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外公是棵樱桃树

_2 安琪拉·那涅第(意)
  现在,秘密终于揭晓了。外公难道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害我为他那么担心害怕。
  现在,那根刺好像也刺在妈妈身上,甚至刺在她的座位上。她前后滑动,坐不安稳。
  “他从来不对我说什么。这种男人真是让人没办法。”
  之后几天,妈妈比平常更常打电话给外公。电话一接通,她总是问这些问题:“爸,您好吗?”“您需要什么吗?”或者“您不缺什么吧?”
  外公一切都很好,而且他什么都不需要。但是他还是不断重复地说,免得妈妈太过紧张。一天,爸爸听得很烦,终于忍不住骂道:“到底你要听到他说什么才肯放他一马,是不是说他快要死了,你才甘心?”
  爸爸的想法其实蛮有道理的,但是妈妈好像一点都不同意。她认为,外公的行为实在不太正常。
  “我这么常打电话给他,他应该会很生气的。以前我若这样做,他早就骂我了。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和蔼呢?”
  爸爸认为妈妈净说一些废话,应该去看医生。妈妈认为爸爸才应该去看医生,因为他自认为什么都比别人懂。爸爸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妈妈却觉得爸爸不了解她的意思,也永远不会了解她。爸爸气得要命,砰地关了门就走。妈妈开始用力地擦厨房的地板,好像要把整个地板吃下去似的。他们吵来吵去,我却弄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但是我觉得妈妈可能过分了一点,爸爸好像是对的。但事实却刚好相反。
  星期六下午我们去看外公的时候,发现他和平常一样抱着阿凤坐在樱桃树下。其他的鹅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只有阿凤像是他的影子,寸步不离。
  我还记得,那天是狂欢节,天气冷得要命。我穿着超人装,坚持一定要让外公看看。那时候,我对超人可是着迷得不得了,因为他会飞 。
  外公只穿着一件薄外套,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他闭着眼睛,手放在阿凤身上,阿凤则蜷缩着,头埋在翅膀下面。
  妈妈像以往那样把车子停在屋子前面。当她看到外公那样坐着时,忍不住惊叫一声,手捂着嘴巴。
  “您在这里?”妈妈冲向他。我看到她先轻轻地碰他,然后又重重地摇他。外公睁开眼睛,妈妈开始不断地跟他说话。他摇摇头。妈妈扶他起来,然后两个人一起进屋子里去。外公虽然可以站得很直,却不得不靠着妈妈。
  阿凤在后面跟着跑。
  我一片茫然:第一次,外公看到我没有跟我眨眼睛,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我的样子。我觉得既孤单又不幸。虽然我穿着超人装,但却一点也不快乐。
  我又等了一会儿,希望有人注意到我的狂欢节道具服,或者瞄我一眼。
  最后,我从车子里钻出来,一个人溜到院子里。我一点都不想进屋子里去。让他们来找我好了。但是却没有人过来,我真想大哭一场。最后,我走到樱桃树下,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开始啜泣。说实在的,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好多了,可是我强迫自己继续哭。我想,如果妈妈和外公出来看到我这样哭,一定会很愧疚他们把我忘了。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了,她走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随即又关上,开始叫我的名字。我从膝盖缝中斜眼偷望,感到非常满意。她发现我以后,随即朝我跑来,将我高高地往上抱。
  “你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她一边问我,一边用力摇我,好像要把我全身的毛发都摇落似的。
  “外公不舒服,你若不出来,就在外面受冻得肺炎好了。”说完她又继续摇我。
  妈妈的反应很奇怪,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让我觉得自己真该大哭一场。但她的语气很快变了:“不过外公没什么,小宝贝,”她边说边将我揽在怀里,“他只是太担心他的事了。那件事一定可以解决的,等着看吧。”
  我很想告诉她我是为自己哭的,不是为外公。可是如果我这样告诉她,谁知道她会怎么反应。就像刚才,明明我有理,她还那样摇我。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妈妈把我抱得更紧了,抚摸着我的头。
  “我们进去吧,”她说,“否则你真的要得肺炎了。”
  外公坐在厨房里,面前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桌子上还有一个很大的黄色信封,几张从信封里面掉出来的信纸。壁炉已经点着了,不过屋里还是非常冷,妈妈帮我穿上外套。
  “好漂亮的衣服啊!”外公大叫。哼,现在才跟我打招呼。“如果外婆看得到就好了。这是不是杂耍服呀?我小时候好想在马戏团里当演员,可是最后却成为一个园丁,像我爸爸一样……可是现在他们却想把我的地拿走。地是我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说完随即把那封信及所有的信纸都丢到屋角去。我很吃惊,甚至有点害怕,因为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不要这样,爸,”妈妈一边说,一边把信捡起来收好,“我说过了,皮洛与我会去一趟市政厅,把事情处理好。如果我们自己不行,也可以请个律师帮忙。”
  “我已经去过市政厅了,没有用的。”外公用低沉的声音反驳道,“这条该死的街,该死的……他们就是想抢走我的地,该死的家伙。”
  “爸,冷静一下,您要冷静呀,”妈妈重复地说,“托尼诺在这里。”
  这句话点醒了外公,他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地看着我。这次,他是真的看到我,而且还朝我微笑。
  “过来,小家伙!你一定在想外公是不是疯了,对不起?反正很多人都这么想。好了,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穿成这样?”
  “今天是狂欢节,外公!”
  一想到我的朋友们正穿着道具服在街上游行玩耍,而我却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的冷板凳,听外公骂人,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根本没人在乎我。
  “什么?今天是狂欢节,而你却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菲丽丝塔,你怎么会想到今天来看我呢?”
  “那我什么时候带他来?我们只有星期六有空。何况,他想要给您看他的超人服。”
  “真的?那要好好儿庆祝一番才行。”外公看起来又像回到从前那样。
  “我们烤甜饼来吃吧,你妈小时候最喜欢吃甜饼了。还有……音乐……”
  “爸!”妈妈大叫。
  “不要叫‘爸’,”他打断妈妈的话,“开始准备吧,我一会儿就来!”
