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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来不及

张悦然(当代)
鲤·来不及
第一部分:态度
卷首语
和时间的这场比赛,是注定要输的。可是我们必须参加这场比赛,还要不断骗自己说也许会赢。事实上,从生命的一开始,我们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以上帝面前的那只钟表来看,我们永远都是来不及的。
不过,除了哲学家,很少有人整日拿上帝那只钟来为难自己。更多的时候,人们看的是世间的钟表。我们居住的国家和城市有各自的钟表。网络,报纸,杂志,真实或虚拟的社交群落,也有它们的钟表。选择一份工作,不可避免地要加入它的时间体系;与一个人结成长期的伴侣,有时也需要将钟表调试到与对方一致。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我们的时钟,渐渐地,我们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那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内在的时钟。
倘若内在的时钟没有受到外界侵犯,我们或许会过得从容和体面许多。不过在一个如此迅疾而密密麻麻的世界里,这几乎是没有可能的。我们甚至愿意接受这种侵犯,因为它让我们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现代的,热闹的,丰盛的世界。我们张开双臂迎接侵犯,令外界的时序彻底攻占了内心世界。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成了装备机芯的发条玩具,在固定的时候作出必要的反应。我们再也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取而代之的是滴滴答答的钟表声。
永远都是来不及的,迟早也是要来不及的。来不及一点都不可怕。但有些来不及是不必要的,是一种对自己的啃噬和伤虐。我们都在赶时间。不过,我们究竟在赶的是谁的时间?那些和时间赛跑的人啊,他们又在和谁的时间赛跑呢?
如果时间可以按下暂停键(引子)
鲤编辑部
我们曾经过过很长一段汁水饱满,时间缓慢的日子。是否还记得那些下午,坐在藤椅里看天上云朵变换,明明觉得已经过去几个小时,可是天却迟迟不黑。那时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打个电话需要跑出一条马路的距离。暑假里从图书馆借回一本书,可以反反复复看上一个月,最后把里面每句喜欢的话都背出来。磁带也是,每个夜晚在随身听里慢慢地转,转到磁粉通通脱落,只是当时的那些歌,现在再在街边听见,也依然能够顺着旋律一句句地哼出来,并且依然觉得好听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知道是否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如此,在青春年少时抱怨时间太长久,等待能够抽上一盒长寿烟的年纪为什么要等那么久。而到了开始抽第一根烟的年纪,顿时又觉得时光就如同烟丝一样,不经一燃。或者还是我们这代人,特别容易产生如此匆忙的付之一炬感。
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环路上的交通拥堵标识都已经变成了红色。坐在电脑前就是不断地刷新和再刷新。豆瓣推荐里永远都点不完的想读和想看。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打算去一去的地方。原本要找到一张打口CD需要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去那几个固定的小摊那儿撞运气,现在电驴的任务栏里日以继夜地下载所有想得到的玩意儿,可是其实下载了以后,也不过是永远地放在某个文件夹里,再也没有时间打开。怎么回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竟然可以如此详细,如此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我们面前。陈珊妮唱"过期的杂志上登着太多早逝青春",没错,仿佛今天买的杂志到了明天就已经过期了。
为什么我们如此害怕遗漏,或者被遗漏,大概是因为从小就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着,快点,来不及了,再不向前就要被淘汰了。这根传输带的速度到底还会变得有多快,可不可以按下一个暂停键?
第一部分 第3节:如果冷漠(1)
如果冷漠
文/塑料人儿
前两天公司所在的楼里有人跳楼,其实每年这幢楼都会有人跳楼死,因为楼下的7层都是百货公司,中间为镂空的中庭,跳楼的人都是从6层或者7层热闹的人群中突然跃下。他们从不挑选时间,也不顾这时间是不是正好百货公司最热闹的时候,就只顾着自己跳下,所以结果还是幸运的,因为并没有无辜的路人被跳楼的人压死。
这次跳下来的人落在一家冰淇淋店里,没有砸伤店员和顾客,只是落在了一只蓝色的塑料盒里,大概与里面放着的威化饼干们在一起。这家冰淇淋店我平日常去,店员特别热情,常常在你坐着吃一捧冰淇淋球的时候,突然集体唱起歌来,欢乐到吓人一跳,简直觉得不应如此。而那天的事情发生以后,整个冰淇淋店当然都被封锁起来,没有人,灯也暗着。同事间听到的都是这样的故事:女孩与妈妈去百货店7楼的舒适堡健身办理退卡手续,结果那儿的人不让退卡,转身之间,女孩就已经从围栏上跃下,是二十岁都不到的年纪。虽然心里想说,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着急去死,。但是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揣测的就是人心,谁也不知道别人的身体里正遭受怎么样的折磨,所以还是不要随便评说。
第二天下班后,再次经过冰淇淋店,已经在照常营业了,人们照常地排队,店员们依然突然唱起欢乐的歌来。只是有些路过的中年人会指指点点地悄悄说,看啊,看啊,就是那儿,昨天就是那儿跳楼死了个人。
到了第三天,自然也就被忘记了。
曾经有个朋友问我:"你身边有没有死过什么朋友啊?"我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大概是因为同龄人现在虽然不再青春年少,但是也都正当年。
"那你呢?"我问。
"有啊,虽然也并不是什么亲密的人。"他想了想说,"当年他是个留级生,我们都快忘了他到底留了有多少级。他喜欢做的事情除了在学校里四处拗分外,还有便是成日坐在学校的沙坑里挖坑,挖好坑以后掩一层硬纸板,再故意叫人来跳。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里面挖了坑,但是没有人敢不跳,他为这样的事情就很开心。之后有一次他在坑里撒了碎玻璃,倒没有叫人来跳,只不过体育老师清理沙坑的时候一脚踩进去,伤得很严重,大概断了筋骨。那老师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自那以后他——
"后来呢是谁死了?"我问。
"后来我们都毕业了,他还是没有毕业。我也离开了家乡。放暑假回去的时候陪妈妈坐轮渡过江看亲戚,路上迎面碰到他,他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倒是认得我,毕竟过去的沙坑我也没有少跳。他跟我打了个招呼,递了根烟,然后从雨衣里掏出一叠碟片来,说黄片要不要。我妈妈就在旁边,这种情景简直让人想要去死。结果第二天我再坐轮渡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死了。"
"怎么死的?"
"被人打死的。我从没想过最后是他被人打死,一直觉得应该反过来才是对的。"
"你什么感觉?"
