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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摸摸头

_18 大冰(当代)
光看手,大家闺秀,可一旦惹着她了,立马堵得人心肌梗死。
惹她的不是我,是一帮江西客官。
那时候十八大还没开,那群人貌似是公费旅游,在六大古茶山采购起来眼都不带眨的。照例,买完茶先不忙着交钱,店家招待客人先品茶。
头道茶无话,开片儿的小杯子排成一排自取自饮,关公巡城时,事儿来了。
坐中一人“哎哎哎”地喊了三声,一手指着居中一人,一边对豆儿说:别乱倒,先给我们领导倒……
其他人一连声地说:对对对,先给领导倒。被称作领导的那人不说话,嘴角一抹矜持的微笑。这一幕看得我有点儿傻眼,我悄悄问:敢问这位是?
立马有人接话茬儿说:这是我们院长。
我赶忙说:哎哟,失敬失敬。然后接着喝我的茶。
茶人有茶礼,不管在座嘉客是什么身份背景,一概顺时针绕着圈倒茶,公平公道,不分高低贵贱,这本是基本的礼节。奈何国人有些规矩比礼大,小小一张茶桌上也非要讲究个尊卑,也罢,开门做生意,客人最大,拂了人家院长的面子毕竟不好。
话说,也不知道是医院法院设计院敬老院还是美容院……
我瞥一眼豆儿,她不动声色,继续泡茶。
第二道茶泡好,将倒未倒时,豆儿忽然一抬眼,环览四座,朗声背书:
茶,表敬意、洗风尘、示情爱、叙友情、重俭朴、弃虚华,性洁不可污,为饮涤尘烦……诸位请教教我,这杯茶,该怎么倒?
旁边一群人听傻了。
豆儿那天穿了一身小棉袄,还戴着套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咬文嚼字的人。
卧虎藏龙啊!一刹那,我真真儿觉得她不是坐在茶案后,而是坐在讲台后,底下一大堆集体犯了错误的学生……这种感觉太有气场了。
没人敢再说话,那位院长的脸色绿中泛蓝,豆儿只当看不见,她擎着公道杯等了片刻,微笑着顺时针绕圈倒茶,倒完了还客客气气地问人家:要不要吃块儿茶点?
我忍了半天才没当着那帮人的面问豆儿,之前除了当过教导主任是不是还教过语文。
有此两遭前车之鉴,故而,当豆儿背着手站在我面前笑眯眯的时候,我缩在门槛上很紧张。
豆儿说:吃着呢?
我说:嗯啊……
她说:我们家成子呢?跑了?
我不敢接茬儿,于是装死狗,把脸埋进碗里假装稀里呼噜。
她笑眯眯地说:听说您老人家天天坐在门槛上喝羊肉汤,已经喝出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了是吧?差不多就行了,赶紧起来吧少爷。
服务员躲在屋里偷偷乐呢,现在起来多没面子,我决定把死狗装到底,碗快空了,但稀里呼噜的声可打死也不能停。
豆儿说:成子和你……她伸出两根手指比画:你俩就是俩孩子。说完了还叹口气。她起身进屋搬来一个马扎子,抱着肩坐到我对面,来来往往的路人瞅瞅她,再瞅瞅我怀里的大碗。
豆儿笑眯眯地说:那你就别起来了,我陪你坐会儿,咱们聊聊天。
坏了,豆儿较真儿了,看这意思是要打持久战。这种感觉好熟悉,小时候在老师办公室被罚站的感觉立马穿越三十年的光阴,扑通一声砸在面前。经验告诉我除了死扛,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反正又不至于叫家长……
我梗着脖子说:那就聊呗……聊什么?
豆儿抱着肩膀说:你想聊点什么?
我精神一振,多好的机会!我说:豆儿豆儿,你和成子是怎么认识的?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的呢?