  妈妈叹了口气,系上围裙,开始准备。
  “我可以帮忙吗?”我问。
  “当然可以!还好,狂欢节一年只有一次。”
  她看起来不太高兴,不过开始揉面粉以后,她的声音就变了,而且还哼起歌来。
  “我小的时候,你外婆常做甜饼给我吃,她常常都是边做边哼歌。我就站在你现在站的位置帮忙,每次都弄得满脸满手的面粉,就像你现在这样。狂欢节的时候,我们家有很多客人,大家跳跳舞,嘻嘻哈哈的。而你外公,你应该看看他有多疯。”
  这时厨房外突然传来手风琴的声音。妈妈停下来静静地听着。
  “是他。”她小声地说,笑着摇摇头。
  “我可以进来吗?”外公问。
  “当然可以,外公。”我大叫。我从不知道他会拉手风琴,简直等不及要看到他。
  门轻轻推开,但是外公没进来。只听见手风琴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外公,快进来!”我又大叫一声。
  我兴奋得两脚都合不拢。
  “我真的可以进来吗?”他又问了一次。
  妈妈笑得全身抖动,我则使劲儿地吼着:“可……以!”
  “好吧,如果有小孩子求我求得这么急……”
  手风琴的声音停了下来,气氛显得有点可怕,随后传来一阵吼声:“我进来了!”外公一个大步跨进厨房。
  他戴着一顶斜斜高高的大礼帽,鼻梁上挂着一副眼镜和一只纸鼻子,眼镜上还粘着一对黑眼珠,脖子上打着有点红色圆点的蝴蝶结。当他正要大步向前迈进时,帽子突然从头上掉下来,他只好低头扶着它,不巧纸鼻子和眼镜又从脸上滑下。妈妈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看,我真的是老了。”外公叹息道,“以前,这种事情就算我故意去做也做不到。”
  “可是,爸,你真的好棒,”妈妈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抱住外公。外公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他用力擤着鼻子,就像小孩子一样。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感到非常惊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来,玩些把戏给我们看,也看看我们做的甜饼。”
  外公擤擤鼻子,然后坐下来。妈妈一边唱歌,一边把甜饼放好,甚至还跳起舞来。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几个小时的快乐时光,我玩得好开心,因为妈妈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甜饼做好了以后,妈妈把它们放到炉子里去烤,我还在甜饼上面撒了好多糖,然后大家一起走到桌子旁边准备吃饭。外公爬到地窖里拿了一瓶甜酒上来,而且他坚持一定要倒一些到我的杯子里。
  “爸,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胡扯,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常常喝这种酒。难道他不是你生的?”
  于是,我们坐下来一起喝酒,直到妈妈看看表才停下来。
  “爸,已经八点了,我们该回去了。”
  “是呀。”外公说道,表情看起来又有点严肃了。他走到隔壁的房间,回来的时候又拿着手风琴,还有纸鼻子和大高帽。
  “是啊,今天下午过得真不错。”他说,“我好像又回到美好的过去了,只不过……”
  “爸,我常说,您不该一个人住在这里,这对您不好,您应该……”
  “我应该去哪里呢?”外公问,“去你那里住?”
  “好呀,跟我们一起住。”我求他。
  外公笑着摸摸我的头。
  “你知道,一棵老树如果被移植,会有什么后果吗?会死的。这是你妈妈常说的。”
  “老顽固!”妈妈骂道,生气地往外走。
  回家的路上我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奶奶告诉我,昨晚我回家的时候,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凄惨得很。
  “谁知道你们在外公那里干了什么!”她喃喃地说着。
  为了故意气她,我什么都不告诉她。我朝掉在床脚的超人装看去:它粘满面粉、油渍,还有红酒的酒渍。
  妈妈把这件衣服送去洗衣店洗,可是酒渍洗不掉。我再也不能穿它了。
  一开始,我有点难过,但现在,这件有污点的超人装,就算拿我最想要的模型车法拉利与丰田来换,我都不换。因为这是我对外公最后的美好回忆了。
  狂欢节之后,我就病了,有三个星期不能去上学。第一天我发高烧,喉咙非常痛,而且爸爸说,我咳嗽的声音像走调的单簧管那么难听。医生说我可能得了支气管炎,放了一个冰袋在我头上退烧。奶奶和爷爷每天都来看我,而且每天都要说一遍:“这孩子肯定是在那老房子里冻着了。”
  妈妈每次都要听这些话,最后她也失去控制,忍不住对爷爷奶奶说,我们在那间老房子里好得很,他们可以省省力气,不用一再重复同样的话。爷爷奶奶觉得受到侮辱,于是便离开了。
  妈妈轻松地叹口气。
  “感谢老天!”
  接着她打电话给外公。
  这些天来,妈妈总是非常紧张,一方面是因为我生病了,一方面是因为外公的事。外公常常打电话来,而我总是听到妈妈说:“不要担心,爸,没有什么好担心了。”
  我以为,外公担心的是我,如果他这么担心,那表示我的病一定很重了。有一天,我忍不住哭了,因为我记得外婆也是因为生了很重的病才去世的。我告诉妈妈我不想死。
  “你在胡说些什么?外公担心的不是你。你没事,有事的是他。土地征收的事把他搞得心神不定。他整个人都变了。”
  “什么叫‘土地征收’?”
  “市政厅想要征收他菜园的一部分土地,作为拓宽街道之用。他们想在那里盖一条快速路。”
  “那外公为什么不禁止他们盖呢?”
  “因为外公不能禁止啊。爸爸跟我已经去过市政厅了,也和市长及施工单位谈过了,但是都没有用。我们要找律师才行。”妈妈叹息道。
  “这就是外公心里的刺?”
  “是呀。如果不赶快把这根刺拨出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外公是很固执的,如果外婆还在就好了。”
  那一晚,我梦到外婆。她穿着外科医生的制服,手上抱着阿凤。她看起来很愉快的样子,笑着对外公说,她会把外公心中的那根刺拨出来。外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就像那天我们在河里游泳一样。外公笑着对外婆说,她应该动作快一点,因为他等会儿还要去菜园里干活。外婆从阿凤身上抽出一根羽毛,然后在外公身上搔痒。
  外公一边笑,一边说:“停,不要闹了,琳达!”
  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之后,我又看到外婆在菜园里。她穿得像个精灵一样,手拿羽毛追着鹅跑。
  “您把他的刺拨出来了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我醒来以后,怎么也想不通这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 没有颜色的房子
  三月快要结束的某一天,我们一觉醒来发现下雪了。下雪真棒,可是也很奇怪,因为几天前我们才和老师一起去公园认识春天呢。我们写了满满两页的观察报告。
  “你们看,刚冒出头的嫩芽,有没有看见?”
  “有!”我们一起大叫。
  “有没有看见刚冒出头的小草?那是什么颜色?”
  “绿色!”我们叫得更大声。
  但是老师仍然不满意,又继续问道:“还有呢?”
