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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6 金宇澄(当代)
康总端详说,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点。梅瑞嫣然说,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娘
吵,哪里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里糊涂就跑出来了。康总说,老公小囡呢。梅瑞说,
还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间大,但我搬回娘家了。康总说,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说,全部是
因为,结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经历。康总不响。梅瑞说,讲起来,全部是圈里的熟人,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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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家不好听。康总说,不要紧,我是保险箱,听过就关门。
梅瑞说,我以前,跟两个老熟人谈过恋爱,一是沪生,一是宝总。康总不响。梅瑞说,当时
这两个人,同时追我,太有心机了,到后来我明白了,沪生呢,是蜡烛两头烧,除了我,舌底翻
莲花,还谈一个白萍,有这种人吧。康总说,最后,沪生跟白萍结婚。梅瑞说,结了大半年,哼,
老婆逃到外国,不回来了,看样子,沪生有生理毛病。康总说,宝总呢。梅瑞说,讲出来太难
听,我怀疑这个男人,心理有毛病,当时一直跟我热络联系,跟我攀谈,我根本是不理睬,到后
来,我认真一点了,到关键阶段了,宝总就开始装糊涂,怪吧,有这种男人吧,我最后,彻底怕
了,急流勇退。
康总不响。梅瑞说,因为心情太差了,当时有朋友,介绍了北四川路的男人,我见面一看,
衬衫领头不干净,还欢喜抖脚,但有房子,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匆忙结婚了,以后晓得,我每走
一步路,总归是错。康总不响。梅瑞说,现在社会,我看得上眼的男人,要么是单身坏人,要么
是已婚好人,尤其我这种已婚女人,跟男人来往,对方也许觉得,我大概准备换男人了,准备
搞政变,其实,就算我跟北四川路老公分手,根本也不想再结了。康总说,以后的事体,难讲
的。梅瑞说,新婚阶段,我基本是纯洁女青年,毫无经验,根本不懂,后来觉得不对了,每到夜
里,也就是。
梅瑞吃一口茶,不响。康总说,一到夜里,老公出去打牌,还是跳舞。梅瑞不响。
康总吃了一口茶说,我想到一个笑话,我姑妈新婚阶段,姑丈每夜要出门,讲是出去听
书,其实是去跳舞,姑妈想了一个好办法。梅瑞笑了笑。康总说,我姑妈。梅瑞说,我老公不跳
舞。康总说,备一双白皮鞋,擦得雪雪白,让姑丈穿,如果去跳舞,鞋面上就有女人踏的脚印,
是逃不脱的。梅瑞笑说,这算啥呢,舞搭子可以带一双男式皮鞋呀,还有了,女人舞功好呢,细
心呢,备一管白皮鞋油,一把刷子呢,一点印子看不见。康总笑说,过去的人,是老实。梅瑞吃
一口茶说,每趟,我一讲到要紧关子,康总就插进来胡搞,姑妈,皮鞋,跳舞,这是成心的。康
总说,是我忽然想到。梅瑞说,我真不好意思讲了。梅瑞不响。康总提示说,梅瑞结了婚,到了
夜里。梅瑞含羞说,夜里嘛,是男女这方面,出了大问题了,上海人讲,等于银洋锻枪头,软脚
蟹,等于放炮仗,一响就隐了,我这样形容,康总就要想,既然这方面有问题,小囡啥地方来,
我只能老实讲了,是几个月后,我为男人请了一个开方医生,开了一帖药。康总说,从来没听
到过。梅瑞说,上海嘛,样样有神奇,这种求方子,开药,老规矩,多数是诚心诚意的女人,这
个医生,也等于送子观音。康总说,男医生叫观音。梅瑞说,观音菩萨,中性人嘛,可男可女。
康总不响。梅瑞说,一帖药,一千九百块,我男人吃了,夜里的胃口,完全吊足了,时常还加
班,开小灶,两个礼拜,弄得我浑身蚂蚁爬,天天全鸡全鸭,七荤八素,小囡也就有了,结婚几
