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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狄家》(又名《不老泉》) 纳特利·巴比特

_2 纳特利.芭比特(美)
“还好在那时我还没有结婚。”杰西插嘴说。
“我们的朋友也是,”梅说:“他们慢慢地跟我们疏远,一时之间,大家耳朵所听到的,都是些巫术跟魔法的谣言。唉,这也不能怪他们。后来我们被迫离开农场。那时,我们也不晓得要去那里,只有沿着来时的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像吉普赛人一样流浪。当我们再度走到这里的时候,当然,这里已经变了。许多树被砍掉,搬来了一些人家,还有个树林村,那是个刚成形的村子。那时候就有这条路了,不过只称得上是牛走的路。我们走进没被砍掉的小树林里扎营,当我们在那块空地上看到那棵树,以及那口喷泉时,我们记起了好久前曾来过这个地方。”
“那里也跟我们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迈尔说:“真的一切都没有变。记得吗?二十年前爸爸曾在那棵树的树干上,刻了个T字,而那个T字竟然还在。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棵树一点也没长大,跟当初一模一样,而刻在树上的T字,就像是刚刚才刻上去的一样。”
他们想起来了——大家都喝过泉水,包括马儿。但猫没喝,猫咪在农场里过着快活的日子,直到十年前才以高龄去世。于是他们下了结论,他们一定是喝了那口喷泉的水,才什么都没变的。
“当我们得到那个结论,”梅继续说:“塔克说——塔克是我的丈夫——他一定要一次就把事情搞清楚,免得以后还要为这件事烦心。他举起猎枪,准准地对着自己的胸口,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止他的时候,他就按下了扳机。”梅好一会儿没说话,她两手放在大腿上,手指紧紧地交握着,最后她继续说:“他应声倒下,子弹穿透他的心脏——一定的,他瞄得太准了——但子弹却从他的身后飞出来,他身上几乎没有一点被子弹打穿的痕迹,你知道吗?就跟你把子弹打进水里一样。他好好的,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我们变得有点神经,”回想起这件事情,杰西不觉笑了起来:“嘿,我们永远不会死。你能够想象当我们发现这个事实时,我们有什么样的感觉吗?”
“后来,我们一起商量……”迈尔说。
“直到现在我们还在商量。”杰西补充说。
“我们认为,如果人人都知道了那口泉水,情况会更糟,”梅说:“我们慢慢悟出这件事情的后果,”她看着温妮,“你明白吗,孩子?那口泉水会让你不再成长,如果你今天喝了它,哪怕只是一小口,你就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小女孩。”
“我们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喷泉是怎么让人停止成长的,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口喷泉。”迈尔说。
“爸爸认为喷泉是——嗯,喷泉是属于另外一个创世计划的,也许当时有两个创世蓝图,”杰西说:“有一个蓝图不怎么理想,于是世界便被设计成现在这个样子,而喷泉不知怎么搞的,被疏忽而留了下来。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这样。但你明白了吧,温妮?当我告诉你我是一百零四岁时,我并没有骗你。不过,真的,我才只有十七岁,而且我会一直是十七岁,直到世界末日。”
危险的秘密
温妮从来不相信童话里的故事。她也从不去梦想要一根魔术棒,或嫁给一位王子,对于奶奶常提到的精灵,她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所以,当她听完这个不寻常的故事后,她只是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个故事不可能……一点也不可能是真的,可是——
“有个可以倾诉的人真好!”杰西兴奋说:“想想看,温妮,你是世界上除了我们之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不要说得那么武断,”迈尔打断杰西的话:“搞不好不是这样。也许还有很多人像我们一样,过着流浪的生活。”
“有可能,但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啊。”杰西答道:“我们除了自家人之外,就没有人可以谈论这件事情了。温妮,这是不是很神奇、很美妙的经验?想想看我们在这世界上已经见过的种种事物,还有我们将来要看到的东西!”
“你这样说,会让她冲回树林去大喝几大桶那个东西的,”迈尔警告道:“你知道吗?事情绝不像杰西说的那么美妙,那要复杂多了。”
“哎呀,”杰西耸了耸肩说:“既然我们目前不能改变这个状况,我们何不试着去欣赏它、学着快乐地活着?干嘛老是像牧师那样板着脸?”
“我才不是牧师,”迈尔说:“我只是认为你应该正经一点罢了。”
“好啦,孩子们。”梅喊道。她跪在小溪旁,噼哩叭啦地拨着清凉的溪水洗脸和手。“哇!好热的天气呀!”她大叫着,然后坐了下来。她松开别针,把披肩解下,当毛巾擦脸。“嗯,孩子,”她起身对温妮说:“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秘密了。这是个具有危险性的大秘密,请你千万帮忙,不要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我相信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但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她把披肩绑在腰上,叹了口气,继续说:“想到你爸爸妈妈会多么担心你,我就感到痛苦,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我们非把你带回来不可,这是不得已的。塔克——他一定会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让你了解为什么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我保证,明天一定会送你回家,好不好?”他们三个人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好。”温妮点头,因为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论她怎么回答,他们还是会带她走的。但她并不觉得害怕,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是那样的和蔼可亲,而且,很奇怪的,还有一点孩子气。他们让她觉得她已长大,他们跟她说话的口气,注视她的样子,都让她觉得自己很特别,很重要。那是一种温暖、让人全身舒畅、而且是她从未曾有过的感觉。她喜欢那种感觉,尽管他们对她说了那个故事,她还是喜欢他们,尤其是杰西。
然而握她手的却是迈尔,他说:“有你跟我们回去真好,哪怕才一、两天。”
忽然间,杰西高兴地大叫一声,跳进溪里,溅起一片水花。“妈,你带了什么早餐来?”他大叫:“我们待会能不能一边走一边吃?我都快饿死了!”
太阳又升高了点,他们再度赶路,一边还吃着面包和奶酪,为寂静的八月,制造了些喧哗。杰西高声地唱着一些滑稽的老歌,并且像猴子般在树枝间摆荡,一点也不害羞地向温妮炫耀。他大声地对她说:“啊,温妮,你看!”或是“我表演一点特技给你瞧瞧!”
