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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人马

_40 罗伯特(美)
坐下。他开始来回走动。他走到窗口,拉开印花布窗帘,看看黑暗中的草坪,眺
望草坪以外的黑夜,雾气中一盏孤独的街灯发出幽幽的光晕。他走回火炉边,又
紧踩地板转过身子,鞋跟把地毯都揪了起来。他双手反背身后,一绺头发披在额
前,脸色阴沉,脑袋低垂着,略微有些晃动。
6
我继续翻阅画报。然而那沉重的步伐,急迫而又从容的脚步声触动我思想深
处的一丝记忆。我感到烦躁,因为记忆难以捕捉,难以辨认。终于,我想起来了。
那是乡间旅舍隔着薄墙的房间里传来的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对,就是那种脚步声。
外面有人在抓门的把手。头儿一直在来回走动。但一听见动静,那人刚刚抓
住门把手,他就像头猎犬似地收住步伐,转过头来盯住房门。亚当走进屋子,利
箭似的审视的眼光立即紧紧地逼视着他。
头儿舔舔下嘴唇,忍了忍,没有发问。
亚当关上房门,向前走了几步。“伯汉姆医生对病人进行了检查,”他说,
“还看了爱克司光片子。他的诊断和我的完全一致。问题在哪儿,你是知道的。”
他顿了一下,仿佛期待头儿有所表示。
但是头儿没有回答,他连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地注视
着亚当。
“抢救办法可以有两种。”亚当又讲了起来,“一种比较保守,另一种比较
激进。保守的办法是作牵引,打上很厚的石膏,等待伤势缓解。激进的办法是马
上进行外科手术。我想强调说明这是个难以采纳的决定,是个技术性很强的决定。
因此,我希望你们对伤势有充分的了解。”他又停下话头,但是头儿还是毫无表
示,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你知道,”亚当又说了起来,口气有些像在教室里讲课,带点学术味儿精
确简练,“爱克司光片子是从侧面拍的。从照片上来看,第五和第六节颈椎骨骨
折错位。但是爱克司光不能显示软组织的情况。因此我们现在不知道脊髓受伤的
情况。我们只能通过外科手术来了解。如果手术过程中我们发现脊髓断了,病人
就得终身瘫痪。因为脊髓是没有再生能力的。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性:也许是一块
错位的骨头压迫了脊髓。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做一个椎板切除手术,减轻
对脊髓的压力。我们不能预言这种手术会产生多大好处。我们可能恢复一点点脊
椎的功能,也可能恢复大部分的功能。当然,我们不能抱有过高的希望。有些肌
肉组织可能还会麻痹。你明白吗? ”
亚当似乎并不期待任何答复。他略一停顿便马上接着讲下去,“我必须强调
一点。手术部位离脑子很近。可能致命。手术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更大。
伯汉姆医生和我讨论了很久,我们两人意见完全一致。我个人建议开刀,承
担一切责任。但我希望你知道这种做法有些冒险。成功的可能不大。这是孤注一
掷,跟押宝一样。“
他不说话了。沉寂中,头儿喘了几口气。接着,他咬紧牙关说。“开刀。”
他决心冒不大可能成功的危险。他像赌徒押宝一样孤注一掷。但我对他的决
定并不感到奇怪。
亚当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露西,仿佛希望得到她的同意。她转过目光看看丈
夫,他已经走到窗口眺望窗外黑色的草坪。她凝视他松弛的双肩,半晌才转过脸
来面对亚当。她费劲地点了一下头,两手在膝盖上紧紧相握。她轻轻地吐出,
“对——开刀。”
“我们马上就做手术。”亚当说,“我已经下命令让他们作好一切准备。手
术不必立即进行,但我认为早做为好。”
“做吧。”窗口传来刺耳的话声。但头儿并未转身,亚当·斯坦顿走了出去
关上房门,头儿还是没有转身。
