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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交汇在遥远行星

王小立(当代)
《你我交汇在遥远行星》
“如果你是这样希望的。那么,跟我来吧。”
故事的最后,少年将手伸向少女。指尖被光模糊了边缘。
(1)
有那么一颗星球。
名字的发音近似于单字的“瓦”。它位于宇宙某个河外星系的一角。据说是用的高级望远镜也无法从地球窥探到的遥远与渺小。自然也不会有地球人知道,那上面座落着被誉为“宇宙顶尖”的星际能力交流中心——帕拉间拉学院。
当然。“不知道”的前提是,他们并没有成为这间学院里的学生。
“上课的时候不要睡觉。”伴随着呵斥声,粉笔头笔直砸向趴在桌上的女生脑袋。
“……”没有反应。
“颜荫!!”这次换成了叫名字。
课桌上的人型小山动了动,一蓬乱发下终于露出了小半张脸。“……唔?”被唤作颜荫的女生稀里糊涂地应着,一边朦胧着眼睛挠了挠头,原本就乱的头发于是直接进化成稻草形态。
“‘唔’‘唔’,‘唔’你个鬼咧。上课时间给我睡觉!”眼前的老师戴着一副褐框眼镜,头发盘成了髻高高挂在后脑勺,一身灰黑色的职业套裙装,正被她训话间的手舞足蹈拉扯出一道道皱褶,“‘能力者的自我修养’这门课是很重要的知不知道?”
包括语气,怎么看也是地球上典型的严厉教师形象,但其实却是……
发愣间就被身后的硬物打上脑袋,正中先前被粉笔袭击的部位。女生龇牙咧嘴扭过头,想也不想地,就把目光锁定上了坐在自己身后第三排的男生。
一头半遮住两边耳朵和整片额头的黑发,一身没有任何图案点缀的白色T恤。即使坐在离自己并不算近的人群里,依旧分明得极好辨认。
“……章壹?!”捂着头低吼过去。然后就看到对方嘴角勾出一抹无辜的笑,伸出手指了指女生的脚下。那里躺着刚刚和自己脑袋亲密接触的什么物件,捡起来才发现,是用特殊材质做成的眼镜。外面包着的纸条上写着几行字:“你还是带着它上课吧。没那么容易睡着。”
“……还以为是什么咧。原来是‘分解镜’啊。”
暗暗在心底“切~”了一声,颜荫将眼镜架上了自己的鼻梁。光透过眼前两片古怪材质的镜片反射进瞳孔,原本规矩规矩的教室瞬间化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如果仔细观察,就会看见一些灰橙色的微粒浮动在空气中,带着略微粗糙的质感。是用人类语言无法描述的诡异。
当然,无法用人类语言描述的,并不只是环境。看上讲台,先前朝自己吼叫的那个“地球上典型的人类教师”形象,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只约摸两米高的饭勺状物体,勺端中央的几条裂缝一开一合。用人类的逻辑,或许可以将它们勉强理解做眼睛,或是……嘴?
唔。所谓的真面目。
这颗毫不起眼的星球,之所以会成为建立“星际能力交流中心”的首选,据说就是因为它所自带的,能够让所有异星生物产生“这里和故乡一样”的强大磁场——简单地说,就是有着能够让“饭勺星人”把这里的生物全都看成饭勺、让“异型星人”把这里当成第二个恐怖片现场、或者让“螃蟹星人”在这里依旧能够“举目望去皆横行”……的神奇效用。(*因各星球本名过于复杂,故以简化称呼,不含星球歧视)
因为自带着这般永远让你宾至如归的磁场,所以在学院建成之后,就吸引了各大星球的莘莘学子前来求学。而伴随着学生流量的日益增长,是学院水涨船高的规模与名气。以至于到了现在,除了按常规的模式录取学生,学院还会在一部分依旧自我封闭的边缘星球上,收纳其中一些“虽然愚昧,但有潜力”的学生进行无偿培育。美其名曰为——扩大星际间能力交流。
而毫无意外,诚如各大科幻小说中所描述的那般,“自我封闭的边缘星球”成员里,包括了地球。
在“只有特招才能就读”这么个大前提下,地球的学生在这里可说是凤毛麟角,即使是眼下这么个足有百人的庞大班级里,数来数去的成员也就不过两个而已。
这样想着,女生再次转头望向身后,目光越过一片花花绿绿的家庭用品或是飞禽海鲜,最后停留的位置,名叫章壹的男生依旧带着先前的一脸无辜朝自己微笑着,身影被四周混沌的气场模糊了轮廓,却依旧黑白分明得显眼。
一百人里面仅有的两个。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一些什么的小心思还没来得及聚拢成形,就被饭勺老师再度响起的怒吼冲破成一片稀里哗啦。“……老是上课走神,怪不得学到现在还是一点能力都没有!”
