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之中,几位妃嫔来为四阿哥府里添新人道喜,因年家女儿曾在正月赴宴时艳惊四座,那一阵子都在传说她会嫁入哪一府,后来渐渐淡去无人再提起,皇帝却一道圣旨又将她推在世人眼前。而总督府的千金入府为妾,终究叫人有些可惜,论样貌论出身,都有些委屈人家了。
妃嫔们散去,独留下布贵人和岚琪对坐,布贵人因说身上不自在,岚琪让环春请太医,一会儿他们一道瞧瞧,布贵人便问:“她们都说总督府的千金如何了得,正月她们母女进宫,太后也是很客气地款待,难道这年家的女人,出身比毓溪还好?”
岚琪笑道:“倒也不能这么比,毓溪是我们满人贵族出身,这年家的渊源在前明,如今也只是说得好听罢了。至于他父亲,的确是我朝九位最高权力的封疆大吏之一,他们家是湖广总督,另有东三省、直隶、陕甘、两江、四川、云贵、闽浙,并两广总督,如今她哥哥年羹尧要去四川了,眼下虽是巡抚,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若一家子出两个总督,的确是难得。”
布贵人啧啧道:“怪不得如今都说,蒙满旧贵的子弟吃老本日渐衰败,这些汉臣子弟反而冒尖了。”想了想又说,“不知这小妮子会不会自视过高,进了门不服毓溪,到时候你这个婆婆又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一贯是偏向毓溪的,不能因为人家是总督千金就区别对待。”岚琪笑道,“毓溪如今越发成稳大气,我信她。”
此时太医院的人到了,分别为德妃娘娘和布贵人请平安脉,说起雍亲王府为福晋备产的事,因毓溪年纪不小了,且身子从幼年时就柔弱,眼下临近分娩,岚琪少不得担心,叮嘱太医院调配人手,到时候到雍亲王府待命。
布贵人问年家的女儿几时进门,岚琪则道:“等毓溪临盆后调养好,再进门不迟,我想毓溪也不愿形容憔悴的见新人,这点尊贵和面子,我要替她维护着。”
然而四月末,毓溪临盆时,宫里产育上的太医一个都找不到,永和宫的人去打听后,才知道都被宜妃召去了翊坤宫,环春请岚琪向皇帝求助,岚琪却冷声说:“为了九阿哥此次册封只得了一个贝子,她闹了好久,皇上一直不理睬她,我何必去与她发生争执。她巴不得和我吵一架,我才不要让她如愿。”
说着吩咐底下人准备车马,让紫玉和绿珠分别去宁寿宫、储秀宫禀告,环春则与自己都换出门的衣裳,一刻钟后消息传开,德妃娘娘为了四福晋产子,竟出宫去了。
梁总管把话送到乾清宫时,玄烨奇怪岚琪为什么会这么冲动,才知道太医都被宜妃圈走了,不禁冷笑:“她这样闹,儿子就能有出息么?”一面就吩咐梁总管,“你备下车马,朕一会儿亲自去接德妃回来。”
梁公公愣住,劝说这样不妥当,玄烨笑道:“朕就快做五十年的皇帝了,去接自己的妻子回来,也要看人脸色?”
“是是是,奴才糊涂。”梁总管赶紧去准备,这会儿听说太医都回到太医院了,叹笑,“宜妃娘娘真是白长那么多岁数了。”
雍亲王府里,胤禛惊见母亲到来,吓得目瞪口呆,可额娘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就进了产房。岚琪知道,再好的大夫也不如有亲人在身边让人安心,毓溪的额娘没了,自己就要替觉罗氏照顾好她。
所幸产妇在孕中就被照顾得极周到仔细,府里原就有稳婆大夫预备着,宫里没人来,也一切井井有条,毓溪挣扎了两个时辰后,顺利产下女婴,孩子嘹亮的哭声振奋人心,她睁开眼时,见婆婆在床边,正拿手巾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水,她弱弱地喊了声:“额娘。”
岚琪眼中含泪,安抚道:“孩子抱出去给胤禛看了,是个漂亮的闺女,好孩子,你受苦了。”
毓溪泪如雨下,岚琪俯身将她抱起来,劝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会可惜,额娘也可惜。可这样也好,往后你没有儿子卷入现在胤禛正经历的事中,你就可以全心全意不偏不倚地辅助胤禛。你信额娘的话,有儿有女又如何呢,能相伴过一辈子的,是你的丈夫。”
毓溪渐渐平静,虚弱的人也没有力气再哭泣,躺下后便说:“额娘,我想看看孩子。”
岚琪起身出来,见胤禛正小心翼翼地捧着襁褓里的小女儿,念佟在一边搭把手,一直在埋怨:“阿玛您小心点。”她让乳母把小孙女抱进去给福晋看,刚想对儿子说说话,外头来人紧张地禀告,说圣驾正朝雍亲王府来,胤禛大惊,赶紧到门前去迎接,岚琪反而无所谓,等下随玄烨回去就是了。
她要回房内去和毓溪说话,却留心到屋里屋外的侍女家丁都井然有序,她从进门起,就不曾觉得府里有一丝慌乱,此刻再看,果然如此。岚琪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前,见外头廊下站着年轻小妇人,一直有下人上前询问,她一样一样交代安排,没出一点乱子。经身旁丫头提醒,小妇人才发现娘娘出来了,赶紧上前来行礼。
“又有一阵子不见面,越发水灵了。”岚琪温和地笑着,“上回见你,还是侧福晋带你来谢恩。”
琳格格欠身应:“妾身虽不能时常进宫向娘娘请安,也是每日一炷香,求神佛保佑娘娘贵体安康。”
恭维的话,岚琪早听腻歪了,举目将院落中的一切看了看,问道:“侧福晋呢?”
琳格格忙答:“侧福晋和宋格格带人去刨喜坑了,娘娘若有吩咐,妾身这就去给您传话。”
岚琪摆手示意不必,又问:“府里的事,眼下都是你在管?你年纪小小,做事倒很利落。”
琳格格谦卑地说:“都是福晋教导有方,妾身只是搭把手,一切都是福晋安排的。”
岚琪故意道:“新的侧福晋就要入门,她住的地方,开始收拾了吗?”
琳格格显然面色一僵,不似方才对答如流,忍不住就把心里的失落露了出来,但是个懂规矩懂礼数的人,很快就应:“福晋说,王爷认为还早,不着急,不让动。”
岚琪慢慢走向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琳格格被看得很不好意思,脑袋垂得更低了,岚琪却道:“把头抬起来。”
“娘娘?”琳格格噤若寒蝉,缓缓抬头,但见漂亮的脸蛋憋得通红。
“我听说,王爷一直都不喜欢你?”岚琪的话,像尖锐的刀子扎入了钮祜禄氏的心。
琳格格身子微微打颤,眼底满是不甘的委屈,贝齿轻轻咬了唇,又忍不住垂下了脑袋,嗫嚅着:“王、王爷对妾身很好。”她记起娘娘要自己抬头,忙又昂首,却被德妃娘娘贵气逼人,满面不怒自威的气势吓着了。
“宫里有很多你这样的人,和我一般年纪的,或比我小的,妃嫔也好宫女也好,不计其数。”
岚琪并不知自己无意中已透出慑人的气势,但她的确有意提醒钮祜禄氏:“有些人到后来没能绷得住,开始想要去争夺那些自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可她们却不记得,自己用原来的面目活了十几年、几十年,突然换一张脸,就处处容不得他们了。”
☆、893别和八阿哥往来了(还有更新
琳格格彷徨地仰望着德妃,明明也是婆媳,福晋就能像亲闺女一般在娘娘膝下承欢,甚至让娘娘不惜出宫来照顾她分娩,可自己就因是个妾,莫说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如今难得见一面,却不是和和气气说话,而是听这般唬人的教训。
可岚琪并不想吓唬人,她是在敬告钮祜禄氏,在宫里几十年,她看见太多琳格格这般模样的人,宋氏那般咋呼张扬的并不可怕,就怕这种看起来温柔善良,却永远不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指不定某天就露出恶魔般的嘴脸,让人猝不及防。
“妾身谨记娘娘的教诲。”琳格格福了福身子,边上有下人欲上前来说话,德妃示意她先忙,她便折身过去安排了一些事,但打发了那些人,见娘娘还在屋檐下站着,忙又过来伺候着。
岚琪已刻意收敛几分气势,她怕自己太偏心毓溪,反而给儿媳妇惹麻烦,府里的人都说钮祜禄氏好,毓溪也时常挂在嘴边,她没必要一跑来就否定人家的一切,丑话说在前头,现在也该哄一哄安抚人心,就刚才下人来问的事说了几句,便道:“王爷与妻妾的男女之事,我从不插手,王爷若不喜欢你,也只有你自己想法儿让人喜欢了。”
琳格格紧紧抿着唇,眼底俱是怯意。
可岚琪温和一笑,道:“你说王爷对你挺好的,这话倒是不假。他见你能干,是福晋的左右臂膀,便觉得,若像旁人那样捧着你,府里还有侧福晋、宋格格她们,她们就该不服气了。自然一直冷落你是不大好,但这么做才好不让别人来惦记你,也是王爷的心意。这点好,还望你能明白。”
琳格格眼中闪烁光芒,惊异万分地看着娘娘,只是一句话,胜过无数甜言蜜语,自然,王爷也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她到如今记忆最深刻的,不是落红那一晚的缠绵,而是书房里那不经意地一次拥抱,谁也想象不到,嫁进来那么多年的自己,还像个少女似的憧憬仰望着自己的丈夫。
“不喜欢和讨厌,差别太大了。”岚琪走到琳格格面前,抬起她的手腕,将自己的翡翠镯子顺势滑在她的腕子上,温柔地说:“不被人喜欢不是你的错,可被人讨厌,就是你的错了。你是个好孩子,往后好好辅佐福晋,我都看在眼里,不会让人委屈你亏待你。”
琳格格已是泪眼晶莹,郑重地点头答应:“妾身记着娘娘的话,一定记着……”
此时小和子急匆匆跑进来,说圣驾到门前了,但是万岁爷不进门,请娘娘这边忙完了就离府随圣驾一同回宫,岚琪莞尔一笑,转身进产房再看了看儿媳妇,小和子伺候在外头,见琳格格抹眼泪,他忙问:“格格这是怎么了?今天可是好日子呐。”
琳格格连连点头:“我是高兴的。”
小和子是弄不明白的,只等娘娘再出来,赶紧一路伺候着到门前,胤禛等在门外,亲自来搀扶母亲上车,玄烨悠哉悠哉地坐在车里,岚琪见了笑道:“都到门前了,不进去看看小孙女。”
玄烨则朝外头儿子示意后,便让车马前行,似乎怕颠簸着岚琪似的,一路拽着她的手,说起甫出生的小孙女,他笑:“真是特地来接你回家的,看孙女的事,不着急。”
岚琪笑:“还以为你担心我跑了,追出来捉我回去。”
玄烨眯眼看着她说:“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做过这般冲动的事,朕倒不怕你跑了,怕你回去没底气,这就赶着来给你撑腰了。”
岚琪得意道:“万一我真跑了呢?”
