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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魂

_2 刘启安 (现代)
  连着几天的紧张工作,使他觉得十分疲惫。沉重的精神负担,更使他茶饭不思。作为医生,他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当他每次将垂危的病人救治痊愈后,他是那样的兴奋。今天,当他不得不确认常德正在发生鼠疫流行的事实时,一种难以述说的悲愤和屈辱象一扇巨大的磨盘压在他的心上。他呆坐在椅子上,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重庆紧急调兵遣将(3)
  “一韪,确是鼠疫!我总想推翻你们的结论,可是——”陈文贵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两条腿沉重得不听使唤,又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可是,严酷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天啦,这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邓一韪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肩头。他仰面发出一声长叹。两行热泪顺着他瘦削的脸颊簌簌流下。邓一韪也忍不住一阵心酸,泪水夺眶而出。陈文贵的助手刘培、薛荫奎见状,也泪流满面。几位中国男人的热泪流在常德的这个冬日里!他们向天长哭!哭民族的苦难!哭死去的和将要死去的同胞的冤魂!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谁无兄弟姐妹?即使是在和平环境下,要扑灭一场鼠疫亦非易事,何况是在如此恶劣的战争环境之下。
  不知多少同胞,将要冤死成森森白骨!
  哭罢,陈文贵铺开稿纸,急促地起草向重庆卫生署和军政部的呈报电文:
  “常德鼠疫确凿无疑,局势险恶万分,宜火速组织施救。”
  陈文贵的报告,震惊了重庆国民政府。当晚,陈布雷将中央卫生署的紧急呈文报送蒋介石。随即,卫生署、军政部、中国红十字总会等部门的主官奉命紧急赶往曾家岩德安里蒋公馆。
  宽敞的会客厅里,只有蒋介石焦躁不安的急促的踱步声。忽然,他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来:“去年,日寇在浙江衢县空投鼠疫。今年,又在常德下此毒手!常德不是衢县,系扼守川黔云贵之咽喉,乃我重庆陪都之屏障和粮仓。第六、第九战区数十万官兵驻防在此。若任此鼠疫蔓延,后果将不堪设想!你们,应当全力扑灭!要财政部拨款。要通报美、英、苏俄诸国,争取国际上的支援!”蒋介石说着,用目光朝众人扫视一遍,挥了挥手:“都给我回去,即刻办理!不得拖延!”
  常德的鼠疫,很快牵动了重庆国民政府的每根神经。一场特殊的战争打响了。
  中央卫生署医疗防疫第十四队、军政部第四防疫大队第二中队、第九防疫大队第三中队、第六、第九战区防疫大队相继奉命昼夜兼程赶赴常德。中央和湖南省政府相继拨发大量防疫经费和药品,美国红十字会和在华圣公会也捐赠了大批特效药品和鼠疫疫苗。
  常德地方也采取更加严格的防疫措施。防疫人员在保甲长的带领下,开始对全城居民挨户进行预防注射。军警把守住常德城的6个城门,逐一检查行人的注射证。发现无注射证的行人,当即由防疫队补注。在车站、码头以及通往长沙、慈利、澧县等地的要道上,设置检疫站,实行交通管制。沅江上的船只一律不准靠岸,必须隔岸10米停泊。将关庙街、鸡鹅巷、法院街、五铺街等地划为疫区,重新封锁后由防疫人员用来苏、滴滴涕反复消毒。发现可疑病人,一律送隔离医院;疫死者的尸体,强制送往火葬炉焚化……
  县长郑达也被省政府以“组织鼠疫防治不力”饬令免去本兼各职。
  一时间,常德城笼罩在一片鼠疫的恐怖之中。人们纷纷逃离常德,外地人也不敢踏入常德地面。城里的店铺大都关门歇业,街市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只有不时匆匆而过的穿白大褂的防疫人员。
  12月8日,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次日午间12点,日军对常德进行狂轰滥炸。9架日机在城内扔下50多枚炸弹,炸死5人,炸伤4人,许多房屋被毁。城内秩序再次陷入混乱,给防疫工作带来更大的困难。
  12月23日,日军第11军发动第三次长沙作战。第九战区官兵奋起抵抗。
  严冬到了,飒飒寒风使常德古城更显凄凉。郊外的黄土岭上,新坟处处,白骨森森。每天都有鼠疫病人死去,每天都有凄惨哭声传来。常德百姓度日如年。
  苦难的1941年只剩下最后几天了。德国犹太人伯力士博士受中央卫生署委派来到常德,开展鼠疫调查。驻防常德的防疫人员坚持严格检疫和捕杀老鼠。人们都希望能将这场瘟疫尽早扑灭。
  但是,一切都已经不再可能。一场惨绝人寰的鼠疫劫难,正以更加狰狞的面目,一天天地逼近苦难的常德人民……
  凄风苦雨鸡鹅巷(1)
  地点:专员兼区保安司令公署
  时间:三十一年三月十三日午后六时
  出席人员:总务股股长戴九峰 常德县县长
  总务股副股长陈朱黼 专署一科科长
  (略)
  敦请参加人员:常益师管区司令赵锡庆 卫生署专员伯力士
  广德医院巴牧师 广德医院医师 谭学华
  (略)
  (乙)讨论事项
  1、本城保甲长须一律予以防疫训练四小时;
  2、三镇分别举行由防疫处会饬各镇公所定期召集训练,抗不受训者严惩;
  3、军警训练由保安队及警察局各选士兵及警察各五十名,在各队局训练防疫要点4小时,水警队亦应派员参加;
  4、由防疫处请设计委员会高级医务人员担任讲授;
  5、受训完毕之军警,随时派出协助防疫工作。
  (略)
  ——《常德防疫处31年度第二次会议记录》
  这是古城的一条有名的小巷。
  小巷叫鸡鹅巷。位于常德城中心,东西走向,长约不过百米。也不知从何年起,小巷汇集了常德地方的各类风味小吃:臭豆腐、五香牛肉、麻辣羊杂碎、狗肉火锅、剁辣椒蒸鱼头……小巷里店铺林立。沿着巷道里的麻石路面,从东头巷口往西而行,两边的店铺依次有义兰香牛肉馆、景春饭馆、双胜羊肉馆、友谊饭馆、景太饭馆、劳工食堂、回民餐馆、月宫旅舍、宏胜羊肉馆、五东强槟榔店、袁亨利槟榔店、狗大爷白铁铺、景和烟酒店、协和烟酒店、邹德太杂货店、余盛祥槟榔店、罗柏林茶馆、侯大姐米店、马大姐日杂店、林沅兴杂货店、李天明饺子馆、老同兴酱园等等。
  快过年了。前些时间闹了一阵的鼠疫近来似乎渐渐平息了下来。前方又传来长沙会战大捷的消息。人们心头积压着的战争阴云也随着春天的一天天临近而渐渐淡了起来。采办年货的人们从四乡涌进城来。男人们忙着在店铺里给老婆、孩子买过年的衣料和吃食,有心疼女人的还会买上一盒雪花膏或几只发夹。流血流汗劳累辛苦了一年365天,平头百姓们也顾不上战争就在眼前。他们看重这一年一度的佳节。无论怎样,一家人能在这时节团聚,邻居亲友能在这时节互相走访,那便是一份亲情的聚会,一份欢乐与祥和的人生的聚首。
  谭学华吃过早饭就匆匆赶往鸡鹅巷。他是一大早接到邓一韪的通知的。一韪说,鸡鹅巷发现死鼠。
  此时正是上午九时的光景。冬天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际上,微微的北风依然带给人们几分刺骨的寒冷。自长沙会战以中国军队告捷后,日本兵不知是太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已有好些日子没来常德轰炸了,这使城里显出几分少有的平和气氛。两条狗从前面的街上横过,一前一后跑在人行道上追逐。街边堆积的垃圾堆上,一排排晶亮的狗牙霜还没开始融化。谁家洗了被褥,正早早地晾晒在门前的竹竿上。
  谭学华远远地看见一韪正在鸡鹅巷口向他招手。他加快了脚步,近了,见肯德大夫也在。一韪迎上来,眉头紧锁着说:“学华,不好了!关庙街、鸡鹅巷、东门一带发现不少死鼠!看来,这场瘟疫正在鼠群中暴发流行。也许,不要太久,一场更大的鼠疫劫难就要在城里蔓延开来。请你来,我们边看边议,看能不能想出更好一点的办法来。”
  谭学华点点头,紧绷的脸上顿时没有了一点笑容。他们一行便踏着溜光的麻石街面向小巷深处走去。
  两边的店铺早已开门了,置办年货的人们挤满了各家店铺的柜台。张富茂烟酒店门前摆着一张条桌,一位老先生正给人写春联。谭学华走过去一看,只见那春联写的是:
  “万里江山知何处?目尽青天怀古今。”
  横批是:“梦绕神州”。
  谭学华不禁一丝暖意涌上心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联出自北宋爱国词人张元干的《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只是将“目尽青天怀今古”稍稍变通为“怀古今”。
  “老人家,您一手好翰墨啊!”
  老先生停住笔,抬头一望谭学华:“噢,这不是谭大夫么?献丑了!老朽只是借古人的词句述说自己对国难的悲愁罢了。谭大夫见笑了!”
  谭学华笑道:“哪里,哪里!老先生的气节令晚辈敬佩!元干有知,亦当在九泉笑我中华无人可灭!谢谢您了,老人家!”
  正说着,一韪在旁边拉了一下他的衣襟。他顺着一韪的手指一望,只见前面有个女人用火钳夹着一只死鼠往街边的垃圾堆走去。他赶忙告别写春联的老人,匆匆地和一韪、肯德一道向那女人走近过去。
  这是一位20来岁的少妇,叫张桂英,是程家大屋程新吾的儿媳妇。
  “请慢!这死老鼠是……”
  少妇停下脚步,见是几位穿着防护服的医生,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是自家堂屋里见到的。昨天见到一只,今天一早起来又见一只。”
  邓一韪将那只死鼠装进一只大口玻璃瓶内,嘱身边的一位防疫人员送去隔离医院检验。一行人便随少妇往程家大屋走去。
  这是一处很大的宅院,大门两旁立着两只石狮。少妇将他们带进屋去,穿过一处天井,见四墙是青砖砌的窨子屋。这种窨子屋因有封火墙与四邻相隔,可起到防火的作用。程家是大户,非大户没有这等讲究的宅院。不一会,主人程新吾和儿子程志安相随着迎了出来。
  凄风苦雨鸡鹅巷(2)
  程新吾认识谭学华。去年冬天他哮喘病发作曾去广德医院看过病。他热情地叫着:“谭先生,贵客啊!桂英,快泡茶!”
  他们没有喝茶,询问了家里发现死鼠的一些情状,又了解了左右邻居家的一些事情。程家隔壁是老同兴酱园。酱园后面有个空坪,几十口酱缸朝天敞放在那里,缸里装满了酱和酱料。平日里这一带老鼠就特别的多。邓一韪决定去老同兴酱园看看。他们沿着天井旁的走道向门外走去。忽然,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天井中间的花坛上窜下,摔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好半天才爬起来箭立着脊毛摇摇晃晃地在花坛旁爬行。程志安见状,去厨房取过一把火钳,将病鼠夹了起来。邓一韪又叫人取出一只玻璃瓶,装进去着人送到医院化验。
  正是隆冬季节,天气本来就特别地苦寒。谭学华目睹这程家老鼠濒死前的景状,又觉背脊上一股寒意渐渐升起。他明白,这是一种可怕的凶兆。他嘱咐程家万万不可用手捉病鼠,若是没有接种鼠疫疫苗的,赶快去医院打针。程新吾听罢,犹疑地说:“谭先生,真有鼠瘟?”
  “程老板啊,什么时候啦!还不信鼠疫这事?城里已死多人了!”
  “日本人怎么就这般地丧尽天良!眼见快要过年了,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程新吾叹了一声,又问:“谭先生,这针打得么?会不会……”
  “打得!一定要打!只有这唯一的防疫办法了。这鼠疫针,还是国际上历尽千辛万苦援助来的。”谭学华一再嘱咐过程家,才和一韪他们一道走出门去。
  第二天,满城的街头上张贴着县政府的告示。告示告诫市民不可接触疫鼠。凡东门外的居民发现死鼠,须用瓦罐密封送至政府化验,每只鼠发奖金一元五角;城中其它各处发现死鼠,概由各户用开水烫过后再用火烧灭。对借故躲避或拒不进行防疫注射的,由县府勒令疏散或封闭其住宅。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一场劫难就在年关前夕迅速降临常德。
  关庙街、鸡鹅巷、东门一带重新发现鼠疫病人。再度肆虐的鼠疫呈暴发流行趋势,每天染病在10人以上。很快,东门外改建为隔离医院的徐家大屋住满了鼠疫病人。而在这场厄运中首当其冲的是鸡鹅巷。
  张桂英一清早就醒了过来。
  昨晚,她早早地就上床歇息了。白天忙了一整天,和婆婆打了一上午的糍粑,下午又到布店买了几块布料,送到裁缝店请师傅给自己和丈夫各做一套新衣。快过年了,婆婆家三亲六眷的,做媳妇的不仅要应付场面上的事,还要帮着婆婆备足春节时待客的各类零食、小吃。婆婆说还要蒸一锅糯米甜酒,她听着很高兴,她其实是喜欢吃甜酒的。那东西甜丝丝的,她很久没尝过了。晚上,她钻进被窝,被窝里凉冰冰的,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丈夫程志安闻声走近前来,细声地问她怎么了。她不作声,只是用两只小脚轻轻地踢着被子。志安懂了,笑了笑,用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她一伸手搂住志安的脖子,娇羞的说了一声:“冷!”说罢,就松开手,一缩身子躲进被窝。
  志安随即也上床了。这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她象猫一样缩在志安的怀里,任志安轻柔地抚摸她。被窝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她听到志安渐渐变粗了的呼吸声。她将头从志安的胸前抬起,摸着他的脸柔柔地说:“正月回我家拜年,你说给我爹我娘买点什么呀?”
