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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8 金宇澄(当代)
掼这只凳子,算男人吧。

七月流火,复兴中路“上海”电影院,放映《攻克柏林》,学生票五分。每个椅背后,插一柄竹
骨纸扇,看一场电影,阿宝扇了一场。电影即将结束,柏林一片废墟,苏联红旗飘扬,场子大灯
未亮,周围已经翻坐垫,到处飞扇子,前排观众,扇子直接朝楼下飞。爆炸之中的柏林城,漫天
飞舞碎片。场内广播喇叭响了,最高指示,增产节约,爱护国家财产,啥人掼扇子,不许掼扇
子,听见吧,不许掼。扇子继续飞。红旗飘扬,三大方面军从柏林东南北三个方向会师。阿宝立
起来,走出电影院。梧桐荫凉,四面恢复安静,蝉声一片,随便去看,沿马路弄堂,已经有不少
学生,工人出入,形势发展极快,淮海路“ 万兴”食品店橱窗,开始展览“抄家食品”,整箱意大利
矿泉水,洋酒,香槟,上面挂有蜘蛛网,落满历史灰尘,大堆的罐头,黑鱼子酱,火腿,沙丁鱼,
火鸡,甚至青豆,俄式酸黄瓜,意大利橄榄,部分已是“胖听”,商标脱落,渗出锈迹,背景是白
纸大红字,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附近废品回收站,尤其淮海路24
路车站旁的一家,堆满中西文杂志,画报,甚至拆散零秤的铜床,杂乱无章,阳光下,确实刺
眼。阿宝慢慢走到思南路,锣鼓声此伏彼起,敲敲停停。这一带,抄家队伍更多,不少房门口,
聚拢一群一群陌生人。祖父房子三楼窗口,有一只笨重红木五斗橱,逐渐吊下来,厂里派来起
重师傅,带了滚动葫芦,缆绳,帆布,卡车跳板。两部黄鱼车,负责送饭,车上插红旗,摆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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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桶,馒头蒸笼,搪瓷碗。工人日夜把守,已经三天了。
阿宝走到大门口,女工说,又来做啥。阿宝说,我看婊婊。男工说,过来。阿宝走近,让男
工浑身上下摸一遍,然后进花园,眼前看到了电影里的柏林,冬青,瓜子黄杨,包括桂花,全部
掘倒,青砖甬道挖开,每块砖敲碎,以防夹藏。小间门口,一堆七歪八倒的陈年绍兴酒瓮,封口
黄泥敲碎,酒流遍地,香气扑鼻。大厅里空空荡荡,地毯已卷起竖好,壁炉及部分地板,周围踢
脚线,俱已撬开,所有的窗台,窗帘盒撬开。三只单人沙发,四脚朝天,托底布拆穿,弹簧像肚
肠一样拖出。一个工人师傅,手拿榔头铁钎,正从地下室钻出来,尘灰满面,肩胛上全部是石
灰,根本不看阿宝,直接跑上二楼。厅里其他陈设,苏联电视机,两对柚木茶几,黄铜落地灯,
带唱片落地收音机,一对硬木玻璃橱,古董橱,四脚梅花小台等等,已经消失,据说当天就运
到淮海路国营旧货店,立刻处理了。
饭厅门口,堆有几箱落满灰尘的罐头,包括油咖喱罐头,葡萄牙鲲鱼酱(Anchovy sauc
e),番茄沙司,精制马尼拉雪茄,数十瓶洋酒。阿宝走近餐厅门,内里拥挤不堪,大餐橱,餐椅,
茶几已搬走,五六个工人,集中清理高叠的一堆箱笼。有个中年人,身穿及膝的蓝布工作衣,
一个工人说,老法师,这叫啥。中年人看看讲,这是“落珠”,就是银盘子。工人说,懂经。中年人
讲,古董店,估衣店,银行银楼的名堂,全厂只有本人,算是学过几年生意,吃过几年萝卜干
饭。工人说,见多识广。中年人低声说,“ 隆鑫”三厂,资方大老板,不得了,徐汇区的洋房里,翻
出一瓶法国三色酒,五十年以上的名酿,我也是第一趟见识,酒瓶内部,一分三的玻璃隔断,
直到瓶口,同样三等分,分别装了红,白,蓝三种酒,可以分别倒,也可以混吃。工人讲,味道
呢。中年人讲,香煞人。此刻,工人开始低头写,中年人唱名说,德国“ Legends”老式落地保险
箱,基本已经清点,剩下来是,英国金镑,就是小金洋,每块重计,贰钱贰分伍厘,算赤标金,
壹仟零肆拾捌块。东洋,啥,就是日本小金洋,重计贰钱陆分伍,叁佰柒拾贰块。法国金洋钿,
就写金法郎,每只分量多少,壹钱柒分伍厘,共总是壹千块整。德国金洋,也就是金马克,重计
壹钱陆分伍,肆佰壹拾块,写好了吧,箱子数目,共总肆拾壹件,三楼箱子问,樟木箱,肆对,
计捌件,此地,中式牛皮箱,肆大肆小,计捌件,其他西式皮箱,大小多少,一二三四,一共先
写廿叁件,写了吧,好,藤箱肆对,包角铁皮箱子,壹对,其中要写明白,计有柒箱,目前已经
出空。阿宝看看靠墙的大菜台,堆了一批晦暗银器,起码两套银台面,每一套,十副大小银汤
