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喝了它再说。”
沈一石双手接过酒杯,慢慢饮完,放下酒杯时,眼睛有些湿了。
杨金水神色也有些伤感了,叹了口气:“这几年跟着我,你也不容易。宫里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缴税,外面都打量着你赚了多少钱。可你赔进去的比赚的不少。为了给我装面子,把芸娘也送了我。你赔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干系,我今天全领会了。赏你点什么东西吧你也不缺。这样吧,今天你就把芸娘领回去。”
“公公。”沈一石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芸娘我是绝不会再领回去了。公公在杭州一天她就伺候公公一天,公公回了宫,愿意带她走就带她走。不愿意带她走,我就准备一份嫁妆,让她挑个人嫁了。”
杨金水盯着他:“怎么?嫌她跟了我几年掉价了?”
沈一石立刻站了起来:“公公这样说,我沈一石更是无地自容了。”
杨金水:“你和我什么缘分?说高一点,你认我做干爹,说低一点,我认你做兄弟。
告诉你吧,我这次一回来就让芸娘搬到外面屋子去住了。名分也给她定了,做我的干女儿。借这杯酒我们也把名分定了,你就做我的干女婿吧。”
沈一石原就湿了的眼睛这时盈出了泪水:“公公真不嫌弃,我这就拜了干爹吧。”
说着撩起长衫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杨金水望着他:“你嫌弃她了?”
沈一石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干爹领会错了,是她嫌弃我。”
杨金水:“不会吧?”
沈一石:“她怎么想我心里比公公明白。她是看上那个高翰文了。”
“怎么会?”杨金水一怔,“你们几年的交情,你还养着她一家子,就这回她见了那个什么高翰文一面,就看上他了?
沈一石:“芸娘本是个心高的人,跟着我,她心里憋屈。”
杨金水:“什么心高?秦淮河尽出这样的婊子!她要敢住着南京又想着北京,我第一个饶不了她。”
沈一石:“公公!这几年她肯为了我伺候公公也不容易。念在这一点,您就真把她当女儿看吧。”
杨金水望着他,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哪,吃亏。面带权谋,心肝肠子都是软的。”
沈一石拿起水晶瓶给杨金水倒上了酒,双手递给杨金水,又给自己杯里倒上了酒,端了起来:“这么多年过来我也看空了。说句让干爹见怪的话,哪一天要是可以,我也愿意断了自己这条子孙根,随公公到宫里当差去。”
杨金水一愕:“怎么可以这样想!江南织造局这摊子事朝廷还得靠你。听干爹的,咱们过了这一坎,我向老祖宗说,给你请个正经的功名,管个盐厂铜矿,好好干下去,光宗耀祖。”
沈一石:“但愿能有那一天。”
杨金水:“怎么没有那一天?我今天就给老祖宗上个本,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谁有功,谁有过,老祖宗心里明白,皇上心里也明白。咱们把粮赈了灾,全为给万岁爷挽回面子。可改稻为桑还得搞,怎么搞,这团乱麻就让他们扯去。我给你露个风,锦衣卫的人已经来了,事情会一件一件去查。改稻为桑要是被他们搅黄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畜生,还有那个什么高翰文、海瑞和王用汲,一个也跑不了!”
