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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米切尔·恩德

米切尔·恩德(德)
引子
这些字印在一家小店的玻璃门上,当然,只有从朦胧的屋子里透过玻璃往街上看时,它们才是这样的。
  外面是一个灰蒙蒙的、寒冷的十一月的早晨,大雨滂沱。雨水顺着印着装饰体字样的玻璃往下淌。透过玻璃所能看到的只是街道对面一堵被雨水淋得斑斑驳驳的墙。
  突然,门被猛地撞开了。挂在门上的一串镀锌小铃铛叮叮咚咚地响着,好久停不下来。
  这一喧哗的肇事者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大约有十岁或十二岁。只见他那深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的大衣被雨水淋得透湿,滴着水,肩上挎着一个皮背带的书包。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气喘吁吁的。此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敞开的门内,与刚才急匆匆的情形恰好相反。
  他的面前是一间狭长的屋子,屋子的深处朦朦胧胧的。几面墙上都靠着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书。地上放着一叠叠大开面的书,几张桌子上像山一样地堆着略微小一点的皮封面的书,书的切口部分金光闪烁。在屋子尽头一人高的书墙后可以看到灯光。灯光里不时升起一个烟圈,烟圈慢慢变大,然后往上消失在黑暗中。这很像印第安人为了传递信息而在一座座山上点燃的信号。那儿显然是坐着一个人。男孩果真听到书墙后面有人用生硬的声音说:
  “您可以进来或在外面发愣,不过请把门关上,有穿堂风。”
  男孩顺从地关上了门。然后,他走近书墙.小心翼翼地朝屋角望去。那儿,在一张靠背高得可以用来靠头的、旧的皮沙发椅里,坐着一个很敦实的男人。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黑西装。西装显得很旧,似乎还蒙着灰尘。他的肚子被一件有图案的背心裹住了。这个男人是个秃子,只在两只耳朵上方各长有一小撮往上翘的白头发。他的脸红扑扑的,使人联想起好咬人的狗。在他的大蒜鼻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小眼镜。此外,这个男人还抽着一个弯弯的烟斗,烟斗是吊在他嘴角上的,所以整张嘴都被扭弯了。他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显然他正在看这本书,因为他合上书时把左手胖乎乎的食指当成了书签夹在书中。
  这时,他用右手摘下眼镜,仔细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浑身淌着水的胖男孩。他眯着眼睛,这样便更像好咬人的狗了。他只是喃喃自语道:“哈,你这个小不点!”接着,他又打开书看了起来。
  小男孩不知所措,索性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那人终于又合上书——像先前一样,把手指夹在书中——抱怨道:“听着,男孩,我不能忍受孩子。尽管现在整个世界都时兴大惊小怪地围着你们转——但是我不这样!我绝对不喜欢孩子,对我来说,孩子只是爱吵闹、爱缠人的讨厌鬼。他们把一切都弄坏,把果酱涂在书上,把书页撕下来,至于成年人是否也有他们的苦恼和担忧不关他们的屁事。我对你讲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很快明白你的处境。再说,我这儿没有儿童读物,至于其他的书,我是不会卖给你的。好了,我希望我们能够互相理解了。”
  他说这些话时始终没有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过。
  这时,他又打开书继续读了起来。
  男孩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但是,他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毫无异议地接受这一番话。于是,他再一次转过身去,轻声地说:
  “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
  那人慢慢抬起目光,又一次摘下眼镜:“你还在那儿?你是否能告诉我,到底该怎样才能把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打发走?你刚才想说什么至关重要的话来着?”
  “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男孩声音更加轻地说。“我只是想说,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你所说的那样。”
  “啊哈,是这样!”那人故作惊讶地翘起了眉毛。“那么,你自己大概就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是吗?”
  胖男孩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转身想走。
  “规矩,”他听到身后那人用抱怨的口吻说,“你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不然的话,你至少会先作一番自我介绍。”
  “我叫巴斯蒂安。”男孩说,“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挺奇怪的名字,”那人喃喃地说,“三个B字①。不过,这不能怪你,这名字并不是你给自己起的。我叫卡尔·康拉德·科里亚恩德。”
  “三个K字。”男孩认真地说。
  “嗯,”那老头嘟囔着说,“说对了!”
  他抽着烟斗,吐出一团团的烟雾。“好吧,不管我们叫什么,这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再也不会见面。现在,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刚才为什么这么匆忙地闯进我的店堂。给人的感觉是,你在逃窜。是吗?”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他那圆脸突然变得比刚才更惨白,眼睛睁得比刚才更大。
  “你也许是抢了一家店里的收银箱,”科里亚恩德先生猜测说,“击毙了一个老太太,或者是干了像你这类男孩今天所干的那些事。是警察在后面追你吗,我的孩子?”
  巴斯蒂安摇了摇头。
  “讲啊,”科里亚恩德先生说,“你在躲避谁呢?”
  “躲避其他人。”
  “哪些其他人?”
  “我们班的孩子。”
  “为什么?”