年里,我也只有这两个礼拜,真正做了一趟女人。
康总不响。梅瑞说,后来,男人就住院了,手脚发冷,每天咳嗽。康总说,完结,风月宝鉴
了。梅瑞压低声音说,男人怀疑我,请的是游方江湖郎中,讲我是害人精,我觉得冤枉,女人有
这种要求,再正常不过了,为啥只怪郎中,不怨自家,唉,只怪我,婚前缺少知识,太纯洁,婚
后吃苦头。康总说,老公现在呢。梅瑞说,请了长病假,顺便照顾小囡。康总说,这个开方医
生,后来判了几年。梅瑞说,啥。康总说,起码十年官司上身。梅瑞说,哪里会呢,预约挂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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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也挂不上,到处有邀请,经常去外地巡回门诊,收了多少锦旗呀,等于女界知音。康总说,这
帖药,男人眼里,是泉下骷髅,梦中蝴蝶,吓人的。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吊出男人一生一
世的力道,火线上岗,突击加班,以身殉职,基本完结了。
梅瑞腰身一扭说,康总真自私。康总说,女人比较天真,比较笨,高级骗子,全部是男人。
梅瑞说,因此,我预备离婚嘛,我姆妈,也预备离婚。
康总吃一口茶说,姆妈还好吧。梅瑞说,我爸爸一同意离婚,姆妈就开始跟我吵,昨天还
埋怨我,为啥急急忙忙整理箱子,打包。我讲,姆妈要去香港了,不准备再回上海,我来帮忙,
有啥不对呢。我姆妈就哭了。
其实我也难过,哭过几趟了。我姆妈讲,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妈就要去香港,跟小开
结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梅瑞吃了一口茶,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说,我讲到现在,心里
一吓,讲不出口的事体,为啥样样会讲出来。康总不响。梅瑞挺直腰身说,其实呢,我跟离了婚
的女人,基本是一样了,一个人单过,就是孤独,如果有男人对我好,不管对方是已婚,未婚,
我全部理解,我不会添对方任何麻烦,两个人一有空,就可以见面。康总不响。
几月后一个上午,康总从无锡回上海,司机开收音机,家常谈话节目,一个女人讲感情经
历,声音与梅瑞近似,康总忆起一片桑田,不近不远一对男女,顾影翩翩,清气四缭,最后是灯
烬月沉,化为快速后退的风景。此刻,康总忽然想与梅瑞聊天,虽然康太,同样讲东讲西,态度
温和,大学里就是有名的糯米团子,糯,软,甜,结婚多年,要方要圆,随意家常,但天天面对
糯米团子,难免味蕾迟钝,碰到梅瑞,等于见识“虾籽鲞鱼”,即便梅瑞一再谦称,是白纸一张,
自有千层味道,等于这种姑苏美食,虽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层层叠叠,浑身滚遍虾籽,密密
麻麻小刺,滋味复杂,像梅瑞的脾气,心机,会哭会笑,深深淡淡,表面玲珑,内里凌厉,真也
是鲜咸浓香。康太与梅瑞,等于苏州“黄天源”糯米双酿团,PK“采芝斋”秘制虾籽鲞鱼,乐山乐
水,无法取舍。
康总与梅瑞通了电话。梅瑞说,啊呀,我刚想拨号码,电话就来了。
康总说,最近还好吧,周围太吵了。梅瑞说,是我太忙,现在跟了中介办手续,事体实在
多。康总说,买房子了。梅瑞说,嗯,两室一厅。康总说,准备做房东,还是。梅瑞说,决定自家
住。康总看看前面司机,压低声音说,上次讲的事体,已经解决了,所以搬场了。梅瑞说,就算
吧,其实,我仍旧老样子,我讲过了,做女人,要对自家好,买这问小房子,如果装修适意,我
就搬进去住。康总不响。梅瑞说,接下来,就是请工程队,买按摩浴缸。康总说,辛苦。梅瑞说,
我已经想好了,现在不便讲。康总不响。梅瑞说,最私密的事体,我告诉了一个男人,有一点后
悔。康总不响。梅瑞曼声说,这个男人,样子文雅,有经验,以后,还会想我,关心我吧。康总笑
笑。梅瑞挂了电话。
此后某日,梅瑞打来电话,告诉康总,梅瑞娘终于离婚了,准备立刻去香港,与小开团聚。
隔了三天,梅瑞再来电话说,康总,我姆妈真的走了,不可能回上海了,即使回来,基本住酒
