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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海的故事

_8 安房直子(日)
  松原轻侮地笑了起来。不过,螃蟹那边却是认真的。
   “不不,不要瞧不起螃蟹的脑汁。从前,就曾有过螃蟹把快要撕碎了的帆船的帆缝起来、让人惊喜的事。”
   “可帆船的帆和吉他的弦,不是一码事啊。这是乐器呀,就是修好了,也不可能再发出原来的声音了。”
   “是的。关于这一点,请放心吧!我们一个个乐感都非常出众。到您说好了为止,就让我们一直修下去吧!”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该回去了!”
  松原看了一眼手表。手表正好指向了3点。于是螃蟹说:
  “对不起,这把吉他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吗?”
  见松原不说话,螃蟹就滔滔不绝地说道:
   “如果修好了,我们会打电话给您,让您在电话里听一下吉他的调子。如果可以了,您再来取回去。如果声音还不好,我们就再修下去。”
  松原目瞪口呆了。
  “螃蟹怎么打电话呢?那么小的个头,怎么拨得了电话号码呢?”
  只听吉他那边的螃蟹们异口同声地说:
  “螃蟹有螃蟹的电话啊!”
  螃蟹一脸严肃,好像多少有点愤慨了的样子。松原本打算再说两句风凉话的,但他打住了,小声说道:
  “那么,就留在你们这里试试看吧!”
  听了这话,螃蟹们立刻就又高兴起来了。然后,这样说道:
  “对不起,到3点喝茶的时间了。有特制的点心,请尝一口吧。”
  走还是不走呢?松原正想着,螃蟹们已经兴冲冲地准备起茶点来了。
  一开始,十来只螃蟹先挖起沙子来了。它们从沙子里,挖出来一套像过家家玩具一样小的茶具。茶碗还都带着茶托,茶壶也好、牛奶罐也好、糖罐也好,全都是清一色的沙子的颜色。而且,还有贝壳的碟子。它们把这些茶具整整齐齐地摆到干干的沙子上,就有两三只螃蟹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了水。好了,这下螃蟹们可就忙开了。
  一组螃蟹刚往石头做的小炉灶里加上劈柴,烧起水,另外一组螃蟹就往沙子里加上水,揉了起来,用擀面杖擀了起来。那就和人用面粉做点心一模一样。不,比女人做得要快多了、要漂亮多了。一眨眼的工夫,点心就烤好了,放到了贝壳的碟子里。松原瞪圆了眼睛就那么看着。那些小小的点心,有的是星星的形状,有的是船的形状,还有的是鱼的形状、锚的形状。可是,它们真的能吃吗?正想着,两组螃蟹已经兴冲冲地把茶点搬了过来。
  “啊请请,千万不要客气。”
  一点都没客气啊……松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一个星星形状的点心。
  “请,请刷地放到嘴里,嘎巴地咬一口。”
  侍者螃蟹说。松原把点心轻轻地放到了嘴里。
  嘴里充满了一股大海的味道。甜得不可思议、爽得不可思议。还有一种沙啦沙啦的干干的齿感——
  “啊,做得真不错,非常好吃啊。”
  松原这样嘀咕着,咕嘟一口把茶喝了下去。螃蟹们异口同声地说:
  “对不起,简慢您了。”
  于是,松原也匆匆低下头:
  “谢谢,承蒙款待。”
  喏,就是这样,结果松原把吉他搁在了海边。
  接着,回到家里,每天等起电话来了。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一个用白纸包着的小包寄到了松原家里。小包反面,写着几个怪里怪气的字:“螃蟹寄”。松原吃了一惊,打开一看,从里头滚出来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海螺。
  “为什么送我这样一个东西呢?”
  想了一会儿,突然,螃蟹曾经说过的话在松原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螃蟹有螃蟹的电话啊——
  啊,是这样啊,这么想的时候,海螺中似乎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轻轻的、嘣嘣地响着的那个声音……啊啊,那是吉他的声音。
  松原不由得把海螺贴到了耳朵上。和吉他声一起传过来的,不正是海浪的声音吗?
  (啊,的确是来自大海的电话。可那把吉他修好了没有呢?有声音了,这至少说明琴弦已经接上了。)松原想。不过,松原毕竟是音乐学校的学生,什么也瞒不过他的耳朵。松原把海螺贴到了嘴上:
  “还不是原来的声音哟!嘣嘣地响得太厉害了,最粗的一根弦不对!”
  他说完,海螺里的音乐一下就停了下来。
  “那么下个星期吧!”
