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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后宫叫德妃

_12 阿琐(当代)
  ☆、110生生相克
哺乳看似简单,上了手才知不易,初为人母的德贵人笨手笨脚在奶娘的帮助下给孩子喂了奶,她的身体在慈宁宫干预下养了一年半载底子好,孕中又保养得好,产后第二天岚琪的粮食就很丰盈,头几天里便偷偷摸摸在乳母的掩护下给孩子喂奶,但后来小家伙力气太大,眼见着要破皮了,乳母再不敢让德贵人喂养,岚琪虽然舍不得,但怕坏了规矩传出去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还白瞎了乳母一片好心。
乳母则夸小阿哥是好孩子,有些婴儿认准了吃,第一口吃了奶娘的,亲娘的未必肯再吃,可是小阿哥两边儿都不落下,咕咚咕咚吃得特别好,还有些孩子生出来不会吃,饿了只会嚎,特别不好伺候,小阿哥很乖很能干,两三天皮肉就撑起来,日日夜夜都在长大。
不再喂养孩子,岚琪开始正常用膳并在太医的调理下喝药回乳,喝下第一碗回乳药时,小贵人哭了好久,只等乳母把小阿哥抱来给她,才算哄住了。虽然小阿哥也时常会啼哭闹脾气,脾气还不小,不过只要在亲娘怀里,哪怕在哭着都会变安静,但并不时常笑,反而总露出一副和他皇阿玛皱眉头时一模一样的神情,倒是能把亲娘逗乐了。
端嫔和布贵人因都领着纯禧和端静避痘,连各自的殿阁也不方便出入,岚琪乐得自在不必应酬什么人,这些天里除了休息,就是和儿子在一起,身边的人都说她有福气,想起当年布贵人生端静那天,自己半路上遇见彼时的荣贵人她说的话,百姓家中再寻常不过的事,在深宫里竟成了福气和奢侈。
“小阿哥还没名字呢。”这日岚琪趴在炕上看着熟睡的儿子,乳母去休息,只有环春和绿珠在边上伺候,三人都傻乎乎乐呵呵地看着熟睡的小婴儿,绿珠说,“也不知太子殿下怎么样了,大概等太子痊愈,皇上才有心思给咱们小阿哥起名字。”
环春则说:“荣嫔娘娘的小阿哥至今还没起名字呢,起名字不着急,要紧的是小阿哥无病无灾。”
“是啊,他们都说荣娘娘如今的小阿哥身子康健,就是因为没起名字,宫里头那些冤魂叫不上名字,就索不了孩子的命。”绿珠毫无顾忌地说出来,被环春拍脑袋,“胡说八道,吓着主子了,哪里听来的胡话,人不都是生出来就有名字的?”
岚琪倒不在意,自顾自垂首亲儿子,却被环春阻拦说乳母交代襁褓里的孩子不能乱亲,岚琪不服气,不过还是笑呵呵说:“他额娘我行得正坐得直,还怕什么冤魂鬼怪,谁也不能欺负我儿子。”
环春却提醒:“主子这话可不能外头去说,好像其他主子没了孩子,是自己作恶。”
岚琪连连点头,也因此想起了咸福宫里那一位,那日之后再不曾相见,也不晓得温妃如今怎么样了。
此时香月和紫玉抱着晒得蓬松柔软的干净被褥进来,说天气又要冷了,要给岚琪加一床褥子和被子,两人过去榻上忙,岚琪不经意地回头看,从她们抖落的被子里滚出一只布老虎,岚琪让环春去捡起来给自己,拍了拍灰尘,就放到儿子身边,绿珠阻拦说:“掉地上了,主子也不怕脏?”
“你们一天打扫几回呢。”岚琪大大咧咧,孕中额娘曾托阿玛写信来说,让岚琪若有机会照看孩子,不要过分小心,太仔细的孩子不好养,只要弄得干净小心冷暖不要撑着饿着,养得粗糙一些的孩子才更结实。
环春则好奇:“这只布老虎哪儿来的?奴婢没瞧过。”
“是佟贵妃送来了,那天嬷嬷给我拿进来的。”岚琪的眼底温和宁静,看不腻似的盯着儿子,一边笑着说,“那天抓着这只布老虎可管用了,我疼得都要死过去,抓着它很借力。这只小老虎陪着我安产,等小阿哥抱去慈宁宫,也让这只小老虎陪他去太皇太后身边,这小老虎很吉祥。”
“听青莲说,贵妃娘娘从前也给大阿哥做过一只,可惜大阿哥不喜欢,走的那天还扔在门口,被青莲捡回去了。”绿珠还是不放心似的,拿布老虎去外头好好拍了拍,再放回小阿哥身边,继续说着,“青莲说贵妃娘娘连绣花要劈线都不知道,还是她一点一点教的,贵妃娘娘这个人还真奇怪,总做一些叫人看不明白的事,什么都随心所欲。”
环春绿珠几人,和青莲一样,都是跟着苏麻喇嬷嬷出来的,虽然各自伺候了不同的主子,但青莲和绿珠二人时不时要去慈宁宫复命,遇见了就会说几句闲话,这会儿说起承乾宫的事竟如数家珍。
讲起贵妃弹古琴的事,岚琪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贵妃很讨厌弹古琴,绿珠神秘兮兮地说:“贵妃娘娘为了讨好皇上,好些事都下功夫,青莲说弹琴是第一厌恶的事,可因为皇上喜欢,才不能放下。如今还在学洋话,佟大人给找了洋大人来教的,说是不能让温妃娘娘比下去。”
岚琪啧啧不已:“几位娘娘还真不容易。”
环春笑道:“主子是不是想着,改日也做了娘娘,也要一样辛苦?”
“你们可别出去胡说啊。”岚琪嗔怪几人,“咱们好好在这里就成了。”
紫玉抱着换下来的被子过来,想起来似的说起:“主子生小阿哥那天,外头炸雷,奴婢们震得耳朵都要聋了,刚吓得发抖,就听见小阿哥哭,您说咱们小阿哥是不是有些来头?”
几人都附和说那天惊雷很吓人,岚琪当时痛得要死要活根本没留心听见,这会儿见她们都这样说,不免心里乐滋滋的,想着自己的儿子一定不平凡,但心中又一紧,深知这种话可说不得,立刻叮嘱说,不管外头会不会传说这件事,她们自此忘记了,别人说也只许敷衍,低调一些不是要比谁低贱,而是不要折了自己的福气。
众人皆答应,再不提小皇子出生时天上惊雷的事,按理说已经入冬,极少有惊雷闪电,兴许这孩子是有些来头,可也非从来没有过初冬响雷的事,巧合也是有的,凡事低调一些才能长久。
但宫里其他各处,那一晚也听到惊雷,惦记得宠的德贵人分娩生男生女是否平安,许多人都没睡,哪怕是睡了的也被惊雷炸醒。再者小阿哥才出生,太子就出痘疹,少不得暗下传言,说太子虽然接连克死了生母养母,这一回竟被才出生的弟弟克制住,若是所谓一物降一物,太子的尊贵该怎么算?
好在因各宫避痘,宫里少有人走动,这些话没能成风传开,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身体渐好,也就淡了。
十二天不长不短,对照顾太子不能见岚琪和新生儿的皇帝来说漫长难熬,但对于可以跟儿子日夜在一起的德贵人而言,实在太过短暂。
封宫结束的这天,苏麻喇嬷嬷亲自来接小阿哥,岚琪虽然舍不得,可想再过十几天出了月子就能天天见,而且是太皇太后养着,她心里踏实。嬷嬷也说太皇太后后天天念叨见小孙孙,才一刻不等地让自己来抱走,更安抚岚琪不要胡思乱想,往后出了月子总还能相见。
孩子一走,寝殿顿时清净,摇篮还在,被褥襁褓也还在,钟粹宫里的东西几乎没带走,只有那只布老虎跟着一起去了,岚琪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发呆,环春几人也不敢来说什么,好半天后布贵人来看她,提起这些事,布贵人让岚琪看看自己这一年一年如何走来的,才哄得她好受一些。
至于玄烨这边,太子虽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但身子羸弱还在静养,玄烨怕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不干净的,依旧不往后宫来,也不去两宫请安,预备再避上十来天方好。
可不能见岚琪也不能见孩子,从前两人不得不被迫分离,岚琪被打得重伤时他都没觉得日子这样煎熬,而今好端端的不能相见,才日日磨得玄烨心痒,不过是听李公公偶尔传些话来,知道母子都平安健康,才宽解几分安慰。
只是小皇子才出生,太子就出痘遇险,宫里人传闲话,朝廷上也有不好听的,玄烨知道是有人喜欢兴风作浪,只管冷着不理会。且南方捷报频传,就在小阿哥出生那天还赢了一场大胜仗,而今吴世璠节节败退,大将军察尼取岳州,克辰龙关,安亲王岳乐攻长沙,喇布复衡州,傅宏烈等部收复桂林,甘陕清军克复汉中、重庆等地,清军横扫叛军,势如破竹。
这日裕亲王进宫议事,说起南边大捷,兄弟俩高兴起来,玄烨就预备于正月午门宣捷,让天下老百姓都知道,爱新觉罗稳稳坐着这瑰丽江山,必然千秋万代。
喜事传入后宫,众人皆为皇帝高兴,只有一件事,眼看着德贵人出了月子,又平安生了皇子,本盼着在她有孕时能在皇帝面前分得一杯羹的妃嫔们,似乎又要落空了博宠的念头,当日莺莺燕燕闹出不少笑话,如今正主儿可要重新回到皇帝身旁,眼瞧着德贵人一天天养好,乾清宫的龙榻,又该没有旁人的位子。
十一月下旬,宫里门禁渐松,即将入腊月,各宫各院娘家开始往宫里送东西,女眷往来频繁,这一日阿灵阿也请旨往咸福宫来,不巧半道上遇见承乾宫佟贵妃。
两家本来就势同水火,阿灵阿守礼,侍立在宫道旁,佟贵妃却非停下暖轿掀起帘子跟他说几句话,仿佛故意让他站在路边积雪里,直等瞧着脸都冻惨白了才离开,等阿灵阿再走回路中间,褂子下摆和裤袜都湿透了。
“看你能嚣张多时。”阿灵阿心下咒骂,匆匆往咸福宫来,彼时温妃正在暖炕上歪着发呆,听说兄长来了,并不想见,冬云劝说已经推了好几回,这样下去也不好,总不能自此再不见娘家的人,温妃这才穿戴了出来,听说哥哥的鞋袜都湿透了,让冬云搬来炭炉给他烘烤。
殿内无外人,冬云是可靠的,阿灵阿便直说:“娘娘为何这么久都不让臣和家里人来请安?那一次的事臣至今想不明白,您为何不与臣商议?”
温妃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看着兄长裤袜全湿的狼狈模样,又听他啰嗦这些自己早就猜到一字一句的话,懒懒别过头,很不在意地说:“哥哥不是要我和佟贵妃斗吗?可惜我斗败了,我是扶不起来的人,哥哥不用再费心。听说嫂子就要生了,盼着生个女儿才好呢,等她长到十四五岁,皇上正当盛年,女儿进宫做了宠妃,哥哥的前程可就如日中天,我这里,你就别指望了。”
“娘娘这话说的,您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皇上一直也喜欢,自然好过任何人。”阿灵阿一肚子的火,可不能对妹妹发作,只能苦口婆心地劝,“自从皇后仙逝,族人一直惶恐不安,盼着娘娘在宫里重新撑起家族门面呢。”
温妃幽然转过目光,冲兄长冷笑:“钮祜禄如今是多不济,才要靠一两个女人来撑门面?南边大捷,我们家可有人在前线?姐姐不就是为了你们,才耗尽心血英年早逝,我还不如姐姐,眼下也天天身子发沉、倦怠慵懒,只怕不久就要去陪姐姐了,哥哥有心思往咸福宫来,还不如正经去族里找新的女孩子来代替我才好。”
“娘娘……”
“冬云,送大人出去。”温妃霍然起身往内殿走,冷冷撂下一句,“对外头说我身子不好,年节里任何事,都不能参加了。”
阿灵阿目瞪口呆,谁想这个在家从来温顺乖巧的妹妹,进了宫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当初皇后还担心妹妹难成气候,可她这份气性若愿意,必然不比皇后差,可她却先把自己折腾半死,生生自毁前程,当年他费尽心血栽培,就换来这个结果?
“娘娘,您也能和德贵人交好啊,如今德贵人圣宠不……”
温妃闻言驻足,回眸看着哥哥,像是看天大的笑话一样嘲笑兄长,乐滋滋地说:“哥哥怎么早不说呢?我可把德贵人也拖下水了,难道哥哥不知道,承乾宫里下毒的事,就是德贵人向上头揭发我的呀。”
阿灵阿浑身战栗,从心里凉到头发丝,妹妹的笑容竟让他觉得阴瑟恐惧,冬云赶紧把两人分开,劝阿灵阿出去,到了门外才说:“娘娘精神一直不好,悲喜不定,您好歹过些日子再来吧。”
  ☆、111布老虎(还有一更
阿灵阿心中抑闷,随口嘱咐冬云几句,便匆匆离去,他许是要回府好好合计,是继续指望温妃,还是赶紧另选了新人来,但温妃有一句说的对,皇帝龙体康健,十三四年后正当盛年,不论温妃如今何等气候,总有年老色衰之时,但钮祜禄家族还要长长久久繁盛,不能不做打算。
冬云送走了大人,转身回内殿,又瞧见温妃坐在原处发呆,这些日子她没别的事做,常常可以这样坐着发呆几个时辰不挪动,从前大行皇后终日忙六宫琐事,发呆是被她视为最荒度时日的事,其他各宫娘娘,针黹女红琴棋书画,谁会像她这样把大把大把的好时光全用来发呆,时日长了胡思乱想,怎能不引出癔症。
她叹了口气,上前说:“娘娘,就要腊月里,要不要请戏班子来热闹热闹?”