原本浮于空中的灰橙色微粒,被声音带动的气流冲开向两边。话语间用重音标出的“能力”二字,被顺畅无阻推到了自己面前,女生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又是“能力”。
和需要同时掌握数学、语文、英语等科目的地球学校不同,在这间帕拉间拉学院里,学生们唯一需要掌握的,就只有所谓的“能力”。而这些依照各人体质不同而有所区分的“个人能力”,本质就和地球上需要的学习成绩一样,是足以被周围同学和老师用来评判自己价值的存在。
据说只要是被学校录取或是选中的生物,无论来自哪里,都能够在这里被发掘出至少一种专属于自己的“能力”。发掘所需的时间,若以地球历来计算,大约是三天到两个星期不等。而像是颜荫这样,在学校呆了将近一个月也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的学生,能做的也就只有蹲在“校内差生榜”前十甲的位置上画圈圈。
一言不发,女生取下了专用于分解星球磁场的“分解镜”。眼前的饭勺转变成人类形态的同时,周围也在瞬间被还原成记忆中学校的模样。没有改变的,除了身后的男生,就只有那把依旧于空气中流动的尖厉:“什么都不会,还不好好听课!也不知道学校怎么会从那个偏远星球上看中你。”
“又不是靠听课就能找到自己的能力……”类似的反驳在心头绕了几个弯,最后还是在唇边被咽了回去。
——又不是靠听课就能得到[能力]的。又不是靠课堂不睡觉就能得到[能力]的。又不是靠自己的意愿就能得到[能力]的。
——我根本……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得到所谓的[能力]啊。
先前被自己吞下的话消化进了胃,溶解升腾出酸酸的感觉。又过了一会儿,女生重新瘫倒回桌子上,把脸深深埋进自己交叉的臂弯。
“颜荫!”讲台上的声音再次提高了数个分贝“你给我到后面罚站!!”
(2)
一个月的时光说长不长,效力却不下蒸腾于澡房间的水汽,足以将大脑里原本透亮的某个位置蒙上薄薄的雾,倒映在那上面的什么呈现出一片暗哑朦胧,却也懒得动手将它们擦拭回曾经的明晰。
……当初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答应这个位于遥远星球上的学校的邀请呢?
原因一下子浮现不上来,女生也就懒得多想。罚站了将近四分之三节的课,好不容易熬到饭勺老师宣布下课的这一刻,首要任务自然是去找个有“治愈能力”的同学,来帮自己缓解一下全身的酸痛——在这样一节平均为5个小时的课上罚站,想来即使说是体罚也毫不为过吧。
“宇宙人又怎样?长得像饭勺又怎样?老师都是一个德行!”——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一边朝自己的座位走去。路过叫章壹的男生身边,直接把先前的“分解镜”递了回去。
“不打算继续用么?”接过眼镜,男生顺手戴回自己的脸,向四周环望了片刻又低头摘了下来:“看看真实的环境,比较不会有想睡觉的冲动吧。”
“……你还不如借我‘分解耳塞’呢。比起看原本的环境,我比较宁愿听原本的语言。”朝男生耸耸肩,颜荫摆出一副“无所谓啦”的嘴脸。“反正听不懂的话,也乐得轻松”。
“呵。”朝女生笑了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点到即止。“等会的‘那个课’又打算逃么?”过了一会儿问。
“啊对哦——”经对方提醒才意识到接下来要上的课。女生脸上于是流露出一阵厌恶。“这么快又到‘那个课’了啊……”
所谓的“那个课”,又可以称作“能力演示课”。顾名思义,就是通过让学生们自由表演自身的“能力”,从而达到交流目的所特别设置的科目。
爱出风头这种特性,显然并不只是地球人的专利。像这种能够让自己理直气壮在大家面前摆显的课,自然是深受各方学生所欢迎。久而久之,开课的频率也由原本的一星期一节上涨到了一星期三节。
毕竟听到别人朝自己发出的赞叹声,总归是一件让人心情舒畅的事情。当然,不能忽略的前提条件是——至少得有自己的能力。
“——就算没能力也没关系啊。”章壹的声音插进来。“今天的课应该不会轮到你表演……上两次的都逃了,这次就别再逃了吧。”
尽管满心浮动的都是诸如“有什么好看的”、“浪费时间”、“越看越心烦”的吐槽。但是对上男生的脸,它们就像是被热水过滤了的冰碴子,无法于空气中继续展现出原本的面貌。并不是喜欢或是畏惧这样直观的感情,而是比这些更缥缈更无厘头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的……熟悉?可明明才认识一个月而已不是么?