温妮边看边哈哈大笑,把最后一点恐惧也笑忘了。他们已变成她的朋友。她终究逃开家了,而且不是孤伶伶一个人离开的。当她关上心头的恐惧之门后,就跟她先前关上她家院子的铁门一样——她发现了她一直希望能拥有的翅膀。她一想到能够振翅高飞,心情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大人们一直警告她的恐惧在哪里呢?那些恐惧她一个也看不到。甜蜜的大地正张开它宽阔的手臂,等着她去拥抱,一如盛开的花朵,等待她来采撷。她已被那闪耀着亮光、暗藏万千变化的未来世界,弄得有点目眩神迷了。母亲的声音,想家的念头,暂时被抛到脑后,地的心思全都转向未来了。嘿,她居然也能长生不老,那是她刚刚发现的奇妙世界!喷泉的故事——说不定是真的!这次,她才不要再坐在颠个不停的肥老马背上。她张开双臂,沿着小路飞跑,一边还高声叫喊。她的声音比谁都大。
太好了,一切是那么的美好、顺利,令他们感到非常兴奋,以致没有人察觉,他们先前在路上碰到的那个穿黄色西装的陌生人,已悄悄地爬到溪旁的矮树丛后,偷听了他们所有的谈话,包括那个奇异的故事。他们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还一直跟着他们走,而他那蓄着稀疏、灰白胡须的嘴角,正微微地扬起一丝笑意。
八十年来最快活的事
八月的太阳升了上来,在天空足足高挂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才又起动,继续向西滑行。但温妮早在太阳起动之前便已筋疲力竭,被迈尔抱着走了一段路。阳光把她的两颊晒得通红,也把她的鼻尖晒成滑稽的深红。幸好梅坚持要她戴上绿色草帽,她才没有受到更严重的晒伤。草帽盖到她的耳根下,使她看起来像个小丑,但帽沿下的阴影是那么凉快,因此温妮也就不那么计较外表,而是满怀感激地偎在迈尔强壮的手臂里打瞌睡。
他们经过的地方,不论是草地、田野或矮树丛,都有数不完的蜜蜂在忙碌着。蟋蟀在他们脚下跳动。他们每走一步,脚下便彷佛喷出一道泉水似的,把蟋蟀像水花般弹向半空。其它东西则都静止不动,它们像饼干那么干,有的几乎都干得快燃烧起来了,它们仅仅保留最后一点元气,以支持到雨季的来临。另外,草地上都开满白花、盖满灰尘,远远看去好像是油画里海面上的浪花。
更令人讶异的是,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山顶,却发现前头还有一座小山,小山之后则是一丛稀稀疏疏的深绿色松林。温妮的体力总算恢复了,她吸了几口气,挺起腰,又骑上马,坐在梅的后面。“我们快到了吧?”她一再地问。最后,那个令人快慰的答案终于来了:“再过几分钟就到了。”
黑郁郁的松林就在他们前头,离他们越来越近。突然间,杰西大叫:“到了!温妮,这就是我家!”他和迈尔冲向前去,消失在松林间。老马跟在他们后面,转进一条树根隆出路面的小径。午后的阳光,稀稀疏疏地透进林里。林里静悄悄的,彷佛从没有人来过。林地上铺的是厚厚的青苔和会滑动的松针。松树的主干优雅地向四面八方伸展,保护着枝下的一切。在这翠绿的林子里,一切都让人感觉那么清凉与舒爽。老马小心地走着,顺着林路走下陡峭的河堤。河堤之外——温妮别过梅庞大的身躯往前望——是一片灿烂、亮丽的景色。他们摇摇摆摆地走下堤岸。堤岸下有一间简朴的小红屋。房子下方是一个小湖,多皱的湖面闪耀着几抹夕晖。
“哦,你们看!”温妮大叫出来:“水!”
登时,她们马上听到两次好大的落水声,及两个人快乐的呼声。
“他们没两下子就冲到小湖里去了,”梅开心地说:“唉,这种大热天,也难怪他们。如果你想泡泡凉水的话,你也可以去。”
他们在小红屋的门口停下,塔克正站在那儿。“小家伙呢?”他问道,因为温妮被他太太遮住了。“男孩们说,你带回一个又纯真又漂亮的小家伙。”
“是啊,”梅一边说,一边溜下马来:“在这儿。”
温妮初见到眼前这位有着忧伤的脸、穿着宽松袋状裤子的大男人时,立刻就害羞了起来。但是当她再度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她全身却又不自觉地温暖、喜悦了起来。塔克歪着头,温柔地看着她,他双颊上忧郁的皱纹,也被脸上最温和的笑容抚平了。他走向前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告诉你,见到你,我真有说不出的快乐。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件事情教人这么的快活,想想看,都已经……”他立刻把话打住,将温妮放到地上,转过身问梅:“她知道了吗?”
“她当然知道,”梅回答说:“不然我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家来?温妮,这是我的丈夫塔克。塔克,见见我们的温妮。”
“你好,温妮。”塔克一边说,一边很正经跟温妮握手。“嗯,那么——”他挺直了身体,低下头望着她,温妮也回看他。他看她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是件用精美的包装纸和缎带包裹着的神秘礼物。“嗯,那么,”塔克又重复了一遍:“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把话说完。这是……哦,至少是八十年来最教人快活的事。”
陈旧的家
温妮是在一个很有秩序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在她妈妈和奶奶两人严格的关照下,她家的小屋子常是被擦了又擦、扫了又扫、刷了又刷、刮了又刮的。在她家里,谁也不准疏忽和拖延该做的事。丁家的女人把她们强烈的责任感当成了堡垒,在堡垒内,没人能征服她们。而身为丁家的女人,温妮也正在接受这种训练。
因此她实在很难马上去接受这间搭在湖畔的朴素小屋里的一切——轻轻扬起的灰尘漩涡、银白色的蜘蛛网和彷佛一直住在抽屉里的老鼠。这栋小屋内只有三个房间。首先映人眼帘的是厨房。厨房里有个没有门的大柜子,柜子里的碟子不分大小像山一般地迭在一块,另外,还有个发黑的大火炉及一个金属水槽。每个平台和每面墙,都堆着、散放着、挂着各种想象得到的东西,从大葱到灯笼,从木制汤匙到洗脸盆。角落里,还放着塔克早就不用的猎枪。
再来是客厅。客厅里的家具因为年代久远,不是松动,就是歪斜,而且都杂乱无章地摆着。一把古老的绿绒旧沙发单独摆在客厅中央,它的处境和壁炉里深埋在去冬灰烬中的小圆木一般,多半已许久没人理会了。一张抽屉里住着老鼠的桌子,也被孤单地推到很边边的角落。三张有扶手的椅子和一张旧摇椅则漫无目的地散放着,像出现在同一个宴会的陌生人,互相漠视着对方。
客厅之后是卧房。彷佛醉瘫在地上的铜制大床,占了卧房的大半空间,但铜床旁还是有地方可摆盥洗台。盥洗台上有面孤伶伶的镜子,镜子正好照着对面那个巨大的橡木衣柜,衣柜还微微散发着樟脑丸的香气。
陡峭的窄梯通向阁楼,阁楼上布满了尘埃。“那是孩子们回家时睡的地方。”梅解释着。但在温妮的眼里,这屋子并不只这些,每个地方都有梅和塔克活动的痕迹。梅的缝纫工作——颜色鲜艳的块状或条状碎布、完成了一半的被套和边边有穗子的地毯、棉絮四处外散的破棉花袋,沙发椅上还散着交错如蛛网的线和随时会扎到人的针。塔克的木雕工作——像兽毛般覆在地板上的木屑刨花、散落在地上的碎木片,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蒙着一层砂纸磨木所产生的细砂屑;另外,躲着老鼠的桌子上,还有未拼装好的洋娃娃和木头士兵的肢体、等待油漆风干的船模型以及一迭表面像绿绒般光滑的木碗;而最上面的一个碗里,还杂乱地摆着一大堆木匙和小木叉,乍看之下,那堆木匙和木叉就像一根根漂白过的干骨一样。“我们做一些东西到外头卖。”梅说着,很得意地看看乱糟糟的客厅。
这还不是全部呢。因为在栋梁交错的客厅天花板上,有许多或游动,或舞动,或飘动的光所交织而成的海市蜃楼景象。这些光是由湖面,经过窗口,再反射到天花板上的。另外,屋内到处都有装在碗里或白或黄、令人喜爱的雏菊。在这里,每件东西都有湖水与湖草那种干净、甜美的味道。偶尔,还能听到鸟俯冲而下捕鱼的猝击声、各种鸟的鸣叫,以及悠闲、不受惊吓的牛蛙从泥泞湖岸旁唱出的令人振奋的低音。