我继续翻看画报,但我翻页时十分小心,不让出声。房间内一片压抑的沉寂,
我不想弄出一丝声响。长时间的寂静中,我不断看着穿游泳衣的女郎、赛马、大
自然的美景、穿着某种衬衣或举手致敬的一长排笔挺的、眉目清秀的年轻人,用
六张照片显示的、答案在下一页的侦探故事等等。某实,我的心思不在画面上,
它们看上去都一样,都是那么回事。
露西站起身子。她走到头儿站着的窗口。她把手放在他的右臂。他缩了回去,
他没有看她。但她抓住他的小臂,拽着他,他推挡一阵便跟着她。她把他领到蒙
着印花棉布的大椅子跟前。“坐下,威利,”她轻轻地说,“坐下休息一会儿。”
他颓然倒在椅子里。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椅子。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他不再看壁炉里的人造木柴。终于,他开口了,“他会
好的。”
“上帝保佑。”她说。
他凝目注视着她,沉默了几分钟。接着.他十分激烈地说,“他会好的。他
一定得好起来。”
“上帝保佑。”她说。她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四目槲对而视,他垂下了眼睛。
我不想再坐在那儿。我起身出屋,走到值班护士的桌子跟前。“有没有办法
给州长和他夫人弄点夹肉面包和咖啡? ”我问道。
她说她去要一点。我叫她把面包咖啡放在她桌上我来端进去。接着我下楼到
门厅。萨迪还在那儿,像个幽灵似地呆在阴影中。我把做手术的事情告诉她,又
返身上楼。我在楼上值班护士的桌子前面站了很久,等她们把面包拿上来,便把
托盘端进候诊室。
面包和咖啡并未影响室内的气氛。我在露西身边摆了一张小桌子,在桌上放
J ,一盘夹肉面包和咖啡。她向我道谢,掰了一块面包,往嘴里送了两三回,但
没吃下多少。不过,她把咖啡喝了。我在头儿身边也摆了些面包和咖啡。他抬起
头来对我说,“谢谢,杰克。”但他一点吃的意思都没有。他端起一杯咖啡,好
半天都没喝一口。他只是端着杯子。
我吃了一块夹肉面包,喝了一杯咖啡,我倒第二杯咖啡时,头儿把杯子放在
身边的小桌子上,咖啡溅了出来。
“露西,”他说,“露西! ”
“嗯? ”她回答。
“你知道——你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他身子向前倾,并不等她回话便接着
说,“新医院要用他的名字命名。用汤姆的名字。我要把医院起名为汤姆·斯塔
克医院及医疗中心。它要用汤姆的名字,它要——”
她缓缓地摇摇头,他不说话了。
“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她说,“唉,威利,你还不明白吗? 这些事情都
无关紧要。在石头上刻一个人的名字。把名字登报等等,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啊,威利。他是我的宝贝孩子,他是我们的宝贝儿子,那些事情都无关紧要,
它们都无所谓,你明白吗? “
他倒在椅子里,两人重又陷入沉默。我把盘碟和没吃过的食物送到走廊值班
室又回来时,房间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是借口送还盘碟走出屋子的。我回来
时已是清晨六点差二十分钟了。
六点钟时,亚当进来了。他面色灰白,表情刻板。头儿站起来望着亚当;他
和露西都没吭声。
亚当说,“他活下来了。”
“感谢上帝。”露西长吁一口,但头儿仍然紧紧地盯着亚当。
亚当迎着他的目光说,“脊髓压坏了。”
我听见露西倒抽了一口冷气,看见她脑袋低垂在胸前。
头儿先是毫无表示。后来他抬起双手,伸着手指抬到胸前,仿佛要抓住什么
似的。“不! ”他厉声喊道,“不! ”
“脊髓压坏了。”亚当说完又添一句,“我很抱歉,州长。”
他走出屋子。
头儿瞪着眼睛望着紧闭的房门,慢慢地坐倒在椅子里。他望着房门,瞪大着
眼睛,额前渗出一片汗珠。他猛地坐起身,发出一声呼喊。这是坐在椅子里的黑
色野兽进发出来的无形的痛苦的呼喊。“噢! ”他说。“噢! ”
露西·斯塔克望着他,他仍然望着房门。
接着又是一声,“噢! ”
