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谁拦得了他。马上通知将军。”
无须多找，手冢已经听到了牢狱深处隐约的回声，弥散在阴曹地府般的昏暗狭道里，让人毛骨悚然。随著撞锺一样的巨响，深牢的门卡被狠狠击溃，行刑官大惊失色，手中刑具落在了地上。
那一刻，手冢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十九）……慎入
手冢看到了他要找的，也是最担心的场景。他看到了被挂在墙上昏死的人，墨蓝色长发湿漉漉贴在脸侧，英俊逼人的脸已经布满血痕，被撕烂的囚服遮不住遍体鳞伤。就算是听说过刑狱的毒辣，当亲眼看到这般血肉模糊的景象，嗅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味儿，沈著冷静如手冢，都不由自主地眩晕，全身冰凉，几乎有著向後倒去的趋势。
这叫他怎麽接受得了，前几天还倒在过他的身上，他可是自己在这水深火热之间唯一的支点啊。手冢从天塌的错觉中喘息过来，冰凉著手抄起刑具叮当两下砸碎了忍足手上的镣铐，那具曾经无比依靠的身体重重落在了他的胸口，湿热粘稠的血气扑面而来。
“忍足！”手冢小心将他身体放下，托起那无双英俊却伤痕累累的脸，看得忍足昏沈之间逐渐开眼。
“是手冢啊……”
习惯性地不恭笑过，声音却微弱得只有气流。
手冢握起他被镣铐磨破的手腕，脉象显示尚无严重内伤，只是一瞬，血就染红了手冢的全身，感得到对方微弱的疼痛性痉挛，手冢的眼神由失神，惊恐，逐渐变得愤怒。
“撑住，我带你出去。”
感得到手上的张力，手冢惊愕望著拉住他的忍足。忍足言语艰难：“劫走钦犯是会被斩首的。”
“你也知道我是不怕被斩首的。”手冢斩钉截铁。
此刻牢门涌入大队禁军精锐，将狭小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手冢护卫，想要救人，可是要杀光这些精英啊。”行刑官提醒道。手冢看了他一眼，眼中毫不掩饰痛恨和鄙夷。他想要痛斥这些残忍的刽子手，但是他知道这里没法讲道理，而且他也并不是歇斯底里的人。
回头看看手中的人，已经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看著胸前触目惊心的烙痕，手冢想象得到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疼痛，心中酸楚，不忍再看。
“支持住……”手冢此刻还能说得了什麽，想要替他分担，却什麽也做不了。
忍足艰难抓住手冢的衣袖，脸上浮出笑意：“别这个样子，我不是还没死吗。”
这个时候不是需要你来安慰我的，白痴。
“你相信我没有杀人吗？”苍白如纸的薄唇微微颤动，说话已经相当艰难，“相信的话，就不要劫牢，除非你想杀那些守卫。”
“难道让我看著你这个样子不管吗？”
“你还救不了我，我是一品级将军抓来的，只有和他平起平坐的人才能赦免我的刑罚，现在真田应该快来了，在他看到你之前赶快离开，否则你也会危险。”忍足勉强笑过，即使这时也尚未失了那邪气，仿佛依旧胸有成竹。
迹部……手冢马上想到了他，只有迹部可以救得了他。迹部始终是手冢最不愿求助的人，但是此刻又岂是闹别扭的时候。真田来了就真的全都完了，忍足现在的状态还能撑多久，搬救兵刻不容缓。事不宜迟，手冢喝令将犯人暂时关入囚牢，不得用刑。
这里他的官级最高，无人违命。
分开的刹那，忍足指尖暧昧划过手冢的手指，嘴角扯出一个不羁的笑。
那算是让他放心，告诉他自己没事，自己还有精力开玩笑？
鬼才相信你没事！
手冢冲向出口，左手已经握住剑柄，目睹了手冢眼中盛怒的人并无奋力阻挡，他们都相信此刻如果阻拦一定会败得很惨。手冢瞬时冲出天牢，切原尚未等来真田，突见手冢已经近在眼前，不禁大惊，却见手冢飞身跨上他的坐骑，一声马嘶，回身只见得尘土飞扬。
“混账！马上封锁官府！休得放人出去！”
迹部王府前的守卫举起兵刃拦住风风火火赶来的单枪匹马，却被手冢的样子吓得大惊失色。
“求见少王爷。十万火急。”手冢全身是血，面无表情，下马叮当拨开阻拦径直入府，大量侍卫慌忙应援，手冢顾不上解释，“急事。请让开。”
“哟，这不是入宫的手冢吗，这算是回娘家？”忽闻如此挑衅的一声，另有人立即应和，“此府岂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手冢不费口舌，直接突围，进入手冢领域的兵器全都失控搬失了精准，明明那剑鞘仅与兵器钝面浅浅削过，却有震得手骨发麻的力道。
“手冢！再不住手就放箭了！”
四周埋伏好了弩手，手冢停住了进度，弩箭的力度极致强劲，轻易射得穿厚重铁盾，如若万箭齐发，就算是手冢也必死於乱箭之间。
王府的主领凤拨开众兵出现：“手冢护卫，府上有贵客，请稍候。”
“我有要事。”口气不容反对。
凤看到手冢的坚决，他知道手冢不是冲动的人，如今的样子显然事关重大，可是迹部这两天正在与联营山寨的盟主联谊，事关重大，也是野心的进一步扩张，迹部交代过绝对不许打扰。正在左右为难，华丽而极具魅力的声线嚣张响起：“在这儿吵什麽哪？”
众人张望过去，迹部正是送客出门，身边还站著那个极度傲慢的盟主。手冢望著这个天生的帝王，美得邪魅的脸，心情有一刹那的复杂。他并不想看到他，即使是毫不犹豫地前来求他，手冢也并不想有这样一场尴尬的相遇。
看到手冢，迹部不屑发出一个单音来：“怎麽，被鬼俯身了，被泼了狗血？”
“这是忍足的血。”手冢说。
迹部的华丽僵硬了，府中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他是钦犯，只剩半条命了。只有你能救他。”声音虽冷，凤眸深处有著可见的焦灼。迹部二话不说，火速备马带兵。
“带路！”