"奇怪嘛,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还经过了现场,那天下雨,他就死在路边的,也看不到血,身上被盖了东西,一大群人围着,我碰到了中学里好几个同学,那时候大家都放暑假,成天还都是在这条街上晃悠。大家也就彼此打了个招呼,说,唉,是那谁谁谁,便各自回家了。"
"这样的事情,说起来,我也遇见过。"
"你是怎么样的?"
"有天我在上班时突然接到朋友电话说,早上我家那幢楼有个人跳楼了。我不信,明明我中午出来上班的时候,外面风平浪静的,什么都没有。结果晚上回家吃饭时,爸爸说真的有人跳楼了,而且就是住在我家楼下的。据说是得了很长时间的抑郁症,她的爸爸从家乡过来照顾她。结果早晨她跟她爸爸要杯水喝,只不过是倒杯水的间隙,她就从窗台上跳下去了,十六楼。"
"你们认识吗?"
"说不上来。她就住在我楼下,是个老师,三十岁的独身女。有几次半夜里她把音乐声音开得特别响,我去敲过她几次门。人看着倒是爽朗,长得也干净,以后在电梯里碰到都会攀谈几句。后来知道死的是她,心里咯噔一下。但是自己仔细想了想,这种咯噔一下也并不是为了她的死而难过,只是惊异,惊异到还忍不住立刻打电话跟几个朋友说。"
第一部分 第4节:如果冷漠(2)
"确实是这样,没有难过,只是惊异。"朋友说,然后我们俩都沉默了。
为什么对死亡这种事情,竟然也表现得如此冷静,到了冷淡的地步。其实自己心里也真的是不太明白的。现在想起来,最早经历过的死是爷爷的。那时只有小学一年级而已,大人们或许彻夜未眠,独独我一个人在大床上还安睡了整晚。早晨是被妈妈叫起来的,妈妈说,快去跟爷爷说声再见,不然就来不及了。我睡眼惺忪去到爷爷的床前,被推搡着毫不情愿地说了声爷爷再见。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是大人们却不知道为什么忌讳在我面前直接说起,总想找种委婉的方式。
爷爷死后的将近二十年间,奶奶都是独身我想不起来她原本是个怎么样的老人,但反正自从爷爷死后,她就性格孤僻,终日独处于阁楼间,九十年代初上海那场乙肝盛行时,她得病,从此更是将自己与我们的生活完全隔离,就连吃饭,也都是自己另起炉灶,说是怕传染给我们。而对于我呢,她也不再与我手拉着手走路,甚至不再让我坐她坐过的椅子,睡她睡过的床,不再让我进她的房间。乙肝早就治愈了,而这样的后遗症却一直持续到她死,也就是那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我不是很清楚,一个人,哪怕是一个老人,如何能够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如此自律地规定自己不去触碰到其他任何人的身体。而与此同时,我却经历了漫长的青春期,发育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每天都如此渴望着拥抱,简直是走向两个极端。
在此之间还经历了阿姨的死。她去世前一直住在医院里,我并没有去看过她很多次。我的心里总是对病床存着抗拒,不愿意接近,哪怕去了,也只是站得远远的。我想如果我是病人,憔悴地躺在床上,面色难看,我会不会希望有人来看我,因为任何人在死亡面前所能说出的安慰的语言都是多么地无力,也是多么地假惺惺。"会好起来的。"这是最假惺惺的一句话,时间又不会等你,命运又不会更改。这样想着,自小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去看望病床上的亲人。
后来她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正好高二,过一个星期就是会考。爸爸妈妈匆匆出门,将我一个人留在家中,第二天晚饭时见面,我们也都心有灵犀,绝口不提这件事情。我知道阿姨去世了,就在那个夜晚,但是从来不曾有人真的对我说过这件事情。直到一个星期以后会考结束,妈妈才对我说,已经连追悼会都开过了,怕影响我考试的情绪,所以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第一部分 第5节:如果冷漠(3)
而最残忍的事情,我想就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所以当那个朋友对我说"没有难过,只有惊异"的时候,我心里巨痛了一下。多年来,我始终对自己疑惑,觉得自己是个冷血动物,
之后也经历过几个亲人的死,始终害怕追悼会的场面,怕的倒不是自己的悲痛,而是自己的不太悲痛。当周围的人哭到要昏过去的时候,我心里面总是为难地想着,怎么样也得哭一哭啊。
为什么会变成了一个麻木的人啊,我想。明明我在卡拉OK里唱歌,必唱的就是陈珊妮的《来不及》,大致就是因为那句,你的皮肤都穿松了,我来不及为你抹点粉。明明心里不承认自己的冷漠,可是事实就是如此的,我也会继续在那个冰淇淋店买冰淇淋球,我也不会担心有个从天而降的人会真的摔在我身边。是我们都太在意自己的苦楚,而已经对人类啊……变得迷惘了吗?毕竟每天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应付,还有那么多的感情要去消耗,甚至还有那么多的麻木要去麻木。
后来爸爸跟我说,楼下那个跳楼自杀的女人,她的爸爸在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回老家去了,走了以后便没有再回来,所以追悼会什么的,她的家人竟然全不出席,只有学校里面的人帮她安排了后事。我起初又是惊异,后来想想,原来跟我是一样的,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假装没有发生过,假装生活如常。当然生活不可能如常,因为对我们来说,人生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此,重要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之后那些相关的人,到底怎么样继续生活下去。
再后来,我也做过一个梦,做这个梦的时候,奶奶都已经去世了。我梦到我推开自己的租屋的房门,看到她坐在床沿,我知道她是死了的,但是却并没有害怕,心里只觉得悲哀。梦境自然会把这种悲哀放大,大到我无法承受,醒来时竟然在掉眼泪,只是身体和心同时都是安宁的,大概是因为知道,今时今日,在心底里,依然有无法承受的悲哀,尚未消失。
第一部分 第6节:青春从未是件累人事
第二部分:沙龙
青春从未是件累人事
(引子)
鲤编辑部
74岁的伍迪·艾伦近期在接受《纽约时报》的采访时,被问及如何看待衰老的过程。他直白地说:人老了会更睿智更有经验都是安慰人的话,谁不愿意拿年老时获得的一切来换回青春?