  “随你呗,你说买什么就买什么。”志安亲了亲她的小嘴,说:“我去跟娘要钱。”
  “我还有些私房钱咧。娘给的不够,我们再垫上一点。”
  志安点点头,说:“随你!”
  “给我爹我娘一人买块衣料?”
  “随你!”
  “那还给弟弟妹妹一人买双洋袜?”
  “随你!”
  “还给我爹买两斤酒?”
  “也随你!”
  “随你!随你!你就只晓得讲这两个字?”
  志安笑了笑,说:“真的随你咧,我听你的!”
  “那明天去店铺?你和我一道去?”她又重新偎到志安的胸前,娇声地说。
  “好!明天吃了中饭,我陪你去。”志安说着,有了些性急,一扭头将床前的油灯吹灭。这对小夫妻便在这冬夜里,恩恩爱爱地紧紧搂抱在一起。
  现在天还没亮,她忽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她听到楼梁上有老鼠“吱吱”的叫声。志安睡得正香。她挪开他放在她腹部的一只手,想起床小解。她刚下床,就觉头上一阵发晕。她扶住床柱定了定神,挪到床后的马桶上。突然,一阵难言的眩晕向她袭来,她惊叫了一声就连同马桶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清晨,鸡鹅巷的悲剧拉开了它可怕的序幕。
  仅仅过了一天,美丽的少妇张桂英就告别了她无限留恋的人世。死时,她的两只大眼睛可怕地瞪着,仿佛在悲愤地质问人间: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要我死!
  程家大屋传来一片凄惨的嚎哭声。桂英的父母闻讯赶来,母亲抱着尚存一丝体温的女儿,连声哭叫着:“女呀!我的女呀!”一下昏倒在女儿身上。
  程家的丧事还没来得及开始操办,街对面开饺子馆的李天明又死了。随即,在巷口摆水果摊的一个汉寿人全家5口相继发病死去!程家的其它成员也紧接着发病……
  凄风苦雨鸡鹅巷(3)
  鸡鹅巷一下变成了鬼巷。防疫队立即封锁了交通,禁止人员出入。一具具尸体经消毒后被防疫人员抬到千佛寺火葬炉火化。人们远远地看着这一个又一个熟悉的紧邻被送进炉火里,一齐地跺着脚嚎啕大哭!昨日或者前日,他们都还活着,尽管活得担惊受怕,怕天上的日本飞机,怕飞机扔下的炸弹,但毕竟还是活着。他们不日前还在小巷相遇,依如以往一样打着招呼,或者相邀着去酒楼买碟花生米,一边饮着常德有名的谷酒,一边聊着家常。他们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上辈甚至上辈的上辈就生活在这条小巷里!他们有过恩恩怨怨,也有过争争吵吵,却谁家都帮衬过谁家。谁家有了急事,站到巷道上喊上几声,人们便会从自家的屋里奔出来,相帮着把事情办好。可今天,眼睁睁地看着这熟悉的邻居一个个凄凄惨惨地死去,一个个皮炙肉燔地在焚尸炉里化为冤魂,每一个还活着的人谁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他们哭死去的同胞!哭多灾多难的国家!哭活过今天也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的自己和自己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
  死神,紧紧地笼罩着鸡鹅巷,笼罩着古城常德。
  伯力士博士匆匆赶到谭学家华,田璟仪刚刚安排几个孩子睡下,听到学华在客厅里叫她,便快步从卧室走了出来。学华向伯力士介绍说:
  “这是我的太太,博士!”
  “真对不起,谭夫人,这么晚了来打扰您!”伯力士绅士般地向璟仪打过招呼,又接过女主人泡的热茶,转身朝谭学华道:“谭,情况很糟糕!我的助手发现鼠群中的鼠疫已由沟鼠传至家鼠和小鼠,鼠类感染率在近半月内,已由19%激增至48.3%,疫鼠已遍及全城的每个角落!”
  “博士,您说的是真的?鼠疫主要由家鼠传给人类,这意味着本城将出现鼠疫暴发流行?!”谭学华大吃一惊。作为医生,尽管他对疫情早有估计,但仍不愿见到事态真的发展到可怕的程度。
  “千真万确,谭。而且,更可怕的是疫鼠中发现了大量的肺鼠疫!”伯力士涨红的脸庞上,浅红的汗毛紧张得一根根竖立着。
  谭学华直觉得太阳穴两侧一阵抽痛。天啦,肺鼠疫!此前,他们发现的还都是腺鼠疫和败血型鼠疫,这二型鼠疫均需经过鼠类中的鼠蚤咬噬方可传至人类,而肺鼠疫却可由病人说话与呼吸时的飞沫传播,其死亡率可达100%,传播速度将更快!也就是说,常德鼠疫的控制和扑灭将更加难上加难!
  “千古浩劫啊!”他仰天长叹一声,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群日本疯子!太野蛮!太可怕了!谭,我将立即报告盟军司令部,请求药物支援!”
  他们商量好一会,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谭学华便建议伯力士一道去见邓一韪。
  他们走出广德医院,沿着三铺街冷寂寂的麻石路面向县政府走去。已是古历12月22日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中国人传统的春节。可常德城如今已如一座死城,往昔年前的热闹气氛丝毫不见。人们的心,早已为可怕的鼠疫麻木了。
  他们摸黑找到了邓一韪的住处。邓一韪正在灯下给省政府薛岳主席起草报告书。
  “博士先生、学华,深夜来访,快请坐!”他连忙起身打着招呼。
  伯力士一落座,便急急地向邓一韪说明来意。邓一韪一听,也不觉大惊!
  窗外,冬夜的寒风在古城上空呼啸,仿佛正为死难者的冤魂在悲号。
  他们商定,即日以常德防疫处的名义,从常益师管区和洞庭警备司令部借调200名士兵,交伯力士博士紧急培训,以加强城内各疫区以及各处城门的警戒。沅江水域亦增加水警巡逻次数;通往长沙的常长公路沿线各城镇均设立检疫站,强化疫情管理。以控制疫情蔓延。
  谭学华是深夜11点才离开邓一韪的住处回家的。他独自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夜行人,只有巡逻的军警在寒风中不时走过。偶尔有一、两只野狗在小巷里窜出。一种难言的恐怖无处不在地跟随着他沙沙的脚步声。他在经过鸡鹅巷口时不由地停了下来,巷口的两个警察对着他吆喝了几声,他没有理睬,又缓缓地迈步走向家去。他记起几天前和一韪、肯德来这里调查疫鼠,记起在张富茂烟酒店前见到的少妇张桂英,记起在程家大屋与程新吾父子的一席交谈……也仅仅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程家的老小、连同他那年轻、娇羞的儿媳都已经不在人间!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如同路边的一只蚂蚁。他行医20来年,呕心沥血地履行着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可是,残酷的战争就象一只只魔鬼的黑手,轻易地就将一条条生命毁灭。谁都有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权利。日本人凭什么跑到中国的国土上杀人放火!他忽然觉得他曾引为自豪的职业是多么无用。他只能医治病人,而战争却能杀死无数的活人!他又想起随着春天的到来,气温的渐渐转暖,鼠类将更频繁的四处活动,城里的鼠疫将无可避免地蔓延到城外的各处,这场劫难将要夺去的不知到底会有多少同胞的生灵!难道中国人真的会沦为亡国奴?真要为小小的日本打败?他又忽地忆起前年在长沙,他在坡子街听到的那支《黄河大合唱》。那是一支武汉来的战地服务队。他记得那天观看演出的民众都激动得淌着热泪。是的,中国不会亡!黄河在怒吼!长江在怒吼!洞庭湖在怒吼!古城常德身边的沅江也在怒吼!
  凄风苦雨鸡鹅巷(4)
  他一路想着,不觉到家已是半夜时分。璟仪还没睡,正坐在灯下给孩子缝棉衣。见他回来,忙打过一盆热水,看他边洗脸,边对他说:“你走不久,报馆的一位记者来了,说是向你辞行。”
  “啊——”他边拧毛巾边问璟仪:“叫什么,他告诉你了么?”
  “他说姓谢。噢,对了,就是隔壁启明镇的那个姓鲁的女老师,家湘的老师咧,不是前不久死了?他是鲁老师的未婚夫。” 璟仪回答说。
  “他没说什么?”
  “他说他要离开常德去四川了,他在这里呆着很伤心,也为了鲁老师遗下的泉儿,他怕那孩子早晚再在这城里出事。他要带着鲁老师的儿子去四川。”
  “唉——”谭学华叹了一声气:“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去吧,离开这座城市也好!兴许还能捡上一条活命!他说几时走?”
  “明天,明天一清早就坐军管会的便车进川。”
  “走吧!可惜我不能为他送行。璟仪,这城里能走的差不多都走了!避难啊!”他将毛巾握在手上,走近妻子身边,伸手摸了摸她越来越瘦削的脸颊:“璟仪,要不然的话,你也带着孩子避开一段时间,去贵州你娘家那里躲一躲,待局热稳定下来,我再接你们回来。”
  璟仪望着丈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她摇了摇头:“不,我们一家不能分开!”停顿了一会,她又轻声地说:“活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谭学华一把搂住妻子,哀哀地叫了一声:“璟仪——”
  窗外的北风还在狂吼,象有人在半空中悲号。
  叫魂 第三部分
  古城处处闻哭声(1)
  受福建省卫生处派遣,由我担任队长,袁禄和担任副队长,带领其他6名防疫队员,一行8人组成一支防治鼠疫队日夜兼程到湖南扑灭鼠疫。我们从福州坐船到南坪,再转乘汽车到永安、长汀,经江西赣州、大余岭进广东南雄、韶关,在韶关坐火车到达湖南耒阳时,大约是民国三十年的冬天。那时长沙被日军占领了,湖南省政府已迁到耒阳。在耒阳,当时的国民政府湖南省卫生处处长张维和办公室主任邓一韪接见了我们,任命我为湖南省巡回医疗第一队队长,立即派我去常德扑灭鼠疫,并给我下了委任状和20个人的名额。我们只稍事休息,一行人即刻动身乘车去邵阳。经洞口、安江、榆树湾、辰溪、泸溪,到达沅陵后从桃源进入常德。当时常德专署在七里桥那里,我去找了一个姓张的专员接头后,就在大高山巷那里的一家报馆处贴出招募鼠疫防疫队员的告示,很快招募到了18名防疫队员。在常德,除了我们这支防疫队外,还有美国红十字会的人也在常德开展扑灭鼠疫的救援工作。有个奥地利医生叫肯德,他带了10多个人在常德,他们中有菲律宾华人、印度尼西亚华人、马来西亚华人等。
  ——刘禄德先生访谈录
  离过年只有最后两天了。岁尾的一场大雪飘然而至。戴九峰一清早梦中醒来,听屋外北风呼啸,望窗外雪花飘飘,不觉周身寒意。匆匆起床,洗漱毕,裹紧皮袄,便径往隔壁书房而去。
  戴九峰是这个冬天接任常德县长的。前任郑达移交县务时,曾留给他一册清版《武陵县志》,他总想抽空看看,以知晓常德的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无奈日日公务缠身,竟无暇捧读。今逢大雪弥漫之日,料想有些空闲,便早早去了书房。
  天是出奇的冷。檐边悬挂着一排排冰凌。戴九峰搓着双手,看主任秘书黄公赫拨弄火盆中的木炭。木炭火渐渐旺了起来。他取过《武陵县志》,从卷首读起。
  这日果是清闲,至上午十时,竟无人打扰。戴九峰的早餐是在书桌上边读县志边喝过一碗豆浆吃过一个烧卖的。匆匆的浏览,使他对常德历史有了大致的了解:这常德县城,古属浩渺万顷的八百里洞庭水乡。至春秋战国,一部分水域渐成冲积陆地。周赧王三十七年始筑城池。白起、司马错经略川楚,常德列入秦国版图,置黔中郡。汉初改为临沅,属武陵郡。又因项羽杀义帝于郴县,武陵人缟素哭于招屈亭,汉高祖闻之,改武陵曰义陵。王莽改为监沅。晋属荆州。隋唐为朗州治。宋改鼎州。元改常德路。清改武陵县,属常德府。民国废府,改为常德县。
  读到这里,戴九峰合上县志,取水烟筒吸过几袋烟,忽记起明末军事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里说过:“常德府左包洞庭之险,右控五溪之要,不特荆湖之唇齿,亦为滇黔之喉嗌也欤。”五溪,沅水流域的五大支流。历史上著名的汉将马援征五溪蛮便是常德兵灾战乱的开端。自此,历朝历代,常德兵连祸结。三国时,吴将黄盖任武陵太守,镇武陵蛮反,杀人无数;唐乾符六年,黄巢破长沙,走常德,兵十万被歼,沅水浮尸蔽江;至五代割据,常德兵灾更多;明末清初,张献忠部将纵火常德,全城一片瓦砾;顺治二年至十二年,常德百里内人烟俱绝!至如今,日寇铁蹄又至,奸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便是当前鼠疫,又令多少常德人家满门死绝!戴九峰长叹一声,不觉双目濡湿。想自己,自受命从安徽故里来常德履新,便抱定以死报国之心!他记起到常德第二日便听到的一首民歌:
  “常德好地方,
  四盘一碗汤,
  桃源米酒陬市糖,
  河洑油条一臂长,
  水溪豆腐象城墙……”
  是啊,这古香古色的洞庭湖岸的水上城市,本身就是类乎一只旱船的。在这只旱船上,装载着众多供后人凭吊的古迹:小西门外的采菱城,传说就是楚平王偕妃采菱的所在了;卫门口的丝瓜井,据传是刘海戏金蟾的地方;府坪有春申君之墓;珠履巷,就是春申君蓄养三千食客的地方;四眼井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种桃千树的玄都;屈原九歌中所谓“朝发枉渚,夕宿辰阳”,其枉渚所在地便是今日东门外的德山;明宪宗的第十三子荣庄王的王邸旧址,即今玛瑙巷的省立四中校址;近旁的迎风巷,是荣庄王妃嫔接驾之处;鸡鹅巷是王府饲养家畜的所在;皇经台是王府供祀的祭台……
  一上午,戴九峰就这样翻阅着《武陵县志》,那从远古走来的常德,便在他这个新任的县长眼前渐渐构出轮廓。这是一处多么富庶的鱼米之乡!如今,毗邻的宜昌、华容、石首、沙市一线已相继沦陷,为拱卫陪都重庆,第20集团军和第29集团军重兵布防于常德城四围。看来,日军的细菌战还仅仅只是一场更大的恶仗的前奏。
  戴九峰从书桌前立起身来,沉思着向廊外雪地走去。雪还在下着,鱼鳞般的屋脊上只见白茫茫一片。檐前的一株桂花树上,挂满冰凌,在北风中不停地发出“叮当”声。远处谁家传来一阵哭丧声,凄厉的号啕随北风在街市上空回荡。戴九峰长长地叹息一声,一行热泪不觉从眼窝涌出。
  “县长!”猛然间,他闻听到主任秘书黄公赫的唤声:“有客人求见。”
  “谁?”他在雪地上停住脚步。
  古城处处闻哭声(2)
  “广德医院的谭院长和一位姓刘的防疫队长。”黄公赫在他身旁轻声说道。
  “啊,请,快请客人进屋!”他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回身。
  客厅里,谭学华和一位30来岁的青年正坐在椅子上。戴九峰踏进房门,便拱手道:“谭院长,这冷的雪天!哈,这位先生是……”
  谭学华闻言起身:“戴县长,打扰!此君刘禄德先生,湘省巡回医疗第一队队长,刚从福建受命前来常德扑灭鼠疫的专家。”
  戴九峰大喜,上前握住刘禄德双手:“欢迎啊!刘先生!”