玄烨不屑地说:“你跑什么呢?”可又道,“便是跑了,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捉回来,你只能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
“一把年纪了,还那么会哄人高兴,可是面上这么大方,回头又讲人家做了错事,要记一笔账,是不是?”岚琪不自觉地露出旁人再也看不到的娇然模样,在丈夫身边,她就是个女人而已,一面又嗔怪,“过几天动身去承德,可别带什么漂亮小宫女回来。”
玄烨贼兮兮地笑着,反而责怪:“谁让你们都不去?”
岚琪道:“太后今年身子不大好,我们当然要伺候在身边,其实我也不想你舟车劳顿地奔波,可女儿的事……”说着停了停,总算露出正经脸色,捧着玄烨的手说,“女儿就交给你,儿子这边交给我,盼着他们都圆满。”
玄烨道:“胤禛的事,你是多操心,随你吧。但温宪和舜安颜,是朕亏欠他们,而他们若好了,你就更好了,朕怎么做都不辛苦的。之后每日给朕第一封书信,别忘了。”
“哪儿有那么多话说?”
“那就写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茶。”玄烨睁开眼,严肃地盯着岚琪,“若是缺一天……”
岚琪立刻接话:“万岁爷找送信的算账去。”
两人双双回到皇城,德妃走得急奇怪,皇帝追出去更奇怪,最不落好的就是翊坤宫,宜妃为了九阿哥只是贝子爵位闹了很久,这次连人家儿媳妇生孩子都要折腾一下,纵然皇帝高调地去接德妃回宫让人唏嘘不已,可更多的话还是指向宜妃,她闹得实在太过了。
九阿哥那般性子,虽然嫌母亲多事,也不会把觉得母亲做错了露在脸上,索性也不来雍亲王府露面,倒是五阿哥拉不下脸,隔天就亲自登门,道喜之余,为母亲那般荒唐的行为致歉,胤禛宽厚,说家中本就预备齐全,宫里太医来,只是锦上添花。而五阿哥之后,陆陆续续有其他兄弟来道喜,福晋们去探望产妇,兄弟们在前头说话,好久不见的十三阿哥也带着妻妾来了,众人才知道,原来皇帝没关着十三,只是他不出门而已。
雍亲王府的热闹散去后,众人各自坐车马轿子离开,十四福晋刚刚坐上轿子,就听底下人来说:“十四爷接着要和八贝勒去吃酒,请福晋和侧福晋先回家里去。”
完颜氏不耐烦地嘀咕:“怎么又吃上酒了,还以为他不会再惦记我们家了。”便冷声吩咐下人,“你们跟着爷,别叫他喝醉了,明儿一早还上朝呢,你去问问,万岁爷交代的事,他可做好了。”
底下的人应付着,自然是不会把这些话传给胤禵听的,胤禵和十阿哥到了八贝勒府,九阿哥已经等着了,见了就嚷嚷:“老四家里有什么乐子,你们这么晚才散?”
十阿哥却冷笑:“他们家那么朴素,喜酒都吃得寒酸,我肚子里连个角落都没填上,赶紧让八嫂预备酒菜,我们接着吃。”
胤禵在后头冷着脸,十阿哥才意识到他在,撇撇嘴拉着九阿哥离开,胤禩则吩咐:“你们先吃着,我和十四弟到书房说几句话,等等就过来。”
他们兄弟俩走开,老九端着酒壶望了几眼,回身对弟弟说:“八哥这几天突然又好了,可我瞧着他的神情不大对,有话又不说。”
此时八福晋带人送菜来,两人忙闭嘴不言,这夫妻俩如今貌合神离,早不如从前那般可以随便在她面前说话了。
胤禩带着十四往书房走,进门后胤禵讨一碗茶吃,正捧着茶碗吹汤面上漂浮的茶叶,但见八阿哥站到了面前,他抬头,果然八阿哥正严肃地看着自己,眼底深深不知蕴藏了什么,却问道:“胤禵,你想不想做未来的皇帝?”
那一晚,九阿哥和十阿哥吃得醉了,也没见兄弟来从书房出来。
胤禵半夜才回到府里,少不得被妻子排揎,可并不像从前那样与妻子斗牛似的吵一架,反而妻子说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完颜氏说了半天没意思了,又见他心事重重,问了几句没反应,心里不免担心,忍不住说:“你别和八阿哥往来了吧。”
胤禵却突然道:“谁和他往来?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完颜氏听不明白,心里却暗暗定下主意,回头必要告诉婆婆知道才好。
两日后,圣驾启程赴承德避暑,这几乎是皇帝每年的惯例,倒也不稀奇,只是谁也不知道皇帝偷偷带走了舜安颜。而隆科多因没跟着蹚浑水,几番大事里全身而退,洋洋得意在府里横着走,见到叔父时故意问怎么不见舜安颜,佟国维也只是幽幽道一声:“他往后谁也不见,朝堂上的事,一概不管。”
隆科多便觉得,这国舅府的一切,早晚该是他来继承的了。
此去承德,舜安颜不知道皇帝要他做什么,以为是往后就让他在承德安身立命过下半辈子。如今朝堂上已无他立足之处,指不定八阿哥九阿哥他们,还会想法子做掉他,他也只有听从皇命安排,才能保朝夕平安。
而身在承德的温宪,带着已六岁大的女儿,只知道父皇独自来避暑了。朝堂上的事,因为了隐藏身份,她知道得并不多,什么舜安颜保荐八阿哥这种事,她还没听见半个字,更以为真要等四哥将来登基后,舜安颜才算功成身退,完全没想到,这一次父亲就把舜安颜送来了。
☆、894我再也不欺负你(还有更新
可皇帝没有急于让他们夫妻见面,到达承德第二天,才见了女儿和外孙女,六岁的小丫头已经懂事,玄烨抱着她问起阿玛的事,小姑娘会轻声对外祖父说:“不可以提阿玛,额娘会伤心。”待再问温宪如何向孩子交代父亲,女儿则说:“那孩子乖巧的很,从来没问过。”
玄烨也想,兴许舜安颜再出现,不见得一定会有好结果,还是应了岚琪的安排,先问过舜安颜,让他做出选择。若不能成事,就让女儿一直这样过下去,也许她内心依旧渴望和丈夫团聚,但她也的确不再需要依靠男人,温宪已然蜕变,再不是从前那金枝玉叶的公主了。
舜安颜直到五天后,才真正见了皇帝,他满心以为皇帝会安排他从此在承德生活,这里是温宪离世的地方,也算给他一个念想,可那天皇帝带着他离开行宫,到一处静谧的大宅门外,带着他悄悄潜入了园子里。
初夏时节,姹紫嫣红,草木花丛间,有一对母女正在扑蝴蝶,小女孩玲珑可爱十分喜人,那年轻妇人身形窈窕衣着华丽,忽然转过身,阔别七年却深刻在心骨里的面容乍然出现在眼前,舜安颜直觉得头上晕眩,像似在梦中般,健壮的男子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
反而是皇帝扶住了他的胳膊,威严地问:“怎么了?”
舜安颜意识到这不是梦境,错愕地看着皇帝,指了指那一对嬉笑追逐的母女,难以置信地问:“皇上,她们……那个人……”却是语无伦次,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可皇帝很快就把他带走了,没有让温宪发现他们来过,也没有让舜安颜再多看一眼,回去的一路舜安颜像被打蒙了似的眼神呆滞,回忆七年前的一切,他竟分不清七年前是一场梦,还是眼下在梦里未清醒。
回到行宫,站在曾经被四阿哥殴打的地方,舜安颜晒着太阳等了很久,皇帝才召见他,忽然走入清凉的殿阁,他浑身一紧,脑袋也清醒些了。
“七年前的你,夹在温宪和佟国维之间摇摆不定,是朕利用温宪的假死把你从佟国维身边拉过来,只有生离死别的痛苦,才能让你彻底摆脱对于亲生祖父的言听计从,你若要怪,怪朕便是,你多痛苦,温宪就多痛苦,你付出多大的牺牲,温宪也同样承受。”
玄烨冷漠地对女婿说道:“如今你功成身退,将来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和温宪在这里重新开始,抛弃公主抛弃额驸的身份,过寻常的日子。自然若你和温宪不怕被世人询问指点,你可以把她当寻常女人那般带回去,堂堂正正在京城里过日子,这都是后话,眼下不着急。此外再一条路,你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朕也不怪你,但一辈子别想再见到她们母女,朕不会让你再一次伤害温宪。”
舜安颜稍稍缓过神,其实不必细问了,明摆着是他经历了一场长达七年的谎言,倘若八阿哥被打压的事再往后延几年,他可能还会更久地被蒙在鼓里,却不明白,是他太傻了,还是他太幸运了?
玄烨见他神情犹豫,有几分恼怒,冷声道:“朕不会给你太多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你来回话,告诉朕你的选择。”
可舜安颜却问:“皇上,那个小女孩,是臣的女儿吗?”
玄烨怒道:“你以为温宪,还会为谁生孩子?当初告诉你死讯时,所谓的一尸两命难道是玩笑?”
舜安颜呆呆的,他努力想回忆起女儿的模样,可满脑子都是花丛间对温宪的惊鸿一瞥,她还是那样美丽,但眼眉间再无从前的稚气,成为了母亲的温宪,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公主了。
“明日此时,朕等待你的决定。”玄烨再道,“你记着,若是选择重新走回她身边,你就再也不是佟家的人,若你非要惦记家族,再重蹈覆辙让朕的女儿受到伤害,那你连同你的家人,都会付出沉重代价。这的确不公平,可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
舜安颜没有及时给出皇帝答案,不是害怕也不是犹豫,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七年的痛苦突然间变成一出谎言,他担心老天又跟自己开了个玩笑,害怕这场梦会醒来,他怎敢想自己还会有女儿,怎敢想他这样的人,还会有孩子。
结果第二天,皇帝没能等到舜安颜的答复,健壮的男子突然病倒了。不知是中暑,经不起冷热交替,还是旅途辛苦或受惊过度,舜安颜发着高烧不省人事,一连三天都不见好,秘密照顾着他的大夫传话来说,这样下去怕是不好,玄烨才担心起来,怕还没让女儿女婿团聚,舜安颜先病死了。
而在舜安颜第一天得病时,玄烨就与岚琪通了书信,这一天接到回函,岚琪说不如让温宪来照顾他,玄烨犹豫再三,为了不至于真的生离死别,终于决定告诉女儿,舜安颜就在这里。
面对父亲的话,温宪露出了和舜安颜彼时一样的表情,得知舜安颜在见到自己后才病倒的,她心内五味杂陈,把女儿托付给了家中奶妈,只身来行宫秘密的殿阁照顾昏迷不醒的丈夫。
阔别七年,看到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挣扎在生死边缘,温宪刚强了七年的心突然软了下来,只是她没有哭,也没有伤心,细心照顾着重病的人,而舜安颜仿佛意识到妻子在身边,时不时就会抓着她的手不放开,可他病得很重,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不知过了几日,皇帝因有政务在身,每天只有看到岚琪的书信时,才会想起那一对小夫妻,好在传来的话说,舜安颜正日渐恢复,总算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一条命。
但日夜服侍的温宪累坏了,那一晚守在床边时,不知不觉伏在床沿上睡过去,清晨舜安颜在鸟鸣声中醒来,身子像是沉在泥沼中挣扎了许久后突然脱离,没有了沉重感,可也轻飘飘的毫无力气。然而看到榻边伏着睡的温宪,这一刻的他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能明白地告诉自己,是妻子在身边,是他是失去了七年的温宪又回到了身边。
抬起绵软无力地手,舜安颜轻轻抚摸在温宪的发髻上,温宪倏然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地望着榻上的病人,看见他皴裂的双唇扬起熟悉的笑容,她也笑了。
“七年不见,你怎么就病了?”温宪缓缓坐直了身子,这样趴着一晚上,腰背都僵硬了,她随意地扭动着腰肢,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都在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又转身去倒水喝,自己喝过了,才端一杯过来递给舜安颜,故作镇定地问:“你渴吗?”