温妮瞪着这些东西,心头非常的讶异。她从来没想到有人可以在这样杂乱无序的环境下生活。她同时也似乎有些着迷,这样的环境……倒也满舒适的嘛。她跟着梅爬上阁楼时,心里还想着:也许他们认为,他们有的是时间,所以,并不急着去清理……但是马上她又推翻这个想法,新的想法远较先前那个富有革命性:搞不好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我那两个男孩常常不在家,”当她们爬上幽暗的阁楼时,梅说:“他们回家时,就睡在这上头。上头的空间还满大的。”阁楼上也堆满了各种零零碎碎的东酉,但地板上铺有两张垫子,垫子上则有迭得好好的干净床单和毛毯,随时都可铺开来用。
“他们不在时,都到哪里去了?”温妮问:“他们在外头做些什么?”
“哦,”梅答道:“他们到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他们能找到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并且尽量带一点钱回家。迈尔做一些木工,他也是个很好的铁匠。杰西就比较不固定。当然,他还年轻。”她停下来笑了笑。“听起来很好笑,是不是?但话说回来,这是真的。杰西做事情,全凭一时的喜好,无论碰到什么工作,只要他喜欢,他就做。他曾在田里帮人做事,也在酒店工作过,各种零工他都做过。你是知道的,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们都一样。停太久,别人会起疑心。”她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都二十年了,这已经是我们所能住的极限。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塔克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他早就习惯这里的生活。当然,住在这里有很多好处——很独立、小湖里的鱼很多、离附近几个小镇又不远……每当我们需要什么东西时,我们有时候到这个小镇去买,有时到那个小镇去买,这样别人就不会太注意我们了。而且哪儿有人愿意买我们的东西,我们就把东西拿到哪儿去卖。不过,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搬离这里的,那是迟早的事。”
整个事情让温妮感到很难过——永远不属于任何地方。“那太不幸了,”她瞥了梅一眼,说:“总是搬来搬去,没有朋友,也不能拥有什么。”
梅倒是耸耸肩,对温妮的话不以为然。“塔克有我,我有塔克,那已是够幸运了。”她说:“至于我那两个男孩,他们各过各的生活。他们的个性不太一样,两人一向都不怎么合得来。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谁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我们约定过,每隔十年的八月的第一个礼拜,他们要在喷泉旁碰面,然后一起回家来,和我们共聚一段日子。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我们今天早上,才会出现在那里。不管怎么说,他们相处的情形,还不算太坏。”梅把两手交叉在胸前,边说边点点头。她的头与其说是对温妮点的,还不如说是对她自己。“日子总得要过,不管它多短、多长。”她冷静地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要逆来顺受。我们也和别人一样,一天一天的过。想起来也挺好玩——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有时候我会忘记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完全地忘掉。有时候我会想,这件事为什么要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塔克家人,平平凡凡的,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福气——如果这是福气的话。同样的,如果这是诅咒的话,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老天要诅咒我们。但无论如何,想要了解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子,结果总是徒劳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想也不能改变什么。关于这件事,塔克有他自己的一些想法,我想他会告诉你的。哇!我的孩子们从湖里进屋来了。”
温妮听到楼下一阵喧哗,然后就听到迈尔和杰西上楼的声音。
“孩子,”梅急切地对温妮说:“把眼睛闭上。”接着她朝楼下喊:“男孩们,你们有没有穿衣服啊?你们穿什么下去游的?温妮在楼上,你们听到没有?”
“哎呀,妈,”杰西出现在两段阶梯之间的平台上:“你以为我们会当着温妮的面,一丝不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吗?”
迈尔在他的身后,说:“我们连衣服也没脱,便跳下水了。天气实在太热啦,人又累,脱都懒得脱。”
可不是吗?他们并肩站着,湿笞笞的衣服紧贴着皮肤,脚下已积了一小滩水。
“哦,”梅松了一口气,说:“好吧,你们找些干衣服换上,爸爸快把晚餐弄好了。”说完,她就急忙地拉着温妮走下窄梯。
没有餐桌的晚餐
这是很棒的一顿晚餐,有小煎饼、熏肉、面包和苹果酱。他们并没有围着餐桌用餐,而是在客厅里随便找个地方坐。温妮从没有这样用过餐,她仔细观察是不是有什么规矩是她疏忽了的,但是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杰西坐在地板上,将椅子当桌子用。其它人则干脆把盘子放在大腿上。他们没有围餐巾,而且直接用嘴去舔手指上的蜂蜜。温妮在家是绝对不准这样做的,虽然她认为这种方法最方便。突然间,温妮觉得这餐饭似乎变得格外丰美起来。
几分钟后,温妮终于发现了一个规矩:只要手上有食物,就不说话。狄氏一家四人,似乎都很专心去享用手中的食物。在静默中,温妮有时间可以去想,她觉得自己的兴奋和不用思想的快乐,突然开始摇晃,像要垮下来似的。
此刻的他们,和方才在外头的他们,不太一样。刚才在外头时,世界是属于大家的,也可以说不是个人独有的。在这里,任何东西都是狄家的,他们可以依他们的方法做事。她现在终于明白,“吃”是件很个人的事,不是跟陌生人一起做的。同样的,咀嚼也是一件很个人的事情。可是她现在却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吃饭。她不禁全身颤抖了一下,皱起眉头,斜睇着他们。他们告诉她的那个故事——嘿,他们会不会是疯了?她开始假想,他们是犯人,他们把她从树林里绑架来,而现在她得……整夜……睡在这间肮脏而奇怪的屋子里,睡在她从没睡过的床铺上。这些恐怖的假设像海浪般淹没了她的心。霎时,她放下刀叉,声音有点颤抖地说:“我要回家。”
狄氏一家人全放下手中的食物,讶异地看着她。
梅安慰她说:“嘿,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孩子,这是再自然不过了。我会带你回家,我答应过一定带你回家的。等我们把事情解释清楚,告诉你为什么要你答应我们不把喷泉的事告诉别人之后,我就送你回去。这也是我们把你带来这里的原因,我们一定要让你明白为什么。”
接着迈尔带着突兀而兴奋的同情口气说:“我们有一艘很好的旧船,吃完饭,我会带你到外头划划船。”
“不,我来,”杰西说:“让我来,我先见到她的,是不是,温妮?听我说,我会带你去看青蛙,还有……”
“安静,”塔克打断他们的话:“大家安静。带温妮去小湖的事情由我来。要说的事情很多,我想我们最好快点把该说的话说完。我有一个感觉,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杰西一听,忍不住笑出声。他抓抓鬈曲的头发说:“真好玩,爸,时间不是我们唯一拥有最多的东西吗?”