  主宾言毕落座。刘禄德略述一路见闻,便向戴九峰秉呈在耒阳时湖南省卫生处张维处长给他的委任状和托转的《薛兼主席特饬省卫生处制定严防鼠疫流行防疫实施办法十项》的公文。戴九峰一边接过公文,一边问过客人:“听口音,刘先生是四川人?”刘禄德笑笑,答道:“正是!”戴九峰又侧头问谭学华:“谭院长祖籍何方?”谭学华道:“江西永新人氏。”戴九峰闻言,凄然一笑:“当此非常之期,我等三个外省人聚首常德,此命乎?缘乎?”说罢,展读公文,但见全文如下:
  “常德发生鼠疫,薛兼主席对此异常重视,以鼠疫传播迅速,防御如欠周密,死亡之惨必甚,为弭患无形计,特饬卫生处,特定本省防御鼠疫实施办法十项:(一)各县防空监视哨,及各机关团体人员,各保甲长,应随时督导民众,严密对空注视,如发现敌机有散布雨状或粒状物体毒菌情事,须立向当地县政府、防护团、警察局、卫生机关、乡镇公所、保甲长、以及其他有关机关报告,并在散布区域,由有关机关严密封锁,绝对禁止通行。(二)医务人员,及防护人员,如接到敌机散布病菌报告后,应即佩带口罩,前往撒菌区域调查,并用干燥玻璃广口瓶,盛储撒下之粒状物,如系液体,则即将粘有是项液体之泥土,装入瓶内,送卫生机关化验。(三)在未获化验报告之前,绝对禁止在原撒布区内住居的人民继续居住或通行,由医务人员及防护人员,立刻用物理化学方法,消毒杀菌。(四)如经化验确系鼠疫杆菌,应由当地专员公署,县政府及有关机关,会同驻军,加紧严密武装封锁,并注视在该区内,有无鼠疫病症发生。(五)如封锁区内,发现鼠疫病人,应速隔离医治,同时在邻近疫区举办检疫,实施预防注射,在鼠疫未彻底扑灭以前,不得解除封锁。(六)如疫区人民,有逃避在外者,应责成乡镇保甲长,严密查追,并会同卫生人员,施行防疫之必要措置。(七)邻近疫区各县,以及市镇,亦应举办检疫,凡过境嫌疑旅客人等,得予以隔离留验,旅客所携带行李及货物,应予以化学及物理消毒,其不能消毒者得禁止运输。(八)凡鼠疫情报,应随时电告省政府,及省卫生处,并分电邻近各县,并扩大宣传,晓谕民众,共同防御。(九)各县应责令军警会同保甲长挨户晓谕民众,厉行杀鼠灭蚤,杜绝感染媒介。(十)各公私医院、诊所、以及医务人员,一经指派,应即协同防治,不得迟延。”
  一纸公文读毕,戴九峰又长叹一声:“局势维艰啊!眼看就要过年了,却全城上下,哭泣声此起彼伏。过了年,春天一到,气温转暖,鼠类更是猖獗,只怕这疫情就更加防不胜防!民要温饱,瘟疫要防,强敌压境,千头万绪啊!”
  谭学华闻言,也忍不住一声叹息:“是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难民潮水般往常德涌,又潮水般沿着沅水往湘西、云贵逃,再是鱼米之乡,又怎禁得起这无数张新添的嘴!城中很多人家断炊,甚至已无煮年饭的薪炭。”谭学华说着,又转过头问刘禄德:“不知这次禄德兄来,携有哪些急需物品?”
  刘禄德道:“只有一箱磺石安噻唑。”
  谭学华一下高兴起来:“好哇!雪中送炭啊!禄德兄,你可是带来一箱金子!”
  戴九峰闻言,忙笑着吩咐黄公赫道:“快通知伙房准备中饭吧,我要留谭院长、刘队长用餐。”又掉头对刘禄德说:“刘队长,年尽无日了,你一路风尘,为常德百姓赴难,本县理应隆重为你接风洗尘。只是……只是九峰囊中羞涩,只能便饭相请,惭愧!惭愧啊!公赫哇,你就请厨房去弄条沅江大鲤鱼,水煮活鱼可是常德的一道名菜!”
  谭学华和刘禄德见戴九峰一片诚意,也就不讲客气,留下来继续先前的话题。戴九峰道:“二位是专家,这常德城乡的鼠疫到底该如何防治?仅仅一个常德城还好说,可怕的是向城外的乡间蔓延。乡人愚昧,一人染病,亲友多往探视,往往先病者还未断气,探病者又染病,如此弥漫四乡!现在疫区不仅仅是常德县城乡,益阳的武圣宫镇,津市的棠华乡,临澧的柏枝乡,汉寿县的太子庙、崔家桥镇,桃源县的双溪口、九溪、太平铺乡等处均有疫情。仅汉寿县的毛家滩乡,疫死者即达474人,又汉寿县坡头镇,疫死者达237人!一户户人家,几乎无一活命!这些都是和平居民啊!世居一地,农耕为生,与日本人何冤何仇?!歹毒啊!日本人真是太歹毒!连德国恶魔希特勒都深知欧洲历史上鼠疫的可怕,始终不敢施放鼠疫细菌战。小日本却什么恶事都敢啊!”
  正说着,警察局局长张炳坤和启明镇镇长田兆畹披着一身雪花进来。
  古城处处闻哭声(3)
  戴九峰问:“张局长,有事?”
  张炳坤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答道:“戴公,田兆畹镇长来告我,常益师管区的驻军兄弟也发鼠疫了。镇公所管不了军队地盘上的事情,跑来问我。我问谁?只好带着他来见你。”说罢,瞧见谭学华,双手一揖道:“谭院长在?菩萨呵!”谭学华闻言,欠身一笑。
  戴九峰一惊,忙问田兆畹:“真有其事?”
  田兆畹道:“昨日傍晚,师管区抬出三具士兵尸体,就在营区附近的荒地上掩埋了。”
  “天啦!祸及军人了!”说罢,叫过黄公赫,“快给师管区赵锡庆司令打个电话,问明情况,再叫县卫生院方德诚院长速来我这里,就说有急事相商。”
  好在常德城不大,一会儿,方德诚急匆匆地踏雪赶来。戴九峰黑着脸道:“方院长,疫情仍在扩散,已祸及军队,你知道么?”
  方德诚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没来得及细问。戴公,难啊!要钱没钱,要药没药。美国人捐助的鼠疫疫苗也剩数不多。现今隔离医院有临时病床100张,广德医院有病床50张,而病人一天天增加,人满为患啊!”
  “你坐吧!坐下说。”戴九峰朝方德诚招招手,语气缓和了许多:“也不是我怪你。我也知你难!自日机投毒以来,中央和省已陆续派来20支防疫队,这批200余人的医生、护士也在冒死为常德人奔忙。也为统筹各方事务计,省府还成立常德防疫委员会,指派了防疫处正、副处长。可是,资金和药品匮乏,无米之炊啊!常德防疫委员会曾以六个月为期,需防疫经费十余万元。计划报省财政厅会计处和审计处,竟以‘经费预算无所凭借’为由拖延下来。后又说此乃地方性事件,应由常德地方当局拨款办理;忽又说事属战争性质,应由中央政府统筹拨款。如此推来推去,直到薛岳主席发怒,财政厅才允拨款二万元。听邓一韪说,他带省医疗防疫队50人来常德,还是在卫生处借五百元才成行的。诸位说,这鼠疫汹汹,哪一项,哪一事不是动辄要钱?”
  张炳坤听到这里,跳起来朝窗外骂了一声娘:“这帮吃冤枉的!老子在这里卖命,他们在那里享福!”
  戴九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各有各的难处。现如今,我们既为官于常德一方,就该为常德百姓做事。兵祸连年,又遭瘟疫,常德百姓苦哇!你听窗外,古城处处闻哭声!日本兵已占华容、石首,可谓贼兵已临常德城下。这场鼠疫之后,怕是会有更可怕的兵祸降临常德城!”
  田兆畹这时忍不住插嘴道:“我姑妈一家上个月从华容逃难到我家,说那日本兵个个是畜牲,连六十多岁的老婆婆也奸。还强迫当爹的去奸亲女,以供他们取乐。常常轮奸女人后,还用萝卜、芋头塞入女人下身。那些兽兵作孽后,还在墙上留下一些什么‘吃的剥皮鸡,睡的美貌妻,烧的背时屋,杀的蠢东西’的屁话!”
  “我睡他娘哩!×他日本人的祖宗!”张炳坤忍不住又大骂起来。
  谭学华叹了口气,道:“前日,长沙湘雅医院吕静轩来信,告我《湖南常德发现鼠疫经过》一文将于近期刊《国立湘雅医学院院刊》第一卷第五期。此为日本人施放细菌战的铁证。总有一天,常德人要向日本讨还血债的!”
  一直侍立在旁的黄公赫忍不住插嘴道:“小日本大老远跑到常德来杀人,也不知早有人说过:‘中国若是古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若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必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湖南人死不尽的,小日本打错了算盘!”
  张炳坤又说:“前些日子,政府强令将疫死者焚烧,却四铺街一带多回民,回民习俗是土葬。故仅烧了两具回民尸体,回民就聚众阻止,只好抬尸掩埋。这下可好,抬尸者上午还在抬别人,晚上就染病暴亡被别人抬了出去。每日里要死一二十人,惨啊!有人看这样子不行,找张专员提议,把鸡鹅巷围起来,只放人出来,不准人进去,等人出来后,就把鸡鹅巷放火烧了,断了祸根。张专员不许,说鸡鹅巷六七百间房子,烧了,那么多居民往哪里去?我看张专员说的也是。”
  方德诚道:“从流行病学上讲,消除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是控制鼠疫传染的有效方法。但是,如今的鸡鹅巷已不再是惟一的传染源。这场瘟疫已扩散到了常德周边的13个县。到处都形成了新的疫区传染源。”
  一屋人争来论去,也议不出个切实的办法。戴九峰看看墙上的自鸣钟,已近午后一点,便说:“指日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再呈请张专员,召开一次防疫委员会会议吧。非常时期,当施非常之法。诸位还是先去伙房用餐吧。一应繁杂事务,还请诸位多多操劳!请吧!”