盏,碗筷调羹。老法师与工人转过来,继续登记唱名,“金不离”,“银不离”,就是金银别针,大小
廿叁只。银子“条脱”,就是镯头,就写银手镯,大小捌只。“横云”,俗名银簪子,两包,计壹拾肆
只。“落珠”,就是银盘,拾寸,拾肆寸,各半打,壹拾贰只。银鸳鸯“错落”,就是银酒壶,肆把。
银茶壶,俗名“吞口”,也叫“偏提”,叁把。银咖啡壶两把。银冰筒,壹件,银瓶大小两对,银
七宝莲花塔,两座。接下来登记杂器,银弥勒佛壹座,银观音菩萨,壹座,银凤凰摆件壹对,银
镶宝枝花摆件,壹对,银香炉,香炉也叫“ 宝鸭”,是写壹对,西式银烛台壹对,银中式蜡签,高
低各两对,银灯,俗口是“聚虬高”,壹座,银子鸦片灯,壹件,银子小痰盂,壹对,银框手拿镜,
叁面,银柄手梳,大小肆把。银嵌宝首饰盒子,陆件。
银盾,就是铭牌寿礼,先写叁件。阿宝转过面孑L,看到大部分金器珠宝,垫了一大块印度
丝巾,摊于靠窗的方台上,无人照看,花园里一只苍蝇,飞到一对金钏上,飞到一叠四十几
根“大黄鱼”上,苍蝇发金光,停落一只翠扳指,苍蝇发绿光,左面角落,乱七八糟一堆书画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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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旁边是各种瓶,梅瓶,绶带瓶,粉彩瓷盖坛,水晶瓶,车料酒具。
阿宝正是发呆,耳朵让人拎紧,一痛。一个工人说,做啥。阿宝说,啊。工人说,看啥。阿宝
不响。饭厅里,另一个老工人走过来,讲苏北话说,这个,是皋兰路的孙子。老工人摸一遍阿宝
两腋,裤裆,阿宝一让。工人说,不许犟,鞋子脱下来。阿宝脱了鞋子。老工人抽出鞋垫,一一
捏过,仔细捏一遍阿宝的裤腰,衬衫后领。阿宝一声不响。工人问,进来做啥。阿宝说,看婊
婊。工人说,以前做了民办小学老师,后来调到区里,做办事员,有问题吧。阿宝不响。工人
说,这次全部要抄。
阿宝不响。老工人说,皋兰路啦块,抄过了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态度要明白,懂吧,
坚决跟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揭发问题,听见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到楼上小房间,看五分钟
了就下来。阿宝答应,走上楼梯,踏脚板全部撬松,二楼朝南一大间,打了地铺,叔伯两家九个
人,坐到席子上,低头不响。只是祖父,头颈挂了一块牌子,跪到墙角里,阿宝立刻冲进房间,
拖祖父起来。门口工人说,做啥。祖父不动说,不要紧,不要紧。工人拎了阿宝的衣裳,拉出
来,拖到小房间里,婊婊披头散发,也是独跪地板,面前摊开一只小皮箱,里面是一套国民党
军装,一张白纸,写毛笔大字,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国民代表大会选民证?柳德文?阿宝
说,婊婊。婊婊一动不动。阿宝说,柳德文是啥人。婊婊哭说,讲过十几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
子,1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晓得,里面有一套军装,一张选民证。女工说,还想
赖。婊婊说,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说,娘的臭皮,垃圾货,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
人,讲,今朝想不出来,讲不出来,就不许起来,臭皮。
阿宝回到大门口,听凭男工一顿乱摸,慢慢走回去。思南路房子全部变样,祖父婊婊低头
落跪,阿宝莫名想到一部电影,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红烛高照,白面小生洪常青,头戴铜盆
帽,一身本白亚麻布洋装,不卑不亢,奉送银洋大礼,老爷少爷,讲讲谈谈,情景绝配,但接下
来,洪常青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双手,翻箱逃命,落汤鸡一只,情节表演,称得
上“哀盛顽艳”,但阿宝感到一种不堪。思南路抄家结束,这批人,可能再来皋兰路,爸爸单位,
已经来人抄过,母亲单位,也预备来抄,楼下蓓蒂的父母,已关起来,房间抄了两次。阿婆与蓓