可舜安颜平躺着,要如何进水,温宪也慌张得没想到要去搀扶他,等两人意识到这些尴尬,温宪禁不住双颊飞红,终于掩藏不住她不安的情绪。
可舜安颜却微笑着招招手,温宪愣了愣,重新回到刚才的姿势,舜安颜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干哑的咽喉里艰难地发出声响,说:“哪怕让我做个看门的人,让我一辈子守着你,好不好?”
舜安颜曾经对胤禛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胤禛代替母亲去问舜安颜心愿,问他是否愿和温宪成为夫妻,彼时的少年郎情深意重地说,便是公主远嫁,他也要去做随驾的将士,一辈子守护公主。时过境迁,他的心意不曾改变。
温宪眼中全是泪花,却笑着说:“我们家不缺看门的人呢。”
舜安颜亦笑:“缺什么?我都能做。”
温宪道:“我家闺女,缺个阿玛,她的额娘,一直在等丈夫回家。”
舜安颜怔住,仿佛一切太过顺利,他有些不自信,直到看见温宪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用手指承接了所有的眼泪,声音滞涩地说:“我再也不欺负你。”
温宪手里的茶杯落在床榻上,她扑在舜安颜身上,舜安颜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努力支撑着她的身子,更抬起手抱住她的背脊,只听得妻子在耳畔哭泣,呜咽着说:“我也不再欺负你,都是我不好……”
坚强了七年,温宪已不记得动情落泪是什么感觉,这一天却哭得不能自已,便是之后见到父亲,也如幼年时那般窝在玄烨怀中伤心哭泣。玄烨哭笑不得地说:“你们这究竟是好了,还是没好,你若不好,阿玛回去不知怎么向你额娘交代。”
原以为自己习惯了做个坚强的母亲,在父亲怀中却仍是娇憨的女儿,温宪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轻轻摇着父亲的胳膊说:“皇阿玛,以后我们一定好好的,我再也不让您和额娘担心,我是不孝的孩子,这么大了,还要……”
她说着又忍不住哭泣,玄烨却欣慰地说:“可惜你是女儿身,当初你答应阿玛时,为国为朝廷牺牲的豪迈正气,你那些兄弟们的身上,阿玛可从来没见着。你是女儿身,只能便宜舜安颜那小子了。”
☆、895比你还小五岁(还有更新
温宪却与父亲道:“阿玛疼女儿,女儿丁点的好在您眼里都会被放大,可您看哥哥和弟弟们,只爱在他们身上挑错,他们做得再好您也不如意。我若是男儿身,就从前那脾气,您早把我的腿打折了。”
玄烨一想,果真有几分道理,却不肯承认对儿子们不公平,只道:“他们就是不争气。”
温宪也不会照着这个问题深究,待情绪稳定后,与精神清爽了的舜安颜再一番长谈,舜安颜坦言一时半会儿不能当七年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一想到温宪没死,想到她们母女好好的,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至于朝堂上的事,除非八阿哥从此消失,不然再没有他立足之地,他回不去了,也不会再惦记。往后,就等着将来和温宪一道看着新帝继位后,再做打算。
而眼下,温宪暂时不想回京城,失去过一次的人,怕回到京城舜安颜会动摇,舜安颜虽然一再说不会,可既然温宪想留在承德,他就陪他们母女留下,即便在这里守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为了避人耳目,皇帝为他们又另置了宅子,往后有人问起来,只说舜安颜在国舅府承德的家宅里安养,自然他不会住在哪里等人去找,他们夫妻俩闲云野鹤,自己过小日子就好。玄烨照旧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女婿再敢让女儿伤心,舜安颜和他的家人都要付出代价。
事情一点点妥当,玄烨用书信将消息传回京城,岚琪每每捧信落泪,七年,这对小儿女终究是圆满了。身边只有环春知道这件事,获悉公主与额驸团圆,亦是感慨万千。
但提起两位额驸,舜安颜果然是经历了挫折跌倒后才真正有所成长,小宸儿的丈夫就完全不同。这一次马齐因保举八阿哥受挫,家里受到一些打击,小宸儿竟然是进宫后才听说这件事,富察傅纪在她面前只字不提,等她回去再问怎么办,人家只是笑笑说,只要公主日子过得好,外头的事他全能摆平。
岚琪则笑说:“温宪和小宸儿,本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孩子,她们会有不同的际遇,会遇见不一样的人也很寻常。”
不论如何,大女儿如今能重新获得幸福,且摆脱了皇家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岚琪只觉得她一把年纪了,又被老天爷眷顾了一次,之后几天都静心在永和宫里抄写佛经,以惠赠他人。
而玄烨漂亮地完成了这件事,回京后还不知要怎么炫耀自己的功劳,岚琪却还等着儿子那边的事没做,待毓溪出了月子后,便要纳年家的女儿为侧福晋。他们说好了一个管女儿一个管儿子,玄烨眼下来信,就总促狭地问她是否棘手,问她要不要皇帝来帮忙。
和皇帝赌一口气也好,为了儿子家宅安宁也好,这件事她一定要做得好,把儿子叫进宫问他准备得怎么样时,傻儿子却一脸迷茫地说:“额娘,那个年融芳和念佟一样大。”
岚琪哭笑不得,瞥了他一眼说:“和嫔娘娘,比你还小五岁呢。”
胤禛笑得有些尴尬,垂下脑袋说:“儿臣怎么能和皇阿玛相提并论。”
岚琪道:“不相提并论,可你往后纳新人,总是往年纪小里去的,难道找几个二三十岁还没出嫁的女人给你,我也无处去找啊。”
更道:“额娘问过毓溪,她说了不会伤心。一则这是你皇阿玛的赐婚,年家背景不容小觑,二则她这一次到底没能生个儿子,终究盼着你膝下能多几个小子,毓溪尚如此,你又何苦扭扭捏捏?额娘且提醒你,再不能对待琳格格那般对待年氏,她可不是什么小官吏出身了,家世背景不同,年家在湖广、四川两地握着兵权,难道你不懂这里头的轻重?”
胤禛抿着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就是为了这层关系,儿子才不知道怎么对待她,对她好,自己也觉得不真心,何苦骗着一个女人。对她不好,皇阿玛和年家两处,又没个交代”
岚琪笑:“骗或不骗,你动不动真情,都只在你自己心里,难道嫁给你的女人,就要对你百依百顺,像奴才似的什么都听你的?你和大臣们周旋,费尽心机,可对付家中的妻妾也是一门学问,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坐享齐人之福?你皇阿玛后宫无数,他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也许往后你也要这么过,这有什么可怕的,你还不如你弟弟。”
胤禛和母亲说了半天,也没有在心里定下什么,果然要等日子过起来了,才能明白到底该怎么做。可胤禛第一次觉得纳妾不是一件糟糕的事,他也说不出什么缘故。当初李氏、宋氏他反感,琳格格更是莫名其妙,唯独轮到这年家小姑娘,明明知道人家和女儿一般年纪,可这些日子一提起这件事,眼前就显出年融芳俏丽的脸颊,这么多年,还头一次有另一个女人让他会这么惦记,也是如此,他心里对毓溪,又怀着一份愧疚。
胤禛心里有愧疚,对毓溪就特别的殷勤,坐月子以来,他但凡闲下来,都陪着妻子,端茶递水哄女儿睡觉,做了许许多多平时从来都不看一眼的事,也是亲自带过了孩子,才知道女人多辛苦,连带着对小闺女的奶妈也厚待一些。
女儿的乳名,两人一直举棋不定,最后决定等皇帝归来,让他看看孙女后再做决定,如今只是二妞妞那般喊着,月子里的奶娃娃还不认人,可是偶尔睁开眼看到阿玛,就会咧嘴笑,弄得胤禛骄傲得不行,更加疼惜小女儿。
如此一来,少不得对其他事不上心,对待弘时也不如从前那般在意,府里便悄悄有闲话,说嫡福晋这才是生了个女儿,若是生个儿子,侧福晋的阿哥真就什么都不是了。李氏心里虽然郁闷,但她的弘时是儿子,嫡福晋终究没生出个带把的,心想着等王爷这一阵热乎劲过去了,会明白儿子有多重要。
偏有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宋格格没事就爱在侧福晋面前戳她的痛处,这日在西苑乘凉,正说王爷竟然亲自给女儿换尿布,为了哄福晋高兴都做到这份上了,也不怕宫里娘娘责备,门外丫头来禀告,说琳格格来了。
钮祜禄氏平日从不与二位多往来,只是见面才会说说话,王府虽不大,也足够她们各自相安,这会子来必然是有事,宋格格摇着扇子站到门边上,把跨门进来的琳格格吓了一跳,她也不好计较,先来李氏面前福了福身子,便道:“福晋吩咐打扫西苑正房,要添置新家具,里外重新粉饰一番,怕工匠出入侧福晋和小阿哥不方便,打发妾身来问侧福晋,侧福晋预备之后怎么办?”
宋格格在一旁冷笑:“姐姐从正房里搬出来好多年了吧,难道那位年小姐还尿裤子的时候,就选定了将来要住进西苑?”
她们只当宋格格随口胡说,谁能想到事实就是如此,琳格格不爱与她嚼舌头,只当作没听见,再问侧福晋道:“福晋说东边的小院子是今年才收拾的,原本是打算给小阿哥当书院用,这会儿先把您迁过去住一阵,等西苑收拾好了再回来不迟。只是福晋又说,您和之后新来的侧福晋是平起平坐的,没得让您在西苑住偏房矮人一截,侧福晋若是愿意,往后常住在东边的院子里也成。”
宋格格摇着扇子,悠悠走到宋格格面前说:“只怕那院子,原本是福晋给你收拾的吧?”
琳格格不卑不亢地说:“妹妹只听福晋说是给小阿哥做书院的,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宋格格却故意挑唆,坐到侧福晋身旁说:“凭什么你搬出去呢,你在西苑住了这么久,现在非要给新人让位置?福晋口口声声说平起平坐,可这样的安排,不就是让姐姐矮了一截?”