但是梅皱着眉头说:“你担心什么,塔克?你怎么了?没有人看到我们往这里来呀——嗯,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有人看到我们。有一个人在小路上,就在树林村的外头,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
“但是他认识我,”温妮说。她想起那个穿黄色西装的陌生人,现在想起他,令她感到一股安慰。“他会告诉我爸爸,说他看到我了。”
“他认识你?”梅说,眉头皱得更深了:“孩子,那你为什么不喊他呢?为什么?”
“我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温妮坦白地说。
塔克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会把一个孩子吓成这样。”他说:“我想大概没有办法补偿你了,温妮,但我真的为这件事情感到非常抱歉。你看到的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温妮说:“但我想他是好人。”其实,在那一刻,他的出现对她而言,似乎真的很好,像是她的救星。接着她又补充说:“他昨天晚上到我们家来,但他没有进屋子里去。”
“哦,听起来似乎没那么严重,爸,”迈尔说:“只是一个过路人罢了。”“是过路人也罢,不是过路人也罢,我们都一定要把你送回家。温妮,”塔克立起身来,非常决断地说:“我们会尽快送你回家。我有预感,这件事很快便会扩散开来,但我们得找个地方把事情说清楚,小湖是最好的地方,它会给我们答案。走,孩子,我们到湖上去。”
湖上谈话
天空到处是红、紫、黄等参差交错的霞光。火焰似的霞光一片片地映在颤动的湖面,彷佛是刚挤出的水彩颜料,那么的明艳。太阳迅速地滑落,像一枚带点柔红的流动蛋黄,连带的,东方也因而暗成紫色。刚才因获救的念头而重生勇气的温妮大胆地爬上小船。她那靴子的硬鞋跟,踩得湿船板咚咚作响,由于四周非常宁静,响声听起来格外分明。小湖对岸有只牛蛙,正以低沉的警告声呱呱地叫着。塔克轻轻将船推离湖岸,然后跳上船。他把桨放进桨扣,用力一划,浆头立即没入泥泞的湖底,船只轻快地移动了。在两旁高大水草的丝丝细语中,船摆脱了水草的羁绊,迅速向湖中央滑去。
平静的水面,处处可见到小水涡,清澈的水波一圈圈的往外扩散,然后悄悄地消逝。“吃东西的时间到了。”塔克轻声道。温妮低下头,发现湖面有一又群一群的小虫在迅速地游动。“这是钓鱼的最佳时间,”他说:“这时候鱼都到水面来找虫吃。”
他拖着浆。小船的速度慢了下来,轻轻向湖的最远处滑去。四周如此的安静,当牛蛙再度鼓叫时,温妮吓得差点跳了起来。接着,从湖四周高大的松林与桦树林间,也传出画眉鸟快乐的歌声,歌声清亮如银丝,活泼而可爱。
“你知道我们四周有什么东西,温妮?”塔克低沉地说:“是生命。运转,成长,更新,没有两分钟是一样的。每天早晨你从屋里看着这些水,它似乎都没变,其实不然。水终夜流着,不断有溪水从西边流进,再从东边流出,它永远安静,永远如新,前行。你几乎看不到暗流,对不对?有时风吹着湖面,河水便彷佛往相反的方向流去,但暗流总是存在,河水总是往前流。经过一段长时间后,总有一天,水终会流进海洋。”
有好一会儿,他们任由船静静滑着。牛蛙又开始鼓叫。从他们身后远处、水草掩蔽的地方,传来了另外一只牛蛙的应和。在余晖中,岸边的树慢慢地失去它们的立体造形,而成为平面,如一个个从黑纸剪下的树影,贴在逐渐灰白的天空。从近处的湖岸,又传来另一只牛蛙的叫声,它比前几只牛蛙的声音粗嘎,但比较不那么低沉。
“你知道接下来怎么样吗?”塔克说:“我是说水。太阳从海洋中吸了些水上去,变成云,接着云又变成雨。雨水落到溪中,溪水不断前行,又把水送回海洋。这就好比一个轮子。任何东西都好比是轮子的一部份,转了又转,从来不停。青蛙是轮子的一部份,小虫、鱼、画眉鸟也是,人也是。但这些东西从不会相同,总是有新的进来。总是在成长,更新,运转。这是事物应有的变迁方式,所有的事情都是依这方式进行的。”
船终于滑到了湖的对岸,但船首却撞到一株倒落水中、已腐烂的树,被它那浓密的枝条绊住。尽管水流推动着船尾,小船依然被卡着,无法随水流滑动。湖水流过小船,穿进小草丛和灌木丛间的窄道,最后撞上挡在水道中央的大石块,激起水花,再急急流向宽岸。在更下头的地方,温妮可以看到溪水在垂柳处转了个急弯,然后便消失了。
“溪水继续前进,”塔克又说了一遍:“往海洋流去。但是现在这条小船却卡住了。如果我们不把船挪开,船就会永远停在这里,尽管它想挣脱,却依然卡住。我们狄家一家也是卡在这里,再无法前行了。温妮,我们卡住了,因此没有办法继续前进。我们不再是轮子的一部份。我们掉下来了,被留在途中,而周遭的世界,每件东西依旧在运转、成长和更新。就拿你来说,你现在虽是个小女孩,有一天会成为妇人,然后经过一段时间,让出空间给新来的小孩。”
温妮眨眨眼,豁然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她知道不管愿不愿意,自己——是的,即使是她——有一天也将从这个世界消失,如同熄灭的烛光。这是必然的事实,她曾想尽办法让自已不去想这件事,可是有时又会像现在一样,被迫地想到它。她为这件事情感到愤怒,绝望,甚至觉得受到羞辱,最后她冲口而出:“我不想死。”
“不会的,”塔克冷静地说:“你现在不会的,你的时间还没到。但是死亡是转轮的一部份,就在诞生的旁边,一个人不能只挑选他喜欢的那些,而不管其它的部份。参与这全体本是一种福气,只是这份福气却跳过我们狄家。生活虽是一种沉重的工作,但落在一旁,像我们现在一样,不但无济于事,而且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我知道如何爬回转轮的话,我会马上爬回去。你要活着,就不能脱离死亡。所以你不能把我们目前这种情况,叫做活着。我们只是一种存在,如同路旁的石块一样,是一种简单的存在。”塔克的声音变得粗厉起来。
温妮受了惊,僵直地坐着,她从没听过这些事。“我希望能再成长,”塔克斩钉截铁地说:“能再更新、前行,即使这意谓着我必须因成长而走向人生终点,我也愿意。听着,温妮,这种感觉一定要到事后才会发现的。如果树林村里的泉水被人家知道了,人们一定会像饥饿的小猪冲向剩饭剩菜般地赶来,他们一定会为了喝一口泉水而彼此践踏。光是这点就够糟了,而之后的情形,你能想象吗?所有的小孩,永远是小孩,所有的老人,永远是老人。想象得出这件事的含意吗?永远?轮子会继续转着,水会不断地流向海洋,而人却变得宛如路旁的石块,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然而他们要在事后才会知道,而知道时,已经太晚了。”他望着她。温妮看到他的脸因努力想解释清楚而挤成一团。“你了解吗,孩子?你明白吗?哦,天啊,我一定得让你明白!”