店,我哭了好几场。康总不响。梅瑞说,这天我进房间,我姆妈讲,一个独身老女人,一条老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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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姆妈走进走出,已经走够了,我离开之后,梅瑞想换环境,做娘的完全同意,新闸路这个老
房间,立刻脱手,买进延安中路底层,煤卫独用,隔壁邻里少,也清静,姆妈贴一点积蓄,让梅
瑞平稳过生活,心甘情愿。我当时听了就讲,姆妈以后回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妈笑笑,闷头翻
箱倒柜,大忙特忙,这天清理一大堆的废品,房间里,满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袄,织锦缎棉袄,
罩衫,璜贡缎棉袄,灯芯绒裤子,卡其裤子,两用衫,春秋呢大衣,法兰绒短大衣,弄堂老裁缝
做的双排纽派克大衣,哔叽长裤,舍维尼长裤,中长纤维两用衫。康总笑说,哈,家家一样。梅
瑞说,我翻了一翻,还没开口。我姆妈就讲,全部是垃圾,全部掼进垃圾箱。我不响,解开一包
旧衣裳,朝阳格衬衫,泡泡纱裙子,我立刻就想到从前了。姆妈讲,看啥,快点掼出去。几大包
叠整齐的被单,被面子。姆妈讲,现在用被套,根本不要了。我翻一堆旧衣裳,绒线衫,腈纶开
司米三翻领。姆妈讲,要死了,全部掼进垃圾桶。我开了一只箱子,里面不少衬衫,两用衫,百
裥裙,朱红绉的“江青裙”,湖绉荷叶滚边裙。姆妈说,全部掼出去。康总说,火气太大了吧。梅
瑞说,我只能不响,这批裙子,是我姆妈的宝贝,当年恢复跳舞,我姆妈积极响应,自做跳舞
裙,乔奇纱,黑丝绒,手缝亮片,嵌金银丝,现在,姆妈无情无义讲,实在太土了,看见就是一
包气,怪吧。有个箱子里,摆了一套五十年代列宁装,弄堂加工组时期的背带裤,蓝布工作帽,
袖套,叠得整齐。我姆妈讲,不许解开,真倒霉,真要死了,看到这堆垃圾货,我只有恨,姆妈
的好青春,统统浪费光了。
我听了不响,这天,只要我一翻动,姆妈就讲,统统掼出去,掼光,送居委会,捐乡下穷地
方也好。康总不响。梅瑞说,墙角落有一个大脚盆,装满以前的时髦鞋子,荷兰式高帮,浅口丁
字,烧卖头,船鞋,横搭攀,包括几双跳舞皮鞋,就是“蓝棠”羊皮中跟,请皮匠师傅缝了搭攀,
跳舞转起来,不会滑脱。康总说,前几年舞场里,老阿姨还是这种打扮。梅瑞说,我一看,马上
想到以前了,想到我慢慢长大,姆妈变老。我姆妈踢了一记脚盆说,有啥用呢,断命的社会,吓
人的社会,想当年,我简直跟瘪三完全一样。我不响,一只樟木箱里,全部是旗袍,姆妈结婚前
后,单,夹,呢绒旗袍,闪面花缎,四开纺绸,平头罗纺,竖点缕绸,颜色素静,也有“雨后天”,
桃玉,悲墨,淡竹叶颜色,每一件,腰身绝细,样式不一样,滚边包纽,暗纽,挖镶,盘香纽,看
似简单,实在也是妖。我讲,旗袍我要的。我姆妈平静一点。我讲,件件喜欢。我姆妈讲,根本
不能穿,要了做啥。我讲,做纪念。姆妈讲,箱底下,倒是有几件“沙克司坚”(Shark—skin)旗
袍,也就是人造丝,绿,黄,粉,淡蓝,其中,雪白颜色最好,当时男人做白西装,女人做白旗
袍,最流行。我不响,翻开另外一叠,老介福,富丽绸布店衣料,真丝,雪纺,轧别丁,舍味呢,
直贡缎,斜纹呢。康总不响,心里开始烦。梅瑞说,过去的布店,想想真热闹呀,店里全部是
人,上面拉几道铁丝,开了票,钞票夹上去,唦的一记,滑过铁丝,滑到账台上,敲了图章,唦
一记,再送回来,高凳子上面坐一个老伯伯,从早叫到夜,顾客同志们,当心贼骨头,皮夹子拿
拿好,当心三只手。康总笑笑。梅瑞说,我姆妈一听就讲,好了好了,少讲讲,这点料作,梅瑞
如果再婚,倒可以定做旗袍,可以用。我讲,我哪里会结婚。康总说,这难讲了。梅瑞说,肯定
的,我姆妈看了看讲,西式料子做旗袍,旧社会最时髦,现在的旗袍,怪吧,全部是中式大花
头,乡巴子,一副穷相,乡下女人,饭店拉门女人打扮,身上不是牡丹花,就是红梅花,以为穿
旗袍,就是金龙金凤,就是浑身包紧,裹紧,胖子也穿亮缎,也要包,要裹,等于做了“酱油扎
肉”,“湖州肉粽”,自以为斗妍竞媚,老上海人看见,要笑煞。
我不响。我姆妈讲,但老实讲,这个市面呢,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许西式料子又行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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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反正,这个房间里,姆妈是一样不想再看见了,完全可以结束了。我不响,我问姆妈,到了
