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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米切尔·恩德

_7 米切尔·恩德(德)
  这时,森林中闪光的低矮树丛长得相当茂密,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四周。此外,还有藤本植物和气生根从上往下长,与丛林交织在—起,成了茂密得无法穿行的灌木林。巴斯蒂安用手掌劈开一条小径,丛林被分开时,就像他所用的不是手掌而是大砍刀。当他走过之后,他身后的缺口又重新合上,完整得就像从未有过缺口似的。
  他继续往前走着,一堵由巨大的树木构成的树墙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些巨大的树干一棵棵紧紧地挨在一起,没有一点儿缝隙。
  巴斯蒂安动用了双手——他把两棵树的树干扯开弄弯了。等他穿过之后,这条缝又在他身后悄然无声地合拢了。
  巴斯蒂安发出了疯狂的欢呼声。
  他征服了原始森林。
  有那么一阵工夫,他心满意足地在丛林中开路,就像一头大象听到了响亮的呼唤那样。他的力气用之不竭。他根本就不需要停下来喘息,也没有任何侧胸疼或心跳的现象,他连汗都没有出。
  他终于折腾够了,突然想要从高处鸟瞰他的蓓蕾林,他想要看看他的王国已经有多大。
  他用审视的目光朝上望去,朝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抓住一棵藤本植物开始往上爬,就这么一个手一个手轮换着往上攀,连脚都不用,就像他在马戏团中所看到的杂技演员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对早已成为昔日往事的一段模糊的记忆中看到了自己体育课上,他像一只面粉口袋那样吊在攀登用的绳索末端摇来晃去,惹得全班同学捧腹大笑。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如果他们现在能看到他的话,肯定会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定会为认识他而感到骄傲。不过,他根本就不会去注意他们。
  他终于爬上了那根藤本植物所附着的树枝,中间连一次也没有停顿过。他骑在树枝上。这根树枝有一只木桶那么粗,从里往外透着红色的磷光。巴斯蒂安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朝这棵树的树干走去。在这儿也有茂密的攀缘植物挡住他的路,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走了过去。
  即使是到了上面,树干仍然那么粗,要五个人才能围住。树干朝另一方向伸展的一根旁枝长得更高一点,但是,从巴斯蒂安所站的位置无法走到那儿。于是,他跃起抓住了一根气生根,来回荡了好久,直到他大胆地一跃而起抓住了那根更高的树枝。他又从那根树枝爬上了更高的树枝。这时候他已经攀上了很高的树枝,至少有一百米高,但是到处都是闪光的树叶和树枝,他还是看不到远处。
  直到他攀上了二百米的高度,才有一些稀疏的地方可以望远。然而,正因为树枝和树丫越来越少,事情才有了难度。等他终于爬到相当高的高度时,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除了光秃秃、滑溜溜的树干外,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抓手的地方。这时的树干仍然有电线杆那么粗。
  巴斯蒂安朝上望去,这根树干或者是茎干大约还有二十米高,顶上开着一朵巨大的、闪烁着深红色的光的花朵。他不知道该如何从下面爬到那里面去。但是,他必须要攀登上去他并不想停留在他现在的地方。他抱住了树干,像一个杂技演员似地爬上了这最后的二十米。树干像风中的一根草茎那样摇来晃去。
  他终于爬到了那朵花底下。这朵花像郁金香似地向上开放。他终于成功地把一只手插到了花瓣中。他有了支撑点,他把花瓣往两旁分开,攀登了上去。
  他在花上躺了一会儿,这时候他还是有点气喘吁吁的,是,他马上就站了起来,就像从一个吊在桅杆上的篮子里那样在巨大的、闪着红光的花朵的边缘往四周望去。
  所看到的景色比一切语言所能描绘的要更加壮观。
  这朵花所属的植物是这个丛林中最高的一棵,所以他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丝绒般柔软细腻的黑暗仍然像没有星星的夜空,笼罩在他的头上,在他的脚下是蓓蕾林一望无际的树梢。蓓蕾林绚烂的色彩使他惊叹不已。
  巴斯蒂安长久地站在那儿,享受着这幅图景。这是他的王国。这王国是他所创建的!他是蓓蕾林的主人。
  他那疯狂的欢呼声又一次在闪光的丛林上空回荡。
  夜植物仍然在悄然无声地、柔和地、不可阻挡地生长着。
14  戈阿普·彩色的沙漠
  巴斯蒂安在闪烁着红光的巨大花朵中睡得很香,很久。等他醒来睁开眼睛一看,笼罩在他头顶上的仍然是黑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他伸展着身子,满意地感觉到,在他的身体里充满了神奇的力量。
  他并没有觉察到,在他的身上又发生了一次变化。希望强壮的愿望消失了。
  现在,他站起身来,透过巨大花朵的边缘朝四周望去,他发现,蓓蕾林显然已经逐渐地停止了生长。在森林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巴斯蒂安并不知道,这也和他的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有关。与此同时,有关他曾经很弱、很笨拙的记忆消失了。他英俊、健壮,但是他总觉得还不满足,现在他甚至觉得这有点儿女性化。只有当一个人经过磨炼,像斯巴达人似的坚韧不拔时,俊美和健壮才有价值。也就是说,得像阿特雷耀那样。但是,在这地闪光的花朵下,在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摘到果实的环境里,是没有机会磨炼自己的。
  在蓓蕾林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片柔和的、珍珠色的晨曦。天色越明,夜生植物所发出的光便越暗。
  “好,”巴斯蒂安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这儿大概根本就没有白天。”
  他坐在花中,考虑他现在该干什么。再爬下去漫游?当然,作为蓓蕾林的主人,他想在哪开路就能在哪儿开路。他可以在夜森林里漫游几天、几个月或者是几年。这个热带丛林实在太大了,大得他几乎无法走出去。尽管夜生植物非常之美,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并不合适于巴斯蒂安。得干点别的什么,比如,在沙漠中漫游——幻想国最大的沙漠。是的,这才是一件值得为之感到骄傲的事情!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他所在的这株巨大的植物在剧烈地震撼。主干倾斜了,可以听到劈里啪啦和沙沙作响的声音。巴斯蒂安必须牢牢地抓住,才能使自己不至于从花中滚落下去。花朵越来越往下沉,现在已经弯到了水平的位置。在这样的情况下所看到的蓓蕾林是非常可怖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照耀着一副被毁坏了的图景。巨大的夜生植物几乎荡然无存。在耀眼的阳光下,夜生植物以比它们形成时更快的速度变成了粉末,变成了彩色的小沙粒。各处还矗立着一些由巨大树木所遗留下来的树桩。它们就像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塔楼,一旦被风吹干便会化作碎末。还剩下最后一棵挺立着的植物,巴斯蒂安就坐在这株植物的花中。当他尝试着抓住花瓣时,花瓣在他手中变成了粉末,像沙粒似的被吹走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挡住他往下俯视的视线了,他这才看到,他所在的高度令人晕眩。假如他不想摔下去的话,就必须尽快地设法爬下去。
  为了避免引起颤动,巴斯蒂安从花中爬到了这时已经变得像钓鱼竿一样弯曲的茎干上。他刚坐稳,那朵花便在他身后整个地掉了下去,并在下落的过程中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红色沙粒。
  巴斯蒂安极其谨慎地往下挪动。许多人无法承受悬在半空往下看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怖,他们会因为害怕而失手坠落。不过,巴斯蒂安毫无晕眩的感觉,他极其镇静。他知道,只要有一个动作考虑不周,整株植物便会折断。在危险之中他绝对不能鲁莽。他慢慢地往下移动着,终于下到了主干比较直的、然后是完全垂直的部位。他抱住主干,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滑。有好几次,从上面纷纷扬扬掉下来的彩色粉末洒了他一身。这株植物的所有枝杈都已不复存在,即使还留下那么一节,只要巴斯蒂安尝试着把它作为支撑点,它便马上碎成粉末。越往下主干便越粗,用手再也抱不住了。巴斯蒂安离开地面还有塔楼那么高。他停了下来,考虑着如何继续往下爬。
  这株巨大植物的残余部分又一次发生了颤动,他根本就来不及作任何思考。主干一下坍塌了,变成了一座尖顶的山。巴斯蒂安从山上滚了下来,翻了好几个跟头,最后躺倒在山脚下。随他滑下的彩色粉末把他埋了起来。他挣扎了出来,抖掉了耳朵里和衣服上的沙子并着实地吐了几次唾沫。接着,他向四处望去。
  他所见到这—景观闻所未闻:四面八方的沙子缓慢地流动着,以非常奇特的方式漩涡似地转到这儿,又流到那儿,形成了高低大小各不相同的山坡和沙丘。每座沙堆和沙丘都有一种特定的颜色。浅蓝色的沙粒涌向浅蓝色的沙堆,绿色的涌向绿色的沙堆,紫罗兰色的涌向紫罗兰色的沙地。蓓蕾林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沙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沙漠啊!
  巴斯蒂安登上了一个由紫红色沙粒形成的沙丘,他向四周极目远眺,看到的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其色彩斑斓绚丽,应有尽有。每—座沙丘呈一种色彩,这种色彩绝不重复。离得最近的那一座是钴蓝色的,另一座是桔黄色的,桔黄色后面的那几座闪耀着火红、靛蓝、苹果绿、天蓝、桔红、桃红、淡紫、湖蓝、紫丁香色、苔绿、红宝石色、深棕色、印度黄、朱红、天青蓝等色彩。从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到另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到处都是这样,直到眼睛看不见为止。由金色的和银色的沙粒所构成的溪流在一座座的小沙丘中流过,并把各种颜色分割开来。
  巴斯蒂安大声说道:“这是戈阿普,彩色的沙漠!”