琳格格恨宋氏惹是生非,可她又不知该怎么反驳这些话,唯有干着急。
可说这些话时,侧福晋却想明白了,和气地笑着:“那我就和弘时往后常住在东边儿吧,西苑也不见得有多好,就是宽敞些,想想年家小姐家里宅子一定富丽堂皇,哪能让她觉得王府寒酸呢,我要盯着弘时念书,就辛苦妹妹操劳,好好拾掇这西苑,迎来新人,新的侧福晋也会谢你。”
琳格格总算松口气,说要去向附近复命,可她走出西苑不久,宋格格就在后头喊住她,追上来道:“听说那年姑娘,和我们王爷见过好几次,外头都传说是缘分,只怕往后进了门,咱们的气数就尽了。”
琳格格不言语,只管朝福晋的屋子走,宋氏却上前拦着她说:“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和李姐姐这种也罢了,可你在福晋面前吃得开,将来未必不叫新侧福晋反感,将来人家在王爷耳边吹枕头风,可就没有你的好了。”
琳格格却满脑子,想着德妃娘娘那日的嘱咐,摸着手腕上的镯子,冷静地应了声:“多谢姐姐关心,我们做妾的,本分是伺候好王爷和福晋,那些事不该操心。”
☆、896那我怎么办?(四更到
宋氏啧啧两声,挑起琳格格的下巴,嫌弃地说:“真正是奴才命,你就那么喜欢伺候人?那么等新侧福晋来了,你也好好伺候人家,就在这王府里做一辈子奴才。”
琳格格躲开她的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只觉得多说无益,再不愿与宋氏废话,带着丫头匆匆就走了。反是她身边的侍女看不下去,撺掇说:“福晋可是说过,宋格格再欺负您,就告诉福晋让福晋收拾她,您一会儿就照实说,看她还嚣张什么。”
她却严肃地叮嘱:“千万不要在福晋面前多废话,福晋养身子要紧,过阵子府里要迎新人,要摆宴席要接待宾客,这才是正经事。”如此,待到福晋跟前回话,她只字不提宋氏的挑衅,后几日李侧福晋搬去东边的院落,空出整座西苑重新粉饰一番,添置新的家具,又将家中收藏的器皿摆件布置其中,胤禛还亲自过来看过两回,隆重之势,是李侧福晋几位从未有过的待遇。
宋格格时不时挑拨几句酸话,最终闹得毓溪也听见,把她叫过去训斥说:“我们让着你,是念多年情分,等新人到了,人家可未必愿意让你,到时候吃了亏,我可不会为你说半句话。这阵子你也不必出来了,天气那么热,在自己屋子里避暑吧。”
本是自己的错,宋氏却迁怒他人,觉得是有人告状,离开福晋屋子时见琳格格来,便恶狠狠地说:“你挤兑我有什么用,有本事等那新侧福晋来了,你也挑唆福晋去寻她的不是,小人。”
琳格格本就不会吵架,又是在福晋的院子里,吵得难听了惹福晋不高兴,她照旧闷声自己吞下。偏是这时候,胤禛从书房过来,见她们在本没什么稀奇,可宋格格却立刻扑上去,缠着胤禛娇滴滴地说:“王爷,我心直口快您向来是知道的,这几天不过就说了几句西苑里翻新的话,谁想到琳妹妹就去福晋面前告状,福晋刚刚把我叫去训了一顿,您说这大热天的,福晋坐着月子还为我生气,我真是万死不辞了。”
胤禛微微皱眉,看了眼琳格格,他本不爱管这些女人的琐事,但听得告状到毓溪面前,不免不耐烦,多嘴说了句:“你天天在福晋面前,要掂量着说话,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就别去烦她,这也要人教你吗?”
宋格格站在胤禛身后,朝钮祜禄氏得意洋洋地摆摆手,一面又做出可怜的模样说:“王爷不要生气,我再不敢惹福晋生气。”
胤禛根本不在乎,径直要往毓溪屋子走,却突然听见琳格格大声喊他:“王爷!”他被唬了一跳,转身皱眉看着问,“什么事?”
琳格格涨红了脸,慌得直喘气,眼看宋格格又要去缠上王爷,一时冲动,大声地为自己辩驳:“都是宋姐姐自己惹是生非,妾身从没在福晋面前挑唆过半句,妾身知道没有什么比福晋养身子更重要,怎么会提这种事?王爷,您不能冤枉我。”
胤禛愣住,眼前娇柔的女子,一贯低调得几乎意识不到她的存在,方才说话时的气势却让他很吃惊,可稍纵即逝,她说完立刻就软弱下去,似乎怕自己会落泪,通红着双眼,咬着唇福了福身子,转身就跑了。
宋格格在一旁,也被钮祜禄氏吓着了,又见王爷瞪她,灰溜溜地垂着脑袋不敢再言语,胤禛懒得再废话,转身就进门去。
外头的动静毓溪在窗下都听见了,见胤禛进来热得脱衣裳,一面让丫头伺候着,一面嗔怪:“府里的人欺负她,还不是因为你总欺负她,再没有比她更贴心的了,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她好一些?等新妹妹来了,不知家里的情况,难道也要跟着别人欺负她?你们不怕把老实人逼急了,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胤禛也就在毓溪面前没脾气,洗了手抱起女儿,答应以后会对琳格格客气些,毓溪叹息,却说起:“她跟着我学了不少的事,便是把这个家交给她也成,你可记着了,不管新妹妹如何,将来但凡我有什么事,这个家你就交给琳妹妹来管,她一定能把你照料好。”
可这一句话,却叫她占了下风,被胤禛捏着嘴巴一顿训斥,直道童言无忌,连连保证再不敢胡说八道,才哄得胤禛展颜,可还是唬她说:“再说这种话,我一定收拾你。”
毓溪被闹得没力气了,软软地伏在他怀里,一道看着娇嫩的女儿,可是想到再过些日子就会有新的女人伏在胤禛怀里,难免有些伤感。可再想一想将来胤禛站在世界之巅,自己是唯一能陪在他身边的女人,才稍稍宽慰些,便与丈夫说:“家里的事有我,你可要好好给皇阿玛当差。”
五月末,毓溪出了月子,年侧福晋进门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五,这日毓溪抱着女儿进宫向岚琪请安,婆媳俩自是说不完的话。提到府里一切准备妥当,岚琪吩咐她不必太铺张隆重,毓溪一一记着,岚琪又悄悄塞给她好些体己让她拿来赏人用,毓溪有婆婆撑腰心里是满的,也不怕将来新人来,会压过自己。
六月初五时,雍亲王府迎新人,连带着小郡主的满月酒一道,府里上上下下摆了几十桌酒席,那之前的事都是琳格格料理的,毓溪出月子后只提点了几件事,白天迎新夜里闹酒,一切井然有序,毓溪连连夸琳格格能干,说隔天胤禛和年侧福晋进宫请安时,要带她一起去,让娘娘好好赏赐她。
毓溪要等隔天才接受年氏的奉茶,婚礼这一日忙着应付宾客,纵然满腹好奇,很想仔细看看年氏的模样,到底端着亲王妃的尊贵,没有往西苑去。而夜里胤禛要在西苑和年氏圆房,毓溪心里也不自在,益发不理会西苑里的事,那里总有管事的和丫头招呼,她哄着女儿早早就睡去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年侧福晋好日子的这一晚,西苑里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隔天早晨,西苑里的侍女们刚开门扫尘,忽然听见女人的尖叫声,青莲正好来西苑,听见叫声赶紧跑进去,生怕王爷有什么事,却看到令人惊愕的一幕。
喜床上躺了三个人,王爷刚刚被惊醒,侧福晋还穿着昨天的喜服,另一个女子衣不蔽体的蜷缩在角落里,被子被扯开露出一块褥子,上头已经有了落红的痕迹。
胤禛宿醉醒来,头疼得要裂开,可等他看清床上坐了两个女人,自己也呆了。青莲赶紧让人关了房门,先派了妥当的侍女来收拾这里的东西,然后搀扶胤禛起身洗漱穿戴,青莲再跑到床塌边问:“侧福晋,这是怎么回事,奴婢要去回福晋的。”她指着那衣不蔽体的女人道,“奴婢没记错的话,这是您的陪嫁丫头吧。”
融芳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她最后的记忆是和胤禛喝了交杯酒,等她醒来时,自己的陪嫁丫头耿氏正光溜溜地躺在胤禛的怀中,而她还穿着喜服没脱下,完完整整地睡在角落里。
“小姐、小姐,王爷、王爷他抱着奴婢不撒手,奴婢没法子。”耿氏捂着脸大哭,可怜得浑身都在哆嗦。
“那我怎么办?”融芳呆呆地看着她。
她们从小在一起,融芳是吃她母亲的奶长大的,可是这个和亲姐妹一般无二的人,却先一步成了她丈夫的女人,年融芳以为此生最大的愿望实现的日子里,反成了她人生里最大的笑话。
正院里,毓溪早早起身装扮齐整,和琳格格说着话,等着年氏来向她行礼奉茶,没想到等来青莲说这么吓人的事。而青莲见过的事多了,离开西苑时多留了个心眼,此刻对福晋道:“王爷和侧福晋饮合卺酒的杯子不见了,奴婢略找了找,不敢有大动静惹人注意,回头越传越难听,如果那对杯子真找不到,就蹊跷了。”
毓溪皱眉,问道:“那杯子怎么了?”
青莲小声说:“侧福晋说她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可侧福晋在西苑呆了一天,只吃了几口饭菜,仅仅晚上喝王爷喝了一杯酒,不至于一杯酒就醉得不省人事吧?”
“难道……是谁给她下药了?”毓溪直觉得不可思议。
“这就难说了,眼下也没有证据,可那陪嫁丫头已经是王爷的人了。”青莲尴尬地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王爷收个丫头本没什么,就看侧福晋咽不咽得下这口气。”
毓溪连连摇头:“真是稀奇,我进宫怎么向额娘交代?”