香港,总要回上海看看吧。我姆妈讲,一般是不回来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妈只要感
情,梅瑞如果离了婚,就告诉我,好吧。我听了,就哭出声音来了。我姆妈讲,乖囡,女人只看
重感情,稳靠一个好男人,就定心了。我当时一声不响,揩眼泪。我姆妈讲,到了香港,假使觅
到香港好女婿,梅瑞就来香港结婚,好吧,开开心心过生活。我讲,姆妈,我不考虑再婚了,我
已经彻底结伤了,我看穿了。康总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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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柒章

阿婆摇蒲扇说,扇扇有风凉,哥哥做文章,文章做不出,请我老先生。蓓蒂说,阿婆,夜里
为啥哭。阿婆不响。蓓蒂说,我长远不哭了,阿婆为啥穷哭。阿婆说,夜里,又梦到棺材了,看
见几块棺材板,我晓得不好了,最近要出大事体了。蓓蒂不响。阿婆说,以前做梦,棺材里有金
子,一直有亮光,昨天夜里,棺材已经空了,乌铁墨黑,我外婆,等于孤身一个死人,光溜溜一
根阿鱼了。蓓蒂说,一条阿鱼。阿婆说,是呀是呀,我预备冬至前,无论如何,要回绍兴扫墓
了,一定要回去了。蓓蒂摸摸阿婆“韭菜边”金戒说,棺材板里,到底有多少黄金呀。阿婆说,当
然不少的。阿宝说,多少呢。阿婆说,我外婆,当时逃出南京天王府,带了不少金子。蓓蒂说,
假的。阿婆说,身上有金货,人就逃不快。阿宝说,是元宝,还是金砖。阿婆说,我外婆做天王
府宫女,三年半,是从金天金地,金世界里逃出来的女人,一路逃,一路哭。蓓蒂说,金子塞到
啥地方。阿婆说,身上,一套土布衫裤,金子裹到小腿,小肚皮,屁股上,女人屁股大一点不要
紧,土布缚裙一罩。如果有奶罩,肯定塞得圆圆两大团。阿宝不响。阿婆说,从前的女人,就算
西施,胸口照样绑得搦揭平,瞒不住人的。蓓蒂说,外婆带了钻石,蓝宝石吧。阿婆说,亮蓝宝
石,四品顶戴,有啥稀奇呢,就算做到二品大员,只能坐四人扛的绿呢轿子,黄金多少吃价呢,
金刚钻,外国人欢喜,中国人划玻璃。蓓蒂说,我为啥看不到棺材呢。阿婆说,人一伤心,梦里
就见祖宗。蓓蒂说,啥。阿婆说,我外婆过世这天,灵堂如雪,大体殓进了棺材,忽然,眼里有
两条金线,噼里啪啦落下来。蓓蒂说,这我听过六七遍了,我不相信的。阿婆说,眼睛里落出黄
金,我外公感觉不吉,撩开灵帏,靠近棺材讲,家主婆呀,等一歇,就要钉棺材板了,听见别人
喊,东躲钉呀,西躲钉,一定要躲一躲。我外婆眼里,忽然落出一滴一滴金子来,乡邻看到,伸
手去接,去轧。外公一跤跌倒,一吓,就死了。
阿宝说,太平天国的宫女,会有多少黄金。阿婆说,天王府里,样样金子做,晓得吧。蓓蒂
说,阿婆讲过几遍了,痰盂罐,金的,调羹是金的。
阿宝说,还有呢。阿婆说,金天金地,晓得了吧,王府里,台子,矮凳,眠床,门窗,马桶,苍
蝇拍子,金子做,女人衬里裤子,金线织,想想看。蓓蒂说,不可能的。阿婆说,马车,轿子,统
统黄金做。阿宝笑笑。阿婆说,马脚底镶掌,一般熟铁做,王府,是金子做,金钉子钉,马车瑁
啷啷跑出去,太阳出来了,金马车,八匹马,一路四八三十二道金光,声音轻,因为金子软。蓓
蒂说,乱讲,不可能,不可能。阿婆摇扇子说,现在,啥人会懂呢,大天王爷爷的排场。蓓蒂说,
世界上,有两部黄金宝贝马车,只有伊丽莎白,路德维希二世可以坐。阿婆说,这算啥呢,太平
天国,黄金世界,八十六人扛的金轿子,晓得吧,轿子里面,可以摆圆台面吃酒,里厢有金灯,
金蜡签,金面盆,金碗,金筷子,金拖鞋。隔间用金屏风,摆一只金榻,金子净桶,一个金子小
倌人,手托金盘,摆一叠黄缎子,让大天王爷爷揩屁眼。阿宝说,洪秀全从来不出宫门,只坐女
宫人拖的金车子,常备龙凤黄舆,七十二根杠子,宫里的马桶,面盆,浴盆,确实是真金做的。
蓓蒂说,不会吧。阿宝说,是我爸爸讲的,东王杨秀清,到浙江去开会,前呼后拥,四十六扛的
大轿子,热天备水轿,荫凉适意,下衬玻璃水缸,养了金鱼,荷花。阿婆说,没有听到过。阿宝
