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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人马

_41 罗伯特(美)
女秘书说他去萨迪·伯克的办公室了。萨迪办公室紧闭着房门。
我在大屋子里转悠一阵,等头儿出来,可房门一直关得紧紧的。我听见里面
有人提高嗓门说了一句话,但马上又压低了声音。
我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我回身进了办公室。电话是斯温顿打来的,他问我该
死的为什么不把数字给他送去。于是我收拾好材料去找斯温顿,把东西给他。我
跟他谈了大约四十分钟。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头儿已经不在了。“他去医院,”
女秘书说,“他下午才回来。”
我朝萨迪的办公室望去,心想她也许能帮我和斯温顿解决问题。女秘书注意
到我的目光。她说,“伯克小姐,她也出去了。”
“她上哪儿去了7 ”
“我不知道,”女秘书回答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伯登先生,不管
她上哪儿,她现在一定已经到了,她走得匆忙极了。”接着她意味深长地狡狯地
微微一笑——秘书们常常装出这种神~DJLIL你以为她们知道的比说出来的还要多。
她伸出涂了红指甲的、雪白粉嫩的、圆润可爱的小手梳理好脑后一绺松散的、美
丽的、金黄色的头发。她把头发梳理好,挺挺胸膛让伯登先生欣尝一下她的胸脯。
她又说,“不管她在哪儿,那儿的人未必喜欢她去,她走的时候脸色可不好看。”
说完,她甜甜一笑,表示不管她到哪儿,那儿的人一定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感到高
兴。
8
我回到办公室,写了几封信,一直写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在州议会大厦地下
室食堂吃了一份夹肉面包,食堂就像一个欢乐的、卫生的、井井有条的、大理石
擦得锃亮的陈尸房。我遇到斯温顿,跟他闲聊了一会儿。我听从他的劝告,在午
饭以后参议院继续开会的时候去那儿旁听。四点钟左右,一个小听差走到我跟前,
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楼上送下来的。纸条上写道:“斯坦顿小姐来电话要你马
上去她的公寓。有要事。”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掉了。我上楼去办公室拿了大衣和帽子,叫办公室的人
通知斯坦顿小姐我已经出发去她家。我走出门外,发现下雨了。早上纯净苍白的
阳光已经消失了。
我刚一敲门安妮就打开房门,我猜她一直站在门后等着我。但是门打开时,
要不是我知道她就是安妮·斯坦顿的话,我乍一看她,也许会不认识她了。
她面色惨白,愁云满脸,形容憔悴。看得出来她哭过。你还多少知道她的眼
泪是什么样的:缓慢、稀少而痛苦,但很快忍了回去。
她两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好像要支撑住自己不至于倒下去。“杰克,”她
尖叫,“杰克! ”
“出什么事了? ”我边问边把身后的房门推上。
“你得找到他——你得找到他_ 找到他,告诉他——”
她像着了凉似地直哆嗦。
“找到谁? ”
“——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喔,不是那么回事——不是他们说得那样——”
“老天爷,谁说什么了? ”
“——他们说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干的事——因为——”
“谁说的? ”
“——喔,你得找到他,杰克——你得找到他,告诉他,把他带到我这儿—
—”
我一手抓住她一个肩膀,抓得很紧,狠狠地摇了她几下。“听着! ”我说。
“别这种样子。别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安静一下。”
她不说话了,听任我紧紧地抓着她,她抬起苍白的脸庞望着我,浑身发抖。
她的呼吸浅短、急促而干燥。
过了一会儿,我说,“现在告诉我你要我找到谁? ”
“亚当,”她说,“是亚当。”
“我干吗要去找到他? 出什么事儿了? ”