咬了咬唇,女生低头“嗯”了过去。
“没睡好么?昨天。”面前的女生一副恍惚的样子,章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啊?嗯……还好。”回过神来。
“别太拼命了。不是不睡觉地练习就能得到能力的。”依旧是先前淡淡的笑容。却说出让颜荫吃惊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朝章壹瞪大了眼睛。又不是在同一个宿舍,怎么会知道自己晚上在干什么?而且,据自己所知,对方的能力应该也不是什么“千里眼”或是“透视大脑”吧?
“猜的啊。看你这个样子。”做出上下打量的姿态。“毕竟我刚来的时候,也曾为了找到自己能力而发奋过几个通宵的。”
“……都三年前的事还记得那么清楚。”想起对方在这间学院呆的时间,颜荫有气无力摆摆手。“何况你也不过是一个星期左右就找到了吧?”——潜台词是:“别来和一个月还没找到能力的我比”。
“其实……或许你的体内已经有了能力吧。”男生一脸正经。“只是这种能力太内敛,所以还没被自己发现?”
在这个星球上,因为体质和生活习性的五花八门,每个学生所拥有的能力也各有不同。像是攻击类或是元素操纵类的,通常都能够在拥有的第一刻就为本人发觉而得以使用。而一些偏向辅助或是制造类的,因为性质内敛,所以即使拥有了,也可能需要通过一些特别的契机,才会被自己所查觉。
只是……如果一直没有查觉到的话,那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无所谓啦。”抛下这句话,女生一瘸一拐地朝座位走去。“……你不用安慰我的。”
——我所付出,却并没有收到回报的努力,根本就不想被你知道。
坐回座位的同时,感受到膝盖因过劳而抽搐出的酸痛,颜荫侧过脸朝拥有“治愈能力”的同学座位看去,那里被一堆人围着,坐在人群中间的女生,正在将带着柔光的手放在面前某个人的肘部,看不清楚具体的伤势。但对方从痛苦到舒畅的表情,却像是电影里的蒙太奇效果般,缓慢而又清晰地在自己眼前铺开。背景乐是自四周响起的啧啧赞叹。
毕竟拥有像是“治愈”这样有用能力的人,在班级里总是很受欢迎的,也未必会有这个闲功夫,浪费精力给这个连能力都没有的自己缓解肌肉痛吧。默默揉了揉膝盖,女生放弃了找对方帮忙的打算。
……当初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答应这个位于遥远星球上的学校的邀请呢?
即使一时想不起更深层次的原因。但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想得到能力吧。
想得到与众不同的,能证明自己的,能力。
(3)
本着“能力交流”的课堂主题,能力演示课的讲师通常也是由当天负责表演的学生担当。一堂课的时间,按学生名单上的顺序轮流下来,大约可以看到十来个同学的表演。但有时候也会遇到特别爱出风头的同学,因为霸着讲台不肯下来而导致整节课只能轮上八、九个的情况。
譬如现在。
不耐烦地看上讲台。扎着马尾的女生正一脸得意地发表着长篇大论。虽然不大清楚她来自哪个星球,但因为此人平时总是一幅“依能力看人”的势力模样,班里的百来号人里,颜荫对她也算有些印象——地球语发音为“古伽”的名字,分解镜下形似水母的真面目,还有,“能够将毛发任意转变为攻击武器”的能力。(水母还有毛发?)