豆儿的目光骤然变得绵长,她扬起眉毛,轻轻地说:
我们是洗澡的时候认识的,他给我洗的澡。
我一口羊汤喷出来。
豆儿啊!你赶紧说!
(三)
我出生在广元,直到大学之前从未离开过四川,大学时的专业是师范类。
故事要从大三那年说起,2008年。
“5·12”地震时,我在宿舍看书,地震的一瞬间,我手一抖,书掉到地上,我坐起来愣愣地看着舍友,她们也坐起来看着我。
这时,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隔壁寝室的同学在喊:地震了,快跑!
我们寝室在六楼,我邻铺的那个女孩脸都白了,腿是软的,大家把她拖下来,架着她先冲出去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先把穿的衣服拿着、包包拿着,还拿了几个苹果和两瓶水,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楼房还是晃着的。
我那时候想的是,跑下去还要很长时间,而且楼梯之间最容易塌下来,还不如把吃的喝的准备好,就算楼房真的塌了,六楼是最高层,也应该是最好得救的,这些吃的应该能坚持好几天。
摇晃的间隙我下的楼,同学们瞬间都没影了,楼道里一个人没有,楼板吱吱嘎嘎地响着,墙皮噼里啪啦往下掉,我边哭边跑,还拿着收音机,是我上大学时,爷爷送给我的礼物。
前一秒跑出楼门,后一秒楼就歪了。
楼门前的空地上,哭成一片,有只穿内衣的,有裹着浴巾的,有人蹲在地上哭,有人跑来跑去,反正什么样子的都有,所有人都是边哭边发抖……
关于“5·12”的回忆不想多说了……很多事情不能回忆,太难过。
我想说的是,那天从六楼上哭着往下跑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个意识夯实在我接下来的人生里:生命真的就是一下子的事情,我要抓紧时间好好活着。
我们这一届没有毕业典礼。
虽然早就考到了教师证,但毕业后的一整年,我没找固定工作,只辗转了几所学校代代课什么的。
好尴尬的年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长大了,我不想这么快就把自己拴死了,我想好好活,想为自己做点儿事情,却又不清楚该如何去做,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去支教。
那时不知为什么,就想去一个最远最艰苦的地方支教。
由于家里人反对,我没能报上国家支教的名额,只好在网上找到一个以私人名义组织的支教组织,计划去青海玉树支教一个月。怕家里人担心,我只说想去青海、西藏、新疆旅游一圈。
妈妈离开得早,爷爷把我带大,我从小没出过远门,他不放心我,于是翻了半宿的通讯录,给了我好几个紧急联系人的号码。
我心里非常不以为然,新疆和西藏我本来就不会去,青海的紧急联系人在我看来也意义不大:据说是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哥哥,小时候还抱过我,他家人当年出差来四川时,带着他在我家里借宿过一个月,那个时候他九岁,我才刚两岁。我说:爷爷啊,这不是开玩笑吗?二十多年没见过的远房亲戚,又没什么感情基础,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人家?
爷爷说:咋个没得感情基础?你不记得了而已哦,你当年可喜欢那个小哥哥了,天天拽着人家的衣角跑来跑去,晚上睡觉都搂着他。他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不是背着你就是抱着你,吃饭的时候也是他喂你……后来他走的时候,你们俩差点儿哭死过去,生离死别噻……
爷爷说的事情我完全没印象,他老了,不能让他太担心,我假装很听话地当着爷爷的面儿把那张纸收好,扭头就扔了,当然不能联系喽,暴露了我此行的真实目的怎么办?