到头来,这天胤禛没有带着新纳的侧福晋进宫向太后和岚琪请安,因是妾室进门,一切从简,宫里不至于计较这些礼仪,便只有毓溪带着琳格格进了宫。而毓溪还没有接受年氏的奉茶,心想出了这种事,年氏不知几时才能缓过神,何必去为难人家。
此刻,琳格格已在殿门外和绿珠说了好久的话,才得到德妃娘娘召见,进门后行了大礼,便听娘娘温和地说:“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897心眼不坏(还有更新
琳格格受宠若惊,可心中又不免为自己骄傲,这几年她一心一意跟着福晋学做事,每天忙忙碌碌的不去想什么恩宠,如今也总算有个结果,即便王爷不正眼看她,总还有人看着的。
岚琪见钮祜禄氏手腕上戴着自己赠她的镯子,微微一笑道:“你很喜欢这只镯子?下回瞧见好水头的翡翠,我再给你挑一只。”
毓溪看了眼,故意玩味:“额娘几时给她的,儿臣怎么不知道?您可不能偏心呐。”
环春在一旁笑:“福晋不知拿了娘娘多少好东西,这会子还与琳格格争?若是奴婢,一定大大方方地说,琳妹妹好,额娘是该多疼她。”
琳格格听着,不禁欢喜地笑起来,岚琪瞧见那眼眉弯弯里,透出很简单的幸福,而她的笑容那么好看,自有才十五岁的年氏不能比的韵味,可惜她的丈夫就是不多看一眼。岚琪暗暗想,琳格格这般处境的,将来毓溪但凡有什么,只怕她被人欺负的日子,还在后头,要么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要么运数能有所改变,将来若住进这紫禁城,还不知有什么样的事等着她们。
“你好好陪在福晋身边,我虽在宫里,可王府里的事都在我眼睛里,我容不得兴风作浪的人,也绝不会亏待了好孩子。”岚琪说罢这些,示意环春带钮祜禄氏去领赏赐,自己和毓溪又说了半天的话,避开正午毒日头,让她们姐妹早些回去了。
回府的马车上,毓溪与琳格格道:“西苑里的事,你不要去凑热闹,若是有人惹上你,你只管来找我,若是太平不相干,她们打破脑袋你也别管。”
琳格格怔怔地点着头,刚想问娘娘怎么看待这事儿,可想福晋不让她问,就把话咽下了,反是毓溪告诉她说:“娘娘说了,只要年侧福晋不反对,就把那陪嫁丫头收了房。只怕这件事早晚会传出去,到时候有人问起来,就说收了房,反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非要有人打听看笑话,不理会就是了。”
琳格格笑道:“我天天跟着福晋,也不会轻易遇见外头的人。”
毓溪颔首:“还是你最好。”
两人回到府里,胤禛已经到工部去,青莲说王爷早晨离了西苑后再没和年侧福晋见过面,西苑那边也没闹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新人已经装扮整齐,等着给福晋敬茶。毓溪便回屋子洗漱一番,在前厅里正襟危坐等年氏来。
行礼、奉茶,所有的事都有嬷嬷在边上指引,融芳做得像模像样,这会子跪在蒲团上等福晋示下,毓溪却让她起来,和气地说:“往后就是一家人,比不得别人家,我们府里的姐妹不多,大家往后要和睦相处。”
融芳答应着,奈何彼此都陌生,头一天实在说不上什么话,又与李侧福晋见了平礼喊一声姐姐,宋格格和琳格格上前来问候,琐碎的礼节后,毓溪便开门见山地说:“早晨进宫请安,关于你那陪嫁丫头,娘娘的意思是看你,你若答应就把她留下收了房,你若容不下的,自然也有法子处置,就轮不到你插嘴了。”
融芳一怔,偷偷瞧了眼跟她的嬷嬷,这一上午她已经清醒了,嬷嬷告诉她,耿氏既然已经被王爷睡了,那身子就不能随便再叫别人碰,如果府里不留她,大概会被秘密处死。
这话把融芳吓得不轻,耿氏是她的奶姐姐,乳母辛辛苦苦照顾她十五年,连亲生的女儿都一并放在身边做奴才,说是就算这辈子不嫁人,也要好好伺候小姐。这事儿她咽不下,可真要人家去死,她实在是不忍心。
“福晋,能不能……”融芳并不犹豫结果,只是不甘心,说话便有些吞吞吐吐,还是被福晋催促了一句,才慌张地说,“求王爷和福晋留下她。”
毓溪手里端着茶,闲闲地吹了两口,便道:“那就留下吧,收在西苑里做个侍妾,端茶送水的活计往后不必她做了,名分什么的,等日子长了再说。”
融芳赶紧谢过福晋,留下奶姐姐一条命,她反而松口气似的,但昨晚的事情实在让她尴尬又憋屈,很快又沉下脸,而毓溪也不客气,直白地与她道:“这样的事,再不能发生了,你若不能喝酒,往后一滴酒也别沾,伺候王爷要时刻保持清醒,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的话,我会派有年资的嬷嬷再把府里的规矩一样一样教给你。”
融芳抿着唇,憋屈地点了点头,想想她在家里是千人捧万人宠的大小姐,如今却屈居为妾矮人一截,连说句话都要看正室的脸色,难怪哥哥会那样劝她。眼下又遇上这种事,这才进门第一天,她就有些后悔了。幻想中颀伟而极富魅力的丈夫形象,压根儿没出现在眼前过。
“散了吧。”毓溪见没有别的事可说,便吩咐众人退下,但她也明白不能不给新人面子,随口便说,“你回去好好歇着,这几天王爷都要在西苑休息,你要伺候好王爷。”
融芳却呆呆地想着心事,没听福晋说什么,被身旁李氏推了一把,才缓过神,迷茫地看着福晋,毓溪微微摇头,撂下她们往自己的屋子去,进门坐下,有小丫头给她换鞋时,对送茶来的青莲笑:“模样真是漂亮,画上下来的仙女似的,可怎么有些呆呆笨笨的,很不机灵。不是都说她灵气逼人吗,灵气呢?”
青莲笑道:“只怕遇上这种事,谁也机灵不起来了,叫陪嫁丫头睡了自己的喜床,侧福晋只怕要膈应一辈子,亏她那么好心,还肯把人留下。”
毓溪叹:“若是真心的,她心眼的确不坏。”
此时西苑里,融芳端坐上首,西苑上下所有的奴才都来向她行礼。众人推着耿氏过来,她哭得梨花带雨地跪在地上,融芳心中难过极了,可不得不摆出架势说一番体面的话,等之后散了,她闷坐在镜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掉下眼泪,却又倔强地抹掉,自言自语:“这叫什么事儿?”
这日夜里,王爷并没有如福晋说的那般来西苑休息,融芳在屋子里徘徊许久,以为丈夫不会再来时,底下丫头突然来说:“侧福晋,王爷过来了。”
果然是毓溪派人去叫胤禛到西苑住,说她白天把话撂下了,胤禛不能不给她面子。闹得胤禛左右为难,心想已经对融芳做出尴尬的事,别再惹恼了毓溪,不情不愿地过来,可进了门也不和融芳说话。
融芳干坐在一旁,看着侍女们伺候王爷洗漱更衣,她从来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只会这么看着,胤禛偶尔瞥她一眼,见她发现自己被看着,漂亮的脸颊就会突然变红,然后再偷眼看自己,女人家的娇俏妩媚,都在里头了。
侍女们退下,屋子里清静了,胤禛站在盛放了冰块的瓷缸前扇扇子,融芳看了半天,总算机灵起来,走上前拿过他的扇子,两人的手交叠时,想到昨夜喝交杯酒时还十分美好的心情,她把心一定,仰面对胤禛道:“我原谅你了,往后可不能再有这样的事。”
胤禛一愣,反问:“你原谅我?”
融芳皱着眉头,竟将双手抵在胤禛的胸口,毫无新人的羞怯,仿佛已婚多年般,对胤禛道:“昨晚的事我不怪你了,但往后你要对我比对她好。”
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对胤禛来说实在新鲜,昨晚他回婚房前已经被灌醉了,行房时根本不知道抱着的女人是融芳的丫头,他心里虽然愧疚,可也不觉得是什么天大的了不起的事,毕竟对融芳还没什么感情,若换做毓溪,他才真正要抬不起头来。
今天忙了一整天,就是不愿去想这些事,原本他收个丫头没什么的,偏偏是那种日子,就好像犯了什么大错,索性就选择了逃避,想着过一阵子总会好。
可毓溪逼着他过来,他不能再把毓溪惹恼了,满心想着会看到哭哭啼啼的人,没料到融芳竟是这模样的。
融芳拉着胤禛的手坐到床榻旁,扬手给他看了腕子上那串琉璃珠子,笑盈盈说:“聘礼一早就收了,我从老早起就是你的人了,我想了一整天,还是决定原谅你,往后我们好好的。”
胤禛苦笑:“那我去原谅谁?”
那一晚西苑卧房里,王爷和新来的侧福晋说了些什么话,外人不得而知,但至少两人之间的气氛不算坏,新人也终于正式和王爷圆了房,这一桩婚事,便算是圆满了。
婚礼三天后,本该融芳回门的日子,因还未向德妃请安,这天一大早就跟着王爷和福晋出门进宫去,家里主子们一下都走开,下人们各自躲着偷懒,整座宅子都清静了。
因年侧福晋说西苑下午太阳晒得厉害,福晋吩咐给侧福晋屋子外的回廊里也支一层竹帘,正好闲着,琳格格就带着人来量尺寸。可刚走近侧福晋的屋子,迎面见侍妾耿氏从里头出来,她鬼鬼祟祟的模样,乍见琳格格被唬了一跳,但立刻就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说:“奴婢是来给小姐搭帐子,夜里不怕被蚊虫叮咬,我家小姐最怕蚊虫了。”
☆、898去找柿子树(还有更新
琳格格早不是初来乍到的小媳妇,在府里这么多年,便是和奴才们周旋办事,也学会察言观色,耿氏这副模样必然在掩饰什么,她记着福晋的话,不要管西苑的事,便只道:“到底是一直跟着侧福晋的,最知冷热,我这里在给侧福晋量尺寸装竹帘子,妹妹的屋子里要不要添置?”
耿氏忙推手说:“格格您忙着,奴婢先下去了。”
琳格格没有挽留,等耿氏离开,她带人做完活计,便也离了西苑,可耿氏鬼鬼祟祟的模样让她留了个神,吩咐身边的侍女们:“花房里小心门户,侧福晋带了新人进门,遇上不懂规矩的乱闯就不好了。”
此时深宫里,胤禛和毓溪带着融芳去过宁寿宫又到永和宫,融芳从前随母亲进宫请安,只见识过宁寿宫和长春宫,第一次到永和宫来,她却已是德妃娘娘的儿媳妇了。岚琪见她,和当初见李氏一样,该说的话一句不少,更重提府里的规矩,往后除了李侧福晋之外,其他人不必跟着胤禛出入宫闱,更命儿子,若非毓溪的意思,也不可以带着年氏单独进出家门,一家主母的尊贵,他作为丈夫也必须为妻子维护。
这是府里一贯有的规矩,胤禛和毓溪都习以为常,可对年融芳而言,却是莫大的委屈,她才体会哥哥那句屈居妾室的分量有多重,可她却曾天真的以为,只要能在胤禛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不在乎。进门不过三两天,一系列的打击已经磨去她一层光芒和棱角,而丈夫也不是想象中那般柔情似水,毕竟自己从小恋了他近十年,她付出的感情更多些。
岚琪没有留他们太久,说天气炎热,不要等正午毒太阳才走,一家三口早早离了永和宫,毓溪和胤禛并肩而行,融芳跟在后头,王爷和福晋有说有笑,就算是一个眼神都那么默契,这才是她向往的婚后生活,可如今并不属于她。
他们经过毓庆宫时,恰遇上太子和太子妃出门,胤禛赶紧带着妻妾上前行礼,太子如今和从前大不一样,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看人的眼神也温润起来,边上的太子妃更是容光焕发,再无从前满身的凄凉,在旁人看来,复立太子给予了他们人生的很大希望,却不知太子夫妻之间对于这一切,另有一份默契在。
太子妃温和地问:“这就是四阿哥家的新弟妹?”