“……总之呢。我发现如果保持这种姿势,似乎能将毛发变得更加锋利。”摆出“猴子拜月”的古怪POSE,叫做古伽的女生口沫横飞,丝毫没有下台的打算。
据说在这间学院里,除了能够找到自身能力外,也有机会从其他同学的身上学到对方的能力。不清楚具体的方法,但以颜荫上课的经验而看,至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单单靠看对方的表演或是听对方讲理论就能够学会的——事实上,所谓的能力交流课,除了给大家提供一个出风头的平台外,对于学习能力几乎没有任何帮助。
“关我屁事啊……”眼看着已经耗掉了大半节的课,女生掰起手指算一算,发现之后至少还得有两个同学才能轮到身后的男生,终于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出来。
并没有告诉对方,但颜荫自己清楚。在先前答应“不逃课”的理由底下,除了那很大一部分今天不用轮到自己外,还有那么一点点——虽然是那么一点点但确实存在着的,“印象中今天似乎会轮到章壹表演……”的原因。
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对方拥有怎样的能力,可是为什么呢?就是觉得……只是看看也蛮开心的。
或许老天也感应到自己这份无厘头的情感。没多久后,讲台上的女生终于甘愿回归进了群众。而接下来的,来自“吉狐星”名为“冥灸”的男生,有着相当低调冷漠的性格,印象中对于这样的表演从来只是应付了事,女生于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但即使摆出敷衍的姿态,眼前男生的强大依旧展现得淋漓尽致——是被称为“体外自燃”的能力。但相比于火,眼前挥发出的物质,色泽更要趋向刺眼的亮白。无需碰触,仅仅依靠空气中爆裂开的“噼啪”声响,就能感受到其蕴涵着怎样强大的攻击力。此时它们被男生稳稳限制在自己的身躯周围,在一定的安全范围内,张扬出公狮鬃毛般的跋扈气势,
两三分钟的炫目后,光亮开始收拢,对方的轮廓于是一点点显露出来。金棕色的乱发,深栗色的皮肤,目测接近2米的身材,冰蓝色的瞳孔里反射着锐利的光。是即使不用“分解镜”窥探,而仅凭着眼前的人类形象,也能感觉到的强大。
“很危险的能力。没有足够掌控力的话……很容易伤到自己。”明知班里懂这种能力的只有自己一个,但想了想,男生还是抛下这样一句结论才走下讲台。路过之处,即使是神经大条如颜荫,也能清晰感觉到一些女性生物所动漾出的粉色小宇宙。
“强大”永远是最具魅惑力的华美大衣,厚度甚至足够掩盖性格长相出生地的差异。而即使范围扩大到整个浩瀚星河,弱者也永远不会侥幸地风光起来吧。
得出结论的下一秒,就被身边女生一声清脆的“哎呀”,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出声的女生叫麻尼,是颜荫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此时她正站在身边不远的走道上,面朝不小心被自己撞到的冥灸,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会熟识是因为对方曾和自己一样,久久没有发掘到能力。简单地说,就是“差生间的惺惺相惜”。这样的缘由听着似乎有些猥琐,但在一段时间的相处后,颜荫却是真心地,将单纯天真的麻尼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所以上个星期,在对方终于找到自己的能力时,比起内心因为落单而产生的忧虑,女生更多的,却是因对方的成功而由衷开心起来,
“不,不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道着歉。或许是和冥灸来自同一个星球的缘故,她拥有着和男生一样冰蓝色的瞳孔。可惜眼神下却丝毫不具备对方冷静漠然的气势。甚至,用慌张形容也不为过。
“我我我,正好轮到我上台……”虽然不是结巴,但天生容易紧张的性格使然,一句简单的解释,也被麻尼说得磕磕绊绊。“有有有点急,所以……”
然后就被对方一声冷漠的“唔”,覆盖了接下来的说辞。冥灸侧一侧身,面无表情地丢下女生走回座位。完全不顾“来自同一个星球”的情面,连朝对方脸上看一眼的精力都懒得给予。
明明是很过份的做法。但除了颜荫,对方的举动也并没有遭到更多人的怪责。“强大的能力”像是足以抵消一切非议的利器,它精亮的刃面引导着舆论的方向,身后女生尴尬的表情倒映在上面,一些声音于是自四面八方地涌向她的身边。
“喂,慢吞吞的干吗啦。快点上台吧。”
“笨手笨脚的,看了就心烦。”
“别浪费我们时间啦。”
膝盖处的酸涨,像溶进血液的毒,它们从腿部蔓延至全身。颜荫只好揪紧双手,来抑制某个部位突如其来的抽痛。
(4)
虽然早在几天前就见识过麻尼的能力,但换成了台上到台下的距离,还是又被小小地震撼了一回。
毕竟都是来自的相同星球。除了长相上的相似,就连能力,麻尼也和冥灸有着惊人的雷同——同样刺眼耀目的白光,同样爆裂于空气的声响,同样溢满攻击性的强大。区别只在于眼下的白光,并非弥漫于能力者的整个身躯,而是以乒乓球的大小形状,浮动在女生平摊开的两边手掌上,数一数,这样的光球大约有七八个在空气中发出蠢蠢欲动的“噼啪”声。
“……一点也不比那个冷漠男差嘛。”虽然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能力,但因为先前的刺激,眼下看到朋友的杰出表现,颜荫心底还是莫名地透出了些小得意。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后,却迎上章壹一脸担忧的表情。
担忧?