  听到了螃蟹的声音,结束了。
  松原连一个星期都等不及了。
  一想到海螺电话,不管是上学也好、去打工也、,走在街上也好,都开心得不得了。松原突然觉得,也许比起自己弹吉他,在海螺电话里听螃蟹弹吉他要有意思多了。
  就这样,恰好过去了一个星期的那天深夜,从搁在松原枕头边上的海螺里,突然响起了吉他的声音。松原慌忙把海螺贴到了耳朵上。
  这回,和着比上回要好多了的吉他的声音,传来了螃蟹的歌声:
  “海是蓝的哟,
  浪是白的哟,
  沙子是沙子颜色的,
  螃蟹是红色的,
  螃蟹的吉他是栗色的。”
  “嘿,作为螃蟹来说,唱得还真不赖呢!”
  松原一个人嘟哝道。于是,螃蟹们的合唱戛然而止,传来了那个头领螃蟹的声音:
  “喂喂,‘作为螃蟹来说,唱得还真不赖’这句话,听起来可不舒服啊。”
  “那么该怎么夸你们呢?”
  “像什么比谁唱得都好啦、世界第一啦。”
   “那不是太自以为了不起了吗?如果想成为世界第一,那还要练习才行。吉他弹得还不行啊!”
  “是吗……”
  螃蟹嘟嘟囔囔地说:
   “我们已经尽全力在保养吉他了!用细细的沙子擦拴弦的眼儿,借着月光精心地打磨。”
  “……”
  这时,松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螃蟹的剪刀。于是他大声地说:
  “喂,不是奇怪吗?你们那长着剪刀的手一磨琴弦,琴弦不是又断了吗?”
  只听螃蟹清楚地回答道:
  “不,我们全都戴着手套哪!”
  “手套!”
  松原吃了一惊。螃蟹比想像的要聪明得多呢!
  螃蟹得意地继续说:
  “是的。现在,我们就全都戴着绿色的手套在弹吉他。是用裙带菜[22]特制的手套。戴在手上正合适,戴着它弹乐器,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后悔得不得了,怎么一开始没戴手套呢?要是戴了,那天也就不会把您的吉他给弄坏了!”
  “是吗……”
  松原算是服了,于是,情不自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既然这样,就暂时先把吉他寄存在你们那里吧!我眼下特别忙,去不了大海。”
  “真、真的吗?”
  螃蟹们一齐嚷了起来,仿佛已经高兴得按捺不住了。
   “嗯,是真的。你们再研究一下吉他的高音吧!合唱时要注意和声,对了,常常给我打电话。”
  说完,松原放下了白色的海螺。然后,用手帕把海螺一卷,珍爱地藏到了抽屉里。
  松原想,我要把这个海螺当成自己的宝贝。
  “瞧呀,就是它呀,就是这个海螺呀!”
  松原常常让人看这个海螺,但是,这个海螺只是里面透着一点淡淡的粉红色,听不见螃蟹合唱的声音、吉他的声音和海浪的声音。不管怎样把海螺贴到耳朵上,别人就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也许,这是一只惟有吃过那沙子点心的人才能听到声音的海螺。
  注释:
  [22]裙带菜:褐藻类海带科一年生海藻。长0.5—2m。黄褐色或绿褐色。
《夏天的梦》
  也许是那些在耳边低声细语的蝉的梦,
  让拥有近乎“悠远”的生命的树觉得太凄美了,太悲哀了,
  一下子难过得透不过气来了。
  于是,
  就化身成一位老人,
  把“耳鸣”借给了人间的年轻人那么一小会儿。
  
  “这一阵子总是耳鸣啊。”
  公园的长椅上,一位老人冲旁边的年轻男人搭话道。
  “啊,那可不好。不过,是什么样的声音?”
  被搭话的男人,露出深感兴趣的眼神。于是,老人有点得意地笑了:“‘啾——’的声音。”他回答道,“像一只虫子藏在耳朵里似的感觉。‘啾——、啾——’地叫个不停。”
  “那可不好。吵得受不了吧?”
   “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一旦习惯了那个声音,就不那么讨厌了。不但不讨厌,到了晚上一闭上眼睛,心情就会变得不可思议的好,就像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梦似的……我最近好不容易才明白了,支配梦的器官,是在耳朵里啊。这是真的。”
  “您不是累了吧?”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用体贴的口吻问道。不想老人脸一板,撅起了嘴:哪里的话!
  “那么,您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吧?比方说非常孤独了什么的?”
  “孤独?”