万事俱备,支教的组织者让我去西安找他会合,再一起去青海。
我给爷爷奶奶做了一顿饭,去和妈妈告了别,然后一路火车坐到了西安。
我在回民街和那个组织者见的面,我们边吃饭边互相了解。
组织者叫老刘,当时他介绍说,他是以个人名义在青海玉树囊谦县的一些学校支教,并给我看了照片,说我和他要先到西宁去,住一家青年旅社,在那里休整,据说那里还有几个准老师在等着他,一起进囊谦。
这位老刘很热情、很能说,但他越说我越将信将疑。
或许是我阅历太浅吧,虽然他告诉我他的事迹被不少媒体报道过,但我怎么也感觉不出这是一个在山区里艰辛支教了很久的人,他点菜什么的很讲究,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对服务员的态度很不客气,不是很尊重人。
一个人的本性往往在最细节的地方展露无遗,我实在是没办法把面前这个人和心目中的支教志愿者形象重叠到一起,一个有情怀、有情操的人可以不拘小节,但总应该是个尊重他人的人吧。
但我觉得老刘应该不是个骗子吧,哪里有当骗子这么不注意细节的?我试探着和他聊了聊孩子们的事……应该不是骗子吧,因为他把孩子们的窘困情况描述得那么详细,还不停地强调孩子们有接受更好的教育的权利,而我们应该做的,是给孩子们提供一个改变人生轨迹的机会。
老刘的慷慨陈词打消了我当时的一丝疑虑,我决定不动摇了,和他一起去青海。就这样,我们当天就一路火车,从西安到了西宁。
到西宁市时,天还没黑,他没带我坐公共汽车去青旅,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我心里开始有点儿不乐意,不是说孩子们的境况很窘迫吗?为什么还乱花钱?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
打车到了青旅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老刘很热络地和人打招呼,一看就是在这里住过很久……但那些和他打过招呼的人都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年轻,不明白那些眼神是什么意思,但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支我去沙发旁边看行李,自己去吧台办手续。
我从小听力好,隔着很远,隐约听见他和前台说:是一起支教的老师……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很低我听不清。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把钥匙过来说:带独立卫生间的只剩一个标间了,咱们只好挤一挤喽。
他用的是那种很自然的口气,好像男生女生住一个房间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心头噌地烧起一把火,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咯吱咯吱的咬牙声,但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再生气也要笑着说话,于是我强笑着说:不至于吧,别开玩笑了。
老刘可能看我脸色不对,就一边打哈哈一边说:这已经是不错的条件了,比学校好多了,学校只有一间老师宿舍,等去了以后所有的老师不管男女都是吃住在一间房子里的。
他顿了顿,又说:你就当是提前适应适应吧。
我笑着说:你说得没错,是应该提前适应适应。
我拎着行李走去前台,要了一个女生多人间的床位。老刘没说什么,只是和我说话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了许多。
原计划的出发日期延迟了,拖后了有四五天,老刘说因为还有人没到,据说是某个媒体的记者,要跟着去体验生活。对此我没发表什么异议,毕竟他是组织者,或许如他说的那样,要认可宣传报道的意义。
其余几个准支教老师我也看见了,其中一个男生很奇葩,一直在赖床,三天内除了吃饭就是躺在床上玩游戏。另一个准女老师更奇怪,随身一本书没带,却带了一堆镜头、昂贵的单反相机以及一个三脚架,让人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去教书的,还是去搞摄影创作的。
我尝试和他们交流,一问才发现全是在校大学生,他们当中最短的只去支教一个星期,最长的差不多一个暑假,除了我以外,都没有教师证,而且全都不是师范类专业的。当然,不是说非师范类专业就不能教书,预先备好课、掌握一点儿教育心理学即可,但一问方知,他们几乎没有备课的概念,每个人都说:到了学校以后拿过学生的课本看看就行了,大学生还教不了小学生吗?