  从戴九峰那里吃过午饭,谭学华独自踏雪回了医院。刚进医院大门,就见雪地一个女人远远地朝他跪了下来。他一惊,忙上前双手去扶。将女人扶起,细看才知是五铺街的杨五嫂。杨五嫂一头乱发,满脸泪痕,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致。谭学华和杨五嫂原本熟识,此时见状不觉大惊!将杨五嫂让进屋里,谭学华问:“五嫂,什么事急成这样?”
  杨五嫂又咚地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求道:“谭院长,救命啊!救我崽女的命啊!”
  谭学华再一次将女人扶起。
  古城处处闻哭声(4)
  原来,杨五嫂的一双儿女都染上了鼠疫。她女儿志惠今年19岁,儿子志鹏也13岁了。
  “谭院长,你菩萨心肠,就把我的崽女收到广德医院来吧!你不晓得,那徐家大屋是个死人坑,是座烧尸炉!那么多鼠疫病人被赶到那里,就睡在地上的稻草堆里等死,死了就送到化尸炉去烧!”说着,杨五嫂又咚地跪下磕头。
  谭学华几个月前去过一次杨五嫂家。那是东门五铺街一处四面透风的破旧木板房里。杨五嫂的儿子病了,请他去诊治。自此,他认识了杨五嫂,认识了这家孤儿寡母三人。他极同情这个贫苦人家。一个寡妇,好不容易将一双儿女养到这大,如果儿子、女儿死了,她还能活得成么?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一家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怜悯心驱使他点了点头,他又伸手扶起女人:“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谭学华是晚上才将杨志惠姐弟抬进广德医院的。他不敢声张,怕因此引起麻烦。他在离医院病房足有200米的一处破旧木板房里设置了一间隔离病房。这木板房原是广德医院堆放杂物的地方。谭学华找来一扇门板,又找来一张竹床,杨家母子三人就偷偷地住进了这里。
  “孩子的病,我会每天亲自来诊治。”谭学华一边给杨家姐弟打针,一边对杨五嫂说:“你自己打了防疫针,一般不会染病,你可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杨五嫂边流泪边应着。
  从病房回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璟仪还没睡,见学华回家,忙起身舀来一盆热水,让丈夫泡热手脚。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北风也小了许多。远处谁家又隐隐地传出一片哭声。
  璟仪又将一杯热茶递给学华,想了想,说:“学华,你还记得东门水巷口何记药店吗?”
  “何记药店?你是说那家兼营杂货的何记药店?”学华喝了口茶,答道。
  “是哇,就是那家。”
  “怎么啦?他家怎么啦?”
  “唉,还能怎么?!鼠疫!一家人死了6口!” 璟仪抹着泪说。
  谭学华立起身来,走近窗前。窗外,白雪皑皑,满城一片银色。前年春天,何记药店的少奶奶生了乳疮,请他去诊治,他便去了何家。那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记得,何家原籍江西,来常德谋生多年。祖孙三代同堂,一家和睦相亲。他还记得,那少奶奶叫熊喜仔,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高高挑挑。那年,她刚生下一个女孩,那女孩叫什么桃……好象叫仙桃吧?正是生下这个女孩后,少奶奶得了乳腺炎。他给她治好了。后来,何记药店的老板还在鸡鹅巷的宏胜羊肉馆请他吃了顿羊肉火锅。那宏胜羊肉馆的老板叫聂家林,好酒。那日,他被何老板和聂老板灌酒灌得一塌糊涂。因为同是江西人,这以后,何家间常来他家走走,他有空也去何家坐坐。何家二小姐结婚时,他还和璟仪一道去喝了喜酒。怎么好端端的一家人,就突然遭了这样的横祸呢?这些日子,自己忙得昏天黑地,竟然一点信息不知!他叹了一口气,又回到椅子上坐下。璟仪说:“何家最先死的是少奶奶,就是那年患乳疮的那位小嫂子。听说,那日,她早饭后还收拾了锅盆碗筷,然后去茅房方便,刚走到茅房门口,就突然倒在地上。家里人忙把她抬到床上,很快就见她面色发紫,一身发乌,临近中午就死了。”
  璟仪停了一会,又说:“你还记得何家那个二姑爷吗?那人叫朱根保,就是我们去贺喜的那次见到的新郎。高高大大,一脸憨厚。这二姑爷原本是何家的帮工,也因诚实肯干,何家就收为女婿。何家少奶奶死后的第三天,也是吃过早饭,他把一袋干辣椒背到吊楼上去晒。刚到楼梯口,就倒在了地上。可怜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当晚便离开人世。”
  “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学华用手按了按两侧太阳穴,说:“惨啊!”
  “更惨的还在后头呢。” 璟仪又接着告诉学华:“才埋了女婿,何家刚2岁的幺儿毛它又死了;紧接着,少奶奶的女儿仙桃也死了!”
  “仙桃也死了?!”谭学华一惊,眼前便浮现出一张粉嘟嘟的女娃脸。每次去何家,少奶奶都要抱着仙桃叫他:“谭伯伯。”仙桃也就拖着奶音叫一声:“谭——伯——伯!”多可爱的女娃啊!
  谭学华忍不住眼眶发湿。做了半辈子的医生,他原本见得太多了的生生死死,对于一条条生命的终结,也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却今天,他的职业并没能让他缓解悲伤。他只觉得心中有一阵阵压抑着的悲痛。这种悲痛恍惚随时都会从他的胸膛爆发出来。
  “何记老板慌忙将三女儿、四女儿送到乡下外婆家。又写信给江西老家,告知家中发生的祸事。老家的哥哥和弟弟接信后急忙往常德赶。” 璟仪继续说:“这对兄弟赶到常德后不几天就相继发病死去!短短18天,6条人命,学华哇——”说到这里,璟仪忍不住痛哭起来。
  是啊,这是他最熟识的一家江西同乡!短短18天,一家6口!天啦!谭学华将妻子一下拥进怀里。生是如此的艰难,死是如此的凄惨!他突然担忧起璟仪和孩子们来。
  窗外又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漫天的鹅毛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洒在古城的上空。1941年除夕前的常德,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哭泣,到处都是伤痛!
  马鬃岭的冤魂(1)
  卫生署外籍专员伯力士二月份检验常德鼠疫,报告如下:
  (一)鼠族:检验老鼠168只,计沟鼠68、家鼠89、小鼠11;经发疫鼠32只,计沟鼠9、家鼠21、小鼠2。
  (二)鼠蚤:寻获鼠蚤339个,计印度鼠蚤6、欧洲鼠蚤271、盲蚤61、猫蚤1。
  (三)鼠疫:疫鼠发现地点,在城区各地实际均已波及。
  ——《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疫情旬报》第2号
  (中央社长沙通讯)常德发生鼠疫是去冬的事,至今疫症还在流行着,而且传到桃源去了。
  ……
  桃源莫林乡近发现鼠疫流行,死亡数十人。据调查发生原因,系一布贩,由常德带病返家,富有教育意义,足资各县警惕。缘有名李佑生者,桃源莫林乡第十保李家湾人,年40余岁,贩布卖盐为生。古历3月20日,由常德返家,26日遽告病死。佑生之长子年20余岁,次子17岁,及其已嫁谢姓之女,均于4月初5日起病,初8日死。其长媳初10日起病,11日死。致全家死绝。其已出嫁之女之婆家,住莫林乡第八保谢家湾。该女在其娘家发病后,初7送回婆家,翌日死后,其子及婆及嫂亦染病,危在旦夕。又李耀金住李佑生隔壁,古历3月29日起病,其妻及三子亦相继染病,均告死亡。
  李润贯住李耀金之隔壁,于11日染疫死。向周恒住第十保孔水坡,于初七日曾往李佑生家一行,初十起病,现垂危。某道士因赴李佑生家念经,返家即染病死。
  ……
  ——1942年6月11日《大公报》第3版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虽是战争年代,四处硝烟,常德城里又正闹鼠疫,却素有“世外桃源”之称的桃花源里,夭夭的桃花刚谢,嫩绿的桃枝上,挂满着碧玉般的小桃。春阳下,和风里,辛勤的农家荷锄劳作,耕耘着又一年的生计。
  桃源距常德城仅45华里。出县城,过沅江,西望的一脉群山叫马鬃岭。在马鬃岭起起伏伏的群山皱褶里,有一处叫莫林乡第十保李家湾的小山村。村子不大,也不过10来户人家,却景色十分优美,四周的山间茂林修竹,泉水潺潺,绿荫下的农舍里男耕女织,过着与世无争的山居日子。
  天刚蒙蒙亮,李佑生匆匆吞下一碗昨晚的剩饭,就肩起一挑土布走出门去。土布是他从四乡收购来的,运到常德城里,再换回乡下紧缺的食盐,两头赚点差价,也能补贴一些家用。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前天保长来家催收壮丁税,李佑生实实在在没有办法凑出款来,好说歹说才让保长答应延缓三、五日。开春以来,常德、桃源闹鼠疫,佑生也一直不敢进城。眼下没办法了,只好进城去,将手头的土布脱手,换出钱来交税。佑生走出家门,沿着屋前的弯弯山路向常德城走去。前面是一道山坳,过了山坳,就见不到自家的房屋里。他趁着换肩的一刻,扭头回望了一眼,见妻子还站在屋前的土坪上目送着他。妻子的身影在迷朦的晨雾中也不过是一团黑影,但他知道是她。几十年了,妻子嫁过来后也没跟他过上几天好日子。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黄昏时,李佑生终于到了常德城。城里一片死寂,他沿着河街,寻到三铺街、关庙街,穿街过巷,却见平日里熟悉的店铺都门窗紧闭,街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只有一群群的野狗在小巷深处窜过。他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日的生意是无法做成,便寻着了一家旅店,打算歇上一宿,明日再作理会。草草地吃过晚饭,天便黑了下来。旅店的老板也是熟人,端着水烟袋过来和他聊天。
  “佑生哟,这年月还出山跑生意?”
  “没得法子啊!田里的禾苗要上肥,除草时也得买上几担石灰撒撒,保上又催这税那税,都要钱哟!”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对店老板说。
  “这日子难啊!乡下难,城里也难!自去年冬日本人投来鼠疫,满城是一片哭丧声。进城客人日比日少,我这旅店也无法开下去了。”店老板吸过一袋烟,将烟灰吹掉,又添上烟丝,用右手将烟袋嘴抹了抹,递给佑生。“佑生哪,你没听说吧?这一晌城里鼠疫又闹得厉害了,瘟死的人都让政府开膛破肚后送到铁佛寺火葬了,惨啦!”
  李佑生吐出口中的烟雾,望着店老板惊恐的神色,说道:“只听说城中又闹鼠疫,却不想闹得这般厉害!这常德城差不多成了死城,我今日一路寻来,也不见几家开门的店铺。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啊!”
  “还不是嘛。这该千刀万剐的日本鬼,跑到别人家里来放瘟疫,无天良啊!佑生,你不宜久呆城里,忙过生意快走,别惹上这瘟疫,吓人得很哪!”
  李佑生点点头,说:“我明日便回马鬃岭,办完事就走。不过,我这体子强着呢,冒事!”
  “冒事就好!冒事就好!”两人又唠了些柴米油盐的家常话,稍会,店老板便告辞回自己房里去了。待店老板一走,佑生便早早上床歇息。毕竟是40好几奔50岁的人了,行了一天的路,他真的觉得有些累了。
  第二天,李佑生将贩来的土布脱了手,又采办了一些乡下急需的盐和女人用的针头线脑,小孩子喜食的糖果、饼干等一应南食杂货,满满地装了一挑子,匆匆地出了城门赶回家去。
  然而,李佑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此行历尽艰辛,从常德城里带回的不仅仅是赖以谋生的小本百货,还带回了让李家湾蒙祸的鼠疫死神!
  马鬃岭的冤魂(2)
  李佑生回家第二天就病到了。
  那是深夜,妻子赵二姐在睡梦中被佑生的呻吟声惊醒,她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就象摸着了一块烫手的铁板。佑生象打摆子一样直叫着冷,颤抖的身子将床架抖得“吱吱”地响。妻子惊吓得忙叫醒隔壁房里的儿子和媳妇。
  儿子李新阶赶紧跑到爹爹床前,也一时束手无策。妻子赵二姐只好到饭锅里盛了一碗剩饭,打开堂屋门,点上香烛,朝黑森森的天幕跪了下去,边点纸钱边将饭粒撒向屋前的土坪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四方的孤魂野鬼来呷“鬼饭”,吃饱了就离开她家,不要再缠着苦命的佑生。这样直闹腾到天亮,儿子新阶又匆匆跑到药铺抓回几副中药。佑生的病势却越来越重,大腿根长出核桃般的结节,又胀又痛,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咳吐出一口口的血沫。一家人没了主张,新阶只好去求堂伯李耀金。
  李耀金是李佑生的堂兄,两家只隔一条小山沟。这李耀金身材魁梧,平日里爱管些邻里闲事,却心地十分善良。他听新阶说佑生突生重病,二话不说便往堂弟家赶去。此时的佑生已奄奄一息,耀金见状,伸手给侄儿新阶一个巴掌:“你这崽做得好啊,亲爹爹病成这样,不送去看郎中!去,背你爹去漆河街上找张四郎中!”
  新阶用手捂着发烫的脸颊,眼里噙满热泪,说:“伯,我背不动爹了!我两条腿打闹了!”