  太阳越升越高,炎热令人难以忍受。热气开始在彩色的沙丘上蒸腾。巴斯蒂安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变得非常困难。他不能呆在这个沙漠里,这是肯定的。如果无法从这一沙漠中走出去的话,那么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倍受煎熬。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挂在胸前的童女皇的符号,希望它能引导地。随后,他勇敢地上路了。
  他登上了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又走下了一座又一座的沙丘。他一小时,一小时地挣扎着往前走,一路上所看到的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只有色彩在不断地变化。现在,用之不竭的体力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因为沙漠之大是无法以体力去征服的。空气变成了地狱里流动的炽热风,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巴斯蒂安的舌头与上下腭粘在一起,脸上汗如雨下。
  太阳成了挂在天空中的一团火。它一直悬挂在那儿,好像再也不动了。沙漠里的白天与蓓蕾林中的夜晚一样长。
  巴斯蒂安走啊走,他的眼睛直冒火星,他的舌头干得像一块皮。然而,他并没有放弃。他的身体被晒干了,血管里的血变稠了,几乎流不动了。但是,巴斯蒂安仍然继续往前走,慢慢地,一步又一步,不着急,也不停顿,像所有有经验的沙漠漫游者那样。他并没有去注意他身体所承受的渴的折磨。在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铁一样坚定的意志.任何辛劳和匮乏都不能使他屈服。
  他想起了他从前很快就会泄气。有上百件事情,他都只开了一个头就因为碰到一点儿小小的困难就放弃了。他老是关心自己的营养,十分可笑地担心自己会生病并且害怕经受疼痛。现在,所有这一切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现在正在走的这一条穿越彩色沙漠戈阿普的路,在他之前从未有人敢走过,在他之后也不会有人再来尝试。
  很有可能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这种想法使巴斯蒂安感到非常遗憾。但是,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所有的迹象表明,戈阿普大得无边无际,他根本就走不到沙漠的边缘。尽管他很有毅力,但迟早终究要倒下的。这一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害怕。他将像阿特雷耀那个氏族的猎手那样,镇静、体面地去面对死亡。不过,因为没有人敢进这个沙漠,也就不会有人把有关巴斯蒂安丧身的消息传出去。这消息既不会传到幻想国,也不会传到家里去。他会被视为失踪,就像他从未到过幻想国,从未到过戈阿普一样。
  当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想着这些问题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对自己说,整个幻想国都被记在一本书中,记在移动山上的老头所写的那本书中。这本书就是《讲不完的故事》,他自己就在顶楼的储藏室里读过这本书。也许,他所经历的一切现在就已经记载在这本书中。很有可能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会读到这本书——或者甚至恰好是现在,此时此刻在读这本书。也就是说,应该是有可能给这个某人留下一个记号的。
  巴斯蒂安现在所在的这个沙丘是蓝色的。离他这个沙丘只有一个小山谷之隔的是一个火红色的沙丘。巴斯蒂安走过去,用双手捧起红沙,走回蓝色沙丘,然后,他用红色的沙子在沙丘的坡上洒了一条长长的直线。他又走回去捧红沙,就这样,他重复了好几遍。过了一会儿,他在蓝色的沙面上洒出了几个巨大的红色字母:
  BBB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凡是读《讲不完的故事》的人,都不会忽视这一记号的。不管他以后怎么样,人们总会知道,他曾经到过这儿。
  他坐在火红色的沙丘顶上小歇。在沙漠里耀眼的阳光下,这三个字母特别醒目。
  他对人类世界的巴斯蒂安的记忆又消失了一部分。他已经不知道,他从前曾经是很敏感的,有时候甚至有点易于悲伤。他为自己的坚韧和毅力而产生的愿望也已经消失了。
  “虽然我不再害怕,”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他的习惯,“可是我所缺少的是真正的勇气。忍受匮乏和不畏艰辛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可大胆和勇敢则是另外一回事。我希望能够遇到一次要求无畏勇敢的真正的冒险。固然,在这儿的沙漠里碰不到任何人。但是,如果能够遇到一个危险的生物的话——不一定要像伊格拉穆尔那么丑陋,但是却比它更加危险的生物,那一定很绝妙。这生物应该长得俊美,但同时也是幻想国中最危险的生物。假如我能遇到它……”
  巴斯蒂安还没来得及往下想,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脚底下的沙漠在颤动。这是从沙漠深处传来的一阵隆隆声。这声音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到的。
  巴斯蒂安转过身去,看见在远处沙漠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样东西,一开始他无法辨认。那是一个火球样的东西在疾驰。那东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围着巴斯蒂安所坐的地方划了一个很大的圈,然后突然直冲他而来。在炽热蒸腾的空气中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像扭动的火苗。在这种情况下,那生物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舞蹈着的火的恶魔。
  巴斯蒂安感到恐惧,他还来不及仔细考虑,便已经跑到下面红色和蓝色沙丘之间的山谷中去了,为的是躲避那正在靠近的火一样的生物。但是,刚到下面,他就为自己的恐惧而感到难为情,并把恐惧感压了下去。
  他用手抓住了胸前的奥琳,感觉到他刚才所希望的所有的勇气都涌入了他的胸中,他的心里充满了勇气。
  然后,他又一次听到了那深沉的、沙漠为之而震颤的隆隆声。可这一次是从近处发出的。他举目向上望去。
  在火红色的沙丘顶上站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狮子。他正好站在太阳前面,以致于狮子脸上的长鬃毛像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环。狮子的鬓毛和他身上其余的皮毛并不像一般的狮子那样是黄色的,而是像他所在的沙丘那样呈火红色。
  狮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两个沙丘之间的谷底的那个小男孩——与狮子相比,小男孩小得可怜——而是注视着对面沙坡上的红色字母。狮子又一次发出了那种隆隆的巨响声:
  “这是谁干的?”
  “我。”巴斯蒂安说。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名字。”巴斯蒂安答道,“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直到这时候狮子才将他的目光转向他。巴斯蒂安的感觉是,仿佛被一件火的大衣裹住了,即刻就会被烧成灰烬。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他经受住了狮子的目光。
  “我,”那只巨大的动物说,“是格拉奥格拉曼,彩色沙漠的主人,人们也管我叫做彩色死亡。”
  他们仍然对视着。巴斯蒂安从狮子的眼睛里感觉到了死亡的威力。
  这是一场看不见的力量的较量。终于,狮子垂下了他的目光。他以缓慢而又威严的动作从沙丘上走下来。当他站在藏青色的沙丘上时,他的颜色变了,他的皮毛、鬃须都变成了藏青色。巨大的狮子在巴斯蒂安的眼前站了一会儿,巴斯蒂安不得不像一只老鼠看着猫那样地仰视他。然后,他突然在男孩的面前跪下来,把头一直低到地上。
  “主人,”他说,“我是你的仆人,我等候你的命令。”
  “我想要走出这个沙漠。”巴斯蒂安说,“你能否送我出去?”
  格拉奥格拉曼摇了摇他的鬃须。
  “主人,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走到哪儿就会把沙漠带到哪儿。”
  巴斯蒂安听不懂狮子这句话的意思。
  因此他又问道:“有没有其他的生物能把我从这儿送出去呢?”
  “这怎么可能呢?主人,”格拉奥格拉曼答道,“在我所到之处的周围不可能有任何活的生物。光是我的存在便足以使方圆几千里内最强大、最可怕的生物烧成一堆灰烬。正是因为这一缘故人们才把我叫做彩色死亡或彩色沙漠的国王。”
  “你弄错了,”巴斯蒂安说,“并不是所有的生物都会在你的王国里被烧死的。正如你所看见的,比方说我便能与你对抗。”
  “这是因为你佩戴着光泽的缘故。奥琳保护着你——甚至保护你不受幻想国中所有生物中最致命的我的危害。”
  “你是想说,假如我没有戴着珍宝的话,我也会被烧成一堆灰烬?”
  “是这样的,主人,即使我为此不得不自责的话,这样的事情仍然会发生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与我说过话的人。”
  巴斯蒂安用手抓起童女皇的符号,轻声说:“谢谢,月亮之子!”
  格拉奥格拉曼站起身来,他又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他俯视着巴斯蒂安。
  “主人,我想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谈。也许我能帮你解开一些你不知晓的秘密。也许你也能为我解释我的存在之谜,这是我所不了解的。”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
  “如果可能的话,我太想先喝点什么了。我太渴了。”
  “遵命,你的仆人听到了。”格拉奥格拉曼谷道,“主人,你能否屈尊骑上我的背?我将驮你到我的宫殿中去。在那儿你能够找到你所需要的一切。”
  巴斯蒂安跃上了狮子的背。他用双手抓紧狮子的鬃毛。鬃毛上的一个个卷就像燃烧着的火焰。格拉奥格拉曼把头转向他。
  “主人,请抓牢了,因为我跑得很快。还有一点是我要请求你的。主人,只要你在我的王国中或与我在一起——请答应我,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你一刻也不能解下保护你的珍宝!”
  “我答应你。”巴斯蒂安说。
  于是,狮子开始跑了起来,刚开始跑得还比较慢,威风凛凛的,然后越跑越快。巴斯蒂安惊奇地观察到,每跑过一个新的沙丘,狮子的皮毛和鬃须便会随着沙丘的颜色而变换。最后,格拉奥格拉曼开始腾跃起来,从一座沙丘的顶上跳到另一座的顶上。他飞驰着,他那巨大的前爪几乎不着地。狮子的皮越来越快地变化着颜色,巴斯蒂安的眼睛开始发花。他同时看到所有的颜色,以致于这只巨大的狮子就像是一整块七彩的猫眼石。他不得了闭上了眼睛。热得像从地狱里吹来的风在他的耳畔呼啸,扯着他的披风在他身后舞动。他感到了狮子身上肌肉的运动并闻到了从狮子乱蓬蓬的鬃毛中散发出来的野性的、激动人心的气味。他发出了一声刺耳的、胜利的欢呼声,听起来酷似一只猛禽的呼啸声,格拉奥格拉曼用一声震撼沙漠的吼叫来回答他。无论在他们俩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别,在这一瞬间他们是一体的。巴斯蒂安沉浸在飘飘然的感觉之中,直到他听到格拉奥格拉曼的说话声时才清醒过来:
  “主人,我们已经到了。请下来吧!”