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我跑去和那个组织者老刘沟通,让他组织大家备课,并合理分配好每个人的教学方向,因为好像每个人都认为自己适合教语文,那谁教数学呢,谁教美术呢……老刘却说:这个不是现在该操心的事,到了学校后大家再商量。另外,支教靠的是热情,你最好别打击旁人的热情,大家牺牲了暑假出来吃苦,可不是为了听人数落的。
我有些糊涂了,这和我想象中的支教太不一样了,我不明白支教靠的是热情度还是责任感,但毕竟学了四年的师范,对书该怎么教还是有自己的认知底线的。我说:不好意思,我需要考虑一下是否继续留在你们这个组织里。
老刘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说报名了就不能退出,这样会影响其他人的情绪,等于破坏支教。
我不想破坏支教,但这种境况实在让人心里堵得厉害,我当时年轻,涉世不深,觉得天都暗了。我一个人盘腿坐在青旅的客厅里生闷气,生着生着生出眼泪来,忽然很想爷爷,也忽然觉得自己很笨,眼泪一淌出来就止不住了,委屈得要命。
正哭着呢,有一个叔叔丢了包纸巾到我怀里。
这个叔叔我认识,他话不多,大家一起在厨房做过饭,我还借过他的打火机,他好像不是青旅的住客,但每天都会来青旅坐一会儿,有时候带本书过来,有时候带着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敲上半天。
这个叔叔长得像大耳朵图图,憨憨的,很实在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哭得更止不住了。
他也不说话,自己忙着敲电脑,一直等到我哭累了告一段落了,才扭头问我:说说吧,你出什么事儿了?
我一边抽搭,一边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叔叔一边听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四川人,经历过“5·12”,应该知道救灾志愿者和灾难旅行者的区别吧?
我说:知道啊,前者主要是去救人、帮人、献爱心,后者除了献爱心外,顺便参观。开辆车,装上几箱矿泉水,在危房前,甚至在一些遇难者身边拍上几张照片,录上几段视频。即使帮忙搬几块水泥板,也不忘了拍照留念,其中的个别人美其名曰救灾,但其实是在添乱。
叔叔说:那是一小部分人的行为,咱们先不去讨论他们是对是错,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支教志愿者和支教旅行者的区别是什么?
我一愣,支教旅行者?
他又点了一根烟,慢慢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对“支教志愿者”这几个字有个清醒的认知。扪心自问一下,你真的是去帮助那些孩子的吗,还是去给自己的人生攒故事?或者是去寻找一份自我感动?支教是种责任和义务,是去付出,而不仅仅是去寻找,是一份服务于他人的工作,而不仅仅是一次服务于自我的旅行。真正负责任的支教志愿者,不应该是一个只有热情的支教旅行者。
他接着说:我不反对你们的支教行为,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沉下心来在那些学校最起码教满一个学期如何?只去蜻蜓点水地待上一两个星期或一个假期,你和孩子们谁的收获更大?你倒是完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人生得到升华了,可那些孩子呢?他们收获了什么?你匆匆来匆匆走,他们的感受会如何?在“支教”这个词里,主角应该是孩子们才对哦,他们没有必要去做你某段人生故事的配角,也没有义务去当你某段旅程中的景点。话说得重一点儿,你有权利去锻炼自己,但没权利拿边远穷少地区的孩子们当器材道具。
我分辩说:组织者说,不论我们去的时间长短,都能改变孩子们的人生轨迹……他笑了,点着头说:没错,这话没错,但诚实点儿讲,改变孩子们的人生轨迹是你们的主要目的吗?在你心里,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和丰富自己的人生轨迹,哪个排序更靠前?
再者说,如若真的想良性地影响他们的人生轨迹,那一定是一件系统而严谨的事情,想用十天半个月的支教去改变一个孩子的人生,或许是有可能的,但你确保这种蜻蜓点水是负责任的吗?这一点可否谨慎思考一下?
那个叔叔最后说:是的,无论如何,不论是长期支教还是支教旅行,都是在献爱心,值得认可,但一个真正的支教志愿者不会盲目地去寻求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也不会居高临下地去关怀。真正的献爱心不仅仅是去成全自己,更不是去作秀或施恩,你说对吧?
