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找到自己睡觉的地方，就在艾欧蜜和北边的墙面
之间，木头的墙壁过分潮湿，也过分腐朽。她把晚
上当毯子的斗篷盖在身上，手指摸着藏起的第二颗
蛋，快乐地闭上了眼睛。那个王子和那条龙的画面
马上浮现，但这回她没有刻意不去想它。
她沉浸在幻想中，起床的铃声虽然早在意料之
中，她还是被吓了一跳。被吓到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孩子们由睡梦中惊醒是很平常的事。不管早餐有多
难吃，只要想到可以吃早餐，加上海纳斯夫妇没有
包容小孩迟到的耐心，所以大家动作都很快，甚至
快到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的斗篷全都叠好，摆放在
硬土地面上，根据早上点名的顺序，准确地摆在固
定的位置，干草也都堆到房间角落。孩子们排好队，
照着睡觉的顺序站好。这一切都在默默中完成，很
匆忙，就怕来不及。门口的羊皮掀到一边，海纳斯
夫妇走进宿舍，最后才赶到的孩子，冲到固定的位
置，害怕中彼此撞成一团。费莉西总是面带微笑，
她很美，更准确点说，是她曾经很美，但她现在还
以为自己很美，其实早就不了。她的个子很小，有
张鹅蛋脸，辫子在脖子后面盘成很复杂的发型，插
满镶了绿宝石的银发簪。她今天穿了粉红色的上衣，
上面绣着深粉红花纹，还有一串串玻璃珠子，裙子
的颜色比上衣要深些，绣花的颜色也更深一些，脖
子上有好大一圈的蕾丝花边，像是一圈波浪最后打
了个大结。
史隆的年纪比老婆大得多，说不定以前长了副
聪明面孔，也可能以前说过或做过什么聪明的事，
可是全都被时光湮灭了。
费莉西说：“早安，亲爱的孩子们。
”
史隆则微微点了一下头。
“早安，费莉西夫人、史隆老爷。
”孩子们齐声
说。
其中有个小孩因为正在咳嗽没能把整句话说完，
费莉西狠狠地皱起了眉头，那个孩子马上尽量忍住
咳嗽。
“又是个美好日子的清晨，你们又将在这一天
体会到你们大恩人的仁慈、慷慨和温情，我们的大
恩人，我们所有人的恩人，我们的领袖，他保护我
们，我们爱——”
“大利加城及周边地区之法官兼行政长官。
”孩
子们又齐声回应。这一次那个小孩又因为咳嗽没把
话说完，小孩站在萝碧后面，但她不敢回头去看到
底是谁。在费莉西那张内容丰富多变的违规清单上，
“对话”期间转身是“无礼行为”，视当时隋形而定，
要挨打一至六棍。萝碧觉得一直咳嗽的孩子好像是
艾欧蜜，但不确定。
“我们都一”费莉西继续说道。
“感恩。”孩子们把话接完。
“感谢我们敬爱的——”
“大利加城及周边地区之法官兼行政长官。我
们深爱大利加，那是世上唯一值得生和死的地方—
—”
尤其是死，住在这里已经成为真正的考验，若
想活下去，就必须日日增强运气和技巧。
咳嗽的声音再次打断了费莉西，这回萝碧确定
了，这个孩子正是艾欧蜜。
“要是没有他，你们就会——”费莉西不高兴
地继续说。
萝碧想起了爸爸妈妈。、要不是那个大利加城及
周边地区之法官兼行政长官，她的家人到现在还活
着，她会睡在自己家里温暖的毛毯下，早上醒来有
牛奶、面包和苹果以及一点点蜂蜜当早餐，有时甚
至还有一点乳酪。
“到处流浪，生活绝望，”大家齐声回答，“成
为一些坏家长的孩子。
”
过得快乐，肚子也饱饱，萝碧心想自己一定会
这样。还有艾欧蜜，还有所有父母死于苦难的孩子
们。在那个大利加城及周边地区之法官兼行政长官
到了这里、重新安排所有人的生活之前，在这样一
个长满了果树，有养鸡场、葡萄园，草原上都是牛
群和野花的地方，难得有人真正挨饿，就算在大雨
不停的年代，也就是到处都是烂泥的黑暗时代，这
