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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荷尔蒙

_2 张悦然(当代)
嫉妒(12)
独自一人时,你就把他们拿出来想想。你当时没有意识到,其实之后你也再无机会意识到,在他和她之间,有着大量永不为外人知的细节。那是秘密,是不需宣布的结盟。而你,已经离开他们,但仍在他们之上盘旋,从自己的经历、想象中,提取表面的那一层素材。
显然你和他的关系有了裂痕,你们都很清楚,回不到你开口之前了。你们都没提到这点。那次他陪你去路边打车时,还问了问你的小说进展如何。哦,那个,你说,我写不下去了,我已经放弃它了。
但这不是事实。
他们躺在温暖的被子里,他的右胳膊搂着她,两个人的腿交叉在一起。他的眼睛闭着,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跟一个女人说起自己的过去。在他说的时候,说那一晚的始末,说那事情发生的过程时,她一直抚摸着他的胸部。最后他沉默了,而她轻轻吻他。吻遍了他的脸,一遍一遍告诉他,她爱他。
她是爱他,心疼他,可她也想知道,后来呢?
后来?我去住校了。
但你记得那晚发生的事……
是,比昨天的事记得还清楚。
只有那一晚吗?她问道。
她察觉到自己问句的尖利,也后悔了一下自己不慌不忙的残酷。她有什么资格盘问他?仅仅因为是一个作家,就可以这样不带怜悯地深入下去吗?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很奇怪,那一晚,我记得一清二楚,可是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我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那时我心里好像只有那个女孩,甚至想过带她一起走,离开家乡,去别的地方。夏天结束以后,我回到学校,又不想她来找我了。很快我考上大学,去了南方,走得更远了。有了更多姑娘的故事。
看来你对你的生活还挺心满意足的。
你他妈想听我说出什么?他反应的激烈让他们俩都吃了一惊。
没什么,青春期,伤害,弗洛伊德,她说。
他叹了口气,把胳膊从她脖颈下抽出来。
他们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各自转着心事,被一种懒洋洋的相对孤独所笼罩,谁也不愿再说出什么了。
他们起床穿衣时已经是晚上了,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摸着黑穿衣,下床,再下楼的。
他看上去心平气和,他说我们再约时间吧。他说这话时已经知道,在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他不想再见到她。
但他没法不去回想她那些问句。他确实已经忘了,那个夏天,还发生过一些什么。他想起故乡老宅子里,还藏着他写的一些日记。他想知道,那时,他曾经如何表达。他得去找回它们,他很清楚,它们放在哪里。阅读它们,让回忆冲自己的后背再狠狠推上一巴掌?他不住地思来想去,于是知道自己得回一次家了。