“他到这儿来说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干的事儿。”
“什么事情是因为你? ”
“他是因为我才当医院院长的。他这么说的。因为我干的那件事。他这么说
的。他还说——啊,杰克,他说——”
“说什么了? ”
“他说为他妹妹的奸夫拉皮条的钱,他绝对不挣。他说了这句话——他说了
这句话,杰克——对我说的,杰克——我想告诉他——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可
他把我一推,我倒在地上,他跑出去了——他跑出去了,可你得找到他,杰克—
—你得——”
她又胡言乱语起来。我又狠狠摇晃她。“住嘴! ”我命令她,“别说了,要
不然我会把你的牙齿都摇掉的。”
她安静下来,软绵绵地站着,我说,“你慢慢地从头讲起,告诉我出了什么
事。”我领她走到一张椅子跟前,推她坐了下去。“现在说吧,”我说,“可别
慌慌张张的。”
她抬头望着我,好像说不出口。
“告诉我。”我说。
“他到这儿来。”她说了起来,“三点钟左右。他一进门我就知道出了件可
怕的事——今天我已经有了件可怕的事儿,可我知道这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臂,瞪着眼睛望着我,一句话不说。我想我连问他好几遍怎么
回事,他把我的胳臂握得越来越紧。”
她拉起袖子,给我看左胳臂上的青紫伤痕。
“我不住声地问他怎么回事。他突然说,‘事,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说,有人打电话给他,有个人——一个男人——这是他说的——打电话给
他,告诉他——告诉他我——我跟——”
她说不下去了。
“你跟斯塔克州长的事儿。”我替她把话说完。
她点点头。
“太可怕了,”她悄声说,她并不在对我说话,而是如痴如醉地对自己说。
“太可怕了。”她又说一遍。
“别说那个,接着讲吧。”我摇摇她命令道。
她清醒过来,看看我说,“他告诉他我的事儿,说这是他当院长的唯一原因,
而现在州长要撤掉他,不让他当院长了——因为他手术做坏了,害得他儿子瘫痪
了——他还不要我了——要把我踢出去——踢出去——那人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把我踢出去——因为亚当害了他儿子——亚当听他讲完,马上赶来了,他相信了
——他相信我——”
“嗯,”我气势汹汹地责问,“关于你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不是吗? ”
“他应该先问问我。”她说着心烦意乱地摆弄着两只手,“他应该在相信那
个人以前先问问我。”
“他不是白痴,”我说,“事情讲得有头有尾,叫人相信。你运气够好的,
他从前没起过疑心。要不然——”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臂,抓得我好疼。“别说了,别说了! ”她说,“你不能
说——不是那么回事——不是亚当说的那么回事——喔,他说得太可怕了——喔,
他骂我骂得真可怕——他说即使天下都是污秽的话,一个人也用不着做——喔,
我拼命想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不是他说的那么回事——但他使劲推我,我摔倒
了,他说他绝不为妹妹的奸夫拉皮条,别人不能这么说他——他跑出屋子,你得
找到他。找到他,告诉他,杰克。告诉他,杰克。”
“告诉他什么? ”
“告诉他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你得告诉他。你知道我怎么会干这种事的,你
知道出了什么事。喔,杰克——”她抓住我的袖子,使劲攥着。“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么下流叫人讨厌的。我努力不那么做。我下流叫人讨厌吗,杰克? 我下流
叫人讨厌吗? 告诉我,杰克! ”
我看看她。“不,”我说,“你不下流不叫人讨厌。”
“可是出了这样的事。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身上。他走了。”
“我去找他。”我说完,抽出胳臂,准备要走。
“这没什么用处。”
“他会讲道理的。”我说。
“喔,我不是说亚当。我是说——”
“斯塔克? ”
她点点头,又说,“对,我上那个地方去了——我们以前一直会面的城外那
个地方。他今天下午打电话叫我去。我去了,他告诉我。他要回到他妻子的身边。”