说,是书里写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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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说,只有大天王爷爷有黄金大轿,天王府里排场,啧啧啧啧,典天锣,典天乐,多少人
呀,典天官,三千人,典天马,三百人,典金官,专门管金子,典玉官,专门管玉石,天国国庆节
一到,百官观礼,天王爷爷勾了金面,黄蟒玉带,出宫门开庆祝会,朝广大劳动模范挥手,底下
就哭了,三呼万岁万万岁,接下来,就是开游园会了,金锣开道三十对,金盔金甲,飞金字肃静
牌,回避牌,清路旌旗,飞虎旗,飞龙旗,前后撑大金扇,大红缎子金伞,也叫“红日照”,单算一
算,这排场,啧啧啧啧,自备金龙杠,要多少名。阿宝说,金子事体,越讲越多了,不要多讲了。
蓓蒂说,阿婆到底为啥哭呢。阿婆说,啊呀呀,我已经讲了好几遍了,是我外婆夜里托梦过来,
棺材板拆光了,我的外婆,已经是一根赤膊阿鱼了。

阿婆打算年底回乡扫墓的计划,还是耽误了。十一月份,蓓蒂爸爸妈妈参加社教运动,有
人举报,蓓蒂爸爸装配矿石机,收听敌台,听美国之音,一串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就是苏联莫
斯科电台的沪语节目,苏联播音员一口沪语,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夜里
厢十点廿分,我是播音员瓦西里也夫,我现在跟上海各位老听众朋友,播送夜里厢新闻,莫斯
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节目。这还了得。蓓蒂娘特地赶过去开会,领导还以为,是来揭发蓓蒂
爸爸问题,但蓓蒂娘只会帮老公叫冤,两个人,也就回不来了,房间里,只有阿婆陪蓓蒂。有几
次,蓓蒂对阿宝说,如果阿婆回乡了,哪能办。阿宝说,不会的。蓓蒂说,真的。
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慌啥,阿婆不会走的。蓓蒂不响。转眼就过了1966年元旦。有一日
蓓蒂说,阿婆,我昨天做了梦,看到一个老太婆,变成了一条鱼。阿婆说,真的。蓓蒂说,鱼嘴
巴一张一张,只有水响。
阿婆连忙捂紧蓓蒂嘴巴说,不许讲了。蓓蒂一吓。阿婆说,我昨天做梦,也看到了蓓蒂,变
成一根鱼了,这太吓人了,太巧了。阿宝笑笑说,做鱼,最偷懒,可以一声不响,每天用不着弹
琴了,只会吃水。蓓蒂说,真的呀,看到阿婆是一条鱼,我也游来游去,浑身亮晶晶,是一条金
鱼。
阿婆说,小囡瞎话,讲乱话,小姑娘家,不可以变一根鱼。蓓蒂说,一条鱼。阿婆说,不许
再讲了,不过,我已经晓得,今年的年头,凶了,要出大事体了,今年哪里一年。阿宝说,1966
年。蓓蒂抱紧阿婆说,爸爸妈妈,一定不回来了。阿婆说,呸。蓓蒂说,会回来吧,阿婆讲讲看。
阿婆说,我现在,只想回乡一趟,上了坟,我外婆马上就会保佑我,阴间里,保佑我蓓蒂,我回
上海,也可以多活几年。蓓蒂说,两个人,变两条鱼,滑进水里去,我看到阿婆鱼嘴巴张开,亮
晶晶,我游过去。阿婆说,越讲越像了,我真要是一根鱼,世界就太平了。三个人讲到此刻,天
色已暗,蓓蒂说,钢琴上面,也看见一条小阿鱼。阿宝开灯去看。蓓蒂说,弹到克列门蒂《小奏
鸣曲》,一章十一小节,八度跨小字三组,我眼睛朝上看,小鱼就游过来了,再弹一次,羽管键
琴音色,跳音要轻巧,手腕有弹性,我抬头一看,谱子旁边,真有一条金鱼呀,亮晶晶,尾巴一
抖一抖,游来游去,我揩揩眼睛,阿鱼就停下来了,前天,我用发夹划一划,做了记号,看见了
吧,就是此地呀,此地。阿宝仔细看钢琴,琴身比较旧,琴键上方的挡板,有几道痕迹。阿婆也
近拢去,看了看说,弄啥花样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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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摸一摸说,旧琴,就有不少旧印子,油漆疤瘢,划痕是本来有的。蓓蒂说,鱼停到这个
位置,我弹不下去了,每次弹十个小节,阿鱼就出来。
阿宝说,一点不专心。蓓蒂说,钢琴响了,阿鱼就游过来。阿婆拖过蓓蒂,摸摸两根小辫子
说,新年新势,蓓蒂已经变怪了,就要出大事体了。