这位叔叔的话让我失眠了,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我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我说:我觉得我自己目前的状态和心态都调整得不太对,等我准备好了以后,我会去支教的。
还没等我明确说出要退出此次支教,老刘勃然大怒,他吼:本来订的活动计划就是三男三女,记者明天就到了,你让我怎么和人家解释!你现在退出让我上哪儿找人去!
他拽着我胳膊吼: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老刘暴跳如雷,他当场扣了我的行李不让我走,并拽着我去找那个叔叔要个说法。青旅的客厅里呼啦啦围起来一堆人看热闹,老刘指着那个叔叔的鼻子张嘴就骂:你算哪一路神仙,轮到你娃多管闲事了吗?!我们爱怎么支教是我们的自由,轮到你这种只会放屁不会干活儿的人胡说八道吗?!
那个叔叔很稳,别人骂他,他却不生气,只是不紧不慢地操作着电脑,他头也不抬地说:听豆儿说,你们要去的是囊谦的那所学校。
他拨开那根伸到鼻子前面的手指头,说:第一,那所学校的校舍是我和我的朋友们援建的,不算多管闲事。就算你们去的不是我们援建的学校,有些话我该说还是会说。第二,你是真支教还是假支教自己心里清楚,不用我挑明,你给我想清楚了再说话。第三,你再冲我吼一句,我立马揍你。
他合上笔记本,正色说:你扛揍吗?
这个叔叔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可一厉害起来煞气逼人,好像很能打很不好惹的样子,总之太爷们儿了,相比之下,老刘弱爆了。
架没打起来,老刘当天就搬出了青旅,其他人都散了,只有一个准支教老师跟着他走了,就是那个一身摄影器材的女孩子。后来在天涯社区里看见过那个女孩子发的帖子,她好像吃了蛮大的亏。
我的支教计划就此搁浅,在青旅里又住了两天。
我不想回去上班,觉得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说实话,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还是没有想明白,于是去问那个叔叔的意见。
他很坚决地建议我回四川上班,他说:你才多大,干吗这么早就去谈放弃?没有任何一种生活方式是天生带原罪的,你还没正经体会过那种生活,就匆忙说放弃,这对自己不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
他说:你可以在西宁玩一下,可以去去青海湖,然后回家去找份工作,拿出几年时间来认真体会一下那种生活方式后,再决定是否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愿意信赖他说的话,于是很开心地在青海玩了十天左右,然后打道回府去上班。
临行前和叔叔告别,他很开心我听了他的话,请我喝送行酒。
我记得很清楚,和他是在西宁的旋转餐厅里吃的饭,是西宁的最高层,我记得他点了牛排、甜点、开胃菜等等,他切牛排的样子,很细心、很爱干净。
他很尊重我,并不因为我年龄小就乱讲话,几乎礼貌得有点客套了,一副绅士做派。我对他的身份很好奇,他在央企做管理工作,但言谈举止明显很有个性,也很有思想,不太像是体制内的人。他貌似经历很丰富的样子,我问及他的过去,他只泛泛讲了一些他在西藏生活时的故事,就把话题转到了窗外的西宁城市建筑,那顿饭我吃得很开心。
那顿饭还闹了个笑话,我一直以为他已经40多岁了,于是老“叔叔叔叔”地喊他,他神情古怪,又欲言又止,后来实在忍不住,说他才刚满30岁,我大惊失色,这也太显老了吧,怎么会有人年纪轻轻却长得这么“资深”的?