连“为什么”的前缀都没来得及加上,女生就被对方朝自己喊出的一句“小心!”,覆盖了整片大脑的思考。而紧接着的,是四周被白光所吞噬的炫目。什么声音自某个端点涌来,由远及近,最终在耳边爆裂出“咣——”的巨响,
不需一秒的间隔,真相已在脑中呼之欲出:好友的表演出了纰漏——能力的形态并非麻尼和冥灸间唯一的区别。更致命的不同,是她并不熟练的操控和容易紧张的性格。
睁大眼睛看向自己身前的人影——略带硬朗的肩线,延着下来的是修长的手臂线条。它们随着眼前逐渐黯淡的亮度,一点点被描绘进女生的眼睛,最终转化成喉间的惊骇:
“——章壹!”
“好大声。”摁着一边耳朵,眼前被光球击中的男生转过身来。一贯淡定自如的表情下,白色的T恤一尘不染。
“呼。”松下一口气,颜荫于是想起男生拥有的能力。“差点忘了,你是……”
“……伤害无效化。”
略微低沉的声音接过了话,然后男生朝四周环顾了一圈——“那么,接下来该上台的我,就当表演完了吧?”最后这么说。
(5)
是被誉为“接近完美”的防御能力。
所谓的伤害无效化。也可以看作是在危险来临时,能力者本身所自动开启的一种“防护罩”。而这种保护屏障一旦打开,除非持有者自愿关闭,否则再强大的外界进攻,基本也很难使对方受到伤害。硬要说弱点的话,或许就是这种模式下所能遮蔽的,仅限于能力者本人——所以一旦要去保护谁的话,能做的就只有把自己当成盾牌,替对方挡下攻击而已。
“颜荫?”麻尼的脸映进视线,小而翘的下巴和鼻子,冰蓝色的眸子带着湿漉漉的质感,一眼看去,像是惹人脸爱什么小动物。
“嗯?”回过神后应道。此时她们刚结束了一天的学校课程,从教室转战至操场角落的矮树旁。星球磁场的伟大作用下,颜荫甚至可以看到天边水红色的夕阳。按地球时间换算,应该正值黄昏吧。
也是两人间惯例的“秘密特训”时段。
尽管说是惯例,但要说持续的时间,其实只有一个星期不到。“特训”针对的对象也不过只是麻尼一个——自从她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为了能更好的掌握,总会在放学后拉上颜荫来看自己练习。据说是为了克服自己的“人前紧张症”——但从今天课堂的表现来看,显然用处不大。
“对不起呀,今天差点伤到你~”只有颜荫一个人的场合下,麻尼说话流畅犹如正常人。“不过还好有章壹英雄救美哪~!”