明朝的水陆两驿都十分通达,但水有水驿,陆有陆驿。车马走的都是陆驿,舟船才走水驿。可锦衣卫那四骑马,却是沿着新安江岸边的河堤向这里驰来。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骄阳晒穗的时候,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
恰好是一处江流的拐弯处,又有几株大树遮掩,从这里已经能望到远处的码头。
锦衣卫的头儿勒住了马,另外三个锦衣卫也勒住了马。四顶尖顶斗笠下,四双鹰一样的眼立刻望向了码头的江面。
沈一石那几十船粮食留在这里已有几天了,这时依然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桅杆上“织造局”的灯笼和“赈灾”的招帖也还挂在那里。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粮仍然满满地装
在船上。护船的兵却没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懒懒地守在那里。
四个人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
原来站在沿岸一线省里派来护粮的兵也不见了,却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前像是都竖着一块牌子,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着伞,一手挥着扇,蔫蔫的,忒没精神。
四个人又向岸边的田野望去。
荒废的田野里几天之间搭起了无数的窝棚。到处是灾民,有些在窝棚里,有些在窝棚外,有些静静地坐着,有些静静地躺着。离窝棚不远,约十丈一处,还搭有十几座粥棚,每座粥棚里都有一只忒大的千人锅。一些孩童正拿着碗在那些粥棚间追跑。
一些衙役挥着鞭子在那里吆喝着。
“不是说那个姓沈的把粮都赈灾了吗?怎么粮食都还在船上?”一个锦衣卫说道。
“是有些怪。”另一个锦衣卫说道。
“难怪把万岁爷和老祖宗都搞昏了。看样子,浙江这鬼地方真有名堂。”又一个锦衣卫跟着说道。
正在这时码头那边响起了钟声,窝棚里的人都涌出来了,分别向那些粥棚跑去。
锦衣卫头儿:“你们几个在这里放马吃些水草。我先过去问问。记住,照商量好的,不要露了身份。”
另外三个锦衣卫:“明白。”
四个人都下了马。锦衣卫头儿下了堤,从田野的水革间徒步向那些窝棚走去。
淳安县城外码头窝棚
无数的灾民都拿着碗排队去领粥了,窝棚里都空着,只偶尔有些老、弱、病人还躺在那里,大约是有家人帮他们去领粥。
锦衣卫的头儿带着斗笠,穿的也是粗布衫子,脚下蹬的又是草鞋,凭借奔忙领粥的人群挡着,一路走到了窝棚间,也就投人在意。穿过一些窝棚,两只眼在斗笠下睃巡着,他看到一个老者坐在一处窝棚前正闭着眼在那里似笑非笑,便走了过去。
“老丈,放粥了您老还不去领?”锦衣卫的头儿挨着老丈蹲了下去。
那老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睁开了眼,却不望他,目光中满是警觉:“你是谁?你不是本地人?”
锦衣卫的头儿一诧,仔细端详着那老丈,这才发现老人是个睁眼瞎。连忙赔着笑说道:“我是做丝绸生意的客商,从北边来,听说贵地遭了灾,生丝便宜,想来买些。”
老丈听他这一番介绍反而更加警觉,大声说道:“我不管你说从哪里来,你要是倭寇趁早赶快走了,这里可到处是官兵。”
锦衣卫的头儿:“您老误会了。我不是倭寇。要是倭寇,这里离海那么远,又到处有兵,我跑来找死吗?”
老丈兀自不肯全信,翻着两眼,一副要叫人的样子。
锦衣卫头儿接着说道:“要不您老叫当兵的过来,让他们盘查我。”
老丈这才有些信了,脸色也好看了些:“你要不是倭寇也趁早走。前不久就有倭寇假扮客商到我们这里卖粮换丝绸,把我们好几十个人都拖累了,现在还关在牢里。这一向凡是有外乡人来买丝绸,见一个抓一个。”
“有这样的事”锦衣卫头儿露出诧异的样子,“那官府也要问清楚,总不成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好人。”
老丈:“什么年头,还分青红皂白?我们被抓的那些人就都是老实巴交的桑户,也不问口供,也不过堂,省里一句话,第二天就要杀头。”
“您老刚才不是说关在牢里吗?”锦衣卫头儿故意问道。
老丈听他这样一问立刻来了精神:“也是老天有眼,来了个海老爷到我们淳安新任知县。那天是他老第一天上任,省里就叫他来监斩。来的时候还穿着便衣,几百个兵跟着,也不说话,也不搭理人,一来就在大堂上坐着。拖到午时三刻突然要看案卷口供。省里的人拿不出口供和案卷,海老爷发了威,拿着一本《大明律》,愣是不肯杀人,把这些人从鬼门关拖回来了。”
锦衣卫头儿:“一个知县敢这样和省里顶着干?”
老丈犹自兴奋:“你们外乡人不知道,这个海老爷是太子派来的人。”
“哦。”锦农卫头儿拖长了声音,装出一副赞赏的声调,“您老眼睛看不见,却什么事都知道。”
老丈有些得意:“看不见还不会听?”
锦衣卫头儿:“这倒也是。看不见的人心里更明白些。江上这么多粮船又是怎么回事,”
老丈感慨起来:“皇上还是好的,太子爷也是好的。这才派了个海老爷来给我们做主。江南织造局一定是奉了皇上和太子的密旨,叫他们帮海老爷的忙,这才给我们送来了粮,借给我们度灾荒。”
锦衣卫头儿听他如此胡乱琢磨真忍不住笑了。
老丈:“你不相信?”
锦衣卫头儿立刻答道:“不是。我是说织造局既然把粮运来了,为什么还装在船里,不借给你们。’’
老丈:“不是不借,是我们现在不愿借。”
锦衣卫头儿:“你们不是等着粮救命吗?怎么又不愿借了?”