为什么我会向她发出召唤呢?一小时后,她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内衣,干干净净的白色裙子,打了车赶来。我在阳台上,她曾经非常熟悉的阳台上等她。看着这个小人影从车里钻出来,仰起头观望一番,然后朝我挥了挥手。在出租车忙着掉头离开时,她推开底楼的黑色大门。我从阳台走去楼梯口,她正好走上最后一段楼梯,脸上带着一贯顺从的微笑。然后,手自然而然就牵住了我的。房门很快就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我跟你说起过我的过去,其实我夸张了很多,把事实变形成了适合在一个短篇或一个中篇里层层铺垫的故事。其实她的故事才叫有趣,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正相反,很无趣。这要看你是以伍尔芙的眼光,还是以萨冈的眼光了。她是独生女,家里很有钱,父母做生意,对她宠爱有加。她要什么,父母都会给她。当然她也想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故意捣蛋。她和她母亲关系很好,两人简直就像是姐妹俩,到现在还经常一起出去逛街,手拉着手或者臂挽着臂。她结婚的时候刚满二十二岁,对*一无所知。对方可能还有些经验。总之开头很糟糕,但渐渐的,性意识开始在她身上蠢蠢欲动了。一切本该很好。可那丈夫,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出现了无*症状。*本身可以持续一个小时以上,但却在最后关头一无所获。于是,有些事就开始发生了。他先是耐心地操作她,那些繁复的姿势让她筋疲力尽。有时一次就得熬上好几个钟头,她感觉自己体液完全枯萎,求他,别再继续下去了,可无论她大声呻吟还是哀哀哭泣,都无法打断对方那一二三四,坚持不懈的操作。再后来,他换了一种方式折磨她。也没多严重,顶多让她叫唤的动静大一点儿。(听她哭叫,确实是一件很有*的事。)她抗拒过,生气回过娘家,但她没和她妈讨论那些。那丈夫继续如此。那些小动作,其实也没什么,完全没到滴蜡鞭打这种地步,他只是喜欢用手用力拧她,拧得她白天仍然隐隐作痛。有天她看到一篇文章,说是这样做,容易引发乳房疾病如乳腺增生什么的。她拿给他看,但他继续这么干,甚至有点变本加厉。有时半夜醒来,她发现自己的双手习惯性地、紧紧地,护着自己的乳房。
嫉妒(13)
她和我认识后,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上床这一步。
我耐心地等她洗完澡,房间里的音乐特意选择了安闲沉溺、不乏激情的Laurie Anderson。她从浴室出来,动作迟缓,我开始在她的身体上涂抹昂贵的茉莉精油,在等待其催情功效徐徐升起时,我夸奖了一番她奶油般滑润的身体。
过程本身大同小异。但在我把用过的纸巾收拾走的时候,她背对着我,飞快地喃喃地说了声谢谢。没回头。
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讨论过性高潮吗?那些观点,比如男性体验到的幸福感、*和女性的是否大体相当;如果有差异,是由什么造成等等,因为谁都没法给出定论,我们还是暂且搁置吧。我想说的是,她的,很特别。她会笑。不是那种高潮过后,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来的笑意。而是忍不住的笑,掩饰不住的开心的笑。不,她不怕痒。做完后,她还会笑。咯咯地,笑上一阵子。并且,从来没有一次忘记说谢谢。这种对彼此配合默契、互相舒服过了,并因此心情十分愉快的一种外在表现,不知为什么,让我很羡慕……一个欢笑的身体,一个享受快乐的身体……每一次,看到她笑起来,我就会体验到一种痛苦的空虚……

写作,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你觉得自己像幽灵一样,潜入某个人,掠过那个人的心房,飞快地看看里面的每个房间,看看有什么值得浏览的,然后退出。一种隐身来去的状态。对白纸黑字的牢牢把握让你心满意足。为了找到一个句子,有时你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你会想想,该让它们以何种姿态,潜伏进一个文本中。击打键盘的声音让你觉得安全、自由。你会想想他,或者她,不知怎的,两人的脸,就被越来越多的涌上的句子淹没了。行云流水,你想到这个高雅的词语,你将欣赏他们因情欲彼此折磨,而你,坐在自己舒服、自在的屋子里,享受美好的创作生活,无欲无求,波澜不惊,心平气和又收获颇丰。
他去了长途汽车站,买完票,等待,坐上车,没做什么,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他意识到,那些日记,一定会透露什么。有种强烈的感觉,生活将再度失去安宁……显而易见,有些东西,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就像那些做噩梦的夜晚,他醒来,发现是自己的手压在胸口上一样。
他惊讶地发现,老宅被重新装修一新。母亲把所有属于他们兄弟俩的东西都归置到了一个大橱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些日记本,惊讶地发现,它们拿在手里,如此轻薄。他打开它们,才发现,那些字迹,不是他的。
小说写到这里,困扰你的问题出现了:显然,你知道,自己将安排他的哥哥出场,以第一人称方式叙述那些夜晚,可是一个做了不道德的事的人,主动陈述,还要能让读者信服,似乎有点困难;也许可以经由他的回忆讲述一个冷酷无情的故事?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女孩喜欢他,他可以过一个有滋有味、激情洋溢的夏天,但是他的哥哥出现了,哥哥假装要给早恋的他一个教训,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比他大八岁,还没碰到过一个愿意以身相许的姑娘。然后是炎热、欲望之类,但这样,这故事就会非常明显地丑陋……最后,你觉得,还是以小说化的奇幻方式,结束这次小小的旅程吧。
在回上海的汽车上,回忆完全拥有了他。沉下去,浮起来,滑过来,滑过去。他想起自己写下的第一个长篇小说。在那个长篇小说里,他这样开头:
嫉妒(14)
那年仲夏的那些午夜,是他一生中最闷热、最难以呼吸的夜晚。事情发生时男孩一个人。怪兽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在灯光下显得更为庞大。它朝他扑来。他不清楚它为何而来,但他知道,它就是来伤害他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男孩依次呼喊了哥哥,妈妈和爸爸。除了回音。里里外外都是怪兽,男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装满了气的气球,但怪兽还在往里打气,他觉得自己被撑开了,裂了,碎了,什么都容不下了。哥哥在哪里呢?强壮得可以把爸爸一拳打倒的哥哥,难道没有听到弟弟微弱的哭泣声吗?
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构思的。他精心描绘了一个怪兽,怪兽早就掌控了操纵了男孩的每一个家人。而男孩,在悲伤、疼痛、无助、孤独之中,就像一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一样,接受了怪兽。接受了它黑暗的形体,也接受了那种纯粹、尖锐的刺痛。小说的高潮部分在于,男孩找到了一个女孩,比他更年幼的,剧烈地洞穿了她。
他写那个小说时,没有想过自己所经历的种种。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不记得了。
他甚至想起了那些日记本,他的,和哥哥的一个颜色。夏天结束之后,他就把它们烧了。但现在,那些丢失已久的东西,自己又找回来了。历历而来。