  “黄色!”有人这么猜。
  “不对,那不是黄色。再看仔细点!那是很嫩的浅绿色,接近黄色却不是黄色。写下来啊!现在注意看了……”真是无聊透顶!
  每一次,当我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想要过去看看时,老师便说:“托尼诺,不要随便乱跑,过来这里。你若不过来,怎么能认识春天呢?”
  我告诉老师,我早就认识春天了。而且跟外公一起认识春天要好玩多了。
  老师听了很生气,当妈妈来接我的时候,她很大声地对妈妈说谎,说我没有好好儿地注意听,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做笔记。于是,当两天后我起床发现又下雪了,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那天早上一上学,我就想跟老师说:“冬天回来了!”可是她却没有来上课。我们班由另外一位老师代课。这个老师人非常好,她让我们在雪地里痛快地玩了一个小时。
  “之后要写心得报告吗?”我问她。
  “不用,今天突然下雪,你们可以高高兴兴地玩。”
  到了下午突然刮起风来,在太阳照射下,雪都融化了。
  “三月的天气真是爱开玩笑!”奶奶说道,“晚上还会降霜!”
  这天晚上妈妈比平常晚回家,因为店里的顾客有点麻烦。妈妈和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专卖各种老东西的“二手店”,卖衣服、帽子、玩偶、钟表、装饰品等等。奶奶称东西为“可爱的小配件”,总之不是卖古董的。
  妈妈说:“那些东西就像奶奶的年纪那么大。”她很看重自己的工作。因此对奶奶的评语感到很生气。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妈妈突然想到外公还没有打电话来。
  “现在他八成已经睡了,我明天再打给他吧。”她说,我立刻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电话就响了。那时我正在厨房时吃早餐。我还记得那天,就像其他的每个早晨一样,一碗可可牛奶放在我面前,我把饼干放在里面开始“划船”。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之一。那些饼干很硬,可以漂得很远。我把它们一个个放在碗的边缘,用汤匙往下轻轻一推,在碗里围成一个圈。等到它们快要溶化的时候,我赶快让它们消失在我的嘴里。妈妈说,这些饼干让我每天少睡十分钟,也让她多紧张十分钟,可是如果她心情好,她就随我去了。
  妈妈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只听到她大叫一声:“我的天!”然后就跑进房间去找爸爸了。她开抽屉又关抽屉,嘴巴不停念叨着,但是说得很快,我一句也听不清楚。
  我听到爸爸说:“现在冷静一下!”最后他终于从房间走出来,一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他已经换好衣服了,平常这时候他都还穿着睡衣。妈妈也穿好衣服了。
  “托尼诺,”妈妈说道,“今天爷爷送你上学!”
  “哪个爷爷?”我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不是我真的不知道,而是我不喜欢他们在我面前藏个秘密,然后急急忙忙地要去哪里似的。
  “什么哪个爷爷?”妈妈吼道,“你敢再开玩笑!”
  “我才不要跟爷爷去学校呢!”我反驳道。我以为妈妈会跟我解释一下,可是她却狠狠地给我一个耳光。“赶快把牛奶喝光,不要再闹了。”她命令道。
  我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爸爸还想说什么,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跑过去开门。是奶奶,她一进门来,就抱住妈妈,低声说道:“喔,真可怜啊!”
  “他还没有死!”
  “没错儿,不过,总是很不幸啊!你现在要去哪里?医院吗?”
  妈妈点点头。
  “可不可以照顾一下托尼诺?”
  “当然可以,不要担心。去吧!快去!”
  奶奶几乎是把爸爸妈妈推出门,然后她回到厨房,这时我也刚好决定某人必须为刚刚那个耳光付出代价。我很快就告诉奶奶,我不要和爷爷一起去上学。就像我所想的那样,奶奶开始求我要乖一点,可是她越求我,我就越顽固。最后,她摆出架子,用那种平常她不准福乐皮出去的表情看着我,说:“托尼诺,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呢?”
  我把最后一块饼干放进碗里,然后用手指头飞快地搅拌它们。我故意要激怒她。
  她气得满脸通红,抓住我的手肘,把我的手从碗里揪出来,叫道:“你惭不惭愧?你外公都快要死了,你还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是奶奶的表情太吓人了,还是她说的话,总之,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都还觉得有点头晕呢,就像在游乐场乘坐云霄飞车那样。
  还有,更糟的是,奶奶还没说完,我就忍不住张开嘴把所有的饼干、牛奶都吐在她身上了。
  她当然气得要命,马上跑去叫爷爷来。
  之后,他们两个人一定要知道我们昨天的晚餐吃了什么,我说,我吃了荷包蛋及薯条,奶奶翻了一下白眼说道,这下她明白了。
  “那是消化不良,你留在家里,别去外面受寒,病很快就会好了。”
  于是,我整个早上都待在家里和他们及福乐皮在一起。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说话,也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奶奶于是相信,我一定是发烧了,她把我抱到床上,用堆得像小山似的棉被压着我。
  她不停地问我:“现在觉得怎么样?哪里痛?”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觉得糟透了。我感觉比外婆去世的时候还难过。
  大概是吃午饭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听见她在另一个房间和奶奶说话。
  “真的?”妈妈说,“本来还好好儿的呀。”然后她走进卧室。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不敢和她说话。妈妈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又走出去。一会儿,爷爷奶奶离开以后,妈妈又进来我的房间,坐在床边,问:“你为什么装睡?”
  我睁开眼睛,问道:“外公是不是死了?”
  “谁这样告诉你?胡说八道!他不过是感染肺炎罢了,唉,那个老顽固。”
  “那他不会死了?”