手冢竟然来求救了。往日彼此避之如瘟疫，原来他依然会在关键时刻想到他。已经知道手冢面对鹤顶红一事的态度是怎样的义无反顾，两人之间的信任和纠葛，明明都是扯不断的，可是人心却始终相隔甚远。
不过，迹部明白此刻并非思量两人之事的时候。无比依赖的一方天空，怎能就此崩溃。
王府的兵马火天火地赶到刑部，如期被真田拦下。
“少王爷，为何带著自家兵马闯入军事要地呢，就不怕本将军参你谋反？”
迹部冷冷哼了一声：“谁想带兵谋反姑且後论，本大爷是来要人的。据说我们的一个旧识被将军带来盛情款待，本大爷怕他吃不消哪。”
真田看了看迹部身旁马背上的手冢，那一身暗红的血使得他无从辩驳。
“本将军已经颁下禁令，事关重大，擅闯者均视为劫囚。”
“本大爷可以视为你在强词夺理，嗯？”迹部拉著马缰，几步近前，“私扣朝中官员，动用私刑，本少王爷是否改找出铁证来揭掉你正直的假面？”
“休得胡言！你听信了反臣之子的挑衅？”
众人皆看向手冢。手冢无动於衷，只是冷冷看著真田。迹部始终冷笑著，视线并无转移：“那麽将军何不拆穿胡言和挑衅呢。”
“本将军说过，此乃禁令，任何人休得扰乱军心。”真田亮出令箭，一品将军的指令，无人可反。迹部却是依然保持邪魅笑意，他高高举起手中信物：“那麽这个又如何？”
尚方宝剑。视物如面圣。
众人大惊，纷纷下马跪拜。手冢心中暗惊，朝中并无几人拥有此等钦赐信物，迹部居然亮出了如此重要的东西。
“少王爷可知滥用尚方宝剑的下场？”真田做出警告。
迹部放下宝剑，睥睨众生的目光扫过：“任何後果本少王爷自会承担。”
──────────────
希望没吓到人
刑虐我是肯定要用的，不过大概没人想过我会挑O……
（缓和情绪，破坏气氛，慎入）
迹部：忍足稍等，本大爷来啦！
真田：已经待续了，忍足到更衣室洗妆去了。
迹部：= =++ 今天谁化的妆，化那麽血腥，忍足居然也没反对，不怕有损形象，嗯？
真田：- -|| 妆是忍足对著镜子自己画的。
（二十）
推开牢门的刹那，手冢全身都凉了，只觉得血往脸上直涌，眼前发黑。
空空如也。
连血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刑具的利刃雪亮如新。
聪明如迹部自然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他被算计了，手冢被利用了。
“少王爷还要搜别的地方吗？”真田问。迹部沈默了片刻，依然仰起头来，丝毫不失华丽气势：“当然。”
兵将退去，手冢依然站在牢门之间，眼前抹不去刻骨铭心的血腥场面，不敢想象後来了发生什麽，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一切都不敢去想，脑中轰鸣，眼前昏黑，想要扶著阴湿墙壁得到喘息，手却颤抖著摸不到眼前的东西。
直到走出天牢，依然听得到守卫的恶毒的言语。
“少王爷几乎忘了他已经是朝廷的人，现在他又帮朝廷骗少王爷落入陷阱，估计盟主那边的事也吹了，少王爷被他害惨了。”
他们说的也没错。自己居然这麽大意，当时居然就把忍足那个样子丢下了，朝廷绝对做得出杀人灭口的事来。而且迹部，迹部那样信任他，好容易信任了一次……
手冢脑中轰鸣，隐约看得到真田和迹部回来。
“少王爷，滥用皇权无理取闹，尚方宝剑就由本将军替代没收了，有什麽意见吗？”
“哼，真田，不是想要自己留著用吧。”
“当然不会，少王爷不愿交出来吗？”真田接过宝剑，感到迹部依然紧紧握著。
“本大爷说过，任何後果自会承担。”迹部冷笑，他握紧剑，靠近真田，眼中闪过华丽冷光，“不过，最好别让我知道忍足有什麽三长两短，否则本大爷决不轻饶你！”
言罢立即上马离开，走过手冢身边，迹部神情冷酷，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一瞬间，两人的身影就此错过。
手冢宁愿此刻迹部会骂他，讽刺他，羞辱他，也许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心中的愧疚会减轻一些。
忍足曾说，对待他人的最大的罪恶不是恨，而是冷漠，冷漠才是不人道的本质。这句话迹部也一定听过吧。
现在，自己害了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重要。
什麽样的惩罚都好，就算也被打成那个血肉模糊的样子也好，罪有应得。
而迹部最後那冷漠的样子，就如一把尖刀，无情凌迟著手冢的心。突然呼吸困难，手冢抓紧了胸口，却触得已经粘稠凝固的血水，望著满手鲜血，惊得失措，慌忙想要擦去血迹，但是全身都是血，擦不掉，怎麽也擦不掉。
恍然就是彻底孑然一身的悲凉。
手冢醒来时是在御医堂的院子里，那棵惨遭迹部蹂躏的参天大树下面。扶著昏沈的头脑，手冢记不起来自己是怎麽来的了，只想起昨晚曾经站在大堂当中，借著昏暗月光凝望墙上一幅忍足的狂涂。
禅语：
不争，元气不伤；不畏，慧灼闪光；不怒，百神和畅；不忧，心地清凉；不求，不卑不亢；不执，可圆可方。
据说这是忍足从某寺院的禅房抄回来的，手冢也听过这段禅语，但是後面依然还有两句：不贪，便是富贵；不苟，何惧君王。
不管删去结语的是方丈还是忍足，无疑这是聪明的做法，尤其身处这官员腐化朝野动乱的时刻。可是少了这两句，也依然挡不住有人因了皇权的纠纷而牺牲。
也许还并不是无法挽回的牺牲，现在不是该来凭吊的时候。那麽就此下定决心，直到把他找回来为止。
手冢坚定了眼神，转身离开。
接下来几天，只能说是一片混沌。刑部承认曾经拘捕过御医，但是否认用刑，且声称犯人已经越狱，派了巡兵贴了悬赏四下搜查越狱钦犯。手冢那一身的血仿佛根本无人看到过一般，没有人追究，也没有人质疑，相信就算有人问起，也一定有堂堂正正的人证物证冒出来给个说法，大约自己甚至应该庆幸他们没有追加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