  “他们——他们老是不让我安宁。”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们埋伏在学校门口等我。”
  “然后呢?”
  “然后他们大声地嚷嚷着什么,把我推来推去,讥笑我。”
  “你就任凭他们对你这么干?”
  科里亚恩德先生以不赞同的目光打量了男孩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为什么不干脆对准他们的鼻子来一拳。”
  巴斯蒂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我不喜欢这样。再说——我不太会拳击。”
  “那么摔跤呢?”科里亚恩德先生想知道。“跑步,游泳,踢足球和做体操呢?这些你都不去吗?”
  男孩摇了摇头。
  “换句话说,”科里亚恩德先生说,“你是个懦弱的人,是吗?”
  巴斯蒂安耸了耸肩膀。
  “那么,话你总会说吧,”科里亚恩德先生说,“当他们讥笑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击?”
  “我曾经这么做过——”
  “怎么样呢?”
  “他们把我扔进一个垃圾箱,然后把垃圾箱的盖子绑住。我叫喊了两个小时,才有人听见。”
  “嗯,”科里亚恩德先生嘟哝着说,“现在你再也不敢了。”巴斯蒂安点了点头。
  “那么,”科里亚恩德先生断定说,“你还是个胆小鬼。”
  巴斯蒂安低下了头。
  “也许你是一个十足的好追求名利的人,是班上总是得1分②的第一名和所有老师的宠儿,是吗?”
  “不,”巴斯蒂安说,他的目光始终朝下,“去年我留了一级。”
  “天哪!”科里亚恩德先生说。“那么你是一个整个地不顶用的人。”
  巴斯蒂安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站在那儿,垂着手,大衣往下滴着水。
  “他们讥笑你都嚷嚷些什么呢?”科里亚恩德先生想知道。
  “啊——什么都有可能。”
  “比方说呢?”
  “万宝,万宝,坐上便桶,便桶破了,万宝说:我太重了。”
  “不怎么滑稽,”科里亚恩德先生说,“还有什么?”
  巴斯蒂安犹豫了一下,才开始一一列举:
  “胡思乱想的人,笨蛋,吹牛大王,骗子……”
  “胡思乱想的人?为什么?”
  “我有时候会自言自语。”
  “比方说,你都说些什么呢?”
  “我会想出一些故事,造出一些从来没有的名字和词汇,等等。”
  “你把这些讲给自已听?为什么?”
  “是啊,除此之外没有人对这些感兴趣。”
  科里亚恩德先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你的父母是怎么看待这些问题的呢?”
  巴斯蒂安并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嘟哝着说:
  “父亲什么也不说,他从来也不说什么。一切对他都无所谓。”
  “那么,你母亲呢?”
  “她……她已经不在了。”
  “你父母亲离婚了吗?”
  “不是,”巴斯蒂安说,“她死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科里亚恩德先生有点吃力地从他的靠椅中站起来,踢踢嗒嗒地走进店堂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他拿起听筒,巴斯蒂安听不清楚,科里亚恩德先生是怎么报他的名字的。接着,小房间的门关上了,除了模模糊糊的喃喃细语声什么也听不清楚。
  巴斯蒂安站在那儿,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并承认了这一切。他憎恨这样被人盘问。突然他头脑一热,想起来去学校已经太晚了。是的,他必须赶快走,必须跑步去——但是,他仍然站在那儿,下不了决心。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
  从小房间里继续传出低沉的说话声。这是个很长的电话。
  巴斯蒂安意识到,他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始终盯着那本科里亚恩德先生刚才拿在手中的书,现在它放在皮沙发椅上。他无法把目光从书上移开。他觉得,这本书好像有一种磁力在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抗拒。
  他走近沙发椅,慢慢地伸出手,碰到了那本书——在同一瞬间,他的内心“卡嗒”一响,仿佛是一个陷阱被关上了。巴斯蒂安隐隐地感觉到,随着这一触摸,有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井将不可抑制地继续发展下去。
  他拿起那本书,从四面打量它。书的封面是用古铜色的绸缎包起来的。当他把书转来转去时,它会闪闪发光。在匆匆的翻阅过程中,他看到书中的字体是用两种颜色印的。好像没有插图,但是每一章开头的字母很大,很漂亮。当他再一次仔细打量封面时,发现上面有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形成个椭圆形。在椭圆形的中间用奇特的花体字写着书的书名:
  《讲不完的故事》
  人的爱好是个谜,不管是孩子的还是成人的都一样。有爱好的人自己无法解释,而没有同样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有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征服一座山峰。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是为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有的人毁了自己,为的是要获得一个人的心,而这个人却对他不屑一顾。还有一些人把自己搞垮了,其原因是他们无法抵御吃的享受和杯中之物。有的人倾其所有,为的是在赌博中获胜。还有的人为了某种无法实现的固执念头而牺牲了一切。有一些人相信,只有离开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到其他地方去才会幸福,所以他们一辈子浪迹天涯。还有一些人,在没有取得权力时坐立不安。总之,就像有形形色色的人那样,爱好也是各种各样的。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的爱好是看书。
  如果谁没有耳朵发热、头发蓬乱地捧着书本一下午、一下午地看啊看,直看到忘记周围的世界,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
  如果谁没有经历过躲在被窝里就着手电筒的光看书,因为父母或其他人把灯关了,其理由是;现在必须上床睡觉,明天还得早起;
  如果谁没有公开地或悄悄地流过苦涩的眼泪,其缘由是一个美好的故事结束了,不得不与那些自己爱过、敬佩过、为之担忧、为之希望过并与之共同历过险的人物告别了,没有这些人物的陪伴,生活便会显得空虚无聊;
  如果谁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话,也许谁就不能理解巴斯蒂安现在的所作所为。
  他盯着书的书名,感到忽冷忽热。这个,正是这个,是他打从有了读书的爱好之后经常梦想并希望的:一个故事,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一本书中之书!