  李耀金白了侄儿一眼,骂了声:“没用的东西!”便一把将佑生背起,大步流星地往漆河街上奔去。李家湾到漆河街有10多里山路,强壮的李耀金背着堂弟一口气进了张四郎中的屋里。张四郎中给佑生号了脉,处过方,嘱回去后挖坨烛心土做药引。
  “四先生,佑生这病冒事吧?”李耀金抓过药,又到张四郎中面前问道。
  “不打紧,不打紧。只不过热伤风而已。不过热已入营血,也不可小视。快回去熬药吃吧。吃过三剂,再来转方。”张四郎中蛮有把握地回答说。
  李耀金谢过张四郎中,又将堂弟背回家中。却不料到第二日早饭后,李佑生就伸了腿。当家人一死,一家老少哭作一团,没了主张。耀金看着床上死去的堂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着“佑生”。稍后,便差乡邻快去邻村请道士,命新阶去漆河街买灵屋、纸钱,他自己则动手给堂弟抹洗尸身,穿好寿衣。只是佑生口鼻里仍不时地流出血沫,赵二姐见了,止不住悲号得天昏地暗!
  是啊,佑生那天晚间从常德回来,也没说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她还给他炒了两只鸡蛋,斟了两盅自家蒸的米酒。每次丈夫从外面跑生意回来,她都心疼地要他多吃碗饭,多喝杯酒。可这回怎么啦?一眨眼抛下她,叫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邻里的女人们扶起在地上打着滚儿号啕的赵二姐,一边劝解着,一边陪着流泪。入柩了,“哐当”一声,一口黑漆棺材将李佑生隔开了阳世。
  这一天,是古历1942年3月26日。
  李家湾的乡邻们对李佑生之死怀着悲伤的心情。做过两天半道场,3月29日上午,由道士在前开路,孝子打着引路幡,满村的亲邻将他送到枞树垭的黄土坡上安葬。在一片悲伤的哭啼声中,丧夫们将灵柩放进墓坑,一铲铲黄土盖了上去,一座新坟渐渐筑成。李新阶领着弟弟李惠阶、妹妹李桃仙跪在坟前,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又转身给坟场上的长辈、丧夫和乡邻们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起身,忽听主丧的伯父李耀金一声“哎哟”,便见他“扑”地一头栽倒在坟地上。
  新阶连忙从地上爬起,跑过去一把扶起伯父。只见伯父冷汗淋漓。人们慌忙将李耀金抬回家里。
  刚刚抬出去一个死的,现在又抬回一个半死的,人们一下震惊了。凶讯很快从李家湾向四乡传去。
  李耀金倒床后,又重复着李佑生的病状。先是从低烧转入高烧,继而全身青紫,口里吐出血沫。到第三天凌晨,他断断续续地对守在床前的妻子说:“婆婆子……我跟佑生做伴去嗒……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等……等来世……你把伢儿……拉扯大……”
  一句话没说完,李耀金便咽了气。
  宁静的李家湾的夜空里,立时传出一片撕心裂肺的悲嚎声。
  天亮了,乡邻们给李耀金搭起灵堂,请来道士。给亡者超度的道场在一片悲泣声中开始了。清脆的木鱼的敲击声,道士们沙哑的念经声,安魂的铜锣声,驱邪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的哭灵声,穿过屋后的竹林,向无际的天穹,向莽莽的马鬃岭的深山传去……
  道场刚刚开始,超度的经文还没念上几句,隔壁又传来一片痛哭声。原来是刚刚安葬过的李佑生的妻子赵二姐又伸了腿!李家湾里的乡邻们这下慌了神。这是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啦?
  人们在一片惊恐中,又分出人手给赵二姐办丧事。李新阶已经没一点力气了,他只知道领着自己的媳妇、弟弟和妹妹给亲邻们磕头。他只觉得口里冒烟。他还很年轻,一点也没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女人们给赵二姐抹过尸身,穿好寿衣,尸体还没来得及放进棺材,又传来令人更为惊恐的消息:李耀金的二儿子李小山又咽了气!
  天啦!李家湾得罪了哪方神灵啊!接二连三,仅仅几天时间,就有四位乡人不明不白死去!就连那些专门与鬼神打交道的道士们也一个个毛发直竖,吓得经也不敢再念了,急急忙忙收起行头,匆匆离开了李家湾。
  马鬃岭的冤魂(3)
  李耀金的道场没能做完,就和他的二儿子小山一道被乡邻们草草安葬到后山的黄土坡上。
  悲哀和恐怖象浓雾一样弥漫在马鬃岭的群山上。
  又过了8天,即古历4月初8日。这一天,是马鬃岭的李家湾历史上最惨痛的一天:
  上午9时许,李佑生的长子李新阶咽了气;
  上午10时许,李佑生的次子李惠阶报了丧;
  下午1时许,李佑生的大女儿李桃仙随母而去;
  下午6时许,李耀金的74岁的姑母李三姐告别了人世;
  到4月11日,李佑生长媳、李新阶之妻死。
  从3月下旬到4月上旬,在不到20天的时间里,李家湾先后死亡16人!
  李佑生一家六口全部死绝!
  李耀金一家五口全部死绝!
  就连给死者奔丧的亲人、做道场的道士也相继发病。一时间,昔日和平宁静的李家湾里,丧事无人办,尸体无人抬,人们只要听到“李家湾”三个字,便毛骨悚然!
  然而,善良的李家湾的村民们,直到此时还不曾想到,夺去他们亲人的生命的恶魔,会是一种由日本人投下的叫“鼠疫”的瘟疫!
  李家湾爆发鼠疫的消息传来,驻守在常德城里的湘西防疫处立即派出24名防疫队员,并一排武装士兵火速赶赴疫区扑救。随后,中央卫生署防疫处处长兼中央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主任容启荣、湖南省卫生处处长张维、第六战区长官部卫生处陈立楷等人,前往陬市、桃源县城督导防治,并饬令桃源、临澧、石门、慈利四县实行交通管制。
  4月12日,即公历5月25日,防疫人员进驻李家湾。此时的李家湾已成鬼域。武装士兵迅速封锁疫区,切断了李家湾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桃源县府张发布告:在3个月内,禁止李家湾村民外出,也不准任何人进入李家湾。防疫人员对死去的病人尸体逐一进行检验,同时,从李家湾开始,迅即进行全县性的鼠疫疫苗注射。
  夜深了,容启荣处长在桃源县府的一间临时寓所的油灯下枯坐。他觉得很累,却又没有睡意。自4月26日离开重庆,辗转广西,于5月7日抵长沙后,随后来到常德,正碰上桃源李家湾这场鼠疫爆发流行。都说桃源是一处净土,昔日陶渊明先生笔下的桃花源里是那样平和宁静,可如今……“唉——”他叹了口气,从桌上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件公文稿,这是晚饭时张维处长送来签发的。他将灯芯拨了拨,灯光渐渐地明亮了一些。
  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疫情旬报
  (1942年5月下旬 第9号)
  ……
  二、鼠疫
  甲、湖南省
  疫情:
  (一)桃源:桃源漆家河莫林乡,五月下旬发现肺鼠疫,死亡16人,现有患者10人。
  (二)湖南全省防空司令部电,据报,4月25日,敌机八架,在湘乡首善乡狗尾塘等处,投下透明状物甚多,内系黑色小颗粒,并投下败禾草样小草,两端用纱布缭缚。
  ……
  油灯又渐渐地暗淡起来。容启荣揉揉发胀的两侧太阳穴,想了想,提笔在文件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明日,请桃源县府火速将这份旬报发往重庆。常德的鼠疫疫情怕是会越来越严重起来。尽管年初以来调集了大批防疫人员和药品,但局势似乎越来越糟。桃源距常德陆路45华里,水路90余华里,居然在这山岭起伏的马鬃岭发生了疫情,且来势如此凶猛,若是在其他地方再冒出几处疫区,那这场由日本人点燃的瘟疫就会象野火一样四处蔓延!
  他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的一份疫情报告又被他从文件夹里取了出来。他将油灯移近了些,见报告上写道:
  “此次桃源莫林乡肺鼠疫流行,所有病例均经详细调查施行细菌检验证实。其中有患者病势极重,于两三日内肺炎症状(如咳吐血痰)未及呈现(症状)即已死亡。民国十年哈尔滨流行时亦曾见之。”
  这份报告是肯德医生送来的。自4月30日桃源县城发现鼠疫病人,肯德医生即率队来桃源。据他们进行的鼠族染疫调查统计,桃源县城鼠类染疫率达3.5%。另据伯力士博士报告:在常德城解剖鼠只总数228只,阳性110只,染疫率48.3%。鼠疫病例已经证实者,有腺型8例,败血型4例,肺型1例。而李家湾确系肺型鼠疫流行。作为防疫专家,他深知肺鼠疫的传播无须经过鼠类染疫后再传染到人类这一传播过程,而是直接通过空气和接触传染,这便意味着此型鼠疫传播更快、更广,其势更凶、更猛,让人防不胜防!
  怎么办?真象第6战区陈诚司令长官电文那样“拟不顾一切实行焚烧房屋”?
  他觉得双侧太阳穴一阵阵发痛。沉思了一会,又从文件夹里取出陈诚原电:
  防疫处张兼处长:
  据报常德鼠疫复发,为患甚烈。业经饬据第四防疫大队长袁达谋拟具防治办法八项,核尚可行,兹抄录如下:
  卯支电奉悉,谨拟就防治鼠疫办法如下:
  1、常德已成立之临时防疫处,继续集中防治鼠疫行政大权,指挥督率所有医务人员从事防疫。由集团军总部协助强制执行一切;
  2、技术方面,由卫生处伯力士主持指挥各项技术工作;
  3、常德全城厉行检疫,所有军民均应强制执行鼠疫注射;
  马鬃岭的冤魂(4)
  4、江中船舶一律不准靠岸;沿江边设置船码头十个,以离岸两丈为合格,通岸之跳板中间,须有防鼠设备,夜间须将跳板拆除;5、通他县之各大道,须有健全之检疫站,附设备验所;6、强化隔离医院治疗工作;7、利用各种方法灭鼠,技术方面认为有效时,拟不顾一切实行焚烧房屋;8、军队须离城10里以上方可驻扎,时时注意灭鼠,运来军粮切实防备有鼠类潜匿。
  除饬该队调派防疫人员,克日前协助外,希参酌办理为要施。
  陈诚 卯灰思他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电文的第7条:“拟不顾一切实行焚烧房屋。”焚烧房屋?他不由地摇了摇头。苦难深重的常德百姓,没有了房屋何以栖身?他站起身来,缓缓地踱到窗前,窗外的星空上,一轮明月正向人间撒满银晖。正是古历四月中,月亮好圆啊!他忽然伤感起来:明月之下,几多人家正在悲嚎!在这世外桃源的马鬃岭的深山里,正有同胞全家死绝!也不知他们的冤魂,如今正在黄泉路上的哪一处驿站!
  容启荣处长对着窗外的夜空,长长地发出一声悲怆的叹息。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1)
  尊敬的法官先生:
  我叫丁德望,今年68岁,中国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蒿子港镇人。现住常德市武陵区新西街5组杨家牌坊二巷88号。
  我是一名被日军731部队细菌战无辜杀害者的儿子。也是常德第二批细菌战诉讼31名原告之一。今天,我站在这东京的法庭上,用中国人的善良而诚实的态度,坦诚地向大家转告:我们常德人的内心深处,都埋藏着一个历史的伤疤。这个一触即痛的伤疤已折磨我们半个多世纪了。
  正因为我们心中有一个永久没有得到抚慰的伤痛,所以,我在退休之后,自愿参加了“常德市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的工作。我们十多名七旬老人为寻找死于鼠疫细菌战的遗属和知情的高龄老人,分别走访和发动了常德市及邻近的13个县(市)70个乡镇,486个村和街道居委会,收集整理了数千份受害者的控诉、见证人的证言和史料证据。截至2000年9月底,共查实、登记死于731部队鼠疫细菌者7643人,感染过鼠疫但幸免于死者30人。此外,还疫死了三千多名抗日的中国士兵。有些村庄的居民全部死绝了,无从查起。这一大批死难者,成了后人不知姓名的冤魂!