从外星人嘴里听见“英雄救美”四个字,一时没有准备,颜荫“啊哈~”出了声。但很快她想起男生先前的那句“就当表演完了吧。”——“哈~”后的那个[~],就略微急促地在空气中形成凝结的姿态。
明明前一秒是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了自己,下一刻却又迅速将这份关心撇到了“表演”的头上。总是那么轻易就对周围的人摆出温柔和善的姿态,但内心的深处,其实……并没有在意过任何人吧。
颜荫想起一个月前,章壹以学校邀请人的身份,对当时躺在病床上的自己伸出手时所流露的微笑。当时的她,曾天真的以为那是男生发自内心的温暖,直到在学校过了一个月后,才知道那不过是对方的“习惯”。
像是从天文镜里看到的星星,明明就是身处于光年之外的遥远,却又给人可以轻易触碰的错觉……是这样的人吧。
“唉~真是很羡慕你和章壹~!”并不知道颜荫心底的想法,麻尼摆出一脸的向往。“可以和同星球的人关系那么亲密……真好~”
“……呃?”有些愕然地应回去。直到回忆起先前课上冥灸对麻尼的态度,女生才稍微反应过来——也难怪会说“羡慕”,毕竟比起自己,对方遭遇的可是“老乡”赤裸裸的无视。
“切~那种高傲的人,当他不存在就好啦。”撇了撇嘴角,真心地建议过去。
“颜荫有没有喜欢的人?”
“……什么?”挠挠头,心下想着不愧是外星人,话题跳跃的程度果然不是地球人能跟进的。
“我有哦。”
“……啊?”
“所以……我一定要变强!”还未等颜荫问出“是谁?”,麻妮又自顾自插进了下一句话。
“……如果我变强了,那他就会接受我了吧。”
这样说着,同时将左手摊开进空气。数道白色的光从掌心的中央缓缓挤进眼前的空气,随着边缘越发的清晰,最终凝聚成为数个大小不一的球形。相比起先前教室里的波动,这次包裹于它们周围的气场,明显是要稳定得多。
“其实你已经算满强了。”颜荫实话实说。“……虽然只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我容易紧张嘛。”小外星人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尤其是一想到要表演给那个人看到~就……”
“哦?那个人……是我们班的?”难免觉得好奇起来。
直截了当地“嗯”了一声,下一秒又将八卦的重点拉回到颜荫的身上。“那你现在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嘛~”
“……呃”想了一想,摇了摇头。“不知道”
(6)
所谓的“喜欢”,究竟应该怎样定义?
在“现在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的问题被推到自己的面前时,有那么一个瞬间,大脑里确实是浮现出了章壹的脸。
眉目俊秀的。身材高挑的。将自己接来这里的。和自己来自同一个星球的。前辈一般关照着自己的——是带着这些头衔闪亮登场的少年,似乎随手一拣也是一个“值得被喜欢”的前缀。
但答案却是一个模糊的“不知道”。
其实并不是没有喜欢过别人。颜荫想起自己刚上初中的时光,就曾经偷偷地暗恋过哥哥的同学。对方的长相和名字,早已被光阴洗涤成灰白的模糊,只记得当时的男生有着一幅和同龄人不同的忧伤神情。即使是和别的男生一起玩耍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真正展露过笑颜。
而唯一的一次。唯一一次看到了他的笑,源于自己某天将一幅自己画的,想象他笑起来的模样的素描送给对方的那刻——会这样做的原因已无从考究,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当时男生朝自己牵动开的嘴角,眸子深处涌动出亮晶晶的光。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欣喜表情。
尽管还只是十二三岁的青涩,但的确是想到了“一片晕眩”这么个形容词。犹如被暴雨席卷过的河面,不过一个瞬间,心底覆盖过巨大的涟漪。原本存在于那儿的巧克力或是游戏机,都在某一刻被淹没得不见踪影。
可惜没过多久,男生就再没出现于自己的眼前。问过哥哥,也只换得一句他家里好像出了些事的解释。没有更多的什么,他就这么突兀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唯一保留下来的,就只有女生心中对于当时喜欢上一个人的惊艳与留恋。而这种确凿无疑的感觉,在这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斜靠在单人宿舍的床上,颜荫将手伸出在面前摸索着练习。周围的空气如常般的平静,丝毫没有因女生此刻的屏息凝神而产生波动。月光自窗缝漏进几滴,被揉进屋内整片的黑暗,暧昧而又绝望。
(1)
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犹如潮涌。它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被推至自己的面前,听不清的呢喃终于在耳膜边放大成清晰的悲哭。
“……为什么,死去的是颜豪呢?”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和语调。
睁开眼。白晃晃的阳光从窗外刺进自己的瞳孔,女生条件反射地将手覆盖上眼皮。皮肤与皮肤接触的面积,感觉到一小片冰冷的濡湿。
是梦?