  他一定要得到这本书,不管它有多贵!
  不管它有多贵?说得倒轻巧!即便他能拿出比他兜里所揣的三马克十五分尼更多的零用钱的话,这位不友好的科里亚恩德先生也已经再明白不过地申明过,他连一本书也不会卖给他。让他把书白白地送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毫无希望。
  然而,巴斯蒂安知道,得不到这本书他是不会走的。现在他明白了,他完全是为了这本书的缘故而到这儿来的。这本书秘密地把他招来,因为它想到巴斯蒂安的身边去,因为它早就已经是属于他的了。
  巴斯蒂安倾听着仍然从小房间里传出的喃喃低语声。
  转眼之间他突然飞快地把书藏到大衣底下,用双手紧紧地把它贴在身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向后倒退到店堂的门口,一边害怕地用眼睛盯着那扇通往小房间的门。他谨慎地压着门把手。他不想让镀锌的小铃挡发出声响,所以把玻璃门开到刚好可以够他从门缝里钻出去那么大。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把门关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奔跑起来。
  他书包里的本子、课本和铅笔盒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跳跃着并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感到侧胸刺痛,但是仍然继续奔跑。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后面的衣领往下淌。冷气和湿气钻进他的胃里,而巴斯蒂安则没有感觉到。他觉得很热,但并不是因为跑步的缘故。
  先前在书店里他的良心一点也没有萌动,现在却突然觉醒了。他觉得一切原先显得那么令人信服的理由一下子突然变得不可置信了,就像雪人那样在玩火的龙的呼吸中融化了。
  他偷了东西,他是一个贼。
  他所做的甚至比一般的偷窃行为更糟。这本书肯定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它肯定是科里亚恩德先生最大的珍品。把一个小提琴手唯一的提琴或一个国王的王冠偷走与偷走收银箱中的钱肯定不是一回事。
  他在奔跑的过程中把大衣底下的书紧紧地贴在身上。他不愿失去它,不管必须为它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这本书是他在世界上的一切。
  现在就回家显然是不行的。
  他试着想象他父亲。父亲坐在布置成实验室的大房间里工作。他的身旁放着十几副人的石膏牙齿模具,因为父亲是做假牙的技师。巴斯蒂安从未想过父亲是否喜欢做这个工作。现在他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但是,他是不可能去问父亲的。
  如果他现在就回家的话,他父亲会穿着白大褂从实验室走出来,也许手里还拿着一副石膏牙齿模具。他会问:“现在就回来了?”——“是的。”巴斯蒂安会这么说。——“今天没有课吗?”——他的眼前浮现出父亲静静的、悲伤的脸庞。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向他说谎的。
  但是他更不能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离开。远远地离开,不管上哪儿去。不能让他父亲知道,他的儿子成了一个贼。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感觉到巴斯蒂安不在了。这一想法甚至使他有了一点安慰。
  巴斯蒂安停止了奔跑。现在他慢慢地走着,看到马路的尽头便是学校。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所走的是平常上学的路。尽管到处有人在走动。可是,在他的感觉中,马路上空荡荡的。对于一个迟到很久的人来说,学校周围总是给人以空无一人的感觉。每走一步巴斯蒂安便会感到心里害怕的感觉在增加,不管怎么说,他害怕学校这个每天都让他体验到失败的地方;他害怕老师,他们时而心平气和地对他进行规劝,时而又对他发脾气;他害怕其他的孩子,他们拿他寻开心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他证明,他是多么笨拙、多么不堪一击。他总觉得,学校就像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牢狱。在他长大成人之前他必须默默地、顺从地蹲完这个牢狱。
  这时,当他在发出回响的、散发着地板蜡和潮湿的大衣气味的走廊里行走时,当整幢房子里那种令人焦躁不安的寂静突然像棉花塞子塞住了他的耳朵那样时,当他终于站在他的教室门口——教室的门与其周围一样被漆成了老菠菜的颜色——时,他明白了,从现在起他再也不愿意到这儿来。他必须离开。那么,他也可以马上就离开。
  但是,上哪儿去呢?