“热闹什么?姐姐丧期未满一年,旁人就算了,我若还这样子,她该多寒心。”温妃冷幽幽一笑,伸手抚一抚胸口,“姐姐没了以来,数今日最解气,她一肚子的委屈,我一肚子的火,算是撒干净了。可惜说得还是客气了些,真想好好指着他的鼻子骂,家里一个个好端端的男儿郎,仗着祖荫不思上进尸位素餐,就眼巴巴把我们这些女人送来火坑里熬,凭我从前如何装得柔弱,他们还是赶鸭子上架不放过我。进了宫,熬出天了门面是他们的,熬得不好的,进来不问安不安,就先指责你如何这样如何那样,这一次我闹得他们没脸没皮的,哪怕是被赐死呢,我也心甘情愿了无遗憾。”
冬云听得心里突突直跳,闷了半晌看着主子得意的笑容,承乾宫下毒的事儿温妃没经由她的手,想来阿灵阿为她在宫里布了旁人不知道的人在,她只知道主子重阳节前就小月了,所以那天从承乾宫抬回来又说她小产时,冬云简直就懵了,再后来的事一直到今天,她始终心里有个疑惑,现在似乎是解开了,忍不住问:“承乾宫那次的事,娘娘您是故意的?”
温妃冲她莞尔一笑,不见阴瑟可怖的狰狞,反多些释怀安然,支着脸颊歪着脑袋说:“可不是故意的吗?那些药吃不死人,兴许损伤胎儿可不会小产啊,郭贵人为何屡屡见红还赖在我头上我是管不着的,兴许她觉得这样子更委屈更叫人可怜吧,反正我没想害皇嗣,不过就想闹一场,也害不着佟贵妃,因为德贵人总会站出来说真相,她的心多干净,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被诬陷。”
冬云腿软,跪在地上后怕不已:“可您没有害人之心,万一又被别人算计呢,那日太后都撂下重话了,您可是差一点就……”
“差一点就什么?人头落地?”温妃坦荡荡地一笑,唇际勾起不屑,“我不想像姐姐那样傀儡似的活着,要么就干干净净地死了一了百了,要么他们就让我自在些活下去。我既然已经嫁给皇上,就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钮祜禄家趁早死了心的好,子子孙孙不争气,赖在女人头上?”
“可您往后的日子,哪怕大人不再来烦扰您,皇上只怕也再不能来咸福宫了。”冬云满面愁云,始终觉得承乾宫里那件事,主子做得太决绝,几乎就是贴着生死线搏一回。
可这一句话,却勾起温妃的惆怅,她又露出苦涩的笑容,轻轻叹了:“差点闹得子嗣全灭,他为何还不治罪于我?因为我始终是钮祜禄家出来的女儿,往后的日子里,他还会来亲近我,皇帝亲近咸福宫的温妃,外头的人就知道钮祜禄家还被皇帝看重,皇上就能拿我们家来制衡别人家,对于我哥哥对于皇上,我大概连颗棋子都算不上。”
冬云慢慢站了起来,这些道理大行皇后曾经也对她说过一二,但皇后内敛,极少这样表露心事,哪怕对着自己,十几年来也不过几次而已,倒是温妃坦率,虽然她还是摸不清这个小主子的脾气,还是不明白她到底是柔弱不经事,还是手腕狠辣的主儿,可总觉得比起皇后,哪怕咸福宫而今门庭冷落,温妃活得更实在坦荡,活得像个人样儿。
说完这一车子的话,心中的气似乎更顺了些,温妃又靠在枕头上呆呆看向窗外,似自言自语着:“德贵人多好,家里干干净净,她就是有福气的人……”
东边儿钟粹宫这里,德贵人日日静养气色渐好,每日最痛苦的是由老嬷嬷们往死里勒束腹带,嬷嬷们还振振有词地说,小小年纪都不勒紧,往后再生养可怎么办,眼下还不是最苦的,等德贵人再生养几个阿哥公主,勒得还要紧。小贵人满心觉得,分娩的阵痛都不及这每天五六个时辰喘不过气儿来的痛苦。
因岚琪初产,太皇太后要她坐足四十五日的月子,腊月过了十五才能出门,那天传话来时,满心数着日子一进腊月就能去看孩子的小贵人,呆呆眨巴着眼睛看着传话的宫女,人家被盯得很不好意思,环春赶紧塞了碎银子打发走。再回过来果然见主子精神厌倦,宫女来前还乐呵呵的人,顿时就萎靡不振地蜷缩在角落里。
几人私下担心,绿珠说话直,经不住嘀咕:“不能去看孩子是一件,再一件,都多少日子了,皇上连门前都没站过一回,主子心里能不多想?”
玉葵几人也很奇怪,奇怪皇帝明明那么在乎德贵人,天天派太监宫女来问,为何太子都已经活蹦乱跳了,还是不亲自来瞧一瞧,往前头去打听,只知道是忙,若非是其他各宫也没挨着伺候侍寝,就算主子不乱想,她们几个也要乱想了。
但玄烨这里不来看岚琪,慈宁宫则去过好几回了,因苏麻喇嬷嬷提醒过她先帝的事儿,哪怕满心喜欢这个儿子,也没有在祖母面前过分地表露,再者此次太子出痘玄烨亲力亲为,太皇太后对孙儿的表现十分满意。
提起德贵人坐月子的事,太皇太后问皇帝为何迟迟不去钟粹宫相见,玄烨笑道:“腊月二十一是封印的日子,这些天朕打算多往后宫去逛逛,但等封了印她也出了月子,就接岚琪去园子里住几天,天冷路不好走,皇祖母不要介怀,这一回孙儿就不侍奉您去了。”
太皇太后微睨他一眼,冲苏麻喇嬷嬷笑:“开始嫌我麻烦了,咱们不如趁早回盛京老家去。”
玄烨急了,笑着哄祖母:“您这话叫她听见,是死也不肯跟孙儿去了的。”
太皇太后只叹:“可要难为你这些日子哄着后宫里的几个,放着贵妃几位不带,光带一个小贵人去逛园子,人家一定有闲话,可你既然不怕我也不多心,先去好好玩几天,回来的事回来再说,好歹人家生了小阿哥,多宠一些也是应该的。”
玄烨却笑:“回来也说不上,赶着过除夕,元日朕要去午门宣捷,那日还请皇祖母着了朝服,与孙儿一同去看看大清的江山和子民。”
苏麻喇嬷嬷忙笑:“主子您瞧,要紧的事还是不忘记带着祖母呢,咱们皇上最孝顺了。”
说话的功夫,摇篮里小阿哥咿咿呀呀,似乎合着嬷嬷的话,玄烨过去抱他起来,小家伙乐呵呵冲父皇一笑,还是个奶娃娃的小东西,却特别会讨人喜欢,发脾气撒气都冲乳母宫女们来,但凡太皇太后或苏麻喇嬷嬷抱,从来只会笑,这会子被玄烨抱着,也是傻乐。
“这孩子好养。”太皇太后感慨,“你非要磨我做些事,弄这个小东西来养,你心尖儿上那个,不定怎么舍不得呢,你且再好好疼她,再生个一男半女,早早封了嫔位,让她自己养去。”
玄烨微微脸红,只抱着儿子哄不应祖母的话,这会儿门前却有宫女进来,说佟贵妃求见,皇帝和太皇太后彼此看了眼,想着她近来安分,上回又受那样的委屈冤枉,还是让她进来了。
佟贵妃也不是故意要来凑热闹,而是佟国维送了东西进宫,她立时立刻要先来孝敬慈宁宫,到了门前才见皇帝的銮驾在,心里也更高兴,这会儿喜滋滋地进来,临近年节穿得红彤彤很喜庆,太皇太后看着也是眼前一亮,瞧见她脸上笑容真诚,心里也少些芥蒂。
佟贵妃叽叽喳喳将家里的事说了,把佟国维孝敬来的东西呈送给太皇太后,彼时玄烨已经把小阿哥放下,坐着一起听她说话,她交代好了事情,说还要去宁寿宫给太后献礼,转身要走时,摇篮里的婴儿大声啼哭起来。
众宫女嬷嬷都围过去,哄了半天不见好,玄烨说让抱来,不经意抬眼,看到佟贵妃满目期待和欣喜之色,不经可怜她连失两胎,随口便说:“让贵妃抱抱。”
佟贵妃一惊,双手已捧起,嘴里却说不知怎么才好,只等乳母把小阿哥塞入她怀里,软绵绵的小人儿暖暖地入了怀,依旧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哭,佟贵妃学着家里女人哄孩子的模样哄他,微微晃动着身体,轻轻喊他,小家伙渐渐止住了哭泣,就听太皇太后吩咐:“把他放回摇篮里吧,你不是还要去宁寿宫?”
佟贵妃点了点头,也不敢留恋什么,随宫女乳母一同过来,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回摇篮,手里拿了被子要给他盖上,角落里忽然滚出熟悉的布老虎,她心里诧异,见外头太皇太后和皇帝在说话,便轻声问乳母:“这只布老虎从钟粹宫来的?”
乳母应道:“德贵人让带来的,说这只布老虎吉祥,一直守着小阿哥呢。”
佟贵妃心里热热的,可莫名又觉得不自在,眨了眨眼睛似乎要自己别在意,转身就往外头去,行礼辞了太皇太后和皇帝,带了青莲就往宁寿宫去。这一路上也不坐肩舆了,春风满面心情甚好,周遭的人习惯了她喜怒无常,不过高兴成这样,无缘无故的,该不会只是因为抱了抱小阿哥?
可才走不远,便听见斥骂声传来,佟贵妃驻足看,只见那里一个贵妇人正怒斥身前同样穿戴华丽的女人,青莲已在边上说:“是恭亲王福晋和侧福晋。”
那边骂得厉害,都没察觉佟贵妃在这里,她走近几步,便听恭亲王福晋怒气冲冲地说:“你又要作死了吗,早就知道不该带你入宫,偏是爷心软非让你来露个脸。我再跟你说一遍,纯禧如今是皇上的大公主,和你再不相干的,太皇太后好心从前总让你见见,可如今跟了端嫔了,你总这样子,端嫔娘娘脸上挂不挂得住?是给你看好呢,还是不给你看好?你就让我省省心吧,裕亲王府里几个女人在慈宁宫可是跪过地砖的,你也要去跪着吗?”
边上有人瞧见佟贵妃过来,忙提醒了自家福晋,恭亲王福晋大惊失色,领着家眷屈膝行礼,佟贵妃笑言:“自家妯娌,你多的什么礼数。”
恭亲王福晋尴尬得不行,猜想刚才那些话佟贵妃一定听的真切,索性也不藏着掖着,说是侧福晋想念大公主,想去钟粹宫看看孩子,可她们是奉家里王爷的命来宫里请安送东西的,只想办了差事赶紧回去。
佟贵妃最懒得理会这些家长里短,可因听说孩子的事,心里就毛毛躁躁起来,冷笑一声:“弟妹说的不错,侧福晋也太不懂规矩,纯禧如今可是皇上的大闺女,和你还有什么相干,不说端嫔脸上挂不住,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恐怕不乐意,是喜欢闺女才领来的,弄得你们天大的委屈似的。”
妇人们赶紧赔不是,恭亲王福晋连声说再没有那些事,佟贵妃也没心思为难教训她们,就让赶紧去慈宁宫请安,叫她们先走,恭亲王福晋赶紧拉着侧福晋离开。
佟贵妃瞧见侧福晋眼里有泪花,心里更不舒服,不晓得戳在她心里什么地方,才好的心情又缠上愁绪,正转身要走,恍然觉得这个地方熟悉,脑筋悠悠一转,赫然想起当初,她让乌雅氏光脚站在这里,不仅害她大病一场,也多少害死了端嫔腹中的孩子。
佟贵妃浑身一紧,莫名其妙刚才小阿哥安静的笑容和摇篮里的布老虎跑到眼前来,她用力晃着脑袋,可怎么也晃不走。
“娘娘,您没事儿吧?”
“没……”佟贵妃的心咚咚直跳,捧着心门口大喘气,“没事……”
  ☆、112被皇帝接走(二更到
青莲关心道:“娘娘不如明日再去宁寿宫,您瞧着气色很不好。”一边说着,就让后头暖轿跟上来,要搀扶佟贵妃坐轿子,贵妃却伸手拦住,定了定神后,将四周看了几眼,“往后再来慈宁宫,不要走这条路,青莲你替我记着些,绕远了也不打紧,总之我不想再经过这里。”
“奴婢记着了。”青莲连声答应,之后一路远远走来宁寿宫,却见外头停了两乘暖轿,宫门开启,荣嫔和端嫔正好出来,两厢见了,二人赶紧过来行礼,佟贵妃素昔和她们没往来,只因如今荣嫔和惠嫔管着六宫琐事,才不得不偶尔见见,至于端嫔,刚刚还记起来当初的事,此刻心里更不自在,也许原本还能好好打声招呼,可这会儿扬起下巴就往宫门里走。
荣嫔和端嫔面面相觑,端嫔对贵妃有旧恨,低咒着:“野鸡似的仰着头,她就不怕扭了脖子么?”
