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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24 刘和平 (当代)
严世着手一挥:“不会。要是皇上授意,今天也不会把我父子叫去,气成那样。这个假是做不来的。”
罗龙文、鄢懋卿都转望向严嵩,严嵩终于点了点头。
严世蓍:“爹刚才责备我们也责备得是,是我们没有管好下面的人。现在这个结都在郑泌昌、何茂才两个畜生身上!昨天接到他们的呈报,只说是淳安有刁民通倭,并没说织造局买田的事。呈报的日子是六月初七,那时织造局买田的船已经开出了,他们不会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不报!”
罗龙文立刻肯定:“这两个人耍了心眼!”
“他们为什么玩这个心眼呢?”鄢懋卿脑子有些跟不上了,又不能不跟上话茬,便把两眼翻了上去,在那里胡乱想着。
严世蕃站了起来,又习惯地踱起步来:“没什么想不通的。这两个畜生一定是卷到那些大户买田的事里去了,自己想趁着改稻为桑捞一把。可我们又派了个高翰文去,他们便不乐意。弄得不好是他们撺掇着那些大户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压人。心想着只要把改稻为桑搞成了,什么丑都遮过去了。闹出事来他们也不要担担子。”
罗龙文:“小阁老鞭辟^里!”
严嵩:“当时我就说了,这件事还是让胡汝贞干踏实。你们闹意气,偏要让这两个人去干。”
严世蕃:“我的老爹,关口是胡宗宪不干!要照他说的分三年去做,国库里的亏空拖得了三年吗?”
“过去的都不说了!”严嵩下决断了,“立刻给胡宗宪递廷寄,还是责成他去查办。
真要有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有一个抓一个。还有,买灾民的田不能够都买光了,没受灾的县份也要买。田价也不能太低,太低了就会激起民变。”
严世蕃:“要是那些大户不肯出高价买田呢?”
严嵩:“那就让官府出面压他们买。历来造反都是种田的人,没见着商人能翻了天去。生死一线,这件事只有胡宗宪能办!”
严世蕃、罗龙文和鄢懋卿对望了一眼,都沉默了。
严嵩目光严厉地望着他们:“是不是你们在郑泌昌、何茂才那里也有入股?”
“没有!”二人同时分辩。
罗龙文接着说道:“阁老放心,要赚钱我们也不赚这砍头的钱。”
严嵩:“那就照我说的立刻去办!”
严世蕃:“听爹的,我们立刻去办。”
淳安县码头大船上
最后一卷账册也看完了,海瑞依然拿在手里,目光转望向一直陪坐在大案对面的沈一石。沈一石这时却闭上了眼睛,在那里养神。
海瑞也不叫他,心绪纷纭,船舱里却一片沉寂。
海瑞平生厌商,跟商人打交道这还是头一回,跟这么大的商人打交道,一交手又是这么一件通天的大事,而且突然间变得如此扑朔迷离,更是大出意料。看完了沈一石赈济灾民的账单,原来一切设想好的方案,到这个时候竟都不管用了。自己想要扣粮船而赈灾民,然后借此把严党改稻为桑的苛政就此推翻了,现在竟然是浪打空城。
对方不但不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贱买田地,而是把好送给了皇上,自愿借粮绐两个受灾的县份。这样一来,“赈”字解决了,“改”字又将如何?总不成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这么简单就变成了赈济灾民。良知和定力告诉他,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更复杂的背景,或是有更隐蔽的谋划,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的变故!海瑞警觉起来,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告诉自己,先听,弄明白对方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刚峰公,看完了?”沈一石终于睁开了跟。
“看完了。”海瑞的日光直接沈一石的目光,“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个商人,虽有个六品顶戴也不过虚设而已,赈灾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这么做?”海瑞定定地望着沈一石的眼睛问道。
“我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做?”沈一石坐在他的对面,毫不躲避,也望着海瑞的眼睛。
海瑞直望着他。
沈一石:“我是个商人,可我是替织造局当差的商人。朝廷叫我多产丝绸,我就拼命替朝廷多产丝绸。现在出现了灾情,也是朝廷的事。浙江官府拿不出粮来赈灾,我先垫出钱买些粮借给官府,帮了朝廷,也就是帮了自己。到时候你们也会还粮给我,我也不损失什么。但不知我这样说,海大人认不认可?”