  巴斯蒂安在他的书中读到过一些故事,讲的是一些男孩到轮船上去当水手,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幸福。有些成了海盗或英雄,还有一些在许多年后成了富翁,又回到了家乡。他们不向任何人披露他们的过去。
  然而,这样的事情巴斯蒂安是不敢做的。他也不能想象会有哪一艘船会要他当青年水手。再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到港口城市去,哪儿有适宜于这种大胆行动的船。
  那么,上哪儿去呢?
  突然,他想到一个合适的去处,一个唯一的——至少从目前看来是如此——没有人会上那儿去找并能找到他的地方。
  顶楼的储藏室很大,很暗,散发着灰尘和防蛀虫丸的味道。除了雨水落在巨大的、用薄铜板制成的屋顶上所发出的轻微的咚咚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响。硕大的、旧的黑色支撑梁以同等的间距从地板往上竖起,在很高的高处与承托屋架的其他的梁会合在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到处悬挂着蜘蛛网,大的尤如挂席,随着空气的流动轻轻地、幽灵般地来回晃动。从屋顶高处的天窗中透入一束乳白色的光线。
  在这个时间仿佛停止了的环境中,唯一的生物便是一只小老鼠。它在地板上跳来跳去,在尘埃上留下了小小的爪印。
  它那拖在后面的尾巴在爪印中间画了一条细线。突然,它竖起身子倾听着,然后嗖地一下消失在地板中间的一个洞里。
  可以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响。储藏室的门慢慢地、嘎吱嘎吱地被打开了。刹那间有一束长长的光线射进屋里。巴斯蒂安钻了进来。门又重新嘎吱嘎吱地关了起来。他从里面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转了一下,然后又插上了门闩。他轻松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确实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了。没有人会上这儿来找他。极少有人来这儿——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即使出于偶然恰好今天或明天有人有事上这儿来的话,那么来人便会发现门是关着的,钥匙不见了。纵然他们能够以某种方式把门打开的话,巴斯蒂安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藏在破家什之间。
  他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朦胧的光线。他认识这个地方。半年前校舍管理员曾吩咐巴斯蒂安帮他把一个装满了旧表格和文件的、放衣服的大箩筐搬到顶楼储藏室去。那时候,他看到了放钥匙的地方:最后一级楼梯平台墙上的一个箱子。打那以后他从未想到过这件事。可是,现在他又想起来了。
  巴斯蒂安开始发冷,因为他的大衣湿透了。楼上很冷。他首先得找到一个能使他感到舒适一点的地方。再说他必须在这儿呆很久。至于多久——对此他还没有考虑过,他也没有想过要不了多久他便会感到饥渴。
  他略微走动了一下。
  四周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旧什物:塞满了文件夹和早就废弃不用了的文件的书架;摆在一起的课堂用椅以及涂了墨水的书桌;一挂了十几张旧地图的架子;好几块褪了色的黑板;生了锈的铁炉子,废弃不用的体育用具,比如一个木马,皮套子破了,里面的衬垫露了出来,破裂的实心球,一大堆旧的、有污斑的体操垫子;还有一些被虫子蛀掉了一半的动物标本:一只大猫头鹰,一只石头老鹰和一只狐狸;各种各样有裂缝的化学蒸馏瓶和玻璃器皿;一个起动机;一个挂在衣架上的人的骨骼以及许多装满了旧本子和课本的盒子和箱子。最后巴斯蒂安决定把那一堆体操垫子命名为他的住所。假如在体操垫子上伸伸懒腰的话,其感觉就像躺在沙发上一样。他把体操垫子搬到天窗下面最亮的地方。近处堆放着一些灰色的军用被褥,当然是破的并蒙上了许多尘埃的,可是还管用。巴斯蒂安把它们拖了过来。他脱去湿大衣,把它挂在挂衣架上人的骨骼的旁边。那个骨头人微微地来回晃动了几下。巴斯蒂安并不怕它,也许是因为他在家里已经对类似的东西习惯了的缘故。他还把泡得稀软的靴子脱了下来。他穿着连袜裤盘着腿在体操垫子上坐了下来,像印第安人那样把灰色的被子披在肩上。他的身边放着他的书包和那本古铜色的书。
  他想,下面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现在正在上德语课,也许他们得就一个无聊透顶的题目写一篇作文。
  巴斯蒂安看着那本书。
  “我想知道,“他自言自语地说,“在这本合拢的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当然,这里面只有印在纸上的字母,尽管如此——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只要我把书打开,便会出现一个完整的故事。书中会有我不认识的人,会有各种各样的历险。事迹与战斗——有时候会遇到海上的风暴,有时候会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或城市。这一切都写在书包。当然只有去读它才会经历这一切。然而,在书里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想知道的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他坐直了身子,拿起书,翻到第一页,开始读《讲不完的故事》。