“少说几句。”虽然荣嫔也不明白她们俩得罪贵妃什么了,想着惹不起躲得起,懒得计较这么多,说要去钟粹宫看看岚琪,两乘暖轿便悠悠转回钟粹宫,到门前时天上飘雪,荣嫔笑着,“才停了几日的雪,这一场下来,不知又要几天。”
“姐姐快进去坐吧,一会儿天色晚雪大了不方便回去。”端嫔心情好转,拉着她进门,荣嫔则问起,“前几日大家怕来了遇见皇上,显得故意来露脸似的,惠嫔宜嫔几个都跟我说不敢来,可是左等右等也没见皇上来过,皇上怎么总不来瞧瞧她?”
端嫔且笑:“她心里也不好受呢,只是不表露出来,咱们也别提了,不晓得皇上打什么主意,每日有乾清宫的太监宫女来问候,就是不亲自来一趟,不过万岁爷对她一向与众不同,我来这里久了,也惯了。”
说话功夫已经到了东配殿门前,里头正似争吵一般,宫女打起厚厚絮了棉花的帘子,就听布贵人说:“你敢绞了,我这就去找嬷嬷来,给你结结实实再绑上。”
两人赶紧进来,瞧见德贵人跪在炕上,一手拿着剪子,一手将衣裳撩起来,她要剪开捆在腰腹上的束腹带,眼珠子里眼泪打转着,脸上憋得通红,布贵人则不依说:“松了肚子可就收不回去了,你听话,再绑几天就好,将来肚子松松垮垮的,皇上瞧见不得厌弃了?”
一语说得小贵人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落,跪坐在炕上只管哭,荣嫔赶紧上来拿下她手里的剪刀,摸了摸腰头的束腹带,的确是紧了一些,笑着哄她又直起身子,亲手给重新绑了一遍,松了好些,岚琪脸上精神也好了。
环春几人打水来给她擦脸,又奉了茶水搬来椅子,一屋子人坐了,岚琪软软地靠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荣嫔坐过来拉她的手,往自己腰腹上摸了一把,颇得意地说:“瞧瞧我这腰身,不像生养过好些孩子的吧?”
岚琪摸在手里,果然纤腰如柳,肌骨紧实无一分赘肉,怔怔地点了点头,荣嫔笑道:“吃得起苦才好呢,咱们都是养尊处优的,洗澡都有人给伺候,每日只管歇着歇着,一身的肉就要长出来了,产后若再不肯吃些苦,松了的肚子就收不回去,你比我还年轻,难道往后要变得大腹便便?”
端嫔却来拉拉荣嫔的袖子,使了使眼色,可荣嫔反笑:“你们只管哄着她,不把心里的都说出来,她早晚要憋坏的。”转身问岚琪,“想孩子,还是想皇上?”
岚琪双颊绯红,赧然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娘娘取笑臣妾。”
“谁取笑你,我们这里三个都经历过,当年你又怎么劝布贵人的,那些话都忘了吗?”荣嫔俨然姐姐般,挽着岚琪的手说,“不是非要和你比一比,可如今孩子养在慈宁宫,你出了月子就能时常看见,皇上一日三回地派人来问你好不好,我们那会儿可没这么好福气,你若不知足,就只能落得现在这样难受,我可记得钟粹宫的德贵人,脸上只有花儿似的笑容,太皇太后才那样疼她的。”
岚琪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了,小阿哥去了慈宁宫后也不见这样,倒是听说太子康复,听说玄烨去看过儿子,听说太皇太后让她再多休养半个月,精神就开始越来越不好。
照她的脾气是绝不会这样,时常嘴边挂着知足常乐的人,怎么会由着自己抑郁到这份地步,可这些天越来越不好,今天满肚子的不自在,一听布贵人絮叨要她少吃些收收腰腹的话,心火一下子便旺了,就有荣嫔端嫔看到的这一幕。
“臣妾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总是不好受。”岚琪努力笑着,可眼珠子却滚落下来,布贵人只能苦笑着哄她,“我再不劝你了,你爱怎么吃都成,反正皇上总嫌你瘦,养胖一些也好,可别哭了。”
岚琪也非无理取闹,这些年被玄烨爱着,被太皇天后宠着,又有布贵人、端嫔照顾,她越来越像个皇帝的女人,再不能比做奴才那会儿的隐忍,何况那时候要忍的只是被人欺负,如今要忍的,是五光十色各种各样的*,人心就那么点儿大,谁都有承受不起的时候。
“姐姐还是管管我好。”小贵人终于缓过精神,软软一笑,荣嫔和端嫔都喜上眉梢,四人坐着说说笑话,荣嫔又教导她怎么给自己绑,再将那些老嬷嬷喊来也关照了别往死里勒,之后赶着天黑前回去,彼时落雪已如鹅毛飞舞,宫里各处积雪几寸,她下了暖轿走进屋子,身上就落一层雪。
吉芯没有跟出门,在家里照顾阿哥和公主,这会儿见主子回来,才过来伺候更衣洗漱,捧着暖暖的手炉递给主子,说道:“下雪那会儿,惠嫔娘娘领着觉禅答应来过,听说您和端嫔娘娘去宁寿宫了,就说不等了,大概往翊坤宫去了。”
荣嫔捧着手炉往儿女的屋子来,荣宪在写字她没打扰,儿子睡着午觉还没醒,她看了两眼才折回暖阁,慵懒地说着:“觉禅氏样貌的确出众,越长越好看,单瞧着德贵人是个美人,可若把她们放在一处,德贵人就比下去了,怪不得惠嫔不肯撒手,到处领着让露脸,也不怕上头几个嫉妒。”
吉芯将热茶递给她,立在边上说:“温妃娘娘是嫉妒不来的,倒是该防着些贵妃娘娘。”
荣嫔喝了茶,把玩着茶碗盖子,不屑地说:“她心里记恨大阿哥的事,翊坤宫那两位也不是省油的灯,反正推出来的是觉禅答应,在万岁爷面前得脸了,她好使得上劲,若不招喜欢反招贵妃这样的排挤,受苦受累的是觉禅答应,和她也没相干,惠贵人从来最会打算盘。”
吉芯则说:“奴婢瞧着,惠嫔娘娘对主子还算交心。”
荣嫔将茶碗递给她,自己找了自在的姿势歪着歇息,意味深长地说:“她对不对我交心,我不在乎,反正除了端嫔,这宫里再没有我能交心的。”揉一揉额角又轻声道,“她费尽心血去栽培什么小答应,现成好的人不是在眼前?”
吉芯知道主子是说德贵人,嘴上没接话,心里却明白,荣嫔如今上头照顾着太后,下头和德贵人走得近,为的还是阿哥公主的前程,自从皇上极少翻牌子,翻了牌子也不记档,主子暗下消沉了几天,精神缓过来后,就不再强求。跟了她十几年,深知主子若无这份气度心胸和涵养,怎么能从前即便赫舍里皇后在时,她也能被皇上看重。
但说起德贵人,吉芯从当年给她领路到现在,冷眼瞧着也颇有几分自己的看法,这会儿对荣嫔说:“奴婢也觉得,德贵人是极好相处的人,主子是该和德贵人多走近些,德贵人瞧着无欲无求的。”
荣嫔笑她:“你是没瞧见她今日的模样,看着是撒娇,其实心里烧着什么?还不是想见皇上,想养孩子的*?奶娃娃给他吃黄连,也能往肚子里咽,为什么吃得下,没尝过甜头啊,人都是一样的,谁能尝过甜头后,又安安分分地转回去继续吃苦?她也一样,越得宠越被捧,就越容易迷失,怪不得惠嫔说,很想看看她几时也有我们的今天。”
“这样说来,主子也不愿和德贵人走得近?”吉芯被弄糊涂了,她始终及不上荣嫔的心思。
荣嫔翻身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阖目要小憩一会儿,呢喃着:“她的确是最好相处的人,冬天炭炉多暖和,但你敢不敢贴上去烤火?还不烫坏了你一身皮肉。”
这一场雪,足足下了三四天,腊八这日,佟贵妃领旨在承乾宫熬粥宴请各宫妃嫔,太皇太后那里也下赐了永安寺的腊八粥,端嫔和布贵人不得不领着公主去承乾宫凑热闹,盼夏被岚琪留了下来,人都走后,就喊她进屋子,把自己那份太皇太后赏下来永安寺的腊八粥给她喝。
“从前你总说想吃永安寺的腊八粥呢,怪那些老和尚不多做一些,现在他们可多做了,知道宫里娘娘多了,分不过来怕打起来。”岚琪心情甚好地陪着盼夏坐,盼夏也不客气,大口吃了粥,让给她也吃了几口,恰好环春从承乾宫拿了赏赐回来,瞧见她们躲在这里,故意撒娇说岚琪偏心,岚琪让她也吃,环春却说佟贵妃赏的吃过了。
“各宫都去了?”岚琪引颈望着窗外,她不喜欢去承乾宫,也不怎么喜欢佟贵妃,可对见不到玄烨也见不到孩子,被生生关了几十天的人来说,对于热闹之处的向往,还真是从前不敢想的。
环春打开匣子,各色点心攒了满满一盒,说是佟贵妃特地让御膳房研制新的花样,各宫都送一盒,几位嫔主娘娘们再多得了一串香珠。
盼夏咽下满嘴的粥,见岚琪抓了一块点心给她,说吃饱了又放回去,好奇问起来:“温妃娘娘也来了?”
岚琪眼神一晃,却听环春说:“只派了冬云来,说病着不下床。”她出神想了会儿,叹息,“总不能一直病着,老实说,往后真见了,我也尴尬。”
盼夏不知那次的事,环春略知一二,见盼夏好奇追问,岔开话敷衍了事,不久盼夏离了回殿阁去看着炉子,环春将东西收拾好后,坐到岚琪身边讲:“前几日去内务府领东西,路上遇见冬云,闲话了几句,才知道之前阿灵阿大人进宫,被温妃一顿讥讽给撵出去了。”
岚琪眼睛瞪得大大的,环春继续道:“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都不是善主儿,您的心思可比不过,往后咱们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话音才落,突然听外头有人喊话,问东配殿有没有人支应,前面承乾宫里搭戏台,玉葵几人都跟着去凑热闹了,环春赶紧出来,却见乾清宫李公公的小徒弟在门前,见了环春好客气,笑着说:“姐姐赶紧给德贵人拾掇拾掇,奴才外头停着暖轿,万岁爷等着接贵人去前头。”
环春好惊讶,说还没到腊月十五,太皇太后不让出门,那小公公笑说:“万岁爷还能不从上头求了恩典再来接人吗?姐姐赶紧给德贵人打扮,奴才就等在门口,眼下各宫都在承乾宫聚着,等久了怕扎眼呢。”
环春让他在廊下喝口热茶,喊了盼夏过来一起帮忙,里头岚琪趴在窗口都听见了,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等环春进来,她已经翻出新作还没穿过的新袄子褂子和氅衣,笑嘻嘻得意地看着俩人:“你们再关着我呀。”
“不敢不敢。”环春也高兴,和盼夏一起帮岚琪打扮齐整,好些日子不梳头,多戴一支钗子岚琪就喊沉,她们俩也不理会她,照着规矩打扮好,氅衣风帽都戴严实了,扶着往门外走,这院子里的路岚琪都走好几回了,可钟粹宫门外的路,她已经几十天不曾踏足。
“真实在。”岚琪站在宫门口,听见前头锣鼓喧嚣,舒心地叹一声,“这才是脚踏实地了,等春暖花开了,我要光着脚去泥地里踩一踩才好。”
不等她再感慨,小公公迎着上了暖轿,之后一路朝前头去,岚琪也不问去那儿,心想左不过是乾清宫或慈宁宫,她现在连承乾宫都愿意去,只要能出门就成。
暖轿远行,这边众妃嫔陪着佟贵妃看戏,自她生辰那天的闹剧后,承乾宫许久没这么热闹,兴许座下没一个人心甘情愿来,但佟贵妃如今后宫独大,俨然副后之尊,暗下不屑挑衅是一回事,这样大的场面,连宗室女眷也在的场合,公然不给脸就说不过去了。而且佟贵妃素来出手阔绰,来她这里看戏喝茶,比宫里平时的规格更奢华更享受。
此时钟粹宫的小宫女来向端嫔禀告德贵人出门的事,端嫔好讶异,但听说是皇帝接走的,心里也懂轻重,转过身惠嫔和荣嫔问她怎么了,听说岚琪被皇帝接走,惠嫔脸上一阵黯然,但立刻强打精神笑:“到底不一样呢,咱们只管看戏吧。”
可她话音才落,对坐就有人哎哟出声,但见那拉常在眉头紧蹙,捂着硕大的肚子喊不舒服,她是二月里要临盆的人,今天明明可以不来,人家郭贵人就没来,她非要来露个脸,这下又不舒服,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果然贵妃脸上很不好看,冷冷对众人说:“今天这里所有的东西,可都让太医院的人查过的,你们且放心吃,但也别吃撑了回头不舒服,又赖上本宫下毒害你们。”
众人纷纷屈膝安抚贵妃,她还是很不高兴,敷衍了一声看戏,之后的气氛便急转直下,荣嫔几人坐在下手也都苦笑,贵妃娘娘您怎么就绷不住到最后一刻,今天一直好好的,还都以为佟贵妃转性,果然不是。
那拉常在被搀扶出去后,青莲好心跟出来,让用暖轿抬回去,几个小太监走着近路往她的住处赶,一边另有人去请太医,这边急着赶路,而岚琪那里慢悠悠走,前后差不了什么时刻,那么巧就在远处的岔路口遇见,两边都要走一条道,乾清宫来的小公公听说抬的是个常在,一时心急也没细想是哪个,便厉声呵斥:“皇上派的轿子接德贵人,你们着急赶投胎吗?没眼力的狗奴才,一边儿让着。”
不由分说抬着岚琪往前走,岚琪听见斥骂声,便问什么事,小公公和颜悦色说遇见几个太监宫女挡道儿,岚琪就没多在意,只喜滋滋等着见玄烨。
而这边轿子停下来等,那拉常在在轿子里听得真真切切,她肚子疼得紧,可人家还咒她赶投胎,气得脸红脸绿的,肚子越发难受,之后再匆匆送回殿阁,幸好没有大碍,但这份恨,是结在心里了。
对此浑然不觉的德贵人被轿子抬着一路往南走,可走了好久好久都不见停下来,打起帘子都见过了太和殿,本来不去乾清宫,还以为皇帝又要带她去看太和殿前的积雪,但这一回连太和殿都过了,再过了金水河,可就到午门了。
果然,岚琪被轿子颠得都快晕时,终于停在了午门下,德贵人被搀扶着下轿子,心里惴惴不安,谨慎地问那小公公:“再往外头,可就出宫城了。”
小公公笑:“万岁爷在城楼等您呢,元旦万岁爷要在这里宣捷,今日几位王爷一起来勘察,此刻王爷们都散了,万岁爷一人等您也去瞧瞧。”
岚琪这才释然,被小公公引着拾级而上登城楼,她久歇不动,爬几级楼梯就累得直喘气,好容易到上头,就听见暌违许久的玄烨在说她:“这么没用?”
