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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来不及

_2 张悦然(当代)
她想起这种眼神。有次尼佳说,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咱们在一起。她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消失。尼佳突然死死地盯住了她,同时若有所思地说:"你说得对。"那是一种动物般的眼神,她吓了一跳。幸好他立刻又恢复了平时温和的模样。
第二部分 第20节:敌人易得(5)
即使尼佳如他们所言,她也不感觉惊讶。不,她不怕他。她只是感觉他有许多秘密,并不是类似于007的那些秘密,而是比那更大的、更隐讳的秘密。
我所看到的他就是真正的他。林嘉芙对自己说。他所在公共媒体上说过的话并不代表他真正的想法。只有我自己看到的、观察到的、思考到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新疆之行终未成行。尼佳告诉她,他想一个人去。她听了这句话之后,也只是憋足了气,不知道如何发泄。整整一个礼拜后,尼佳突然发短信来:特想你。
想我什么呢?她想。
在尼佳的眼里,我或许就像他一样神秘而不可信任?尼佳从来没有问过她任何私人信息,他不但不问,有时候甚至她感觉他根本不想知道。或许,她根本不用说?就像他说的"不用说,我明白"?他到底是全知道才不用她说,还是根本不想知道所以不用她说?
在那一个礼拜里,她依然保持着尼佳带给她的新的生活习惯。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想知道他的消息很简单,只要打开那个著名的网站的页面就好了,上面有尼佳的最新专栏。
她不打算看。以前她会看他写过的每一个字,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她不想看他的任何一个字,不想知道和他有关的任何讯息。
刚开始对他的喜欢已经成功地被另一种情感所覆盖,她的自我重新抬头,她厌恶他所追求的那种价值观。很快,这种厌恶变成了对他的强烈反感。她甚至怀疑一切都出于某种阴谋,包括他们的相识及之后的相处。尼佳从来不掩饰他自己的喜好,这点她很欣赏,只是,如果碰到特殊的问题,尼佳到底是何种态度?她并无把握。有朝一日,他们会是敌是友?
我是不是想多了?她想。尼佳的身份决定了如果有一天政治局势发生变化,他将毫无犹豫地站在与她相反的一面。这并不是她担心的原因,她担心的是,这一天何时到来?尼佳到底还准备做些什么?他在默默积蓄力量,像一匹狼,戴着文雅的面具,迷惑了大部分人。有朝一日尼佳露出真面目,他们是否会失望,是否会伤心、痛苦?
与此同时,尼佳那双流露出愁苦的眼睛在她眼前冉冉升起。那是种诱惑,一种让她想到许多不良暗示的、彻底沉迷的诱惑,一种丧失理智的诱惑,恰如尼佳说过的,"我会帮你彻底忘记你自己。"
她可真希望没有离他这么近过,如果一直在外围,可能就会一直喜欢他。而今,她了解了他,就再也没有后退的可能性。
第二部分 第21节:敌人易得(6)
为什么我对恶如此迷恋呢?她问自己。
每次见面,她都认为不会有下一次了。最后一次见面之前,她同样觉得不会有这一次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一起去了一家书店旁边的酒吧,尼佳又在滔滔不绝地谈论,她又听得入迷。那是种混杂着幸福、厌恶和嘲讽的迷恋。即使是混杂着幸福、厌恶和嘲讽的迷恋,依然是迷恋。
"再来一杯自由古巴。"她扬手叫服务员。酒吧的墙壁是绿色的,"我喜欢这种绿色,看上去像在森林里,眼睛好舒服。"
"两杯。"尼佳对那个走过来的年轻、瘦削的男朋友员吩咐道。
他们碰杯,接着喝酒。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有那么几秒钟,尼佳看她的眼神温柔之极,他的瞳孔放大了,眼睛闪闪发亮。
"什么是自由古巴?"他好奇地问。
"哦,就是rum酒加可乐。"
"哈,是这样啊。我平时不太懂享受,我都说自己平时在生活中是最没有魅力的人。"尼佳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的手细长柔软,比她的手更像一个女孩的手。
"你有一种——毫无魅力的——魅力。"林嘉芙看着尼佳,一字一顿地说道。
尼佳没笑。
"你以后想去波士顿还是纽约?"林嘉芙问。
"波士顿吧。"他有点不自然地回答道。
"哦,那里适合学习。"她淡淡地应道。
"其实,我更想去华盛顿。"尼佳犹豫了一下,说道。然后又紧紧抿上了嘴唇,像是后悔说过这句话。
她心里一惊,"你也太雷人了。"