  老人歪着嘴笑了,然后这样说:
  “哪里有不孤独的人?就说你吧,或多或少也有些孤独吧?”
  老人探寻似的窥视着对方的脸,然后,也不等回话,就轻声说:
  “把我的耳鸣借给你一下也行啊!”
  说得就像借眼镜或是钢笔那样轻松。年轻人怔住了,老人将细细的手指伸进了自己的耳朵,用如同魔术师一般优美的手势,取出一只蝉来。
  那确实是一只蝉。
  非常小、非常美丽的一只蝉。透明的翅膀上映出了公园的绿叶,淡淡的绿色。
  “竟、竟有这样的蝉啊!”
  年轻人吃了一惊,细细地瞧着那只蝉。于是,老人得意地点了好几下头:
  “是啊,这叫耳鸣蝉。夏天结束的时候,常常会出来。这是一只雌蝉。”
  “雌蝉?雌蝉不可能会叫吧?”
  “是啊,是这样。在地里呆了六七年,即使好不容易羽化[23]了,开始了地上的生活,雌蝉也不会叫。不过是一个夏天的命,连叫也没叫一声就结束了。这种雌蝉,常常会到我这里来,用魔幻的声音鸣叫。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就请放在耳朵里听一下吧!”
  年轻人恐惧地皱了皱眉头,问:
  “把它放到耳朵里吗?”
   “是的。用手指轻轻一推,‘咝’地一下就进去了。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啊,如果恶心也就算了,我不会硬借给你。我不过是想让你也做一个美丽的梦。我不会硬劝你的。”
  老人装模作样地要把拿着蝉的手缩回去。
  “请等一下呀……”
  年轻人急了。
   “就让我试一次吧!说实话,我生活也挺难的,孤身一个人,连个能敞开心扉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生意也不顺利,已经到了失业的边缘。”
  “是吗?做什么生意呢?”
  “喏,就是那个哟!”
  年轻人朝喷水池那边一指。那边盛开着红彤彤的一串红[24]、孩子们笑语喧哗的地方,孤零零地丢着一台流动摊床[25]。
  “那是卖玉米的流动摊床。我干摊床生意,说起来都半年了,怎么也干不好呀。”
   “那你就听听这个耳鸣,让心灵小憩一下吧。当蝉在耳朵里‘啾——、啾——’地叫时,你就闭上眼睛,跟上那个声音。”
  “跟上声音?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闭上眼睛,用整个身心去听耳鸣的声音。其他的事,什么也不要去想。于是,你就能跟上声音了。身子变轻巧了,像轻飘飘地坐到了云彩上一样。这样就成了。”
  “啊……”
  年轻人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老人把蝉放到他的手上,站了起来:
  “那么对不起了,我们后会有期!”
  丢下这么一句话,老人就缓步朝公园边上的树林走去了。老人穿着素雅的褐色裤子、橄榄绿色的衬衫。玉米摊主恍恍惚惚地目送着那个背影,看着他像渗透进去一样,消失在了树林的绿色之中。
  然后,他把目光轻轻地落到了手上的蝉上。蝉就像精巧的玻璃工艺品一样,纹丝不动。翅膀的颜色,越发显出了一种翡翠色。这只蝉呆在土里的时候,一定是吸了相当多甘甜的树汁,翅膀才会这样美丽吧?年轻人想道。他轻轻地攥住了拿着蝉的手,把手插到口袋里,慢慢地站了起来,向自己的流动摊床那边走去。
  已经凉透了的玉米,还和走开时的数量一样,躺在灰上面。回到摊床跟前,“呼”的一声,他发出了一声说不出是哈欠还是叹息的声音。然后,一屁股躺到了边上的草坪上。已经快到5点了吧?风发出好听的声音吹着。透过树隙的太阳,已经带来了一丝秋天的味道。玉米摊主摘掉了布帽子,“啪”地扣到了脸上,闭上了眼睛。然后,从口袋里把蝉轻轻地掏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放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把虫子放到耳朵里——
  仅仅是这么一想,就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奇妙的事,他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兴许是因为这只蝉太美丽、太神秘了吧?实际上,这只蝉的叫声温文尔雅。既不像秋蝉[26]那般毫不客气地“唧——唧——”地叫着往人身体里钻,也不像知了[27]那般充满了留恋。
  那是“啾——、啾——”、低沉而尖锐,一直扎到什么深深的地方去的声音。是只有人的耳朵深处才能够听到的魔幻的声音。
  “这是黑暗的声音。”
  玉米摊主嘟哝道。
  “是的,黑暗的声音。蝉上到地面之前,在土中度过的长长的黑暗的声音。”
  这时,因为玉米摊主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聆听着那个声音,不知不觉中,身体就变得轻巧起来,好像有一种往上飘起来的感觉。“啾——、啾——”蝉的声音单调而绵长,玉米摊主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吧……
  “请给我一根玉米。”
  听到这个清脆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的声音。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听到这个声音,玉米摊主的胸口就悸颤起来了。
  (也许是那个孩子吧!)