海瑞:“改稻为桑呢?你把钱都买粮借给了灾县,买不了田改不了桑,怎么多产丝绸?”
沈一石:“朝廷要改稻为桑也不是我沈某一个人的事。那么多有钱的都可以出钱买田改种桑苗。还有百姓自己,有了粮今年也可以把稻田改种桑苗。到时候只要能够把产出的生丝多卖些给我,让我多织些丝绸出来,织造局的差使我也就好办了。”
话说得如此人情人理,又如此切实可行,这大大出乎海瑞意料。有这么一个人,又有如此识大体谋大局的胸襟,一出手竟将原来所有人都认为万难自解的事真正地“两难自解”了,织造局和浙江官府为什么事先毫不与他商量?而这个人竟也不跟官府通气,这个时候突然一竿子插到底,亲自将粮食给自己送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文)“签借据吧。”沈一石不容他多想,“灾情如火,六成半的粮借给你们,我还得去建德,将剩下的三成半借给他们。”
人)海瑞还是定定地望着他。
书)沈一石:“海大人要是还有疑心,我就把粮运回去。您给我写一个不愿借粮的凭据,我也好向织造局交差。”
屋)笔砚纸墨就摆在臬上,海瑞点了点头,拿起了那支笔。
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
“卖了!”何茂才一反往日的暴跳如雷,坐在那里发愣,“我们被沈一石那狗日的给卖了…改稻为桑黄了…”
“现在不是改稻为桑的事了!”郑泌昌好像跟何茂才互换了个人,他则一反往日的阴沉,这时铁青着脸,大步来回走着,“改稻为桑搞不成,你我大不了罢官坐牢。要是关在淳安的那个井上十四郎捅出了我们的事,你和我都得诛灭九族!”
“那怎么办?”何茂才怔怔地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赶快去,你亲自去,先把人犯押回来。”
何茂才:“胡宗宪都亲自派人去了,我也不准能把人押回来。”
郑泌昌:“只要胡宗宪本人不在,你一个按察使,管一省的刑名,要亲自提押人犯,谁敢拦你!”
何茂才:“那我现在就去。”
郑泌昌:“知道押回来后怎么办吗?”
何茂才这时镇定了些,想了想:“不能再让他活着。”
郑泌昌:“还有现在关在臬司衙门那十几个倭寇,一个都不能活着。”
“明白。’’答着,何茂才就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下了,“改稻为桑的事不能就这样黄了。中丞,今年的几十万匹丝绸产不出来,朝廷还得追查,查到毁堤淹田的事,你我也不只是罢官坐牢…”
“我知道!”郑泌昌喝断了他:“都闹成这样了,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做。”
何茂才:“我去了淳安,你总不能就待在这里,得去想些办法把后面的事也开始做。”
郑泌昌:“你死了我还活得了吗?这个时候还起这些疑心!”
“不是起疑心。”何茂才还是赖在门口,“你有什么办法先告诉我点,我心里也好有底。”
郑泌昌真是无可奈何,狠狠地叹了口气:“那我就告诉你,我的办法是三条。”
“哪三条”何茂才急问。
郑泌昌:“一条是绳子,一条是毒药,一条是钢刀!哪一条都能把我这条老命结果了。这你放心了吧?”
何茂才立刻折回到椅子边坐下了:“那我还去干什么!”
郑泌昌气得眼一黑,立刻天旋地转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茂才一惊,又起身奔了过去,扶着他:“中丞!中丞!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倒!”
好一阵子,郑泌昌才悠了过来,虚弱地说道:“听说杨公公已经回来了…你去淳安,我去找杨公公…这还不行?我的祖宗…”
何茂才:“您早告诉我不就行了,这是何苦?”
郑泌昌:“不能耽误了,快去…”
何茂才大声地对外喊道:“来人!”
一个书吏进来了,见状一惊:“中丞大人!”连忙奔过来扶着他。
何茂才站起来了:“快去叫郎中。中丞,我走了!”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一张好大的紫檀木圆桌,围着坐了五个人。上首坐的杨金水,左右坐着四条精壮的大汉,面孔硬硬的,都穿着过膝长的黑衣。从背后看去,每个人的肩都特别宽,腰上被带子一束又显得特别细,黑衣的下摆短,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铁柱。这就是被人称为“虎臂蜂腰螳螂腿”,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锦衣卫!