朝廷封口的手段实在是高超，真不知这深宫之间究竟埋葬了多少真相。
迹部忙得永远抽不出身，反正天下势力之大，总也收买不完；但是他并没有置之不理，将军府和刑部都有他的兵马不断闹事，被抓，被打，被革职，却永无休止，或者说在找到人之前永无休止。但是几天之内，朝廷上下都知晓了殿前将军有对御医用私刑的嫌疑，一时之间耳语不断，让人不得不佩服舆论造势实在神速。
深夜，守府的侍卫稍稍打盹，突闻耳边风声，马上抬头却在空旷死寂庭院找不到人影。此刻从他身旁闯进府邸的手冢早已跨过了三层庭院，身手如风似影，叫人顶多捕捉得到模糊的色彩。
每天他都会夜探官府，深知每拖一天就会更危险，手冢持续搜寻，几乎没有合眼，不管是刑部还是将军府，都已经仔细搜查过，但是找不到，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直使得手冢怀疑当天看到的忍足是不是幻觉。
如果是幻觉反而更好。可是御医堂始终荒芜，那个人不再，那双唯一的援手不再。
今後再受了伤，应该去哪里呢。
听到动静，手冢向阴影里退了退，远远看到有人进了真田府邸的厅堂。
太子？一个人？手冢蹙眉，想起那天两人对他的羞辱，但是却又放过了他，不知应该憎恨还是心存感激。被人那般羞辱掉还感激，手冢感到荒唐和可悲，这就是自己在皇宫的境地吗。
“枢密院一事，孤家已经交予重臣处理，将军稍安勿躁。”
手冢临近，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真田最近为那个发兵之权逼得相当紧，幸村倒是不愠不火地拖延，可是能拖延到什麽时候呢，谁叫幸村立为太子之前真田已经握了重兵，现在用兵皆须得真田开口，这麽拖延著，朝廷的军队就这麽瘫痪著，形势恶劣。
手冢对江山漠不关心，听著两人为兵权一事周旋，就如看一场闹剧。这两个人，据说曾经情同手足亲密无间，原以为会是王朝最好的顶上搭档，却也因了皇权而反目成仇。人总是想要往高处走，可是高处到底有什麽，值得世人为它趋之若鹜。
“孤家听说，真田将军因为祖父病故之事对御医大人公报私仇？”
听到这样的问话，手冢集中了注意力。
“御医大人是祖辈的救命恩人，末将怎能以怨报德。是太子殿下揭发大人欺君之罪，末将才将大人捉拿审问。且御医大人早在迹部少王爷前去闹事的当天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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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和情绪，破坏气氛，慎入）
迹部：对待他人的最大的罪恶不是恨，而是冷漠，冷漠才是不人道的本质。这句话不是出自肖伯纳的《撒旦的门徒》麽，什麽时候变成忍足曾说了？
某撒：- -||| 有意见吗？不仅是忍足，你们每个人的每一句话不都是出自撒旦的门徒吗？
迹部：那禅语也是忍足涂的，嗯？
某撒：我错了我错了，少爷啊我知道您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见多识广惊才风逸，今後任何找不到作者的句子我都写是您说的……
（二十一）
又是逃走。手冢皱皱眉头，被拷问成那个样子也能逃走？虽然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天下又有几人能够遍体鳞伤地从禁军精锐之间杀出一条血路。
“现在不是在讨说法，孤家想知道的是他真正的去处。”幸村的声音温和动听却不失气势，“他怎麽说也是我们的旧识，将军请适可而止。”
“忍足确实在副将切原将其押往本府的途中逃了。本将军只是秉公查案，殿前发生如此多数命案，本将军有责任毫不手软地审查到底。这也是为保卫皇室安危。”
“将军对於命案，可否有个头绪？”
“末将认为，犯人极有可能是宫外的起义军，仅青门就颇有几人武艺高强；另外不排除朝廷中人内讧的可能。”
“将军不觉得，汝等对待当事者的处理过於急躁吗。不管是手冢还是忍足，将军都以灭口一样的手段查办，难道不怕被怀疑作掩埋真相？”
“太子是在怀疑末将了。”
“将军为殿前命案操劳过度，难免心急气躁，冷静办案就是。倒是皇上下令调往边境的军队，不知将军何时发兵。”
“末将自当尽快解决。”
手冢在门外听得疲倦，看不到两人都是何样神情，当面对昔日挚友今日对手，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呢。想起迹部来，他们两个也是站在了对立的双方，望著对方冷酷的眼中没有半点温存残留，就算可以强撑表面的平静，却是心如刀割。
望著幽深苍穹，繁星点点，却如此遥远，就如微乎的希望，就算不曾彻底绝望，却也渺茫得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一场离愁分飞两处，自古多离别，何计再相随。
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坚持。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突然，冰寒剑刃斜穿窗纸，架在了手冢喉间。
“别动，除非你想试试是你的腿脚快，还是我的剑快。”幸村的声音隔著门窗响起。手冢诧异，他始终小心翼翼，没有造成投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幸村是怎麽发现的。真田迅速推门而出，看到手冢，先是一愣，随後厉声喝他进来。