有好长、好长一阵子的沉默。温妮的内心急欲从这些事情挣脱开来。但她只能拱起肩,静默地坐着,让水流声在她耳里回荡。水流现在已浓黑如墨,而流水仍拍击着小船的两侧,然后匆匆地流入小溪。
就在那时,从湖的尽头,传来响亮的叫声。是迈尔在喊他们,他的每一句话像是经过扩音器似的飘过湖面,清楚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爸,爸,快回来!出事了。爸,马不见了。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有人偷了我们的马!”
深夜消息
穿黄色西装的陌生人迅速跳下马,将狄家老马系在丁家铁墙的一根铁栏杆上。他轻碰了下门。门没关。于是他推开铁门,沿着院子小径大步走向屋子门前。尽管时间很晚,几乎已是半夜了,窗子仍被屋里的光照得金黄透亮——这家人还没上床睡觉。陌生人脱下帽子,用雪白修长的手指整理一下头发,才伸手敲门。门马上被打开了,门口站着温妮的奶奶。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陌生人便抢道:“啊,晚安!我可以进来吗?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我知道他们把小女孩带到哪里去了。”
《十七岁的约定》
狄家一家人除了上床睡觉外,也别无他法可想。天太黑了,他们没办法出去找偷马的人,再说,马贼何时偷走了马,从哪个方向逃走,他们也毫无线索。
“这实在太荒唐了,是不是,爸?”杰西说:“屋里明明有人,这小偷居然也敢偷!”
“我也有同感,”塔克说:“但问题是,偷马的人只是个普通的马贼呢?还是为了什么特别原因偷马?我不喜欢这样,我对这整件事情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不要再说了,塔克!”梅说,她在旧沙发椅上铺了一床棉被,准备让温妮睡。“你太担心了。现在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所以吵也没意义。再说,你有什么理由可以认定这件事情很特殊?算了吧,我们晚上好好睡一觉,等明早精神恢复了,再想办法。男孩们,上去吧,不要再说了,你们会弄得我们睡不着觉的。温妮,我的孩子,你也躺下来睡吧,这沙发可是一流的,你会睡得很好。”
温妮并没有马上睡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睡去。沙发的垫子凹凸得很厉害,而且还散出旧报纸的味道。梅给她当枕头的椅垫,又薄又硬。更糟糕的是,她仍然穿着白天的衣服,困为她坚决不肯穿梅给她的睡衣。那件睡衣好像有几公里那么长,是褪了色的法兰绒质料。只有穿上自已的睡衣,在平常的就寝时刻上床,温妮才睡得着。现在两样都没有,她觉得好难过,好寂寞,好想家。她今天早上在路上所有的快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宽阔的世界也一下子萎缩了。先前的恐惧又在她心头扩散、搅动。她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这简直是一桩暴行嘛。但是对于这件暴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完全没有能力控制,而且她已被船上的谈话弄得疲惫不堪。
那是真的吗?狄家人真的不会死吗?很明显地,他们一点都没有想到她可能会不相信这个,他们只关心她会不会守住秘密。哼,她才不会相信,这根本是胡说八道。然而,真的是胡说八道吗?是这样子吗?
温妮有点想哭,一直到她想起了穿黄色西装的陌生人,才稍微好一些,“他现在应该已经告诉他们了。”她想着,一再地想着:“他们一定已经找了我好几个小时,但他们不知道该往哪里找。不,那个穿黄色西装的人看到我们往这个方向跑走的。爸爸会找到我的。他们现在一定在外面到处找我。”
她紧窝在棉被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屋外,月亮已经升起,照得小湖银白一片。天气转凉了。空气中飘起了雾。青蛙们正在尽情地畅谈,蟋蟀也用那高昂、有节奏的歌声加入他们的行列。屋内桌子抽屉里那只小老鼠,正窸窸窣窣地享受梅留给它当晚餐的小煎饼屑。这些声音清楚地占据她的耳朵。她松懈下来,听着静夜中的各种声音。正当她要坠人梦乡的时候,她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是梅来到她身旁。“你睡得还好吧,孩子?”她轻声问道。
“还好,谢谢。”
“我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梅说:“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才把你带回来。我知道你在这里并不开心,但是……嗯……不管怎么样,你和塔克谈得还不错吧?”
“嗯,还好。”温妮说。
“那很好。我要回床上去了,好好睡吧。”
“好。”温妮说。
但梅依旧留在那里。“我们孤独得太久了,”她最后说:“我想我们已不太懂得如何去对待客人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你陪着我们,真好。我希望你是……我们的。”她怯怯伸出手,摸着温妮的头发。“嗯,”她说:“晚安。”
过了一会儿,塔克也来了,他弯下腰,着急地看着她。他穿了一件白色睡袍,头发乱乱的。“哦,”他说:“你还没睡?一切都还好吧?”