据说锦衣卫选人的这三条规矩是在明成祖朱棣时定下的。这三条是:第一是擅走,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第二便是擅跳,两丈高的墙,跃起来双手一攀,翻身便能过去;第二是擅斗,不只是有拳脚兵器功夫,更要有狠劲,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最厉害的,据说还有“马功”,就是能七天七晚不坐不躺,两条腿轮流踩在地上睡觉,七天头上烈脚着地还能空手杀死一头狼!
珍馐佳肴对他们不管用,这时每人面前摆的是三腿:一条羊腿,一条狗腿,还有一只肥肥的猪蹄膀。酒也不用杯,每人面前是一只斗大的酒坛,上面都贴着一张红纸,一律写着“叁抬年”字样。
杨金水笑着:“到哪儿吃哪儿的东西。浙江就绍兴黄酒好,极品就是这些三十年的女儿红。等闲的人喝一斤也就醉了。你们先把各自这一坛十斤喝了。另外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回京时装上船,给京里锦衣卫的弟兄们也尝尝。”
四个人也笑了,却都不像笑,嘴巴干干地咧开,眼中都还冒着精光。坐在杨金水下首的下首一个锦衣卫问道:“黄酒为什么叫‘女儿红’?”
杨金水:“习俗。绍兴人生下个儿子便要为他酿些酒,埋到地窖里,取名‘状元红’,一埋便十几二十年,说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
杨金水下首一个锦衣卫接言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儿埋下去,十几二十年取出来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
杨金水:“兄弟好见识。”
“我还是不懂。”第一个发问的锦衣卫又说话了,“要是生的儿子没中状元,这酒岂不可惜了。”
杨金水笑了:“全国三年也才一个状元。叫这个名字,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
另一个锦衣卫搭言了:“我也有点不懂。杨公公给我们喝的都是三十年的女儿红,难道绍兴人的女儿三十岁都嫁不出去?”
杨金水刚喝了一口酒在嘴里,一口喷了出来:“等三十年,就为等你们这几个来,好嫁给你们!”说着笑得眼泪也淌了出来。
杨金水下首那个锦衣卫显然是头儿,对杨金水也十分买账,捧他的场,笑着说道:“三十如狼,配我们正合适!”
另几个锦衣卫见二人如此说笑,受他们感染也放声嘎嘎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疹人。
笑罢,四人便喝酒吃肉。那锦衣卫的头儿说上了正题:“来的时候,吕公公都给我们详细说了。该抓谁不该抓谁都听杨公公的。杨公公,什么时候动手,先抓哪几个?”
说到这里杨金水的笑容收了,脸上浮出了忧色。
四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那头儿又问道:“杨公公有什么为难?”
杨金水:“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们了。这回第一个要抓的人是我的搭档。”
“搭挡?”几个锦衣卫没听懂。
杨金水:“按理这个人替官里也着实做了些事,可这次鬼蒙了心,趁我在京里没回,竟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公然丢皇上的脸!他自己找死,我也没有办法。”
一个锦衣卫:“他当什么官?”
杨金水:“宫里给他请了个六品的虚衔,其实什么官职也没有,杭州的一个丝绸商而已。”
锦衣卫那头儿:“不是官叫我们抓什么,让杭州府抓了不就得了?”
杨金水:“这个人替织造局当丁十几年的差,知道的事太多,到官府去,抖搂出来丢宫里的脸。”
“我明白了。”锦衣卫那头儿捧起酒坛大喝了一口,“还有谁?”
杨金水:“别的人要等审了这个人才能抓。”
又一道菜上来了,一个大托盘,里面托着四只大碗,每个碗里是绣球般大小一个红烧狮子头。送菜的竟是杨金水身边那个贴身随从太监,这时一边笑着将菜放到四人面前,一边凑到杨金水耳边:“干爹,郑泌昌来了。”
杨金水眉一皱:“他知道我回了?”