  巴斯蒂安一跃跳到了沙地上。他看到眼前是一座由黑色岩石构成的山,山上满是裂缝——或许这是一座矿山的废墟?他说不上来。石头被彩色的风沙吹得散乱在各处。倒塌的拱门、墙、柱子和台阶的石头上布满很深的裂口和裂缝,并且被掏空了,这些石头的棱角和不平之处都被磨平,好像从远古时期起就已经如此。
  “主人,”巴斯蒂安听见狮子说,“这是我的宫殿,也是我的坟墓。请进,欢迎格拉奥格拉曼的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客人光临。”
  太阳已经失去了它那灼人的力量,落到了地平线上,显得很大,呈惨淡的黄色。显然,这一过程比巴斯蒂安感觉的要长得多。残留下来的柱子和尖而陡峭的岩石,或不管它们是什么,已经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马上就要入夜了。
  当巴斯蒂安跟在狮子的后面穿过一个通往格拉奥格拉曼宫殿的黑洞洞的拱门时,他感到,狮子的脚步不再像先前那么有力,而是显得疲惫、迟缓。
  他们穿过一条黑乎乎的走道,从各种各样的楼梯上走下走上,最后来到了一扇大门前。这扇大门的两个门扇也是用黑色的岩石做成的。当格拉奥格拉曼向大门走去时,大门自动开启,在巴斯蒂安进去之后,大门又在他的身后重新关闭。
  现在,他们站在一个宽敞的大厅里,说得更确切一些,是站在一个被几百盏挂灯照得通亮的山洞里。挂灯里的火就像格拉奥格拉曼皮毛上的闪动的彩色火焰。地上铺着彩色地砖。大厅中央一级级的阶梯通往一个圆墩,圆墩上面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格拉奥格拉曼迟缓地把他的眼神转向巴斯蒂安。现在它的目光显得呆滞。
  “主人,我的时辰马上就要到来。”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我们已经再也没有时间来作交谈了。但是,不必担心,请你等到天亮。至今一直发生的事情,这一次也会发生。也许你能告诉我其中的缘故。”
  然后,他把头转向山洞另一头的一扇小门。
  “主人,请你进那儿的房间,你将会看到,一切都已经为你准备就绪。这间房子从很久以来就在等待你的到来。”
  巴斯蒂安朝那扇门走去,在开门之前,他又一次回头。格拉奥格拉曼在那块黑色的石块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自己也变得与岩石一样黑。他用如同耳语般的轻声说:
  “听着,主人,你可能会听到使你感到惊骇的声响,可是,不用担心!只要你戴着童女皇的符号就不会出事。”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了那扇门。
  他眼前的这间屋子被布置得富丽堂皇到了极点。地上铺着柔软的、色彩鲜艳的地毯。细巧的柱子托着一个多曲的拱顶。挂灯里五彩缤纷的火光被镶嵌在柱子上的金色马赛克折射成无数个亮点。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宽大的长沙发,上面放着各种各样柔软的被子和枕头。长沙发被罩在一个用蔚蓝色的丝绸制成的帐篷里。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岩石地面上凿出了一个游泳池。游泳池里金光闪闪的液体散发着热气。一张低矮的桌子上放着装满了食物的盆和碗,还有一只盛着红宝石颜色饮料的大腹玻璃瓶和一只金色的杯子.
  巴斯蒂安在小桌前盘腿坐下吃了起来。那饮料喝起来涩而有一股野味,非常解渴。所有的食物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根本就说不出吃的是酥皮馅饼、大青豌豆还是果仁。有的食物看上去像南瓜或甜瓜,可是味道却全然不同,辛辣而又浓烈,吃上去可口而又带劲。巴斯蒂安一直吃到饱了为止。
  然后,他脱去衣服——只是没有摘下那个标记——走进浴池。他在火一样的池水中噼噼啪啪地戏了一会儿水,洗了澡,潜下水去像一只海象一样呼呼地喷着气。然后,他发现了一些放在游泳池边上的、看上去样子非常奇怪的瓶子。他把它们当作洗澡用的香液,他不在意地把每一种都往水里洒了一点,有好几回燃起了绿色、红色和黄色的火苗,这些火苗在水面上漂来漂去,发出了咝咝的响声并冒起了一些烟。闻起来像松香和苦的草药。
  最后,他走出浴池,用放在一边的柔软的毛巾擦干了身子,重新穿好了衣服。这时候,他觉得屋子里挂灯中燃烧的火好像暗了许多。随后有一个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使他打了一个寒战:有什么东西在咔嚓咔嚓地作响,犹如一块巨冰正在断裂。这声音慢慢减弱,变成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越来越轻。
  巴斯蒂安侧耳倾听着,心直跳。他想起了格拉奥格拉曼关于他不必为此而感到不安的话。
  这声音没有再重复,可是,寂静几乎比这声音更为可怕。他一定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打开卧室的门,往大山洞里望去。刚开始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觉得挂灯比先前暗淡了,灯火的跳动越来越慢。就像正在逐渐减速的心跳。狮子仍然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块黑色的岩石上,他好像在注视着巴斯蒂安。
  “格拉奥格拉曼!”巴斯蒂安轻声喊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是什么声音?是你发出的声音吗?”
  狮子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可是,当巴斯蒂安向他走过去时,他的眼睛跟随着他。
  巴斯蒂安犹豫地伸出手去,想抚摩狮子的鬃毛。然而,他刚一触到狮子的鬃毛,便吓了一跳。鬃毛变得与岩石一般坚硬冰冷。格拉奥格拉曼的脸和前爪摸起来也给人以同样的感觉。
  巴斯蒂安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到,那扇大门的两个黑色门扇慢慢地开启。直到他已经到了黑黝黝的长走道里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他才问自己,究竟要到外面去干什么。在这个沙漠里不可能有人来解救格拉奥格拉曼。
  可是,外面已经没有沙漠了。
  在黑色的夜里到处都在闪光发亮。千百万细小的植物幼芽在沙粒中抽出了新技。沙粒又变成了种子。夜森林蓓蕾林又开始重新生长。
  巴斯蒂安突然领悟到,在格拉奥格拉曼的僵硬与夜森林之间有着某种关系。
  他又重新走回山洞。挂灯中的灯火跳动得极其微弱。他走到狮子身边,用手臂抱住了狮子粗大的颈项,把脸贴在狮子的面颊上。
  现在,连狮子的眼睛也变得像岩石那样漆黑那样死气沉沉。格拉奥格拉曼变成了石头。灯火最后又跳动了一下,然后便是一片像坟墓般的漆黑。
  巴斯蒂安伤心地哭了,他的眼泪浸湿了狮子石化了的脸。最后,他在狮子两个巨大的前爪之间蜷作一团睡着了。
 
15 彩色死亡——格拉奥格拉曼
  “主人,”狮子用他那隆隆的声音说道,“整个晚上你就是这样度过的吗?”
  巴斯蒂安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他坐在狮子的两只前爪中间。格拉奥格的那张大脸朝下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惊奇。他的皮毛仍然象他坐着的那块岩石那样黑,但是,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山洞内的挂灯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啊哈,”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为你变成了石头。”
  “我确实是变成了石头。”狮子回答说。“当夜幕降临时,我每天都会死去,然而,每天早晨我又会重新醒来。”
  “我以为将永远如此。”巴斯蒂安说。
  “是的,每一次都是永远,”格拉奥格拉曼回答说,但他对此也感到困惑不解。
  他站起来伸展着身子,然后按狮子的习惯在山洞里来回地走着。在彩色地砖的映衬下,他身上火焰似的皮毛变得越来越亮。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采,望着男孩。
  “你为我而流泪了?”
  巴斯蒂安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狮子说,“你不仅是唯一的一个在彩色死亡的前爪之间睡过觉的人,而且也是唯一的一个为他的死亡而哭泣的人。”
  巴斯蒂安看着又重新开始来回踱步的狮子,轻声地问:
  “你一直是孤独—个吗?”
  狮子又一次停下了脚步,但是,这一回他没有望着巴斯蒂安。他把头转向别处,然后用隆隆的声音重复道:
  “孤独一个……”
  这个词在山洞里回荡。
  “沙漠是我的王国——同时也是我的杰作。无论我走到哪儿,我周围的一切必然会变成沙漠。我走到哪儿沙漠便跟到哪儿。我是由致命的火焰构成的,除了永远的孤寂我还能期待什么呢?”
  巴斯蒂安惊愕地沉默着。
  “主人,”狮子继续说着,同时朝巴斯蒂安走来并用炽热的眼光盯着他的脸,“你带着童女皇的标记,你是否能为我解答一个问题:为什么夜晚来临时我必须死去?”
  “为的是在彩色的沙漠中能长出夜森林蓓蕾林。”巴斯蒂安说。
  “蓓蕾林?”狮子重复道,“这是什么?”