  妈妈弯下身体,紧紧地抱着我。“不会,他不会死的,这次他又侥幸逃过。他为了不让那棵樱桃树的新芽冻坏,整夜都在树下生火取暖,今天早上人家发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快冻僵了。那你呢,你到底怎么了?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一点事都没有,好得很呢。她没有再追问下去,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和奶奶的事。那太难解释了。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喝可可牛奶、也不玩饼干船的游戏了。
  外公受冻生病十四天后,医生通知妈妈,他已经恢复健康,可以回家休养了。
  当他病得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时候,还是经常问菲丽丝和阿凤的事。妈妈把阿凤暂时寄放在艾米利欧的家,但为了让外公安心,她告诉外公阿凤在我们家过得很舒服。至于菲丽丝到底怎么样了,那天我们特地到乡下去看看它。那天夜里很冷,外公因为害怕新芽冻坏而不敢睡。
  菲丽丝没事。我爬到树上去看看那些新芽,它们慢慢生长,说不定外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开花了。我告诉妈妈,她却摇摇头。
  “我想,他不会这么快回家的。”
  当妈妈宣布外公可以出院时,爸爸妈妈及爷爷奶奶间起了很大的冲突。外公说什么都要回他自己的家,可是大家都认为他疯了。
  “能不能让他在医院里待久一点?”奶奶这样建议。
  爸爸说,这也不是解决办法,不过,他已经跟医生说过,外公可以多留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外公对大家说,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现在就算把他绑在床上,他也要出院回家。
  妈妈无助地从医院回来。
  “他不可以回家,他还不能一个人生活。”
  “那,你说该怎么办?”爸爸问,“他既不能回家,又不能去住养老院……”妈妈生气地看着他。
  “我们可以留他在家里一段时间,然后再看看……”
  “然后再看看?你以为,以你爸爸的生活方式,他会习惯住我们这种公寓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爸爸耸耸肩,往外走去。
  “每次都是这样!”妈妈总结道,一脸悲伤的样子,“如果是他的父母,就什么都可以了……就连那条狗都没关系。”妈妈只要说到福乐皮,就开始生气,一发不可收拾。
  我突然有个主意:“我们可以把阿凤带过来啊,这样外公就肯来了。”
  “阿凤!”妈妈大叫,“我们要怎么安顿它?”
  我说,如果爷爷奶奶可以把福乐皮留在家里,那我们当然也可以把阿凤接过来。阿凤比福乐皮聪明多了。
  “没错儿!”妈妈说,“不过,你要和外公一起照顾阿凤,我可不管。”
  我向她发誓,我们一定会好好儿照顾阿凤的,她一点都不需要担心。我对爸爸发了三次誓,不过他还是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最后我不得不对他说:“如果阿凤吵到你,你可以把我们三个都赶出门。”最后爸爸终于答应了。
  “好吧,那我们就收留那只鹅吧。还好它不是一头牛!”
  爸爸有时候也蛮幽默的。
  在外公出院的前一天,我和妈妈一起去艾米利欧那里接阿凤回来。我们在院子里找到它。它看到我们的时候,高兴得直拍翅膀,嘎嘎叫个不停。
  “它怎么了?”对鹅一点都不了解的妈妈问:“它要跳到我们的脸上来了!”
  阿凤看到我们非常高兴。我跟它说,我们要带它去外公那里,它应该先去洗澡,因为它看起来实在太脏了。它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走到河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从河里跳出来,抖抖身子,钻进车子里,在后座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真是不可思议!”妈妈叫出声来,“它比那只狗要聪明十倍。”
  回家后,我帮它打了个漂亮的红领结,提了一个篮子和一个食盆,带它到阳台。
  第二天,当我放学回家时,外公已经在我们家了。他在我的房间里坐着,把阿凤抱在腿上。
  “外公,您回来啦!”我大叫着跑过去抱他。
  外公笑了,想要站起来,可是怀里的阿凤太重了,使他站不起来。他瘦了很多,而且看起来比以前苍老许多。我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爬到樱桃树上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很难过。“不要吵外公,他现在要休息。”妈妈一边说,一边帮外公脱衣服,扶他上床。
  我们在我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床给他睡,因为我的房间比较大,又有一个窗户对着外面的花园,这样他也可以看看植物,不过花园里没有树木,只有一些玫瑰花和灌木丛。我画了两幅菲丽丝的画——一幅开满白花,另一幅结满樱桃——然后将它们挂在外公床边的墙上。但是那天,外公并没有发现我画的画,这让我有点难过。那明明是外公,可是看起来却像别人。我跟妈妈提起过这件事,妈妈说外公住院住久了,有点神志不清,他得慢慢适应外面的生活。
  “对,然后他就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妈妈没有回答我的话。
  外公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阿凤就睡在他旁边的篮子里。晚上,他说他没有胃口吃饭。
  “您要振作起来,爸,”妈妈责怪地说,“否则我们又要送您回医院去了。”
  妈妈刚从店里回来,买了我很喜欢的炸鸡和薯条,还有她喜欢的比萨当晚餐。
  “这是给猪吃的!”外公抱怨地说,“你妈妈竟然买这种东西吃!”
  妈妈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么告诉我您想吃什么,我做给您吃!”
  “我什么都不想吃,我要回家。”外公顽固地回答,转身就走。
  妈妈用力地切比萨,好像连盘子都要切断似的。
  “再这样下去,大家准备收拾残局了。这个家、工作、鹅、老爸……”
  “我喜欢吃鸡肉!”我大声说着。
  “不要用手拿!不过你外公是对的,这个鸡肉比鞋底还硬。我下次再也不买了!”
  爸爸这天晚上不在家,所以妈妈可以尽情地讲话,关于那只鸡、薯条,还有比萨、奶奶的厨艺。关于奶奶的厨艺,爸爸认为比妈妈的好得多,我也同意这点。
  当我回房间准备睡觉的时候,外公问我:“你妈妈唠唠叨叨的,到底在骂谁呀?”
  我从头给他讲了一遍,他看起来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就像可怜的琳达一样。”他叹息道,“你外婆的性格真是暴躁。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跟肉贩吵架的事?就为了一块牛排少了三十克。那屠夫说是因为包装纸的关系才会少了三十克,可是你外婆坚持说屠夫有意骗她。吵了很久,两边都认为自己有理。你外婆拿了一张一万里拉的纸币,撕了一小角下来,然后用那张缺角的纸币付钱。‘这一小角就是你欠我的三十克牛肉。’”
  说完故事以后,外公突然肚子饿了。
  “你能不能帮我拿点鸡肉来,最好再拿点薯条?”