胤禛颔首,侧身示意融芳见人,到底是高官家的千金,人前礼数丝毫不差,太子妃笑道:“新弟妹这么漂亮,毓溪可被比下去了,四弟你不能疼了新人,就忘记毓溪的好。”
这是亲昵的人才能有的玩笑话,毓溪先是一愣,可见太子妃神情柔和,她也不好装不熟,忙上前热络地说:“到底是嫂嫂疼我。”又问,“太子和嫂嫂这是要去哪里?”
太子说他们要去英华殿上香,一面邀请胤禛:“你去不去?正好纳了新人,也去和祖宗说一声,保佑你开枝散叶。”
若是从前,胤禛躲着太子还来不及,可太子经历此番起落,整个人都变了,胤禛反而不知怎么推却,便答应下。但因见只有太子妃随同,自己妻妾同行显得不尊重,脑筋一转,便吩咐融芳:“你从前进宫,总要去长春宫请安,今日也不能免了,该替你的嫂嫂去问候惠妃娘娘一声。一会儿我和福晋从英华殿过来,接你回府。”
融芳想起方才德妃娘娘的吩咐,她不能和王爷同进同出,再看太子也只带了太子妃一人,明白自己是不够资格去的,默默答应下,等太子和王爷一行人走远,身边的人便来引路道:“奴才带侧福晋去长春宫。”
融芳却呢喃:“我并不想去长春宫,反正惠妃娘娘也对我说,叫我别和她有瓜葛,往后少走动。”
那宫女尴尬地一笑,不知怎么应答,却见侧福晋眼睛一亮,笑眯眯地说:“不去长春宫了,你们随我来,我去找一颗柿子树,我大概记得在哪个方向,具体在哪儿可就不知道了。”
宫女唬得不轻,忙劝:“侧福晋,这宫里可不能随便乱走的,娘娘她不是才教了您规矩?”
融芳抿了抿唇,不情愿地说:“我不乱走,我们规规矩矩地走,我、我就找半个时辰好吗?”
“侧福晋……”不等宫女再劝,眼前的人径直就跑开了,她们不得不跟上去,一面又朝边上的使眼色,让他们去永和宫回话。
岚琪这边打发了儿子媳妇后,正打算歇一歇,听人传话说四阿哥和福晋跟着太子去英华殿了,心想路上遇见避无可避,胤禛自己有分寸,她也不必担心什么,可才闭眼睛想打个盹,环春轻声在她耳边说:“娘娘,侧福晋她在宫里乱走呢,说要去找什么柿子树,原本四阿哥是让她去长春宫向惠妃娘娘请安的,但侧福晋没去。”
岚琪睁开眼,皱了眉问:“她找柿子树做什么?宫里的柿子树?”
环春亦是哭笑不得:“咱们这位侧福晋,果然还像个孩子,不言语时很体面尊贵,气质也好,可一张嘴说话,浑身都是孩子气。”
岚琪则叹:“我问了皇上,原来年家对她的教养,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皇上说毕竟是做妾,怎好和毓溪相提并论,可你看不专门调教,又被宠坏的话,就是这模样了。”
一时睡意全无,岚琪站在阴凉地给廊下的鸟儿换水喂食,渐渐把年融芳的事忘了,外头却又有话传来,环春亦是一脸着急地说:“娘娘,侧福晋遇上宜妃娘娘了。”
御花园里,融芳正跪在石子路上,她原本想必然是园子里花草树木多,不记得当年那棵柿子树在什么地方了,就想来御花园找一找,没想到惊扰了在湖畔凉亭里歇息的宜妃娘娘,这会子正回话,宜妃不让她起来,她只能继续跪在,夏天衣衫薄,膝盖已经疼得钻心了。
而宜妃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好,今天逛园子走累了,难得有了倦意,就想在亭子里睡一觉,桃红带人在边上扇扇子驱热赶蚊虫,本十分怯意,却突然被一阵笑声吵醒,她满肚子的火要拿人来打,没想到底下人带来的,却是四阿哥府里的新人。
她故意刁难融芳,也是想出口恶气打永和宫的脸,本打算吓唬吓唬就把人放了,怎么也没想到,德妃竟然会亲自到御花园来领人,她远远走过来时,宜妃正伸手去捏融芳的下巴,等桃红提醒,抬头才见岚琪带人过来,而她刚刚抓着小媳妇的架势十分难看,远远看过来,像是她在出手打人的耳光似的。
果然岚琪到跟前时,先低头将融芳看了眼,见她脸上除了惊恐之色,并没有挨打的痕迹,算是定了定心,还未开口,宜妃就先道:“这么热的天,劳动你亲自来一趟?”
岚琪并不愿和宜妃发生冲突,大家好一阵歹一阵,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何必和宜妃计较,客气地说:“新人不懂规矩,又年轻气盛,怕冲撞了你,我特地来带她走的。”
宜妃却不领情,竟当着岚琪的面,又去捏融芳的下巴,啧啧道:“多漂亮的小娘子,可惜太没规矩了,你管着六宫的事,一定没空教儿媳妇,不如我来帮你教,保管教得服服帖帖。什么乱闯乱走的事,绝不会再有,也不会丢永和宫的脸。”
这种动作,轻浮又难堪,岚琪顿时怒从中来,虽不至于指着宜妃争吵,却上手推开了她,一把将融芳从地下拎起来丢给身后的环春,小媳妇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跌入环春怀里,只听环春说:“侧福晋您别开口。”她就吓得不敢发声了。
岚琪把融芳护在身后,昂首看着满面惊愕的宜妃,不冷不热地说:“我的儿媳妇,自然我来教,她做错事在人前失礼,我必然会罚她,可谁若想欺负我的孩子,我也不会答应。”停一停,又道,“不要一把年纪了,为了个十几岁的小毛丫头丢了脸面。”
宜妃眼睛瞪得溜圆,嘴上硬道:“难怪小的不懂规矩,有人撑腰呐,这三宫六院还有没有尊卑有没有王法了?”
岚琪看她一眼,不言语,转身则怒斥环春:“愣着做什么?把侧福晋送回去。”
融芳几乎被架着走的,可她才从御花园的石子路上脱离苦海,等着她的却是永和宫的青石板,德妃娘娘总算仁慈,没让她晒在太阳底下,可在家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一面跪着一面哭,却没有人敢来帮她说句话。
英华殿里,毓溪和胤禛随太子太子妃拈香行礼,不知外头那场闹剧,这里宁和得有几分超脱得意境,因太子和四阿哥有话说,太子妃和毓溪退了出来,可妯娌二人还没说上话,毓溪就听说他们家侧福晋闯祸了。
太子妃笑道:“你去吧,等四弟出来,我告诉他一声。“
毓溪尴尬极了,行礼后匆匆离了英华殿,赶到永和宫时,进门就见融芳跪在阴凉地里,她赶上去时,小媳妇已是哭得可怜,她急着问:“你怎么了?”
融芳却只是哭:“福晋,太疼了。”
☆、899不敢和老天爷打赌(还有更新
毓溪也不知融芳跪了多久,又不敢擅自让她起来,便先撂下人往婆婆的寝殿去,环春端着茶等在门前,拦着福晋说:“娘娘气大了,您说话可小心些。”
“知道了。”毓溪心中忐忑,接了茶盘进门,额娘正歪在窗下轻轻摇着扇子,她上前摆了茶,轻声唤,“额娘,您喝口茶消消气,天热别气坏了身子。”
岚琪睨一眼,责备道:“你们做什么把她一个人撂在宫道上?”
毓溪慌张地要屈膝,却被喝令站起来,在凉炕边上浅浅坐了,还捧着手里的茶盘,垂着脑袋说:“是实在没想到,她那么活泼又不懂规矩,额娘您问过了吗,她跑去御花园做什么?”
“她去找柿子树。”
“柿子树?”毓溪也满头雾水,但见婆婆脸色缓和,忙放下茶盘,将茶碗送到面前,笑着说,“额娘别生气,回去我教训她,再也不敢给您添乱了。宜妃娘娘那儿,反正也那样,她就爱和人拌嘴吵架不是吗?”
岚琪不禁笑出声,毓溪见状心里一松,嘴甜地说着:“您一板着脸,儿臣就没主意了,额娘要高高兴兴的才好。”
“你终归是好的,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能不好吗?”岚琪在毓溪额上轻点,接过茶喝了几口,又推开窗户,看到年氏还跪在阴凉地里,不免一叹,“这下子,她该恨我了吧。”
毓溪忙笑:“哪儿敢,儿臣会好好跟她说道理,再说了胤禛也容不得她对您不敬啊。”
岚琪却感慨:“方才环春对我说,一代一代的人,真就这么传下去了。那会儿我比你还年轻,看着太皇太后教训几位王府里的侧福晋们,一排排的人跪在慈宁宫里,那会子吓得心颤,一晃眼,我的儿媳妇也在受罚。”
这话,难免要涉及毓溪没有儿子,就没有儿媳妇可教,可她如今虚怀若谷,岂能为了几句话动摇心神,一面笑着说:“弘时将来娶媳妇,儿臣也这样教,做婆婆就是威风得很。”又软软地央求,“额娘,让她起来吧,细皮嫩肉的,别跪出毛病了。”
岚琪点了点头,没言语,毓溪则当得令,赶紧唤宫女去让侧福晋起来。她和婆婆一道在窗前看,只见融芳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揉着膝盖抹眼泪,不知之后该做什么,也找不着方向,还是环春去指引,把她带到别处去歇着了。
隐隐能听见融芳啜泣的声音,岚琪轻轻一叹,问毓溪:“你瞧着这个妹妹,怎么样?”
毓溪坦率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儿臣不敢断言,但是心里并不排挤她,大概是年纪差得多了,和念佟一般,看待她总带了几分怜爱,往后日子过起来,或好或坏就明白了。”
岚琪颔首,轻拍了儿媳妇的手背道:“谨慎些,看着虽不坏,可太活泼淘气了,都说她灵气逼人,我瞧着也就是长得那样而已,骨子里是个毛躁的小东西。”
毓溪见婆婆不再生气,心里安逸,应着:“儿臣记下了,回家一定好好管束她。”
岚琪则问:“你们和太子一道去英华殿了?”
毓溪便正经回答,说太子此刻和胤禛在英华殿里说话,更言:“儿臣瞧着,太子和太子妃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太子妃变得温柔又和善,不像从前总高高在上地端着储君夫人的架势,眼下让人觉得,她好像特别幸福,脸上总挂着笑容。”
岚琪轻叹:“若真如此,也算不辜负她全心全意扶持太子一场。”
此刻英华殿里,胤禛与太子再敬了香,这就要离了,出门不见毓溪,太子妃笑道:“像是新弟妹闯祸了,毓溪现在在永和宫,四弟去永和宫找他们吧。”
太子笑道:“看样子,你有的要头疼了,听说她的年纪和我大侄女一般?”