蒂一声不响,房里乱七八糟,钢琴随时可能拖走。记得昨天:绍兴阿婆轻声讲,阿宝,快点逃
吧,天不会坍的。阿宝说,逃到哪里去。蓓蒂坐于琴凳不动,满地杂物垃圾。蓓蒂说,淑婉姐
姐,准备逃到杨浦区高郎桥,躲到马头房间里,我也想逃。阿宝说,淑婉家,抄了两趟了,全家
已经搬进了楼下汽车间,不可能逃了。蓓蒂说,可能的。阿宝笑说,马头敢收留资产阶级,根本
不可能,家庭舞会的案子,也已经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说,要么,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绍兴
去。阿宝说,钢琴呢,钢琴有四只脚,走不动。蓓蒂说,马头讲了,以后钢琴,不管是高背琴低
背琴,还是三角钢琴,肯定取消了,中国有笛子,胡琴,锣鼓家生,平时弹一弹山东柳琴,敲一
敲竹板,一只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够了,满足了。阿宝不响。阿婆
说,淮海路旧货店,钢琴已经堆成山了。
蓓蒂说,如果有人来拖钢琴,马头讲了,完全可以摆平的。阿宝不响。
蓓蒂说,马头一点也不怕。阿宝说,工人阶级,当然了。蓓蒂说,马头跟了同学,到徐汇
区,抄了好几间洋房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讲,看人不顺眼,现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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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马头不一样。蓓蒂说,马头讲了,算一算,两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无产阶级,其实,内部
一直也是打来打去,头破血流,互相不买账,无产阶级,互相也要斗,不讲别的阶级了。阿宝
说,不许乱讲。蓓蒂不响。此刻,阿宝慢慢走到皋兰路口,远远看见蓓蒂与马头,迎面走来。蓓
蒂一扫愁容,白衬衫,蓝布裙子,清爽好看。马头神态轻松。蓓蒂看看马头,犹豫不决说,我
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马头说,蓓蒂,我已经讲过了,先到淮海路万兴,去吃冷饮。蓓
蒂无语,低头弄裙子,最后,跟了马头走了。

夜风穿过老虎窗,传来依稀锣鼓声。小毛娘说,这次海德的轮船,停靠大达码头,银凤抱
囡囡去接船了。小毛爸爸放下酒盅说,领袖一声号令,轮船公司的领导,马上就咽醒了,夹紧
狗尾巴,连忙回来了。小毛娘说,吃酒当中,不要议论领袖,吃了再讲。小毛爸爸不响。夜里十
点多,后门一响,银凤回来了,也听见海德上楼,银凤说,轻一点。钥匙开门声音,地板缝亮出
十几条光线,放行李的声音,小囡嗯嗯几声,像立刻压到银风胸口。小毛担心囡囡忽然大哭,
但囡囡不响。塞塞率率,海德的喉音嗡嗡嗡传上来。倒水,揩面,搬东搬西。后来是拖鞋落到地
板上,银风说,轻点呀,急点啥啦,手脚重是重睐。后来银凤说,关灯呀。
地板一黑。平时,银凤换衣裳,漶浴,必定关灯。白天拉了窗帘,房间变暗,即使楼上有人
看,人影模糊。此刻,月光发亮,声音模糊起来,隐约有呼吸,也像是老房子开裂声,浑浊难
辨。底楼理发店,二楼爷叔房间,早已寂静。24路末班电车经过,小辫子擦过电线,吵啦啦啦,
后来银凤哼了一哼,像清一清喉咙。一部黄鱼车经过弄堂,车里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响过
去,一切全部停止,万籁俱寂。小毛迷糊入梦。
隔日一早,小毛娘照例双手相握,立于五斗橱前面做功课。小毛爸爸准备上班。小毛娘抬
头看一眼领袖像,也预备上班。小毛爸爸说,厂里新贴不少语录对联。小毛娘说,我厂里也有,
搞宣传的几只赤佬,爬上爬下,忙煞。小毛爸爸说,对联右面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左面,
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小毛娘说,再讲一遍。小毛爸爸讲一遍。小毛娘说,对联左面,明显少了
一个字。小毛爸爸说,啥字。小毛娘说,应该是去争取胜利。领袖真言,五个字,不可以漏一
个,是啥人贴的,小毛爸爸说,是我。小毛娘说,啊呀呀呀,别人发觉,这就麻烦了。小毛爸爸
不响。小毛娘说,这是闯穷祸的大事体,唉,文人的事体,工人轧进去做啥。小毛爸爸不响,闷