  中华民族是热爱和平的民族。我们常德人民也不例外。但是,常德人对日本军国主义者却怀有深仇大恨。在这里,我代表中国180名原告,正告被告一方:你们是否想继续隐瞒731部队的细菌战?或者是企图将这场诉讼无限期地拖延?你们的这种如意算盘打错了。请记住,中国人有句古训:“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摘自《丁德望的法庭陈述书》
  阴历5月了,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朱唐儿一清早便从床上爬起,挑起门后的一担水桶往沅江水码头奔去。这是一个快30岁的汉子,虎背熊腰,一身蛮力。也是家境贫苦,无力经营他业,只好一根扁担,两只水桶,干起沿街叫卖河水的营生。这卖河水实在是一件苦事,一二百斤的担子,沿着河堤爬上,又顺着河堤爬下,一日也不知要爬上爬下几十个来回。好在这常德城里商贾人家众多,一日三餐,或洗或抹,都离不开一个水字,故卖河水的营生苦是苦些,却不愁没有生意。朱唐儿来城里卖河水的日子不长,过了年正月十六日才来。这些年到处打仗,军队就象蝗虫一样来来往往,作田人的日子也就不再太平。他是长子,上有老,下有小,八十岁的公公还瘫病在床,只好进城卖苦力,用汗水换回三毛、五毛,以济家用。
  五月的清晨是最宜人的。河堤下的水田里,禾苗绿得让人心痛。水码头旁的一株古樟树上,奇奇怪怪地长着一株桑寄生。一群早起的白鹭正在沅江水面上捕鱼。几条装满货物的木船正在起锚,河面上便传来几声船夫的号子声。空气里浸满花香和水气,深吸几口仿佛便要醉人。朱唐儿是没有工夫欣赏这沅江的早晨的景致的,他急急忙忙沿着麻石码头去到河边,又急急忙忙打上满满两桶河水,然后沿老路一步一步地爬上河堤。河堤下的常德城里,有人家正在等着河水涮锅做早点哩。
  也是这日晌午,朱唐儿卖了一上午的河水,真的有些累了。他想歇歇。便挑了一担河水,往东门的三叔家去。三叔叫朱廷珍,在东门租了个门面做裁缝。三叔的手艺好,人也实诚,故小小一间朱记裁缝铺,也算是有些名声。近了铺子,远远便见三叔忙碌,朱唐儿叫道:“三叔,我给你送河水来了!”朱廷珍抬起头,见远房的侄子来了,便扬扬手:“唐儿,快进屋!”朱唐儿“哎”了一声,挑水进屋,将水倒进水缸,又将水桶、扁担放置屋角,才进铺面接过三叔装好了烟丝的水烟袋,吹燃纸煝,连着吸了三袋烟,方道:“累……累死我啊,三叔!”朱廷珍怜惜地看了他一眼,说:“少卖两趟吧,唐儿,钱是赚不尽的。”又说:“还住在鸡鹅巷?”朱唐儿“唔”了一声。“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吧,那里去年冬天鼠疫瘟死好多人。”朱廷珍说。
  朱唐儿想想,说:“冇事吧?我这体子好哩!况且,那里房租贱。换别处,多付的房租,每日要白卖好几趟河水哩。咯河水好难挑咧,三叔!”
  朱廷珍摇摇头,问:“冇呷饭么?”
  “呷了。前头津市米粉馆呷的。”
  “那就到里头凉床上歇歇?”
  “不歇。坐坐便罢。”
  “刘一生送了些猪下水来,你今晚就来呷晚饭吧。”朱廷珍又说。
  “一生还在城里杀猪?好咧,晚上我到三叔家打牙祭。”朱唐儿说着,又吸了两袋烟,然后挑着水桶往水码头奔去。
  这天晚上,朱唐儿真的去三叔家呷饭。刘一生和熊关廷也来了。一生是朱家的一房外孙,关廷也与朱家有些姻亲。一生租房住在东门口,离三叔家蛮近;关廷则住得稍远些,在高山街,他在那里一家粉馆帮工做米粉。三叔家这餐饭有猪头肉,有猪肥肠,还有猪蹄,都是一生前些日子捎来的。
  朱廷珍又搬来一坛米酒。米酒是自家酿造的,格外醇香。四人面前各摆一只海碗,廷珍依次给海碗里倒上米酒,然后端起来道:“呷!”一生、关廷、唐儿便也端起酒碗,“吱”地呷了一口。
  这是一次难得的丰盛晚餐。桌上坐着的都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劳苦者。虽说常德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可这些年月,从冯玉祥驻常德任湘西镇守使起,到日本人占汉口、攻华容,有湘西第一城之称的常德就没有过一天的安宁。吃粮的各路军队拉锯样你来我往,也就象蝗虫一样搜括着种田人的民脂民膏。都说是民国三十一年了,这天下也就打了三十一年的乱仗。桌上几个男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趁着酒兴,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说些关庙街烟花巷里妓姐们的大腿间的趣事。湘西土匪钻山豹一餐能呷三斤生猪肉啦;沅江上驾船佬在泸溪争风吃醋抢女人啦;谁家公公和媳妇扒灰啦;某村猪婆产下一只六蹄的麒麟啦;警察局抓暗娼叫开嫖客自己上啦;洞庭湖里捕着一条百斤重的大草鱼啦……这酒话说着,不知怎么说到了常德城里的鼠疫。关廷道:“昨日里有呷米粉的客人说,济公庙的丐帮染上鼠疫,一群叫化子全都死光了。惨啊!说是鼠疫病死时全身乌紫,乡下人称‘乌鸦症’。”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2)
  朱唐儿说:“去冬的那场瘟疫,怕是又要发威了。我前日在水码头听人讲,对河南岸聂家桥有个叫山檐湾的山冲发鼠疫。冲里120多人,短短20多天暴死77人,10户人家死绝!”
  “这事常德城里都传闻了,还有民谣说:‘家家是哭声,山上尽新坟;田埂行人少,鸡犬也哀鸣’。”一生接过唐儿的话:“聂家桥属汉寿县管辖,离常德城南向不过20里。这也是迟早要发祸的事。”
  “汉寿县不止聂家桥发鼠疫,洲口镇一带也暴死了140多人。”唐儿又说。
  “洲口的祸事,听说是侯王村一个叫徐华祝的道士引发的。”关廷插嘴道:“那祝道士到韩公渡一家人家做道场,不知那死人害的是鼠疫,回家后第二日自己就发病死了,接着他家暴死7人,并祸及四乡。”
  朱廷珍又依次给每人添上米酒:“乱世啊!地上有鼠疫,天上有炸弹。端午日那天,日本人又在常德轰炸,小西门一家长沙人办的酱园被炸塌了,酱园老板一家全都炸死。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才能太平。去冬防疫队挨家挨户打防疫针,这阵子又冇了声息。怪是难怪政府,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若是再打防疫针,我们都要去打,打总比不打好。这世道,能留条小命就不错了,家中老老小小,还都指盼着我们哩!”
  四个男人,就在初夏的常德城的这个晚上,边吃边聊了许多的家常。夜渐渐深了。城边沅水上的雾气悄悄地向四周弥漫,古老而破败的常德城裹夹在一片水汽之中。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谁家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窗前的灯火,仿佛告诉人们战乱中的古城已经渐渐进入梦乡。
  平民百姓的日子,如果能这样平平常常地过,即使苦些、累些,也算平安。然而,劳苦终日的朱唐儿,连这样平常的生活却也无法再享受到了。就在三叔家吃过饭后的第三天,他突然晕倒在东门口的一条小巷里,满满一担河水洒湿半边小街。朱廷珍闻讯后,匆匆叫来刘一生和熊关廷,借来一副担架,把朱唐儿送回离城十二里的伍家坪朱家大院。
  朱姓家族是常德的一个大姓,祖上出过朝廷命官。十几代人在洞庭湖边繁衍生息,聚族而居,形成占地近5万平方米的朱家大院。大院筑四门,八巷,如同一个小城堡。东抵百家湖,西至芦花垸,南临苗儿港,北达李家堆,居住着150多户近600人口的家族成员。朱唐儿被送回家中,病情迅速恶化,高烧,抽筋,口吐血沫,双手在胸前乱抓,周身上下,遍布红黑乌斑点。到太阳落山时,苦命的朱唐儿就离开了人世!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朱唐儿一家哭得死去活来。大院里的族人闻讯,纷纷前来料理后事。然而,更令族人没有想到的是,朱唐儿死后第二天,朱廷珍、刘一生、熊关廷同时发病,病况与朱唐儿一样。不到一天时间,三人先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朱家大院几百族人这一下懵了!人们恐怖地想起两个字:鼠疫!
  就在族人们惊恐万状的时候,朱唐儿、朱廷珍、刘一生、熊关廷的家人也先后发病,老老少少相继死去!很快,瘟疫在大院迅速蔓延开来。
  突然而至的灾祸,使族人们很快从惊慌中清醒过来。这是朱唐儿死后的第四天,族长朱瑞恩召集各房当家人开会。朱氏祠堂的议事厅里,气氛异常肃穆。白发苍苍的朱瑞恩点燃香烛,率各房族人在朱家祖先的牌位前跪下:“列祖列宗,瑞恩今日领朱家儿孙秉烛跪告,朱家遭遇大劫大难!族人染上倭寇所播夺命鼠疫,四日内已殁二十余人。瑞恩不孝,未能掌妥族务,九泉之下无颜拜见祖宗!今为我朱姓能留下后继的香火,欲即时起各房弃祖屋逃生……”一屋族人,顿时哭作一团。
  哭拜毕,朱瑞恩令各房坐下:“此次族人大难,怪不得朱唐儿!只怪杀千刀的日本人!各房当齐心协力,不得互相埋怨。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是朱家儿孙者,就得顾全朱姓家族的香火!”
  各房齐声允诺。稍顷,朱瑞恩又道:“自即日起,各房火速将未染病的子女送他乡避祸,为日后朱家留住根苗。并周知外地亲友,不准来朱家探病,以免祸及他人。各房须留精壮劳力,妥为安葬疫死的族人。各房妇人须尽汤药之孝,妥为照拂染疫亲人。医药之利,先幼童,再妇孺,再壮男,再衰老。大难临头,朱家不能乱;大难过后,朱家不能绝!”
  朱瑞恩说着,忽然一口血从口中喷出,满屋族人大惊,一片哭声。朱瑞恩挣扎着坐起,“各房备石灰水、雄黄、艾叶避邪。速派人呈报乡公所,告知朱家大院发瘟疫。族人死亡,一切从简……各房都忙去吧!我已近80高龄,死不足惜,不必管我。留住朱家的香火要紧!告诉儿孙,报仇……”
  当天晚上,朱家大院的族长朱瑞恩就死了。死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
  5月12日,湖南省巡回医疗一队队长刘禄德率防疫人员赶到朱家大院。此时的朱家大院,已是一片惨景,一片哭声!大院四门已被军警封锁,院内八条巷道处处都见死人。时时有人死,天天都死人。防疫人员挨家挨户给活着的人打防疫针,给死去的人收尸。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迟了。一场灭顶之灾降临到了延绵十几代人的朱家大院。
  也就是朱唐儿犯病那天,朱兆庆一早起来,正准备去垅里 田。他挑起一担石灰,刚要走出院门,堂客刘金枝追出来吩咐道:“兆庆, 田时捡些石灰泥鳅回来,我想呷哩。”兆庆笑笑,道:“就你好呷,死泥鳅么子味唦!”说罢,放下石灰担,进屋取下一只竹鱼蒌系上腰间,复才出门。到田间,他扬起灰瓢,将石灰从田头洒至田尾。一丘田洒过,便见禾蔸下三步五步地躺着一些被石灰“咬”死的肥泥鳅。他一边 田,一边将石灰泥鳅捡进腰间的鱼蒌。这泥鳅,剖净,熏干,用茶油炸得焦黄,放上辣椒,便是又酥又香的美味。金枝做的这道菜,全家人都喜欢呷。金枝今年33岁了,比他大一岁。打16岁嫁到朱家,一直象姐一样疼他,顾他,顺他。十多年来,日子过得清苦,却他们夫妻恩爱,从来没有红过脸。如今,儿子廷吕16岁了,女儿月英也14岁了,就连12岁的次子廷河也快齐他娘的肩头了。这些年,金枝为朱家受了多少苦,他只盼儿女们早日长大,好让他娘享享福。他这般地想着,不觉日近晌午,正准备上田回家,忽闻大弟兆兴叫他。大弟今年30岁,却事事离不开他这个哥哥。“哥,快回来,朱唐儿病了,叫人帮忙哩!”兆兴站在田头,大声对他叫着。“唐儿不是在常德城里卖河水么?”他边说边迈上田埂。“廷珍刚把他抬回家来,叫你咧!”做裁缝的朱廷珍,算来还是兆庆的侄辈,这唐儿就更是孙儿辈了。朱兆庆二话没说,洗去腿上的泥巴,将鱼蒌递给兆兴,径自往朱唐儿家去。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3)
  也仅仅几个小时后,朱唐儿就死了。朱兆庆又和族上的人一起,连夜给唐儿料理后事,直到隔日将亡者葬入坟山,才回自己的家。
  当天,便先后传来朱廷珍、刘一生、熊关廷暴死的消息。朱家大院一片人心惶惶。仅仅又过了一天。这天下午,月英和廷河去学堂上学去了,廷吕正在垅里 田,家里只有金枝在坪边晒石灰泥鳅。兆庆觉得很累,坐下呷了一碗开水,对金枝说:“我想困一下!”说着,起身进房去,忽然两眼一黑,咚地倒在地上。正端着盛泥鳅的瓦盆的金枝见状,惊叫着将瓦盆朝地上一摔,冲过来扶起兆庆,只见他脸色发乌,不省人事。不到两个时辰,朱兆庆就死了。
  刘金枝抱着丈夫渐渐冷却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大哥兆望、大嫂何兰英、大弟兆兴、二弟兆清、弟媳罗元英、黄冬枝和闻讯赶来的族人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人们慌乱地为兆庆料理后事。廷吕、月英、廷河身披重孝,跪在父亲的灵前痛哭!然而,更凄惨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安葬好朱兆庆的当天晚上,刘金枝突然发病,天没亮便咽了气。紧接着,廷河发病,廷吕发病,月英发病,大弟朱兆兴、大弟媳罗元英、兆兴子朱廷云也先后发病,相继死去!仅仅十来天时间,这户以耕种为生的农家,先后有19人疫死!他们的名字是:朱兆庆32岁;刘金枝33岁;朱廷河12岁;朱廷吕16岁;朱月英14岁;朱兆兴30岁;罗元英29岁;朱廷云18岁;朱兆微15岁;朱兆美13岁;朱喜枝8岁;朱兆清29岁;黄冬枝28岁;朱秀英9岁;朱元英29岁;朱兆望35岁;何兰英34岁;朱廷湘14岁;朱宝玉10岁。
  朱家大院一时间阴风惨惨,哭声连天。当这边朱兆庆一家接二连三死人时,另一房的朱国兴家也三天死了七口!这七条冤魂是:朱国兴、严金枝、朱毛它、朱业成、朱罗汉、朱玉翠、朱玉香。
  那是怎样凄惨的场景啊!活人刚刚把死人抬上山,回来就发病。有的抬着别人走到半路上,自己就不能动弹了。前面死人未抬出,后面接着又死人。挖坑都挖不赢,只好在前山的葬坟处,挖了许多埋人的空穴备用。活着的人跪着对垂死者说:“你要快点死啊!要不等会就没人抬你出去了!”开头几日,朱家大院死人是八抬大棺去安葬的,后来就只有四人抬棺了。再后来,棺材没有了,就两人用门板抬着去安葬。最后连抬人的都没有了,就一个人挑着两个死人去埋。有的墓坑里,一次埋二、三具尸体,多的七、八具尸体合葬在一起!仅仅半个月,朱家大院死去201人!多少人家从此成为绝户;多少房屋从此无人敢住。一个百年大院,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从此衰亡!