手冢不语，从容走进灯火通明的厅堂，精致五官，冷肃气势，竟能眩美到灼眼，仿佛世界都为之静止为之驻足，错过每一眼，都会抱憾终生。
若不是手冢冰冷的眼睛凌厉扫过，无论真田还是幸村都怕是很难回过神来。
“都说手冢护卫是个倾国的美人，不管见你多少次，每次都还是被你失了魂魄。怪不得迹部少王爷和忍足大人都会为了你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威胁朝廷。”幸村有意拿形容红颜的词藻取乐，“手冢护卫掩饰得倒是完美，不过孤家临近门窗就嗅到了护卫的气息，孤家可是深刻记得护卫身上清凉独特的体香啊。”
手冢的愠色掠过，转瞬即逝，没有说话。
“深夜潜伏在将军府内殿，居心何在？”真田喝道。
“属下前来查案。”
“可知夜探官府是重罪？”
“将军可知动用私刑也是重罪？”
真田对上手冢冷漠的双眼，醉人凤眸间的犀利叫真田头次感到气势上的不支。幸村把一切看在眼里，适时温和发话：“孤家也知道，私下对官员进行性伤害也是重罪。不过手冢护卫，没有证据的话，可就是空话。”
“属下天生愚笨，方才意识到保留或是毁灭证据的重要性。”
手冢冰冷眼眸划过两人的面容，不著边际的质问和嘲讽，冰寒如利剑，直入两人心房。
分明处於劣势的是他，却何来他坚不可摧的错觉。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要夺回主动权。
“这麽说来，孤家倒是想起，手冢护卫刚刚与一桩命案脱了关系。把故友秘密带回家中疗伤，并不是什麽需要隐瞒的事，何必冒著杀头的危险顶替呢。”
“手冢，你能否解释你门下那些人为何对朝事如此明了。”
“因为属下曾经将越前带进宫中疗伤。”
还是这句回答。这句无论真田还是幸村都失了耐心的回答。真田的剑羌然出鞘，冷光如水般流离，凝於刃首，直指向手冢喉咙。
“还没吸取教训吗？你现在可尚未完全脱离嫌疑，跟我回刑部一趟！”
蹭的一声长啸，手冢的剑鞘掠过，如镜剑面反射毫不畏惧的眼神。就算对朝廷一味忠诚，手冢又岂是坐以待毙的软弱之徒。
真田的利剑，风林火山，剑气如龙，汹涌澎湃，直欲择人而噬。
然而手冢的剑却始终沈默，寂静如初。在令人窒息的刀光剑影之间，却独显了那抹从容淡定，仿佛於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不动如山，孤高而寂寥，无形中震慑。
看得到真田的剑法纵是浩浩荡荡，却依然逼不出手冢实力，幸村优雅出剑，动作柔韧却不流於媚俗，举剑刚毅却不意气勇猛，闪耀丝丝神韵之光的长剑疾速带起风声，杀气凌然。
手冢的剑鞘终於与二人合璧的剑刃相接，几乎察觉得到剑鞘四溅的碎屑和呻吟。两股内力浓重迫顶，手冢半步後退，手腕发麻。这两个天下之巅的人皆能独挡一面，又是自幼一同习武，熟谙的剑法合璧，力量增强了数倍。
手冢的剑换入左手。但是剑没有出鞘，依然寂静如初。
幸村和真田却是明显察觉那剑气的差别，所带起的剑风越来越大，包围著手冢，气流旋转激荡，竟宛如实质一般清晰可见。纵使他们皆持著天下无双的上乘剑法，利刃一入禁区般的领域，就完全被剑气所压倒，失了控，失了力量。
他们靠近不得。
数回合之後，手冢的剑直逼真田胸口，将其击退。被手冢的剑击在正胸的真田暗度，若不是因了剑未出鞘，怕是早已一剑穿心。幸村刺探手冢实力和剑路的目的已经达到，於是一同收手。
他们二人皆罕有敌手，却连逼得他出剑都做不到。这个人，究竟强到了何种地步。
（二十二）
“手冢护卫不愧是江湖第一剑客，剑法真是威镇寰宇超凡入圣，孤家和将军甘拜下风。”幸村美言。
手冢没有放松警惕，紧握著剑，冷冷望著他们。
“不知手冢护卫与当日那轻松应对了迹部少王爷和孤家的那名刺客，究竟孰强孰弱。话说天下竟不止一人拥有如此神技，孤家真是井底之蛙。”
手冢冷冷回答：“属下自当尽力擒拿。”
“如果让你捉拿门下的人也会尽力吗。当日你於沙场砍伤不二却放过他的性命，可是尽力而为？别忘了你门下的越前是钦犯，杀害大内侍卫是死罪。”
听了真田一席话，手冢没有什麽神情：“属下早就不是青门门主了。”
“对，差点忘了，手冢护卫可抛弃迹部少王爷，可於沙场向不二出剑，也可将越前用作盾牌用来搪塞，确实做到六亲不认。”
幸村温和的话语之间，手冢的神色不经意间复杂，然而依旧不动如山。
“不过，不二也曾说过，你会这样对待他们，有朝一日也会如此背叛朝廷。现怀疑你与孔雀胆一案相关，涉嫌串通反臣，联络起义军，你有什麽话可说。”幸村的剑直指而来，强劲剑气流过英俊清冷的脸，琥珀色秀发轰然随著气息飘动。
但是手冢眼都不曾一眨，剑刃就停在他眼前毫厘。
“都知道你不怕死，不过孤家上次倒是寻到了能让你生不如死的方式，孤家不信天下数不尽的手段还撬不开你一张口。你自然可以逃，只是这时再反抗，你将会以反臣之子的身份，沦为朝廷首级要犯。”
手冢眼中掠过嘲讽，皇宫诸人始终都在将他往绝路上推，此刻并无悲愤，只是感到荒诞和可笑。
他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可这都是什麽待遇什麽回报。皇宫在手冢心中，只剩了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水深火热一类的言辞。
可是也怪不得别人，毕竟就这件事本身来说，他是有责任的，他隐瞒了真相，他牵连了青门。清白也好，负罪也好，逃避向来不是手冢的风格。
这个时候，究竟该如何，为了那声名，难道非要颠覆自己的所有原则？
就在空气寂静得几乎凝固的时刻，手冢突然眉间一蹙：“谁？谁在上面？”
幸村一愣，眼神越过手冢望向殿堂门口，一袭黑色闪电转瞬即逝。
“有刺客！”真田同样看到那身影。两人径直冲出去，背对著门口的手冢比二人慢了刹那，一同追了出去。黑衣人身轻如燕矫捷如飞，轻松游走於重檐之间，二人眼看黑色人影即将融於夜色，却见手冢从身後越过二人直追而去，瞬间逾越了几座庭院。