  于是,巴斯蒂安讲起了奇妙的、由有生命的光构成的热带从林。格拉奥格拉曼一动不动地、充满惊奇地倾听着,巴斯蒂安向他描述那些闪光发亮的植物是如何辉煌,如何千姿百态,它们如何自身繁衍,不停地、无声无息地生长着以及它所呈现出的梦一般的美丽与壮观的景色。他激动地讲述着,格拉奥格拉曼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一切,”巴斯蒂安最后说,“只有当你变成石头后才有可能。不过,如果蓓蕾林不是周而复始地在你醒来之后死去并变成粉末的话,那么它将会吞噬一切而为自己所窒息。蓓蕾林与你,格拉奥格拉曼,你们是一体的。”
  格拉奥格拉曼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说道:“主人,现在我清楚了,我的死亡带来了新生,我的新生带来了死亡,两者都不错。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生命的意义所在。谢谢你!”
  他缓慢而又庄重地朝着山洞中最最阴暗的角落走去。巴斯蒂安看不见他在那儿干什么,但是却听到了金属的铿锵声。当格拉奥格拉曼回来的时候,他的嘴里衔着一样东西。他深深地低下脑袋,把嘴里衔着的东西放到巴斯蒂安的脚下。
  这是一把剑。
  这把剑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漂亮。剑鞘是铁的,已经生锈。剑的把手是木头的,很旧,看上去很像儿童玩具刀的把手。
  “你可以给它起一个名字吗?”格拉奥格拉曼问道。
  巴斯蒂安看着这把剑想了一会儿。
  “希坎达!”他答道。
  就在这时候,这把剑嗖地从鞘中飞出来,恰好飞到了他的手中。这时候他看到,这把剑的剑身是闪烁的光,亮得几乎不能用眼睛盯着它看。这是把双刃剑,拿在手中轻如羽毛。
  “这把剑,”格拉奥格拉曼说,“早就注定是你的。因为只有像你这样在我的背上骑过,吃过、饮过我的火并在我的火中沐浴过的人,在使用这把剑时才不至于被它所伤害。不过,只有当你给它起了一个恰当的名字后,它才会属于你。”
  “希坎达!”巴斯蒂安轻声地说。他让剑慢慢地在空中转圈,着了魔似地望着那闪烁的光。“这是一把魔剑,是吗?”
  “无论是钢还是岩石,”格拉奥格拉曼答道,“在幻想国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御它。不过,你不能对它施加暴力。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只有当它像刚才那样自动地跳到你的手中时,你才可以使用它。它会引导你的手,它自身的力量会指使它去做它所应该做的事。假如你按照自己的愿望把它抽出剑鞘的话,那么你将会给自己和幻想国带来巨大的灾难。千万不要忘记这些!”
  “我不会忘记的。”巴斯蒂安允诺道。
  那把剑重又回到了剑鞘中,看上去仍然是陈旧而又没有任何价值。剑鞘是挂在一根皮带上的,巴斯蒂安把这根皮带系在腰中。
  “主人,”格拉奥格拉曼建议说,“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们一起到沙漠中去驰骋吧。骑到我的背上来,现在我得出去了!”
  巴斯蒂安跃到了狮子的背上。狮子慢步走向室外。早晨的太阳已经往沙漠的地平线上升起,夜森林早已又化作了彩色的沙粒。他们俩像一只跳跃的火球,像—阵炽热的飓风,在沙丘上呼啸而过。巴斯蒂安感觉到自己好像是骑着一颗燃烧的慧星穿过了光和各种色彩。他又一次沉浸在疯狂的陶醉中。
  中午时分。格拉奥格拉曼突然收住了脚步。
  “主人,这是我们昨天相遇的地方。”
  巴斯蒂安仍然还有点陶醉在疯狂的驰骋中。他向四周张望,但是,他既看不见藏青色的沙丘,也没有发现火红色的沙堆,连那些字母也不见了。眼前的这两个沙丘是橄榄绿的和玫瑰红的。
  “一切全都变了样。”他说。
  “是的,主人,”狮子答道,“每天都是这样的——总是变得面目全非。我—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现在,在听你讲了蓓蕾林是在沙中生长的故事之后,我便明白了。”
  “可是,你是从哪里认出来这就是昨天那个地方的呢?”
  “这是我感觉到的,就像我能感觉到我身上的某个部位那一样。沙漠是我的一部分。”
  巴斯蒂安从狮子的背上下来,在橄榄绿的沙丘顶上坐了下来。狮子在他的身边躺下,他也变成了橄榄绿色的。巴斯蒂安用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地平线。
  “我可以向你提几个问题吗?”沉默了良久之后他问道。
  “你的仆人洗耳恭听。”狮子答道。
  “你真的早就一直在这儿吗?”
  “一直在这儿。”格拉奥格拉曼肯定地说。
  “那么,戈阿普沙漠也是从来就有的吗?”
  “是的,这沙漠也是从来就有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巴斯蒂安想了一会儿。
  “我搞不明白,”他终于说道,“我敢打赌,沙漠是从昨天早晨起才有的。”
  “主人,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于是,巴斯蒂安对他讲述了他遇到月亮之子之后所经历过的一切。
  “这一切是那么的奇怪,”他结束了他的报道。“我只要萌发一个什么愿望,马上就会发生一件与之相符的什么事情,于是,这一愿望便实现了。这些东西并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你明白吗?这些东西我根本就想象不出来。我根本就不可能创造出蓓蕾林中所有那些各种各样的夜生植物,也不可能创造出色彩绚烂的戈阿普和你。所有这一切都比我所能想象的要壮观得多、真切得多。但是,尽管如此,这一切总是在我希望之后才出现的。”
  “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你佩戴着奥琳,佩戴着光泽的缘故。”狮子说。
  “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其他的问题。”巴斯蒂安尝试着来解释他的问题,“这一切是在我希望之后才产生的呢,还是以前就已经有了,而只是恰好被我猜中了而已?”
  “两者兼而有之。”格拉奥格拉曼说。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巴斯蒂安几乎是不耐烦地喊道。
  “谁知道你已经在戈阿普这个彩色沙漠中存在了多久。你宫殿中的那间屋子早就在那儿等待着我的到来。那把叫希坎达的剑很久很久以来就注定非我莫属——这些都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的确如此,主人。”
  “但是,我,我是前天夜里才到幻想国的。那么,这一切不都是我来到这儿以后才有的吗?”
  “主人,”狮子心平气和地答道,“难道你不知道,幻想国是一个故事的王国吗?一个故事可以是新的,可它所讲述的内容是发生在古老年代里的。过去总是与故事同在。”
  “那么,蓓蕾林也应该是早就存在的啰?”巴斯蒂安茫然地问。
  “主人,从你给它起了这个名字的时候起.它自古以来就存在着。”格拉奥格拉曼回答道。
  “你想说的是,它是由我创造出来的?”
  狮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一点只有童女皇才能告诉你。你是从她那儿得到这一切的。”
  他站起身来。
  “主人,已经到了我们该回宫殿的时候了。太阳已经倾斜,还要赶很远的路。”
  这天夜里,巴斯蒂安还是留在格拉奥格拉曼那儿。狮子仍然坐到那块黑色的大岩石上。他们俩没有多说什么。卧室里那张低矮的小桌子上又像前一天夜里那样由神来之手放满了东西。巴斯蒂安从卧室里取来食物与饮料。他坐在通往那块大岩石的台阶上用餐。
  当挂灯里的火光开始变得暗淡,灯火的跳动越来越慢,就像正在逐渐减速的心跳时,巴斯蒂安站起身来,默默地用手臂搂住了狮子的脖子。狮子的鬃毛变硬了,看上去像僵硬的火山石。然后,又响起了恐怖的声音,不过,巴斯蒂安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他又一次热泪盈眶,为格拉奥格拉曼所经受的不可改变的痛苦而感到悲哀。
  夜深之后,巴斯蒂安又一次摸索着走到室外,长久地注视着闪光的夜生植物悄然无声地成长。随后他又回到山洞中,又一次躺在变成了石头的狮子的两只前爪之间睡着了。
  巴斯蒂安在彩色死亡那儿客居了许多白天和夜晚。他们俩成了朋友。有时他们用疯狂的游戏在沙漠中消磨时光。巴斯蒂安躲在沙丘之间,格拉奥格拉曼每次总是能找到他。他们赛跑,每一次狮子总是比他快,快千百倍。出于好玩,他们俩甚至还比赛摔跤。他们俩扭在一起摔打——在这一方面,巴斯蒂安与狮子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尽管只是闹着玩,可是格拉奥格拉曼为了要向男孩显示出他的优势,每一次总要使出浑身解数,使他们俩打平手,谁也赢不了谁。
  有一回,在他们俩打闹了一场之后,巴斯蒂安喘息着问道:
  “我能不能永远呆在你的身边?”
  狮子摇了摇他的鬃毛。
  “这不行,主人。”
  “为什么不行?”
  “这儿只有生与死,只有蓓蕾林与戈阿普,没有故事。你必须去经历你的故事。你不能留在这儿。”
  “可是我无法离开这儿,”巴斯蒂安说,“这个沙漠大而无边,谁也无法走出去。你也不能把我送出去,因为你走到哪儿,就会把沙漠带到哪儿。”
  格拉奥格拉曼说:“你只有通过自己的愿望才能找到幻想国中的路。你只能从一个愿望走向另一个愿望。你不去希望的东西,是达不到的。这就是所谓‘远’和‘近’在我们这儿的意义。如果只是想要离开一个地方的话,这还不够。你必须还要希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你必须让你的愿望来引导你。”
  “但是,我根本就不想离开这里。”巴斯蒂安答道。
  “你必须找到你的下一个愿望。”格拉奥格拉曼几乎有点严厉的说。
  “如果找到了下一个愿望,”巴斯蒂安问,“那么,我怎么才能离开这儿呢?”