岚琪立定,见皇帝一身白氅如圭如璧,城楼上风大,飒飒将氅衣吹起,里头露出明黄团龙袍子,日头下一晒便觉炫目耀眼。她恍惚看着,都不及去看他的脸,才要朝他走近,脚下一虚膝盖就软了,幸好身边的人搀扶,而玄烨很快就过来抱起她,蹙眉说:“怎么回事?这点路就走不动了。”
等在避风处放下,扶着她站稳,那边小太监搬凳子来,岚琪推手说不要,退后几步稳着身体周周正正朝玄烨行了礼,玄烨不耐烦,等不及就亲自拉她起来,嘀咕着:“朕才不稀罕受你的礼。”
岚琪却笑得很高兴,目光远眺皇城风光,直觉心胸舒畅,再看玄烨时便说:“可臣妾稀罕,在这里给您行礼,无上荣耀。”腰上却被人家紧紧一抱,大概自己说了什么人家也没听见,只有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玄烨温和地说她:“朕想你,想极了。”
小贵人微微撅嘴,无奈地说:“钟粹宫的门天天开着,您就是不来,还说想?臣妾可是想得哭了好几回,自己也知道没用,可是忍不住。”
玄烨欣然,问她:“真的?”
“假的呢?”小贵人撒娇,可又挣扎了一下从玄烨怀里脱身,镇重地说,“这里是庄严肃穆之地,臣妾和皇上好好说话。”
玄烨很高兴,拉着她朝前走,指着皇城风光给她看,告诉她三藩初定,元日要和皇祖母一起在此向全天下宣捷,帝王气盛傲然于世,可回过头却又对岚琪温柔地说:“朕有高兴的事,就想让喜欢的人也高兴,这里朕不能在要紧日子领你来,平日里不打紧,皇祖母也应了。岚琪你可知,你生小阿哥那天,南方赢了大胜仗?”
小贵人茫然摇头,冷不丁听见婴儿咿呀,倏然回眸寻找,便见乳母也裹着氅衣,怀抱着襁褓严实的小阿哥出来,身边有两个宫女搀扶,她抱着孩子徐徐拜下说小阿哥给皇阿玛和额娘请安,岚琪看得欣喜万状,玄烨轻轻推她一把,“快去把儿子给朕抱过来。”
看见孩子,爬楼梯的腿也不酸了,岚琪一路跑着到乳母面前,花盆底子踩得金砖吭吭响,却被乳母劝:“贵人小心些,可要抱稳了。”
她乐呵呵地笑着,稳稳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在乳母宫女的护送下到了皇帝身边,只等把儿子给了玄烨,乳母们才退下,玄烨抱着小儿子,转身让他瞧瞧皇城风光,笑着说:“赶紧长大了,好让阿玛早早给你出宫开府建牙。”
岚琪没仔细计较这些话,只是笑着立在边上看,可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想起曾经的梦境,那时候小阿哥还在肚子里,她梦见太子……指着自己的肚子嚎啕大哭。
“发什么呆?”玄烨见她出神,笑着问。
  ☆、113佟贵妃之悔
岚琪回过神,自然不敢说出心事,只笑着敷衍玄烨:“臣妾还是头一回见皇上这样抱着小阿哥,看得痴迷了。”
“都做额娘的人了,还傻乎乎的。”玄烨爱嗔,转身示意乳母们上来,让他们把小阿哥抱回慈宁宫,自己则挽着岚琪在城楼上逛了逛,再一起下来分坐暖轿回了乾清宫。只是才进宫门外头就有折子递进来,有上书房大臣等着见皇帝,一时闲暇也没有,岚琪独坐在暖阁里等了好些时候,再后来李公公便来请她,说皇上这边忙不过来,请德贵人先回去。
两人终究是没能好好说上话,不过在午门城楼上也说了不少,虽然几十天没见面,皇帝对自己的一切却了如指掌,连她发脾气哭闹的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小贵人才晓得自己在人家心坎里好好窝着,是玄烨真的太忙。
“德贵人,封印的日子已经定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园子里打点,就等着皇上和您过去住几天呢。”李公公安抚着德贵人,将她送到门外,一边让小太监压轿,一边亲手搀扶德贵人上轿子,岚琪感慨时光匆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宫女那会儿和李公公说过的几句话,转眼她连小阿哥都生了,是做额娘的人,而李公公年岁也渐渐长了,瞧着两鬓越多白发,不禁心疼说,“公公也要保重身子,皇上身边离不开你呢。”
李公公笑道:“奴才没有别的能干,就是身子骨还很硬朗。”
“我那儿有家里送来的野山参,我还年轻不敢大补,回头让环春给你送来,闲来泡茶喝也好。”岚琪说着进了轿子,暖轿缓缓离了乾清宫,小贵人坐在里头身子一软,想起方才种种,心里满满的。
本以为再见玄烨会满腹感慨,可两人宛若十几年老夫老妻似的,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味道,嬉笑说话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他又对自己身上一丝一点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捏着手说皮肤更细嫩了,挽着腰问怎么缠了又硬又厚的东西,还比了比身高说她怎么又长高了,小贵人才笑说孕中穿软鞋显得矮一些,如今穿回花盆底子才看着高了。
皇帝很忙,可细心的事儿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甚至知道小阿哥一天要吃几回,知道他几时醒着几时贪睡,岚琪依稀记得佟贵妃生辰那天,皇帝还自责对孩子们疏忽,也不晓得如今他是对每个孩子都关心了,还是只看重自己的小阿哥,而方才皇帝抱着儿子在城楼君临天下的模样,此刻想起来还是心里突突地跳。
她晃了晃脑袋,叮嘱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孩子能平安健康就是天大的福气。”
轿子一晃一晃,也不知走到何处,突然听见热闹的动静,晓得是近承乾宫了,便觉轿子停了下来,边上有小太监说:“德贵人,前头承乾宫里几位娘娘散了,您且等一等。”
岚琪心头一动,忙道:“让我出去,娘娘们过来,我岂能坐在轿子里等。”
便有小太监来打起门帷,搀扶她下轿子,还不等压轿,前头乌泱泱从承乾宫散出许多人,荣嫔、惠嫔几位走在前头,其余贵人常在一并答应宫女拥簇在身后,几经大选,如今后宫充盈兴旺,妃嫔们莺莺燕燕地走出来,好些人岚琪都对不上名号。
默默无闻的宫嫔自然没什么人认得,可圣宠不倦的德贵人谁不认识,众人瞧见她等在路边,身边几个小太监又像是乾清宫模样的,一时都明白德贵人打哪儿回来,可人人都知道她还奉旨在坐月子,不免都心生不平,心下发酸,想想夏日里那般争奇斗艳地博宠,还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人。
岚琪上前给荣嫔几位请安,宜嫔直来直去的人,笑着问:“这是从乾清宫回来?不是还在坐月子吗?”
岚琪也觉尴尬,早知道让小太监绕路从后头走了,不得不照实说:“皇上召见臣妾说几句话,这就要回去的。”
宜嫔笑说:“没什么,只是里头……”她朝身后指了指,“你都出门了,也不来问候一声,怕贵妃娘娘不高兴呢,不如现在进去请个安,你再回去不迟,年节上热热闹闹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边上安贵人哎哟一声,凑在宜嫔身边说:“娘娘是好心提醒,可德贵人奉旨坐月子,又奉旨去乾清宫,贵妃娘娘再尊贵,也比不得上头,别您出了这个主意,贵妃娘娘觉得不自在,贵人又心里不乐意,反弄得您里外不是人。”
她说这句,身后几位常在答应都上来向德贵人行礼,而后各自散了去,似乎怕趟这浑水,而宜嫔已经瞪了安贵人一眼不理睬她,径自走近岚琪说:“要不要我陪你进去,到了门前不进门总不太好,咱们端得礼数周全,总没错的。”
岚琪欠身称是,也不必宜嫔相陪,自己带着小太监要进门去,不过未及走入门内,青莲就迎出来,满面堆笑说:“娘娘看了大半天戏累了歇下了,听说贵人来了,让奴婢迎了您,说不必去请安,等您养好了身子再聚聚才好,小年里承乾宫还搭戏台,请您再来看戏,喜欢哪一折子戏,回头让环春写了送来娘娘知道就成。”
青莲的话说的客气又周到,岚琪顺着台阶下,在门前行了礼,转身再回来,就瞧见安贵人挤眉弄眼地不自在,宜嫔别过众人要走,转身喊上觉禅氏同行,却被惠嫔留下说:“妹妹让她为我们走一趟吧,那拉常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她总是在那里住过受过照拂的,让她去瞧瞧好来回话,我和妹妹一同去翊坤宫瞧瞧郭贵人。”
岚琪立在一旁不语,看着几人分散离去,荣嫔领着荣宪公主要和端嫔去钟粹宫坐坐,几个小公主便来腻歪着岚琪一起走,众人这才从承乾宫挪回钟粹宫里,都聚在东配殿,问她去了何处,因李公公交代皇帝让她只说在乾清宫就好,就以此敷衍了。
这一边,觉禅答应奉命往从前的住处去,她身份低微没有暖轿可坐,路上难免积雪薄冰,那拉常在住得又偏,比不得她如今随宜嫔居翊坤宫,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近,拐过路口刚要进门,前头步伐整齐地过来一队侍卫。
侍卫遇见宫嫔大多要先避让,可觉禅氏瞧见为首的那个人,而走在队伍前头的那一个也清楚看到了她,两边目光火辣辣地互相注视着,觉禅氏只听身后宫女说:“主子,咱们该进去了。”她随口应一声,转身拾级,却一脚踩在台阶角落上,花盆底子一别,整个人扑在台阶下,边上宫女没来得及搀扶,才沾着手结果跟着一起滚下去。
那边的侍卫急匆匆过来,将一干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觉禅答应抬头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心酸难耐,推开了他的手,稍稍欠身道:“纳兰大人有礼。”
容若怔怔地看着他,今天他当值来巡视宫闱,因着年节上宫里往来人多,防护更要比从前严谨,虽然心里一直想着哪天能在路上遇见她,又知她深居宫中甚少出门,屡屡失望后也不敢多想,哪知今天竟见到了。
觉禅氏自到了翊坤宫后,宜嫔郭贵人还算照拂,虽然只居翊坤宫后院的小屋子里,胜在整洁清净,宜嫔郭贵人时常又送东西给她,或喊去前头闲话家常,终日忙着给几位娘娘做好看新式的衣裳,日子充实不再胡思乱想,惠嫔又隔天就来窜门子瞧瞧她,比起在这里随着那拉常在时好多了。
自然她有心让自己好好活下去,在什么地方都是好的。再者增了年龄,眉眼越发长开,每日膳饮丰富,宫女伺候周到,身上再不见羸弱之气,渐渐有宫嫔气质,且天生的美人胚子,宜嫔郭贵人只算中上姿色,连贵妃那等上乘娇媚的,在她身边也几乎要被比下去,幸而还只是答应,穿着打扮尚简单低调,才不至于真的在人前扎眼。
这一切容若也看在眼里,表妹已然成了个女人,不再是从前的孩子,可这个女人如今是自己再高不可攀的宫嫔,莫说从前青梅竹马亲昵嬉闹,如今好好说句话,都成了奢侈,前些日子她过得不好,容若每日也跟着煎熬,近来听说她越发好些了,才安心。
此刻瞧见表妹好端端在眼前,心下难忍,经不住说:“答应可安好?时下天气寒冷,您久有哮症,还望保重身体。”
觉禅氏眼神一晃,堂堂侍卫外臣,岂能知宫嫔旧疾,这一句话便道尽他们从前的千丝万缕,各种心酸涌上心头,别过脸道一声:“我很好,多谢纳兰大人。”说罢扶了宫女的手重新拾级而上,头也不回地入了门去,她心里是明白的,再多说几句,哪怕这里再偏僻,也照样能传出闲话弄得人尽皆知。
进了门,瞧见眼前熟悉的院落,想起从前来此后几番寻死觅活,想起被贵妃一顿责打趴在床上奄奄一息,德贵人说的不错,她是有寻死的胆却没有寻死的心,自以为无惧生死,自以为生无可恋,其实根本就不想死,真正想死的人,早不在人世了。
帘子打起,宫女出来瞧见她,笑着说:“觉禅答应来了?快请屋子里坐,主子正念叨没人来瞧瞧她呢。”
觉禅氏回过神,收敛心情往门里去,她住在这里时也不常来那拉常在的屋子,彼时她还只是个官女子,连宫女也不怎么待见她,加上自己总不能安分活着,那拉常在讨厌自己她心里一直明白,离了后不曾再有往来,可不能违背惠嫔的话,今天只能硬着头皮来,现在听见宫女这句客气,直觉得可笑。
进了门,就见大腹便便的那拉常在歪在炕上,那拉常在也有几分姿色,不然也不能两次怀胎,但若说皇帝喜欢她,不如说她运气好肚子争气,上头几位盛宠的都不见这么好运,她统共侍寝那么几回,就都遇上了。但那拉常在自己似乎不这么想,觉禅答应一直知道,她心气儿高着呢,时常说,等阿哥们长大了,她就有指望了。
此刻瞧见觉禅氏来,唉声叹气说:“偏是年节上,都没个人来瞧瞧我,还是妹妹你有心呢,本以为去了翊坤宫,眼价儿高了,再瞧不起我们这偏僻地方。”
觉禅答应不说什么,只问好不好,说惠嫔、宜嫔几位娘娘担心,差遣她来瞧瞧,立时就要回话,不能多陪。可那拉氏却似没听见,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一会儿拉着她问有没有被皇帝召见过,一会儿说她们好歹姐妹一场,往后要互相扶持,还巴结着问能不能想法儿也让她迁入正经宫阁里去住,这里太偏僻叫个太医都好半天,觉禅答应只能一味敷衍说:“臣妾回头帮您问问。”
说话时,小宫女捧着礼盒进来,说钟粹宫端嫔连同德贵人、布贵人一起下的赏赐,因敬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及贵妃、温妃两宫,只等她们派完了这才送过来,那拉氏让来瞧瞧是什么东西,见不过是寻常物件,似乎很失望,恹恹道:“三人合在一起,都只这些?”