阿宝说,蓓蒂是小姑娘,胆子小,阿婆如果回乡几天,就糟糕了。于是蓓蒂哭了,倚到阿婆
身上。阿婆说,乖囡。阿宝说,要么,等我放了寒假,我陪阿婆,蓓蒂,一道去绍兴。蓓蒂破涕一
笑说,我要呀。阿婆想想说,好的,也真好,有上海的少爷小姐,陪老太婆回去,我有面子。阿
宝说,上海到绍兴,坐火车,十六铺坐小火轮也可以。蓓蒂说,我想坐轮船。
两个人看阿婆。天已经昏暗,房子外面,满眼铁灰,飘起了雪珠,窗玻璃稀稀疏疏声音。蓓
蒂抱紧阿婆,大概是冷。阿婆眼睛紧闭,像是做决定,也像做梦。时间停顿了下来。阿婆最后动
了一动说,想到回乡,我多少慌呀,只是,阿宝是男人家了,我跟蓓蒂回乡,身边有了男人相
陪,是放心的。

一大清早,阿宝与蓓蒂,搀了阿婆,老小三人,大包小包,寻到上海北火车站,爬上车,坐
好,火车就开了。前一日,阿宝娘拿出十斤全国粮票,十元钞票,对阿宝说,阿婆一定要付三人
车钿,路上吃用,阿宝就要懂道理,买一点大家吃。阿宝说,晓得了。蓓蒂坐上火车,每样觉得
新鲜,又想坐船。阿婆说,船有得坐。果然,火车开到绍兴柯桥,三人下来,阿婆叫了一只脚划
船,请船夫划到老家平舍。阿宝踏进船舱,船就荡开去,船夫一眼看出,阿婆是老同乡,阿宝蓓
蒂,是“ 山里人”。阿婆笑笑说,不会乘船,此地全叫“ 山里人”。阿宝不响。阿婆说,脚划船,实在
是狭小,一脚进去,先要勾定,慢慢踏落船舱,上岸,记得一脚跨到岸,踏稳,另一脚勾牢船
帮,再慢慢上来。大家无话。三个人坐定小舫,浆一响,船就朝前走了。阿婆说,这样一只单
船,像过去女瞎子坐了,到喜庆人家去“话市”,两女一男,弹琵琶,女瞎子唱“花调”。阿宝说,唱
啥呢。阿婆说,样样可以唱,我唱了。蓓蒂用力拉了阿婆说,阿婆。三个人不响,行舟如叶,只
听船桨之音,当时水明山媚,还可动目,少息就阴冷起来,船狭而长,划得飞快,眼前一望澄
碧,水网密布,寒风阵阵,阿婆心神不宁说,多年不回来,根本已经不认得了,绍兴话,也不会
讲了。
阿宝说,不要紧的。一歇工夫,河上飘起雪珠,船夫盖拢乌篷,阿宝感到屁股下面,是冰冷
的水流。枫叶落,荻花干,远方隐隐约约,山峦起伏。
阿婆对船夫说,弟弟,这是会稽山吧。船夫说,是的,路是不少的。阿婆说,我老家,平舍
朝前,有一个山坳。船夫说,这是梅坞。阿婆说,是呀。
船夫说,这地方,已经无人住了。阿婆不响。
最后,船到了平舍。三人上岸,见一群农民收工过来,其中的妇人回答说,山坳边的梅坞,
真不住人了。阿婆说,啊。妇人说,穷埭坞,人家早搬走,逃光,只剩野草了,难得有人去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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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慌了起来,提到自家四叔名字。妇人说,早死了,湍煞哉。阿宝说,啥。阿婆说,就是投河
死了。阿婆哭起来。蓓蒂一吓。阿宝问农妇说,阿姨,此地有招待所吧,就是旅馆。农妇摇头
说,乡下哪里来旅馆。农妇带老少三人,走进一间大房子,相当破败。阿宝拿出五块钞票说,阿
姨,此地有夜饭吧。
看到钞票,农妇两眼一亮。阿婆一面哭,一面夺过钞票说,房钿加饭钿,哪里用得到五块,
一块洋钿,尽够了。阿宝付一块钞票,农妇高兴接过,塞到旁边男人的手里,准备夜饭。一歇工
夫,饭就上来,霉干菜,霉千张,一碗盐水青菜,每人一钵薄粥。蓓蒂看了看,吃书包里的梳打
饼干。
阿宝吃了两口菜,不想再动。阿婆说,乖囡,这是乡下,只有阿婆吃得惯,从小一直吃。台
子下面,几只鸡狗走来走去。周围是热闹农民,男女老少,每人端一只碗,进来出去,边吃边
讲。几个小姑娘盯了蓓蒂不动,蓓蒂送每人一块饼干。阿婆说,蓓蒂自家吃。农妇说,现在好多
了,早几年,种田一日,吃不到一斤谷。男人说,五年前,清早跑到十里路外,万古春酒厂大门
口,抢酒糟当饭吃,半夜就去排队,天天打得头破血流。阿婆说,酒糟是猪食,人吃啥味道。大
家七嘴八舌,吃吃看看。等到饭毕,台子收好,农妇陪老少三人到旁边厢房休息,众人带了碗
筷,一路跟去看。里厢一只老式大床,帐子全部是补丁。农妇说,先住下来再讲。阿婆坐在床沿
上,叹一口气说,这地方,如何住法,明早我上了坟,也就回上海了。农妇说,好呀,只是周围
的坟墓,完全推平了。阿婆说,啥,我黄家几只老坟呢。农妇说,没有睬。此刻,大家准备回去,
听到坟墓议论,一个老农说,老坟,真真一只不见了,挖光了。阿婆说,啥,还有皇法吧,黄家