了头,连忙穿衣。小毛娘拿起钢钟饭盒,回过头对小毛说,快起来,学堂里停课,也要起来,
唉,我样样事体要穷操心。小毛说,我起来了。父母急急下楼。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
底楼。银凤买了菜,由前门进来。此时二楼爷叔也下楼,看了看银凤。海德也下楼,朝小毛笑。
小毛说,阿哥回来了。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贴近小毛的牙刷,挤出一条说,日本牙膏,试试看。
两个人刷牙齿,揩面。海德说,有空来坐坐。小毛说,好呀。
这天一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做了夜班回来,仍旧有精神。苏州河边,建国清出
一块地方,摆两副石锁,一副石担。师父说,拳头硬点了吧。小毛说,还可以。师父介绍说,牛
瘦角不瘦,这是荣根,这是小毛。荣根点点头,指石锁说,赞。小毛说,啥地方弄来的。师父说,
厂里做了模子,此地浇水泥,分量平均就可以了,石担,两百斤多一点,石锁,一副三十斤,一
副四十二斤。荣根说,练得顺了,拳头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马。小毛一拎石锁。师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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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弄,容易伤手筋。
荣根说,师父掼一次,让我徒弟看看。拳头师父吐了烟屁股,脚底一踏,拿起一对小石锁,
马步开裆,锁由胯下朝上,用力一抡,超过头顶,手腕一转,十指一松,一放,一对小石锁,各
自腾空旋转,坠落阶段,双手随势接住,再抡,再是一送,手腕不转,松了手,一对小石锁,平
面上升,齐齐腾空,乘了落势,两手一搭,拎紧,落地放平。拳头师父说,年纪大了,长远不弄,
手生了。建国说,赞。荣根说,我来一记。荣根是单手掼锁式,单只小石锁腾空,自由下落之
时,抬起臂膊来接,贴了锁,随势落下来,锁像是落于臂膊之上,有半秒停顿,手腕一翻,敏捷
握紧锁柄,再抛,再转,再停,再接,再掼,煞是好看。师父说,好,我记得当时,只教了一次,车
间还扣我奖金,想不到,荣根记得牢。荣根说,师父带进门,练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师
父说,建国听到吧,样样要自觉,要上心。建国说,嗯,我看了看,小毛比较硬扎,可以先练。师
父对荣根说,我这两个小朋友,年纪小,力道不小,想不到学堂里,天天让别人欺负。荣根说,
欺负我的师弟,现在的形势,简直是翻天了。小毛不响。荣根说,以后,让我来摆平,班级里有
啥事体,全部告诉我。小毛说,谢谢师兄。师徒四人边谈边练。旁边是河堤,苏州河到此,折转
几个河湾,往来驳船鸣笛,此起彼伏,南风里,隐约是长寿路一带的喇叭广播,普通话教唱歌,
大家现在一起唱。预备,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
是好。唱。无,产,阶……忽然有人拍手说,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个人回头,
一个女工,坐于脚踏车上,脚抵街沿石,三十出头年纪,大眼睛,嘴唇丰满,河风吹乱短发,人
造棉短袖蓝衬衫,工装裤。来人是女工金妹,拳头师父原来的徒弟,后调周家桥纺机厂,结婚
三个月,男人工伤过世。
金妹停稳车子,揩汗说,长远不过来了。师父说,上啥班头。金妹说,今朝休息,师父,一
定是夜班做出。师父说,算得准的。小毛招呼说,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师父说,这是我徒
弟荣根,还有建国。金妹点点头说,麻烦几位阿弟,车子后面,有一只拎包,帮阿姐搬下来。小
毛与建国,荣根上前,松开了车架后一只帆布包,重得吓人,解开一看,两副铁哑铃。师父说,
不错。金妹说,难为情,拖了一年了,厂里做私生活,总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去做。师父照准金
妹滚圆的屁股,捏了一把说,偷偷摸摸,难听吧。金妹一推说,做啥啦,师娘上班了对吧。师父
不响。
建国与荣根欣赏哑铃。金妹说,标准哑铃,应该是翻砂,我做刨床,刨一对方便。师父说,
生铁松软,钨钢刀头吃上去,豆腐一样。金妹说,只是方料难弄,要等机会,要碰巧,还要等金