没错,尽管对于作家来说,文字多少是一件需要时间沉淀的技术活儿,而时光流逝也始终是小说永不过时的主题之一,可是谁会心甘情愿地去歌颂衰老?尤其是当衰老正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面对松弛的脸庞,膨胀的肚皮,下垂的乳房,各种身体的疾病,死亡的威胁,"用写作来抵抗衰老"多少变得不可信起来。就好像《垂死的肉身》里的色欲老教授,当他面对24岁的康秀拉时,感觉到的不过是她的无限未来和自己的有限未来罢了。
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如此平等,只是作家们更容易改变自己人生的节奏,将时间拉长或者缩短,而其实,或许都只是梦境本身。
在这次的沙龙栏目中,我们找来三位处于不同年龄阶段的作家,谈谈他们对于时光流逝的看法。这多少是个残酷的职业,因为岁月会给他们带来丰厚的礼物,而同时就像朱天心在访问中说的,若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还会产生自己只有十五六岁,等待放学的心情,也真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而除此之外更可怕的事情或许是,没有人老,没有人死,只是多了些陌生的至亲。
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视为一条某一天开始流淌、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于作家、诗人、画家、艺术家等等相类似的职人而言,从这条河流会派生出另外的一条河流来。那就是你活着时创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时间。
第一部分 第7节:一个人的三条河(1)
一个人的三条河
文/阎连科
生命与时间是人生最为纠结的事情,一如藤和树的缠绕,总是让人难以分出主干和蔓叶的混淆。当然,到了秋天到来之后,树叶飘零,干枯与死亡相继报到,我们便可轻易认出树之枝干、藤之缠绕的遮掩。我就到了这个午过秋黄的年龄,不假思索,便可看到生命从曾经旺茂的枝叶中裸露出的败谢与枯干。甚至以为,悦然让我写点有关作家与死亡、与时间的文字,对我,都是一种生命的冷凉。但之所以要写,是因为我对她与写作的敬重。还有一个原因,是朋友田原从日本回来,告诉我一个平缓而令人震颤的讯息,他说谷川俊太郎先生最近在谈到生命与年岁时说到:"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富有朝气、卓有才华的诗人兼翻译家田原,年年回来总是给我带些礼物。我以为他这次传递的讯息,是他所有礼物中最为值得我收藏的一件。在日本的亚洲文学,或说世界文学,大江健三郎、谷川俊太郎和村上春树,约是最为醒目的链环。他们三个人中,诗人谷川俊太郎年龄最长,能说出上边的话,一是因为他的年岁,二是因为他的作品,三是他对自己作品生命的自醒和自信。由此我就想到,于一个作家而言,关于时间、关于死亡、关于生命,可从三个方面去说:一是他自然的生命时间,二是他作品存世的生命时间,三是他作品中虚设的生命时间。
自然的生命时间,人人都有,无非长短而已。正因为长短不等,有人百岁还可街头漫步,有人早早夭折,如流星闪逝。这就让活在中间的绝大多数,看到了上苍对人的生命之无奈的不公,滋生的人类生命本能最大的败腐,莫过于对活着的贪求与渴念,因此膨胀、产生出活着的无边欲望和对死亡莫名的恐慌。我就属于这绝大多数中最为典型的一个。在北京,最怕去八宝山那个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见瘫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和病人。十几年前,我的同学因为脑瘤去世,几乎所有在京的同学,都去八宝山为他送行,唯独我不敢去那儿和他最后见上一面。可是结果,大家去了,在伤感之后,依然照旧地工作和生活,而我却每天感到隐隐的头痛头胀,严重起来如撕如裂,于是怀疑自己也有脑瘤,整整有半年时间,不写作,不上班,专门地托亲求友,去医院,找专家,看脑神经、脑血管和大脑相关的各个部位。单各种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拍得有一寸厚薄。医院和专家,也都不惜你的银两,看见小草就说可能会是一株毒树,不断地引领你从感冒的日常遥望癌症的未来,直到最后在北京医院求见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脑瘤专家,他在比对中看完各种片子,淡淡问我:"你看病自费还是报销?"我说:"全是自费。"他才朝我一笑,说你的头痛头胀,还是颈椎增生所致,回家按颈椎病按摩去吧。
实话说,我常常为死亡所困,不愿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现实中以什么方式存在才算有些意义。躲避这个问题,如史铁生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想清弄明的执著一样。比如写作,起时是为了通过写作进城,能够逃离土地,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父母的不太一样。后来,通过写作进城之后,又想成名成家,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周围的人有所差别。可到了中年之后,又发现这些欲望追求,与死亡比较,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如同我们要用一滴水的晶莹与大海的枯干去较真而论。诚实坦言,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超越对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里就有种灰暗的疼痛,会有种大脑供血不足的心慌。
就是二三年前,北京作协的老作家林斤澜先生因病谢世,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八宝山为他送行,回来后还连续三个晚上失眠烦恼,后悔不该去那个到处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现在,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写作,我就对人说:"写作是为了证明我还健康地活着。"我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幽默,多少准确,只是觉得很愿意这样去说。因为我不能说:"我写作是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那样会觉得太过正经,未免多有秀演。可我把死亡和写作,把一个人的自然生命和文学联系在一起时,我实在找不到令我和他人都感到更为贴切,更为准确,又可信实的某种说辞。我常常在某种矛盾和悖论中写作。因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写作,而又在写作中反复地、重复地去书写死亡。
《日光流年》我说是为对抗死亡而作,其实也可以说是因恐惧死亡而悠长地叹息。《我与文辈》中有大段对死亡浅白简单的议论,其实也是自己对死亡恐惧而装腔作势的呐喊。我不知道我什么时间、在什么年岁可以超越对死亡的恐慌,但我熟悉的谷川俊太郎先生,在年近八十岁时说了"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那样的话,让我感到温暖的震撼。这句对自然生命与未来死亡的感慨之言,我希望它会像一粒萤火或一线烛光,在今后的日子里,照亮我之生命与死亡那最灰暗的地段和角落,让我敢于正视死亡,如正视我家窗前一棵树木的岁月枯荣。