  他想。听出来一个从来也没听到过声音的人的声音,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个时候,他的眼睑背后,就像从黑暗中升起的星星似的,一个少女的身姿,清晰地映现了出来。
  娃娃头[28],穿着夏天穿的单和服,系着黄色带点子的带子,惟有穿着的木屐的带子像鸡冠花[29]一样红。这样一个少女,手上托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百元硬币,正一遍又一遍地冲我招呼着:“请给我一根玉米。”
  啊啊,是那个孩子。是我上五年级时,搬到我们家隔壁,可仅仅过了三个月,就又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的那个孩子。是我每天越过篱笆看着她的身影,可是却连一次声音也没有听到过就分手了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搬家走了以后,我异样地寂寞,总是在篱笆那里久久地凝望着隔壁那再也不会亮灯的窗户。
  那女孩的妈妈,业余时间都扑在织毛线活儿上了,白天黑夜就坐在机器前头。那女孩,就在边上,不是帮着接线,就是收集五颜六色的线头玩。夏天的晚上,在黄色的灯光下,我犹如看着故事中美丽的一页似的,眺望着女孩和妈妈互相点头的侧脸。
   “那么漂亮的孩子,真可怜!那个女孩不能说话呀!”有一回,我听到附近的婶子这样说时,吃惊得心都要裂开来了。
  那个婶子像是有了重大发现似的说着。啊啊,怪不得没有听到过那女孩的声音呢!其他的婶子们就那么提着买东西的篮子,互相点了头,然后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那个女孩和她妈妈的风言风语来了。那时我捂住耳朵,吧嗒吧嗒地跑回到了家里。可是从那以后,我不知为什么,却比以前要轻松多了,自己能冲着隔壁的女孩笑了。
  一天早上,我在篱笆那里,冲着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的女孩招了招手,女孩像是吃了一惊,盯着我,然后,还给我一个亲昵的微笑。我跑回家里,把藏在桌子抽屉里的水果糖罐拿了出来,一边摇,一边召唤着女孩。这罐水果糖,是上回从外国回来的叔叔送给我的礼物。小小的圆罐子里,装着散发出奇异气味、五颜六色的糖果。我所以要和女孩分享每天只舍得吃一粒的水果糖,是因为觉得女孩一旦吃了这水果糖,会突然用美丽的声音说话!
  女孩来到篱笆那里,歪着娃娃头,用大大的眼睛问:干什么?我把水果糖罐递了过去,满不在乎地说:
  “你要哪一个?蓝的还是黄的?橘黄色的还是白的?”
  女孩盯着我的脸瞅了片刻,用细细的手指夹了一粒蓝色的水果糖,放到了嘴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夹起一粒蓝色的放到了嘴里。
  “说蓝色的,是星星的碎片啊。”
  我能毫不难为情地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吧?蓝色的水果糖,甜甜酸酸的,像一阵海风穿过了嗓子。一人含着一粒水果糖,我突然自己也想和这个女孩活在同样的世界里了。没有声音的国度——只有光与颜色、明亮安静得有些悲哀的国度——
  但是这时,妈妈在屋子里叫我了。我只能回家去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孩子。后来没过几天,隔壁的母女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搬走了。
  那孩子名叫加奈。
  搬走了的那一天,篱笆上系了块手帕,手帕的一角上用蓝色的线绣着“加奈”。仿佛是被遗忘了的白蝴蝶,手帕在风中呼啦呼啦地飘着。
  虽然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暗祈求有一天能够再见面,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今天那个加奈能来到我的摊床,用与她最最相配的美丽的声音高声喊叫:
  “请给我一根玉米。”
  ……
  “来了!”
  玉米摊主大声地回答。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送到对方的耳朵里,女孩从刚才开始,就像鹦鹉似的,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话:
  “请给我一根玉米。”
  “请给我一根玉米。”
  “请给我一根玉米。”
  “请给我一根玉米。”
  很快,那声音就像是变魔术似的,膨胀起来。听上去就好像有五个、十个同样的女孩聚集到了一起,在高声喊叫。
  啊啊,怎么会有这么多顾客!