  “主人,你听着,”格拉奥格拉曼轻轻地说,“在幻想国中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能够把你带到任何地方,而从任何地方都能进入这个地方。这地方被称作千门寺。谁也没有看到过它的外表,因为它根本就没有外表。它的内部是一个由许多门构成的迷宫。谁想认识这座千门寺,谁就必须有胆量进去。”
  “如果根本无法从外面去接近它的话,那么怎样才能进去呢?”
  “每一扇门,”狮子继续说,“整个幻想国中的每一扇门,甚至是极其普通的牲口棚的门、厨房的门或者是橱门,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都有可能会变成千门寺的入口。当这一时刻一过,它便会恢复原样。所以,任何人都不可能第二次走进同一扇门。千门寺中的任何一扇门都不会通往你来的地方。没有回头路可走。”
  “但是,如果一旦进去的话,”巴斯蒂安问道,“总能从哪儿出来的吧?”
  “是的。”狮子答道,“不过,这并不像在寻常的楼房里那么简单。因为只有一个真正的愿望才能引导你走出千门寺这座迷宫。在你没有找到这个愿望之前,你会在千门寺中迷失方向,直到你知道自己的愿望为止。有时候这一过程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怎么才能找到这个入口呢?”
  “你必须要有这个愿望。”
  巴斯蒂安想了好久,然后他说:
  “奇怪的是,人们并不一定就能这么简单地去希望他所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的愿望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究竟什么算是愿望呢?”
  格拉奥格拉曼瞪大了眼睛瞅着男孩,可是并没有作出回答。
  过了几天,他们又进行了一次非常重要的谈话。
  巴斯蒂安给狮子看刻在珍宝背面的字。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随心所欲,你认为这是不是说,我可以做一切我所感兴趣的事情?”
  格拉奥格拉曼的脸色猛地变得极其严肃,他的眼睛开始发亮。
  “不,”他用他那深沉的、隆隆的声音说道,“它的意思是,你应该按照你真正的意愿去做。没有比这个更难的了。”
  “我真正的意愿?”巴斯蒂安有所触动地重复道,“什么是我真正的意愿呢?”
  “这是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的秘密,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
  “那么,我怎样才能找到它呢?”
  “你得顺着愿望的道路走,从一个愿望走向另一个愿望,直到最后的愿望为止。这条路会把你引向你真正的意愿的。”
  “我觉得这样做并不难,”巴斯蒂安说。
  “这是一条在所有的道路中最危险的路,”狮子说。
  “为什么?”巴斯蒂安问,“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这与害怕不害怕没有什么关系,”格拉奥格拉曼用隆隆的表音说道,“要走这条路就必须极其真挚,极其留意,因为在任何道路上都不会像在这条道路上那么容易彻底迷失方向。”
  “你的意思是,人的愿望也许并不都是好的?”巴斯蒂安探询他问道。
  狮子用他的尾巴拍打着他所躺着的沙地。他竖起了耳朵,皱起了鼻子,眼睛里喷射出火焰。巴斯蒂安情不自禁地蜷缩起他的身子,当他又一次听到狮子用他那震撼大地的声音说:
  “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做愿望!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好的!”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巴斯蒂安就彩色死亡对他所说的这些话想了许多。然而,有些东西并不是通过思索就能弄明白的,必须亲身去经历。所以,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一直到他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又重新回忆起格拉奥格拉曼的话时,他才开始懂得它们的意义。
  在这期间,在巴斯蒂安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个变化。除了他在遇到月亮之子之后所得到的那些馈赠之外,他现在又增加了勇气。像以往每一次一样,这一次他也为此而失去了一些什么东西,这就是他对自己过去曾经是胆怯的记忆。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害怕了,于是一个新的愿望,刚开始时是不知不觉的,然后则是越来越清晰地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他不想长久地孤独一人。即使是与彩色死亡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也是孤独一人。他想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他希望被人赞叹,希望获得荣誉。
  一天夜里,当他再一次望着蓓蕾林生长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得与闪光的夜森林的壮观景色告别了。他内心的一个声音在呼唤他离去。
  他最后一次环顾炽热而又华丽的色彩,然后走到下面格拉奥格拉曼的墓穴中,坐在台阶上,周围一片漆黑。他说不上自己在期待什么,不过他知道,今天夜里他不能睡着。
  可能是他坐着打了一个盹。他突然跳了起来,好像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通往卧室的门自动开启了。从门缝里射出的一条长长的、红色的光照到了黑乎乎的山洞里。
  巴斯蒂安站起身来。卧室的门是否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千门寺的入口?他犹犹豫豫地走到了门缝边,在着往里面张望。他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时候,门缝又开始慢慢地合拢。再过一会儿这个唯一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会被错过。
  他再一次向格拉奥格拉曼转过身去。狮子瞪着他那死气沉沉的石头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个石墩上。从门缝里射出的那束光则好照在狮子的身上。
  “再见,格拉奥拉曼,感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他轻轻地说,“我会再到这儿来的,我会回来的,肯定会的。”
  然后,他从门缝里钻了进去。门缝马上就在他的身后合上了。
  巴斯蒂安并不知道他无法遵守自己的诺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个人以巴斯蒂安的名义来到这儿替他履行了他的诺言。
  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以后再讲。
16  银城阿玛尔干特
  紫红色的光波缓慢地在这间屋子的地板和墙壁上移动。这是一间六角形的屋子,很像一个大的蜂巢。每隔一堵墙就有一扇门。在夹在门与门之间的其他三堵墙上,画着非常奇特的画。画面所表现的是理想的景色以及半是植物半是动物的生物。巴斯蒂安是从一扇门中走进来的,在他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门。这两扇门的形状完全相同,只是左边的门是黑色的,而右边的门则是白色的。巴斯蒂安选择了白色的门。
  下面一间房间的灯光是黄色的,墙壁的排列同先前一样。这儿的画上所展示的是各种各样巴斯蒂安看不懂的器械。这些器械究竟是工具还是武器?位于左右两边的两扇门都是黄色的,其颜色完全相同,不过,左边的门高而窄,右边的门则矮而宽。巴斯蒂安进了左边的门。
  他现在所进入的这间屋子与先前的那两间一样。也是六角形的,可灯光是蓝色的。墙上的画所展示的是曲里拐弯的花饰和由一种陌生的字母所组成的文字。这儿的两扇门形状相同,可却是用完全不同的材料制成的,一扇是木头的,另一扇则是金属的。巴斯蒂安选择了木头门。
  要对巴斯蒂安在千门寺中走过的所有的屋子和所有的门逐一加以描述的话,是不可能的。有的门着上去像大的锁眼,有的酷似山洞的入口;有金的门,生了锈的门,加了软垫的门和钉了钉子的门;有薄得像纸一样的门,也有厚得像保险箱的门一样的门;有一扇门看上去像一个巨人的嘴巴,还有一扇门是必须像开合桥那样打开的;有一扇门像—只大耳朵,还有一扇门是由姜饼做成的;有一扇门的形状像一只炉盖,还有一扇门要通过的话必须先把它解开。由一间屋子迈出去的两扇门之间,总是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形状、材质、大小,或者是颜色——但是,也总是可以通过某些特征把它们从根本上区分开来的。
  巴斯蒂安已经好多次从一个六角形的屋子走进另外一个六角形的屋子。他每作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便会把他引向一个新的决定,这个新的决定又会使他面临着下一个决定。然而,所有这些决定都没有导致任何本质上的变化,他仍然在千门寺中——并且这种情况还将继续下去。他一边继续走啊走,一边开始考虑,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愿望已经足够把他带入迷宫,但是,显然是因为这一愿望还不够明确的缘故,所以无法把他带出迷宫。他曾经希望要进入社会。现在他明白了,他对自己的这一愿望根本就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至于是选择玻璃门还是选择柳条编织的门,诸如此类的决定对他毫无帮助。迄今为止他只是根据兴趣和心情来选择的,并没有作多少考虑。其实,他每次同样也可以选择另外的一扇门。可这样下去的话,他永远也走不出迷宫。
  现在他所在的房间里的灯光是绿色的。六面墙中的三面墙上画着各种各样形状的云彩。左边的门像珍珠似的白,右边的门如乌木般的黑。他蓦地明白过来了,他的希望是去找阿特雷耀。
  珍珠白的那扇门使巴斯蒂安想起了祥龙福虎,他的鳞片像白珍珠似地闪烁发亮,所以他选择了这扇门。
  下一间屋子中的两扇门,一扇是用草编成的,另一扇则是铁的栅栏。巴斯蒂安选择了草编的门,因为他想到了阿特雷耀的家乡草海。
  在紧接着的那间房间里,他面对着两扇门,它们之间的区别只是在于,一个是皮的,一个是毡的。巴斯蒂安自然而然地走进了那扇皮的门。
  他又一次面对着两扇门,在这儿他必须再次进行思考。一扇门是紫红色的,另一扇门是橄榄绿的。阿特雷耀是绿皮人,可是他穿的披风是用紫红色的牛皮做的。在橄榄绿的那扇门上用白颜色画了一些简单的符号。当老凯龙去找阿特雷耀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和面颊上也画了类似的符号。不过,同样的符号也出现在那扇紫色的门上。巴斯蒂安并不知道阿特雷耀的披风上有这样的符号。也就是说,这是一条通向另外一个人的路,而不是通往阿特雷耀的路。
  于是,巴斯蒂安打开了橄榄绿的门——他走到了室外!