“噢。真想不到。”我说。
我振作起精神,朝门口走去。“我会找到亚当的。”我说。
“找到他,”她说,“找到他。我现在只有他了。”
我走出公寓大门,步入雨幕时,暗自寻思,她还有杰克·伯登。至少,可以
当跑腿使唤。不过,我这么思索时,心地平静,毫无怨尤。
在城里不靠警察找到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以前当记者的时候常常这
么做,结果总靠运气和时间。但有一条规则总是首先遵循的。于是,我先去亚当
的公寓。当我看见门口他的汽车时,我想我交上了好运。我存好汽车,发现他汽
车司机座边上的门敞开着,要是有辆卡车从边上开过,很可能把门撞掉,而且雨
肯定会把车座淋湿。我走过时把车门关好,然后走进公寓大楼。
我使劲敲门。没人答理。可这不说明问题。亚当即使在里面的话,他当时的
心情也许不愿意开门。于是我转动门把手。门是锁着的。我下楼到地下室,找到
看门的黑人,编了个荒唐的故事,说我有样东西忘在亚当的房间里。他常常看见
我来找亚当,便让我进屋。我满屋子搜寻,可是找不到亚当。我发现他的电话机。
我给他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又打给医院,打给他在医学院的办公室,还给医生外
出不在家时留电话号码的总机打了电话。都没有结果。没有人知道亚当在哪儿。
说得确切些,人人都认为他在某个地方,不过这种想法总是落空。这样一来,我
就得满城去找了。
我回到街上。他没有开走汽车,有点叫人奇怪。他把汽车丢下了。一个人冒
着雨,大白天这个时候,能步行上哪儿? 或者说,晚上这个时候,因为天色已近
黄昏。
我想到了酒吧间。因为历来的传统是,男人受到了重大刺激以后,便去酒吧
间,一脚踩在栏杆上,叫上五杯威士忌酒,摆成一排,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同
时直愣愣地望着对面镜子里惨白的、备受折磨的面孔和眼睛,接着便和酒吧间侍
者议论人生,嘲笑戏弄一番。但我不能想象亚当也来这一套。可是我还是去酒吧
了。
我去了好多家酒吧。酒吧真多,你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还不能走遍全城所有的
酒吧。我先去斯莱德酒家,没有找到亚当。我叫斯莱德想法缠住斯坦顿医生,如
果他来的话。接着我又出入各种酒吧、镀镍的、玻璃砖的、石砌的、五彩缤纷的
灯光,舒适的古老的英国虫蛀的橡木家具、体育图片,滑稽的壁画、只有三件乐
器的乐队。七点半左右,我又给亚当办公室和医院打电话。他两处都不在。医院
对我说他不在的时候,我说我在为斯塔克州长打电话,州长的儿子是斯坦顿医生
的病人,他们能否劳驾再找一下。隔了一会儿,接电话的人报告说,他们七点钟
以前就一直在等斯坦顿医生,他跟另一位医生约好要一起看几张片子的,可是他
没有来。他们找过他家和他的办公室,但都没找到。还问我要不要给斯坦顿医生
留个口信,万一他来的话? 我说好的,叫他尽早跟我联系,我有要事相告。我会
在我旅馆里留话,告诉他我在哪儿。
我回到旅馆,在服务台留了话如果有人打来电话就赶快通知我。然后我去咖
啡店吃了点饭。可是没有电话。我在大厅里看报纸消磨时间。《记事报》发表长
篇社论赞扬参议院里一小撮人有勇气有胆识,反对本届政府提出的税收法,因为
这个法案将抑制本州工商业的发展。社论边上是一张漫画。画面是头儿,或者说
是一个长着头儿的脑袋但挺着硕大无朋的肚子的人,他穿一套布斯特·布朗服装,
多毛的大屁股上绷着一条小裤子。这个怪物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大馅饼,他正从馅
饼的大豁口里掏出一个蠕动着的小东西。馅饼上标有本州两字、蠕动的小东西的
标签是劳动的公民。从头儿脑袋的嘴巴里伸出一个连环漫画家表达人物说话的汽
球。上面是:“啊,我是个多么好的好孩子啊! ”漫画下面的标题是:小杰克·
洪纳。
我接着往下读社论。它说,我们是个穷州,受不了强加给它的种种负担。
9
这是老调重弹。每当头儿采取一些严厉的措施——通过所得税、采矿税、酒
税、等等——他们都弹这个调子。其实是钱包里的钱又少了一些。一个人的父亲
去世了,他可能会忘却,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失去的遗产的。这是面容冷漠的佛
罗伦萨人说的话,他是我们现代世界的创始人。他说得真妙。
这是个穷州,反对派总是这样叫喊。可是头儿说,“毫无疑问,这个州里确