随从太监:“好像知道。说是有天大的事,一定让干爹见他一面。”
四个锦衣卫都放下了筷子望着杨金水。杨金水沉吟了片刻,站了起来:“迟早要见,看他说什么。几个兄弟慢慢吃喝,我一会儿就回。”
四个锦衣卫都站了起来。杨金水走了出去。
江南织造局客厅
“好耳报!我前脚刚到,你后脚就来了。”杨金水笑着走进客厅。
郏泌昌站了起来,一身便服,头上却扎了好宽一条带子,脸色灰暗。
“怎么?病了’”杨金水望着他头上那条带子。
郑泌昌:“头疼,一半是受了风,一半是被他们逼的。”
杨金水:“谁敢逼堂堂浙江的巡抚大人?坐,先坐。”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郑泌昌也跟着坐丁下来,不再绕弯,照直说道:“杨公公,沈一石做的事您老知不知道?”
杨金水望着他,知道他说的是织造局买田的事,心想此人一定听到了风声,抢着撇清来了,便反问道:“什么事?我刚回,正要找你们来问问这一向情形如何呢。”
郑泌昌:“改稻为桑搞不成了,洗一石把买田的粮都借给淳安、建德赈济灾民了…?”
“什么!”杨金水倏地站了起来。
郑泌昌:“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先是跑到淳安借了几十船的粮给那个新来的淳安知县海瑞。接着又跑到建德,把几十船粮借给了新来的建德知县王用汲。再要买田已经没有粮了。”
杨金水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久缓不过神来。
郑泌昌:“杨公公,都六月中了,桑苗插不下去,织造局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可是定了货的,到时候拿什么卖给西洋?没有这笔钱,国库里的亏空拿什么补?到时候不只是内阁,宫里也得问我的罪。我真是被这个沈一石害惨了!”
“沈一石把粮食借给淳安、建德,这个消息可靠吗?”杨金水望向了他。
“千真万确!”郑泌昌连忙答道,“护粮船都是省里派去的官兵,就是他们回来禀报的。”
杨金水的心一下子乱了。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龙颜大怒,为的就是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得亏自己当时不在杭州,又有吕公公护着,才保住了脑袋。
现在锦衣卫都来了,就为抓他,事情却突然变得翻了个个儿。沈一石不但不是去买田,而且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赈灾!宫里知道了这个事,皇上的面子从上到下都挽回来了,这倒该喜。可自己当时报上去的却是不实之词。这怎么说?还有,沈一石为什么这么做?正如郑泌昌所言,没了粮,田还买不买?改稻为桑岂不打了水漂儿!
想到这里,他也想不清了,本能促使他必须抓住别人的把柄,自己才好从这个突变里脱出身来,很快他便想起了淳安灾民通倭的事,说不准这个事便是起因。于是心里有了点底,便对郑泌昌说道:“事情总有个起因吧?好好的,沈一石怎么会去把粮都赈了灾?”
郏泌昌:“他做的事都在他心里,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如何想的?杨公公,得立刻把沈一石叫回来,好好问他。”
见他到这个时候还如此圆滑,杨金水不给面子了:“郑大人,你这话咱家听不懂。沈一石押着粮船去买田,你,还有何大人都亲自在码头上送的。他做什么一点也没给你们漏风?”
“苍天在上!他哪给我们露了半点风啊?”郑泌昌赌咒发誓了。
“那每条船上都挂着织造局的灯笼你们也不知道?”杨金水直逼中宫。
郑泌昌听他问到这里,开始警觉了:“船是织造局的,他们挂什么灯笼可不是我们地方官府能够管的。”
杨金水心里好腻歪,也就在这一亥快心要把眼前这个人还有那个没来的何茂才弄了!当然还得一步一步来,便也装着在想,问道:“那就是他到了淳安遇到什么变故了?”
问到着实处了,郑泌昌却不敢把通倭的事露出来,便假装着在想:“什么变故呢?”
杨金水:“不是说淳安的灾民通倭吗?原定六月初六杀人,被那个新任的淳安知县按住了,说是有冤情。这个事郑大人也不知道?”
郏泌昌:“这件事我知道。淳安灾民确实向倭寇买粮。那个海瑞是借口没有口供没立案卷把这个事顶住了。用意还是要抵制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说不准沈一石也是因为这个事怕激起了民变,才不得已把粮借给了他们。”
“这有点靠谱了。”杨金水拉长了声音,“那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件事,沈一石就会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灾民的田?”