后来琢磨,可能是他在藏地生活了很多年,脸被风化得比较严重吧。
我们临别的时候没留电话,只留了QQ号,他让我喊他“成子哥哥”,我没问他的真名,他也没问我的,大家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而已。
回到四川后我进了一家私立学校,按照成子哥哥的建议,开始努力工作,认真体会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
(四)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相处的时候没什么异样,一分开就不行了,一个月后我居然想他想得不行了。
我惊讶地发现我喜欢上他了,这怎么可能?!他长得像大耳朵图图一样,又显老,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可是,如果并非喜欢上了他,我怎么会满脑子都是他?睡着了想的也是他,睡醒了想的也是他……
在我二十几岁的人生里,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我没办法去问妈妈,也不好意思向爷爷奶奶开口求教,言情小说和偶像剧没有教过我如何去应对这样的情况,我有些傻眼了。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或许是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成熟吧,让人忍不住微微仰视。
不对,这种解释好像又不成立,他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密感,好像我们很久之前就曾相识相恋过一场一样。
说来也奇怪,一旦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他了,他的模样在自己心里好像也没那么老了,甚至有一点儿帅了。
我忍不住联系他,在QQ上给他留言,和他聊我的工作,他细心地给我建议。我把我对社会的一些疑惑向他和盘托出,他也是有问必答。
但当我尝试着把话题往情感上迁时,他却并不接茬儿。
看来,在他心里我没什么特别的,他或许只把我当个普通的小朋友对待吧,这种感觉让人蛮失落的,我长得又不难看,他怎么就没想法呢?
我有一点点生气,故意在QQ上聊天聊一半就闪人,但好像我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就不主动和我说话,我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是个女孩子啊,怎么可能主动表明好感?但我又不舍得不和他聊天讲话,于是这种QQ聊天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好久。
这种聊天唯一的好处,就是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了。他过往的人生经历无比丰富,曾穷得掉渣也曾经历过数次生死,他现在的生活好像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事业貌似很成功,但工作之余并非天天应酬、酒局不断,他经常出门溜达,有时候去寺庙里住,有时候去爬雪山。他好像很喜欢一个人独处,去哪里都是一个人行动。
我觉得我和成子哥哥的人生价值取向是不同的,他活得很自我,好像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不羡慕他的生活方式,但很羡慕他能有属于自己的价值体系。明白自己人生方向的人,多让人羡慕哦。
喜欢上一个人了,难免患得患失,他有段时间常常往佑宁寺跑。有一次,他无意中向我描述了僧人的生活,言辞间满是向往,这可把我吓坏了,可千万别出家啊,我还没来得及告白呢。
还有一次,他去雪山,消失了快一个星期,我联系不上他,急得嘴上起泡。
一个星期后才知道他在雪山里面遇到了狼,他在电脑那头很随意地提了一句,却让我气得打哆嗦……真恨不得把他拴到裤腰带上了。
更令人生气的是,我这么担心他,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又没办法开口对他说,心里面像堵满了石头子儿一样,难受死了。
终于,我忍不了了,攒了年假去西宁,却不敢挑明是去看他,只说是想再去一次青海湖。
我去探望了妈妈,又给爷爷奶奶做了一顿饭,然后揣着一颗200摄氏度的心冲上火车,时逢铁路提速,但我觉得慢,恨不得下一站就是西宁。
就像张爱玲说的那样:我从诸暨丽水来……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珠宝在放光。
西宁,西宁,一想到这个地名就让人高兴得发慌,它也仿佛含着珠宝一样,熠熠地发着光。
我没想到西宁不仅会放光,还会打雷刮风下雨闪电……
这次西宁之行可把我哭惨了。
我并不知道我到西宁时,成子哥哥已经散尽家产,即将跟随一位老僧人出门游方。上次他请我吃的牛排,这次是牛肉面,他隔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告诉了我这一消息,语气淡定得好似在说别人的事。
我立马傻了,完了!他要当和尚去了!
出什么事了?不正是事业的黄金期吗?多少人羡慕不已的收入,怎么说放就放下了……你是不是得什么绝症了?干吗要走这一步!