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视为一条某一天开始流淌、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于作家、诗人、画家、艺术家等等相类似的职人而言,从这条河流会派生出另外的一条河流来。那就是你活着时创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时间。曹雪芹活了大约40几岁,而《红楼梦》写就约近250年,似乎今天则刚入生命盛期。没有人能让曹雪芹重新活来,腐骨重生,可也没有人有能力让《红楼梦》消失死去,成为废纸灰烬。卡夫卡41岁时生命消失,而《城堡》、《变形记》却生命蔓延不衰,岁月久长久长。他们在活着时并不知自己的作品会生命久远,宛若托尔斯泰活着时,对自己的写作和作品充满信心一样。而一个画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长命百岁,并不等于他不理想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一个作家之所以要继续写作,源源不断,除了生存的需求,从根本去说,他还是相信,或者侥幸自己可以写出好的、乃至伟大的作品来。如果不怕招人谩骂,我就坦然我总是存有这样侥幸的莽撞野愿。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与愿违,倍力无功,如一个一生长跑的运动员,到死你的脚步都在众人之后。你的冲刺只是证明你的双脚还有力量的存在,证明你在长跑中知道掉队但没有选择放弃和退出。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鲁迅所歌颂的"最后一个跑者"罢了。
第一部分 第8节:一个人的三条河(2)
在中国作家中,我不是写作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不是写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我是挤在跑道上没有停脚者中的一个。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后,可以坦然地站在高处,面对夕阳,平静而缓慢地自语:"时间于我,剩下的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因为他们在时间中证实并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于这些证实和看到的,确是不可能的一个未来。何况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阅读的时代。何况已经有人断言宣布:"小说已经死亡!"在我来说,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长的生命力,只希望上一部能给下一部带来写作的力量,让我活着时,感到写作对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义。
今天,不是文学与读书的时代,更不是诗歌的时代,可谷川俊太郎的诗在日本却可以每部都印一至三万余册,一部诗选集印刷50余版,80多万册,且从他二十岁到七十九岁,六十年来,岁岁畅卖常卖。这样我们对诗人已经不可多说什么,就是聂鲁达和艾青都还活着,对今天日本人痴情于某位诗人的阅读,也只能是默默敬仰。这位诗人太可以以"笑着等待死亡"的姿态面向未来。而我们一生对写作的付出,可能只能换回当年烂俗的保尔·柯察金的那句名言:"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不为虚度年华而后悔"。如此虚肿的豪言,也是写作的一种无奈。作品的存世,只能说明我们活着时活着的方式。希望自己写出传世之作,实在是一种虚胖的努力,如希望用空气的砖瓦,去砌盖未来的楼厦。但尽管明白如此,我还是要让自己像堂吉诃德一样战斗下去,写作下去,以此证明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某种方式。"决然不求写出传世之作。一切的努力,只希望给下一部的写作不带来气馁的伤害。"这是我今天对写作、对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条约。
努力做一个没有退场的跑者,这是我在没有战胜死亡恐惧之前的一个卑微的写作希望。
有一次,博尔赫斯在美国讲学,学生向他提问说:"我觉得哈姆雷特是不真实的,不可思议的。"博尔赫斯对那学生道:"哈姆雷特比你我的存在都真实。有一天我们都不存在了,哈姆雷特一定还活着。"这件事情说的是人物的真实和生命,也说的是作品的永久性。但从另一个侧面说,探讨的是作品和作品中的内部时间。作家从他的自然生命之河中派生出作品的生命河流。而从作品的生命河流中,又派生出作品内部的时间的生命。作品无法逃离时间而存在。故事其实就是时间更为繁复的结构。换言之,时间也就是小说中故事的命脉。故事无法脱离时间而在文字中存在。时间在文字中以故事的方式呈现是小说的特权之一。
第一部分 第9节:一个人的三条河(3)
二十世纪后,批评家为了自己的立论和言说,把时间在小说中变得干枯、具体,如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一具又一具的木乃尹。似乎时间的存在,是为了写作的技术而诞生;似乎一部伟大的作品,在写作之初,首先要考虑的是时间存在的形式,它是单线还是多线,是曲线还是直线,是被剪断后的重新连接,还是自然藤状的表现。总是,时间被搁置在了技术的晒台上,与故事、人物、事件和细节可以剥离开来,独立地摆放或挂展。时间愈要清晰而变得更加模糊,让读者无法在阅读中体会和把握。而我愿意努力的,是与之相反的愿望和尝试,就是让时间恢复到写作与生命的本源,在作品中时间成为小说的驱体,有血有肉,和小说的故事无法分割。我相信理顺了小说中的时间,能让小说变得更为清晰。在理顺之后,又把时间重新切断整合,会让批评家兴趣盎然。可我还是希望小说中的时间是模糊的,能够呼吸的,富于生命的,能够感受而无法单单地抽出评说晾晒的。我把时间看做是小说的结构。之所以某种写作的结构、形式千变万化,是因为时间支配了结构,而结构丰富和莫定了故事,从而让时间从小说内部获得了一种生命,如《哈姆雷特》那样。
人的命运,其实是时间的跌宕和扭曲,并不是偶然和突发事件的变异。我们不能在小说中的人生和命运里忽视时间的意义。时间在根本上左右着小说,只有那些胆大粗疏的写作者,才不顾及时间在小说中的存在。理顺时间在小说中的呈现,其实就是要在乱麻中抽出头绪来。有了头绪,乱麻会成为有意义的生命之物。没有头绪,乱麻只能是乱麻和垃圾堆边的一团。我的写作,并不是如大家想的那样,要从内容开始,"写什么"是起笔之源。而恰恰相反,"怎么写"是我最大的困扰,是我的起笔之始。而在"怎么写"中,结构是难中之难。在这难中之难里,时间的重新梳理,可谓是结构的开端。所以,我说"时间就是结构,是小说的生命。"我用小说中的时间去支撑我的作品,用作品的生命去丰富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样式和意义。反转过来,在自然生命中写作,在写作中赋予作品存世呼吸的可能,而在这些作品内部虚设的时间中,让时间成为故事的生命。这就是一个作家关于时间与死亡的三条河流。生命的自然时间派生出作品的存世时间。作品中的虚设时间获得生命后反作用于作品的生命;而作品的生命,最后才可能让一个作家在年迈之后,面对夕阳,站立高处,可以喃喃自语道:
"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第二部分 第10节:爱情(1)
第三部分:小说
爱情
文/周嘉宁
"我读过一个小说,"我对小五说,"讲的是一对恋人沿公路旅行,因为疲惫也可能因为别的,在经过一个加油站的时候,他们不愿意停下来,想着油箱里的油应该足够撑到下一个加油站,可是那下一个加油站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这样说,他们应该不是沿着高速公路在行驶,是在类似国道的路上?总之后来,他们的情绪随着油灯的亮起而失控,开始彼此指责,翻出各种旧账。"
"那也是夏天,"我补充道,"与现在一样。然后他们关了空调,关了无线电,关了一切可能会耗费任何一滴油的东西。太热了,打开窗户,也没法再争吵,就慢吞吞地等待着油用尽的那一刻……"
"那后来他们有没有找到"小五打断我。
"我记不得了,大概压根就没有写吧。"
"哦。"
我想他并没有认真在听,我大概也只是随口说说。我们的油箱差不多是满的,公路指示牌上也不间断地提示着加油站的距离。真的是夏天,前面几百米处柏油马路反射出明晃晃的光,就好像是路中央凭空出现的水洼,而开过去,才发现只是平常的路面而已。刚开始我们还屡屡惊叹,很快就都觉得乏味,各自想着心事,或者是忍耐着飒飒作响的风开窗抽烟。偶尔有辆装满猪仔的卡车开过去,我才回过神来指给他看,他嘿嘿嘿嘿地笑,手一晃,半截烟灰掉在车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除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无聊。
前一晚上我几乎是睡在残骸里,撤去床单后的席梦思与两年前搬进来时一样脏。在过去的几天里,除了收拾行李,便是在哭,眼泪随时随地掉下来,哭完了走出门去吃碗饺子。有朋友打电话来说一定要给我送行,我嘴硬说不要,有什么好送的,在这儿也只不过是无聊的两年时光。但最后还是去了,在糟糕的酒吧里喝了两杯烈酒,朋友还带着一群朋友,我都不认识。开始认真地听台上的歌手唱歌,歌手唱完下来,给朋友的朋友们倒上啤酒,也给我倒了一杯,对我说:"妹妹,好运!"我看着他的脸又开始哭,同时也笑,最后觉得烂透了,起身走人。居然已经有了些醉意,哭,走夜路,昏天黑地,最后,太累了,倒在席梦思上,任由日光灯明晃晃地照了整晚,也不过是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再过一会儿,小五就来了。他比我预想的来得更早些,我还来不及洗脸,也来不及对悲伤做一些掩饰。但是两个认识太久的人,是不是也会对彼此的悲伤稍微视而不见一点。
第二部分 第11节:爱情(2)
我们利索地把用封箱带封住的纸板箱和蛇皮袋塞进他的小车里,两只铁皮灯罩在里面哐当直响。天还没亮,也没有下雨,但是小五穿着件黑色的雨衣。他刚从很远的地方来,一路上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但是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关心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车里放着毛毯和地图,他看起来有些烦躁,也有些累。当我们在一起的很多年的时间里,他总是对我说着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去哪里,然后再去哪里。我想我对此,向来是不解的。
我们去麦当劳里吃早餐,没有客人,两个通宵工作的店员坐在窗边等天慢慢亮起来,我们也是。小五走过去跟他们打听出城的路线,他们中的一个扭过头来与他说话,又走去柜台里面拿了笔出来,在地图上画。最后小五与他们一起去门口抽烟,站在雾蒙蒙的天气里聊了会儿,我透过玻璃看到面前的那条马路开始慢慢泛白,周边的建筑也从水汽里缓缓浮现。小五抽了两根烟,踩灭烟头,朝我挥手。我走出门,朝路边他的车走去,明明是夏天,远处却有燃烧树叶的味道。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那两个店员还在朝我们摆手,这是不容分说的再见,很快我调整了下座椅,把视线投向前方的马路,路边的豆浆摊冒着白烟,是我很久没有见过的清晨。
其实收拾东西收拾了足有三个月。三个月前,我撞了次车,坐在引擎盖被撞裂的车里,等待拖车,凌晨三点,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渐渐地觉得冷,拿起电话拨给小五,那时我们已经很久不通电话了,但是凌晨三点总让人觉得其实自己根本就没有朋友。于是他接起电话,那头是热气腾腾的喧闹,他喝多了,又喝多了,对着话筒大声说,"宝贝。"然后我听到电话那头的脚步声,他走出了屋子,不知道在哪里,我听到很大的风声,还有远处隐约的歌声。他解开裤子小便,好漫长的一段时间。
"我撞车了。"我对着话筒说,说完才觉得有些委屈。
"回家吧,宝贝。"他隔了很久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回哪里?然后呢?"
"然后我们该干吗干吗。"
在之后缓慢的收拾东西的过程中,我常常会停下来,一停就是几天,工作什么的都辞了,最后的一个月里,在网上挂了很久的车终于也被陌生人买走,价钱被压得很低,那车买来的时候是二手的,常常要送到修车厂去修,去的次数多了,他们做检查的时候,我就坐在车厢里不再出来,有几次睡过去,醒来时车子被高高地吊在空中,像在悬浮的梦境里。房间里慢慢出现空白角落,生活变得潦草,也已经与梦境并无区别。对于过往倒并无牵挂,只是再往前走,是要走去哪里呢,觉得有些累啊,也觉得四处都是陌生人。
第二部分 第12节:爱情(3)
在车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偶尔小五让我帮他点烟。我们打开窗户,剧烈的风吹得我无法睁开眼睛。天气突然变得很好,云朵压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开出城以后的一段距离,从四车道变成了两车道,两旁都是葱翠的树木,我把球鞋脱了,脚搁在挡风玻璃前。车厢里放着音乐,小五说,这个曲子名字叫旅途,再隔了一会儿,换了个曲子,他说这个叫冬天。我们紧挨着最里面的车道,保持着120码的速度,反反复复听了很久没有念白的曲子。
这天开得很轻松,除了热烘烘的太阳令人昏昏欲睡。我们在半途的加油站停下来加油,旁边等着加柴油的卡车排了很长的队。小五去买咖啡,我坐在车里等,过了很久,他还没有回来。我有些心焦,打开车门,外面竟然起了一些风,我看到小五从便利店的门口走出来,离得很远很远。
我突然想要回到那一刻。那是很多年以前,我们兜转在各个小镇旅行,在山水间游荡了几乎两个月,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快要累坏,却并没有真的要回家的打算。有天我们看到天空中有大白鸟飞过,小五说要去那座山底下看大白鸟的鸟巢,说好半个小时回来。我坐在路边等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只是坐在石头上,看着不断飞过的白鸟。天空是灰色的,潮湿氤氲,时间过得很慢,一切都被拉长,我心里着急,害怕他从此不见在山的那边。可是半个小时以后,他就回来了,像说好的那样。我站起来,朝他挥手,激动得要命,喜悦得要命,他也是,加快了步伐朝我走来。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们俩原来是这样的。这些记忆从未消失,只是大部分的时候我不愿再想起,想起来于事无补,就如此刻,只添悲伤。
此刻,他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说,"怎么了?"