老丈:“官府说了,借了粮以后要把田都改种桑苗,大家伙便不愿借。”
锦衣卫头儿:“听说种桑产丝比种粮卖的钱还多,为什么改种桑苗你们反倒不愿借?”
老丈:“都六月半了,现在种桑苗,今年也收不了多少丝。到时候官府叫我们还粮,还不起,把我们的田收了去怎么办?”
锦衣卫头儿:“这粮不是皇上借你们的吗?皇上不催你们还,谁敢催你们还?”
老丈:“说是皇上借的,其实是那个大老板沈一石和省里的人抵不过我们海老爷,这才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借的。皇上离得那么远,到时候海老爷要是升官调走了,谁给我们做主。”
锦衣卫头儿:“总不成你们跟官府就这样耗着?”
老丈:“只要官府不逼我们改种桑苗我们便借。惜了粮赶插秧苗,到十月收了稻,还一半还有一半,这个灾年便过去了。几十船粮都在江上,一日两顿,到时候便有粥喝,总不成还有谁敢把皇上运来的粮又都运回去。”
“我明白了。”锦衣卫头儿站了起来。
淳安县城外码头边
这几天最苦的要数田有禄了。一场惊吓刚剐过去,蒋千户、徐千户走了,这么多灾民又来了。没有粮吃闹事,有了粮借给他们又不要。海知县偏叫自己在这里守着,一日两顿的施粥,下面什么结果也不知道。酷暑当头,忧急攻心,这时已然病了,一把
大伞罩着,躺在竹椅上,眼是青的,脸是黑的。
那边正发着粥,一个衙头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赈粮的单子:“二老爷,这是今天下晌一顿粥的粮数,你老签个字吧。”
田有禄:“一共吃了多少粮了?”
衙头:“几天下来,已经吃了一船半了。”
“总这样吃下去,哪是个头!”田有禄十分焦躁起来,“拿粮买他们的田闹事,借粮给他们种桑也闹事。哪有这样的刁民!他们天天这样吃粮,吃空了罪名还不是我来担?从今天下午开始,这个字我不批了。要批,你们找海老爷批去。”
衙头见他不肯签字,也不着急:“那我就拿给海老爷去批。他老问起来,我是不是说是你老要他批的?”
田有禄又气又急:“上面是恶官,下面是刁民,连你们这些当差的都来挤对我了!”
衙头:“二老爷,时运不好也不是你老一个人走背字。连你老都不担担子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当差?”
田有禄没话回了:“把单子拿来吧。”
衙头捧着单子垫在手掌上,伸了过去。田有禄从衣襟里掏出一枚人名章,也没有现成的印泥,便把那颗章面伸到嘴里哈了一口大气,在单子上盖了个浅浅的印。
衙头捧着单子看了看,兀自唠叨着:“这印可不太清楚…”
田有禄两眼一瞪:“你愣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衙头:“我也没有说什么。”这才揣着单子慢慢走开了。
衙头走了,一个衙役又提着一个食篮来了,走到了田有禄的伞下:“二老爷,夫人给你老炖了一只鸡,说叫你老赶紧吃了,补补身子。”
田有禄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当着这么多灾民叫我吃炖鸡?”
衙役:“要么你老到船舱里去吃?”
田有禄不耐烦了:“吃不下。你拿回去给老太爷吃吧。对了,老太爷接到府里去了吗?”
衙役:“没有呢,夫人还是不愿意接老太爷过来住。”
田有禄倏地坐了起来:“她是想叫我死还是怎么?海老爷都点着名骂我不孝了,先前那么多烂事还得过关,回去跟她说,再不把老太爷接过来,就叫她回娘家去!”
衙役:“二老爷,这个话小的怎么敢去说……”
“这个贱人哪!”田有禄一声长叹,“扶我起来,我去接老太爷。”
那衙役却没有扶他,反而俯下了身子,低声说道:“你老现在最好不要到城里去。”
田有禄:“怎么了?”
衙役低声地:“按察使何大人来了,带了好些兵,在牢里找不到那些人犯,这时正在衙门里跟海老爷打擂台呢。”
田有禄一惊:“何大人来了!从哪条路来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衙役:“见你老正烦着怕你老听了又要着急。何大人是中午来的,好像是从五狮山那边进的城。”
田有禄急得汗又出来了:“又要出事了,又要出事了…”
这时灾棚那边又起了喧闹声,又一个衙役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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