幸村慢了下来。他笑道：“你我谁都没发现刺客，都是废物吗。”
他们二人并非轻功逊色，却都对那武艺高强抑或带了孔雀胆剧毒的刺客畏惧三分。相比有所保留的二人，方才被百般刁难过的手冢却是尽了全力毫不畏惧，讽刺吗。
“交给他没有问题吗？”真田望著已经辨认不清的人影。幸村冷冷一笑：“怎麽，将军认为这皇宫之中还有信得过的人？”
言语之间，已经听到了远处短兵相接的声音。
手冢追上了黑衣人，刺客的剑法凌厉神乎其技，确是高手，只是远远不够使得手冢出剑，也绝对逃不掉。
可是，是错觉吗，此人剑法为何使他感到几分熟悉。
纠结著数十回合，刺客始终试图逃走，但是做不到，完全做不到。幸村与真田已循来，刺客闪进一片庭院，暂时消失了身影，但是被三个绝世高手围剿其间，早已是甕中鳖。
“出来！”真田喝道。
凝望幽黑庭院，就如未知的深洞，无底的大口，仿佛能够吞没一切。在那未知的黑暗之间隐藏的究竟是什麽，会不会就是那三步即倒的孔雀胆，下一刻，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人被一剑封喉，一切皆有可能。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绷紧了神经，清新晴朗的夜晚也能令人窒息。
突然，声音竟在平行的空间响起。
“三个人，卑职注定没有胜算了啊。”
这声音……慵懒邪魅，忍足侑士，是他？三人震惊。
黑色身影犹如鬼魂一般清晰於琉璃瓦的华丽殿顶，四人立於一处，夜风萧瑟，皓月当空，飞檐挑角的精细雕花都被照得一清二楚，风铃叮咚一如以往的清脆，轻响於肃杀的气氛之间。
黑色面纱随风而去，深蓝色长发被撩起，舞动飞扬。英俊逼人的脸，蛊惑人心的笑容，他们再熟谙不过了。
手冢向来不动如山的眼睛闪动惊愕，道不清心中的情绪，竟不知该做出如何反应，问话脱口而出：“你是谁？”
魅惑的身影背著月光，叫人看不清面部的神情，却依然感得到邪邪的笑意。
“怎麽，卑职的出现令诸位大人如此困惑吗？”
幸村最先回应：“怎会。我等始终担心大人安危，此时甚喜，将军还不快安排茶座叙旧。”
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松枝遮不住月光皎然，投下了一地的斑驳，纵使已然将天地万物照得明亮，却依然看不清所谓的真相，那即使在太阳的光辉下都错综复杂纷纷扰扰的或是阴霾或是费解的故事。
他们没有惊动更多的人，三人虽是旧识，这种境地之下竟然也能迅速进入谈笑风生的状态。
手冢蹙著眉，不动声色地盯著忍足。举重若轻，从容优雅，天下又有几人能将渗入骨髓的游刃有余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那天看到的是谁，那鲜血淋漓的场面是怎麽回事，那天被打花了的英俊的脸，怎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没有人提到，幸村不提，真田不提，忍足一样不提。
真田的神情稍有疑惑，幸村却是看不出情绪，究竟是否有人对来龙去脉了如指掌。
毫无内容的寒暄叙旧持续著，就如吊人胃口。
这出戏，到底是谁的剧本。
（二十三）
手冢在一旁冷冷地观望。深蓝眼眸偶尔投过来的目光是柔和的，绝对的熟谙，那种何时何地都不会抛下他一人的关护。
绝对是熟谙的，但是……
“近日殿前依然是被前阵孔雀胆疑案闹得人心惶惶，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真田总算提到了敏感话题。
忍足一笑：“这种草木皆兵的日子，卑职也想赶紧终结掉。”
“结束了这草木皆兵的日子，大人就不必贴上面具来遮伤了吧。”真田此话正应了手冢心中的不安。忍足脸上有伪装？手冢早就细细观察过，完全看不出来。手冢在青门看多了不二易容，非常了解伪装的漏洞，他深知如果自己都看不出来，那麽真田更不可能发现。
“那倒是拜将军所赐。将军不准备将卑职擒回去继续发问吗？”
此刻，看过忍足暗中冰寒的笑意，幸村起身为忍足斟茶，递在他手中，随即走向厅堂宽槛之间。
“今日难得凑在一起，不提朝中乱事如何。爱卿们难道不怀念当时赛酒吟诗的惬意轻松吗，真可惜这夜色之下，望不见远处皇宫的无限风光。”
明暗之间，幸村的色彩平静优雅，弥散著未知的诡异。
“娇云漠漠护层轩，嫩水溅溅不见源。”
沈寂，手冢心中突然急剧不安。他望著忍足，突然意识到那熟悉的剑法，眼神的熟谙，还有诡异的伪装，究竟源於何处。
“忍足卿家，不为孤家完成这首诗吗？”
“太子辞采华美，卑职才疏学浅，敬谢不敏。”
话音刚落，手冢和真田都握紧了剑。
“娇云漠漠护层轩，嫩水溅溅不见源。禁柳万条金细捻，宫花一段锦新翻。”（原作：王安石）
轻吟诗句，幸村脸上褪去了魔魅的温和，冷肃一笑，“爱卿难道已经忘记，这是孤家被立为太子之日，忍足大人亲自题给孤家皇宫的诗句；况且忍足大人，根本没有御前带刀的资格。”
忍足此刻起了身，冷冷一笑：“卑职，忘记的可不只这些而已。”
他的剑出了鞘。
手冢一惊，他想制止，想喊住他，然而那个名字却卡在了喉间。佩剑落地的声响回响在空旷厅堂之间，手冢惊愕望著他身体无力瘫倒。
“什麽时候下的毒？”
“有人给你下毒吗？倒真是帮了我们一把。”真田说，“这里倒是离刑部也蛮近，有话去了那里再说吧。”
手冢站在了他的面前，惊愕而不知所措。
“你……到底……”
“手冢，这里果然是连你也应付不来的地方呐。”毒效剧痛之下揭去了伪装。沙哑磁性的嗓音，春风一样的笑颜，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不曾更改。怎会不是熟谙的呢。
“不二……”