“还好。”
“我并不是故意要来打扰你的,”他说:“但是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我应该坐在你旁边陪着你,直到你睡着为止。”
“你用不着这样,”温妮又吃惊又感动地说:“我很好。”
他有些犹豫。“嗯……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请大声叫我好吗?我就在隔壁房间,我会像子弹那么迅速的冲出来。”接着他的声音高扬了些:“我们家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一个自然成长的小孩了……”他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嗯,试着睡一觉,这个沙发我想你一定睡得很不习惯。”
“沙发不错。”温妮回道。
“床不见得比这个好,不然我就跟你换。”他说。他似乎不知道如何结束这场谈话,于是他弯下腰,很快地在她颊上亲了一下,便离开了。
温妮睁大眼睛盯着。她觉得他们实在太周到了,但她还是有点儿困惑。她突然想到,不知道她爸爸来时,狄家的人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他爸爸会怎么样对待他们?她可能描述不出来,他们怎么会跟她在一起,也说不出他们给她什么样的感觉。她想起在晚餐时,她判定他们是罪犯这件事,她觉得有点罪恶感。嗯,但他们的确是,不过……
然后是最后一位,使她的困惑达到极点的访客来了。阁楼的阶梯吱吱作响,杰西走过来低头看着她,在淡蓝月光的映射下,他的脸显得非常俊秀而热切。“嘿,温妮,”他轻声唤她:“你睡着了吗?”
这一次她坐了起来,尴尬地把棉被紧紧裹住身体。“还没,还没睡着。”她回道。
“嗯……”他跪在她身旁,眼睛睁得好大,杂乱的鬈发满头披散:“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爸爸说的没错,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这并不难了解。但问题是,你已经知道泉水的事,而且就住在泉水的旁边,你可以随时进树林去。嗯……你能不能等到十七岁,等到跟我现在一样的年纪——嘿,那也不过六年的时间——然后再到小树林里去喝些泉水,那么你就可以跟我一起离开,我们甚至可以结婚。想想看,那有多棒!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玩得很开心,还可以到世界各地去走走,什么都看一下。听着,妈、爸和迈尔,他们不知道如何去享受我们一家所拥有的东西。哦,温妮,生命就是要享受,不是吗?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就是我的看法。而你和我两个人,将可以永远、永远过我们的快乐生活。这是不是很不错?”
温妮借着月光,又一次爱慕地看着跪在她身旁的杰西。他绝不是发疯,他怎么可能发疯呢?他只是……太令人讶异了。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想想看,温妮,”杰西认真地说:“好好想一想,这计划是不是不错?不管怎样,我们明天早上见,好不好?”
“好。”她好不容易才开口轻声地回答他。然后他站起身,踩着吱吱响的阶梯走上阁楼。温妮依旧直直地坐着,整个人十分清醒,两颊像发烧一般。她没有能力处理这个不寻常的提议,她没有办法去“好好想一想”,因为她不知道哪些事是可以相信的,哪些事是不可相信的。最后她又躺了下来,对着月光,足足看了半小时后才睡着。
《交易》
同样的银白月光也照在树林村这间不可侵犯的屋子的屋顶上,不同的是,这栋屋子里的煤油灯仍燃着。
“没错,”穿黄色西装的陌生人坐在丁家一尘不染的客厅里说:“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把身体往后靠,翘起细长的腿,悬空的那只腿开始有节奏、轻轻地抖动。他的帽子套在膝上,硬挤出的笑脸几乎把两眼挤成一条线。“你知道吗?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现在她跟他们在一起。我一看到他们抵达目的地,便转身直接回来。我想你们一定还没睡,而且担心得要命。你们一定找她一整天了吧?”
然后他举起一只手,不理会他们的惊呼,自顾去抚摸他那稀疏的胡须。“你们知道吗?”他蹙眉说:“我打老远来,就是想找一个像你们家旁边这样的小树林。,有这么一个小树林,对我的意义很大,而且有你们这样的邻居,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啊,你们知道吗?我不会大量砍树的,我不是野蛮人,这点你们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我只会砍一些树,只有几棵,你们绝看不出小树林有什么改变,真的。”
他一边挥舞着雪白的长手指,一边低头微笑,接着又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嘿,你们的小女孩和我就已是好朋友了。能看到她安全回到家,真是令人欣慰啊,不是吗?”他皱起眉头,说:“啧啧,真可怕,绑架!还好是被我碰到。嗯,如果没有我,你们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带走她的人,可是些粗野的乡巴佬喔,像这种目不识丁的人会有什么举动,实在很难说……”他叹了口气,挑了挑眉毛,然后又笑着说:“看起来我好像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她的人了。”
穿黄西装的陌生人忽然将身子往前一倾,长脸上的表情霎时僵硬起来。“嗯,对于像你们这样的聪明人,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有些人,遇到问题,就是不会动动脑筋把问题想出个究竟,这种人只会使问题变得更复杂。但是你们呢?我就不用多费唇舌去解释了。我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而你们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当然,没有我,你们可能也找得到那孩子,只是……等你们找到时,可能太晚了。因此……我要小树林,你们要小孩。这个交易就这么简单。”
面对眼前这三张受惊的脸,他反倒是搓着两手,快乐地笑了起来,因为他觉得他们已默许了。“成交,成交了,”他说:“我一看你们就对自己说:‘你们是一群聪明而讲理的人!’我看人是很少看错的,我很少让自己失望。好,就是这样!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写在纸上,给我小树林,并且在上面签个名。你们不会反对吧?这是让事情合法和清楚的最好方式。填好这个,剩下的就简单了,没有什么。你们去把本地的警察找来,我和他骑马去把小孩和犯人带回来。不行哦,不行,丁先生,我知道你很担心,但你千万不要跟着来。这件事情就这么办。你瞧!你那可怕的折磨不是要过去了吗?真高兴我能帮你们脱离困境。”
《保安警察》
保安警察胖胖的,一脸没睡饱的样子。他只要一开口,便气喘咻咻。偏偏他又很爱说话,才到丁家,就对穿黄色西装的陌生人发了一大堆牢骚。“先是为了找那个孩子,累了我一整天,然后在三更半夜把我从床上挖起来,现在我猜你又要催我赶路了。”他不高兴地说:“告诉你,我这匹马可不怎么强壮,平常我大都没有遇上必须催赶它的情况,所以还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但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们可以等到天亮再说。”
穿黄西装的陌生人还是和平常一样有礼貌。“丁家一家人从昨天一早便开始等着,”他说:“他们很沮丧。如果我们越快到那里,孩子可以越快和他们见面。”“你怎么会这么关心这件事情?”警佬怀疑地说:“说不定你跟那些绑匪是一伙呢。你看到她被抓走的时候,就应该马上来报告才对。”
穿黄色西装的陌生人叹了口气。“我总要先找出他们要把她带到哪里,才去报警吧?”他耐心地解释:“何况我不是一找到就回来了?丁家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唔,把小树林卖给我了。”
警佬瞪大眼睛:“我的妈呀!你别睁眼说瞎话了!他们不可能这样做的,不管是朋友或陌生人,他们都不会把小树林卖掉的。你知道吗?他们是第一户搬到这里来的人。他们家每个人都骄傲得跟孔雀一样。他们不只以他们的家庭自豪,也以他们的土地自豪。现在你说他们把小树林卖掉,是不是?哇,哇。”他吃惊得吹起口哨。
他们骑着马以缓慢的速度默默地绕过小树林,穿过星光照耀的草地。走了好一会儿后,警佬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说:“你可以告诉我这一趟要走多久吗?我们还要走多少路呢?”