实住着一批穷人,可是这个州并不穷。问题是喂食的时候,谁能把前爪伸进猪食
槽。我是打算要推开几头猪,敲打几张猪嘴的。”他俯身向着人群,鼓起眼珠,
脑门耷着一绺蓬乱的头发,他举起右手向他们,也向炽热的天空追问:“你们支
持我吗? 你们支持我吗? ”于是欢呼声雷动。
反对派总是叫喊说,贪污受贿的钱更多了。“当然,”头儿懒洋洋地很自在
地说,“当然,有贪污,不过不多,正好能让轮子转动顺利,不至于吱吱发响。
你们记得这一点。凡是人拼凑的机器,没有一样不消耗能源。你发动蒸汽机或火
车头的时候,你从一块煤里得到多少能量,跟煤块里实际含有的能量相比又是多
少? 少得可怜。哼,我们比最好的蒸汽机和火车头干得还要好得多了。当然,我
周围有一群骗子无赖,不过他们都很胆小,不敢无法无天。我管着他们呢。我有
没有给本州带来好处? 我当然带来了。”
你可以把这番话称为历史代价论。一切变革都要花代价的。你应该根据收益
来勾销代价。也许在我们州里,变革只能靠正在进行的办法来实现,而本州确实
应该来一番改革。你还可以把它称为历史在道义上是中性的理论。进程本身在道
义上无所谓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可以评价结果,但不能} 平价发展过程。道德
品质坏的人可以办好事。道德品质好的人可以做坏事。也许一个人只有出卖灵魂
才能有力量做好事。
历史代价论。历史道义中性论。这一切都是高居于寒冷山巅的、高度历史性
的观点。也许只有天才才能持有这种观点、才能真正看到这一点。也许你得用铁
链锁在高山顶上,让鸫鹣啄你的心肝,让雷电抽打着你,你才能看见这一切。也
许只有天才才看得见。也许只有英雄才能以此作为行动准则。
我坐在大厅里,等着老是不来的电话,我不想再去思索这个问题。我又接着
看社论。这篇文章像是在打太极拳,攻击目标毫不明确,火力不猛。它是在打太
极拳,因为就在这个时刻州议会大厦里非常可能正要投票表决,大局已定,等麦
克默菲一伙把意见谈完,等到票数统计完毕,只有天仙神力,才能改变表决结果。
九点左右他们说有人打电话找我。可是电话不是亚当打来的。州议会大厦来
电话说头儿在那儿,要我马上就去。我在服务台留了话,如果斯坦顿医生打来电
话,请他打到州议会大厦,我会告诉总机接线员上哪儿找我的。接着我打电话给
安妮把找寻亚当的结果——或者说,是没有结果的消息告诉她。她口气平静而疲
乏。我坐上汽车。天又下过雨,因为路边水沟里流着一股黑水,在灯光下像油一
样闪烁发光。不过,现在雨已经不下了。
我驶近州议会大厦时看到大楼里灯火辉煌。不过,这儿在九十点钟还灯火通
明并不是件令人奇怪的事情,因为现在是州议会开会期间。我走进大楼,里面的
人真不少。议员们刚散会,正在走廊里转悠,尤其是围着摆着黄铜大痰盂的战略
要点。除了议员,还有很多别人。其中有很多记者,还有成群的围观者,他们喜
欢凑热闹,总希望重大事件发生时,他们能够在场。
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上楼到头儿的办公室。他们告诉我他跟一个人下楼去
参议院了。
“税收法通过时没什么障碍,是吗? ”我问女秘书。
“别说傻话。”女秘书说。
我本想告诉她,当她躺在摇篮里吮大拇指的时候,我已经在大楼里工作了,
但我没那么做。相反,我请她留心亚当打来的电话,接着便下楼去参议院办公室。
开始,我没有看见头儿。后来,我发现他在屋子一侧,周围有几个参议员和
卡尔文·斯泼林,还有几个人礼貌周到地站在后边,他们都是些食客,都要从大
人物身上沾点光。越过头儿,我看见糖娃懒洋洋地靠在大理石的墙上,他吮着糖
块,毫无疑问,糖水正甜滋滋地顺着喉咙流下去。头儿反背着双手,低着脑袋。
他在听一位参议员讲话。
我走近人群,站在后面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我捕捉住头儿的目光,知道他
看见我了。于是我走到糖娃身边,说一声,“你好。”
他努力一番,终于吐出“你好”两字。他继续吮糖块。我靠在他身边的墙上,
等待看。
四五分钟过去了,头儿还低头站着,仔细倾听。他可以长时间地洗耳恭听而
不说话,让对方滔滔不绝地说着。对方口若悬河、没完没了地说着,头儿耐心等
待着看看桶底究竟是些什么货色。终于,我知道他听够了。他知道那家伙的桶底
里究竟是什么货色,或者是根本没有货色。我知道他听够了,因为我看见他突然
抬起头来注视对方。这是他听够了的表示。我挺直身子,不再倚墙。我知道头儿
要走了。
他望着那个人摇了摇头。“你这话站不住脚。”他十分和蔼地说。他嗓门比