老坟,里面全部是黄金,啥人挖的。周围一片讥笑声。一个男人说,平整土地运动,搞掉了,厝
到地头的石椁,只只要敲敲开,石板用来铺路。1958年做丰收田,缺肥料,掘开一只一只老
坟,挖出死人骨头,烧灰做肥料,黄家老坟,挖了两日天,挖平了。阿婆说,黄金宝贝呢。乡下
男人说,哪里有黄金宝贝,就是几只烂棺材。阿婆忽然滑到地上,哭了起来。乡下男人说,哭
啥,真的只剩几副骨头。阿婆说,我外婆外公的坟地,一块牛眠佳壤呀,一对金丝楠木棺材呀。
周围一片讥笑声。有人说,还水晶棺材味。阿婆一翻身,滚来滚去大哭道,罗盘扣准的吉穴呀,
石腊烛,石头灵台,定烧的大青砖,砌了我祖宗坟墓,是我不孝呀,收成要丰稔,子孙庐墓三
年,我到了上海呀,难怪我外婆赤膊呀,变一根鱼不开心呀。蓓蒂和阿宝去拉说,阿婆,起来
呀,起来呀。阿婆说,黄金宝贝呀,杀千刀抢金子呀。正在此刻,进来一个焦瘦的老太,对阿婆
说,二妹,看一看啥人来了。阿婆开眼一看,还是哭。老太说,二妹到上海做嬉客,做了多少
年,我大姐呀。阿婆忽然不哭了,坐了起来。
阿宝搀起阿婆,床沿上坐好。蓓蒂说,阿婆,阿婆。焦瘦老太走过来,帮阿婆拍背。阿婆盯
牢老太看,喘了一段,叫一声说,大姐姐呀。周围人声鼎沸道,还好还好,好了好了。大姐说,
上海人来到这种穷埭坞,吃这种苦。阿婆说,我以为大姐姐,一定也湍煞哉。大姐说,我命硬,
跳落水里,我死来活来,也要爬上岸的。阿婆说,难道黄家门里,死剩大姐一个了。大姐说,还
剩了上海二妹嘛,还剩这两个上海孙子孙女。阿婆说,我哪里来福气,这是我上海东家子孙。
大姐说,我从梅坞逃出来,六年了,逃到望秦,来做生活,正巧路过。阿婆不响。大姐说,望秦
不算远,现在上船去看一看吧。阿婆摇手道,不去了,啥地方不想去了。阿婆讲到此地.蹲到行
李前面,翻出一捆富强卷子面。大姐接过。阿婆解开一只包裹说,还有不少名堂。大家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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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里面有“ 宁生”,即大炮仗,百子,又叫百响,满地红,长锭锡箔,几叠冥币,黄表纸,几副大
小香烛,几包自来火。阿婆说,我爷娘,还有我外婆外公坟墓,就是黄家的坟墩头,到底还有
吧。大姐说,是一片田了。阿婆说,一样寻不见,手里这些名堂,派啥用场呢。大姐说,烧,可以
烧一烧,明早寻一块空地。有人发笑。大姐说,烧一烧,念经拜忏,祖宗可以收得到。阿婆冷笑
说,骨头一根不见,烧成灰了,死人到哪里收长锭锡箔。大姐不响,阿婆说,棺材里的黄金呢,
统统掘光了,外婆的黄金宝贝呢。有人笑。大姐说,我也相信有黄金。有人大笑。大姐说,我外
婆当年落葬,多少风光,夜里点烛,点灯,俗称“耀光”,“不夜”,张挂孝幔,人人着“ 白披”,就是
孝衣,“香亭出角”,竖“ 幽流星”,就是魂幡,等到我外公,拉开了材幔,也就是棺材罩,棺材里,
我外婆的面孔,忽然大放金光,头发金光铮亮,金丝线一样,只是,身上看不到一两黄金。阿婆
说,黄金一向垫底摆好,外人哪里看得见,我外婆,从南京天王。蓓蒂用力推了推阿婆。大姐
说,样样讲法全有。阿婆说,我晓得,出了大事情,原来,我黄家老坟掘平了。旁边农妇说,黄
家老坟,收了四年稻了。农妇男人说,挖出一副好棺材板,大队就开会,分配,做台子,做小
船。农妇说,掘出一只棺材,里面有两条被头,有人立刻拖走了,摊到太阳下面晒几天,铺到床
上过冬。大家议论纷纷。
阿婆不响,揩了眼泪,对农妇说,今朝夜里,是开乡下农村游园会,准备开到几点钟。听到
这句,周围人逐渐散去。大姐叹一口气,陪老少三人,打地铺住下来。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
阿婆带了阿宝蓓蒂,坐上了脚划船。此地特产酿酒的糯稻,大姐跟农妇借了十斤,让阿宝带回
上海。大姐对阿婆说,到上海做嬉客,手里的生活,要宽宽做。阿婆不响。船夫双脚踏起一根长
桨,歙乃一声,船就开了。大姐号啕起来,阿婆看看岸边的大姐,一滴眼泪也不落。老少三个
人,乘船到柯桥,立刻逃上火车,回上海。路上,阿婆盯了窗外看,后来感慨说,真正是戏文里
唱的,愁肠难洗,是我贪心不足,上坟船里造祠堂,稻雾去麦雾来,菖蒲花难得开,现在,山阴
不管,会稽不收。阿宝不响。阿婆说,风景一点也不变,会稽山呀,稻田呀,桑田呀,绿水可以
明目,青山可以健脾,跟老早一模一样,只是跑到房子前面,就闻到一股臭气,每一只面孔,焦