  刘禄德和伯力士是在一个午后登上朱家大院的前山的。这里原是朱姓家族的祖山,如今已成一处乱葬岗,被人称作“收尸山”。满目新坟,白幡在风中静静地飘扬,几只野狗在坟地里乱窜,一群乌鸦时而落在坟间的树枝上,时而鸹叫着飞上半空。山下的朱家大院,屋宇依然,却少见人烟,如鬼域一样沉寂。东边的百家湖,但见湖水涟涟;西边的芦花垸,禾稼正壮,水边的芦苇一片翠绿,在风中摇荡;南边的苗儿港,船樯如林,白帆点点,装货、卸货的苦力在码头上来回奔忙;北边的李家堆,山丘起伏,树木葱茏,有牛儿三五成群,田间农夫,正忙着 田中耕。刘禄德悠悠地叹了一口长气,道:“眼前的湖光山色,黄土里的200多条冤魂再也看不到了!”
  伯力士闻言,良久未语,半晌,才用英语说道:“贵国人民和我们犹太民族一样,都是善良、勤劳的人民,都在惨遭法西斯屠杀!”
  刘禄德道:“先生,这是中国人的耻辱!”
  “不!刘,这是野蛮的日本人的罪恶!”
  刘禄德感激地望着这位犹太鼠疫专家:“仇总是要报的!先生,中国人是杀不尽的!朱家大院逃生出去的孩子,会记住他们的亲人是怎样死的!”说着,刘禄德双眼滚出两行热泪。
  “听说,以朱家大院为新的传染源,常德周边又出现了许多新的疫点。刘,你知道贵国会有一些什么新的举措吗?比如药品、专业医生?”伯力士问。
  “前些日子,邓一韪先生告诉我,您写了一本《鼠疫检验指南》,广德医院谭学华先生已将它翻译成了中文。县政府准备近些日子开办一期鼠疫检验训练班,短期培训一批防疫人员。伯力士先生,听说您已解剖了5000来只老鼠?”刘禄德接过伯力士的话道。
  “是的,我已在常德解剖了5000多只老鼠,是各镇每天分别送100只老鼠来的。检验发现80%以上的鼠类携带鼠疫杆菌。朱家大院的鼠疫已确诊为肺鼠疫无疑,与桃源县莫林乡相似。肺鼠疫能直接由人传播。刘,这里的疫情好象失控了。”伯力士又说。
  “是啊,常德的鼠疫是失控了!”刘禄德叹息一声:“双桥坪的蔡家湾,住着99户蔡姓人家,371个居民仅有一个叫蔡印成的因外出帮工幸免于难,其余全部死绝。长岗乡神寺山有一条从常德往湖北运兵的营路,国军中染鼠疫者就集中在神寺山的王家祠堂。这里已先后有上千名壮丁死亡。前几天,24集团军的防疫队和苏联医学顾问也匆匆赶到了神山寺。”说到这里,刘禄德又忍不住流泪。
  “上帝啊!快惩罚恶人吧!”伯力士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4)
  太阳渐渐地偏西了。刘禄德和伯力士从坟山上走了下来。一座座新坟被丢在了他们的身后。他们不再说话,仿佛怕惊动坟墓里的冤魂。一群乌鸦从前面的小树林里飞起,腾地飞向山下的朱家大院。远远近近便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
  死神笼罩下的石公桥古镇(1)
  本年一月间,常德城内关庙街胡姓男子,于城内染疫回新德乡石公桥(距县城45华里)之家中,发病死亡。继之其家中女工亦染病致死。曾经卫生署医疗防疫部队第十四巡回医疗队派员前往调查处理后,即未再发,更未见有鼠疫。直至十月十七日□□□□告发现第一鼠疫病例,此后几每日均有死亡,至十一月二十四止,共计发现35例,死亡31例。此外,距石公桥10华里之镇德桥,于十一月二十日,亦告发现死亡2例,至25日止共死亡9例。综计以上两处,共发现44例中死亡40例,在隔离医院治疗中者4例。经湘西防疫处派往人员调查结果,知在未发现病例前即有死鼠发现,惜民众未谙疫鼠死亡之先兆,致酿此流行惨剧。按自七月以后常德城区过去之疫区,近月来疫鼠虽渐增高,然尚无病例发现之报告,唯乡间已告流行,是知疫区已呈逐渐向外扩大之势。
  ——《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疫情旬报》第26号
  石公桥究竟死了多少人?当时就算了数的一共死了160多人。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有:石冬生家死2人,张春国家死7人,丁国豪家死3人,王丕德家死3人,罗楚江家死2人,丁大兴家死2人,贺孟秋家死2人;武汉一戏班子死2人,烽火王家死2人,草堰阁死3人,燕窝张家死3人,还有石禄之的妻子,石米记的妻子,石谷记的妻子,王桃清的妻子,石雨廷的妻子,丁连清的妹妹,黄华清的妹妹,贺凤鸣的外甥女、何五爷、陈大姐、陈三元、熊端阶……还有一些不知名姓的,想不起来的。
  ——石公桥居民黄岳峰老人等回忆
  夜深了。西北风吹尽了湖岸上柳树枝头的一片片枯叶,辽阔的洞庭湖平原上的庄稼已经归仓。农历九月,湘西北的天气已有几分寒意,只有湖边的野鸭依然成群地在芦苇荡里觅食。位于常德城东北约50华里的石公桥古镇,人们正在置办冬装,准备迎接战乱年间的又一个难熬的冬季。
  这是一座典型的湘西北古镇。一条长约2华里的小街呈南北向一字儿筑在横跨冲天湖湖面的大堤上,中间被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拦腰斩断,小河上有一座清代建造的石拱桥,古镇便分作了桥北和桥南两处。镇南北两端各连着一片肥沃的大平原。浩淼的洞庭在这里留下一个子湖叫冲天湖。沿着冲天湖的水面北行入洞庭、下长江,湖面上便见舟楫如梭。蜿蜒两里多长的小街两旁,参差着高高矮矮的木楼瓦舍,居住着2000多名居民。这些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片肥沃的水乡的居民经营着各自的生活。只是连年的战乱,日本飞机的频频轰炸,使小镇的日月不再有了昔日的和平与宁静。
  这一天是农历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八日。桥北街夹巷口“益寿堂药店”老板周绍仁一清早打开铺面,吩咐伙计抹扫店堂,准备迎接顾客。这是一间不大的药铺,两排嵌满小药屉的红漆药柜依墙而立,柜顶一溜蓝花瓷坛上一尘不染,坛里盛满苏籽、枸杞、肉苁蓉、血驴胶一类容易生霉长虫的中药。一股浓烈的药味充满屋里。曲尺样的柜台外的木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枝水烟袋,黄铜的烟袋被擦得铮亮。那是备给吸烟的顾客的。
  店堂刚刚收拾完毕,便见一位年轻男子匆匆闯入。周绍仁连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他认出这是桥北街上石家的老大。石老大一进门便急急地嚷着“买药”。原来,他家石冬生昨晚闹病,闹了一个通宵。
  周绍仁听完石老大的一番述说,觉得石冬生病得不轻,沉思片刻,还是觉得这药不可贸然地卖。便说:“依我看,你还是先去请郎中处方为好,免得投错了方药,误了治病。你家冬生怕是病势不轻!”
  石老大听罢,也觉得周老板说的有理,便转身往正元堂药铺聂郎中家跑去。
  这边石老大正在奔跑求医。那边的石冬生却等不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石冬生是一条30刚出头的壮汉,却说死就死了,实在让人觉得有些突然。尤其死后尸体上布满青斑,口鼻里还不断地流出血色泡沫,更让街坊邻里觉得蹊跷。有人怀疑是冤家放毒把他害死的,嚷嚷着要去报官。
  却不料石冬生尚未入殓,石家隔壁张春国的妻子又突然畏寒发烧,腋窝肿胀,仅仅一夜功夫就含恨死去。噩耗传出,镇上的街坊顿时惊慌起来。有人忽然想起常德城里正闹的鼠疫,“莫不是那该死的鼠瘟传到了石公桥?”但善良的人们大都不敢相信。他们不信祖祖辈辈不曾闻听过的灾祸会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们正在犹疑间,石冬生的父亲石元又突然染病而死;紧接着,张春国18岁的长子张伯君,因奔母丧从学堂归家,不料刚刚葬完母亲,自己又一夜间一病不起,随母而去。当张伯君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安葬,张春国自己和女儿又同时染病,父女双双惨死!张春国家是开鱼行的,加工腌鱼和熏鱼的屋前屋后又同时出现不少死鼠和晕头晕脑到处乱窜的病鼠。就在这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张家七口大小接二连三地踏上黄泉路,全家死绝,最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湘西防疫处接到急报时,鼠疫已在石公桥镇的桥北街蔓延开来。一条桥北街上,几乎家家传出痛失亲人的悲嚎声。从早到晚,街上哭声不断。
  中央卫生署防疫总队第二大队奉命赶赴石公桥镇。
  施毅轩大队长和伯力士博士是凌晨接到命令的。一队人马绕过柳叶湖,沿着湖边的小路向石公桥紧急进发。初冬的拂晓,有一阵阵的寒风从湖面上刮来,给人几分格外的凄冷。除了风声,便只有急行军的“沙沙”的脚步声,和远处、近处不时传来的几声犬吠声。路旁的稻田里早收割了庄稼,一望无际的平原在曙色中渐渐露出了它的轮廓。中午,他们到了石公桥镇。不久,警备司令部派来的一排士兵也赶到了镇上。昔日繁荣的古镇,此时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凄厉的哭声!
  死神笼罩下的石公桥古镇(2)
  士兵们在施毅轩的指挥下,立即封锁桥北疫区。桥北街通往外界的桥头、柳堤、傅家拐和南极宫等处被士兵们挖了4米宽、3米深的壕沟。士兵们又在桥头的壕沟上架起一座木吊桥。吊桥吊起时,桥北就成了孤岛,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阻断了鼠疫的传播途径。
  伯力士博士解剖了张伯君和罗楚江老婆的尸体,认定了石公桥暴发流行的确系鼠疫。
  孤岛里的桥北街上,鼠疫还在迅速蔓延。
  说来,这洞庭湖边的石公桥,也算是湘西各县的物资集散地。各地的客商都到这里来做生意,把米谷、棉花、布纱、鲜鱼运到湘西,又把湘西的药材、土产运到这里。正因为小镇的繁华,又引来各处的买药的、唱戏的、说书的、算命的,也是各色人等,纷纷而至。
  正是在石公桥暴发鼠疫流行的前夕,武汉汉剧团第五队在队长徐吉生带领下来这里演出。谁知来了不到半个月,就碰上鼠疫暴发,不几天时间,剧团里就病死两位旦角。
  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的聚散,石公桥镇的鼠疫又迅速波及到了附近的村庄。
  出石公桥南行约10华里有处叫镇德桥的小镇,小镇上最早死于鼠疫的是一位叫苏大廷的50多岁的汉子。他的妻子赵金菊怎么也想不到丈夫会突然弃她而去,悲恸欲绝地抚尸痛哭。她一声声呼喊老天,为什么要夺走她的丈夫。她一声声地哀叫丈夫的名字,细数着她自16岁嫁到苏家后的一件件往事,边哭边用布巾揩着丈夫口鼻中不断涌出的血沫。哭着、哭着,赵金菊自己也突然发病了,仅仅几个小时,便随着丈夫去了另一个世界。苏家的灵堂里,并排摆上了两副棺材,一对恩爱的夫妻双双共赴黄泉。
  刚刚掩埋了苏家夫妇,一场鼠疫浩劫便席卷镇德桥小镇。丁征宝的妻子左翠英、儿子丁毛头,还有李庆阶、习柏焕先后发病。仅仅几天时间,小镇上便有30多人被鼠疫夺去宝贵的生命。初冬的夜晚,西北风在广袤的洞庭湖平原上掠过,阴风惨惨。一座座新坟上点着长明灯,象鬼火一样在黑夜里闪烁。哭爹叫娘、呼天喊地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为了控制疫情进一步蔓延,防疫队严令镇上居民死后要上报当局,由医生尸体解剖,然后火化。这一作法很难让失去亲人后悲恸欲绝的人们接受。很多人家死人后,白天含悲忍泪,尽量不让邻居知道,以免传出去后让骨肉亲人再遭刀剖、火烧的苦难。一到晚上,再偷偷地躲过军警的岗哨,将尸体运到郊外的山岗上埋葬。
  高金介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自己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才3岁,胖胖的虎虎敦敦,他从小叫儿子“虎子”。虎子不到1岁就会叫爹娘。后来学会走路了,常常咧着嘴一边叫爹一边摇摇晃晃地向他身上扑来。他用长满胡茬的下巴去亲儿子的小脸蛋,儿子便会挣扎着从他的怀里逃脱,象鸭子一样划动着两条小腿,“嘻嘻”地叫着娘,一头扎进身边的娘的怀里。他疼爱着儿子,无论一天多苦多累,只要听到儿子那一声声稚嫩的叫爹的声音,他的精神就为之一振。孩子渐渐3岁了,学会调皮了,常常翻坛倒庙搞些破坏,他总是笑着在一旁瞧着。儿子给他带来了几多乐趣,增添了几多的生活的甘甜。可突然一夜间,儿子死了!死时的儿子在他怀里一声声哀哀地叫着爹,叫着娘!儿子呀,我的儿子!高金阶抱着渐渐冷却起来的儿子,泪水象缺了堤的洞庭湖的洪水一样倾泻。他和妻子、儿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强忍着哭声。他们不敢哭出声来,怕惊动了别人把孩子抢去火葬。他们夫妻用布巾塞着嘴,偷偷地哭了一天!整整一天!夜晚了,妻子给儿子穿上一套崭新的花衣,戴上老虎帽,用一条包巾搭在头上,夫妻俩揩去满脸的泪痕,抱着儿子从容地走出门去。他们就象儿子睡着了一样,紧紧地搂着儿子,从镇口的岗哨前走过。站岗的警察以为这是一对抱着孩子走亲戚的夫妇,也没太多的盘问,就目送他们渐渐走进暮色的田野。
  高金阶抱着僵硬的儿子,一出镇口,便快步地穿行在一马平川的旷野上,走到无人处,夫妻俩再也压抑不住痛失儿子的悲伤,跪在田头上失声痛哭!