我摇摇头,帮他把胸口一粒敞开的扣子系起来。他把我拉到身旁,亲了亲我的脸,把手里一只装满罐装咖啡的塑料袋递给我,冰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立刻化开,滴下水来。在那个时刻,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简直不知道从哪个问起。我想问,我们回去以后会怎么样,我们会不会结婚。也想问,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爱上过谁,为什么又不爱了,或者现在还爱吗。可是那个时刻稍纵即逝。
然后我们分开,各自走向一边的车门,坐回车里,把油箱的油加满,地图上显示,我们正在往一片山岭靠近。长长的一段路上突然摆出路障,所有的车都被挤到左侧的一根车道中缓慢前行,这样等到路障把我们再次导向一个出口时,才发现前面的一段国道封路了。我们随着那些慢吞吞的卡车沿箭头指示的方向拐下国道,它们转瞬消失不见,我们的面前出现一条小小的马路,没有车辆,没有人,马路两边的地上铺满金黄色的谷物,等待着过路车辆的碾压。我们把地图扔在一边,往前开,偶尔看到一些散步的母鸡,几只昏睡的狗,车轮压过谷物,远处山群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有人在烧荒,看不到人,却看到烟雾从山的背后升起来。
第二部分 第13节:爱情(4)
小五说:"等到了下一个城市,我们就停下来,明天早上我们去爬山。"
入夜之前,我们就到了下一个城市,眼前的道路突然变得规整,两旁也出现了大量水泥色的楼房。我们在山脚下找到了一家连锁旅店住下,之后立刻决定去找一家馆子大吃一顿。可是沿着旅店旁的街道走,竟然几乎找不到一家像模像样的小饭馆,倒是路越走越偏,突然眼前就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茶树。我们有些犹豫,但还是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再看不到人烟,回望时也见不到水泥楼房,天却彻底暗下来,白天的温度也消逝不见,紫色的雾气弥漫在茶林间,我们终于决定停下来。
在那次见到大白鸟的旅行的最后,我们的钱快花光了,一路坐半夜的长途车回家,最后一个晚上终于住不起旅馆,便在一个网吧里过夜。我们两个并排坐着,小五在玩游戏,我在看视频,网吧的外面有卖菜的小贩,都是听不懂的方言,和喇叭里播着的流行音乐,地上都是香烟屁股和脏水。我们也抽着烟,喝着饮料,那时候觉得,很累,很糟糕,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直到此刻我们手拉着手走在黑夜里,我才想起来其实一切都还远没有到头。
最后我们找到一家开在居民院子里的小饭店,走进去就闻到浓郁的白酒味,旁边只有一桌自己人在吃饭。我们饿坏了,对着菜单点了一大堆的东西,总共加起来却也不会超过一百块。结果端上来的每盆菜分量都超过了我们的想象,于是我们俩各自埋头吃,豆腐很香,活杀的鱼和一种自制的酒酿蒸在一起,倒还真的是狠狠地吃了一顿,并且最后不得不取消了一份还没有上来的炒面。
小五说,"下次如果再来这里,我们还来吃吧。"
我点头说好,可是我们很快迷路。走到路的尽头看到一座寺庙,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蝉声,还有夏夜里第一只萤火虫突然亮了起来。我也并不害怕,觉得安静,只是为我们下次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个小饭馆而感到有些难过。这一天可真漫长,现在我几乎已经想起不起前一个夜晚,以及之前无数个夜晚的眼泪,明明现在面前的黑暗,青草的气息,才更像个梦啊。
终于回到旅馆时,我们连洗漱都没有,就倒在了床上。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我们睡在同一条被子里,空调隆隆响着。
我曾有过一个朋友,我们在吃火锅的时候认识,晚上同路回家,我们沿着长长的地道走了很多路,结果走出地道的时候就决定一起去开房。他很穷,我们找了非常糟糕的旅馆,而且一到房间里他就开始拉肚子。结果那个晚上我们并没有做爱,只是抱在一起,在昏昏沉沉中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了一个很动人的爱情故事,关于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后来分手了,有时候他还是会留宿她家,他说他们俩躺在一起的时候,哪怕没有穿衣服,他也不会再想到要碰她。所以不要把爱情想得那么复杂,他说,没有那么复杂。那天是一个夏天的尾巴,可是房间闷热,空调坏了,到了早晨七点我们都无法再忍受,退房,在早上上班的人流中坐地铁回家。
第二部分 第14节:爱情(5)
现在,我在想着这件事,我想小五也是。我们都没有睡着,烦躁地翻来翻去,推诿似的责备空调的噪音。最后小五干脆坐起来,打开了电视。电视机里在放一场足球比赛,他开始专心地看起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足球了?"我盯着沉默的电视机问他。
"去年世界杯的时候。"他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打电话给我,我喝多了,吐血,直接送到医院去挂水,之前就是在看足球,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开始趴在阳台上吐,吐出来的东西都被风吹走了。"
"我从来没有见你醉过。"
"可不是嘛,泪流如注的,你都没有见过。"
过了很久,他说,"喂喂,你还记得我们过去住的阳台吗,就是那个阳台。"
"记得,"我说,"地板被你漆成了蓝色,像游泳池一样。"
我快要哭了,心里明明有过永不消褪的爱,明明有过的。
后来我们都睡着了,中间我醒来一次,电视机里闪着雪花,看到窗帘微微开着,窗外原本是连绵的山,现在泛着紫色的光。小五在旁边轻轻呼吸,我心里涌现出一点爱意,但是我明白地知道,半个身体还陷在梦境里,梦境里闪着光,不可相信。再睡,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就真的蒙蒙亮了。我睁着眼睛,继续望着窗外,一动都不不敢动,唯恐破坏了光线轻微的变化。我们从来没有真的吵过架,像别的恋人一样对彼此大喊,扔东西,打架,都没有过。我们花很多时间交谈,谈过整个漫漫黑夜,谈到天空泛白,清晨的风从窗帘间吹进来,与此刻一样。
最终并没有去爬山,气温在云朵散开以后陡然升高,却笼罩着一层湿热的雾气,昨夜残留在山野间的最后一点诗意荡然无存,旅途也好像凭空跳到了末尾,两个人都归心似箭。我松了口气,因为过去的那一天实在已经过分漫长,我们还剩下一段同样长度的路途。
很快开出这片山岭,这次两个人心里的目标明确,也都不再对两旁的风景抱有太多的好奇,就连沉默都无法再令我哀婉。每开掉半箱油就停下来加满,在超车道上保持最高车速匀速向前,里程表上的数字不断跳转。我喝着昨天的咖啡,热烘烘的。两边的车道上突然多出些开黑色摩托车的人,我在幻觉里闻到江水的气息。
突然前面的地上横陈着什么,小五急踩刹车,后面有一辆小巴狠按着喇叭从我们旁边擦过。近了才看到是一只白色的狗,刚刚死去,因为隔得远远的都能够感觉到肉体和血液的温度,血迹拖得很长很长。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它,我还忍不住从后视镜看它,它真的曾经是一只很大的狗。
第二部分 第15节:爱情(6)
小五说:"有一次在山里开夜路,全部都是直角转弯的道,必须开着大灯,始终挂在三档上开。旁边坐着搭车的人,喝酒的时候刚刚认识的,顺路送他回家。在快要绕出山的时候,他突然叫我停车,我就停下来。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看着前面,我也看着前面,前面就是空荡荡的山路,再往前就是悬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然后呢?"