黄焦瘦,就像我外婆当年逃出南京。蓓蒂说,又要讲了。阿婆说,我外婆逃难,日日用荷叶水揩
面,揩得面孔蜡蜡黄,身上揭大便。蓓蒂说,做啥。
阿婆说,女人难看一点,臭一点,就太平嘛,只怕有人动坏念头,吃豆腐,吊膀子是小事,
拉脱女人的裤子,拖到野地里,再摸到身上有黄金元宝。
蓓蒂说,啥叫吃豆腐,啥叫膀子。阿婆说,当年我外婆从南京。蓓蒂摇晃阿婆说,阿婆呀,
我头发里痒了。阿婆拉过蓓蒂看了看说,肯定有虱子了,唉,我晓得,这年头不好了,今年,马
上就要出事体了。阿宝说,不要讲了。阿婆不响。老少三人白跑一趟,辛辛苦苦回到上海。
过了一个月,蓓蒂父母放回来了。阿婆相当高兴。再一日,阿婆从小菜场回来,坐到门口
的小花园里。当时阿宝要出门,阿婆拉过阿宝,轻声说,阿宝,以后要乖一点。阿宝不响,见蓓
蒂弹了琴,走出门口。阿婆靠近阿宝轻声说,阿婆要走了,真走了,阿宝要照顾蓓蒂。阿宝说,
阿婆到哪里去,啊。阿宝觉得,阿婆不大正常。阿宝起身走两步,回头看,阿婆稳坐花园的鱼池
旁边,看上去还好,脚边有一只菜篮。蓓蒂已经走到小花园里,就是此刻,阿婆忽然不动了,人
歪了过来。阿宝立刻去扶阿婆,蓓蒂跑过来喊,阿婆阿婆。此时,阿宝看到一道亮光,一声水
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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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蒂说,阿婆。阿宝摇了摇阿婆,但是阿婆低了头,浑身不动。菜篮比池子低一点,一亮,
一响。当天阿婆的菜篮里,有三条河鲫鱼,阿婆低头不动,一条鲫鱼哗啦一声,翻到鱼池子里。
蓓蒂大叫,阿婆,阿婆。但是阿婆不动了,双眼紧闭。等大家送阿婆上救命车,到了医院。医生
对蓓蒂爸爸说,可以准备后事了。蓓蒂娘带了蓓蒂回到房间里,翻出阿婆带去绍兴的一只包
裹,里面是一套寿衣,一双寿鞋,红布鞋底,绣一张荷叶,一朵莲花,一枝莲蓬,一枚蝴蝶,一
只蜻蜓。蓓蒂爸爸立刻去“斜桥”殡仪馆联系。馆方说,从下月开始,上海停止土葬了,此地还剩
最后一副棺材,如果要,就定下来,便宜价,五十元,将来只能火葬,机会难得。蓓蒂爸爸落了
定洋,讲定大殓以后,棺材寄放殡仪馆几日。当日下午,蓓蒂爸爸再赶到“联义山庄”,看了坟
地。夜里,阿婆接了一只抽痰机,昏迷不醒。第二天一早,蓓蒂与阿宝起来,看到金鱼池里有一
条鲫鱼。蓓蒂说,阿婆。鲫鱼动了动。蓓蒂伸手到水里,鱼一动不动,手伸到鱼肚皮下面,鱼一
动不动,后来就游走了,蓓蒂说,阿婆,开心吧。鱼游了一圈。阿宝不响。到第三天一早,鱼池
旁全部是鱼鳞,黑的是鲫鱼鳞,金黄是金鱼鳞片,太阳一照,到处发亮,水里的金鱼,鲫鱼失踪
了。
扫地阿姨说,铁丝罩子忘记了,一定是野猫闯祸了。蓓蒂说,野猫是王子,是好的。阿姨笑
笑。蓓蒂说,阿婆是游走了,半夜十二点钟一响,月亮下面,野猫衔了金鱼,河鲫鱼,跑到黄浦
江旁边的日晖港,放进江里去了。阿宝有点发冷,感觉蓓蒂的回答比较怪。阿宝说,猫见了鱼,
嘴里叼到鱼,先是抖几抖,猫咪会不吃鱼,笑话,朝南跑几站路,也是不可能的。蓓蒂说,笨
吧,野猫是王子变的呀,金鱼,鲫鱼,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阿婆,这点也不懂。阿宝不响。蓓蒂
讲这个故事,面孔发亮,眼睛像宝石。到了黄昏,两个人再去医院,阿婆忽然醒过来了,脱了寿
衣寿裤,一样样仔细叠好。阿婆看看蓓蒂爸爸,开口就讲,乡下女客,进城拜菩萨,一约两约,
约到十七八,开开窗门,东方调白,裹穿青衫,外罩月白,胭脂涂到血红,水粉搦得雪白,满头
珠翠,全部是铜鲺,松香扇瑙,冒充蜜蠛。
蓓蒂爸爸一吓。阿婆说,我好了,我想吃一根热油条。阿宝明白,一定是回光返照,连忙奔
出去买,上海夜里,哪里买得到油条,等回到病房,阿婆好起来了,笑了一笑,身体居然逐渐恢
复。过一个礼拜,就出院了。
为此,蓓蒂爸爸只能退了棺材,再退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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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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