工间里,我单独加班。小毛看看哑铃,球型六角,边棱分明。金妹说,容易锈,荣根记得,弄一
点红漆黑漆,漆几趟可以了。师父说,金妹真帮我,其实,我是随便讲的。金妹说,师父关照的
事体,我样样记牢。大家回到师父房间。师父说,先吃杯冷开水,今朝,多坐一歇。金妹点点
头,碰一碰师父的臂膊说,穷练肌肉做啥。师父说,运动开始了,形势自由了,练身体的人,就
多了。讲到此地,师父朝小毛等人一眨眼睛。建国荣根,拉起小毛说,阿姐先坐,我走了。金妹
面对师父一扭身体说,为啥拉我呀,当阿弟的面,难看吧,我也走了。但金妹不动。师父朝大家
点点头,三个人出来。荣根去浜北的东新村棚户,建国去曹家渡,互道再会。
小毛回进弄堂,见王师傅捆扎一个烫发罩。小毛说,电热丝又坏了。王师傅说,破四旧懂
吧,不许烫头发了。小毛说,赞,最好理发店打烊。王师傅说,真关了门,没得命了,我跑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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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噎饭。小毛笑笑。走上二楼,银凤房门敞开,台面是三菜一汤。银凤说,小毛,一道吃。小毛
摇手。海德立起来说,来呀,客气啥。小毛进去,骨牌凳上勉强坐好,海德倒了半杯“上海牌”啤
酒,银凤拎过瓶子说,小毛不可以吃。海德说,半杯嘛。小毛接过。海德说,我一出海,就是大
半年,多亏邻里照应。
小毛说,是我娘,不是我。银凤说,以前帮姐姐买电影票,忘记了。海德说,我天天海上
漂,脑子是空的。小毛说,姐姐每一趟吃饭,就多摆一副碗筷,等阿哥回来。银凤红了面孔说,
哪里有这种事体。小毛不响。海德一捏银凤的手背说,老婆一直是想我的,对吧。银凤说,一定
是小毛偷看。小毛说,经过门口,就看见了。海德说,做老婆,要大大方方,东想西想,怕啥呢。
银凤低鬟不响。海德说,家主婆想老公,是应该的。
银凤不响。海德说,我真不准备吃这口海员饭了,“文化大革命”,最好搞得再大一点,搞到
轮船全部停班,码头停工,就好了。银凤说,又乱讲了,可能吧。海德说,轮船抛锚,我改坐写
字间,可以每夜抱老婆。银凤指指隔壁爷叔方位说,嘘。海德说,又怕了,样样要怕,胆子真
小。银凤面孔泛红说,瞎讲。海德看看银凤说,总归心事重重一副样子,担心啥呢,工人阶级,
已经领导一切了,开心一点。银凤说,瞎讲了,我哪里不开心,哪里有心事。海德说,总归皱眉
头,闷声不响,想心思。银凤拍一记海德。小毛说,阿哥一出海,姐姐就担心。海德不响。银凤
吃了几口啤酒,胸口见红。小毛说,海里,总有开心事体吧。海德说,甲板上蹲了几只猢狲,有
啥甜头可以嗒呢,只有苦头,吃风吃浪,单讲日本内海,流速八节,濑底岛海峡,明石,关门海
峡,如果是旧船,进港就算是全速,也开不动。小毛说,我有个朋友,一直做船模。海德说,远
洋货轮,我是权威。小毛说,将来,我可以做海员吧。银凤说,瞎讲八讲。海德说,做男人,这等
于坐牢监,半年,一年一判,有啥意思呢,回到上海,天天弄得老婆出汗,腰酸背痛。银凤说,
十三。海德说,我是唉声叹气,真无啥可以讲了,人坐到甲板上,眼前就是水,就这几个男人,
吃老酒,吵吵闹闹,要么想女人,想老婆。银凤说,哼。海德说,比吃官司好一点,我的床头边,
允许贴老婆照片。银凤说,不许再讲了,我不答应的。海德说,男人想女人,我正常吧。银凤
说,不要讲了。海德说,人人贴女人照片,单身汉,贴明星照,以前喜欢贴谢芳,最近是《女跳水
队员》剧照。银凤说,这部电影没看过。海德说,里面全部是穿游泳衣的女人,可以看看胸部,
大腿。小毛不响。海德说,外国画报,大腿照片最多了,但政委要检查。小毛说,解放前旧画
报,最近废品回收站不少。海德说,外面有的是,日本,泰国,西德,荷兰,垃圾堆里,赤膊赤屁
股的女人画报,要多少有多少,政委经常搜查,翻出一本,就写检讨。银凤说,是应该查,男人
的思想,太下作了。海德笑笑说,其实呢,政委没收了画报,关紧房门,自家去闷看,难道政委
的裤裆里,是一根胡萝卜,还是红肠。银凤说,停,不许讲了。海德说,我是已婚,我可以贴老
婆照片,政委无啥好讲。
银凤说,不要讲了。海德说,小毛评评看,我预备让银凤,拍一到两张照片,带到船上,让
我看看,养养眼睛,这应该吧,银凤不肯。银凤说,到照相馆里拍,我为啥不肯。海德说,好了
好了,不讲了。银凤看看隔壁,轻声说,小毛来评评看,海德想请一个下作同事来,专门拍我横
到眠床上的样子,冲印放大。小毛不响。海德说,我不懂照相机,请同事来帮忙,又不登报纸,
不可以呀。小毛说,姐姐为啥不拍,大自鸣钟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也不及姐姐。银凤看看板壁,