那个小区的位置挺偏的,楼道还在装修,一片漆黑,还没来得及装灯。一进门她就看到满满两个书架的书,都是些她原来从来不读的那种理论书。
尼佳坐到电脑前,她坐在沙发上翻杂志。他很快走过来。他抚摸着她的胸和锁骨,她把手放到他的腰上。他又瘦了一点。这年轻的身体毫无赘肉,每一寸肉都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
他的舌头吻着她,她情不自禁地回吻他,气温陡然升高了,她感到身体深处一下子湿润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抱起她走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她带着微笑看着他。"我要把你全身都吻一遍。"尼佳带着蛊惑的语调说,慢慢地脱掉她的衣服,从她的脖子开始吻起,然后向下。他吻着她最隐秘的地方,然后抬起头,认真地说,真好吃。
她把他放平在床上,跨坐上来。他露出楚楚可怜又满怀期望的表情。尼佳在床上就像一个可怜的弟弟,也唯独在床上,她才能找到他无助、柔弱、渴望温情的一面。
第二部分 第22节:敌人易得(7)
这是两种价值观在做爱。她告诉自己。在他们融为一体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两具身躯在互吐心声,尼佳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沉醉而朦胧,她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那夜她根本没有睡。空调发出轻微的躁音,尼佳在身边睡得很香,睡之前他说:"我要早晨八点钟离开。你会和我一起走吗?"他的语调温柔。她想起来,实际上他一直表现得很温柔。"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啊。"黑暗中传来他的回答。"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平躺在床上,睁着眼。全是夜。全是黑色。什么都看不见。尼佳转了个身,搂住她。他呢喃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像是在呼唤她的名字又像是在说毫无意义的梦话。直到她的腿快被他压麻了,她才侧身躲开了他。她起身下床,摸黑走到客厅。在她的包里,有一把瑞士军刀。十六岁的绝望的青春期的夜晚,她会用刀片割自己。现在刀片进化成了军刀,更锋利,更实用。
天快亮的凌晨前的五分钟,林嘉芙独自离开尼佳家。她仔细洗干净了手,换了一条吊带花裙子,走出那个陌生的、荒凉的小区。附近几个楼盘正在轰轰隆隆地建造,也许几个月后这里就会人满为患。
第二部分 第23节:作者之心(1)
第四部分:声纳
可以说真正的创作是危险的,阅读这些作品也是危险的。
作者之心
文/AT
心是自己无法掌控的自己。是它,而不是我们的计划、念头或者梦,圈定了写作的边界。正因如此,写作不仅是把自己所想的写出来,而是从自己所想的开始,进入自己所未想过的,所未期待的,所未规定、规范过的世界。任何一个好的作品,甚至一个还算合格的作品,都是一次冒险,从浮上自己意识的一切,自己所坚持、坚守、信任的一切,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当中。在那里遇到的人和事,有可能是敌对的、不友好的,与自己相违背。这违背,这种对于作者本人来说的永恒的陌生,因为它的无边无际,像丰腴的土壤一样保持了作品的活力。
这是创作的意义所在:对心的探索。我们都知道作家是固执的,比如福楼拜和爱玛一起服下砒霜。如果采取十九世纪的解释,这是社会规律对人的胜利,是人性的悲剧;直到今日,我们翻开某些书籍、刊物,仍能看到许多以社会现实之名对文学创作的谆谆教诲。不能说这些论断和教诲错误,但它们是不完全、不究竟的说法。
创作的土壤并非"现实",而是"人心中的现实",是与所谓"理想"相对的"现实",它所做的事情,它的责任,永远是给"理想"以摧折和磨难:在任何一个类型、水准的小说中,我们都不会看到小说主人公简简单单地心愿得遂。时不时从各种直播帖中冒出头的富二代们教育我们,这绝不是"社会现实"的一切。不如说,它是作者和读者心照不宣的一个原则:在小说中,我们需要利用各式各样的灾难来反对自己。另一个原则是:我们需要不计代价,以任何可能的形式保全自己。这两者都不是别的,是我们心愿的一部分。