1  幻想国遇到了险情
  豪勒森林所有的动物都躲进了它们的岩洞、巢穴和藏身之所。
  午夜,狂风在古老大树的树梢上咆哮。像塔楼一般粗的树干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呻吟。
  突然,有一团微弱的光走着“之”字在林间一闪而过。它颤抖着在这儿停一下,那儿停一下,向上腾飞,落在一根树枝上,接着又匆匆地继续赶路。这是一个闪光的球体,大小犹如儿童玩的皮球。它跳得很远,偶尔着地,然后又继续向前飘去。不过,这并不是一个球。
  这是一团游荡之光。它迷了路,也就是说,这是一团迷了路的游荡之光,即便是在幻想国中这种事情也是很罕见的。一般来说,总是游荡之光把别人给搞糊涂的。
  在光环的中央有一个特别灵巧的小人。它竭尽全力地跑啊,跳啊。它非男非女,因为游荡之光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它右手举着一面极小的白旗,白旗在它身后飘动着。这表明它是一个信使或谈判的使者。
  在黑暗中飘荡跳远时与树干相撞的危险是不存在的,因为游荡之光异乎寻常地灵活敏捷,它能在跳跃中改变方向。它走的路虽然是之字形,但总的来说它是沿着某个固定的方向前进的。此时,它来到了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突然吓得退了回来。它坐在一个树洞里像小狗一样伸着舌头急促地喘气。它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走出树洞,小心翼翼地在岩石的角上张望。
  它的前面是一片林间空地.在那儿的篝火边坐着三个形状与大小各异的生物。一个巨人伸展着身子,肚子朝下地趴在地上,大约有三十至四十米长——看上去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由灰色的石头构成的。他用臂肘支撑着上身,眼睛望着篝火。他那张久经风雨、布满皱纹的脸在他巨大无比的肩膀上显得格外的小。他的全副牙齿向前突出,犹如一排锯齿。游荡之光认出他属于食岩类的动物。这是一种生活在离豪勒森林很远很远一座山上的生物——他们不光是生活在那座山里,他们还靠山而生。他们一点一点地啃食那座山。他们是靠吃岩石而生存的。幸运的是他们非常知足,只要吃上一口对他们来说营养丰富的食物,他们便可度过数周或数月。食岩巨人不是很多,再说那座山非常大。但是因为这一生物在那儿已经生活很久——他们的岁数比幻想国中大多数的生物大得多——所以久而久之,那座山的形伏变得非常奇特。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块默河谷产的巨大的、上面有许多洞的奶酪,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缘故它被叫做“通道山”。
  然而.食岩巨人不仅仅吃石头,他们也用石头来做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家具、帽子、鞋、工具,甚至布谷鸟钟。所以,当看到这个食岩巨人身后停着的一辆自行车完全是用以上所提到的石头制成的,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了。整个自行车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有踏脚的蒸气压路机,两个轮子犹如硕大的磨盘。
  第二个坐在篝火右边的动物是一个夜魔。他最多只有游荡之光两倍那么大,很像一条坐着的毛毛虫,浑身披着漆黑的毛皮。他说话时用两只玫瑰色的小手起劲地打着手势,在蓬乱的鬈发下大约是脸的地方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像月亮一样地发亮。
  各种形状和大小的夜魔在幻想国比比皆是,所以一下子很难判断这个夜魔是从近处还是远道而来的。不管怎么说他也在旅途之中,因为夜魔通常用的坐骑,一只大蝙幅,像一把合拢的雨伞裹在翅膀中倒悬在他身后的树枝上。
  过了一会儿,游荡之光才发现坐在篝火左边的第三个动物。它那么小,以至于从远处很难辨认。它属于小不点,是一个长得非常匀称的小家伙,穿着色彩绚烂的小西装,头上带着一顶红色的礼帽。
  关于这种小不点动物,游荡之光几乎一无所知。它只听说过一次这类生物把它们的城市建在树枝上,其房屋与房屋之间用小楼梯、小挂梯和滑梯相连接。但是,它们住在无边无沿的幻想国的另一端,它们住的地方比食岩巨人住的还要远得多得多。所以,使人感到更为奇怪的是,这个小不点身边的坐骑却是一只蜗牛。蜗牛停在小不点的身后,它那玫瑰红的壳上备着一个很小的闪闪发亮的银色鞍子。连系在它触角上的辔具和缰绳也像银线似地闪光。
  游荡之光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恰好这三种这么截然不同的生物能够和睦地在这儿聚在一起。因为一般来说,在幻想国中并不是所有种类的生物都能和睦相处的。经常有争斗与战争发生,有的生物中还会发生长达百年之久的家族械斗。
  除此之外,不仅有好的,正直的生物,而且还有强盗式的、凶恶残暴的生物。游荡之光本身所属的家族,其可靠性和可信性便是值得指责的。
  在对篝火旁的情景进行了一番观察之后,游荡之光才发现,坐在那儿的每一个生物或者是带了一面白旗,或者在其胸前横佩了一根白绶带。这就是说,他们都是信使或谈判的使者,这便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能够和睦相处了。
  他们究竟是否为了同样的目的而像游荡之光本人那样在赶路?