  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并没有在草海里,而是来到了一个春天的森林里。阳光透过嫩绿的树叶射进稀疏的树林,闪烁的阳光和阴影使长满苔藓的地上显得斑斑驳驳。暖洋洋的空气里散发着泥土和蘑菇的香味,到处都是小鸟的唧唧声。
  巴斯蒂安转过身,看到自己刚才是从一个林间的小教堂中走出来的。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小教堂的门成了千门寺的出口。巴斯蒂安又一次打开这扇门,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又窄又小的教堂。教堂顶上横着几根耸入林间高空的腐朽的横梁,教堂的墙壁上布满了苔藓。
  巴斯蒂安上路了,刚开始时他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但是他毫不怀疑迟早总会遇到阿特雷耀的。他非常高兴地期待着与阿特雷耀的相逢。他向小鸟吹着口哨,小鸟们回答了他。他刚好想起了一首什么歌,于是便纵情地放声唱了起来。
  漫游了一会儿,他看见林间的空地上有一群人在那儿歇息。走近后他看到好几个衣饰华丽的男人。他们中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坐在草地上拨弄着一只琉特琴。在这群人的背后站着几匹马。马儿套着笼头,备着极昂贵的马鞍。男人们躺在草地里闲聊着,在他们面前铺着一块白的布,上面放着各种食物及盛着饮料的杯子。
  在走近这群人之前,巴斯蒂安把童女皇给的护身符藏到了衬衣里面。因为他想先认识这些人,而不想马上被人认出来并引起别人的注目。
  当他们看到他走来时,男人们站起身来,向他鞠躬,
  “您是一位王子吗?”公主打听道,一边满意地打量着他。
  “我不想泄露秘密。”巴斯蒂安答道。
  “好吧,不管怎么说,欢迎您成为我们餐桌上的客人!”英雄海因雷克大声地说道,“年轻的先生,我们是否有请您在这就座并与我们一块儿用餐的荣幸?”
  巴斯蒂安感激地接受了邀请,坐下吃了起来。
  他从这位女士和四位先生的谈话中了解到,就在附近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银城叫阿玛尔干特。在那儿将举行一场竞赛。最大胆勇敢的英雄,最优秀的猎手,最勇猛的武士以及各式各样的冒险家和鲁莽的家伙将从远近各地赶来参加这一竞赛。只有能够战胜所有对手的、最勇敢、最优秀的三个人才有幸参加一个寻人的远征。这可能会是一次持续很长时间的、充满历险的旅行,其目的是要找一个人。幻想国有为数众多的国度,而这个人就在其中的某一个之中,他被称作“救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总之,幻想国之所以能够重新存在,或者说,还能够继续存在,全都归功于他。在从前的什么时候,幻想国曾经遭到过一次可怕的灾难。这场灾难险些儿把整个幻想国给毁了。在最后一刻,以上提到的这位救星阻止了这场灭顶之灾。他来到了幻想国,给童女皇取了月亮之子这个名字。如今,幻想国的每一个生物都知道这个名字。可是,打那以后他隐姓埋名地在幻想国中迷了路。这些参与寻人远征的人的任务是,找到他并作为他的保镖跟随他,为的是不让他遇到什么意外。为此,必须选拔出最能干、最勇敢的人,因为在远征的旅途中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历险。
  这次选拔赛虽然是由银发老翁凯阔巴特负责举办——在阿玛尔干特这个城市中一直是由年纪最大的老翁或老妪来执政的,凯阔巴特现在是107岁——不过,在参赛者中进行选拔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名叫阿特雷耀的少年野人,一个正在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处作客的绿皮族少年。在这之后,将由这个阿特雷耀来率领这支远征的队伍。他是唯一能够认出“救星”的人,因为他曾经在一面魔镜中看到过这位“救星”。
  巴斯蒂安默默地倾听着。这样做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因为他马上就明白了,这里说的“救星”实际上指的就是他。当听到阿特雷耀的名字时,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决定暂时仍然隐匿自己的姓名。
  顺便提一下,对于英雄海因雷克来说,关键并不在参加远征以及达到其目的,而是在怎样去赢得奥格拉玛尔公主的心。巴斯蒂安马上就发现了,英雄海因雷克正在热恋着这位年经的姑娘。在根本没有理由叹息的时候他唉声叹气,并一直用悲伤的眼神望着他的意中人。她则装着没看见。事情是这样的,她在某一个场合发了一个誓,非英雄中最伟大、能够战胜所有其他英雄的人不嫁。不是最伟大的英雄是不会令她满意的。使海因雷克伤脑筋的问题是,他怎么才能向她证明他是最伟大的呢?他总不能去打死—个与他无怨无仇的人吧。已经有很久没有爆发战争了。他很愿意与恶魔和鬼怪搏斗,如果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的话,他愿意每天早晨把一条血淋淋的恶龙尾巴放到她的早餐桌上,可是周围并没有什么鬼怪和恶龙。当银发老翁凯阔巴特派人到他那儿去邀请他参加比赛时,他当然马上就—口答应了。奥格拉玛尔公主坚持要同行,因为她想要亲眼目睹他的能力。
  “有关英雄的报道,”她微笑着对巴斯蒂安说,“显然是不能相信的。这些报道都喜欢添枝加叶。”
  “不管这些报道是否添枝加叶,”英雄海因雷克抗议说,“无论如何,我要比那个传说中的救星强一百倍。”
  “您从何而知呢?”巴斯蒂安问道。
  “好吧,”英雄海因雷克说,“假如这个小伙子的骨子里有我一半那么多的骨髓的话,他就不需要像婴儿那样的由保镖来保护他,照顾他。在我看来,这个救星肯定是一个相当可怜的家伙。”
  “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奥格拉玛尔愤怒地大声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曾经使幻想国免遭了灭亡!”
  “尽管如此,”英雄海因雷克以蔑视的口吻说道,“这一定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英雄业绩。”
  巴斯蒂安决定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另外那三位先生是在半路上偶然与这一对青年男女相遇而加入他们之列的。留着乱蓬蓬黑色小胡子的海克里昂声称自己是幻想国中最强壮、最彪悍的勇士。红头发的、与其他两位武士相比显得比较温柔的海斯巴尔德断言,在斗剑中没有人会比他更加灵活、敏捷。最后,海多恩深信,没有人能在毅力和耐力的比赛中与他较量。他的长相与这一断言相符,他长得又高又瘦,看起来只有筋和骨头。
  用完了餐,他们就上路了。盘子、餐布和干粮被装进袋子里,放在一个驮东西的牲口的鞍子上。奥格拉玛尔公主骑上她那匹白色的小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英雄海因雷克跃上他那匹漆黑的牡马,跟在她后面飞奔而去。另外三位先生建议巴斯蒂安坐在驮东西的那匹牲口背上的各种什物袋之间。巴斯蒂安跃上了牲畜。三位先生也跨上了他们那套着漂亮笼头的马,开始跑了起来。在穿过树林的时候,巴斯蒂安落在最后。驮物的牲口是一头雌的老骡子,它越走越慢。巴斯蒂安试图催它快走。但是,骡子不但没有加快步伐,反而停了下来。它转过头来说:
  “先生,你不用催赶,我是故意落在后面的。”
  “为什么?”巴斯蒂安问道。
  “先生,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从哪儿得知的?”
  “如果有谁像我这样只是半只驴子而不是一只完整的驴子的话,就能感觉出来。连那些马儿也有所觉察。先生,你什么也不用对我说。我真想对我的子子孙孙说,我驮过救星,并且是第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可惜像我们这样的牲口是没有子孙后代的。”
  “你叫什么名字?”巴斯蒂安说。
  “我叫伊哈,先生。”
  “听着,伊哈,不要扫我的兴。你所知道的事情先别说出来,好吗?”