  “虎儿呀!爹娘的虎儿呀!”高金阶夫妇相拥着怀里的儿子:“爹娘送你回去了!儿呀,你想爹娘了,就回家看看!虎儿呀……”
  对着夜幕沉沉的原野,他们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哭一程,走一程;走一程,又哭一程。这对善良的中国父亲和母亲,在初冬的寒夜里,在自己的土地上把泪水流干!天快亮了,他们在坟场上扒了个坑,将儿子轻轻地放进坑去,又用双手捧来一捧捧黄土,埋葬了他们的虎儿……
  石公桥的鼠疫仍在向四乡蔓延。
  在石公桥镇北边约10华里的向家屋场,是个只有20多户人家的小村庄。这里是平原的尽头,村后有着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山上长满青翠的竹木。正在石公桥桥北街上闹鼠疫的日子,村里向道平的8岁的儿子在后山玩耍,捉到一只象喝醉了酒一样的大老鼠。向道平知道后,赶忙去山上挖了坑,将老鼠打死埋进坑里。随后不久,村里到处发现死老鼠,当人们意识到这是发了鼠疫时已经晚了。最先被夺去生命的是不到40岁的向道平。这位一辈子安分守己的贫苦农民在倒床不到一天后就含冤死去!紧接着向道超家又传出凶讯:向家小儿子子庚突然发病,一个晚上就命归黄泉;王小姑,这位突失爱子的母亲,向道超的年轻、能干的妻子也随后跟着儿子而去;第三天,向道超的小女一九又在一声声哀叫着“爹、娘”的哭声中死去!仅仅三天,一个幸福的家庭毁灭了!可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突然死去了!向道超安葬完妻子、儿女,悲愤地指着青天怒骂!青天啊,你算什么青天! 向家造过什么孽?你为什么让日本人害死我的亲人!怒骂青天后,他纵身跳进山脚下的一口水塘。
  死神笼罩下的石公桥古镇(3)
  村上死的人越来越多起来。龚秋姑死了!龚秋姑5岁的儿子死了!向家万死了!向家万70多岁的祖母死了!黄望姑死了!黄望姑4岁的儿子死了!向国质、赵冬英……仅仅十来天时间,这个90来人的小山村就有32名无辜者被鼠疫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村后的小山上,一夜间筑起了一座座新坟。坟前的白幡在冬日的北风里呜咽地诉说着人间的悲愤!诉说着日本人欠下的永远无法偿还的千秋万代血债!
  魏乐远是石公桥镇花纱行丁长发家的管事先生。当桥北街闹起鼠疫时,魏乐远也在一夜间发病。丁家赶忙请人将他送回离镇约12华里的韩公渡牛古陂村家里。魏抬回家第二天就死了。
  牛古陂村是高姓聚居的村落,除高姓外,村里旁姓人不多。魏乐远死后不几天,高家章去石公桥卖鸡蛋,回来后就发病,第三天就惨离人世。高姓的族人纷纷去高家章家料理丧事,安葬完死者,族里人便接二连三地发病,病情一如高家章那样:高烧、大腿根长“羊子”(淋巴结肿大)、口吐血沫,全身青紫。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高和连家死了三口,还有高克明、高克榜、高恒婆、高猛婆、高雨庭、高传远……40多位无辜的中国农民先后惨死在鼠疫的魔口之中!
  牛古陂村外的一块一亩多地的坟场上,仅仅六、七天时间就埋满了人。新坟一座挨一座,密密麻麻地埋着冤死的乡亲。那块坟地叫花田陂,从此成了牛古陂人的伤心地!每日来这里哭坟的人们成群结队,有丈夫哭妻子的;有母亲哭儿子的;有女儿哭老母的;有白发人哭黑发人的……悲惨的哭声在洞庭湖平原终日飘荡!
  那是怎样暗无天日的岁月呵!美丽富饶的洞庭湖畔,以石公桥为中心的方圆几十公里的城镇和乡村,无数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儿童含恨死去!多少幸福的家庭从此不复存在!多少繁荣的街市从此萧条!多少肥沃的良田从此荒芜!家家丧事,村村哭灵。一家死人,全村恸哭!慢慢地,人们麻木了,眼泪流干了,不再痛哭,只有仇恨!只有心中压抑着的万般血海深仇!死去的含恨九泉,活着的发誓要报仇!报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
  石公桥的鼠疫还在蔓延。
  日本人的飞机仍然不时飞来轰炸。飞机飞得很低,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飞机的气浪掀动,炸弹一串串地落到镇上的平民家。冲天湖上来不及躲避的渔船,常常被日本飞机上的机关枪扫得船毁人亡!
  鼠疫向四乡蔓延:烽火村、燕窝村、草堰阁村、鳌山村……各地急报的公文雪片样飞往湘西防疫处。坐镇常德的中央卫生署外籍专员伯力士博士指挥着从重庆火速调集来的200多名医疗防疫人员昼夜奔波,建关设卡,组织疫苗注射;各县、乡、保、甲动员民众投饵灭鼠、蒸洗衣被;各地村民自发地用硫磺、雄黄、石灰撒在住室四周,以期达到灭菌消毒的目的。
  石公桥南街有两家棺材铺。一家叫肖记寿器馆,一家叫童记寿器店。镇上鼠疫发生后,两家棺材铺的棺材只有两、三天就被抢购一空。肖姓和童姓老板一下吓呆了,目睹眼前的惨景,他们每卖出一副棺材,就要陪着顾客流一次眼泪。随着镇上死人一天比一天多,两家棺材铺的老板再也不忍心赚这伤心钱了。他们也怕惹上要命的鼠疫,便匆匆关门歇业,携着家小远避它乡。棺材铺关门了,镇上的人们没地方买到棺材,又不忍心让死去的亲人再遭皮炙肉裂的火葬,便只好用被窝将死者包裹捆扎,偷偷送到古镇对面的唐家嘴荒坪安葬。不久,唐家嘴荒坪上葬满了新坟,冤死者就只能葬在湖边的另一处荒岛上。
  当石公桥暴发鼠疫时,常德城里的鸡鹅巷、东门外、关庙街、高山街一带又再次暴发鼠疫。周家店、许家桥、草坪、黄土店、石门桥、三闾村、河伏镇、伍家坪等地的疫情也开始蔓延,邻近的汉寿县聂家桥也出现大量鼠疫病人。距常德几百公里的湘西吉首,湖北石首等地,也相继发现疫情。在严峻的形势面前,常德当局准备将石公桥镇桥北街疫区封锁烧掉,以彻底消灭疫源。消息传出,全镇居民哭声震天!整个石公桥完全处于恐怖之中。鼠疫病人垂死挣扎的哀号,死难者亲人呼天喊地的恸哭,军警的咆哮,居民求生的抗议……一齐地回荡在冲天湖畔的这片昔日美丽、富饶的土地上。
  又是一个黄昏,谭学华接到常德县政府的通知,赶往县府参加防疫委员会紧急会议。肯德医生和伯力士博士刚从桃源和石公桥回城,戴九峰县长临时决定召开会议,商讨疫情扑灭的紧要事宜。谭学华也是刚从东门外徐家大屋的隔离医院回来的。他下午给一名年仅19岁的女孩作过尸体解剖。那是三板桥镇一家妓馆的妓女,大概也是穷苦人家的姑娘,死后也无一个亲人出面。解剖后送铁佛寺火化,照规定火化用的两担柴火由死者家里送来,这位苦命的姑娘因无亲属,竟连火化的柴火也没出处。谭学华掏了一块银元,请人到林沅兴杂货店买了两担柴火,将姑娘的后事草草地办了。
  北风从沅水河面上呼啸而过。谭学华忍不住长叹一声。一年了,整整一年了!自去年日本人投下鼠疫菌,常德城乡多少父老含恨死去!这场灾难何时才能结束呢?这笔血债何日才得偿还呢?他望着暮色渐渐拢近的古城,加快了脚步。他想早点见到伯力士博士,知道石公桥镇鼠疫流行的真实情况。
  死神笼罩下的石公桥古镇(4)
  谁家的屋里,正传出一片哀哀的哭声……
  叫魂 第四部分
  灵堂上的婚礼(1)
  时 间:三十二年三月七日下午四时地 点:假本市鼎新电灯公司出席人:刘洮汉(常德警备司令)戴九峰(常德县县长)余笑云(绅耆)陈岳浦(本处咨询委员)林国兴(本处咨询委员)胡德森(本处咨询委员)周友庆(本处咨询委员)李敬芳(本处咨询委员)郑宗元(本处咨询委员)启明镇第六~十四保卫生署医防十四队主 席:张元佑纪 录:周海清开会如仪甲、主席报告今天本处召集防疫座谈会,有左列之四点意义:(一)现在时当春令,为防止鼠疫再度暴发,是应再行普遍预防注射,以策安全。
  (二)中央卫生署对湘西鼠疫情形极为注意,所以此次送来的鼠疫疫苗等项药品,价值昂贵,约在百万元之谱,际此欧亚战争激烈之时,来源缺乏,运输困难,且此项药品,有时间性,故须及时应用,以期无负中央关怀湘西鼠疫之盛意。
  (三)本处于去年冬季举行此项注射工作时,民众多有畏惧规避者,殊属不明利害。要知鼠疫一旦暴发,传染最速,到了病急之时,再来医治服药,那就迟了,本次施行预防注射,就是“防重于治”的意义。
  (四)过去本处施行预防注射工作时,系采用:1、挨户注射;2、设站注射;3、交通管制强迫注射三种方式。因为一、二两种方法,均未得到相当效果,最后才用第三种方法实行强迫注射。但是结果仍然不佳,不仅规避者多,而且怨言不少。本处为谋注射工作顺利起见,特请各位来此商讨,除此三种方式外,有无其它更较妥善的方式,或者此三种方式以何种为最妥,务请各位多多发表良好意见,是则本处之所希望也。
  乙、各方代表意见(略)丙、综合各方意见,决定办法:(1)先行通知各机关造具名册,函请防疫处派员前往注射,以为示范;(2)三镇各保分别召集保民大会,由防疫处派员出席演讲(启明镇九、十两日,沅安镇十一、十二两日,长庚镇十三、十四两日);(3)以保为单位,按照户口册实行挨户注射,先从启明镇开始,沅安、长庚两镇次之;(4)挨户劝导注射,如成绩不佳时,继则强迫注射,最后实行交通管制;(5)工作人员态度,务须和蔼,手续尽量完备,特别注重卫生,以一人一针为原则。
  (略)——《湖南省湘西防疫处座谈会纪录》我从小许配给丁家,公公叫丁长发,在石公桥镇桥北街开花纱行,生意十分兴隆。我丈夫叫丁旭章,是丁长发的大儿子。就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婆家遭了大难,全家人都死光了,一共死了11口人,包括3个雇请的佣人,只有我丈夫在外读书没有死。我丈夫得到信跑回石公桥镇,被人拦住了,劝他不要回家,免得传染鼠疫。在丁场家老屋为公公丁长发设立孝堂,我和丁旭章就在孝堂里举行婚礼。今天回想起来好痛心的,日本强盗害得我家破人亡,怎不叫人切齿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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