这是劫法场一事之後手冢第一次见到不二，如果说青门出手相救勉强与皇宫悬案挂钩，那麽此次不二易容刺探便是无论如何也脱离不了干系了，手冢暂且把满腹疑惑放在一旁，再意外的相见也没有让他忽略不二中毒的事实，他马上握住不二的手腕，脉象使得手冢心中大惊，尽管并没有变了脸色。
和数日前的迹部一样，鹤顶红。
“你碰了什麽？”质问的口气。鹤顶红并不是马上发作的毒药，手冢想不起不二在这段时间有过任何会中毒的举动，名扬四海的千面笑不二，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
真田余光扫过两人：“有话到刑部一起说。手冢，把不二押送过去。”
刑部检查了不二的剑和携带物，无毒。
手冢反对立即审问疑犯，制止带上枷锁，斥令解毒为先。刑部官员面面相觑，首先他们的官职不得不从，其次手冢的口气不容商量，无形中震慑。
可是，在这种非常时期假扮朝廷中人刺探军事要地，并於太子面前出剑，何况本就是朝廷重点通缉对象，怎敢善待朝中要犯。狱吏拒绝打开牢门让手冢进去，他们早已令人速往太医府，一遍遍告诫手冢不必操心。
眼看不二唇色开始发绀，呼吸急促，中毒的症状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手冢二话不说，隔著囚栏，十指交错地握住不二的手，以内力逼毒。经过为迹部疗伤的过程，手冢已经完全掌握了化解鹤顶红的要点，如何快速解毒，如何避免内热，全都一清二楚。
早已疼痛性痉挛的不二刹那间感到一股温凉真气游走於沸腾的体内，他於混沌之间开眼，隐隐看到囚牢之外清冷的轮廓。
“手冢……”
“太医很快会来，放心。”
纵使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不二很多东西，可是理智如手冢，依然坚持一定要首先确保他的生命。不二，曾经是怎样互为熟谙的知己，以前，只要回头就能看到他在身後，如同最坚强的支撑。可是，为什麽昔日自己重要的人都要站在与自己截然对立的一方，都要在自己面前受伤，都要让自己面临失去。
惩罚吗，是自己错了吗，为何要受到这样的严惩。
都说世间的快乐和痛苦是守恒的，为什麽眼中只看得到残酷，那些幸福都到了哪里。
已经看够了悲伤，已经失去得不能再失去了，除了竭力守住，还能如何。
手冢的真气於传送之间遮掩不住地弥散，他的周围被笼罩得朦胧，模糊了清瘦的身影，叫人看不清那冷峻清秀的面容。渐渐恢复神智的不二忍住痛楚向他微笑，依然是柔和得让人只是看著就感到安心和幸福。
“手冢，内力很不稳啊，不如进宫之前了。”
“别说话。”手冢即使此刻也能瞬间进入此等专注的无我状态，琥珀色的发随著强烈气息飘扬。
“太医不是会来的吗，不要再运功了，你的元气并没有恢复吧。”
就算中毒，不二依然能够从熟知的气息之间洞察异样，短短时间之内手冢的两鬓就汗水淋漓了，就算运功强度过大也不至於。事实确是如此，自从於冰窖消耗过度且走火入魔，接连这些天，手冢身心都没有得到足够喘息，突审，斩首，羞辱，圈套，逼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实从来都如此咄咄逼人。
“这样不会牵连你吗，手冢，我可是钦犯。”
“我决不会再抛下钦犯不管。”手冢凝神，怎能再重蹈覆辙，忍足至今都生死未卜。
“即使被人说，你终有一天会背叛朝廷？”
这样的话引起了手冢略微的颤抖，有些事有些话有些场景，总也不能忘，不断地让人回想，无处可逃。
手冢，你能够这样对我，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背叛朝廷。
当时的不二，是这麽说的吧。
（二十四）
那是不久前的一次规模浩大的农民起义，骠骑大将军真田将军率军前往镇压，那一战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当起义军青门分支的高手，人称千面笑的不二即将轻易突出重围，真田突然下令，让刚刚加官不久的手冢迎敌。不二的武艺超群天下皆知，此刻战场上又轻易凌驾二品武官，如果真的想要捉拿此人，真田理应亲自出战；他派出手冢的目的一目了然：这是你的旧识，如果你是为了家族声名而重归朝廷，那麽就此表示决心。
战场上的二人四目相对，刹那间一片寂静，即使杀红了眼的兵将都忍不住想要观看这两个旷世奇侠之间的对决；又或者，这故事该如何发展。
不二的微笑依然犹如三月暖阳，冰蓝的眼中却再也寻不到温柔。
昔日的无间挚友，在见面竟是兵戎相见，彼此站在互相残杀的立场，残酷的邂逅。自古忠义不能两全，而今，一边是咄咄逼人的朝廷，一边是同甘共苦的旧友，如何选择？
不容犹豫，当年背叛他们之时就有了觉悟，无论多麽两难的境地，与列祖列宗子孙後代相比，友情恩情儿女情长必须做出让步。
沙场上，众目睽睽之下，手冢的左手握住了剑柄，时间仿佛静止，无数双眼睛望向剑鞘之处逐渐露出一丝刺眼剑刃，刹那之间手冢已经站在不二身後，那柄剑仿佛仍是从来都没有被抽出，眼睛最好反应最快的士兵也只是看到了宝剑被送回剑鞘的尾声，看到了不足半寸剑末的亮刃，眨眼之间就重新完全沈睡於鞘间。
也就在同时，不二肩头的血喷薄而出，武器从受了伤的手臂坠落於疆场，扬起黄沙滚滚。
只是要朝廷知道，为了替家族痛改前非，他对朝廷是真心想要忠诚，他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不仁不义之事，可以打破自己的规则，什麽都可以只要能够替父辈赎罪，只要能够洗脱罪名。
只要知道自己在弥补父辈的过失就好，只是赎罪，只是责任，只是良心，根本不期望能得到什麽，不期望被人尊重理解；这些跟自己的原则难道也有冲突，为什麽所有人都逼著自己，断了後路，失了全部。
可是，无论你们怎样对待我，我始终……
手冢放开几乎咬破的薄唇：“想怎麽说，那都是你们的事。”