压低声音说,小毛真老实,海德是要我赤膊,戴了奶罩,赤两条大腿,只穿三角裤,枕头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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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出骚样子来,下作吧,太下作了,我可以拍吧。小毛不响。海德摇手说,既然不答应,就不要
多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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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潘静的门钥匙,套进陶陶的钥匙圈,哒的一响,与其他钥匙并列,大大小小,并无特别。但
陶陶看来,旧钥匙毕竟顺眼,新钥匙,即便调整次序,总归醒目。手里多一把钥匙,开门便利,
但会不会开出十桩廿桩,一百桩事体,陶陶心中无底。以前几把女人的钥匙,一般预先放于门
垫,花盆下面,牛奶箱顶上,有一把,是包了报纸,塞到门旁脚踏车坐垫里,想出这个办法的女
人,事后证明,确实心思缜密。可以讲,钥匙,是一种关系,单把钥匙,捏到手里开门,感觉异
常,是暂时动作,手感无依无靠,轻薄,轻松,开进房里,像是见不到人,非常稳定,钥匙放回
门里小台子上,凳子上,玄关的草编小篮里,前后听不到一点声响,随拿随放,自然,也是生
分。钥匙过手,往往只半分钟,冬天,更是冷的,缺乏体温,捏紧了一转,开了门,也就移交。这
一次,钥匙固定于钥匙圈里,经历不同,分量就变重。钥匙与人的关系,陶陶完全明白,钥匙就
是人。单把钥匙,并人其他钥匙圈里,状况就不一样,钥匙越多,摩擦就多,声音响得多,事情
就复杂,烦。另外,钥匙圈起了决定作用,钢制圆圈,过于牢同,也许只有飞机失事,圆圈高空
落地,才会破裂,钥匙四散。想到此地,陶陶扳开钥匙圈,拿出钥匙,重新放回裤袋里。
这天潘静来了电话,陶陶手头有事,匆忙中,陶陶讲北方话说,我们再说吧。潘静挂了电
话,下午又打来,潘静笑笑,压低声音讲北方话说,今晚来看我。陶陶不响。潘静说,想你了。
三个字像蚊嘤,办公室一定有人,不方便。陶陶讲北方话说,咱们再说吧。潘静挂了电话。这天
陶陶确实是忙,到了黄昏,顺便还赶到吴江路,去看钟大师,此人曾经介绍一笔生意,芳妹多
次提醒,让陶陶登门酬谢。此刻,陶陶摸出信封,放到台面上说,这是小意思,请大师不要嫌避
多少。钟大师不响。台子下面,是钟大师养的白狗,几次想抱紧陶陶小腿,陶陶两脚并拢说,大
师如果,是身体不适意了,对面就是公交医院,现在就去挂急诊。师娘过来冲茶。钟大师说,老
婆先回避,我有事体讲。师娘回到楼上。钟大师说,有问题的人,不是我。陶陶说,我有啥问
题。钟大师说,最近我听芳妹议论,陶陶比较内向了,文雅。陶陶说,啥意思。钟大师说,芳妹
觉得,陶陶发闷,经常想心思,我的判断呢,最近,一定是碰到陌生人了。
当时芳妹讲,做生意,天天有陌生人。我讲,是不是碰到陌生女人了。
芳妹讲,大师感觉,陶陶有了外插花。我讲,这我不晓得,不过陶陶今年,是桃花流年,并
非佳运,凡事反复难定,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如果酒人欢肠,就是蜜浸砒霜,割卵见茎,不妙
了。陶陶打断说,喂,大师,少跟我老婆,讲这一套屁话好吧,我跟我老婆,其实全部不相信。
钟大师说,满口饭可以吃,满口话不可以讲。陶陶说,如果真有情况,也不应该跟我老婆讲嘛。
大师说,我讲啥呢,要紧关子,我一句不讲的。陶陶不响。
钟大师说,是芳妹常到此地来,想跟我谈,因此嘛。陶陶说,想让我每天,也来此地嚼舌
头,我有空。钟大师戴了眼镜,看一看陶陶说,面色样子,是不大妙了。陶陶说,我黄种人,标
准黄面孑L。钟大师说,运势命相,八字里已经摆好,桃花多,也没办法。陶陶说,大师讲过多
少趟了,我的桃花,有四到五趟,好桃花烂桃花,这种屁话,多讲有意思吧。钟大师说,老毛是
人民领袖,有威望,有腔调,开口一句,可以顶万句,我开口一句,顶一句,还有啥水分呢。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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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说,我听了大师的屁话,房间里,已经到处摆花盆了,厕所门口一盆,窗台上摆一盆,大门附