她站起身子朝他走去。她并未说话。她只是站在他身边,一手扶着他的肩头。
又是一声呼喊,但这是最后的一声。他颓然后仰倒在椅子里,两眼仍然紧盯
房门。他喘着粗气。这黯然销魂的情景持续了三四分钟。终于,露西说,“威利。”
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看她。
“威利,”她说,“该走了。”
他站起身子,我从墙边长沙发里拿起他们的外衣。我帮露西穿好大衣,她拿
起另一件,帮他穿上。我没有过去帮忙。
他们朝门口走去。他挺直身子,两眼直视前方,但她仍然扶着他的胳臂,你
如果看见他们,你会觉得她在十分灵巧而机智地给盲人领路。我给他们打开房门,
紧走几步,吩咐糖娃备车。
头儿上车时,我在边上,她随他上了车。我有点吃惊,但我并不因糖娃送她
回家而感到遗憾。尽管我喝了咖啡,可我还是很想睡觉。
我回身进楼来到亚当的办公室。他正准备离开。“怎么回事? ”我问。
“我都说了。”他说,“脊髓压坏了。他会瘫痪。预后情况一般都是先四肢
完全软弱无力。慢慢地肌肉弹性会恢复正常。但他的手脚永远不会听他使唤。
他身体各部门的功能还存在,但都失去控制。他就像个婴儿。皮肤会慢慢坏
死。他很容易感染。呼吸系统也会受到破坏。很可能会患肺炎。这种病人迟早都
死于肺炎。“
“这么说来越早得肺炎越好。”我想到了露西·斯塔克。
“也许你说得对。”他疲惫地说。他精疲力竭,疲惫不堪。他穿上大衣,拿
起提包。“要不要我送送你? ”他问。
“谢谢,我有车。”我说。我瞥见他桌上的电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打
个电话。”我说。“我会替你锁门的。”
“好吧。”他走到门口说了一声,“晚安,”便出去了。
我接通外线,拨了安妮家的电话号码,把消息告诉她。她说这真可怕。她老
是对着电话筒说,“太可怕了”——她用低沉、茫然的声调接连说了三四遍。
接着她谢过我便挂断了电活。
我走出办公室。我还有一件事要办。我下楼到门厅。萨迪还在那儿。我把一
切告诉她。她说真够呛。我表示同意。
“真够头儿受的。”她说。
“露西才真够受的,”我说,“因为得由她来照顾这个娃娃。你随意分赠同
情时,别忘了这一点。”
她一定累极了,或者有别的心思,因为我的话没有使她发火。我问她要不要
我开车送她进城。她也有车,她说。
“好了,我要回家一睡不起。”我说完走开,让她独自留在门厅。
我走下汽车时,天空呈蔚蓝色,已经是黎明了。
汤姆在星期六下午受伤。星期天黎明前做的手术。高潮是在星期一。感恩节
前的星期一。
7
那一天,先是各种事件慢慢地接二连三地发生,接着便是仓促的结局,仿佛
一块慢慢摩擦滑动的巨大重物突然冲破最后的系泊,猛地冲了下去。那一天,我
开始还感到各种事件的逻辑联系,不时瞥见一眼这些逻辑的联系。但当各种事件
蜂拥而来,冲向结局,我只能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点事态发展的形式。由于各种事
件缺乏逻辑的联系,由于我感到事件和人物都为难以描述的冲动所支配,整个事
态蒙上一层梦幻似的不真实感。只有在事件结束以后,在一切都过去以后很久,
我才恢复了现实感,才能把七巧板似的点滴线索捡起来,拼凑成图案。这一点并
不奇怪,因为我们知道现实不是事件本身作用的结果。现实是某一事件和过去以
及将来的事件发生关系、产生作用的结果。我们似乎提出一个自相矛盾的论点:
事件本身并不是真实,事件的真实性来自其他的事件,而这些其他事件本身却又
不是真实。然而这进一步证明我们必须肯定的事实:方向才是一切。我们只有认
识到这一点才能生活,因为我们的自我取决于这个原则。
星期一上午我一大清早便来到办公室。星期天我整整睡了一天,只起来吃了
点晚饭,看了一场无聊的电影,十点半钟便上床睡觉。我精神焕发地走进办公室,
我像一切睡足觉的人一样,感到心地澄净。
我走进头儿的办公室,他还没来。我在他办公室时,一个女秘书送进一盘堆
得高高的电报。“都是来慰问他儿子受伤的。”她说,“我们不断收到这样的电
报。”
“今天一天都会有这种电报的。”我说。
这话千真万确。全州内每一个新出山的政客、县政府大楼的看门人、野心勃