且说那拉氏,才生万黼阿哥时,还是挺好的性子,但眼瞧着人人都过得比她好,自己生了阿哥也好像不存在似的,到如今都第二胎预备临盆了,依旧没人高看她,像是她怀得不是龙种一样,对比着德贵人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境遇,心中越来越不平,渐渐就生了恨。
“我还算好命,太医来瞧说没事,妹妹你可知道,我赶回来的路上遇见德贵人到前头去,你猜那些奴才怎么说我,怎么逼着我让路?”她提起前头路上的事,就满肚子火气和委屈,又拉着觉禅氏喋喋不休说了好半天,后来更是嘤嘤哭泣起来,抽搭着,“我怎么就不如人了?我肚子里的不是龙种吗?”
觉禅氏听得耳朵嗡嗡直响,要紧不要紧的话都只听得只字片语,她并不关心那拉常在的境遇,对德贵人的隆宠也不羡慕嫉妒,她的心还系在刚才遇见的那个人身上,宫里的女人如何,她不在乎,大概唯一明白的,是惠嫔把她当垫脚石这件事,而这也是她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途径。
她如今想好好活着,为的是外头那个人,也能好好活着。
终于离了那拉常在,觉禅答应直觉得耳根清净,走出门来,总觉得外头有些不一样,领着宫女沿着来路回去,路上积雪薄冰都不见了,身边小宫女嘀咕:“好像有人把路扫过了,这里偏僻,宫人们不尽心打扫也是有的,这会子倒扫得很干净。”
觉禅答应心里又暖又疼,深知是谁派人来清扫了这一条回去的路,定是那个人怕她路不好走,再摔一跤。之后一路盼着能再遇见他,可毕竟是深宫之中,哪能那么容易再见外臣,只能默默祝祷,盼着容若好。
快到翊坤宫时,想起来惠嫔也在等自己回话,担心宫女们说起遇见侍卫的事,便叮嘱她们不要多嘴,省得有人说三道四,之后到了宜嫔、惠嫔面前,将那拉常在的状况说了,就听郭贵人在边上叹:“咱们这样的,当然不能和钟粹宫那位比了。”
宜嫔没接妹妹的话,嘱咐桃红隔天再去看看,却听惠嫔说:“阿哥所里时常传太医,自从那次在承乾宫一闹,其他孩子都没事,我们大阿哥夜里就活蹦乱跳了,可万黼一直都不好,听说太医私下已经说,怕是不中用。”
郭贵人酸溜溜道:“但咱们万岁爷,满心只惦记才出生的小阿哥,连太皇太后和太后,怕是都忘记还有这么一个孙子了。”
宜嫔看了眼妹妹,示意她噤声。妹妹的性子不仅比她直,所求所想更比她现实,说什么入了宫就要给家族争脸面,活得不上不下有什么意思,本也不天生矮人一截,该是自己的就要争一争才好,而她这股子气性似乎也合了皇帝某处脾胃,至少比起其他人,她算是招人喜欢的,但始终及不上乌雅氏半分,还是在她有孕时钻了空子,所以一直愤愤不平,也不许人提起。
惠嫔冷眼瞧着郭络罗氏姐妹,心叹自己没能有一个这般张牙舞爪的小妹妹在边上,从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侧目看觉禅氏,这丫头现在能好好活着她就念佛了,也不晓得哪天才能开了心窍,真真白长了这样好看一张脸,皇帝哪儿来那么多功夫留心每个女人,不自己赶上去邀宠露脸,一辈子都没指望。
叹息归叹息,如今也不是时候,乌雅氏盛宠,没必要非找个人去和她比肩,阿哥们还小,等个三年五载都不怕,兴许那时候皇帝又有新宠,为了乌雅氏费太多精力,到头来又换一个新人,她折腾不起,好容易找着这枚漂亮皮囊的棋子,一招一式都要看准了下才成。
众人絮絮又说几句,惠嫔便离了翊坤宫,觉禅氏也要回自己的屋子去,才要走却被郭贵人喊住说:“你就这么甘心听凭惠嫔摆布?”
边上宜嫔大惊,嗔责妹妹:“你又胡说八道,她和惠嫔也算亲戚,当然走得近些。”
郭贵人却不理睬姐姐,慢悠悠走过来,三四个月的肚子还不明显,身体倒已经胖了不少,自然嫉妒觉禅氏花儿一样的容貌,柳条一样的身材,眼瞧着惠嫔领着她到处露脸,就差直接送去龙榻,当然不自在。
“你既然住在翊坤宫,就别再向着惠嫔的心。”郭贵人毫不客气地说,“宜嫔和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明白,我们俩不会指望你去博宠邀宠,你若能保证往后不会帮着惠嫔来算计我们,就安安稳稳在翊坤宫里住一辈子,谁也不会欺负你,可你若还成天愿意跟在惠嫔屁股后头转悠,别怪我们把你当外人,翊坤宫自然也就容不得你了。”
宜嫔眉头紧蹙,拉开妹妹说:“大家好好住在一处,你胡说些什么。”便推觉禅氏,“回去吧,她今天身子不好火气大,孕妇嘛。”
觉禅氏也不愿计较理论这些话,福了福转身就要走,可郭贵人却不依不饶,喊住她说:“问你的话呢,怎么不回答?”还对着她姐姐说,“姐姐性子太好,再好下去什么人都踩到咱们头上去了,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惠嫔打什么主意,大家还要藏着掖着吗?她自己都不见得怕人说呢,巴不得到处表白,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小答应跟着她。”
“臣妾不会和您争抢什么,惠嫔娘娘也没利用臣妾做什么,郭贵人您保重身子要紧,若是瞧着臣妾不顺眼,臣妾搬了别处去就好,总是您和腹中孩子要紧。”觉禅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今日不给个答复,怕是不让她走了,她之前活成那样都挺过来了,还在乎一个小妇人的口舌,宫里的女人不都这样,那拉氏如此,郭贵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上头比不过,欺负欺负不如自己的,权当安慰了。
郭贵人眼中有火,冲宜嫔道:“姐姐听听,人家还不屑住在这里呢,怪姐姐瞎好心,带她回来做什么?咱们姐妹清清静静的多好?”
“你够了。”宜嫔恼火,昔日是她要留觉禅氏的,她自然有她的计算,妹妹这一通胡闹,只看着眼前好,哪里晓得日后的打算,惠嫔终究是这宫里老资格的人,不说交好,起码不该得罪,现在这番话但凡觉禅氏搬过去说一遍,可就再难有平日的客气了。
“你回去吧,看在我的面上,别与她计较。”宜嫔好声好气地说,支开了觉禅氏,回头瞪着妹妹摇头,郭贵人却不甘心地坐下,气呼呼说,“姐姐何必看惠嫔的脸色,她在宫里熬了这些年,也只在嫔位,你比她年轻,哪怕没子嗣也与她平起平坐了,往后有了一男半女还不知怎么越过她呢,怕什么?”
宜嫔直叹气:“我怕她做什么,你这丫……”
“主子,乾清宫来人了。”
宜嫔正要训斥妹妹,桃红从外头来,说乾清宫派人来传话,说是皇帝夜里要来翊坤宫留宿,李公公请宜嫔早些打点准备,宜嫔当然高兴,可郭贵人却指着桃红说:“派人去把后院那个狐媚子看管好了,别让她来坏了姐姐的好事。”
腊八的好日子,皇帝去了宜嫔那里,众人都背地里嘲笑贵妃和温妃如今黯淡无光,却不知玄烨早派人来知会贵妃,说她今日宴请六宫和宗亲女眷辛苦了,要她好好歇息一天,明后几日都要来承乾宫小住,所以外头的人还在笑话时,贵妃早就高高兴兴让青莲打点准备,盼着皇帝来时能高兴。
这会子宫里最多等着收拾的,是各宫和宗亲女眷们的节日贺礼,青莲带着小宫女分门别类的摆放着,佟贵妃闲不住,也过来瞧瞧,一般的东西她不入眼,看着看着,突然问:“后头送了什么?”
青莲知道她问钟粹宫,便找出来,也不过是寻常的点心茶叶,毫无新意,不过随礼的纸笺很精致,上头一手秀气的字,佟贵妃拿在手里看着,似自言自语般:“她写的吗?”
“娘娘问谁?”青莲道。
佟贵妃回过神,随手扔下说:“没什么,瞧见这字挺好看的,不是说钟粹宫里都是读书人吗?”
青莲笑道:“是说德贵人吧,也就她爱看书,端嫔娘娘和布贵人照顾公主们还忙不过来呢。”
佟贵妃想起来纯禧大公主,想起来那天恭亲王侧福晋的眼泪,心头沉甸甸的,将心比心,若是自己的女儿被过继抱养走,她也一定痛苦。怪不得当初惠嫔拼着鱼死网破也要抢回大阿哥,此一时彼一时,那天她冷着脸说侧福晋不好,可回过头心里就打颤,胸前堵着不愿承认的后悔,总觉得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
最可笑的是,她还曾经跑去问乌雅氏要未出生的孩子,言辞凿凿威逼利诱,自入宫以来针对这个小贵人,折磨也好羞辱也罢,怎么都没压住她的光芒,春笋般一个劲儿地往上窜,眼看着要成竹成林了,反观自己,除了贵妃的头衔,空荡荡的承乾宫,一无所有。
贵妃神情渐渐暗淡,呆呆地坐到炕上明窗下,外头的光线越来越弱,她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淡,每次想起乌雅氏,就会想起那天她走进来对自己说的话,到底这个女人要有怎样的心胸,才能不计前嫌地去帮一个屡屡欺负自己的“恶人”。
“我是个恶人吧。”佟贵妃喃喃自语,打从钮祜禄皇后死,她心里就空荡荡的,好像没了可以针对顶角的人,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等再静下来想一想时,就发现自己根本从来都不晓得怎么过日子。
进宫时阿玛说,你要帮着皇上对付钮祜禄氏的人,进了宫阿玛又说,佟家没出过正经的皇后,你要为了佟家争一口气……到如今钮祜禄皇后死了,温妃自绝后路,阿玛就让她别争别抢,安心等,等水涨船高封后的日子。
可这一切,到底与她自己什么相干,是不是等有封后的那一天,往后她的死活也再没人理了?
那一次千夫所指,所有人等着看佟贵妃被拉下马时,站出来帮自己说句话的,是谁?
  ☆、114皇帝的宠溺(二更到
青莲捧着一方精致的匣子走过来,瞧见佟贵妃发呆出神,心里叹了叹,走近后说:“娘娘,这是咸福宫温妃娘娘送来的礼物,您要看一看吗?”
贵妃微微皱眉,嫌恶地说:“她还有心思送东西给我?”
“您毕竟是贵妃娘娘,皇上身边最尊贵的人,温妃不懂,她身边的人还有钮祜禄家的人总是懂礼数的。”青莲打开匣子,里头卧了一柄翡翠如意,莹亮通透的水头,用整块翠玉雕琢而成,又拿真金白银镶的底座,这样阔绰的节礼,不愧是满洲旧贵,家中的确富庶非凡。
但佟贵妃娘家是辽东大族,几代富贵殷实,再值钱的东西她也不稀罕,更不用说区区一柄翡翠如意。她从懂事起,就晓得自己是比宫里的公主娘娘都不差的千金小姐,宫里头最富贵的殿阁等着她去住,那时候还有赫舍里皇后在,家里没敢多想什么中宫之位,可等不及她长成入宫,赫舍里皇后就西归瑶池,贵妃是耳听着说佟家要出正正经经的皇后的话进了宫门。
可这一头扎进来,迷迷糊糊到今天,连钮祜禄皇后都死了,她才发现自己除了与人争与人抢,还会做什么?
“娘娘,娘娘?”青莲轻轻唤主子,笑着问,“怎么今天总是发呆?”