  “外公,您自己说那鸡肉很难吃的。”
  “不是,那只是要气气你妈妈而已。”
  我没有告诉妈妈外公说的话,当然也没有跟外公说,我在厨房里遇到妈妈时,妈妈跟我说:“他真是比小孩子还糟糕!”如果我说了,两个人可能整晚都不能睡觉了。
  第二天,外公一大早就起来,告诉我们他必须立刻回去,他梦见樱桃树被人砍掉了。
  “那是您的幻想,樱桃树自始至终都好好儿的。托尼诺和我两天前才去看过它。”
  “真的,外公,它全身长满了新芽,而且很快就要开花了。”可是外公坚持一定要回家,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
  “会有什么事发生呢,爸?您不要回去了吧,市政厅的工程计划已经搁置,天知道那条马路什么时候才会盖起来。您还不能一个人过日子,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
  “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除非你硬要把我绑着。”外公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跳起来。
  妈妈也从椅子上跳起来,而且立刻把手举高。我以为妈妈要打外公,没想到她用手围住外公的肩膀,将他按回椅子上。
  “听着,爸,如果您答应我安心地留在这里,我一有时间,一定带你回家。到时候您自己就可以看是不是一切都好好儿的。”
  外公点点头,继续喝他的牛奶。
  后来当我们要从车库开车出来时,妈妈还非常地激动,把倒退挡当成前进挡,撞坏了两个后照灯。平常送我去上学的是爸爸,但他今天刚好因为办公室里有事要处理提早出门。而妈妈今天得九点钟准时到店里,帮她的同事代班。
  在路上,妈妈对所有的事发火,直到她在一个红绿灯前被警察拦下,说她的刹车灯坏了,还开了一张罚单给她。妈妈试着跟他解释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却坚持说没有刹车灯不能继续行驶。妈妈勃然大怒。
  “去他的刹车灯!如果你有一个刚出院、情况恶劣的寂寞老爸,一个每天一定要准时上学的儿子,还有一对成天只想着他们的狗的公婆,你会怎么样?”
  那警察被她吵得不得不开始吹哨子。那一刻,我才知道外公说的是对的——妈妈真的是个强悍的人。我这样告诉她。
  “有你陪着我多好!”她含着眼泪哽咽着。
  在学校里,老师要我们写关于春天的两个感想。我写了关于外公,关于那辆坏掉的车,还有那张罚单,写了整整一页。老师却觉得这些跟春天没什么关系,在我的作业簿上写下这样的评语。两个月后又来了另外一张罚单,因为妈妈那天又闯了红灯。
  这次我什么都没写。我在家里画了一幅画——那警察脚上打着石膏躺在医院里,他的老婆坐在床边哭泣。我把这幅画拿给妈妈看,妈妈却说,那警察只是在执行他的任务罢了。妈妈这个人啊,跟她在一起永远搞不清楚她到底想什么。
  外公好几天都没提要回家的事,表现出一副正常的样子。但是这种“正常”,就像妈妈和奶奶之间的那种“正常”一样,一点都不像外公以前的样子。他看起来安静又客气,大部分时间只跟阿凤在一起。有时候,他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有时候,他抱着阿凤在花园里散步。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轻声地和阿凤讲话。
  “为什么?”妈妈瞪着奶奶,大声问道。
  “那些邻居们……”
  “抱着鹅又怎么样?那些拖着狗散步,或者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的狗在街上大便的人,又怎么样?他们想干吗?”
  奶奶脸都红了,再也不说什么了。
  有一天,我问外公他跟阿凤说什么。
  “啊,我们无所不聊。我们聊到琳达还在的时候日子多么美好,也聊到那些想抢我的土地的坏家伙,还有好多好多事……”
  外公呆呆地看着前方。
  “它回答了吗?”
  外公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诙谐的笑意,就像以前那样,然后凑到我的耳朵旁。“当然了,它其实并不是一只鹅。”
  星期六——外公刚好在我们家整整住了一星期——他问妈妈,要不要陪他去乡下看看那棵樱桃树。
  “今天不行,爸,我店里刚好有很多事情要忙,因为路易莎还在生病。也许皮洛可以陪你们去。”
  但是外公不要爸爸陪他,爸爸也不想跟外公去。妈妈说:“下星期路易莎一回来,我一定立刻带您去。您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我替托尼诺请一天假,然后我们待在乡下玩一整天,只有我们三个,还有阿凤,就像以前一样。”
  外公听了很满足,妈妈也很高兴,而我则是最兴奋的。我知道菲丽丝一定已经开花了,真想立刻爬到树上去。也许外公也可以靠着梯子慢慢往上爬。
  可惜,星期一路易莎并没有遵守约定回来上班,她一直到星期四才回来。之后,每当妈妈回想起这一切时,总是忍不住说道:“就因为那三天的延误,那可恶的三天。难道她就不能早一点回来吗?”说完,妈妈就伤心地痛哭一场。
  可是爸爸说,很多事总是事前想不到的。他说发生就发生了,也没有办法。妈妈一听到他这样说就很生气,两个人又吵了起来。那段时间,他们常常吵架,后来他们吵得更凶。
  妈妈知道路易莎不回来的时候,告诉外公,我们星期四才回乡下。他点点头。星期三那天,当我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外公。一开始妈妈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开始铺桌布准备吃饭。
  “去花园里叫外公回来吃饭。”她对我说。
  但是外公不在花园里。
  “他可能在楼上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吧。”
  可是他也没有在那里。
  “早上我们带福乐皮一起出去的时候,他还在。他抱着那只鹅走来走去的。”爷爷向妈妈报告道,“我们跟他打招呼,可是他没理我们。”
  “那他看起来怎么样?很正常吗?”
  “是呀……”奶奶答道,“……不过也有一点怪怪的……不过,你知道的,你爸爸总是有一点那个……”
  妈妈差一点就把门摔到她的鼻子上去。
  “菲丽丝塔,我们能帮你什么吗?这个可怜的男人,真不知道又惹了什么麻烦……”就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奶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妈妈坐下,手支撑着头,但随即又跳起来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要她安心地在家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每次妈妈很激动的时候,爸爸总是比较镇定一点。他说这是因为他比较理智,不像妈妈总是感情用事。爸爸真不愧是个工程师。
  爸爸真的一下子就回来了,然后听妈妈说完一切。之后,他分析说:“我们想一想,以他目前的状况,不可能跑太远的。也许他想散个步,却迷路了。他又不会跟人问路,你是知道你爸爸的……”
  我们跳上车,开始在附近的小路上找。
  “注意看啊,托尼诺。”爸爸说。
  我到处看,可是都没看到外公的身影。当我们把附近的小路都找遍以后,又继续往前走,最后来到了公园。公园其实离我们家不是很远,只要穿过了几条小街道,可是有一条回转道上车流却很多。
  “我们下去看一看,”妈妈说,“我有一种预感!”
  我们一起走进公园。公园里树木很多,一些树长满初生的叶子,一片绿意盎然,另一些则开满小花。有一棵树开满粉红色的小花,树下聚集了一些人,每个人都仰头看着。离树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救护车,妈妈一看,就用手捂住了嘴。
  “他在那里。”爸爸说。我们走到树下。外公就坐在一根晃动的树枝上,两手抱着阿凤,两脚晃来晃去。树下站着一名警察、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还有四五个人在那里议论纷纷,甚至还有摄影记者在。
  “喂,托尼诺!”外公对着我大叫,“你有没有看到菲丽丝开了多少花?我想了整整两天了,今天终于决定亲自过来看看。还好,我下定决心过来,太好了!”