较高,我能听见。那个家伙讲话很快,声音很轻。
接着头儿望着我,喊道,“杰克。”
我走到他的身边。
“咱们上楼吧,”他对我说,“我有话跟你讲。”
“好吧。”我说着朝门口走去。
他摆脱了那群人,向我走来,在门口赶上了我。糖娃走在另一边,稍稍落后
几步。
我开口要问头儿他儿子的情况,但想想就没有发问。这种问题很不合时宜,
而且问了也没用。于是我们穿过走廊,向大厅走去。我们要在这儿乘电梯上他的
办公室。一些在走廊里闲荡的人稍稍后退,向他致意,“你好,州长,”
“嗨,头儿。,,头儿只是点头致意。还有些人,没说话的那些人,则转动
脑袋看着头儿走过去。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他在这条走廊里至少
走了有一千次,也许差不多一千次了,有人跟他打招呼,有人用目光送他走过闪
闪发光的大理石地面。
我们来到大厅。穹顶下,辉煌的灯火照耀着一排排塑像,它们带着政治家的
尊严站在台座上,标志着这个地方的不同阶段。灯火还照耀着四下走动的人群。
我们沿着东墙,走向电梯间。我们走近莫法特将军( 与印第安人英勇作战的伟大
战士,成功的地产投机商,本州第一任州长) 塑像时,我看见有个人影靠在台座
上。
那是亚当·斯坦顿。我发现他浑身上下衣服湿透,半条裤管沾满泥泞。我明
白那辆空汽车是怎么回事了。他丢下汽车,冒雨步行。
我看见他时,他正向我们这边探望。但他注意的是头儿,他并没有看我。
“亚当,”我叫他,“亚当。”
头儿转身向亚当走去,他伸出手准备和他握手。“你好,大夫。”他伸出右
手。
一时间,亚当站着纹丝不动,好像要拒绝跟走近身边的人握手。接着,他伸
出手来,他伸手时,我感到一阵欣慰,心想:他跟他握手了,他没事了,他没事
了。
我看见他手上的东西,我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但我的思想和神经没来得及作
出反应,便看到手枪枪口吐出两朵淡黄色的火花。
我没有听见枪响,因为枪声消失融化在我左侧更为断然的一连串枪声之中。
亚当伸着右手,倒退一步,向我射来谴责而憔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又响起
了一阵枪声,他倒在地上,但他仍然凝望着我。
一片惊人的沉寂,我冲向倒下去的亚当。接着我听见大厅某处一个女人的尖
叫声,纷乱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亚当胸前鲜血喷涌。他胸前一排子弹
孔。整个胸膛打烂了。他已经断了气。
我抬起头看见糖娃,他手上的枪管还在冒青烟,右边,靠近电梯,一个公路
巡逻警察的手里也拿着一管枪。
我没有看见头儿,我想:他没有打中他。
但我错了。我这么思忖着,四下寻视时,糖娃哨啷一声扔下自动手枪,发出
一声窒息的、野兽似的呼喊,冲到莫法特州长座像后边。
我把亚当的脑袋放在大理石地板上,朝塑像后边走去。我得使劲把人推开,
他们都拥了上来。有人大声叫喊,“让开,让开,让他有点空气! ”可是人们还
是从大厅的四面八方,从走廊里不断涌向出事地点。
我挤进人群,发现头儿坐在地上,他喘着粗气,眼睛直视前方。他两手捂着
身子,捂着心口下面靠中间的地方。我看不出他受伤的样子。接着我看见他两个
手指中间渗出一点血水,就是一点点血水。
糖娃俯下身子,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地想说话。他总算把话憋出来了。
“疼——疼——疼得——厉——厉害吗,头儿——疼——疼——疼——疼吗
? ”
头儿并未死在大厅的穹顶下面。事实上,他活了好一阵子,死在一张干净、
雪白、消过毒的病床上,享尽了科学的一切益处。有几天,他们宣称他不会死的。
他伤势很重——他体内有两颗直径0 .25英寸的铅弹,亚当孩提时代就有的玩具
手枪里的铅弹——但可以动手术,而且他身体强壮。
于是我又一次坐在摆着盆花、挂着水彩画、暖洋洋的壁炉里架着人造木柴的
候诊室。开刀的那天早上,露西·斯塔克的一个姐姐来陪伴她。头儿的父亲斯塔
克老人身体虚弱,不能离开梅逊市。露西的姐姐比她年纪大得多,穿一身乡间人
们常穿的黑衣服,蹬一双高统系带黑皮鞋。你一眼便知道她是个意志坚强、通情
达理的女人,她饱经风霜而且知道如何帮助别人承受打击。你只要看看她那双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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