近摆镜子,样样照办,我平时只坐西面小沙发,让客人坐南面大沙发,我每样办到了,因此生
意顺利。钟大师压低声音说,只是最近,陶陶碰到了一个水火关口。跟了一朵桃花,火里碰到
桃花,花让火一烧,更加红了,血血红。陶陶一吓。白狗忽然跨到陶陶脚面上,抱紧小腿,屁股
就动。陶陶一踢,两脚并拢。钟大师说,还是要避一避,先去剃头,头发太多了,乌云压顶。陶
陶说,我走了,再会。钟大师说,如果有了外插花,记得要退一步。陶陶起身说,晓得了。
陶陶离开吴江路,心情变坏。回到房问,芳妹说,潘静来电话了。
陶陶说,啊。芳妹说,介绍一笔生意。陶陶不响。芳妹看定陶陶说,这个女人讲了,几次想
约陶陶出来,好好谈一谈,陶陶一直不回电话。陶陶说,是吧。芳妹说,潘静还问我,陶陶忙啥
呢,现在还不回来呀。我讲,一言难尽,我的老公,不需要老婆体贴,一肚皮怨气。潘静听了笑
笑,就挂了电话。陶陶不响。芳妹说,听到有了生意,有了女客户电话,陶陶为啥一笑不笑,心
里想啥呢。陶陶说,我刚刚去看了钟老头子,听了一肚皮屁话,心里闷。芳妹说,点中了穴道,
因此闷了。陶陶说,哼,全部是狗皮倒灶的屁话,心里烦。芳妹摸摸陶陶的面孔说,有啥不适
意,到医院看医生。陶陶说,我到了吴江路,发觉钟老头子的下巴,已经讲得脱臼了,应该先挂
急诊。芳妹说,好了好了,身体要紧,先吃夜饭。
陶陶拿起筷子。芳妹说,夜里早点休息,让我到床上,好好弄一弄。陶陶说,啥。芳妹压低
声音说,最近电视里开课了,男人身上,有几只秘密穴道,交关敏感,贤惠老婆,已经记下来
了,要仔细按摩。陶陶一拍筷子说,江湖骗子,已经到电视台混饭了,专门搞乱社会的瘪三,应
该马上关牢监,判无期徒刑。
第二天下午,陶陶约了潘静,到“香芯”茶馆见面。潘静新做头发,看见陶陶,眼神柔和。双
人位藤椅,陶陶靠外坐,潘静示意陶陶移进去,陶陶不动,潘静只能坐对面,手袋放到一边,讲
北方话说,我以为昨晚,陶陶会来,但没等到。陶陶讲北方话说,我是小生意,哪有上下班时
间,靠两条腿到处跑。潘静说,我一晚没睡好,说起来怪了,半夜迷迷糊糊的,听到有动静,以
为是你来了,我就装睡,以为你悄悄进来,背后一把抱了我,但后来,什么声儿也没了,好失
望,看表,才三点十五分。陶陶说,确实不是我。潘静娇羞说,我知道不可能,半夜三点,嫂子
在身边,怎么能过来。陶陶不响。潘静说,还是明天吧,跟嫂子请一次假,就说去江苏看货,然
后,到我这儿过夜。陶陶不响。潘静媚软说,我要你陪我。陶陶不响,捏紧裤袋的房门钥匙,钥
匙有四只牙齿,三高一低,指头于齿间活动,磨到了发痛。陶陶说,照理来讲,我该放松了,但
那场火,一直追着我不放。潘静说,不会吧。陶陶说,我如果是石家庄的,就自个儿在上海,也
许会随便一点。潘静说,我可不是随便女人,在上海多年,从没有花花草草的事儿,没动过心。
陶陶不响。潘静碰了一下陶陶的手说,一场火,弄得我火撩火燎的。陶陶一声不响,想到了钟
大师。
潘静说,身边有你,我才能安心。陶陶说,我呀,成天琢磨安全通道,消防梯,已经神经
了。潘静说,我也怕呀,才有了这种需要嘛,昨晚有点儿冲动,往你家打了电话,我道歉。陶陶
不响。潘静说,嫂子表面挺客气,其实呢,是盘问再三,你们俩最近,情况还好吗。陶陶说,可
以。潘静说,我可不看好,不瞒你说,我在石家庄有过一男友,有次他来电话,我丈夫接的,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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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说了我在,或不在,也就成了,可他问东问西,不挂电话,搞得我男友很窘,这种盘问,暴露
了夫妻关系。陶陶不响。潘静说,嫂子肯定给你压力,我丈夫,也一直给我压力,看我穿什么出
门,下班回来,说是抱抱,其实是闻我脖子里的味儿,我固定一个香水牌子。陶陶说,你丈夫干
嘛的,老呆在家里。潘静说,教书的,我每次回家,香水味儿差不多是消失的,但能依稀闻到,
这是惯例,有天下午,石家庄一个浴场开幕,闺蜜拉着我,当了回I临时嘉宾,因此洗了澡,等回
来,他贴上来一亲我,就吵起来了,怀疑我下午开房了。陶陶说,鼻子够灵的。潘静说,全因
为,是正经八百的事儿,我才洗了澡,平时我跟男友,再怎么开房亲热,脖子那一块,是免洗
的,为的是应付检查。陶陶说,下班喷一次香水,不就结了。潘静说,那更是问题了,瞧,两人
关系到这地步,有意思吗,当场大吵两回,我就南下了,刚到上海没一个月,他设法找上门,当
时,我跟闺蜜长租酒店,他看看是双人房,盥洗室里,一把剃刀没有,又怀疑我俩是同志,我闺