  由于树梢上咆哮的狂风而无法从远处听清他们的谈话。既然他们互相之间把对方敬为信使,那么他们或许也会认可游荡之光的信使身份而不去难为它。再说总得找人问路,深更半夜又是在树林子里,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游荡之光鼓起勇气,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摇动白色的小旗,颤颤巍巍地停在空中。
  食岩巨人的脸正好对着游荡之光,所以第一个发现了它。
  “今天夜里真热闹,“他用嘎嘎的声音说,“又来了一位。”
  “呼呼!一个游荡之光,”夜魔轻声地说,他那月亮般的眼睛发出了亮光,“幸会,幸会!”
  小不点站起身采,朝来人走了几步,嘤嘤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也是以信使的身份到这儿来的?”
  “是的。”游荡之光说。
  小不点摘下他的红色礼帽微微鞠了一躬,叽叽喳喳地说:“噢,那么您走近一点,请吧!我们也是信使,请您到我们的圈子里来吧。”
  他用帽子朝着篝火旁的空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非常感谢,”游荡之光说着,胆怯地走近了一点,“我就不客气了。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布鲁普。”
  “很荣幸,”小不点答道,“我叫于屈克。”
  夜魔坐着鞠了一躬。“我的名字是武许武苏尔。”
  “很高兴!”食岩巨人嘎嘎地说,“我是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三个动物望着游荡之光,它被看得很尴尬。游荡之光觉得这么直勾勾的被人盯着看很不舒服。
  “您不想坐一会儿吗?亲爱的布鲁普?”小不点说。
  “不了,”游荡之光回答说,“我有急事,只是想向您请教。您是否能告诉我,我朝哪儿走能到象牙塔。”
  “呼呼!”夜魔说,“您是想到童女皇那儿去?”
  “说得很对,”游荡之光说,“我要给她送去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一个什么信息呢?”食岩巨人嘎吱嘎吱地问。
  “嗯……”游荡之光换了一条腿,“……这是一个秘密的信息。”
  “我们三个的目的是与您一样的……呼呼!”夜魔武许武苏尔说道,“我们都是信使。”
  “有可能我们要送的是同一个信息,”小不点于屈克说。
  “坐下来说说!”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格格地咬着牙齿说。
  游荡之光在空地上坐了下来。
  “我的家乡,”它略微考虑了一下说,“离这儿很远——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中是否有人认识我的家乡。它叫泥泞沼泽。”
  “呼!”夜魔高兴地呼啸了一声,“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游荡之光微微地笑了笑。
  “是吗?”
  “就这些?”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嘎吱嘎吱地说,“您为什么要赶路呢,布鲁普?”
  “在我们泥泞沼泽,”游荡之光断断续续地往下说,“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就是说,仍在发生着……这件事难以描述……它是这么开始的:在我们国家的东面有一个湖……或者说曾经有过一个湖,这个湖叫沸腾蒸气湖。事情是这么开始的,有一天沸腾蒸气湖不见了……就这么没有了,你们能够理解吗?”
  “您是想说,”于屈克询问道,“它干涸了?”
  “不,”游荡之光回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那儿便是一个干涸了的湖。但是情况并非如此。在那儿,在原来有湖的地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这么什么也没有了,你们能够理解吗?”
  “一个洞?”食岩巨人咕噜咕噜地说。
  “不,也没有洞,……”游荡之光显得十分无奈,“一个洞也是一样东西。但是那儿是一片虚无。”
  另外三个信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呢……呼呼……这个虚无?”夜魔问。
  “这正是难以描述的地方,”游荡之光为难地说,“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就好比是……啊哈,找不到恰当的词。”
  小不点想起了什么:“看着那个地方,人的眼睛仿佛瞎了似的,对吗?”
  游荡之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这个表达很确切!”他叫道,“但是从哪儿……我是说,为什么……或者你们都知道……?”
  “停一下,”食岩巨人嘎吱嘎吱插话说,“这玩意儿是否就停留在一个地方?说呀?”
  “开始时是这样,”游荡之光说,“然后这个地方逐渐扩大。那个地区不断地少东西。生活在沸腾蒸气湖中的老铃蟾乌姆普夫和它的同类也突然无影无踪了。其他的居民开始逃跑。但是慢慢地,在沸腾蒸气湖的其他地方也开始了。起初只有很小的一点,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一个沼泽地里的鸟蛋那么小。可是,这个地方慢慢地扩大,如果有谁一不小心把脚伸进去,脚就没有了……或者是手没有了……不管什么掉进去都会没有的。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被涉及到的人只是突然地少了一样东西。有的人离虚无太近,就这么被吸进去了。这东西有一股不可抵御的吸引力,这地方变得越大,其吸引力就越强。我们中没有人能解释这件可怕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该怎么去阻止它。因为它不会自己消失,而是越来越扩散,所以便决定派一个信使去见童女皇,向她请教求援。我便是这个使者。”
  其他三个动物默默地望着前方。
  “呼呼!”过了一会儿可以听见夜魔的诉苦声,“我来的地方也是如此。我也是带着同一目的上路的……呼呼!”