里也没闹过饥荒。哪像现在，饥饿是每天的生活，
是正常，是固定的状态。每年夏天一车又一车的五
谷蔬果由乡间送进了大利加城，说不定他们在那里
用这些食物来铺地呢，因为他们根本吃不了那么多。
“或是更糟的，”费莉西继续说道。
这个时候所有的孩子都沉默了。
“成为自私父母的孩子，
”艾欧蜜的声音独自说
道，但又被咳嗽吞没了最后几个字。
萝碧屏住呼吸，现在轮到她一个人说了，“或自
私地保护精灵。
”她很快地接了话，希望今天这一切
都会很快地告一段落。然而她失望了，今天会拖得
很久，而且要讲究最小的细节。费莉西走到她面前，
笑容变得更温柔了。”
“一点也不错，”她开口说道，“你的父母很—
—”
“自私。
”萝碧喃喃地说，希望只谈不那么严重
的罪行，因为她父母居然会有护着一个精灵的想法，
实在太可怕了。
“大声点，宝贝，大声点。
”
“自——私。”萝碧清楚地说道。
“意思是说
?”
“他们守着财产。
”萝碧又想到了财产。妈妈的
苹果干，爸爸的鸭子，屋子后面的果园，爸妈天亮
之前就开始工作，到了夜晚才停工，结果是储藏室
里摆满了收成，还有菜园里一行行的包心菜，然后，
士兵就来了。
“一点也没错，我最亲爱的孩子们。
”费莉西解
释道，而史隆一直不停地点着头，
“这是一件很可怕，
很、可、怕的事，不和别人分享你自己的财产，只
守着自己的财产。
”
费莉西很不高兴地停了下来，萝碧的两眼盯在
费莉西的鞋子上，紫红色的天鹅绒用金色的线缝合，
缝线交会的地方缝着一颗小珍珠，低下头来很难不
看到费莉西的鞋子。有一回，萝碧竟然胆敢在和费
莉西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地下，当时的情形还深
深印记在她心里。
“这漂亮的鞋子不是我的。
”费莉西冷冷地咬牙
说道，“是因为我代表大利加城工作，这只是暂时借
穿在我这个微小而卑贱的人脚上。
”她一个字一个字
清清楚楚地解释着，好像正对着一群智障的孩子说
话。
费莉西叹了口气，看着这群孩子，萝碧也四下
看了看，这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全都光着脚，
穿着烂泥似的粗布衣服，头发又脏又乱，垂在又脏
又瘦的脸上。有一次，萝碧替艾欧蜜梳头，马上被
指责行为“古怪而不当”，两个人被罚多工作一个小
时，还不准吃晚餐。
艾欧蜜又开始咳嗽，费莉西难过地看着她，好
像为这不负责任的打断说话感到难过。
“你今天打断了我好几次，艾欧蜜。
”她温柔地说着，走到女孩面前。
艾欧蜜想忍住咳嗽却差点呛到。“不准吃早餐。
”
费莉西失望地叹了口气说道。
然后费莉西转过身来命令两个大一点的男孩，
法可和佛佩斯，可以分给每人一个苹果和一小把玉
米粒，艾欧蜜的那一份就由其他人分了。费莉西又
说等一下会陪着孩子们到草原收割最后一批干草，
捡些柴火。艾欧蜜勉强等到海纳斯夫妇走了，眼泪
才夺眶而出。孩子们全挤到外面，排成整齐的一行，
只有萝碧留在原处，还有蹲在宿合角落里哭泣的艾
欧蜜。
萝碧想到吞进肚子里的那颗蛋，就这一天来说，
她已经打败了饥饿。
她看着艾欧蜜既小又绝望、脸埋在两只小手里
的身影。
当其他人往外面走向阳光时，萝碧还留在阴影
里，从暗袋里把鹧鸪蛋拿出来，剥掉外面的泥土，
然后走到艾欧蜜身边，把蛋塞进她手里，“哭声不要
马上停下来，”她低声吩咐，“把蛋壳也吃掉，免得
被别人发现。
”
萝碧接着排进队伍里，等着分给她的苹果，她
拿到一个皮皱皱、有点烂烂的小苹果，玉米粒也比
平常少。可是她在吃早餐的时候听到艾欧蜜的哭声，
愈来愈成为开心的假哭。嗯，今天真的会是很棒的
一天。
第十七章
龙要精灵男孩约许把公主和豆子的故事从头讲
起，其实经过这么多年，龙早就该倒背如流了。公