胤禛尴尬不已,垂首道:“让二哥看笑话了。”
太子妃笑悠悠说:“毓庆宫里姐姐妹妹还要多,你二哥手底下,还不知多少笑话,四弟费心哄着些就是了。”
太子却含笑冲妻子瞪了眼,两人眼里都是笑意,待三人离开英华殿,便要分离,太子要和太子妃去园子里散散,临别时,太子又喊住了胤禛,说:“我是解脱了,可你们还在挣扎,不论如何别走我的老路,三年五载的,一切就能有定数,你们这些兄弟,都比我强。”
胤禛没说话,眼瞧着太子夫妻离开,方才在英华殿里,太子对他说,此次复立太子,皇阿玛有言在先,他做不过几年又会被废,一则是之前事情突然,复立可以平息朝野的议论,二则是两番废立后,便是要告诉天下人,皇帝不会再立太子的决心。太子如今,只是虚有其名,再享受几年储君的待遇,也算是他身为儿子,为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而皇帝也许诺他,再废之后,仍旧会优待他和他的妻儿。
太子说他解脱了,活了三十五年,痛苦挣扎了三十五年,做过无数的错事,日日夜夜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如今真正像个人一般活着,他想用余下的生命,去好好对待一心一意为自己的妻子,哪怕这辈子只做这一件对的事,也不算白活一场。而对于太子妃来说,丈夫能变得有血有肉,变得神智清明,让她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天,做不做这紫禁城未来的女主人早就不重要了。
小和子见主子呆呆出神,上前提醒道:“王爷,您去不去永和宫接福晋回府?”
胤禛缓过神,他还没消化太子那些话,还迷茫三年五载后将面临的变故,想起妻妾的麻烦,一时有些烦躁,转身朝出宫的方向走,撂下话给小和子:“你让福晋带她回去吧,就说我有事先走了。”
等这话传到永和宫,岚琪怕毓溪不高兴,便责怪儿子:“他一定是怕来了我骂他,没脸来了,你回去把我的话传给他,有本事一辈子别来了。”
毓溪哄着婆婆道:“哪儿能呢,额娘回头就想儿子了。”
可心里难免不自在,等辞别了婆婆,带着一瘸一拐的融芳回家,马车上她想说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进家门后分别时,才叮嘱了一句:“别的不说,你且记着,在外头做了丢脸的事,没人记着你姓甚名谁,只知道是雍亲王府的人,丢的就是王爷的脸。今日娘娘罚你跪,也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若心生记恨,就连王爷都要容不得你了。”
融芳抿着唇,含泪点头,呜咽着说不出话,毓溪摇头轻叹,径直回自己的屋子去。
这件事在宫里藏不住,很快也在府里传开,宋格格在东边院子里笑得岔气,与李侧福晋道:“我们防贼似的防着新人来改天换日,结果是个草包,还说什么和王爷有缘分,我看是孽缘,她来了才几天,就没消停过。”
那会儿琳格格却过来,与李氏道:“福晋问上回阿哥挨了王爷的打,娘娘从宫里赐的创伤药您这儿还收着吗?福晋说若是有,匀一些给西苑侧福晋,府里的那些都是给下人用的。”
李侧福晋赶紧让丫头去取,笑着说:“都拿去吧,弘时也学乖了,不会再挨打,便是挨了打,娘娘总还是惦记着的,不差这一些。”
宋氏缠上来问:“新娘子的膝盖跪烂了?”
可琳格格取了东西,只管向李氏道谢,转身就走,根本没理会宋格格,气得她跟在身后啐了一口,骂道:“做着福晋的奴才,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琳格格没走远,这话隐约听得见,可莫名的连生气的心思都没了,反而对身边气得不行的丫头说:“管她呢,她连奴才都不如呢。”
那之后的日子,胤禛闷住在书房里,偶尔和毓溪说说话,家里妾室一概不见,新进门的侧福晋,瞬间就被冷落了,西苑里的光景可想而知,琳格格去过几回,瞧见新人委屈可怜又努力忍耐的模样,竟不由得心疼她。数日后,琳格格悄悄对福晋说:“侧福晋怪可怜的,我听西苑的人说,侧福晋想家了。”
毓溪忽然想起来,愧疚地说:“可不是么,这一下下闹的,她还没回门呢,倒是我们失礼了。”
可是隔天皇帝从承德送回很多东西来,分赏各宫和诸位皇子,众人忙着谢恩,又顾不上年氏回门的事,她就像个金丝雀似的被关在西苑里,琳格格偶尔送东西去,看到她趴在窗口呆呆的出神,觉得人家虽然出身名门地位又尊贵,可好像过得还不如自己,可有心和侧福晋说说话,又觉得自己不够资格,总是交代了福晋的事,就默默退下了。
承德这边,玄烨每日会接到岚琪的信,那天说她和宜妃为了新媳妇发生了争执,玄烨便隔天就往宫里送东西,特地给了翊坤宫大份的,还给宜妃写了一封哄人的书信,叫她嘚瑟好几天。
之后和温宪提起来,温宪笑道:“四嫂真不容易,将来若真的做了皇后,还不知要怎么辛苦。”更是毫不顾忌地问父亲,“说起来,皇阿玛那么疼额娘,额娘又多年管着宫里的事,您为什么不封额娘做皇后,是额娘的出身不够尊贵吗?”
玄烨看了女儿一眼,低头铺开纸张给岚琪写回信,不假思索地应:“好像注定了的,几位皇后都不长命,阿玛,不敢和老天爷打赌。”
☆、900多事的雨夜(四更到
温宪挽袖上前为父亲磨墨,娇然道:“女儿这辈子,终归是及不上额娘半分了。”
玄烨笑:“舜安颜愿为你生死相随,还不知足?”
温宪恬然一笑,眼底满是失而复得后的幸福,看着黑漆漆的墨汁在手下晕开,不经意地抬头,许是黑白对比的强烈,突然就觉得父亲越发被霜染了发丝,连辫子里都藏不住白发,银丝缕缕交错,满是岁月的沧桑。
“阿玛,您可要硬朗些。”温宪不由自主地说,可自己也被唬了一下,见父亲满面疑惑,便道,“我们兄弟姐妹都不可靠,您是额娘唯一的依靠。”
玄烨轻笑不语,提笔写信,很快洋洋洒洒写满三页纸,小心翼翼放入信函,派最稳妥的人送回京城。此刻已是华灯初上,玄烨没心思用晚膳,却说:“陪朕去走走可好?”
温宪点头答应,上前来搀扶,玄烨却忽然道:“和舜安颜在这里住几年,就搬回京城吧,别叫你额娘担心。她也有年纪了,若有什么事,你远在天边,她不会因你不在身边遗憾,却会心疼你往后愧疚为此一辈子,你可忍心?”
几句话说得温宪鼻尖发酸,靠在父亲肩头娇滴滴地说:“好好的阿玛提这些做什么,我听话便是了,过阵子就和舜安颜回京城避居。”
玄烨欣慰:“这才好。”
同一轮明月下,京城的天气却不如承德那般清爽透彻,一场雨闷着下不来,纵然骄阳落山,依旧热得人烦躁不堪,没事的人都懒懒地躲在屋檐下,盼着一场雨落下来,缓解这压抑的天气。
十四贝子府中,因弘春中了暑气病倒,一家子围着转,又有人挑唆嫡福晋和侧福晋不和睦,说嫡福晋只管自己儿子的死活,不管庶子,完颜氏岂容人这般编排她,把家里的嘴碎的奴才们一顿责罚。正在火头上,下人来说十四爷回府了,可她才赶回正院里,却见胤禵似乎是换了衣裳又要出门,完颜氏没好气地说:“又要去八贝勒府?”
胤禵不耐烦地说:“我在宫里被额娘管,被规矩束缚,如今自立门户,做什么事还要看你的脸色?”
完颜氏也不是泼妇,压制了脾气,好言道:“别的事我才不管你,可八阿哥那样的人,实在不值得往来,九阿哥十阿哥又不待见你,你何苦呢?”
胤禵却整了整衣衫,严肃地对妻子道:“去说治水的事,你以为我们合计什么?皇阿玛在承德发了三道圣旨来,入秋前一定要缓解灾情,你当我们在玩儿?我不和你吵,我有我做事的道理,可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别动不动去跟额娘告状,额娘年纪大了,该养老享福了,少为我们操心。”
完颜氏一心不想丈夫和八阿哥往来,又搬出弘春来说:“儿子病了,我和妹妹正着急,你就不能守一夜?”
胤禵这才稍稍有些犹豫,问了几句儿子如何,听说只是中暑,又觉得不必在意,瞧天色压抑像是要下雨,不愿再耽搁,便朝外头走。
完颜氏急着上前拦他,不留神踩空了台阶,从三四级台阶上一路跌下去,痛得眼冒金星,胤禵赶回来抱她问怎么了,完颜氏直觉得小腹一阵绞痛,底下有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来,失声哭道:“胤禵,我疼……”
此时天边闪电划过,轰隆隆的雷声震响,盼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大雨噼噼啪啪鞭笞着大地,八贝勒府中,胤禩一直在书房里等十四弟来。
可大雨中却等来消息,说十四福晋摔伤了,十四爷今晚不来了,他微微皱了眉头,正好八福晋送参汤来,听见这句话,不禁冷笑:“从前你不信任他,总是留一手,只怕如今他也不信任你,都一样。”
胤禩不语,八福晋又道:“他们是亲兄弟,哪里那么好挑唆的,有永和宫在,怕是翻不了脸,你别落得自己没好结果。”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胤禩饮下参汤,眼底掠过慑人的寒光,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妻子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输不起的?”
这一晚电闪雷鸣不歇,胤禛原在书房拟治水的方案,见大雨瓢泼雷声狰狞,便撂下手里的事,打了伞往正院来,果然雷声雨声里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他带着一身水汽进门,见毓溪正抱着女儿在屋子里来回转悠,小婴儿被雷声吓得啼哭不止,他上前抱抱女儿,毓溪也累得抬不起胳膊了,让他擦了身上的雨水过来抱孩子,谁晓得小丫头一入父亲怀里就安逸了。
胤禛有些得意地说:“必然是我抱得比你舒服,你这身板,哪里有力气抱孩子?”
毓溪看着女儿吮着手指头安逸地睡过去,不屑地说:“正好犯困了,叫你捡了便宜。”可是抬头见胤禛头发被打湿了,知道他特地来看自己,心里甜甜的,拿了干布来给他擦头发,突然一声惊雷炸响,把她吓了一跳,可丈夫怀里的小东西却只呜咽了几声又继续睡了。
两人轻声说了几句话,门前忽然有人进来,琳格格亦是一身水汽,她不知王爷来了,本见电闪雷鸣怕小郡主哭闹,冒雨过来看一眼,竟撞见王爷和福晋说话,吓得她不知怎么好,连问候也没有,转身就跑,反是毓溪追上来说:“有事吗?”
琳格格尴尬地说:“只是想来看看您和小郡主,没别的事,不、不知道王爷在。”
毓溪怎会疑她,让她回去路上小心些,琳格格却道:“过来时听说西苑门里水倒灌了,不知侧福晋会不会害怕。”
“旧年大雨时就有这事儿,这次翻修却忘了,等雨过天晴,找工匠来修。”毓溪这般吩咐,又说下雨不要琳儿过去看,家中总有管事的能照应,但是回过神和胤禛说话时,为了家宅安宁着想,为了不让年家寒心,便劝丈夫,“你身上的衣裳总要换了,我这儿照顾闺女没空伺候你,去西苑吧,新作的衣裳都在那儿,还没穿吧。”
胤禛微微皱眉,抱着女儿侧过身去,摇头不答应。
毓溪劝道:“你就不可怜我,总说这些话心里变扭,何必要我再三地说?”