  小不点把脸转向了游荡之光,“我们中的每一个,”他嘟嘟囔囔地说,“来自幻想国不同的国家。我们偶然在这儿相遇。但是每一个人都将给童女皇带去同一消息。”
  “这就是说。”食岩巨人呻吟道,“整个幻想国都面临着危险。”
  游荡之光吓坏了,它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那么,”它跳起来喊道,“我们连片刻也不容耽搁!”
  “我们反正是正要上路,”小不点说,“我们是因为豪勒森林里漆黑一团才休息的。现在,您在我们中间,布鲁普,您可以给我们照亮了。”
  “不可能!”游荡之光喊道,“很抱歉,我不能等一个骑蜗牛的人。”
  “但这是一个赛跑用的蜗牛啊!”小不点有点委屈地说。
  “再说……呼呼……”夜魔悄声地说,“不然的话,我们就不告诉你正确的方向!”
  “你们到底和谁说话?”食岩巨人嘎嘎地说。
  其实,游荡之光并没有听完其他信使最后所说的话便已经大步流星地从森林中跳走了。
  “那好吧,”小不点于屈克说,他把他的红色小礼帽往后脑勺推了推,“用一个游荡之光来照亮也许并不怎么合适。”
  说着他跳到了赛跑蜗牛的鞍上。
  夜魔用呼呼声唤来了他的蝙幅,说:“我觉得,我们每个人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作这次旅行也许更好。飞呀!”
  他忽地飞走了。
  食岩巨人熄灭了篝火,就这么用他的平手掌在火上拍打了几下。
  “我也觉得这样更好,”可以听到他在黑暗中嘎嘎地说,“这样我就不必留心是否压着了哪个小不点儿。”
  随后,可以听到他骑着巨大无比的石头自行车劈里啪啦地驶进森林。他不时闷声闷气地撞在大树上。可以听到他的唠叨声和咬牙齿的格格声。轰隆隆的声音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只留下小不点于屈克一个人。他拽住用银线做的缰绳说:“好吧,我们倒要来看看,谁先到达。吁,我的老太婆,吁!”他咂了咂舌头。
  随后,除了狂风在豪勒森林的树梢上呼啸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了。
  附近钟楼上的钟敲了九下。
  巴斯蒂安的思想很不情愿地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庆幸讲不完的故事与现实毫无关系。他不喜欢那种由一些非常平庸的人以很坏的情绪,爱发牢骚的口吻所讲述的有关日常生活中平凡琐事的书。这种事情他已经在现实中经历够了,为什么还要读这样的书?另外,他一旦发现人们是想以此来教育他的话,他就很厌恶。这一类书多多少少是想教育人的。
  巴斯蒂安喜欢那种情节紧张,有趣,可以让人梦想的书,那种由虚构的人物经历神话般历险并可以引起各种各样遐想的书。
  因为这是他所能做的——也许是他真正能做的唯一的事情:非常清楚地想象一件事情,以至于他仿佛听见了,看见了似的。当他讲述他自己编的故事时,他有时会忘记周围的一切,直到结束时才像如梦初醒一样。这本书正像他自己所编的那一类故事!读的时候他不仅是听到了大树干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以及树梢上狂风的呼啸声,而且还听见了四个滑稽的信使不同的说话声,他甚至还以为嗅到青茎和森林中泥土的气味。
  楼底下教室里现在马上就要上自然常识课了,主要是数花序和雄蕊。巴斯蒂安庆幸能够坐在这儿楼上的藏身之所看书。他觉得,这正是一本适合于他的书,一本真正适合于他的书!