“大概是白天的戏太吵了,现在脑袋里空荡荡的,你们收拾东西去吧,不必都拿给我看,我也没稀罕的。”佟贵妃不在意地说,“赶紧收拾好了,把琴拿出来擦一擦,我练练琴,明儿皇上来喜欢听。”
青莲答应着,转身正要走,佟贵妃突然又喊住她,眼底不知泛起什么光芒,突然说:“不要拿琴出来,皇上明日来,我不弹琴了。”
“可是……”
“我又不喜欢。”佟贵妃说出这三个字,心头竟是一松,更继续道,“明天就算他问起来,我也照实说,我喜欢的事做不成,为什么还要总做不喜欢的事,把琴扔了吧,我再也不想碰了。”
青莲唏嘘,念着主子总想一出是一出,这琴是断不能扔的,只去吩咐小宫女好好藏起来,之后收拾完了东西,准备来问几时摆膳,却见贵妃蜷缩在炕上,脸色苍白一头的虚汗,吓得问怎么回事,她只呻吟着说肚子疼。
承乾宫请太医,几乎随叫随到,太医看过说是绞肠痧,指尖放了血,服了沉香丸,不久贵妃便昏昏睡去,太医私下又与青莲说,绞肠痧源系心肝,贵妃年纪轻轻肝火旺盛,长久以往不是好事,宜舒心养性为佳。
青莲哪里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向苏麻喇嬷嬷都禀告过两回,但贵妃的肝火岂是旁人能控制的,太皇太后已然不像从前那样见了面就训诫教导,大概也是念着她的身体,可她总没事给自己添烦恼,谁拦得住。
送走太医不久,乾清宫和慈宁宫来了两拨人问怎么回事,之后再有人来,竟是说皇帝今夜过来,让收拾一下预备迎驾,但贵妃好容易才睡下,青莲决定做主不喊她起来,静静候着圣驾来临,想着能让皇帝瞧瞧,她家主子也有可怜柔弱的模样。
但六宫皆知今晚皇帝先翻了翊坤宫的牌子,要去见宜嫔,可突然贵妃就不舒服,还煞有其事什么绞肠痧,听着怪唬人,谁晓得她关起门倒腾什么鬼主意。温妃能从半路将皇帝从德贵人手里抢走,贵妃怎么就不能把还没进翊坤宫门的皇帝拦回来?如是贵妃明明病得辛苦,外头人却只看热闹,说宜嫔姐妹之前得罪了贵妃,才有此报应。
话传到钟粹宫时,岚琪正沐浴,暖暖地窝在浴桶里,懒洋洋得就快睡着了,玉葵捧着香胰子进来,絮絮叨叨说起这件事,搅了她一阵困倦,之后利索地洗了澡起身,像模像样学着荣嫔教的法子给自己绑上束腹带。等收拾妥当了,听见玉葵和绿珠还在嘀咕这件事,便朝环春使了眼色,环春会意出去,俩丫头挨了一顿骂,终于老老实实了。
环春顺便端了一盏红豆汤进来,洗完澡正口渴,岚琪一口气灌下大半碗,一时气喘吁吁,颇有几分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柔弱,软软地歇在炕上,想着今日和玄烨相见的光景,根本顾不得前头承乾宫或病或抢,自己的幸福还享受不过来,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
此时盼夏过来,问说布贵人那里炖了乌鸡汤要不要进一碗,岚琪摆手推了,谁晓得盼夏兴起也说前头承乾宫的事,说听见端嫔的小太监来回话,讲佟贵妃病得不轻,像是真的,但翊坤宫那里又出幺蛾子,说郭贵人胎儿不好,也急着请太医。
“今天奴婢没去前头看戏,果然更热闹的在晚上,大过年的,几位主子还嫌太清净吗?”盼夏啧啧,被环春嗔怪几句,之后打发了,回来见岚琪若有所思,宽慰她说,“反正咱们离得远远的,她们闹出天也不相干,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不喜欢您卷进去。”
岚琪点点头,叹一声:“真真假假都在人心,和别人过不去,也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她这句话一点不错,翊坤宫这里,郭贵人非要闹腾太医来,太医瞧不出不好,她只管哼哼骂太医没用,但再怎么装,也不见乾清宫有动静,莫说皇帝亲自来,就是连个太监也没来问过,郭贵人气得真要不舒服了,宜嫔忍不住说:“你何必呢,皇上多英明,这个节骨眼儿,咱们就是真病了,也要忍一忍啊。你再这样毛躁自作主张,咱们也别做亲姐妹了。”
这句话说得重了,郭贵人承受不住,伤心哭泣了好一阵,呜呜咽咽说还不是为了姐姐,凭什么贵妃装病就装得,她就装不得,宜嫔见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再解释,负气回自己的正殿去,出门却见觉禅氏从后头过来,一时也没有好脸色,冷冷说:“她最厌恶见你,你又来做什么?”
觉禅答应是听说郭贵人不好,才想来问安,毕竟在一处住着,她又矮人一截,不能不尊重,没想到只得了宜嫔这句话,好在她不介意,行了礼就乖乖回去,却不晓得自己的背影被人牢牢盯着。
宜嫔在她身后看她绰约的背影,感慨沙土盖不住金子,当日奄奄一息的女人抬进来时,谁能想到养出今日的模样,有些人涂脂抹粉娇首弄姿还嫌恶心,她不过随便走走路,都闪烁着光芒,美人就是美人。
这宫里最不缺美貌,可也最稀罕美貌,说不好听的,皇帝随便找个宫女睡一晚,也得是个好看的才能入眼吧。
算盘珠子在宜嫔心里劈啪作响,这宫里头,又不是只惠嫔一个人会打算盘,她今日被贵妃拦走皇帝的恨,早晚一分一厘都要算回来。
夜色降临,承乾宫里灯火齐明,佟贵妃昏沉一觉醒来,瞧见外头亮得白昼似的,还以为一夜过去了。只等青莲到身边,才晓得是皇帝来了,本是来看望自己,谁知突然有军情,径直把折子送来,又召见了几位大臣,直接在承乾宫里办朝务,都有大半个时辰,眼瞧着是该散了。
贵妃听得目瞪口呆,青莲只管哄她:“皇上听说您病了,翊坤宫也不去,赶着过来瞧瞧,见您睡得沉也不舍得叫醒,坐了没多会儿李公公就来传军务,一刻不耽搁的就在偏殿做事了,外头灯火一路亮到乾清门,各宫闭门落锁不得走动。”
“弄得人心惶惶,人家又该说我蛊惑君心,霸占着皇帝不让回乾清宫。”佟贵妃冷笑一声,话虽如此,可见玄烨待自己这样好,她还是很安慰。回想当日温妃下毒时玄烨起先还怀疑她,那一句句击碎心扉的话,至今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去泡参茶给皇上,我这里好好的。”贵妃推青莲出去,青莲却笑,“乾清宫的人伺候着呢,奴婢插不上手的。”
贵妃此刻身上轻松了许多,那病是急症,来得急去得也快,可到底病一场,只怕今晚都不能和皇帝同床,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就是命吧。
又过半个时辰,外头渐渐静了,小宫女来通报说大臣都已离开,一路往乾清门的灯火也熄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贵妃也已穿戴整齐,便扶着青莲往偏殿来,想亲自迎玄烨去正殿休息,可才走到门边上,未及转身进来,就听见皇帝在说话。
“园子里去不成了,封印的日子里要盯着南方前线,吴世璠也惦记朕元日宣捷的事,还想反扑一下,大军严阵以待,朕去了园子也不踏实。你且想想在宫里还有别的什么有趣的事做,总要弥补一下岚琪,才说好领她去园子里逛逛,言而无信已是朕不好了。”玄烨那里心情甚好地说着,“你明日先去回了皇祖母,说朕瞧着德贵人养得极好,不必等腊月十五,明日就让她自行出门走动,去慈宁宫帮着照顾小阿哥,她前些日子心情总不好,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这些话字字句句里透着宠溺心疼,佟贵妃听着很不是滋味,才想振作精神进门去,又听玄烨说,“你去瞧瞧贵妃醒了没有,若还是没醒,朕回乾清宫去了。”
贵妃心头一抽搐,连忙跨门进来,满脸堆笑:“皇上,臣妾好了。”
  ☆、115离宫抚养的皇子
玄烨闻声见贵妃进来,她脸上气色并不好,胜在笑容明媚,心知此刻若离去必然惹人伤心,本也是来看望她陪伴她的,既然醒了自然不必再走,起身绕过桌案来挽着贵妃的手说,“你又出来做什么,太医不是要你静养。”
一边说着,就领贵妃回寝殿,她一路言笑,也直率地说听见皇帝讲要回乾清宫的事,自谦地希望皇帝能回去好好休息,玄烨则说要陪她,而又听贵妃提起听见说不带德贵人去园子里的事,贵妃笑着宽解皇帝:“今天的戏码很热闹,可惜德贵人没在,小年里臣妾也要请戏,正好皇上不去园子里了,不如就让德贵人来承乾宫看戏。”
玄烨略有些尴尬,但见她大方从容,不论是真心还是敷衍,眼下拂了面子大家都不好看,怪自己不该在这里提什么乌雅岚琪,只能笑着随口应几句,之后便将话题带开,不愿在岚琪身上绕。
贵妃见皇帝和气,也不想惹恼他不开心,两人好好说会儿话,伺候进了宵夜,贵妃又服药,总算一夜相安,翌日玄烨从这里去上朝,说夜里再来看她,其他诸人皆不提,至于翊坤宫里宜嫔,自然有李公公去打点。
倒是钟粹宫里有笑话,紫玉和绿珠一清早从慈宁宫去拿苏麻喇嬷嬷做的阿胶糕回来,笑着说起李公公去请安,传皇上的话,请太皇太后让德贵人提早结束坐月子,绿珠撑着腰笑:“李公公被太皇太后一顿责备,说你们大男人懂什么女人的事,瞧着好了底子里还虚呢,七八天的也等不及?皇帝年轻,你在宫里那么久,这些道理还不懂?”
紫玉在边上捂着嘴笑:“李公公脸都绿了,他老人家还是什么大男人呀?”