“还要往北走三十公里。”
警佬发出一声呻吟。三十公里!”他调了调横在马鞍上的长枪,又呻吟了一声。“就在前头那些山的山脚下吗?那还有一大段路,对吧?”
陌生人没有回答。警佬的手指顺着长枪油亮的枪管滑下去,然后他耸了耸肩,跨在马鞍上的身体看来有些沉重。“最好还是放轻松点,”他气喘嘘嘘地说,突然变得友善起来:“我们还要骑上三、四个小时呢。”
陌生人仍然没有答话。
警佬又试了一下:“对这附近而言,这倒是件新闻——绑架。就我所知,以前这地方从没有过这样的案子,而我负责这地方的安全已有十五年了。”
他等着。
“事情是很难预料的。”他的同伴终于回笞。
“对,这倒是事实。”警佬说着,整个人很明显地松懈下来。也许现在可以聊上一会儿,他想。“是的,十五年了。十五年里我也看过不少案子,但没有碰过这样的。当然,就跟人们常说的一样,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我们已经有座全新的监狱,你注意到了吗?这建筑可是一流的,那些家伙可有干净、舒适的地方住了。”
他呵呵地笑了笑,又继续说:“当然,他们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的,巡回法官下礼拜就会到这里来,他很可能会把他们送到查理维尔的郡立监狱,这是他们对待重刑犯的方式。当然,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也有自己的绞架。只要绞架竖在那里,我想,犯罪的人就会少些。不过那绞架从没用过,因为就像我刚才讲的,他们把案情严重的犯人押到查理维尔去了。”
警佬停下来点了一根雪茄,愉快地继续说:“你对丁家那块地有什么计划?把树木砍光?也许在上头盖个房子,或开个杂货店什么的?”
“不。”穿黄色西装的陌生人说。
警佬等着陌生人继续说,却什么也没听到。他的脾气又暴躁起来。他皱了皱眉头,抖一抖雪茄上的烟灰。“嘿,”他说:“你是哑巴啊?”
穿黄西装的陌生人瞇起眼睛,他稀疏胡须上的嘴巴,很不耐烦地抽动着。“我看这样吧,”他紧着喉咙说:“如果我先骑过去,你会介意吗?我很担心那孩子。我会告诉你怎么走,我要先骑过去看看那孩子怎么样了。”,
“嗯,”警佬不悦地说:“好吧,如果你真那么火急的话。但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到了那儿再说。这些家伙很可能会做出危险的事。我尽量赶上你。我这匹马,实在不怎么强壮,即使我心里想快,我也不知道怎么让它跑快点。”
“好吧,”穿黄西装的陌生人说:“那么,我就先骑过去了。我会在屋外等你来。”
他仔细地解释完路径,然后举起穿钉鞋的脚朝老肥马的腹部一踢。老肥马随即缓缓向黑暗深处跑去。远处的山头边,已露出一点曙光。
警佬嚼着雪茄的残蒂。“哼,”他对他的马儿说:“你看到他那套鲜艳的西装没有?这世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他慢慢地跟在后面,打着呵欠。稍后,他和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如果世上没有死亡》
第二天一早,温妮在一阵喧哗声中醒来。小湖四周的树林间,小鸟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合唱队,正展开歌喉,迎接新的一天。温妮从扭成一团的棉被里起身,走向窗口。薄雾横躺在水面上,天色依然灰灰淡淡。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她觉得自己也不真实——在这个地方醒来。她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皱成一团。她揉揉眼睛,发现一只蟾蜍突然从窗下沾满露水的草丛间跳出来。温妮充满期待地看着它,但不是……当然不是同一只蟾蜍。她记起了另外一只蟾蜍,她的蟾蜍,现在,她几乎是带点溺爱的想着它。她觉得自己好像离开家好几个礼拜了。然后她听到阁楼楼梯上的脚步声。杰西!一想到是他,温妮的脸颊一下子飞红了。
结果是迈尔。他走到客厅,露齿一笑,轻声地说:“好呀!你醒了。来——你来帮我抓几条我们早餐吃的鱼。”
这次温妮很小心地爬上小船,尽量不发出声音。她走到船尾坐下。迈尔递给她两支旧蔗杆。“小心钩子!”他警告说。接着他又递给温妮一罐钓饵:切成碎片的肥猪肉。一只褐色的大夜蛾从她座位旁的桨片下飞出来,摇摇晃晃、毫无目的地飞入芳香的空气中。另外,又有个东西从岸上“扑通”一声跳人水里……原来是一只青蛙。温妮才瞥了一眼,青蛙便不见了。水很清澈,她看到湖底有许多褐色小鱼,迅速地游来游去。
迈尔把船推离岸,然后跳上船,很快地他们的船便滑向小湖较近的一端,溪水正从那儿涌入。桨在水中划动时,桨扣嚓嚓地响。迈尔划船的技术很高明,他摇桨时,湖面不会有喷溅的水声,当桨从水中抬起时,水波从浆片落下,在他们身后,悄悄地形成一个个重迭的涟漪。一切都很平静。“今天他们会送我回家。”温妮想。对于这件事情,她慢慢有愉快的感觉。她被人绑架了,却什么不幸的事也没发生,而且就快结束了。她记起昨晚他们一一到客厅来看她的情形。她笑了,她发现她爱着他们,爱这奇特的家庭。他们,终究是她的朋友,而且是她一个人的。
“你睡得好不好?”迈尔问她。
“还好。”她说。
“那就好。你以前钓过鱼吗?,”
“没有。”她回答。
“你一定会喜欢,满好玩的。”说完他向她笑了笑。
雾渐惭上升,太阳也爬到树梢,照得湖面金光闪耀。迈尔把船划到靠近莲花的地方,一朵朵莲花像张开的手掌般躺在湖面上。“我们让船在这里荡一会儿,”他说:“在这些水草枝梗间,会有鳟鱼的踪迹。把钓竿给我,我把钓饵装到钩上。”
温妮坐在原处看着迈尔放钓饵。他的脸跟杰西很像,但是又不完全像。他比较瘦,脸颊没有杰西圆,而且比较苍白。他的头发几乎是直的,耳根以下剪得整整齐齐。他们的手也不一样,他的手指比较粗,皮肤粗糙得像被刷子刷过一样,而关节和指甲下边都是黑黑的。温妮记起来了,他有时也当铁匠的。他破衬衫下的肩膀,确实又宽又厚。他看起来很结实,像桨木一般,而杰西——嗯,她做了结论,杰西像水,细瘦而矫捷。
迈尔似乎知道她在看他。他从钩饵罐上抬起头,眼神柔柔地回看着她:“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两个小孩吗?”他问道。“嗯,其中一个是女孩,我也带她去钓过鱼。”他的脸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摇了摇头,继续说:“她叫安娜。我的主啊,她是多么甜美,那孩子!现在想起来感觉怪怪的,她都快八十岁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而我的儿子也八十二岁了。”
温妮看着他那年轻而强健的脸。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到喷泉那里,给他们一些特殊的泉水喝?”