(2)
拥有宇宙顶尖头衔的帕拉斯拉学院,奉行的是典型的易入难出制。
相比起“有培育价值就OK”的入学条件,毕业所需要的,却是除了找到自己能力这一大前提外,还得满足——学到至少一个人的能力,以及让对方也学到自己能力的条件。所以尽管大部分学生,都在入学没多久就拥有了自己的能力。但因为不知道如何学到别人的能力,又或是让对方也学到自己的能力,只好不得已继续在校园里苦苦奋斗。
不需要所谓的测验和考试,也没有固定的时间限制,据说只要满足这三个条件就能立即毕业——当然,换句话说,如果一直满足不了的话,在这间学院呆到一脸皱纹的年龄,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能呆到三年那么久……也很少见了吧。”下课间的无所事事,颜荫朝章壹提出疑问。“老师不是说,一般一年半就可以毕业了么?”
“没办法。”面前的男生摆出一脸难过,语气却是一贯的稀松“……我没本事啊,所以学不会别人的能力啊。”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学到后两者的方法,即使上了那么多节的理论课,老师依旧守口如瓶,理由是“这不是单纯靠理论说明就能达到,而是要你们自己摸索才可以”的不知所谓。加上“当时满足条件,当时就能回家”的毕业制度,所以也没什么机会从前辈口中套出其中的窍门。久而久之,所谓的方法,也就成了大部分人心中迷一样的存在。
“可是……”始终有些不死心。“你都呆三年了诶,还没找到方法吗?”
“昨天晚上又没睡好?看你一脸憔悴的。”若无其事地,男生转移了话题。
“……唔。”含糊应过去,回想起早上的梦,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对方。“我今天早上梦见妈妈了……”
章壹挑起一边眉毛,示意女生的继续。
“梦里我妈……”顿了顿。“对我说了‘那句话’……”
“……就是你被我接到这里之前,听到的‘那句话’?”接过女生的话。然后未等对方的回应,男生抬起手臂摸摸她的头。“别想了。”
手心在自己头顶覆盖上温暖而干燥的触感。颜荫抬眼看过去,依旧是一贯淡淡的笑容,和以往相比,并没有丝毫增减的变化。
“过去的东西,丢掉也不可惜。”
声音是低沉的温柔,话语间却渗透着一丝不易查觉的冰冷。在女生还未能分辨出那里面更多的什么,章壹已经退回先前的距离,朝女生笑了笑。“要上课了。”他说。
“啊……哦。”反应过来,颜荫朝座位走去。偶而的回眸里,身后的男生正被隔壁的同学拉着聊到什么,嘴角边勾起的弧度,像是被胶水固定了形态,不高不低,静静停留在先前的那个点上。
(3)
——过去的东西,丢掉也不可惜。
话是这样说。可是,哪能这么简单就丢掉?
甚至不要说丢掉,连被别人当众提醒,也很有可能发生——尤其是在眼下这么个有着数百种古怪能力的班级里。
“……我看到咧!”讲台上,名字叫做“沓七”的矮小男生手指向颜荫,不顾女生脸上的惊异,大声嚷出。“你有一个哥哥咧——”
是“透视记忆”的能力。据说只要选定要透视的对象,就能在5分钟内窥见对方的过去。而和能力一样让人避之不及的,是能力者沓七的性格。随便偷窥就算了,甚至连尊重私隐的基本礼貌也不具备,经常看到什么就第一时间嚷得周围人都知道——先前没有被他陷害过,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就会在今天的能力交流课上沦为对方的猎物。
“然后咧……”讲台上男生的手指依旧不松懈地朝向自己。“你的哥哥的名字是——颜豪。”
豪。小时候曾经费了比写自己名字更大的力气,才学会的这个字。蕴涵的意义包括“豪迈的志向”、“豪气的性格”和“让家人为之自豪”。
是哥哥的名字——温柔的。聪明的。优秀的。被许多人包括自己喜欢的。却已经化为宇宙的尘埃的,哥哥的名字。
埋藏于心底的种子开出了嫩芽,根茎在那里缠绕出隐约的痛感。暗里咬了咬牙,颜荫置于桌下的双手渐紧成拳,却终究因为能力的匮乏,而无法阻止台上声音的继续——
“唉……你哥哥已经死咧!?”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却又因为窥见了更多,而兀自做了肯定的补充——“哦……你哥为了保护你……被火烧死咧!”