  “爸,”妈妈小声地说道,“您在说什么呀?”
  “我在说什么?怎么?你不要又那副样子,够了,那些……看见没?那些都是市政厅派来要砍掉樱桃树的人。想要砍树,就得……”
  外公动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来。妈妈大叫一声。
  警察走过来问我们:“你们认识他吗?”
  “他是我爸爸。”妈妈哭着说。
  外公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那一天距离现在已经有三年了,然而我还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每一个人听到妈妈的话后开始交头接耳,朝我们这边看。摄影记者迅速按下快门,爸爸大声骂他,而且举起手不让他拍照,然后爸爸把妈妈揽入怀中,不停地安慰她。
  “是这样的,”那位队长说,“大约半个小时前,有一位太太打电话报案,说看到你们的父亲背着一只鹅要爬树。她正要劝他,他却开始大叫。我们来了以后,一直劝他下来,我们也怕他太激动摔下来……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下来?那些急救人员急着回家,他们被叫来的时候,正好是午休时间。”
  妈妈擦擦眼泪,走到树下去。
  “爸,是我,菲丽丝塔!”
  “我看见了,”外公说,“我没有瞎。”
  “下来好不好?”
  “他们要先写封声明书给我,保证不会拿走我的土地,也不会砍倒我的树。”
  妈妈焦急地扭着手。
  “好,爸,他们会给您写的。”
  “不行,我要先看到。”
  爸爸对那个队长说了一些话,于是他从袋子里拿出纸笔开始写。
  “满意了吗?这是声明书,现在我们要带你下来了。”
  外公没有说话。一个男人搬来梯子靠在树上准备往上爬,外公脱下一只鞋子对他说道:“你再靠近一步,我就砸你的头,这就是我的本色。”
  我忍不住笑了。
  “来,托尼诺,你上来吧。”外公对着我大叫。
  听起来他心情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托尼诺接您,您是不是就下来?”妈妈问。外公答应了,于是我从最低的树枝开始向上爬。
  “你要爬到我这么高!”外公命令我。
  我看了妈妈一眼,她摇摇头。“我们要赶快下去才行,外公,现在是吃饭时间。”
  “这么晚了吗?那我们就等一会儿再回来吧!”
  外公不想把阿凤放下。他把它放在肩膀上,慢慢地抓着树枝往下爬。当我们两个一起下来时,所有的人都鼓掌。这时摄影记者又开始拍照,爸爸又大声骂他。
  “那么,回去吧?”外公问,“不知不觉肚子饿了。”
  爸爸让妈妈带我们进车子里去等着。他还要和那位队长及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说几句话。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妈妈对外公说,她要送他回乡下去了。
  “太好了,那我今天不用去上学了。”
  “不,你要上学。”
  “但是您说过……”
  “你去上学,别再说了!”
  妈妈的表情非常严肃,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想,她还在为昨天外公的事生气,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她把气出在我身上。如果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不公平,就会让我很生气。妈妈在那一刻里让我觉得很不公平,于是我决定像那次和奶奶在一起时一样大闹一场。
  但是,正在喝牛奶的外公突然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摸我的头,好像怕把我弄疼似的。
  “不要担心,托尼诺,我和阿凤会去学校接你。”
  那一刻,我突然什么都懂了。我看着妈妈,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呆站在那里,突然间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受到一股从来没有过的伤痛,开始哭了起来。
  外公继续摸摸我的头,直到妈妈握起他的手,轻声地叫他:“爸,去收拾一下,我们出发了。”
  外公笑着跟妈妈进去了。
  就这样,外公住进那栋没有颜色的房子,之后就没有办法再出来了。
  当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爸爸妈妈看起来就像刚参加完葬礼一样。阿凤孤单地坐在阳台上。
  “你知道吗,托尼诺?外公现在已经病得很厉害了……”爸爸坐在我身边说,“他不能再跟我们一起住……回家也不行……”
  “你们带他去哪里?”
  “去一家医院。在那里会有人照顾他。”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外公在那家医院里住了整整四个月。我去看过他一次。他住在一个全白的房间里,在一条全白的走廊的尽头。连护士小姐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门上也装着白色的磨砂玻璃。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而且四周静得像个鬼屋。
  外公坐在窗边,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窗外。他看起来瘦弱又苍白,两手微微地颤抖着。
  “外公,我带了菲丽丝的樱桃来看您。”我对他说。我为他摘的都是最漂亮又最成熟的樱桃,全部装在一个小篮子里,用叶子盖着。
  外公伸手到篮子里去,抓了一大把出来,全部塞到嘴巴里。他一边吃,一边笑,一边吃,一边笑,就像个小孩子。樱桃汁缓缓地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妈妈帮他擦干净,说:“把籽儿吐出来啊,爸!”
  但是外公全部吃进去了,包括籽儿。最后,他把叶子拿出来放在头上。他头上戴着叶子看起来实在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直到护士小姐进来对他说道:“欧塔维也纳先生,您真像个小孩子!”