主在洪水中失踪，到了豆田里，被坏心农夫的妻子
抚养长大，所以公主见到皇后的时候，并不知道皇
后是自己的母亲。就在这时候，约许停下来，让龙
有时间先哭个够，然后再继续说下去。公主以为自
己很穷，就对坏王子说，他的钱财就自己留着用吧。
到了这里又要停下来，等龙把铺满一地的粉红花瓣
洒满泪水。然后是快乐的母女相认，采豆姑娘和皇
后，也就是她的母亲，互相扑进对方的怀里，完。
一点声音也没有。
因为哭得太累，龙很快就睡着了，轻轻的鼾声
震动了花瓣和蝴蝶，规律得宛如一波波海浪。
“龙有一百五十六节脊椎，二十四对肋骨，四
个肺，两颗心，在悬雍垂和甲状腺之间有火腺，会
分泌醇糖转化酶，能将葡萄糖转换成酒精。只要有
任何情绪使龙的体温升高，酒精就会燃烧，大量的
火焰就会随着吐气喷出。新生的小龙不会控制喷火，
如果饮用泡有蛋白色乌头、紫色毛地黄和山金车鲜
花的水可以减弱喷火。但这种泡花的饮料必须稀释，
否则有中毒致命之虞，更重要的是，只要吸入..”
这一段有关“吸入”什么会使龙熄火的文字被
霉菌吃掉了，在打开羊皮纸的时候，完全消失了。
不过看起来不是什么重要的资料，他的龙从来没喷
过什么火，最多只有一点小火星，也许不是所有的
龙都会喷火，总是有例外吧。
“如果吸入胡椒薄荷，口气会大有改善。
”
他能在哪里种胡椒薄荷呢
?种一畦还是两畦地
?
也许要种上三畦才够。
“龙的灵魂也是纯火，”书上继续写道，“龙的
勇气举世无双，慷慨无可匹敌，知识浩瀚如海，智
慧可与天齐，唯一能与心智相提并论的，只有他们
对自由与飞翔无边无际的热爱。
”
约许非常纳闷地再看看书名，没错啊，这书讲
的是龙。但在他看来，连一点风都怕得很的龙，实
在不像书上说的具有举世无双的勇气。至于“浩瀚
如海的知识”
?似乎和为了傻兮兮童话里失踪的公主
而哭到睡着实在格格不入；更别提连自己的名字都
忘了。
果然所有的事物都有例外。
“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龙——壮丽。
”
唉，世上一切都是见仁见智，这本书的作者大
概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或者热爱聆听龙族发牢骚、
怨天尤人。要不然就是这本龙理论里提到的是除了
这条龙之外的所有的龙。
说不定图书馆里还有其他谈龙的书，全被这条
龙给销毁了。可能因为怕自己和别的龙比较会相形
失色。说不定当他还是个小孩、小兽、刚出生不久
的时候，其他小龙欺负过他，取笑他喜欢看失踪公
主的故事，在火山口摆放花圈，或在闪电和云层间
玩捉迷藏。
约许的心软了下来，在一个都是壮丽天才的世
界里，自己却很无趣、教人受不了又愚蠢，处境一
定很艰难。
第二页不像第一页那么容易打开，好几个地方
的字迹都很模糊、看不清楚。
“所有的龙走到生命尽头，都会生下一颗蛋。
”
卢立第三王朝的文字不是约许的强项，他把这
一页重读了三遍才确定，所有的龙在去世之前都会
生下一颗蛋。可是，龙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
?他的这
条龙呢?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定他是公的。
“像某些海鱼一样，龙生下来是公的，后来变
成母亲。
”
真有意思，可是书上没有写出那种海鱼的学名
或俗称，以一本书来说，还真是编辑得很粗疏呢。
“孵蛋期长达十三年三个月又八天，或九天。
”
孵蛋要花十三年加上三个月又八天半
?“孵蛋期
间，龙失去了火、勇气和想要飞翔的欲望，一切都
淹没在一种突发性的欲望当中，只想要有个温暖的
地方可以安静地守着。