你也许觉得很难理解。我想让她疼。那种疼痛本身。我想看她完全无助的脸,被疼痛碾压得满脸冒汗的脸。那是一种特定情境下,由我给予的疼痛。我要让她知道,她是被我控制的,我可以让她笑,也可以让她哭。我用牙齿。我在跟她*时用牙咬她。我用语言羞辱她。对着她的耳朵,轻盈地、喘着气地。再也没有甜言蜜语了。那些语言,充满深深的厌恶、轻蔑。好像我是出于要惩罚她,才和她*一样。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无法抗拒我。有时她一身乌青块地爬到我床上,我毫不客气地接过她丈夫递来的这根接力棒,继续折磨她,用语言刻薄她,殴打她的自尊。不过是又一个自甘轻贱的女人。
我真想穿透她,让她没法心甘情愿,被别的男人毁灭。
亲爱的,我不爱她,不够爱她,一旦她离开我的床,我从家里出去,或者我和你在一起,做一次正常的爱,我就会对自己的不合情理深感内疚。我本该温柔待她的,不是吗?我也害怕自己那些疯狂的念头,还有她,她竟然默许我对她做出一切。有一次,她不经过我允许就擅自来到我家,等我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在院子里等着我回来。我没让她上楼。你会觉得我残忍得让你难以置信吗?我站在窗口前俯视她,她穿了高跟鞋,裙子很短,露出漂亮的腿,所以她不敢东坐西坐,她只能轮换着,把重心在两条腿间移来移去。我让她待在那儿,待了几个小时。后来我自己想睡觉了,就把她抱上了楼,她乖乖地和我做了爱。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转身离开。可是,一旦我独处一段时间,我就会重新想和她再来上一次。她已经甩了她丈夫,我和她之间再无阻隔,这让我害怕。
你能理解这一切吗?

他向你讲了那么多,发生在他房间里的故事,他和她的故事。现在你再一次置身其间,发现它仍然不过是个非常普通的房间。真的,没什么出奇。百叶窗从来不关,窗下的床尺寸普通,既不非常大,也不非常小,有床头板,上面是固定在墙上的书架,蒙着暗红的床单,铺得很是平滑。
你在床边坐下,他走过来,挨着你坐下,把他的手盖在你的手上,轻轻地摩挲。你突然意识到,这些动作,他已经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重复过无数次了。你回头看了看床,躺了下去。你觉得自己躺在了她的身体上,无数的她的身体,和你的身体相互重叠。
他开始以温柔又有力度的小动作刺激你,他的手指,你赞叹过的,长长的,纤细的,像是为了爱抚女人而生。而你所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张开你的腿。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放在了你的胸上。
叫她过来吧,让她全身*地站在床边,而我们,会在这里一直做,做到天亮,我们会用语言,设计出各种对付她的场景,用小说家的想象,想象出各种折磨她的可能性……你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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