  她把叶子从他头上拿走,拿块湿毛巾帮他擦脸。外公变得越来越苍白,就像那房间、那护士、那医院那么白。
  那次看完外公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去医院看他了。
  第七章 照片
  外公是九月二十八去世的,正好是学校开学以后的一星期,也是法院的信寄来的前三天。
  信中写着,外公应该去法院一趟,因为法官要判决市政厅是否有权征收外公的土地,或者外公是否有权拒绝被征收,可是,外公已经死了。
  妈妈读完信以后,差一点就扑向邮差揍他一顿,邮差却还在傻傻地等着收信人签名。
  “想要得到我爸爸的土地,除非我死了,懂吗?你回去告诉那些人,如果想蛮干下去,我乐意奉陪。这是欧塔维也纳的女儿的本色。”
  外公如果看到妈妈在邮差面前神气地挥着信,而对方只能像个木偶般地猛点头,一定会笑得岔了气。
  “明天这些家伙就会认识我了。明天,我会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邮差再一次请妈妈签收,然后就飞奔而逃了,连笔都忘了拿回去,只是说,这种事他也没办法。
  “这些懦夫,”妈妈骂道,“只会欺负可怜无助的老人家。”
  她很生气,连外公死了的事都忘记了,开始忙着四处打电话。她打电话给律师、公证人,还有她的好朋友路易莎,但就是不打给爸爸。那时候她和爸爸几乎都不说话。主动打电话的人总是爸爸。晚上,爸爸也不再回家了,只有周末才回来,可是也不在家里过夜,而是把我带回他家。爸妈分居了。
  刚开始他们只是分开住,妈妈和我在快到夏天的时候住到了外公的房子里。
  这件事是由爸爸来告诉我的。
  “您不一起来吗?”我问他。
  “偶尔吧,如果你们邀请我的话。”爸爸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妈妈。
  可是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
  “妈妈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我们商量好,你们俩到乡下住一段时间,秋天的时候我们再相聚。”
  想到整天要和妈妈在一起,我实在不是很乐意,这对我来说有点像个惩罚。自从外公有事以来,妈妈比平常更容易紧张。她不断地说她做错了,没有什么事她看得顺眼的,而且她再也受不了福乐皮了。说真的,跟奶奶在一起都比跟她在一起好。
  所幸乡下还有阿凤和菲丽丝。此外早上妈妈也不在家,她还要去店里上班。爸爸为了安慰我,答应买辆自行车给我。因为以上种种理由,我很快就恢复心情了。
  六月初,妈妈和我搬到乡下,两个星期以后,妈妈改变了很多,我几乎认不出她了。首先,她剪短头发,看起来像男生;其次,她的心情总是很好,即使她得早起办很多事情。她甚至做“查巴欧”给我吃,还像外婆那样为我烤甜饼。那些甜饼虽然千疮百孔,还烤焦了,但为了讨好她,我总说很好吃。
  她每天都到城里去,把我交给艾米利欧。外公的菜园现在是他在照料。
  “您会看着他吧?”妈妈临走前问。
  “别担心,我会照顾他的。”艾米利欧让我想干嘛就干嘛。头几天,妈妈还会想要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后来,她只问道:“一切都还好吧?”有时候甚至连问都不问。这时候,我已经可以一鼓作气地爬到樱桃树树顶。而且,艾米利欧还帮我在较低的树干上盖了一间树屋,用树枝做了一条绳梯,让我可以爬上爬下。我常常想起外公,是以前那个外公,而不是生病后的外公。
  那个生病的外公我再也不愿意想他了,尤其是在“相册事件”发生后。
  事情发生在我们搬到乡下后不久。一天,妈妈突然想到要清理橱柜。在柜子后面,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杂物中间,她找到那本过去我们经常一起看的相册,还有四处散落的碎纸;那些都是相册里的照片,全部被外公剪碎了,再也不像照片,而像碎彩纸。妈妈不停地哭,整个下午试着把它们拼回去,可是总拼不好。最后她拿来一个信封,把所有的纸片都装进去。
  “真是没道理,他把所有的照片都剪碎了,所有我美好的回忆,我甚至连一张妈妈年轻时的照片都没有。”她叹息道。
  “为什么他连外婆的照片也剪了?难道他连她都不要了吗?”
  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想外公这个人了。别人说,他可能疯了,可是,我始终相信他是个很好的人,就像外婆那么好。我告诉妈妈,我不在乎外公是不是疯了,可是,我不希望他们说外公是个坏人。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跟其他人说的一样?外公没有疯,也不是坏人,他是病了。这里病了……”
  她指着自己的胸部,于是我又想起那根刺了。
  “外婆死了以后,他因为寂寞过度而生病了。他太喜欢外婆了。老年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不可以一个人住的,他们需要有人陪伴。”
  “那您没有爸爸会怎么样?”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
  妈妈说,她还没有那么老,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一些问题。
  幸运的是,相册最后一页,外婆抱着妈妈站在樱桃树下的照片还在。
  “你看见没有!”有一天,妈妈突然发现那张照片,兴奋地大叫。她立刻把照片拿去放大。可是,我并不是很想看到那张照片,看到它,就会想起其他的照片,然后我就会难过。
  过了一段时间,妈妈拜托艾米利欧替阿凤找个丈夫。她本来没有想到这点,因为她对鹅不太了解,可是艾米利欧告诉她,独居对鹅并不好。
  “但是鹅要怎么找老公呢?”
  妈妈笑了,请艾米利欧到集市上去帮她看看有没有雄鹅。
  “可是,如果艾米利欧不了解阿凤的品位,他要怎么替阿凤找丈夫呢?”我问。于是,妈妈准许我一起去市场看看。镇上每个星期二都有集市。去年我曾经有几次跟外公去买菜,那些卖鸡卖鹅的农夫我都还记得。他们带着一整篮的鸡和一笼一笼的鹅站在街道的尽头。那些鹅长得像阿凤,要辨别是公的或母的,就要蹲下去吹它们的尾巴。
  我跟艾米利欧说,我想要一只和阿凤看起来不一样的鹅,这样才可以看出是公的还是母的。可是他却反驳我,说我说的很难实现。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街角站着一只鹅,背部有点灰灰的,胸前却是白色的。它因为长得太大,连笼子都塞不进去,只好站在外面。
  “这只好!”
  我百分之百确定,阿凤一定会喜欢这只公鹅的。
  艾米利欧说,这只是托洛斯尼亚种的,值不少钱,但我说:“如果不买这只,就干脆不要买了。”艾米利欧只好买了这只鹅。
  阿凤对这个丈夫很满意,但妈妈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它太贵了,爸爸则是一点都不满意。
  “那,小鹅孵出来的时候,你们怎么办呢?”他问妈妈,“你们是不是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呢?”妈妈没有回答,而爸爸却比平常更早离开。
  学校开学时,妈妈和爸爸又开始吵架了。爸爸要我去上城里的小学,他说乡下的小学是二流的。妈妈说,她连中学都在乡下上,而且过得很愉快。
  爸爸说:“你们只是不想回去罢了。”就这样他们吵了好一会儿。奇怪的是,没有人问我想要什么。有一天,爸爸终于问我了,我告诉他,我不要回以前那班,跟一样的老师和同学上课,即使杀了我,我也不去。
  “你太夸张了吧,”爸爸说,“是因为外公那件事的关系?”
  “为什么你说‘外公那件事’说得那么轻松?”妈妈插嘴道,“那些小孩子把我爸爸画成疯子,而老师竟然不管,最后还处罚他,只因为他揍了那个骂他外公的小孩儿,你觉得这样对吗?”
  “可是,你爸爸背着一只鹅爬到公园的树上,警察、救护人员、摄影记者全部出动,隔天还上了报纸……那些小孩子应该怎么看他?”爸爸说,“别人会这样谈论他也是很自然的事。”
  妈妈说他什么都不懂,而她也不想再回到他身边了。
  “那我们应该要找律师了。”爸爸说,“你是不是想要这样?”