郑泌昌一愣:“什么打牌子……这个倒真要好好问问沈一石。”
杨金水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郑大人,郑中丞!我现在跟你实说了。
沈一石要是一开始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这摆明了就是往皇上脸上泼脏水!
谁的主意?我问不清宫里会派人来问清楚。要是他一开始就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赈灾,这倒是给皇上的面子上贴了金。可改稻为桑还搞不搞,是谁逼他这么做的?
沈一石没死,我总能问个明白。”
郑泌昌懵了,直到这个时刻他才真正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现在看到杨金水这副嘴脸,眼前便又一阵发黑。就这一瞬,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了高翰文在巡抚
衙门大堂倒下去的情景,紧接着自己也像倒柴一样倒了下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杨金水开始还惊了一下,接着望向地上的他:“装死!装死也躲不过!”
第十二章
见杨金水进来,四个锦衣卫又搁下筷子站起来。
“怠慢了。坐,坐。”杨金水招呼着坐了下来。四个锦衣卫也随着坐下了。
“喝酒,接着喝。”杨金水端起了酒杯,手却在那里微微颤抖,酒水也从杯子口溢了出来。
锦衣卫都是什么人?立刻就感觉到杨金水气色不对。
锦衣卫那头:“怎么了?姓郑的给公公气受了?”
杨金水慢慢把酒杯放下了,手禁不住还有些颤抖:“岂止受气,兄弟这一次栽在他们手里了。”
“什么?”锦衣卫那头儿听罢将酒坛往桌子上一搁,望着杨金水。
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放下了酒坛,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兄弟们这次到浙江来抓人,都是因我向老祖宗告发了他们打着宫里的牌子贱买灾民的田。大约是听到风声,知道你们来了。现在他们突然耍了个花枪,又将买田的粮借给了受灾的两个县。买田的事没了,倒变成兄弟我欺了老祖宗,老祖宗又欺了皇上。他们现在没罪了,总不成让老祖宗向皇上请罪。你们要抓,也只有抓我了。”
四个锦衣卫互相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又都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怔怔地坐在那里:“皇上和老祖宗把苏宁杭织造这一大摊子事交给了我,为了给皇上和老祖宗分忧,今年我拼死拼活谈成了西洋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没想遭到他们算计了”说着,眼角边流出了几滴浊泪。
正在这时,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走进来了:“干爹,那狗日的还躺在那里装死,一定叫干爹去见他。”
杨金水慢慢望向他:“他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才肯放手?”
随从太监:“他说,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今天受了干爹的羞辱,他‘士可杀不可辱’。叫干爹给他一个说法。”
杨金水:“无非是要我替他担罪名嘛,你告诉他,叫他干脆派巡抚衙门的兵把我抓去算了…”
“跟咱们玩这一套!”锦衣卫那头儿拍案而起,转望向那随从太监,“姓郑的人在哪里?”
随从太监:“穿着二品的朝服,躺在客厅里。”
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另一个锦衣卫:“什么封疆大吏!永定河的绿毛龟比他这号人也少些。欺人欺到织造局来了,这不是瞎了眼!”
又一个锦衣卫:“正愁抓不到人呢。就凭他欺咱宫里的人,搅乱皇差,我们就可以先抓了他。”
另两个锦衣卫都望着自己的头儿:“抓吧?”
锦衣卫那头儿沉吟了片刻,“毕竟是一省的巡抚,他现在既没有买田的事我们便还不能抓他。可他要打量着就这样把我们都玩了,那可是黄连树上偷果子,自讨苦吃。这样,我们先会会他去。”说着,对那随从太监:“劳驾,前面引路。”
随从太监:“大人们请。”
四个锦衣卫跟着那太监大步走了出去。
江南织造局客厅
郑泌昌这时一脸的坚毅,直挺挺地躺在砖地上,两眼望着屋顶。
那四个挨了鸳鸯板子的太监这时在边上守候着他。
胖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碗,高太监手里也端着一个碗。
胖太监:“郑大人,天大的事,身子要紧。参汤、姜汤,总得喝一点。”
郑泌昌两眼只望着屋顶,丝毫不答理他们。
胖太监:“您老这样躺着也不是个完,这么大一个浙江还得靠您管着呢。”
郑泌昌两眼慢慢望向了站在左边的胖太监:“叫杨金水来。”
胖太监:“都在气头上,何心呢?”