俩丫头笑得痴,被岚琪骂了,说不能对李总管不敬,皇上身边的事都指望他的,绿珠和紫玉也不会当真,乖乖说再不取笑,把苏麻喇嬷嬷熬的阿胶糕拿给主子,但嬷嬷说东西是好的,就怕她吃了血旺,她近来脾气总也不好,等太医来瞧瞧能不能吃,先让搁着。
然不多时李公公就亲自来了,绿珠和紫玉满面笑意,岚琪怕她们失礼,直接给打发出去,迎了李公公屋子里坐,李总管不敢坏了规矩,只站着将皇帝交代的事说了,说暂时园子里去不成,德贵人这里也不用再打点准备什么。
岚琪虽然本因要随玄烨去园子里小住几日而兴奋,但也有隐忧,怕因此遭六宫侧目,一来她从不希望自己身上有卓然于众的光芒,二来太皇太后一直要她记着当初的痛,所以单独随驾去园子里小住这件事,她兴奋过后便只有忐忑,而今不用再去,心里踏实许多。
李公公走时,岚琪让环春将家里送来的野山参等一并滋补品都打包让他带去,李总管千恩万谢地离了,绿珠却进来说:“也不是奴婢小气呢,李总管打从皇上小时候起,就被太皇太后指了伺候在身边,宫里宫外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您这些野山参他还未必看得上眼。”
岚琪何尝不明白这些,她自己也从宫女来的,莫说李公公这样内监宫女里最高地位的人,就是从前钟粹宫的王嬷嬷,也日日受着小丫头太监的孝敬,只是她自己一直记着李总管的好,当日夜闯太医院,李公公心善绕过自己也救了布贵人,追溯起来若没有李公公那一念善心,布贵人兴许已经不在了,而自己也不定被打发去了什么地方。
想起这些,岚琪都不记得嗔怪绿珠,只感慨岁月匆匆,她在康熙十二年入宫,眨眼就要进入十八年,恍然梦一场,从宫女到宫嫔,如今都是做额娘的人了。
恰好端嫔和布贵人过来坐坐,在门外就听见绿珠叽叽喳喳,进来坐下后,端嫔说起这一次皇帝亲自照顾太子出痘疹的事,唏嘘着:“这件事儿倒忘记提醒你,往后伺候在身边也要留心说话。咱们万岁爷没有阿玛额娘的缘分,先帝和孝康皇后都走得早,可最让他心里梗着的,还是幼年出痘疹,被送出宫养的事,还是头一回听说皇阿哥小小年纪就被送出去养,那时候李总管就在皇上身边了,也不怪他是这么多年来皇上第一信任的人。”
岚琪也听说过玄烨幼年被送出去养的事,先帝后宫里多蒙古妃,但蒙古妃虽尊贵也不得宠,只以孝献皇后独宠,孝康皇后当年在后宫不受瞩目也不得宠,只等生了玄烨后,才得太皇太后喜欢。可玄烨却不幸出痘疹,顺治爷唯恐儿子将病传给后宫妃嫔和其他阿哥公主,硬是不顾彼时的太后反对,把年幼的玄烨离宫抚养,但当时谁都明白,顺治爷是心疼他体弱的董鄂妃,只怕她一人染病罢了。
陈年旧事,说来辛酸,是玄烨一生的遗憾,更是太皇太后一生的痛,岚琪也明白她为何屡屡教诲自己不能重蹈覆辙,不要做红颜祸水,女人被男人挚爱一生是福气,可被做皇帝的男人挚爱,便福祸相依了。
谈论这些事,众人唏嘘感慨,屋子里气氛也怪,还是后来纯禧和端静为了抢一朵宫花争吵起来几乎扭打,哭哭闹闹地才让人忘记这档子事儿。
端嫔对俩孩子一视同仁,相反布贵人因端静是她生的,自然免不了偏心些,俩丫头打闹时,布贵人的护犊之心就显而易见,岚琪唯恐她做得过了反让端嫔难堪,时常私下提点她几句,布贵人也很坦率地说:“我心里怎么不明白,可就是忍不住,自己生的怎么都不一样。”
岚琪却想起坤宁宫里太子和钮祜禄皇后,他们之间俨然亲生母子一般,布贵人的话虽不错,可这仅是她一人的心思,钮祜禄皇后就能把太子视如己出,而太子也一心认了额娘,只是可惜终究缘分太浅。
每每想起那只融化的雪兔子,想起钮祜禄皇后临终淡然安逸的神情,心头就有挥不去的惆怅,但这一段短暂却深厚的母子情,也让她明白宫闱之中,总有真情在,惆怅之余更留一分温暖在心里。
俩丫头很快就和好,姐妹俩就缠着说要去慈宁宫太祖母那儿看小弟弟,正嬉闹时,吉芯从荣嫔那里来,说她家主子打发她来问端嫔,要不要一起去探望佟贵妃的病,而且宜嫔和惠嫔已经过去了。
“宜嫔倒是很大度。”端嫔自然不乐意,她对贵妃的恨是一辈子的了,恐怕只是面上不说,心里恨不得她早死的好,这会儿只说,“皇上不是搁那儿住下了吗?咱们去算什么呢,宜嫔惠嫔脸面大,我们就不凑热闹了,回去跟你家主子说,我不去,她要去我也不拦着。”
吉芯应了,可才走不久,端嫔就说要去换衣裳,领俩丫头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岚琪也不好说什么,不多时布贵人也跟着走了,钟粹宫里又变得宁静,岚琪自在地盘膝在热炕上给儿子缝虎头鞋,环春在边上帮忙绕线,外头绿珠玉葵几人或偷懒去歇着,或不知躲去哪里找小姐妹玩耍,东配殿里没人支应,只等帘子打起有冷风灌进来,环春还以为绿珠她们进来,嚷嚷着:“赶紧放下帘子,风钻进来了。”
就听见温柔的一声:“这里暖得进门就一身汗,是该吹点风进来换换气才好。”
岚琪和环春同时抬头看,都吓了一跳,两月不见的温妃不知怎么到了跟前,她身后跟着冬云和三四个小宫女,进来人多怪不得风直往里头钻,眼瞧着冬云伺候她脱了大氅风帽,温妃俨然熟人一般,扇着手当扇子就往炕上坐了,指着早已起身到一边的环春说:“这里太暖和,给我上凉茶就好。”
岚琪这才回过神了,忙不迭要从炕上下去行礼,被温妃一把揽住说:“不必了,咱们坐着说说话,进门听说那边两位都不在,心里正说好巧呢。”
之后听着冬云说,才晓得温妃其实是去承乾宫问候贵妃的病,可贵妃见了宜嫔和惠嫔,就是轮到温妃了说身上不自在不想见,宜嫔和惠嫔出来时都瞧见温妃娘娘等在外头,反弄得她们俩也尴尬,温妃倒是不介意,转身朝后头走,瞧见钟粹宫里静悄悄的,就想来看看,果然端嫔几人都不在,不然她还不进来了。
环春已奉茶来,虽然温妃要凉茶,可她怎敢怠慢,送来上好的茶,又攒了果盘和点心盒子,腊月里待客岂能太寒酸,连温妃都夸赞:“环春真是能干,眨眼功夫就都周到了,大概也是你这里热闹时常有人来,她们做事有规有矩熟门熟路,不像我那里冷冷清清的,都两个月了,我天天看着冬云她们,都腻歪了。”
岚琪也非害怕小钮祜禄氏,只是对这种捉摸不透的人,一看她的眼睛心里就凉丝丝,十月里那件事没人再追究,朝廷上碍着两大家族,也没人跳出来理论,到如今可以说是淡了,可旁观者当然该淡了,她切身参与其中,知根知底的,怎么淡?
“昨儿去太后那里请安,太后娘娘领着我去慈宁宫一趟,太皇太后虽然还恼我,可也没给脸色瞧,还让我看了眼小阿哥呢。”温妃笑悠悠说着,她这个始作俑者身上,有着仿佛从未发生过那档子事儿的自在。
岚琪听说儿子,心头一惊,她光顾着防备贵妃抢孩子,倒把这个人忘记了,眼下也不能表露,唯有压了压心绪说:“小阿哥有福气,让娘娘们惦记着。”
  ☆、116胤禛(6000字,还有一更
“做额娘的那么有福气,小阿哥自然也有福气。”温妃笑着说罢,稍一抬手,冬云几人便会意,行礼退下,环春见状与主子对视一眼,见她颔首,也不得不走开。
屋子里再无第三人,岚琪猜想温妃今日来不会只是随便坐坐,遂照实说心里想的,“臣妾以为您会记恨之前的事,虽然事到如今臣妾仍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还望您心里也能早些过去,皇上既然不追究,您也别梗在心里。”
温妃轻笑,面上唯有看淡了一切的骄傲,喝了茶在果盘子里挑了一枚冬枣,随意地说着:“梗在心里的,莫不是德贵人你?你瞧我今天春风得意地来,哪儿像是心里梗着事儿的?那件事不早就过去了吗?”
“臣妾是梗在心里。”岚琪不掩饰,直直看着眼前人,将心中疑惑全倒出来,“娘娘根本没有打算和臣妾联手对不对?您故意等着臣妾去向皇上揭发,所以才假借联手的名义,提前告诉臣妾。”
冬枣清脆,温妃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扩散,一股子宜人清香游遍全身,她惬意地给自己搬过一只大枕头靠着歪着,毫无端庄之态,闲适自在地吃着冬枣,慢悠悠说:“你不来说,佟贵妃百口莫辩,太皇太后和太后震怒,她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佟家小女儿还不足以入宫为妃,往后我就能好好安生几年。而你来说,便是佟贵妃沉冤得雪,换成我不死也没了半条命,若自此沉寂后宫,我也能安生好几年。德贵人,我所求的,不过是安安生生过几年日子啊。”
“可是……”
“那些药吃不死人,阿哥公主们不是没事儿么?”温妃扔下枣核,拿边上的手巾擦手,似乎是有些黏腻擦不干净,岚琪自行下了炕给她打来一盆水,温妃愣了愣,一边洗手一边说,“德贵人你这伺候人的习惯,还是该改一改,打水洗手的事,不是该喊宫女们进来?”
岚琪却无所谓,或是说她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面前早就习惯了,口中说着,“一点小事而已。”转身去放下水盆时,听见温妃在身后说,“我说过不会害你,又怎么会害你肚子里的孩子,那些东西吃不死人也伤不了胎儿,至于郭贵人娇娇滴滴地喊不舒服,昨晚的事你也知道吧,真真假假,谁晓得她到底怎么样?”
岚琪回过来坐下,仍旧是深深皱着眉头,温妃年纪还比自己小呢,怎么如此老成,语气神情比钮祜禄皇后还精明城府。
温妃又在点心匣子里拿了一块南糖吃,似乎心情好胃口也好,慢悠悠说起,“小时候懂事起,家里就告诉我,将来我要进宫陪姐姐,做皇帝的妃嫔,辅佐姐姐在这后宫的地位,起先我还新鲜呢,直到有一回入宫过节,我瞧见万岁爷只和赫舍里皇后说话,对那会儿还只是常在的荣嫔也很亲热,唯独我姐姐被撂在边上,她明明心里很痛苦,脸上还要绷着最好看的笑容,当时当刻我就想,这宫里是绝对不能来的。”
岚琪将方才做的针线活收拾起来,慢慢听温妃说着:“你可知道我进宫前过的什么日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好好一个满人,学得一肚子汉人学问,只因为家人都说,皇上喜欢汉学。我想着,不如吃得胖一些,初选就撂下,可我才敞开肚子吃两天,家里人就察觉了,再后来的餐饭每日定时定量,每天不饱不饥,长不胖也瘦不了。唯有装柔弱,变得寡言少语,变得懦弱无能,盼着他们瞧我没出息,可他们还是不放过我,绕不过天增岁月,我从小丫头片子长成大姑娘,还是进宫了。”
岚琪听得心里沉甸甸的,又听温妃唏嘘:“除了教学的师傅,除了阿玛兄弟,除了家里几个歪瓜裂枣的奴才和进宫赴宴偶尔瞧见的男眷,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没和什么男人说过话,你猜为什么?因为我家的人,怕我见了别的男人情窦初开,闹出些有的没的来。他们防贼一样防着我,防着我做任何会破坏我有一天进宫为妃的事。后来进了宫,想着反正有姐姐在上头,她盼着我给生个一男半女,那等我生了,也不必再操心别的事,谁晓得我姐姐……”
“娘娘。”岚琪出声,温妃本也说不下去,而她也打断了温妃的话,小钮祜禄氏一叹,笑着问,“什么?”
“臣妾也自小就知道,躲不过入宫为奴的命,阿玛额娘连读书写字也不敢教,白长了十几岁,上街瞧见招牌也念不出几个字,进了宫做宫女,主子好是福气,却碰上恶毒的管事嬷嬷,病得沉重还被折腾,好吃好用的都要先孝敬,主子虽心疼,可日子过得也很不好。”岚琪翻出从前的事来说,心里却无半点酸涩,对她而言那一段经历,似乎才真正促成了今日的幸福,自然她要对温妃说的话,不只是这些。
“您说那次的事,不是您死就是佟贵妃娘娘不活,而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您想求安生的日子,可贵妃娘娘为什么要为了这些牺牲?”岚琪的眼神越发宁静,似叹了一声,“您是不容易,只怕贵妃娘娘也身不由己,臣妾一个宫女来的,没这么多复杂的事儿,也不能体会您所谓的辛苦,可臣妾明白,自己再不好再艰难,也不是拿来害人的道理。那次的事儿您若不搭上贵妃娘娘,臣妾或许还同情您一些,可您非但牵扯上贵妃,还弄得阿哥公主们病一场,哪怕今日您来说曾经死过无数回,只为了求解脱,臣妾也无法认可您这样做是对的。”
“是吗?”小钮祜禄氏清冷地一笑,还未完全长开的眼眉间,有着无所适从的迷茫。
“作恶害人,没有值得原谅的道理。”岚琪将眼帘低垂,没有看温妃的脸,“也非杀父灭门的仇人,何至于此?臣妾直言不讳,若有冒犯娘娘的地方,还请您海涵。”
“是啊,何至于此。”温妃的笑容卸下了骄傲和轻蔑,变得清清净净,连不相宜的浓厚妆容也变得好看些了,她离了热炕站起来,又从点心匣子里拿了一块冬瓜糖,似放下包袱般轻松地说,“来这里,就是想和你说说缘故,你心里敞亮,我也放心了。至于往后的日子,我若安生自然好,若不得安生,我也只能不得安生地活着,身不由己又有什么法子,不过德贵人说的这些话,我记在心里,盼着有一天也修成你这般心胸。”
岚琪也下了地,预备恭送温妃离去,温妃指着她匣子里的点心说:“可是环春做的?你若愿意,烦她再做一些送到咸福宫,入宫这么久,头一回吃到可口的,过年过节的我那儿也好摆出来招待人。”
“臣妾记着了,改日就让环春给您送去。”岚琪福一福身子,去门前打帘子唤人进来,待冬云几人来用氅衣风帽把温妃裹严实了,一路送到门前,温妃让她留步,笑着说,“几时来咸福宫坐坐,之前你答应我来坐坐的,我可一直等着呢。”
岚琪没说什么,恭送温妃离去,瞧见她的身影消失了才舒口气,回身到屋子里,看见炕桌上的点心糖果,让环春再准备一些送去咸福宫,环春却说:“这些不是奴婢做的,是昨儿贵妃娘娘才赏赐的,温妃娘娘来得突然,奴婢就拆了拿来招待。”
岚琪奇怪:“承乾宫难道赏赐的不一样,温妃说她没吃过这些,以为是你做的让再送一些去。”
环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兴许承乾宫送去的吃食,咸福宫里都扔掉了,温妃娘娘当然就没吃过。”
“扔掉?”
环春苦笑:“您眼里的世界清明美好,温妃娘娘和咸福宫里的人可不一样。”
岚琪明白了,却笑着纠正环春的话说:“我眼里的世界,早不如从前清明,但依旧很美好,我看见一片枯叶都觉得别致,很少悲春伤秋,可你家万岁爷,却说我是没心没肺,想想就可气。”
环春见她笑容灿烂,提起皇帝就满目光芒,心里欢喜又好笑,只管自己收拾东西,而等她忙停顿了,绿珠几人也疯玩了回来,被环春狠狠骂了一顿,四人都被撵出去在屋檐下罚站,本以为还能跟主子撒个娇,没想到岚琪却趴在窗口笑她们活该。
直等端嫔几人回来,瞧见四个人插蜡烛似的站在外面,冻得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才让进来烤烤火,说岚琪也会折腾人了,可等环春将缘故说了,端嫔也不免嗔怪:“年节里总时不时有人来,你们主子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旁人可怎么看待钟粹宫的规矩?过了年随便你们玩,这几天可要殷勤些做事才好。”
绿珠几人也不敢顶嘴,生怕再惹怒了环春,烤暖了身子散去做事,这边端嫔和布贵人说起太皇太后和小阿哥,纯禧和端静叽叽喳喳地说弟弟可爱,端静还比划着说:“弟弟的胳膊这么粗,比我的还要粗,他尿湿了嬷嬷给换尿布,我瞧见他的腿上是一圈儿一圈儿的肉。”
岚琪笑得眼眉弯弯,昨天在午门城楼上乳母抱来,隔着襁褓也摸得着儿子胖乎乎的身体,早不是被抱走那天的模样,这孩子日日夜夜都在长大,真怕自己再隔些日子,要认不得了。
之后布贵人领俩闺女去洗手换衣裳,端嫔留步没走,是问岚琪:“温妃娘娘来和你说些什么?你不要怪姐姐我多事,还是想劝着你,温妃娘娘那样的,咱们惹不起,她心思那么深,岂是你我能比的?”