  爸爸摔门就走,妈妈则一直哭。一个月后,他们真的分居了,而我也开始去上乡下的学校。
  一天早晨,我寄了一幅很漂亮的画给外公,是阿凤和它先生欧仔的画像。妈妈刚回家,我们正在菜园里摘一些晚餐要吃的生菜时,医院正好打电话来通知,说外公去世了。
  妈妈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几分钟前我才见到他,他好得很呀!”
  我也不愿意相信,我告诉妈妈,外公可能是在开玩笑,但是妈妈却摇头。
  “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吃完饭,就像平常一样坐在窗边……我跟他打招呼,他认得我……这怎么可能……到底怎么了?”
  妈妈绝望地想着,而我则越来越明白,外公真的是死了。可是,我并不觉得难过。
  妈妈一直哭,而我则想像着外公在雪白的房间里,在窗边坐着,越来越瘦,越来越轻,最后终于飞走了,就像阿凤的一根羽毛,在院子里四处回旋。外公变成一根羽毛,我很高兴,他飞走了。我问妈妈,羽毛会不会飞到外婆那里去?她一脸惊愕地看着我说,这么蠢的问题她一点都不想回答。我向她解释我的想法。她听完又继续哭,最后才用手把脸擦干,抱住我。
  “你说得对,外公一定是飞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这里对他来说只是个监牢罢了。”妈妈说,外公比一根羽毛还要轻,而且他一定会飞到外婆身边。她还说,我说了很好的话,对她有很大的帮助。就这样,她去洗脸,而我则去院子里照料正在吃饭的阿凤和欧仔。它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就像外公和外婆一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把外公的西装拿出来摆好,就是那件他结婚时,还有参加妈妈婚礼时穿的西装。
  外婆也希望在自己的葬礼上,穿那件参加妈妈婚礼时穿的花连衣裙。她常说:“不穿这件,就干脆什么都不穿了。”她把那件连衣裙装在塑料袋里,放进衣橱,时不时拿出来透透气。“把它拿到外面晾一晾,洒点香水,”她常对外公说,“我不希望它有臭味。”可是有一次一只小鸟在上面拉屎,从此她就不晾在外面了。她把它摊平在床上,喷喷香水。她特别喜欢一瓶紫罗兰香水,是用玫瑰色瓶子装的,就放在衣柜上面。外公说,那味道比煮好的花椰菜还臭,外婆气得不得了。可是外婆死了以后,他让她穿那件衣服,还洒了那种她最喜欢的香水。外公的西装整理好了以后,我走到樱桃树下,从满地的落叶中捡了几片最好看的叶子,铺在西装上面。我还从阿凤和欧仔身上各拨了几根羽毛,在外公西装的每个口袋里都放进一根羽毛和一片叶子。
  妈妈说,这真是不错的主意,外公一定会非常喜欢的。然后爸爸来接我们一起到城里去。我留在爷爷和奶奶那里,而他们则去外公那里。
  我没有参加外公的葬礼,而是和艾米利欧一起留在家里,帮欧仔和阿凤编个婚礼花篮。
  我从樱桃树下走过,看见艾米利欧编的绳梯,我想把它扯下来,可是却没有真的这么做。它到现在一直都在那里。等妹妹柯林娜长大一点,她可以用这个绳梯爬到树上去。
  第八章 樱桃树
  那封信来了几天以后,一天,一大早妈妈叫我起床,要我快点换衣服。我们必须赶快进城去准备作战计划,对付那些想要抢外公菜园的人。
  我以为她会带我去作战,我问,我们要打的是哪一种战争?可是,她说我不应该插手,那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她的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我不敢再问下去。当我们到达爷爷家时,我以为她会跟爷爷聊一聊,因为他是退役上校,很懂得作战方法。可是,她却只想把我放下就走。
  爷爷和福乐皮正在进行今天的第一次散步。
  “那,我们今天做什么呢,小伙子?”他问,“我们要不要上学啊?”
  从我四岁那年起,每一次只要这个时间遇到爷爷,他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有时候我会被他吓到,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不太注意他的问题,因为他也没有期待我的回答。他问完问题后,又按照不变的步伐带福乐皮继续前进,而福乐皮为了跟上他,两腿不得不以超快的速度移动着。妈妈几乎是一看到爷爷就立刻刹车,说她在赶时间,让我跟他一起走回家。
  “很好,”爷爷说,“现在我们舒舒服服地散个步回家,好不好?”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开始跑了。十五分钟之内,我们穿过公园又跑回来。
  爷爷不是只让那只狗跟着一起跑而已,每一次福乐皮脚一抬高,他就牵动绳子,大喊:“前进!”福乐皮总是高举着脚,拼命地跑着。
  这次散步以后,我突然觉得,当狗真不简单,于是开始同情起福乐皮来。
  接下来的整个早上都无聊透顶,学校跟它比起来都成了天堂。我跟奶奶一起去市场逛了一个小时。福乐皮老是站在那里,到处闻来闻去,或者把腿举高。后来,洗菜又洗了一个小时。奶奶因为担心菜里有虫子,洗了一遍又一遍。
  中午一点,就在我快要受不了的时候,爸爸打电话来邀请我吃午餐。我们一起去吃比萨和薯条,爸爸和我聊妈妈的事。他问我,妈妈过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难不难过?自从他们分开以后,他总是这样跟我打听她的消息。我告诉他,妈妈并不怎么难过,但对法院寄给外公的那封信很生气。
  然后我把跟法院之间的事情,还有作战计划等等都告诉了他。
  爸爸很快就什么都懂了,所以,当他看到妈妈时,就问她事情办得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了,谢谢,”妈妈说,“事情都解决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妈妈,我们是不是赢了,可以恢复平静的生活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反驳道,“他们把审判往后延一个月,判决结果要到十一月才会知道。”
  后来我偷偷告诉爸爸妈妈说的小谎话,爸爸笑了,一点都没有生气。他说,他对妈妈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她永远不会改变的,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要照她的想法去做,就像她爸爸那样。”
  那次以后,爸爸对妈妈的态度变得很不一样,以前让他很生气的事情,现在只会让他发笑。不过妈妈对我的态度也不太一样,很快就失去耐心。我觉得这样很不公平,有一天,我忍不住对爸爸抱怨。
  “你妈妈现在正面临非常困难的处境,这对她不容易,所以,她比较爱发脾气,你对她要多点耐性。”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