  玉米摊主马上想到了自己的生意,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朝摊床的方向奔去——然后,一边面挂笑容,一边接过闪闪发亮的硬币,把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玉米递到那一双双白色的小手里——谢谢光临,谢谢,谢谢……
  然而,在他这样做之前,在他爬起来之前,少女们已经像绽裂开的凤仙花[30]的种子似的,在摊床前散开了,咯咯地一边笑着,一边跟他开玩笑似的唱起了歌:
  “给我一根竹笋,
  还没发芽哪。”
  这歌声渐渐地远去了,被吸进了树林的方向。
  正呆若木鸡,从那片树林传来了这样的说话声:
  “怎么样,做玉米汤吧!”
  “做玉米色拉吧!”
  “不,玉米馅饼才好吃。”
  “我做玉米饼干。”
  “我就是要做爆玉米花!”
  少女们吵翻了天。不是在露营吧?要不就是要开始野餐了?
  (吵什么哪!连一根也没有买,怎么做玉米料理呢?)
  玉米摊主多少有点生气了。
  于是,从树林方向又传来了和他开玩笑似的“给我一根竹笋”的合唱,然后就又是黑暗。
  那之后又过去了多长时间呢?“啾——、啾——”在那个黑暗的声音里,哗啦哗啦,响起了叉子、刀和盘子的声音。这回,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玉米摊主却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在准备吃饭的声音。是往圆桌子上摆好些白盘子、刀、叉子和调羹的声音。刀、叉子和调羹都是银色的,柄上分别雕刻着小鸟、水果和花。鸟是鹤,水果是葡萄,花是百合。不管是哪一种,都是生活在灿烂的阳光和清爽的风中。都是在土里呆了六年的蝉所一直向往的东西。接着,一盏像徐徐升起的月亮颜色的圆圆的煤油灯,低低地吊到了白桌子上,桌边是兴高采烈地等着吃饭的人们。这是什么特别的宴会,是庄重的宴会。桌子的正当中,装饰着橘黄色的玫瑰,干杯的酒已经倒满了。
  可是,桌子正面的位置却空在那里,玉米摊主为了坐到那里,正在急匆匆地走过一条类似地下道的黑暗的道路。
  他这才发现,他竟然还系着领带,穿着浆得让他发疼的衬衫。才买来的黑鞋子嘎吱嘎吱地叫着。又高兴又难为情,心里暖洋洋的。为什么呢?因为那是祝贺自己和加奈结婚的喜宴啊!这一天等了有多久啊,玉米摊主用少年的心想。
  手表的指针嘀嘀嗒嗒地走着,眼看着就要到黄昏6点了。
  玉米摊主急了,赴喜宴可不能迟到!不能让大伙等着!加奈说不定已经到了,穿着鲜艳夺目的美丽的盛装——
  玉米摊主在昏暗的像隧道一样的路上跑了起来。不过,这条路变成了迷宫,走一会,就碰到了墙壁,分成一左一右两条路,试着往右拐,这条路很快又分成了一左一右两条路。于是,这回试着往左拐,可又分成了两条路……
  (这回往哪边拐呢?)
  (这回是哪边?)
  一遇到拐弯的地方,玉米摊主就冒冷汗了。
  右还是左呢?右还是左呢?右还是左呢……
  啊啊,尽管如此,他觉得选择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错了一条路,不是被永远地关在黑暗里,就是去了一个与目的地正相反的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昏暗的迷宫一阵乱跑之后,玉米摊主终于高声叫了起来:
  “喂——”
  “喂——加奈——”
  那声音,在犹如树枝一般分叉的地下道的每一个角落里“轰——轰——”地回响起来。当那声音像被吸收进去似的,在长长的墙壁上消失了的时候,玉米摊主看到远方摇曳着的小小的蓝光。
  那就有点像点着无数个小灯泡的圣诞树。也像亮着无数盏灯、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海港的夜景。
  咦,怎么回事呢……灯光怎么那么亲切……
  玉米摊主眨了眨眼睛。于是,他的心渐渐地兴奋起来了。少年时用望远镜看星星时心中的那种激动,又复苏了。他记起了头一次在大山里看到萤火虫时的那种爽快的感觉。无法形容的感动,让他几乎要泪流满面了……啊啊,已经多少年没有这种心情了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玉米摊主冲着蓝光奔去。他张开双臂,飞快地奔着。
  越来越近了,一个个小小的蓝点慢慢地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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