“哦,我们在农场的时候,还搞不清楚泉水的事,”迈尔说:“后来,我想过要去找他们。哦,天啊,我都快想疯了!但是,温妮,就算我找到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我太太那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而孩子们,唉,没有用的,他们差不多都已长成大人了,这样一切会太乱,太奇怪了,根本行不通。况且,我爸爸死都不会答应我这样做的。他说过,越少人知道泉水的事,就越少人会把这件事情泄漏出去。拿去,这是你的钓竿,只要轻轻把钓钩放到水里,有鱼吃饵的时候,你就会知道。”
温妮紧紧握住她的钓竿,侧坐在船尾,看着放上饵的钓钩慢慢地沉下。一只有着宝蓝色身体的蜻蜓飞冲过来,在莲花瓣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腾空一个回旋,飞开了。接着岸边传来一只牛蛙的鼓叫声。
“这附近一定有很多青蛙。”温妮说。
“没错,”迈尔说:“他们还会继续增加,只要这里没有乌龟。乌龟啊,他们一看到青蛙,就想把它吃掉。”
温妮一想到青蛙的危险处境,便叹了口气。“如果世界上没有死亡这回事就好了。”她说。
“嗯,我不知道。”这尔说:“不过你再仔细想想这件事,就会知道这样世界将会充满太多生物,包括人在内,不多久,我们将会被挤得无立足之地。”
温妮斜眼看着钓鱼线,试着想象世界挤满生物的情形。“啊——”她说:“是的,我想你说的没错。”
突然,她手中的钓竿抽动了一下,弯成了拱形,竿端几乎被拉到水面上。温妮紧握着钓竿,眼睛睁得大大的。
“嘿!”迈尔喊了出来,,“看!你的饵被鱼咬上了,早餐有新鲜的鳟鱼可以吃了。”但是,突然钓竿又“咻”的打直,钓线松了。“哇,”迈尔说:“可惜,鱼跑掉了。”
“我反而有点高兴。”温妮坦白地说,她紧握钓竿的手松了开来。“你来钓,迈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钓。”
船又在湖上荡了好一会儿。这时天空已是蔚蓝一片,最后一点雾也被太阳蒸散了。阳光越来越强,照得温妮的背发烫。在一夜甜美的梦境后,八月第一个礼拜的天气又恢复了它强悍的个性,这又是灼热的一天。
一只蚊子停在温妮的膝上,她心不在焉地拍了它一下,想着迈尔所说的话。如果所有的蚊子都永远不死——如果他们继续生着小蚊子——那会有多可怕?狄家人说的没错。最好没有人知道喷泉的事,连蚊子也不知道最好。她会守住秘密的。她看着迈尔,然后问他:“你打算做什么?你已经有那么多时间了。”
“将来有一天,”迈尔说:“我会想出一个方式,做一些很有意义的事情。”
温妮点点头,那正是她想做的。
“我的想法是,”迈尔继续说:“像爸和许多其它人一样把自己藏起来,是不好的,然而只想到自己的快乐,也不好。人一定要做些有用的事情,如果他们还想在未来的世界,占有一席之地的话。”
“但你打算做什么?”温妮继续追问。
“我还不知道,”迈尔说:“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什么都没有,所以就难了一点。”然后他缩紧下巴,又补充了一句:“尽管如此,我还是会找出一条路。我会找到一条出路的。”
温妮点点头。她伸出手指拂着浮在船旁湖面上的莲花。那朵莲花摸起来暖暖干干的,像吸墨纸,但接近花瓣中心的地方,有一颗圆滚滚的水珠。她碰了下水珠,立刻收回潮湿的指尖。水珠滚动了一下,依然和先前一样的滚圆、完美。
迈尔抓到了一条鱼。鱼咚一声,落到船板上,下颚一抽一抽,两鳃快速地掀动着。温妮把膝盖往上一提,看着它。它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布满彩虹的色泽,看起来美丽而可怕。当她注视着它时,它那如大理石般的眼睛开始黯淡了。看到鱼钩钩住了它的上嘴唇,温妮突然想哭。“把它放回去,迈尔,”她说,声音冷冽而不带情感:“马上把它放回去。”
迈尔本来想抗议,后来却一面看着她,一面抓起鳟鱼,轻轻把钩子弄开:“好吧,温妮。”他把鱼从船舷丢下,鱼轻拍了拍尾巴,消失在莲花叶底。
“它不会有事吧?”温妮问,觉得自己好愚蠢,但是又好快乐。
“它不会有事的。”迈尔安慰她。然后他接着说:“人有时候必须要当肉食动物的,这是一种自然法则,而这就意谓着杀生。”
“我知道,”温妮软弱了:“可是……”
“是,”迈尔说:“我知道。”
《不速之客》
早餐还是吃小煎饼,但是每个人都不在乎。
“连一条鱼也没上钩,呃?”梅问。
“没有,”迈尔回答,“没有抓到我们想带回来的鱼。”
这倒是真话。尽管温妮在他回答时红了脸,她还是很感激他没有多作解释。
“没关系,”梅说:“你大概太久没钓鱼了。也许明天就好了。”
“那当然,”迈尔回答:“明天。”
但是一想到待会儿会见到杰西,温妮立即感到胃不规则地蠕动个不停。杰西终于打着哈欠下了阁楼。他频频搔着他那头鬈发,脸色像玫瑰般红润。梅把小煎饼堆到盘子上。“嗯,赖床的懒虫,”她溺爱地说:“你差点就吃不到早餐了。迈尔和温妮已经起来好几个小时,他们都出去钓过鱼又回来了。”
“哦?”杰西盯着迈尔,说:“鱼呢?我怎么只看到小煎饼?”
“运气不好,”梅说,“因为某些缘故,没有鱼上钩。”
“我看是因为迈尔不懂得钓鱼。”说完,杰西张开嘴,对温妮笑着,而温妮则迅即垂下眼睛,心怦怦地跳。
“没关系,”梅说:“我们还有其它东西可吃。来吧,都过来拿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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