望著手冢汗湿了的脸，不二目光怜悯，轻轻叹息：“手冢，你果然没有变。”
“有什麽话等毒解了再说。”
真的还是老样子呐。不二笑了，好吧，我听你的。
纵使此刻，有很多话想要说，毕竟不知这是否已是最後的直面。
说他完全没有变，那是一眼就可以洞穿的假话。往日的手冢，目光冷漠犀利，弥散著强烈的震慑力，光彩照人，无论站在何处，一眼就能够叫人臣服；而今的他，眼中几乎磨去了所有的桀骜和光芒，可以轻易消失於人群。朝廷，果然是传说中那个最可怕的所在。入朝才这麽一年半载，竟已经琢磨成这般模样，明明在过去，再残酷的现实也没有压倒他。
印象当中，第一次见到手冢是个暖暖的午後，没有寒风凛冽大雪纷飞那般恶劣的悲惨，不二看到一个衣著陈旧但是干净的清秀男孩被店主毫不客气地轰出来，骂骂咧咧地说，到别家找活去，我们若是用了你，岂不是要被砸了招牌。
仍有看热闹的客人交换著嘲弄的眼光，一人把饭碗摔在路边野狗的脸前：想混口饭吃麽？喂狗也不会给反臣的後代！
那时，远离朝政尘嚣的不二，对反臣後代这个过街喊打人人诛之的印记的厌恶，远远比不上那些凑群之人的嘴脸。眼前面无表情不卑不亢的男孩给了不二视觉和灵魂上的冲击，他上前拉住手冢，一路疾跑。
“干什麽？”
“带你走。”
“去哪里？”
“离开这里。”
他们一直来到城外无际田野一角的私塾，穷人家的小孩都在这里为夫子做农活来抵学费。
夫子和蔼地问，叫什麽名字。
“手冢。”
没有一丝犹豫。不二心中也是一惊，正是担心知天下事的夫子会有成见，只见夫子大笑，摸摸手冢的脑袋：“好孩子，这麽毫不遮掩，不怕被人排挤吗。”
“手冢不是个需要遮掩的名字。”他这麽回答，倔强而坚定。
事实证明，这个名字不愧於他眼中的骄傲，他是特别的，清冷孤高但是优秀，短短时间里，那些孩子，无论是谁，都信任他，并且尊敬他。他的从容和冷静，超然得与他们不同属一个世界，宛如堕入凡间的天神，除了君临，再也想不出任何词藻可以形容他的出现。
那一年，谁都未满十岁。
京城附近的流亡帮派青门游荡於此，十几岁的小混混拉著孩子们索要保护费，威胁不许告诉大人。一群小孩打成一团，小孩子打架，不比轻功不比内力，比的是发育。面对各个高出一头的少年，孩子们劣势明显。
後来，他们见到了刚刚下农活儿的手冢。
“一看就知道你是头儿，现在马上给个爽快的答应。”
可惜，面对大夥的温饱，手冢岂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之辈。见无法折服他，那些人当即架起了火，在水烧开的锅里扔进了十枚铜钱。
“一次一枚，有几枚没取出来，就交几成的保护费。”
话音刚落，所有人脊梁骨冒冷汗，包括他们的自己人。
然後，众目睽睽之下，手冢取出了那十枚铜板。
那天晚上，青门的当家大和门主亲临，用观音膏救下了高烧到昏迷的手冢，也保住了那只烫得溃烂的左手。
同时，也看好了这个铁骨的孩子。他的骄傲，责任感，帝王风范，已然入骨。
还有那被雪藏了的剑，那诡异得不属於人间的强悍力量。
也许还要拜那些混混所赐，手冢就在左手伤愈的过程之间，练就了右手的纯熟剑路。
从那以後，以截镖漕运为生的青门持续发展势力，一年一年，由流亡帮派，逐渐走响了名声。而那显赫声名，却多因了那一柄战无不胜却从未出鞘的剑，和那一绮丽身影，而更加绚烂和神秘。
然而又有多少人洞察，那把沈睡的剑，有著怎样深不可测的寂寞。
没有几人，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美丽易碎的瓷器总会被悉心照料到周身的脆弱，然而美丽的钢铁在人们眼中只有坚不可摧，没有所谓的脆弱。
於是当他毅然放下劫恶济贫的门主一位而投奔声名，当所有人眼中那完美无缺的圣像突然倒塌破碎，除了失望，除了愤怒，除了大呼不可理喻不可饶恕，仿佛根本没有人想过去体谅他。
那天，一句话与青门决裂的手冢头也不回，不二在他的身後追赶，呼喊，追了很长时间，直到追上去的只剩他一人，腿脚都酸麻，喉咙都嘶哑，直到月牙与破晓的下一次交替，那清冷背影依然义无反顾向前，不懂却步。
不二没有在一片欢庆声唾骂声中目睹亲人被斩的经历，於是他怀疑手冢受到的刺激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重百倍，否则冷静理智如他，怎会为了如此的浮云，在风华正茂名扬天下的大好时光，固执地将自己撒手，进入朝廷，分明就是坠入火坑。
对著那背影劝遍了天下的良言，要他冷静，要他回来同甘共苦，要他别再一人咬牙死撑，可是他不回头。
恍然感到，任何人都无法驾驭他，他的信念坚决如铁，没有人可以动摇，没有挽回的余地。不二逐渐放慢了脚步，凝望著那单薄背影愈加遥远和模糊，他停在原地静默，眼看无比坚定的一方天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支柱，心里空了，眼睛湿了。
那是他的决心他的追求，我们有什麽资格强行干涉。此刻的他何不是需要勇气，孤单一人去面对艰难险阻，既然他已下定决心，我们除了祝福，再也做不了什麽。
最後一次用目光描摹了那身影，不二僵硬回身，放弃的刹那，心如刀割。
他不知道，也就在刹那之间，听不到了身後的呼喊，手冢突然感到难以名状的孤独和悲凉，终於回头，却只看到不二远去，一路上唯一没有放弃他的朋友此刻也越来越远，整个世界都离他越来越远，他的一切，都跟他越来越远，将他抛在了苍白之间。
就算再坚强，他依然还只是个孩子；在那个脆弱的刹那，没有安慰，没有人在身边。
（二十五）
那以後，他们表面上各自走著自己的路。青学开始关注朝廷，他们看得到手冢在朝廷的状况，起初他们不明白，以手冢的能力和道德竟也如此，难道青门的领袖身处人才济济的朝廷之中被埋没了；可是在手冢某次出城探望青门被朝廷的眼线告密之後，跟踪至刑部的不二亲眼目睹了毒辣的二十刑杖。