问题在于:我们需要多大的灾难,怎样的灾难?我们如何从灾难中存活下来,而经历过如此灾难的我们,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众所周知,在《鲁宾逊漂流记》中,笛福有两个主人公:鲁宾逊和星期五。鲁宾逊遇到了海难而流落荒岛,救下了险些被杀死的星期五。他们的关系很明确,鲁宾逊是主人,星期五是仆人,或者说,是奴隶。在鲁宾逊看起来,星期五是他荒岛余生之后的一个小发现,他的一个陪衬或点缀,偶尔轻微地质疑他对上帝的信仰。而法国作家图尼埃尔在《星期五——太平洋岛上的灵薄狱》里,把两人的关系颠倒了过来:在一次大爆炸之后,鲁宾逊所建立的岛上"文明"尽毁,星期五成为鲁宾逊的生活导师;而一艘"文明"世界的船只抵达孤岛之后,星期五悄悄上船,去了他所向往的"神奇"的"文明"世界,鲁宾逊却留了下来。
值得留意的,并不是作品对"文明"的讽刺和对原始生活的赞美,而是"文明"人本身所具有的天生倾向——在思想、意志与文明建设之外,向纯感官的回归。十八世纪的笛福不会这么写:鲁宾逊在充满沼气的烂泥潭里打滚,在仅容一身的小洞穴里寻求母亲子宫一般的庇护;而图尼埃尔写出这些与"文明"毫无关涉的内容,也并非仅是为了施加抨击。笛福的鲁宾逊向荒岛探索,向外界奇异的黑暗探索;而图尼埃尔的鲁宾逊向自己探索,向自己的意识、思想甚少触及的内心部分探索。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文字探索着一个人难以言喻、尚未言喻的知觉,并将它们和文字、思想、意识联系在一起,带回读者的眼中和心中。
对一个作者来说,抵达文字所能表达的极限,即是抵达我们意识所能照亮的内心部分的边缘。而在对这个边缘的突破中,作者实现了创造,迫使自己跳出意识中的"我",进入广袤无边的黑暗中,宛若孤岛上的鲁宾逊,从一次灾难中发现了被自己忽略的内心部分。这可以是细腻而模糊的:
第二部分 第24节:作者之心(2)
玛莎在我心上激起的不是愿望,不是激情,也不是快乐,而是沉重的忧伤,虽然这种忧伤令人感到愉快。但是这种忧伤不肯定,模模糊糊,像一场梦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既觉得自己可怜,也觉得祖父、阿尔明尼亚人和小姑娘也可怜,而且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这样的感觉:似乎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生活所必需的某种重要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契诃夫《美人》
可以是狂暴、咆哮着的:
我难道是地球上唯一的懦夫?我心里这么想,而且怀着极度的恐惧!……我是否陷入了二百万脱掉锁链、武装到头发和充满英雄气概的疯子之中?他们有戴钢盔的,有不戴钢盔的,有不骑马的,骑摩托的,吼叫的,坐汽车的……他们比狗还要疯狂,居然喜欢自己的疯劲(这点是狗所不及的),比一千条狗还要疯狂一百、一千倍,还要坏一百、一千倍!我们真行!我想,我真的加入了世界末日的十字军远征——
塞利纳《长夜行》
甚至可以显得有些滑稽:
我说:"沃兹沃斯先生,假如我把这颗钉子扔到海里去,你说它能浮起来吗?"
他说:"世上无奇不有,把钉子丢下去,咱们来看看会怎样?"
钉子沉了下去——
奈保尔《米格尔街》
在以上所有这些例子中,都有两种相反的情绪同时在起作用——一个来自希望自保的"我",一个则来自渴望探身入黑暗中的"我"。前者维持着理性的运作,后者强有力地伸展着它、分裂着它。两者都不是单独的,它们相互作用,保持在背反中的平衡。奇异的体验在这里并非来自巧妙的描述,而是直接从情境和文体中渗入读者的心。在学术中,这种"言非其义"的创作原则被称作反讽(irony)。创作要保持公正的态度,却不是那种巍然不动的公正:它在两种力量之间不断摇摆,而小说被这种摇摆推动着,以两者的矛盾为动力前进。
可以说真正的创作是危险的,阅读这些作品也是危险的。它们驱使人离开日常理性,离开自己生活足以使用的体验,给自己坚韧不拔的好奇心留下一半位置;但一个只有日常理性的世界是可怕的,人要时不时离开自己的逻辑,才能充分地体验并理解那些情感:幸福、痛苦、同情与爱,或者它们的综合体,否则它们便会沦为教条和概念。一个创作者就站在两者的边界上,等待着纵身一跃的时机。无论是他出发之处还是落地之处,都不出他的内心之外,却可以打动他人,这是多令人惊异的体验,仿佛作者和读者在那片黑暗中相遇,而并不想分别是谁的领土。就像里尔克在诗中写过的一样:
……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一个做好准备诚实、仔细地探索自己,去看看这种恐怖的人,就可以尝试认真地写作了。带着这种准备,他就可以为作品注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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