  “好吧,先生。”
  随后骡子跑了起来,去追赶其他那些人。
  那一群人在树林的边上等候着。所有的人都以赞叹的目光注视着下面在阳光中闪烁发亮的阿玛尔干特城。树林子的边缘是一块高地,从这儿极目远眺,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接近紫罗兰色的湖。湖的四周为相似的、长满了树林的山丘所环抱。湖的中央便是银城阿玛尔干特。所有的房屋都是建筑在船上的。巨大的宫殿建造在宽大的驳船上,小一点的建造在三桅帆船和小船上。每一栋房子,每一只船都是银子的,且雕刻得非常精致、很有艺术性。大小宫殿的门窗、塔楼及阳台都是用银线编织而成的,美妙之极,在整个幻想国中找不出可以与之相媲美的。此时,湖面上到处都布满了把来访的客人从岸边送往银城的小船和三桅船。这时候,英雄海因雷克和他的随行也赶到了湖边。一只银的摆渡船正在那儿等待。船舱是弧形的,非常漂亮。全队人,连同马和驮东西的骡子都上了渡船。
  在摆渡的过程中,巴斯蒂安听船夫——顺便提一下,他的衣服是用银线织成的——说起,这紫罗兰色的湖水又咸又苦,除了银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长久地抵御住它的侵蚀作用。这个湖叫穆尔湖,又叫眼泪湖。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为了不让阿玛尔干特这个城市受袭击,把它驶到这个湖的中央。想来侵袭的人无论是坐木头船还是铁驳船,都会沉没或者失败的,因为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湖水就会把船连同船上的人腐蚀掉。不过,现在人们之所以让阿玛尔干特还留在湖上完全是出于另外一个原因。这里的居民喜欢不时地重新组合他们的房子或重新调换他们街道和广场的位置。比如,有两家原先住在不同的两边的人家成了朋友,或因为其子女结婚而成了亲戚,于是他们便离开迄今为止的住址,把他们的银船并在一起,这样他们便成了邻居。顺便提一下,这儿的银是一种特殊的银,与它们加工后无与伦比的美一样,它们本身也是绝无仅有的。
  巴斯蒂安很想再多听一点儿有关的故事,可渡船已经到了银城,他必须与他的旅伴一起下船。
  他们首先得找一个客栈,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牲口找一个栖身之处。这并不那么容易,因为阿玛尔干特城已经被从远近而来参加比赛的旅行者挤得满满的。最后,他们还是在一个旅店找到了住宿的地方。当巴斯蒂安把那头雌骡子领进牲口棚时,他在它的耳朵里轻轻地说:
  “伊哈,别忘了你所答应的事。我们过会儿再见。”
  伊哈只是点了点头。
  随后,巴斯蒂安对他的旅伴说,他不想再麻烦他们了,他很想独自一人到城里去看看。他感谢他们的好客之情并就此告辞。实际上,他当然是急着想去找阿特雷耀。
  大小船只之间是用桥连接起来的。有的桥很窄,很秀丽,只能走一个人,而有的桥则像马路一样宽广而又壮观,桥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的桥是弧形的桥上有顶篷。在宫殿船之间的运河中有几百艘银色的小艇开来开去。然而,不管是走到哪儿,或站到哪儿,总会有一种脚下的地在稍稍隆起和下沉的感觉。这种感觉提醒人们,整个城市都漂浮在水上。
  这个城市里铺天盖地挤满了来访的人群。这些来访者的色彩之丰富,形状之各异.使人叹为观止。如果要对他们进行一番描写的话,得写一本书。阿玛尔干特人很容易认出来,所有的阿玛尔干特人都穿着几乎与巴斯蒂安的披风一样漂亮的、用银线织成的衣服,他们的头发也是银色的,他们身材高大、匀称,他们的眼睛像穆尔湖——眼泪湖——一样是紫罗兰色的。来访者中的绝大部分没有这么漂亮。有些巨人身上肌肉隆起,而在他们宽大肩膀之间的脑袋则看上去小的像苹果。到处闲逛的是那些看上去阴沉、粗鲁的夜莽汉,这是些独往独来的家伙,一望即知是些难以相处的家伙。有些是眼睛和手脚都很灵活的荒唐鬼。傲慢自负地走过来的是那些勇猛狂暴的人,他们的嘴巴和鼻孔都在冒烟。那些专门制造骗局的人犹如活陀螺似的到处转来转去。披头散发的森林之神肩上扛着粗大的木棒、迈着多节疤的腿慢慢吞吞地走着。有一回,巴斯蒂安甚至还看到了一只食岩类的动物,它的牙齿像钢锯齿似地从它的嘴巴里突了出来。当它蹬蹬蹬地过来时,银桥在它的重压之下弯了下去。巴斯蒂安还来不及问它是否叫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它便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巴斯蒂安终于来到了市中心。这儿是举行比赛的地方。比赛已经全部开始了。在一个很大的圆形广场上——看上去犹如一个巨大的马戏场地——有几百个参赛者在较量他们的力气并显示他们的能力。围绕着这一广场的是众多的观众。他们呼喊着为参赛的人鼓劲,在那些停泊在周围的船上宫殿的窗户和阳台上也几乎都挤满了观众,有些观众甚至还爬上了以银织品为装饰物的房顶。
  巴斯蒂安首先感兴趣的并不是比赛者所提供的这一景观。他想找阿特雷耀,阿特雷耀肯定在某个地方观看这些比赛。他视察到,参赛的人群—而再、再而三地充满着期望地把他们的目光投向某一个宫殿——特别是当比赛者中有人成功地做出了什么给人以深刻印象之举的时候。巴斯蒂安不得不先从一顶弧形的桥上挤过去,然后爬上一根路灯杆,这才看到了那个宫殿。
  在那儿的一个大阳台上,摆着两张高高的银椅子。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很老的老头,他银色的胡须和银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腰带。这肯定是银发老翁凯阔巴特。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年龄与巴斯蒂安相仿的少年。他穿着用软皮做的长裤,赤裸着上身,可以看到他的皮肤是橄榄绿的。少年窄窄的脸上表情严肃,甚至有点儿严厉。他那长长的蓝黑色的头发被用一根皮线扎成一绺,垂在脑后。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紫红色的披风。他以镇静而又聚精会神的目光注视着下面的比赛,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那深色的眼睛。这是阿特雷耀!
  就在这时候,阿特雷耀身后敞开的阳台门里出现了一张很大的狮子模样的脸,只不过这张脸上没有毛皮,而只有珍珠白的鳞片。他的嘴巴达上垂下长长的白胡须,他的眼珠像红宝石般地熠熠发光。当他把脑袋伸到高于阿特雷耀的时候,可以看到在他脑袋之下是长长的柔软易弯曲的颈项,颈项上同样布满了鳞片,并从那上面垂下一撮如同白色火焰似的鬃须。这是祥龙福虎。他好像是凑在阿特雷耀的耳朵上对他说了些什么,阿特雷耀点了点头。
  巴斯蒂安从路灯杆上爬了下来。他看够了。现在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参赛者的身上。
  事实上,在这儿所进行的与其说是一种真正的搏斗,还不如说是一种大规模的马戏表演。尽管现在正有两个巨人在进行摔跤比赛,他们的身体扭成了一个巨大的结,滚来滚去;尽管到处都有由同类或不同类的生物所组成的对子在表演他们的剑术或耍弄棍棒和梭镖,但是他们并不是在作生死搏斗。在比赛中显示自己的正派、规矩、自制甚至也成了比赛的规则。如果有哪一个参赛者出于愤怒或虚荣而失去了自制、伤害了他的对手的话,那么他马上就会被宣布为不合格。大多数的人都在忙于证明他们的射箭技术,或者以举重来显示他们的力气,还有些人以杂技艺术或勇气试验来表现他们的天才。一如前来参赛者中有各种各样的生物,他们所显示的才能也是五花八门的。
  比输了的人得不断地让位,这样剩下的人便越来越少。这时候,巴斯蒂安看到大力士海克里昂,敏捷灵活的海斯巴尔德和坚韧不拔的海多恩登上了圆形的竞技场。英雄海因雷克和他的意中人奥格拉玛尔公主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这时候,在场上还有上百个参赛者。因为是要从这些人当中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所以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以及海多恩在战胜对手的时候井设有像他们想象得那么容易。整整花了一下午的工夫才证实了海克里昂是大力士中最强大的,海斯巴尔德是敏捷者中最灵活的,海多恩是坚韧不拔者中最有耐力的。观众们欢欣鼓舞地向他们欢呼,鼓掌。他们三人向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和阿特雷耀所坐的阳台方向鞠躬。阿特雷耀已经站起身来,刚想说什么,这时候,突然又有一个参赛者走上场来。来人是海因雷克。一片紧张的寂静,阿特雷耀又坐了下来。因为只有三个人能够随他远征,所以在下面的四个人中多了一个。他们中必须有一个人退出。
  “先生们,”海因雷克声音洪亮地说道,以至于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的话,“我并不认为你们刚才的小试锋芒便已经削弱了你们的力量。但是,我认为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与你们进行一对一的较量。因为迄今为止,我在所有这些参赛者中还没有找到与我旗鼓相当的对手,还没有与任何人交过手,所以我仍然精力充沛。如果你们中有谁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的话,可以自动退出。否则的话,我愿意与你们三人同时交手。你们对此有没有异议?”
  “没有。”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于是,便开始了一场火星四溅的交战。海克里昂出击时的威力不减.可是英推海因雷克比他更加厉害;海斯巴尔德像一道闪电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海因雷克袭来,可是英雄比他出手更快。海多恩试图使海因雷克疲惫,不过英雄比他更有耐力。整个交战不到十分钟,所有三位先生都被缴了械,跪倒在英雄海因雷克的面前。海因雷克不无骄傲地望着四周,显然是在寻找他心上的姑娘赞赏的目光。她一定是在某处的人群中。观众们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像飓风般地响彻广场上空。很可能在眼泪湖穆尔湖遥远的岸边也能听到这些欢呼声和掌声。
  当一切重新平静下来的时候,银发老翁凯阔巴特站起身来大声问道:
  “还有没有人敢于同英雄海因雷克交手?”
  在一片沉默之中响起了一个男孩的回答声:
  “有,我敢!”
  这人便是巴斯蒂安。
  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的脸转向他。人群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走出人群进了比赛场。人群中响起了惊叹声和充满忧虑的感叹声。“瞧,他长得多帅!”——“真是可惜了他!”——“别让他去比!”
  “你是谁?”银城老翁凯阔巴特问道。
  巴斯蒂安答道:“我想在比赛之后再道出我的名字。”
  他看到,阿特雷耀眯起了眼睛,用探究的、没有把握的眼神望着他。
  “年轻的朋友,”英雄海因雷克说,“我们曾在一块儿用过餐,饮过酒。你为什么要我来羞辱你呢?我请你收回你的话,马上离开这儿。”
  “不,”巴斯蒂安说,“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英雄海因雷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建议说:
  “如果要在战斗中来与你比高低的话,我觉得不合适。我们可以先来比试比试,看我们中谁射的箭高。”
  “一言为定!”巴斯蒂安答道。
  马上就有人给他们每一个人送来了一张强弓和一支箭。海因雷克拉开了弓,把箭朝天空中射去。箭飞得太高,人的眼睛无法追随。几乎是在同一刻,巴斯蒂安也张开了他的弓,在海因雷克之后射出了他的箭。
  过了一会儿,这两支箭才掉在了两位射手之间的地上。这时候可以看到,巴斯蒂安镶着红色羽毛的箭肯定是在高空中以强力射中了海因雷克镶着蓝色羽毛的箭,并从后面把蓝羽毛的箭劈开了。
  英雄海因雷克呆视着这两支插在一起的箭,他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只是两颊显得有点儿红。
  “这肯定是偶然的,”他喃喃地说,“我们要来看看,谁耍花剑耍得更灵巧。”
  他要了两把剑,两副纸牌。两样东西都给他送来了。他仔细地把两副纸牌洗了一遍。
  他把一副纸牌抛向空中,然后飞快地舞着剑,向上刺去。当其余的纸牌纷纷落地时,只见他刺中了红桃A,而且正好刺在纸牌上所显示的唯一的一个红桃心的中央。他又一次环顾四周,用目光去搜寻他心上的姑娘,一边用挑着纸牌的花剑向四处炫耀。
  此刻,巴斯蒂安把另一副纸牌抛到空中,然后让他的剑在空中飞舞。没有一张牌落在地上。他刺中了全部的三十二张纸牌,正好都刺在中心,而且还挨着顺序——尽管事先英雄海因霍克曾把它们彻底地洗了一遍。
  英雄海因雷克仔细地观察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他的嘴唇微微有一点儿发抖。
  “但是,在力气上你肯定胜不了我。”最后他嗓子有点沙哑地说。
  他抓起了散乱在广场上的举重器材中最重的一副,慢慢地把它举了起来。还没等他放下手中的举重器材,巴斯蒂安就拽住了他,把他连同他手中的举重器材一起举了起来。英雄海因雷克顿时大惊失色,一些观众忍俊不禁。
  “到现在为止,”巴斯蒂安说,“都是由您来决定我们比赛的内容的。您是否同意,现在由我来提一个建议?”