这也只是当日无意撞破了朝廷的跟踪才发现的，以前呢，谁能保证以前手冢就没有挨过板子。
青门当时不过是江湖名门，手冢与之有旧交碍朝廷何事。他们只是踩住他的身世捉弄他。这可以算得上是朝廷的挑衅麽，他们把青门当成了什麽，把昔日青门的领袖当成了什麽。
在青门加入农民起义的前期手冢曾经私下以朝廷的身份招安，跟踪回去的不二依然看到了刑杖的惩罚。朝廷看来是不管青红皂白，不管他是来劝降还是勾当，只要与青门照面就是大罪一条。
不二还打听到，手冢不仅是因为身世而受排挤，更重要的原因，是用他来遏制发狂筹备篡权的迹部府少王爷。
他们不过是把持著名利地位，就可以随便鱼肉他人，朝廷在这些平民眼中，终於丑恶到了极限。青门作为起义军之间的一支，共同宣誓将朝廷推翻，他们要攻陷那座囚牢。
同时立下规定，禁止与前门主有任何来往，一来手冢与他们已是对立双方，身为起义军不得与朝廷有染；二来不能让手冢因为青门之事再受朝廷刁难，不管他是放不下青门也好，为朝廷前来招安也好，只要这边名义上彻底决裂，朝廷便不再抓得住把柄。
只可惜，起义军理解为这是青门对他的鄙夷，面对手冢每况愈下的口碑，青门哑巴吃黄连。
可是这样并不是积极的办法，就算青门为了他而公然与朝廷作对，这也并不是他们任何人想看到的局面，就算攻陷了朝廷，那样就可以真正夺回他吗。不二一直在想，手冢自己为什麽不离开朝廷呢。
身负盖世一名剑恩义满人间的称号，手冢此名早已与他的家世脱钩，怕是听到此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臣之子”的反应，他们首先想到的，不都是这英俊而强势的剑客吗。
不是世人抓住他不放，始终过不了声名一关的，还是他自己，自己的责任感，自己的良心。
触目惊心的场面，伴随了他的整个成长，现实比噩梦残酷，一直坚持决不想要让第二人再次经历，他向来从不怨天尤人，於是没有诅咒命运，於是理所应当地揽下了全部重担和责任，包括与他无关的，包括无谓的。
就算父辈荼毒生灵，置百姓於水深火热，置朝廷於动乱之间，造成巨大损失，罪不容诛，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和他又有何干；可是他就是如此倔强的灵魂，他的道德观容不得任何与自己有关的罪过，那些罪孽在他的良心生了毒瘤，怎样割得鲜血淋漓，都无法根除。
他已经不是单单的固执，单单的打不开心结；这已是他的心病，畸形了扭曲了不正常了。
只有在赎罪在付出在补偿，才会有罪恶感减轻的错觉，努力了，失去了，痛苦了，换来的不过是些许心安，他的心态已经形成自虐，无边无际。因为这样的救赎根本无涯，无法量化，也许就是一生，一生都在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快速消耗著自己年轻璀璨的生命，只是无谓地换取良心的安慰。
可是这样的救赎根本没有意义，就算世上的快乐和痛苦都是守恒的，他单方地付出和痛苦，他的救赎却根本没有得益的一方。聪明如他，自己也应该知道的吧。
他必定是知道的吧。以他凌厉的双眼，怎会识别不了黑暗和丑恶，怎会辨认不清是非，他在为这些沾满牺牲者鲜血的人做忠犬，在失望中连偶尔的满足都追逐不到，他自己怎会不厌恶，怎会不无奈。可是他抽不了身，他已经骑虎难下，如果他离开朝廷，那可以算是被困难压倒吗，算是认输吗，算是背叛吗，那要他怎样面对青门，面对迹部，面对天下人，面对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尊严。
他已经迷失在自己的心里，找不到了来时的路；就算他向来自舔伤口转而坚强示人，他的心病，已经完全超出了自愈的能力。
谁来治愈他……
“手冢，离开朝廷，回来吧。”不二再也顾不得朝廷与青门的立场，顾不得以他的身份口出如此禁言的後果，他想要救回他，就像第一天带他从唾骂之间离开一样，他看够了那些悲哀。
片刻的沈寂，手冢眼中没有半点犹豫，不二心痛地凝望，果然无人有资格做那个治愈他的人，他们做不到救赎。
“不二，孔雀胆一案是你所为吗？”手冢开口了，却这麽问。
“什麽？”不二愣了许久，“孔雀胆……”
他的眼中满是困惑，但是手冢并没有就此打消疑虑，凭不二的天才能够将无辜装得惟妙惟肖，他是易容和乔装的高手。
“你知道多少？”
“你怀疑我？”
清晰看到不二冰蓝眼眸之间埋藏的愤怒。
“呐，我是疑犯，何必救我呢，不是只有死人才不会喊冤吗。”不二欲抽手，却被手冢握得牢牢，纹丝不动。
“不是这样，冷静点，逼毒为先。”手冢消耗了众多内力，他想要稳住不二，他的气息已经乱了，冷热交替袭来，汗水浸湿著他瘦削的脸。二人真气纠结，手冢的内力撤不回来，强行撒手必定重创，可是此刻已在入魔的边际。
一股气力沿体内冲击而来，狠狠将手冢的真气冲撞回去，切断了纠结，重重击在胸口膻中穴，几乎有著肋骨被横砍的错觉，血瞬间就涌出了口。
“你……”手冢惊愕之间，胸口的憋闷和剧痛已经翻了数倍，呛痒却咳不出来喘不过气，疼痛难忍。
“何必白费力气救我，谢谢你的好意。”不二退离牢笼边缘，手冢伸出的手最终没有触到他。
“不二……”
微弱低沈的语句被剧烈的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手冢呼吸困难，咬著牙，拼命想说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来。血沿著他的秀美下颌，一直流淌下去，染红了衣领。
打在他的膻中穴，他便在几个时辰之内不能运功。他怎会不知道不二是在阻止他过度透支，遏制走火入魔，可是这样一来他无法继续为之疗伤，太医又迟迟不见，不二的剧毒怎麽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