勃的马屁精,要是没看到星期天的报纸,不知道他儿子受伤的话,都会在今天早
上的报纸里看到这条新闻,都会拍来电报。拍电报跟祷告一样,你说不上祷告有
什么好处,不过祷告肯定没有坏处。这些电报是整个体系的一部分。就像政客女
儿结婚要送礼,警察下葬要送花一样。既然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我就还得说明,
花必须在安东尼奥·裘斯托的花店里订购,这也是整个体系的一一部分。
花店有个姑娘在特别档案里登记为警察下葬订购鲜花的顾客姓名,葬礼以后,
托尼会翻阅挡案:跟他手持的永远哀伤的朋友总名单相核对,如果总名单上有你
的名字,你最好订花,在为墨菲葬礼送花的名册上留下名字,而且还不要随便送
束小花。托尼是泰尼·达菲的好朋友。
女秘书摆动着裙子潇洒地走出屋时,泰尼·达菲进来了。他脸上堆满行家的
同情与殡仪馆殓葬人的阴郁表情走进屋子。但他一看见头儿不在屋里便松了一口
气,咧嘴笑笑,说道,“混得如何? ”
我说还不错。
“你见到头儿了? ”他问。
我摇摇头。
“唉,”他说,脸上奇迹般地浮现出同情与忧郁,“真够惨的。我总说这种
事是悲剧。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一个清清白白、公正诚实的好孩子。真是悲
剧,毫无疑问是个悲剧。”
“你用不着在我身上练习这一套。”我说。
“这对头儿是个沉重打击。”他说着摇摇头。
“留点力气等他来了再说。”
“他在哪儿? ”
“我不知道。”
“我昨天就想找他,”泰尼说,“可他不在州长府。他们说不知道他上哪儿
了,他没回家。他去了一下医院,可我跟他错过了。他也不在旅馆里。”
“看来你哪儿都找遍了。”我说。
“是啊,”泰尼说,“我要告诉他我们大家都感到难受。”
这时,农业专员卡尔文·斯泼林和几个人一起进屋来。他们都满脸哀戚。
他们看见头儿不在才稍稍放松,嚼起泡泡糖。“也许他不会来了。”斯泼林
说。
“他会来的,”泰尼宣称,“这事儿不会把他压垮的。头儿是个硬汉子。”
又进来了几个人,接着摩里塞也来了,他在休·米勒辞职以后就一直接替米
勒担任司法部长。雪茄烟雾开始在屋内弥漫缭绕。
萨迪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扫视室内众人。
“嗨,萨迪。”有个家伙叫她。
她没有答应。她环视屋内四周,说了一声,“耶稣基督,”便走开了。我听
见她办公室的房门关上了。
我信步走到头儿办公桌后面的窗口,俯视楼下大地。夜里下过雨,在微弱的
阳光下,青草、橡树叶子,甚至四处攀援的青苔都带有淡淡的光泽,反射在汽车
道和小径的水泥地上,闪烁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整个世界,光秃秃的树干—
—树叶早已掉完的那些树干、房子的屋顶,甚至天空都看上去苍白,洁净。
轻快,像一个卧床已久的病人感到体力恢复,并且认为自己就快痊愈。
头儿进屋时脸上并不完全是这种表情,不过多少带有这种的神情。他的脸色
并不灰白,但比平时苍白,下巴颏处的皮肤似乎有些松弛下垂。颚骨处有几道剃
刀划开的口子。眼圈灰黑,是那种皮肤擦伤而又快好的颜色。但眼睛明亮有神。
他走过接待室——地毯淹没了他的脚步声。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大
家才发现他。聊天说笑的声音并未立即消失,而是说了一半忽然凝固,个个噤口
不言。接着人人悄没声息地慌张寻找并披戴刚才搁置一边的葬礼上的面容。接着,
调整好脸部表情以后,他们蜂拥向前,团团围住头儿,个个抢着跟他握手。他们
告诉他,他们一直要向他表示他们是何等的难过。“你知道我们大伙儿的心情,
头儿。”他们说。他说,是啊,他知道的。他说得很平静。他说,是,是,谢谢
你。
他朝写字台走去,大伙儿纷纷让道,恰似轮船从码头滑入河内,螺旋桨开始
转动时河水纷纷溅开一般。他站在桌前,拿起电报,翻看一下,又随手放下。
“头儿,”有个人说,“头儿——这些电报——它们表明——它们表明了大
伙儿对你的感情。”