"我们等了很久,我把火都熄了,抽了好几根烟,他才说,可以走了。我就重新发车。等我们开出了山,他说刚刚有人在过马路,一排人。只有当地人才看得到他们,他从小就看得到,说的时候倒还真是若无其事。"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我此生坎坷,应该要去找有水的地方生活。"
"哈哈哈哈。"
"滚他妈的!"
我们大笑起来。小五指指前方的大桥说,"看,那儿就是长江。"我们齐齐向前望去,前面的天空是灰色的,云朵压得很低,像被墨水晕染一样,突然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我们在桥上停下,下车,走到桥栏旁边。没有水,底下竟然是漫天卷地的树木和杂草,葱翠肆意的植物以吞噬一切的气势向远处蔓延,偶尔有些水洼,偶尔甚至有几间简易的房子。大片乌鸦在乌云间毫无秩序地彼此碰撞,丝毫找不到曾经有江水从这儿汹涌流过的痕迹。
我们安静下来,明明感觉到了风正在某处酝酿,明明也闻到了咸腥的水流气味,可是眼前却什么都没有,纹丝不动。我们就好像是已经回到了家,正坐在游泳池般的阳台上,等待着一场台风的到来。小五点了根烟,递给我,自己又点了一根。
他看着前方说:"宝贝,再往前开,就要开进乌云里了。"
她可真希望没有离他这么近过,如果一直在外围,可能就会一直喜欢他。而今,她了解了他,就再也没有后退的可能性。
第二部分 第16节:敌人易得(1)
敌人易得
文/春树
林嘉芙给那个叫尼佳的藏族男孩回短信:"我还好。想和你聊天,等你有空的时候吧。"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你在哪儿工作?"
一直好几天,她都没有跟尼佳联系,本来他们约好有天晚上一起在林嘉芙家楼下的那所西藏学校聊天的。那天晚上林嘉芙完全忘掉了这件事,事后想起来,也没有给尼佳打电话或发短信解释一下。
这个下午,她想约个朋友吃晚饭。扬扬说他去北戴河了。想了想住在附近的两个闺蜜,算了,前几天刚见过的。她想出门走走,又有点懒得动。有点饿,却控制不住地拿起那杯几乎放凉了的咖啡。
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沉。带着淡淡的雾色。树兀自发绿。一切都像初秋那般正常、固定。简直没什么好说的。
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西藏男孩。他矮矮的,小个子,脸圆圆的。他们不熟,只在那所西藏中学见过几面。每次见她,他好像都挺高兴,眼睛发亮,睁得很圆,像他的脸。她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在学校。短信很快回过来,"不在。我在上班,你这两天过得好吗?"
她本来对尼佳在哪里上班根本不感兴趣,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你在哪里上班?"
关心一个人在哪里上班,想了解对方的个人讯息,这也许是友情或一切感情的基本要求吧。
林嘉芙突然想起来,尼佳从来没有问过她的个人信息。有时候她都忍不住要主动表白,却被他顶了回来:"不用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啊?每当他这么说时,林嘉芙总是想这么回答。
尼佳总是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他边说话边运用着手势来增强他表达时的强烈情绪。有时她觉得他简直像个在电视上发表成功感言的大学教授或是某个宗教领袖。有些话她听过好几遍了,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可她总觉得那些观点在哪里听到和看到过。也许是他写的专栏里?也许是在他的访谈里?她常常听着听着他说话就走神了,迷恋、反感和对他的阵阵抑制不住的兴奋(对他?还是对他说的话?)混杂在一起。
刚认识时,她并没觉得尼佳有多出众多不同或多出色。当尼佳的轮廓在她的眼中渐渐清晰时,她也就像被一道闪电从头顶直劈下来,被那种刺眼的光亮和某种骇人的力量震撼得失去知觉,直到一个礼拜后她才反应过来。
她模仿起尼佳的一举一动。从阅读的口味到起床的时间,从尼佳热爱跑步的爱好到他说话的方式她都一丝不漏地学习了过来。最难的是摸透尼佳的思维模式。为了搞清楚他对一些问题是怎么想的(重要的是动机),她把所有网上能找到的关于尼佳的资料都仔细读了一遍。为了更清楚地掌握他的思维模式,她常对自己自问自答,思索着尼佳可能会回答的答案。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她会先问自己一遍:如果是尼佳,他会这么做吗?