“龙所拥有的知识将变成一个空洞，将一切吞
噬，首先是数学，然后是地理、天文学、星象学、
预言学、历史、生物学以及抓蝴蝶的艺术，一切都
被那个大洞吞噬掉。接下来丧失的是文法，龙会说
一些语意不明的句子，思路也变得像脑残的人。到
了最后的十三年会忘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最重要
的知识，因为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他的灵魂，龙更是
如此，他们都是在力量最强的时候选取自己的名字，
除非那个名字是养育他们长大的人所取的。
”
约许用力吞了口口水，觉得就好像突然掉进了
冰窖般。
“孵蛋需要相当大的热量，以前龙多得遍地都
是，就像我们现在的马蝇和蚱蜢。在孵蛋的时候，
会找另外一条龙来跟他说故事，说的都是些多愁善
感和感情丰富的故事，因为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提升
体温，才能好好孵蛋。正在孵蛋的龙所找来的朋友，
除了用失踪的孩子或是被绑架的公主之类的故事，
来让孵蛋的龙分心和提高热量外，还有一个重要的
任务——养育小龙。因为老龙在小龙孵化后，只能
再活几个小时，要用这段时间来作最后的飞行，感
受风在翅膀上的力量，接着离开那里，这样刚生出
来的小龙就不会目睹母亲的死亡。
”
死亡?他的龙就要死了
?约许的心宛如挨了一刀。
“因为这个原因，孵蛋的龙特别无聊，很会折
腾人，也很无趣，而且教人受不了。这也是对他小
婴儿未来师父最好的耐心考验，因为将来全靠他爱
护那条小龙，更重要的，要教小龙飞行，只有学会
飞行之后，新生的龙才算长大。
”
龙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一直把约许蒙在
鼓里?
毫无疑问地，龙把所有关于龙的书给毁了，这
样就不会让他发现真相。
“正在孵蛋的龙什么都怕。
”
是因为害怕才把他蒙在鼓里吗
?怕被抛弃
?怕精
灵会丢掉他宝贵的蛋
?
“但是现在龙都消失了，龙愈来愈难找到安静
的地方，既有东西可吃，又不需移动，甚至连最短
距离的飞行也用不到，否则蛋会冷掉，会死掉。龙
也需要听故事提升足够的体温来孵蛋，但是，就算
龙找到了这一切，也还需要有人认养他的小孤儿，
所以龙才会愈来愈少，将来只会更少。孵蛋的龙知
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条件，因为养
育小龙是很可怕的..
(霉烂了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
样的苦工，而且因为..”
而且因为什么
?上面的文字全都烂光了。
约许的胃因为害怕和难过而抽筋了，此外还感
到内疚，他应该对龙再好一点的。不错，那条龙很
蠢，很累人，很霸道而且教人受不了，可那都是因
为他正在孵蛋啊
!
多可怕又漫长的孵蛋期，既久又疲累，伤了精
神，损了心智，毁了勇气，是龙一生最后的任务，
然后死亡就会降临。
死亡。
小精灵丢下那卷羊皮纸，纸张塞塞搴率地掉在
地上，他没时间再做别的事了
!一阵可怕的撞击声响
起，洞穴的墙壁都抖动了。
紧接着是很奇怪的、再三重复的塞率声音，就
像羊皮纸掉在地上，声音更大也更深沉，好像巨大
的翅膀在空中扇动。
最后一声可怕的尖叫，震碎了半数以上窗框上
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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