  英雄海因雷克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试验勇气的比赛,”巴斯蒂安继续说道。
  英雄海因雷克又一次打起了精神。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吓退我的勇气!”
  “那么,”巴斯蒂安答道,“我建议,让我们来比赛游眼泪湖,谁先游到岸边谁就赢。”
  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
  英雄海因雷克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不是在比赛勇气,”他嚷道,“而是疯狂之举。”
  巴斯蒂安答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来吧!”
  这时候,英雄海因雷克失去了控制。
  “不!”他跺着脚喊道,“您与我一样知道,穆尔湖的湖水会腐蚀一切。这就是说,必死无疑。”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巴斯蒂安镇静地说,“我曾经在彩色的沙漠中漫游过,吃过、饮过彩色死亡的火,并在它的火中沐浴过。我根本就不怕这湖水。”
  “您吹牛!”英雄海因雷克吼道,他因恼怒而涨红了脸。“在幻想国中没有人能在彩色死亡那儿活下来,这是连每一个孩子都知道的。”
  “英雄海因雷克,”巴斯蒂安缓缓地说,“您与其指责我吹牛,还不如承认,您感到害怕了。”
  对于英雄海因雷克来说这太过分了。他愤怒地失去了理智,从剑鞘中拔出了他那把大宝剑,向巴斯蒂安走去。巴斯蒂安闪开了,想说一句警告的话,但是,英雄海因雷克没容他开口,挥剑便朝巴斯蒂安劈去,海因雷克动真格的了。就在同一刻,宝剑希坎达像一道闪电似的从生了锈的剑鞘中飞到巴斯蒂安的手中,开始飞舞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发生的事情闻所未闻,令所有的观众终身难忘。幸亏巴斯蒂安不能松开手中的剑柄,这样他的手便不得不随着希坎达自行发生的动作而动作。宝剑先把英雄海因雷克华丽的衣饰撕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向四处飞去,但海因雷克的皮肤却一点儿也没有被划破。英雄海因雷克绝望地抵御着,像疯子般地乱砍一气。希坎达像一团旋转的火在他身旁闪动,使他眼睛发花,剑剑落空。当他站在那儿只剩下内衣,但是仍然不停地朝巴斯蒂安砍去时,希坎达把他的剑砍成了碎片,其速度之快,以致于那把剑有那么一瞬间在空中仍然保持着其完整的形状,然后丁零当郎像一堆硬币似地散落在地上。英雄海因雷充瞠目结舌地呆视着还留在他手中的那把毫无用处的剑把。他把剑把扔在地上,垂下了脑袋。希坎达飞回了它生锈的剑鞘,巴斯蒂安松开了手。
  观看的人群中千百个嗓音齐声爆发出激动和赞叹的欢呼声,观众们涌向比赛场地,拽住巴斯蒂安,把他举起来,抬着他庆祝胜利。欢呼声经久不息。
  巴斯蒂安从高处向四周寻找英雄海因雷克,他想对他喊一句讲和的话。这个可怜的人使他感到很抱歉,他原来并没有打算把他搞得这么难堪。可是,哪儿也找不到英雄海因雷克。
  突然间,鸦雀无声。人群往后退让出了一条路。阿特雷耀站在那儿,微笑着仰望着巴斯蒂安。巴斯蒂安也在微笑。人们把他从肩膀上放下来。现在这两个少年面对面地站着,长久地默默无语地对视着。
  阿特雷耀终于开口说话。
  “如果我为了去寻找幻想国的救星还需要一位同行者的话,那么我只需要这一个就够了,因为他一个能顶一百多个。不过,我不再需要同行者了,因为寻人的远征取消了。”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喃喃的惊叹声和失望的叹息声。
  “幻想国的救星不需要我们的保护,”阿特雷耀提高嗓门继续说,“因为他能自己保护自己,甚至比我们大家合力而为的还要做得好。我们不需要再去找他,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我们。我没有马上认出他来,这是因为我在南方神托所的魔镜中所看到的他与现在的他的模样不同——完全不同。不过,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眼神。正是这眼神现在正望着我。我不会搞错的。”
  巴斯蒂安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没有搞错,阿特雷耀,是你把我带到了童女皇的身边,为的是让我给她起一个名字。为此我向你表示感谢。”
  在观看的人群中像阵风似地掀起了一阵充满了敬畏的窃窃私语声。
  “你曾经答应过,”阿特雷耀答道,“现在把你的名字也告诉我们。除了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之外,在幻想国中还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你愿意现在说出来吗?”
  “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这时候,观众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在欢呼声中爆发出千万声三呼万岁的喊声。许多人激动地跳起舞来,以至于大小桥梁以及整个比赛场地都晃动起来。
  阿特雷耀笑呵呵地向巴斯蒂安伸出手去,巴斯蒂安握住了他的手。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走进宫殿,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和祥龙福虎在宫殿的入口处等候他们。
  这天夜里,银城阿玛尔干特庆贺了它所庆祝过的最美好的节日。所有有腿的生物,无论是短腿、长腿、弯腿、直腿的,都在跳;所有有声音的生物,无论是音色美的、难听的、高的、低的,都在唱,都在笑。
  入夜后,阿玛尔干特人在他们的银船和宫殿旁点燃了千万盏彩色的灯火。午夜时分放起了焰火,这么漂亮的焰火在幻想国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巴斯蒂安与阿特雷耀一起站在阳台上。在他们的左右两旁站着福虎和银发老翁凯阔巴特,他们一起望着天空中彩色的火花和银城千万盏灯火辉映在眼泪湖穆尔湖黑乎乎的湖水中。
夜已经很深了,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在他的座椅中睡着了。于是,他错过了在他一百零七年生命中可以算得上最伟大、最美好的经历。阿玛尔干特城的许多其他人,包括当地人和来访的客人,也同样错过了这一经历。他们由于庆祝活动而累得精疲力竭,去睡觉了。只有少数人还醒着,这些少数人听到了比他们曾经听到过的和将会听到的所有的声音都美妙的声音。
  白色祥龙福虎唱歌了。
  他环绕着银城和眼泪湖,在那高高的夜空中飞翔,用他那铜钟般的声音唱了起来。这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歌,一首纯粹是表达幸福的伟大而又素朴的曲调。听到这一曲调的人会心花怒放。
  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的心情也是如此。他们俩并排坐在凯阔巴特宫殿的大阳台上。他们俩都是第一次听到祥龙歌唱。他们俩——谁也没有注意到——手拉手倾听着,完全沉浸在无言的幸福之中。他们俩都知道,另外一个人有着与自己完全相同的感觉,那是一种相见恨晚的幸福感。他们都不愿用交谈来冲淡这种幸福。
  伟大的时辰过去了,福虎的歌声慢慢地轻了下来,最后消失了。
  当一切沉寂下来之后,凯阔巴特醒了过来。他站起身来,抱歉地说:
  “像我这样的银发老翁有时候需要睡眼。你们年轻人则不同。不要生我的气,我现在必须去睡觉了。”
  他们向他道了晚安,凯阔巴特走了。
  两位朋友又是长时间默默无语地坐着,仰望着夜空。福虎仍然以缓慢、平静的波浪形动作在空中环游。时而,他像一条白色的云带在圆圆的月亮前飘过。
  “福虎怎么不睡觉?”巴斯蒂安终于问道。
  “他已经睡着了。”阿特雷耀轻声地说。
  “一边飞一边睡?”
  “是的,他不喜欢呆在房子里,即使房子大得像凯阔巴特的宫殿也不喜欢。他觉得被困住了,行动受到了约束。为了不把东西碰倒、撞翻,他行动起来要尽可能地小心。他的身躯实在太大了,所以它一般都睡在空中。”
  “你说,他是否也会让我在它的背上骑一次?”
  “肯定会的,”阿特雷耀说,“当然,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你先得习惯于此。”
  “我已经骑过格拉奥格拉曼了。”巴斯蒂安提醒说。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并以充满了钦佩的目光望着他。
  “你在勇气比赛中对英雄海因雷克提到过这事。你是如何征服彩色死亡的?”
  “我有奥琳。”巴斯蒂安说。
  “噢?”阿特雷耀感到奇怪。他看上去非常吃惊,不过他没有再往下说。
  巴斯蒂安从他的衬衣里取出童女皇的标记给阿特雷耀看。阿特雷耀看了奥琳一会儿,然后喃喃地说:“也就是说,你现在带着光泽。”
  巴斯蒂安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急切地说:
  “你是不是想再带一次奥琳?”
  说着,他准备把链条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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