他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候,女秘书又送进一摞电报。她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的写字台上。
他两眼盯着她。接着他把手放在那堆黄色纸张上,轻轻一推,用平静而干巴
巴的口气说,“把这些垃圾都拿出去。”
女秘书把垃圾拿了出去。
整个场面顿时黯然失色。大伙儿开始慢慢走出屋子,回到一早上还没坐过的
办公转椅。泰尼要走的时候,头儿说,“泰尼,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泰尼退了回来。我也在往外走,但头儿叫住我,说,“我要你一起听听。”
于是我找了张靠墙的椅子坐下。泰尼坐在写字台一侧的一张绿色大皮椅子里,架
起二郎腿,把包着臀部的裤子绷得紧紧的,他掏出烟嘴接上一根香烟,点着了,
然后等头儿开口。
头儿一点不着忙。他沉思片刻才抬起头来望着泰尼·达菲。但他接着便像连
珠炮似地说得很快,“我把跟拉森签订的合同取消了。”
泰尼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说,“头儿——头儿——你不能这么做,头儿。”
“能,我可以这么做。”头儿说,他并没有提高嗓门。
“你不能啊,头儿。一切都安排好了,头儿。”
“现在取消还不算晚,”头儿说,“还来得及。”
“头儿—一头儿,”泰尼·达菲简直在哀泣,香烟灰纷纷落在浆烫得笔挺的
白衬衣前襟上。“你不能对老拉森说了话不算数。他是个好人,你不能这么做。
你一向做事光明正大、诚实公正。”
“我可以对拉森说了话不算数。”头儿说。
“你不能——你不能改变主意,头儿。现在不行了。你现在不能改了。”
头儿猝然从桌边椅子里站起身来。他紧盯着泰尼说,“我可以任意改变很多
东西。”
沉默中,头儿绕过写字台。“就这样了,”他声音喑哑,耳语般地说道,
“你可以告诉拉森去拼老命干吧。”
泰尼站起来。他张了几次嘴,舔舔嘴唇,好像要开口讲话,但每次都又闭紧
那镶了昂贵假牙的嘴巴。他面如死灰。
头儿走到他跟前,“你去告诉拉森。”他说,“拉森是你的朋友,你去告诉
他。”他用僵硬的食指捅捅泰尼的前胸。“对,”他说,“他是你的朋友,你可
以搂着他肩膀告诉他。”说完头儿咧开嘴笑了笑。我没想到他会笑。可这是一种
冷漠的、令人难受的微笑。它表明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
泰尼走到门口,走了出去。他没有关上房门,他毫不停顿地走了出去,走过
长长的绿色地毯,最后他的身影消失了。
头儿并没有看着他走出去。他闷闷不乐地低头望着空荡荡的写字台。过了一
阵子,他说,“关上门。”我起身,关上房门。
我没有坐下,我站在房门和写字台之间,等着他说他想说的话。不管他想说
什么,他始终没说出口。他只是抬头望着我,目光单纯,略带疑问。他问道,
“怎么样? ”
我不知道他要我讲什么,他希望我说什么。从那天起,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当时我可以对威利·斯塔克——当年从乡下来的威利老表,现在的头儿——说我
该说的话。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耸耸肩膀说,“嗯,你对泰尼再粗暴都没关系。
他生来就是挨骂的命。可拉森不一样,他精明强悍。”
他望着我,仿佛想说些话,但他脸上询问神情消失了。他说,“你总得从某
件事情开始做起。”
“开始做什么? ”
他打量我好一阵子才说,“算了。”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一天就是这么开始的。我得对税收法的辅助数字进
行最后的检查。斯温顿要把法案交参议院通过。他星期六就要这些材料了,可是
我给耽误了。星期六晚上我约好斯温顿和头儿一起谈谈,可是出事了,大家没能
会面。这天上午我遇到了一点问题。我走出办公室朝头儿的办公室走去。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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