郑泌昌便又不再看他,两眼移望向屋顶。
“怎么,起不来了,”随从太监走进来了。四个太监连忙站好,垂手侍立。
随从太监走到郑泌昌头边蹲下了:“中丞大人,杨公公叫我给您带句话来。”
“说。”郑泌昌两眼还是望着屋顶。
随从太监:“杨公公说,这一次他服栽了。可您老还不放过他,真追究起来,他砍了头一家子不饿。您老可是有十几个儿于要养呢。”
郑泌昌那张脸又涨紫了:“岂有此理!到现在反说我放不过他…你告诉他,打量着这样叫我走,再把罪名都加到我头上,不如现在就派人把我一家子都砍了头吧!”
随从太监:“您老是封疆大吏,没有皇上的诏命,谁敢动您?不过现在有几个人想会会您。见了他们,您老便知道该怎么着了。”说到这里,站了起来:“几位大哥,郑大
人说正想会会你们呢。”
郑泌昌一怔,目光不禁向门槛望去,只见几双穿着亚麻布草鞋腿肌如铁的脚,从门口蹬蹬蹬地踏进来了。接着,那几条铁柱般的腿在他身子两边站定了。
郑泌昌有些惊异了,目光慢慢移望上去,看到了平膝长的黑袍,看到了束腰的蓝色腰带,突然,他的目光露出了惊惶。
一条腰带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刻着“北镇抚司”!
另外三条腰带上也都挂着牌子,上面也赫然刻着“北镇抚司”!
郑泌昌惊惶的眼倏地望了上去,见那几个人肩架高耸,十指微张,就像几头鹰微张着翅膀正准备弹地而起抓捕猎物,几双眼更像鹰目,都冷冷地盯着他。
郑泌昌颤抖着用手撑着地便想爬起。
“别价。”锦衣卫那头儿阴冷的声音响起了,“地上凉快,多躺躺。”
郑泌昌手一抖,又坐在那里。
锦衣卫那头儿:“郑大人不是要找杨公公讨个说法吗?我们几个就是从北京赶来讨说法的。您是贪凉快坐在这儿说,还是起来到巡抚衙门去说?”
郑泌昌眼睛又有些发黑了,一阵晕眩,立刻又闭上了眼,坐在那里竭力调匀心气,好一阵子才慢慢把眼睁开了,望向站在一边的几个太监:“劳驾,扶我一把…”
那随从太监:“这就是了。来,给郑大人帮把手。”
“是嘞!”胖太监和瘦太监走了过去,一边一个便去扶他。
郑泌昌在他们把自己扶到一半的时候便跪了下去:“臣浙江巡抚郑泌昌恭请圣安!”
锦衣卫那头儿挺立在那儿:“圣躬安。”
郑泌昌磕了个头,这才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请几位钦差到巡抚衙门,下官一一回话。”
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
四把椅子并排摆在靠南的窗下,四个锦衣卫背对着窗坐在那里。郑泌昌面对锦衣卫坐在屋子中间。这样一来,窗外的光正好照在郑泌昌脸上,须眉毕现。四个锦衣
卫的脸却暗暗的,郑泌昌看不清他们的脸色。
“该说的下官都说了。”郑泌昌已经十分萎靡,望着窗下几个人,“几位上差可以去问杨公公,下官在浙江当差这么多年,只要是宫里的事,哪一次没有尽心尽力?这一次实在是有些人在作祟,用意就是要违抗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请几位上差转告杨公公,千万不要误会。”
“这些话你自己说去。”锦衣卫头儿开口了,“我现在问你几句,你要如实回答。”
郑泌昌:“上差请问。”
锦衣卫头儿:“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押粮船走,你和何茂才知不知道他是去买田还是去赈灾?
郑泌昌又紧张了,想了好一阵答道:“下官确实不知。”
锦衣卫头儿:“你也没问'”
郑泌昌:“织造局归宫里管,沈一石归杨公公管,下官确实不好问。”
锦衣卫头儿:“你的意思,要是买了田,这个罪该杨公公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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