我急得直拍桌子,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太小,说了你也不明白,不是说一定要受了什么打击才要走这一步,只是想去做而已,就这么简单,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我好着呢。
你好我可不好!我手冰凉,胃痛得直抽搐,真想把桌上的一碗面扣在他头上,一想到这颗脑袋将变成光头,我心都快碎了。
用了一吨的力量才按捺住脸上的表情,我挤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央求成子哥哥带我去见见那位僧人,他爽快地答应了,带我挤公交车去见僧人,我坐在公交车上晃来晃去,难过极了,他这是把自己的后路都给绝了呀,连自己的车都送人了。
僧人在喝茶,给我也沏了一杯,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而已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而且话极少,脸上木木的没有一点儿表情。他和我寒暄,问我哪里人,我说我是四川人,他说四川好啊,好地方哦……
寒暄完毕,僧人默默地烧水,小铁壶坐在小炉子上咕嘟咕嘟的,他不再说话。
我脑子不够用了,礼貌什么的抛到脑后,不客气地开口问道:师父,我不懂佛法,但我觉得如果人人都像成子哥哥这样抛家舍业,那不消极吗?
僧人木木地点点头说:唔,人人……
真想把他的胡子都揪下来!
我接着问:您干吗不带别人,非要带成子去游方!佛家不是讲六根清净吗?他今天中午还吃肉了呢!他尘缘了了吗,就去信佛?
僧人木木地:唔,尘缘……
成子哥哥觉察出我话语间的火药味儿,开口道:豆儿,话不是这么说的,吃过肉不见得不能信佛哦,总要一点一滴去做。再说,信佛这回事,是累世劫种的因,这辈子得的果,缘分如此,坦然受之罢了。
很多话再不说就晚了,我不敢看成子,看着茶杯说:那你和我的缘分呢?我们之间就没有因果吗?!
我没敢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天啊,好尴尬好尴尬,气都喘不上来,给我一个洞让我躲起来吧。
成子一声不吭,该死的,你倒是说话啊,你和我就一定没缘分吗?
僧人忽然呵呵地笑起来,满脸皱褶,刀刻的一样,他抬眼看看我又看看成子……眼睛好亮。
他笑着冲我点点头,我死死地盯着他那被胡子埋住的嘴巴。
他却只是说:唔……
成子哥哥和僧人飘然离去,临走什么也没说,我从青海一路哭回四川。
我不能去找闺密或同事诉苦,人家没义务给我当垃圾桶,我也不能去找爷爷奶奶哭,他们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着急。我去探望妈妈,却在见到她之前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让妈妈觉得我没出息。
可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没有排水口,没有泄洪口,满满当当地堰塞在身体里,闷痛闷痛的。我心说这算什么啊,这连失恋都算不上啊,我到最后连人家喜不喜欢我都不知道……他万贯家财都不要了怎么可能要我啊?摆明了没缘分啊!我告诉自己他有什么好的啊,长得又不帅,行为又这么奇怪,赶紧忘了吧,赶紧忘了吧……没想到一忘就是两年。
两年也没能忘得了他。
(五)
人就是这么贱,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觉得好。
我不舍得和成子哥哥失去联系,两年间我一直在QQ上联系他,但不多,基本是每过几十天才说一两次话,我问,他说。
我想给自己留点儿脸,关于情感话题只字不谈,只问他云游到了何方,身体可好。他看来不经常上网,没有一次是即时回复的,有时隔了一个月才回复留言,寥寥的几个字又客气又礼貌。
恨得人牙根痒痒。
成子给我邮寄过一次茶叶,上好的金骏眉,我煮了茶叶蛋。
边煮边心痛得要命。
我把两年的时间通通放在工作上,工作上谁也没有我亡命,塞翁失马,居然当上了那所私立学校的教导主任,全地区最年轻的教导主任。人人都说我前途无量,人人都畏我三分,没人介绍我相亲,他们私下里说我严厉得不像个女人,没人知道我喜欢的人跟着和尚跑了。
一想到成子哥哥或许已经剃头出家,我就受不了了。
有人化悲痛为食量,有人化悲痛为工作量。
我化悲痛为工作狂,天天加班,逢会必到,管理和教学都参与,工作笔记和备课笔记积攒了厚厚一摞。或许有很多人很享受这种以工作为轴心的生活,但说实话,不包括我。有时候在课间操的间隙,盯着操场上整齐划一的动作,我常常愣上半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忙忙碌碌忙忙碌碌,有了温饱体面的生活,学生家长和学校领导都爱我,但我不快乐。
我都已经二十好几了,触碰过的世界却只有眼前这一个,这个就是最好的吗?