仿佛能够听见脑神经纠葛出的“啪啪”轻响,原本的嫩芽以狂莽的势头,盛放出无数巨大的花朵,火红色的花瓣相互交错,刺眼犹如当天倒映于自己瞳孔的火炎。
弥漫于脑间的水雾在瞬间尖啸着趋散殆尽,原本的混沌精细进了每一个细节。
起因不过是楼上扔下阳台的烟头,却最终演变成控制不了的大火。逃离时因为摔下楼梯崴到了脚。意识模糊下所看到的影象,是火光中哥哥朝自己奔来的身影。
那是在她来到这个星球的前两天,所发生的事情。
“哦哦——”知道当事人不具备反抗的能力,外星人并没有把女生愈发苍白的脸色放在心上,一副有持无恐的样子打算再接再厉:“还有,我还看到咧——”
“够了。”不带起伏的熟悉声音,打断了对方的继续。顺着看过去,章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脸没有表情的平静。
“什……什么意思咧?”习惯了对方挂着微笑的脸,眼下面对上这样平淡的表情,外星人也不免有些心虚。
“该换下一个了。”简单的回答过去。
明知眼前的男生没有攻击系的能力,却还是能嗅出足够危险的意味。所以尽管心有不甘,沓七也不敢多说什么,嘟嘟囔囔地走下讲台。大概因为距离的接近而窥视到了更多的什么,路过颜荫身边时,外星人瞥下一眼,嘟囔声在耳边放大成足以辨别的语句:
“你深处记忆里的那张脸……跟那个章壹蛮像咧。”
(4)
记忆中唯一的一次,确凿地喜欢上某个人。
尽管对方相貌和姓名早已被风化进了潜意识里自己找不到的角落,但当时那种闪亮的心情,却一直在自己其后的灰暗人生里,跳动着微弱的光。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升上初中后,伴随着自己日益敏感细腻的心思,是成绩表上越发不能见人的数字。无论怎样的听课或是复习,却永远能在发下的试卷一角,看见被抹为白费的努力。而对比的是,贴满自己家里墙上的,哥哥在各种比赛中所赢回的奖状。
连原因也找不到。犹如跌进巨大的裂缝间隙,即使用力扑腾着双手,也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坠落。最终光线被浓稠的黑暗所吞噬,滋生出名为自卑的怪物,一点点地吞噬掉了自己仅存的勇气。
喜欢别人的勇气。相信会被别人喜欢的勇气。
甚至,生存的勇气。
“……为什么,死去的是颜豪呢?”那个时候,自病床上苏醒的那一刻,被背朝自己的母亲将哭喊声刺痛进了耳膜。
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继续闭上眼睛的假装昏迷。像是未等开启,就率先被自己扔进大海深处的铁箱。没有任何人知道,在眼前妇人悲伤坳哭的某一刻里,她身后病榻上的女儿,曾露出怎样绝望的神情。
甚至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应对着母亲的那句“为什么死的是颜豪?”,是自己也不得不质疑的: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还好吧。”章壹的声音传过来。熟悉的句式。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他就是以这个句子作为开头,为自己捎来这个遥远星球的邀约。
含糊地“嗯”了一声,颜荫抬头看上男生的脸。先前的平淡已被他一贯的笑容所覆盖——记忆深处的脸?突然想起先前外星人所说的话,女生疑惑地皱起眉毛。
是指那个曾经被自己喜欢过的男生么?虽然表层记忆中关于他的长相早已一片模糊,但印象里那张几乎从未笑过的脸,怎么也不可能和眼下总是笑着的男生并论到一起吧?
“没事就好。”大概听到了其他朋友的招呼,男生扭头朝那里看了一眼,回过头的时候嘴角依旧勾着淡淡的弧,只在眼底闪过一丝不露痕迹的关切。怎样看,也不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过自己的样子。
“总之,别想太多。”转身离开前对女生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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