胤禛抱怨:“怎么成了我欺负你?”
毓溪却一脸严肃:“你我十五岁时,懂什么?她年纪小,本就该多包涵,你这样晾着人家,就不怕年家的人心寒,皇阿玛给你指这门亲事,你也要辜负吗?”
胤禛竟无言以对,和毓溪磨蹭了半天,到底还是去了,出门时毓溪还说:“等天气好了,你送她回一趟年府,正经回门都耽误了,我们已经失礼了。”
大雨之中,下人掌灯撑伞,拥簇着王爷往西苑来。融芳正趴在窗口呆呆地看底下奴才往外舀水,忽然见他们搬凳子搭桥,旋即一群人踩着凳子进来,胤禛立定在屋檐下,脱了斗篷指挥他们如何排水,直把融芳看傻了,等丫头来喊她,才匆匆忙忙迎到门前。
胤禛见她出来,灯光下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了,便虎着脸说:“好好的,你哭什么?”
融芳一怔,老实地说:“我想家了。”
胤禛轻笑,忽然一道闪电劈下,雷声震得地动山摇,融芳吓得尖叫,胤禛一转头人就不见了。等他定睛看,融芳不知几时跳回了门里去蹲在门后,露出了半截身子。
从前打雷下雨,宋格格总撒娇往他身上钻,一两次新鲜,久了就有些烦,倒是突然见年融芳这模样的,莫名生出怜惜的心。跨进门,把她搀扶起来,和气地说:“过几天不下雨了,我送你回家一趟,你额娘还在京城吧。”
融芳点点头,突然被呵护,就抑制不住委屈,含泪说:“那天我是去找那棵树来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第一次见面?”
“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融芳泪中带笑,骄傲地说,“小时候的事我基本都忘了,可那件事我一直记得。”
胤禛实在想不起来了,但见她高兴,便附和着听了几句,融芳比他想象得还要好哄,虽然之前问题种种,可并不是会叫人烦心的存在,几句话就能把不高兴全忘了,那一晚胤禛过得,意外得很自在。
而这一晚大雨中,花房里也不安宁,琳格格冒雨去见了福晋后尴尬地回来,一直忐忑不安担心王爷会不会误会她故意去露个脸,心神不宁不能入睡,外头又电闪雷鸣,更加没有困意。
正发呆时,外头一阵躁动,她紧张地坐了起来,不多久贴身的丫头掌着蜡烛进来,掀开蚊帐说:“格格,抓着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像在我们花房里偷东西。”
琳格格披了件衣裳,和丫头一道出来,几个伺候她的婆子把人带了上来,一支支蜡烛点起来,光影摇曳里,看清了是个女人,她凑近了再仔细看,心里一紧,见周遭还没人认出来,便道:“把她带进去,我亲自问她,你们、你们先下去把。”
☆、901是侧福成全了你
纵然底下的人充满疑惑,可琳格格做事向来稳妥,抓的又是个女子,不至于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那几个婆子便答应了,把人送到琳格格屋子里后,就点着灯笼守在外头,生怕琳格格万一有什么事。
房门一关,外头的雨声静了好些,屋子里点了四五支蜡烛,还算亮堂,真把人带进来,琳格格反而不知怎么好,犹豫了片刻,想起人家身上湿透了,去取来干净的布给她,温和地说:“你擦擦吧。”
烛光里抬起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正是年侧福晋陪嫁的丫头耿氏,如今已是王爷收了房的侍妾,府里的人都喊她一声耿姑娘。若说琳格格她们是伺候王爷福晋的存在,这耿氏更算是个奴才了,是以在琳格格面前,也仍旧以奴婢自称。她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雨水,又把头发拧了拧,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反是琳格格问她:“冷吗?要不要给你熬一碗姜汤?”
耿氏却红着眼睛,一面想哭,一面又倔强地忍耐着,反问道:“格格怎么不把奴婢交出去呢,您不怕奴婢来花房偷您的东西?”
琳格格淡淡一笑:“我这里都是花花草草,你要真想拿什么,拣喜欢的拿去便是了,也算不得偷我的东西,反正都是府里的。”
耿氏轻笑,别过了脸,但没想到琳格格这个温柔的人,却并不愚蠢,她继续道:“我想你不是来偷东西的,应该是有别的什么事,那天我撞见你偷偷从侧福晋屋子里出来,心里就担心你惦记上我,如今你真的来了,我倒安生了。”
耿氏眼神一亮,问:“那天的事,您没有告诉福晋?”
琳格格摇头:“福晋不爱人疑神疑鬼,说那种话,和嚼舌头没什么两样,你自然和侧福晋有相处之道,外人何必插手西苑的事。”她停了停,又认真地说,“你来了几天,大概也听府里的人说了,花房里的琳格格在王爷面前吃不开。可不管你今晚来做什么,若是想欺负我祸害我,也没那么容易,从前我只是不想计较,往后我也不愿计较,可我不是任人欺负的。”
耿氏垂着眼帘,不知怎么,脸上紧绷的神情松了下来,兴许是知道琳格格没到处去说她鬼鬼祟祟的事,这会儿又没让人声张抓到她的事,心里踏实了,找到一丝慰藉了,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抹掉眼泪后,从怀里掏出一对精巧的白玉双喜杯。
琳格格曾帮忙置办侧福晋进门的事,认得这对杯子,是王爷和侧福晋用来喝合卺酒的,她更记得,侧福晋新婚第二天,青莲对福晋说,婚房里饮合卺酒的杯子不见了。
“西苑里倒灌了水,许多人进进出出乱哄哄的,我就趁机溜出来了。”耿氏低垂着脑袋,不等琳格格发问,自己便慢慢坦白,“想把这对杯子埋在花房里,运气好不会被人发现,运气不好,若是将来被人挖出来,也是格格的事,和我不相干了。谁、谁叫您那天撞见我偷偷进了福晋的屋子,若不然……”
“果然。”琳格格反而舒口气似的,笑道,“你又何必呢,真有什么事,我必然以理据争,你未必能脱了干系。”
耿氏偷偷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府里的人都说,您好欺负。”
琳格格苦笑:“他们骗你的。”
耿氏却突然哭了,抽噎着说:“我娘照顾了她十五年,把我也弄进府里伺候了她十五年,我心想她嫁人了,我总能自由了吧,我不想一辈子做奴才,我好好一个姑娘家,为什么不能嫁人过自己的日子?可她们却强迫我做陪嫁的丫头,往后一辈子都要伺候她,我娘说小姐是她养大的,她舍不得,那我呢?我还是她亲闺女呢,凭什么?”
琳格格听得心颤,耿氏却眼底泛精光,含恨道:“我想了好久好久,唯一的法子就是做王爷床上的女人了,哪怕在这府里一辈子低人一等,我也不要再伺候她。”她扬脸,哼笑道,“格格大概不知道吧,我们家小姐是个傻子,她天真又简单,从来不懂人情世故,换做别人,谁能容自己的奴才和丈夫睡在一起?”
“也许是她心地好呢?”琳格格轻叹,“她对福晋说,你是她的奶姐姐,要知道王爷若不把你收房,你恐怕都没命在这里与我说话了,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可她却留下你包容你,念的就是那么多年的情分,你怎么还能说她是傻子?”
耿氏紧绷着脸,不言语。后来才慢慢告诉琳格格,她跟着小姐进门那天,带了迷药来,原本打算把王爷和格格都迷晕,她自己假装落红,没想到王爷醉得很厉害,她便只在自家小姐的杯子里下了药,化在酒里的药烈性更强,小姐没多久就倒了。之后的事,便是那样了,那一晚她真的成了王爷的女人,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哪怕死了也要膈应一下小姐,没想到命大,被收了房。
琳格格走上前,用丝帕包了那一对杯子,用力往地上一摔,正好外头一声惊雷,那么幸运没让人听见,然后对耿氏道:“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翻花盆,把这些碎片垫在花盆底下沥水用,永远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福晋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已经是王爷的人,过去的就过去了吧。”
耿氏抿着嘴,不知该应什么话。
琳格格道:“我也不知你心善心恶,只是想若能从此变善,就是我积德了,我也不是可怜你,只是你的不如意,我略懂些。”她微微一笑,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衣衫,递给耿氏道,“明日说起来,就说你屋子里漏水了,我让你过来住的,你先换衣裳,我会去吩咐底下的人。”
耿氏犹豫了半刻,伸手接过了衣衫。
琳格格朝门外走,但突然又转身,对她说:“我想,侧福晋没有逼你做奴才,也没有逼你做陪嫁丫头,更不想毁了你的一生,我觉得你怪错人了,何苦把怨气都撒在侧福晋身上?这次的事,她救了你一命,也算是扯平了。虽然你眼下只是个侍妾,但我们王府待下极宽厚,不会有人欺负你,福晋更不是不容人的,便是你将来得了王爷喜欢,福晋也会善待你。我劝你不要再兴风作浪,这一晚过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做个好人比做个恶人自在多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折腾什么呢?我不会和人争吵,但有一句说一句,你再想做不该做的事,我也不会再仁慈的,别的我都能不计较,我见不得有人给福晋添麻烦。”
耿氏怀抱着衣裳,重重点了点头,嗫嚅着:“格格能成全奴婢,奴婢一辈子记着您的好。”
琳格格笑:“我觉着,终究还是侧福晋成全了你呢,放着十几年的情分,别辜负了。”
那一晚,虽然电闪雷鸣过了子夜才歇,王府里倒是一年安宁,除了西苑倒灌了水,别处都很太平。隔天一早耿氏从花房回去,有人多嘴问了几句,便说是屋子里漏水,去琳格格那儿住的,这是细琐的小事,也没人在意。但琳格格心里透彻,藏不住事,第二天在毓溪面前总有些和平常不一样。
而不等毓溪仔细问她怎么了,外头却传来消息说,十四福晋昨晚摔了一跤小产了,不足三个月的胎掉了,而从没听说十四福晋有喜了,据说的确是连十四福晋自己都没想到有了身孕。按说她都是生养过的人了,竟还这么粗心大意,毓溪得了消息连声叹,换了衣裳往十四贝子府走了一趟,便要进宫去安慰婆婆,婆婆是最爱惜儿孙的,听见这种事,岂能不难过。
但岚琪毕竟见多了生死,又是没见天日的孩子,她也不必太伤心,可听说是在儿子与儿媳妇发生争执时,闹得儿媳妇一脚踩空摔下去,不免恼怒胤禵不会心疼人。毓溪不便听十四弟府里的是非,等额娘问底下人话时,她就悄悄退了出去。
本在屋檐下与绿珠说话,看她绣荷包,想等着额娘里头交代好了事情再进去,没料到十四弟却先进宫来了,他走得急没看到四嫂在边上,一头就扎进母亲的屋子,都不等人通传一下。
绿珠笑道:“十四爷一向这样子,这么大了,在娘娘面前还和小时候一样。”
毓溪笑着说:“额娘一向宠爱十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