时逢暑假,我开始认真盘算假期后是否继续和学校续约。
成子哥哥曾告诉我不能盲目放弃,先去好好工作,认真体会了这种大多数人秉行的常规生活后,再决定如何去选择,那我这算是认真体会过了吗?那我接下来该如何去选择?我的选项又在哪里呢?
我上QQ,打了长长的一段话,然后又删除了,两年来的客气寒暄仿佛一层隔膜,很多话不知以何种语气措辞开口和他说。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和往常一样,给他留言说:现在漂到哪里了?在干吗呢?一切可好?
万万没想到,一分钟不到,他回复留言了:挺好的,现在在成都,在一家网吧躲雨呢。
我擦!龟儿子在成都噻!
我火速打字问地址,约他见一面,手在键盘上乱成螃蟹腿儿,短短的一行留言打错了四五个字,我想都没想就发了出去,好像只要晚了一秒钟他就跑了、飞了、不见了,被雨冲进下水道流到长江里再也找不着了。
我要给那位僧人立生祠牌位。
我见到成子哥哥后的第三分钟,就在心里发誓要这么干。
成子和僧人云游两年后行至成都,锦官夜雨中,僧人毫无征兆地向成子辞行,他留下一个偈子和半乾坤袋的茶,然后飘然离去。
僧人就这么走了,神仙一样。
我要给那位大师立牌位,天天上香!他把成子借走了两年,然后给我还回来了!……话说他怎么知道我在成都?说不定是尊八地菩萨吧,掐指一算什么都明明白白的!好了不管那么多了,成子哥哥一头乌青的板寸,穿的是美特斯·邦威的T恤,而不是僧袍袈裟……太好了,他没出家。
他跟着僧人喝了两年的茶,好像年轻了不少的样子啊,虽然穿的是“美邦”,但整个人精精神神的、土帅土帅的。
我请他吃红油抄手,他吃起来眼睛都不带眨的,他还是吃肉的啊啊啊,既然他不排斥吃肉,那么应该也不排斥其他了……我念及自己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身份,忍住了没在抄手店里把他推倒。
但情况不容乐观,这家伙摆明了没有联系我的意思,如果不是今天心血来潮给他留言,他绝对灯下黑了,绝对一个人悄悄跑掉了。
吃完这顿抄手,他未必不会悄悄跑掉。
我恨不得找根绳子拴在他脖子上,但毕竟不是过去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不能蛮干。这两年的校园风云里,姑娘我磨炼出一身的胆识和手段,在与学生的屡次战役中我深知强攻不如智取。
于是智取。
我不动声色地和他聊了很久,套出了他接下来的行程。他计划四天后由川入滇去盘桓几年,继续他的茶人之旅。
那天,我边和他吃抄手,边暗自做了个决定,算是这一生中最大胆的决定吧:我要跟他一起走,不管他去哪儿,我要牵紧他的衣角去看世界。
我用了半天的时间搞定了工作交接,接下来整整两天半的时间,我全部用在和爷爷奶奶的沟通上,他们年纪大了,万事求稳,好说歹说才勉强认同我的决定。他们和一般的家长略有不同:虽然非常希望我一辈子风平浪静,但更希望我活得高兴。
最后一个半天,我去探望妈妈,把心绪话与她知,并和她告别。
和往常一样,妈妈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不论我做出什么决定,只要我是在认真地生活,她都会理解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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