当然尼佳对此一无所知。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间谍,躲在暗处观察着某个猎物,有时觉得自己也许才是那个猎物,尼佳只是个心不在焉的猎人。
林嘉芙很快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新人。这个人除了外表和名字与过去一样,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第二部分 第17节:敌人易得(2)
最初发现端倪的是她的朋友们。他们发现她在看一些她原来根本不会碰的书。其次,他们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在早晨七点就出现在msn上。
越是了解尼佳,她就越觉得自己不了解他。第一次见面时,面对他的问题她都能给出个确凿答案。而现在她开始怀疑答案的真实度。
愈迷惑,她就愈控制不住地想要写诗。这是唯一一件她会做而尼佳不会的事。
有天晚上,她太想念尼佳了,确切地说,太思念那种和尼佳在一起他给她所带来的那种极其现实反而显得极其不真实的、极其迷幻的气氛。她半夜起了床,走到书桌旁打开电脑,仔细地研究尼佳的照片,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些安慰。她仔细地对比着他原来的照片和近期这些,得出一个结论,他原来的照片上的眼神与现在的不太一样。在原来的照片上,尼佳无论是面无表情还是在笑,他的眼睛都流露出一丝愁苦。后来的照片上,这种愁苦消失了,换上的是一种洋洋自得的表情,甚至是自以为是的表情。这让林嘉芙恨得咬牙切齿,好像他叛变了。
我是个有99%理智的人。尼佳说。
跟你相反,我有99%的感性。她回应道。
"你每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第一次见面时尼佳问她。
"我每天就是下午起床,听听歌,喝喝咖啡,看看书。我喜欢这种生活。"
"嗯。"尼佳热烈地点着头,"太好了。"
第二次见面时,在酒吧的包房里,喝了几杯酒后,她突然哭了起来,很快,流泪变成了嚎啕大哭。尼佳刚开始没做声,后来看她哭得厉害,有些慌张。哭完之后,她感觉突然轻松了许多。在一个几乎还算得上陌生人的同龄人旁边哭泣,这意味着什么呢?她看着尼佳的眼睛,后者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反而迎着她的注视。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看着对方,那双眼睛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长袖衬衫下的身躯保持着平静,没有一丝颤动。他是如此压抑,如此冷静。看着看着,她放弃了思索,只是看着那双眼睛,直到她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她才换转开视线。尼佳拿起桌子上的威士忌酒杯,碰了一下她的杯子。两个人喝了一口酒,又恢复沉默。
从第二次见面他们就开始不怎么说话了。似乎语言是误会的根源,他们大部分时间用在互相注视和亲吻上。想打破沉默的时候,林嘉芙就会随便问尼佳一个问题,尼佳会立刻给她答案。他们从不说私事,谈的都是政治时事。每一次对话都是两种价值观的争锋,政治是尼佳的长项,不是她的,每次她都会被他辩倒。她无限怀念刚开始认识尼佳时,他们还会聊些日常生活,后来,她感觉与他相处越来越累,有时候回家后简直连话都不想说。刚开始她以为他们可以当朋友,后来发现,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第二部分 第18节:敌人易得(3)
她不可抑制地想,如果他以后真的成功了?
"我真想杀了你。"她不但这么想了,也这么说了出来。
尼佳没说话,只是紧紧搂住了她,安慰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是在找同类还是找敌人?她问自己。
他太苦了。他的野心包裹在他平静的外表之下,稍不留意就忽略了。他是这么孤独。
看他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她忍不住给他按摩起肩膀来。"我不会按摩啊……"她试图撒娇,让气氛轻松些。
"那你会什么?"他突然盯住她。
"会的都是些没用的。"那目光让她很不舒服,"法西斯的眼神"……她冷笑了一下,不悦地答道。
两人走出酒吧的时候,林嘉芙想起自己的钱包里没现金了,管尼佳借了一百块钱。尼佳站在路边,看着她上了车,那目光是那么留恋,甚至……她想了想,用什么词来形容好呢?那是一种悲哀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或者看着某样即将消失的事物。她想起第一次告别时,尼佳也站在路边看她上了出租车,也是同样的目光,留恋中带着悲哀,又似乎充满矛盾。
第三次在那家小酒吧的包房里见面,他们照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来不及了……太晚了……自此以后,我们势必要走不同的路,就像两条相交的线,你东,我西。""我们私奔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林嘉芙的大脑轰然作响,这短短的几十秒对视,她涌动出无数想法。她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做,要去哪里。他要去美国,他要当政治家。他要走的路正好是她原来最讨厌的。他不会改变他的既定步伐,那是他生存的意义。而正如命运安排,他们一定会在现在相遇,也一定会在将来分开。这一天应该会很快吧。
她越看着他,越明白上次为什么会哭。她简直要忍不住地告诉他"我爱你"。她没说是因为她知道他知道她爱她。她没说是因她对他的情感比爱还要强烈、比爱还要单纯一万倍。她没有再哭,这次,首先调转视线的是尼佳。他似乎也红了眼眶。
林嘉芙抚摸着尼佳脖子上的伤痕,抬脸问他:"这是怎么弄的?"
"……"尼佳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不用说,我明白。"林嘉芙回答。她想去吻那片伤痕,最终却没有,只是用手掌护住了它。
"你吸毒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然后说,"当然不了。不过当然了,大麻是抽过的。你呢?"
第二部分 第19节:敌人易得(4)
"我?"他迅速笑了一下,"当然没有了。我连烟都没有抽过。"
"我会让你在做爱中彻底忘记你自己。"他轻轻地说。
那天在尼佳的房间,他们最终没有做爱。他们见识了对方的裸体,他们在床上缠绵良久,互相抚摸亲吻,奇怪的是,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都告诉她,不要和他做爱。为了证实自己的直觉,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然后观察他的眼睛。他的心跳很正常,瞳孔也丝毫没有放大。"你并不激动。"她对他说,"换言之,你现在很冷静,一点都不像做爱时应该有的反应。"
"如果让我选择,如果说必须二选一,那我永远都会选和你的精神交流,而不是和你上床。"尼佳端起酒,窗外是中关村搜狐大厦,下面是熙熙攘攘的夜市。
"对了,我们这不是在谈恋爱。"尼佳强调道。
"当然不是了。"
"你是我的灵魂伙伴。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你当你就好了。"
林嘉芙愣了一下,她掩饰得很好,没有露出过多惊讶的表情。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然而她没有。
"你知道这是个很重的词,"她斟酌着词句,"如果被灵魂伙伴伤害,那么只能说明对方根本就不是你的灵魂伙伴。"
尼佳赞许地望着她:"你说得对。"
"我其实对你也没有任何指望。只要你是你就好了。我只想和你当好朋友,能当多久,就当多久……"
除了他们见面的时候,平时尼佳就像失踪了一样。他们很少联系,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没有音讯。她往往只能从他的博客或者专栏里看到他最近去了哪里,他从来都不主动说。正如一个被观察者意识到有人在观察他,于是变得更加神秘。
尼佳说过要和她一起去天津,他每个星期都去天津做访谈,但后来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尼佳说要和她一起去新疆"考察",她连新疆的地图和旅行手册都买好了。她的那些见过尼佳的朋友都告诉她,离他远一点,他是个危险人物,至少比他看起来要危险得多。他们对尼佳的看法出乎意料地一致,他们不喜欢他,甚至害怕他。
他们说他有一种法西斯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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