  一星期后,夜魔第一个到达了目的地。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到达的,因为他是乘坐骑从空中飞来的。
  当他发现他的蝙幅已经飞翔在迷宫上空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夜空中的云朵看上去就像熔化成液体的金子。迷宫是地平线上一片广阔平原的名字。这平原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充满了迷人的香味、色彩异常美丽的大花园。在灌木、矮树篱、草地和开着最奇特、最罕见的花的花坛之间,布局十分艺术的大道小径有许多分岔,以至于整个花园成了一个大得难以想象的迷宫。当然,这个迷宫是供人玩赏享受用的,而不是为了真的让人陷入危险境地,或用于抵御进攻者的。它不适宜于这一目的,童女皇也不需要这一类的防卫措施。在整个大而无边的幻想国中她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进行自我防卫。这是有理由的,这个理由我们马上便会知道。
  当夜魔坐在他的蝙蝠上悄然无声地在花的迷宫上空飞翔时,他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动物。在丁香花和金链花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一群小麒麟在晚霞中嬉戏,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在一朵硕大的蓝色风铃草花下看到了闻名遐尔的凤凰鸟在它的巢穴里。然而他并不能十分肯定,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又不愿意再折回去查看。因为这时候在他的面前,在迷宫的中央已经显现出有着像仙女般白色的、闪烁发亮的象牙塔。这便是幻想国的心脏,童女皇的住所。
  “塔”这个字也许会使从未见过这个地方的人引起一种错误的联想,比如教堂的尖塔或者是城堡的塔楼。象牙塔有整整一座城市那么大。从远处看它犹如一个像蜗牛壳那样往里旋转的尖尖的、高高的山一样的锥体,其最高点耸入云端。直到来到近处才能看清,这个巨大的宝塔糖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塔楼、穹顶、屋顶、建筑物转角上的挑楼、平台、拱门、楼梯以及有栏杆的阳台所组成的。所有这些建筑都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套在一起的,是用幻想国内最最洁白的象牙制成的,每一个局部都雕得如此精致,可以把它视为最最精致的网络结构。
  在所有这些建筑中,住着童女星身边的宫臣、王公显贵们的男女仆人、占卜妇、星象家、巫医、小丑、信使、厨师、杂技演员、走钢丝的演员、说书人、传令官、园艺工人、守卫、裁缝、鞋匠和炼丹师。最上面,在巨塔最顶端的一个亭阁里住着童女皇。亭阁的形状犹如一朵玉兰花的蓓蕾。在有些夜晚,当缀满星星的夜空皓月当空的时候,用象牙雕成的花瓣便会全部展开,开成一朵美丽的花.花的中央坐着童女皇。
  小夜魔与他的蝙蝠降落在最底层的一个平台上,坐骑的牲日棚就在那儿。虽然已经有人报告了他的到来,因为有五个皇家饲养员在等候他。他们帮他下了坐骑,向他鞠躬,然后默默地把作为欢迎仪式的饮料递给他。武许武苏尔只是就着象牙杯微微地抿了一下,以示遵守礼仪,然后他把饮料递了回去。每一个饲养员同样也喝了一口,然后又鞠了一躬,把蝙蝠送到牲口棚内。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默默无声中进行的。
  当蝙蝠一来到为它准备的位子上,它既不吃也不喝,而是马上蜷成一团,头朝下倒悬在它的钩子上,精疲力竭地陷入了沉睡之中。夜魔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有点过分。饲养员让他休息,然后踮着脚尖离开了。
  在这个牲口棚里还有许多其他的坐骑:一头玫瑰红的和一头蓝色的大象;一只巨大无比的、长得像鸟一样的怪兽,其身体的前半部像一只老鹰,后半部像一只狮子;一匹长着白翅膀的马,它的名字曾经远扬幻想国之外,但是现在已经被人遗忘;几只会飞的狗,还有一些其他的蝙蝠,甚至还有蜻蜓和蝴蝶,这是特别小的骑士的坐骑。在别的牲口棚内还有其他的坐骑,它们不会飞但是会跑,会爬,会跳或者会游泳。每一个坐骑都有特别的饲养员来伺侯。
  在寻常的情况下,这儿应该可以听到一片嘈杂混乱的声音:吼叫声、嘎吱嘎吱声、鸣啭声、叽叽喳喳声、呱呱声和嘎嘎声。可是,这儿却一片寂静。
  夜魔仍然留在饲养员离他而去的地方,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有一种沮丧绝望的感觉。经过这么漫长的旅途之后,他也感到精疲力竭。连第一个到达这儿的事实也无法使他高兴起来。
  “哈啰,”他突然听到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不是朋友武许武苏尔吗?您终于来到了这儿,多好啊!”
  夜魔往四周看看,他月亮似的眼睛由于惊奇而发亮。在一个塔楼上,小不点于屈克漫不经心地倚在一个象牙的花盆旁挥着他的红色礼帽。
  “呼呼!”夜魔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又发出一声“呼呼!”他简直想不出更为合适的话来。
  “其他两位,”小不点说,“到现在还未到达。我是昨天早晨到这儿的。”
  “怎么……呼呼!……怎么会这样?”夜魔问。
  “是啊,”小不点说,他有点得意地笑了,“我对您说过我有一只赛跑用的蜗牛。”
  夜魔用他玫瑰红的小手挠了挠头上茂密的黑毛。
  “我得马上去见童女皇,”他哭丧着脸说。
  小不点沉思地望着他。
  “嗯,”他说,“是的,我昨天便已经让人去通报了。”
  “通报?”夜魔问,“不能马上去见她?”
  “我想恐怕不行,”小不点叽叽喳喳地说,“必须等很久。该怎么说呢……这儿有一大帮使者。”
  “呼呼……”夜魔呜咽道,“为什么呢?”
  “最好,”小不点嘤嘤地说,“您自已去看看。跟我来,亲爱的武许武苏尔,跟我来!”
  他们俩上了路。
  围绕着象牙塔螺旋形上升的主要街道越往上越窄。街上各种稀有罕见的生物熙熙攘镶。身材高大、裹着包头布的鹰嘴怪①,一点点小的地神,长着三个头的魔鬼,留胡子的山羊,发光闪亮的仙女,头上长角、足似山羊的森林之神,有着金色卷毛的女野人,闪烁发光的雪神以及无数其他的生物在街上上上下下。有的围成一堆,轻声交谈;有的默默地蹲在地上沮丧地望着前方。
  当武许武苏尔看到它们时,他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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