岚琪也连连点头:“臣妾心里有分寸。”
端嫔知道她聪明,不再啰嗦,但是又不得不提另一件事,叹息说:“才刚在慈宁宫听见阿哥所的人去回话,万黼阿哥不大好了,也不晓得是不是那次的事害的,虽然太医们都说是隐疾。”
“那之后就一直说不好,太医们眼下这样讲,怕是真没多少日子了。”想着宫里又要有一个小生命不久于人世,初为人母的岚琪比以往更觉得心酸可怜,更加惦记慈宁宫里自己的亲骨肉,也心疼玄烨又要失去一个儿子。
“当年我赶去阿哥所时,小公主已经没气了。”回忆往昔,端嫔脸上又见悲容,“算我多事也好,心想若能求得恩典,让那拉常在陪陪小阿哥也好,可偏偏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也不知忌讳不忌讳,怕我去说了,反而被怪多事。”
岚琪心善,“过几日臣妾就能出门了,若去了慈宁宫,臣妾找机会跟苏麻喇嬷嬷说一说。”
端嫔忙解释:“你可别误会,我不是来撺掇你去说,是真在乎这事儿妥不妥当,毕竟那拉常在肚子里正怀着。”
岚琪知道端嫔不是那种人,自己也是真心疼万黼那孩子,不想他孤零零地在阿哥所里结束短暂的生命,哄了端嫔说:“娘娘的心意臣妾明白,您若多想了,咱们也没意思了。”
端嫔释怀,与她说些孩子的事,正拿做着的虎头鞋来瞧瞧针线,突然听见端静大哭,小人儿哭着跑来扑在端嫔怀里,说额娘打她手心,等布贵人领着纯禧过来,抱着纯禧给两人看,小丫头竟然为了跟姐姐抢点心把纯禧的脸都划破了。
布贵人虽然时常偏心亲生女儿,也非不讲道理的溺爱,这会子虎着脸训斥端静,吓得小公主大哭大闹,纯禧倒是很有姐姐的样子,拉着布贵人说她没事。
纯禧公主七岁了,端嫔的女儿若还在,也是这个年纪,而纯禧毕竟是恭亲王的女儿,长得不像玄烨,也不可能像端嫔,荣宪和端静姐妹俩虽不同母,可眼眉神似,平时还不明显,三个孩子在一起时,大姐姐就和妹妹们很不一样。
岚琪对端静是宠爱,对纯禧则多些心疼,七岁的女娃娃已经懂事,她体谅端嫔这个额娘的心情,也在乎端静是布贵人亲生的女儿,有一回独自和岚琪在一起时,悄悄轻声问她过节时恭亲王府里的婶母们会不会进宫。
原来这孩子一直知道自己是王府里的郡主,在她心里,还有一个亲额娘在,可是她跟岚琪说,端嫔对自己很好,她不能想着亲额娘,又伤了额娘的心,所以求岚琪不要对别人讲,她只想过节时,如果恭亲王府的婶母们进宫,她能远远地看一眼。
这会儿端静又哭又闹,小丫头脾气见长,布贵人没耐心了唬她要打屁股,结果更加哭得撕心裂肺,岚琪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端嫔只能把孩子抱走,布贵人想想又舍不得女儿哭,不多久也跟着出去。
环春拿了药箱来给纯禧擦伤口,只是耳朵下被指甲划了一道口子,头发遮一遮也看不见,纯禧安静地窝在岚琪怀里,时不时抬头望一望妹妹哭声传来的地方,眼底不知在憧憬什么。若是从前,岚琪未必猜得出来,这会儿她也做额娘了,就想是不是这孩子在羡慕妹妹有亲额娘在身边。
心下一动,哄着纯禧耳语几句,小丫头两眼放光,不思议地看着岚琪,她伸出手和纯禧打勾勾,笑着说:“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就没有下一回了,咱们纯禧最懂事对不对?”
小闺女心花怒放,搂着岚琪重重亲了几口,不多久回端嫔那里去,只等着岚琪实现她的愿望。
之后一整天,岚琪都忙着给小阿哥做虎头鞋,数着腊月十五过了就能去亲自给儿子穿上,不觉时光流逝,耳听得承乾宫古琴悠扬,才惊觉一天过去,前头大概是玄烨已经来了。
环春知道她要做针线,点了好些蜡烛油灯把屋子里照得通亮,见岚琪昂首听古琴出神,才刚要开口说话,忽然听琴声一声狰狞巨响后,戛然而止,直震得人心里发慌。
“怎么了?”岚琪自言自语,手里的针不小心扎在指间,疼得她蹙眉,咬着手指吸吮血珠子,环春便来缴了针线让明日白天再做,她也不勉强,但心里悬得很,终于忍不住,头一回主动让环春去打听承乾宫里出了什么事,自从开始听佟贵妃弹琴,这么久以来,她渐渐能听出琴声里的情绪了,方才那一声狰狞,让她很不安。
环春领命去打听,不多时回来,神奇地说:“您怎么就知道有事?奴婢听说是皇上今晚不过来了,贵妃娘娘在发脾气,好像有小宫女犯了错正挨罚。”
岚琪哦了一声,可环春之后的话才真正让她心惊,没想到玄烨不来承乾宫,却是去了咸福宫,竟没来由地抱怨:“昨儿说去翊坤宫,结果来了承乾宫,今天又突然丢下这边跑去咸福宫,皇上是嫌这宫里还不够热闹,过年过节地勾人打架斗嘴才好吧。”
环春笑:“您这话可说不得。”
岚琪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那他就做得了?”
环春凑过来问:“您这是替贵妃娘娘吃醋呢,还是自己心里酸溜溜呀?”
“不许胡说。”小贵人把手里的线团扔向环春,嚷嚷着,“快摆膳桌,我饿了。”
有没有吃醋,岚琪自己心里最明白,而之后几天皇帝若不在咸福宫,就是在翊坤宫,承乾宫自然也不会冷落,七八天里,佟贵妃、温妃和宜嫔平分春色。
荣嫔、惠嫔诸人早已没有争抢的资本,两人只管料理宫里过年过节的事,一改从前钮祜禄皇后把持一切权利却和皇帝不亲不近,由着低位份的宫嫔得宠,如今反是下头的人忙宫里的大事,上头几位只管缠着皇帝邀宠。
腊月十五转瞬就在眼前,德贵人终于可以出门,天蒙蒙亮就装扮齐整往慈宁宫来,来时太皇太后都还没起身,她本和宫女们等在外头,虽然心痒痒想去小阿哥的屋子瞧瞧,可不敢坏了规矩,老老实实等候太皇太后起身好先伺候这边,正等得百无聊赖,小婴儿的啼哭声突然传来,之后就是乳母拍哄的声音,她才抬头循声找传来的方向,寝殿里就有动静,太皇太后起身了。
许久不见老人家,岚琪周周正正行了大礼,太皇太后也不要她忙什么,一直拉着手说话,让她转着圈儿地给仔细打量,老人家笑悠悠说:“养得很好,看来我要三年抱俩是不愁的了。”
说得小贵人赧然脸红,正要回话,外头进来一群人,乳母抱着小阿哥被簇拥在中间,之后有宫女扶着行礼,说小阿哥给太祖母请安,太皇太后见岚琪眼里泛光,笑着推了说:“快去抱抱,让孩子认认你,别只记得奶娘。”
因腊八那天在城楼上见过,岚琪还不至于想念得心里发慌,这会儿抱过儿子,只觉得臂上一沉,乳母笑着说:“小阿哥又长个儿呢。”
岚琪抱过来,与乳母道声辛苦,就将孩子抱到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每天见当然不稀奇,让她去小阿哥屋子里,之后大半天也没过来,只等摆午膳时小阿哥睡着了才来跟前伺候,太皇太后问她可过足瘾了,岚琪坦率地摇头,说天天见也不会腻歪。
“让玄烨多疼你些,早些再怀上一个,等晋了嫔位就能自己养,省得天天来吵我,你且耐心等等。”太皇太后从前绝不会对妃嫔直白地说这些话,便是早年想利用彼时的惠贵人来平衡妃嫔间的关系,让她多照拂一些钟粹宫时,也是假借苏麻喇嬷嬷的口说的许诺,如今却毫不顾忌地对岚琪说这几句,嬷嬷在边上听着,也感慨主子年岁渐长,好些事都不顾忌了。
午后伺候老人家歇了觉,岚琪又再往小阿哥的屋子来,才坐下痴痴看了会儿摇篮,苏麻喇嬷嬷就进来,笑着翻了一本名册给她,指着一个名字说,“皇上前些日子和太皇太后拟定,要给皇子阿哥和宗亲子弟们排字辈,皇子和宗亲子弟们之后都要改名字。小阿哥这一辈儿开始从‘胤’字,咱们小阿哥的名字,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的,叫胤禛。”
“胤禛?”岚琪瞧着这一对字眼,知道是儿子的名字,就没来由得瞧着好看。
嬷嬷笑道:“‘禛’,以真受福,说的可不是贵人您这个额娘吗?”
  ☆、117谣言(5000字,二更到
“我?”岚琪不解,嬷嬷却笑,“贵人以真待人,一步步赢得今日的福气,想想您若不拼尽全力照顾当初的布常在,哪儿还有后面的一桩桩一件件,若说您的福气是上天给的,是太皇太后给的,不如说是您自己挣来,应当应分的。”
“您这样夸,我可要飘乎乎了。”岚琪已被说得双颊绯红,转身轻轻点了点儿子肉呼呼的脸颊,“胤禛啊胤禛,额娘没别的能耐,只有嬷嬷说的这些好处,额娘不盼你聪明能干,只盼你健健康康,盼你也能以真受福,可不要辜负了太祖母的好意。”
“贵人在这里唤几声就好,出去可不能说,皇上要等正月里才说这件事,眼下外头还没人知道。”嬷嬷笑着说,“大阿哥、太子都要改名字呢,只怕会惹些纷争,皇上自有皇上的打算。”
岚琪答应,说着话时脑中一个激灵闪过,想起许诺纯禧的事,拉着嬷嬷在一边坐下,轻声说,“我一时兴起,心疼大公主,答应她小年里请恭亲王侧福晋也入宫过节,到时候想法子支开旁人,让她跟亲额娘单独说会儿话,嬷嬷,您能帮帮我吗?”
嬷嬷笑叹:“德贵人这件事,可做得不好,您叫端嫔娘娘该怎么想?”
“当时瞧着大公主可怜,一时心软就冲动了。”岚琪自责,“端嫔娘娘虽然不是小气的人,但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全心付出的孩子,心里还只想着亲额娘,换做谁都会伤心。可大公主并非没良心,若是真的没良心的孩子,也不会想着自己还有个亲额娘,好好做着皇帝的女儿,不比王府里庶出的郡主好吗?”
“一会儿主子起了,您自己和她说说,最有办法的还是太皇太后,从前没去端嫔那儿,还时常叫侧福晋看看呢。”嬷嬷宽慰岚琪,“若是太皇太后出面,至少您和端嫔不会尴尬,反正大公主是王府侧福晋的女儿,谁都知道这件事,端嫔若多心还是自己烦恼,大方一些倒被人夸赞,您就别瞎操心了。”
岚琪见嬷嬷这样说,反而不愿让太皇太后出面,又求她先别提这件事,说自己再想想法子,本来端嫔就委屈了,若还让太皇太后压下来,她岂不是更委屈,说到底怪自己多事,孩子虽可怜,端嫔付出的真心,也不能不在乎。
此事便在慈宁宫不了了之,嬷嬷有没有对太皇太后提起过,岚琪并不知道,但人前谁都没再说起,她只当老人家不晓得,自己则暗下思忖着,此事如何才能圆满。
转眼腊月二十一,玄烨在交泰殿封了印,一年里数得过来的几日清闲,二十三过小年祭灶神,已经下旨宴请皇室宗亲,算算日子也不得闲,故而二十一这天上午才封了印,午膳来慈宁宫蹭了顿,下午就把德贵人从太皇太后跟前领走了。
因去不得园子里,玄烨带着岚琪在皇城内逛一逛,紫禁城之大,宫嫔行止所限,若非皇帝领引,好些地方岚琪一生也未必能去,这会子就被一乘软抬到外朝文华殿,岚琪下轿时很惊愕,皇城之内竟还有如此落魄残败之处。
皇帝领着她进门,各处狼藉荒废的景象,看得小贵人目瞪口呆,玄烨却冷然说:“当年李自成率兵攻入紫禁城,将这一处文华殿悉数焚毁。待我爱新觉罗做了汉人的主,先帝便让留着这片狼藉,说要让后世后代警醒,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要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来日也落得这个下场。”
岚琪听得心惊,看着满目疮痍,才明白玄烨为何总说,后宫里的家常琐事在他眼里微不足道,自己的心愿再大,也比不过江山社稷,真是该把女人们都领来这里瞧一瞧,看看断壁残垣,看看灰烬涂炭,还争什么斗什么,真是如皇帝时常骂自己闹脾气时说的话,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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