蜜说,真他妈的欠,早知道这种下三烂儿,该早收拾,让他彻底消失。他这才走了。陶陶说,讲
那么多,想说明什么。
潘静低头说,昨儿晚上,嫂子几回盘问我,这说明你俩,已毫无信任可言,当年在孟先生
家里邂逅,我就发现,你们俩并不般配,虽然我看出,芳妹那方面很强。陶陶说,啊。潘静说,
你并不快乐,一直是忍受。陶陶说,不说了。潘静说,人不能为对方活着,灵肉难以一体,快乐
何在。
陶陶说,这分析,我不爱听,我是简单人,只想过简单生活。潘静不响。
陶陶讲到此刻,钥匙已经摸出手汗。陶陶说,潘静,你确实是好女人,最近,我想了很多,
可惜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只能做朋友。潘静说,我不是上海女人,很直接,怎么了。陶陶说,我
们很难进一步发展了,接你钥匙那天,我就这样想,我只能和一般女人来往。潘静失笑说,我
是特别女人吗,如果陶陶玩自恋,我无话可讲。陶陶说,石家庄男友呢。潘静笑说,哈,你吃醋
了,很好,那也是意外邂逅,遇到意外,我才会爱上人。陶陶说,浴场也着火了。潘静说,是我
换了新鞋,路上绊倒了,摔晕了,鞋跟儿断了,我躺在马路上,有人看,没人管。陶陶说,男朋
友出现了。潘静说,你怎么知道的。陶陶说,他就帮你。潘静说,直接就抱住了我,就像你救
我,抱我一样,成了我男友。陶陶轻松了一些,鼓起勇气,拿出汗津津的钥匙,摆到茶几上。潘
静一呆。陶陶说,潘静,谢谢您对我好,希望石家庄男友,尽快来看您,最好能来上海工作,以
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言语。

梅瑞陪康总走进房间,装修已经完工,茶几,沙发已经送来。朝南有小天井,钉有露天地
板,摆两把铁椅,有花草。两个人走进卧室,大床,梳妆台一应俱全。梅瑞说,装了窗帘,我就
过来单住。康总说,以前我有个客户,对未婚妻开条件,婚后,就做周末夫妻,平时各自单独生
活,女方一口答应,结婚之后,我一次问起,周末夫妻,还好吧。客户一呆讲,会有这种事体
吧,为啥我要单过,我不是神经病。我笑笑。客户最后承认,是新娘子一发嗲,做几个小动作,
男方房子就转手了,新娘子讲,单独过,肯定要出问题的,哪里有周末夫妻可能。梅瑞说,感情
好,这是应该的,我受不了北四川路的气,是避难,想想我真搬到此地,到了夜里,只能看天花
板。康总笑笑,两人走出卧室。梅瑞说,原来准备,离婚了就搬过来,但情况有变化。康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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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电话里讲,已经离婚了呀。
梅瑞摇头说,因为最近,小开一直来电话,不希望我离婚,我姆妈的离婚,结婚阶段,小开
也是反对,觉得离了婚,就是over了,结了婚,也是over,心态会变怪。康总说,反对结,反对
离。梅瑞说,再反对,我也要离。康总坐进长沙发,梅瑞拿出信与照片,坐近康总身边,康总看
信,亲爱的梅瑞,这月18目,妈妈跟小开叔叔注册结婚了。我真想好好办一办,但外公比较节
省,也就简单一点。你看看照片,觉得好吗。延安路房子,装修好了吗。一切顺利。妈妈。照片
拍了筵席情况,梅瑞娘穿胭脂红雪纺套裙,腰身一流,以前的跳舞照里,梅瑞娘还是浓妆,到
了香港,五官也就素淡,显年轻,身边的小开,笑容满面,外公满面是笑,一张是婚房内部,一
张是阳台栏杆,看得见半方香港的蓝天,层层叠叠高楼。
梅瑞说,结婚费用,全部外公资助。我就问姆妈,应该是小开操办呀。
我姆妈讲,小开的积蓄,全部投进生意里了,手头紧,不靠外公,买不起房子,所以,真正
的婚纱照,准备回上海再拍,上海便宜。我讲,啥,要回上海了。我姆妈讲,小开做了一桩西北
生意,最近有了起色,下个月,两个人准备回上海,顺便是拍照,摆酒水。当时我讲,啊。我姆
妈讲,大惊小怪做啥,情况总有变化,小开,一直候机会,一直想来大陆发展,这叫见机行事。
两个人看过照片,梅瑞放进信封,康总逐渐靠近,拉过梅瑞的手,梅瑞身体微抖,慢慢抽
开了。房间里静,天井里是阳光。康总有了热情,梅瑞逐渐平淡。梅瑞说,我后来明白,姆妈是
见到小开后,跟我的关系,开始冷淡,昨天电话里还问我,小开最近,来过电话吧。我讲,来过
几次。我姆妈讲,以后,不许接电话。我问为啥。姆妈讲,不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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