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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丝暮雪

张佳玮(当代)
《朝丝暮雪》
作者:张佳玮

我看到她纤细的手指执着蜡烛,映照着她年少的容颜,仿佛明玉流动着柔和的光晕。她一身白衣如雪,在柚木长廊中悄然行来,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丝履轻软,悄无声息。我闪身闭上纸扉,悄悄坐回了桌前。我看到她窈窕的身影缓缓来到纸扉之外,烛光止了。她停下脚步,低首凝立。这落花人独立般的身姿,让我想到多年以前的红拂。她隔着纸扉,窥探着我,抑或只是偶然的驻足,出于一个少女片刻之间的心血来潮。我依然坐在案前,不动声色地重新执笔,继续进行适才被烛光中断的书写。过程在静止中延续。纸扉分隔着两片影子与两片沉默。远远的窗外有虚无的歌声……这沉默的时节,时光悄然流去。我注视着自己的笔尖在书笺上点划撇捺,带着木质般坚硬而又平和的书笺,淡淡的檀香。我知道在我留下这些话语的时节,黎明也在不断逼近。东方破晓之时,这一夜的时光也将如往昔流年逝水一般,随秋雁南去不复归来。媚。在书写的过程中,我悄声默念着这个名字。嘴唇相遇,紧抿,然后分开,气息吐出。媚。这名字不断闪回。这一次的分开,就是永恒了。
《朝丝暮雪》 隋朝部 一 长安
多年以来,我常会梦见长安城。梦中的长安城是浩大的城市。然而空无一人。我站在城楼之下仰起头,就看见了那些由玄武岩构成的城墙。那巍峨的姿容,端凝厚重而又伟岸宏丽。城墙仿佛巨刀刻削一般整齐而又陡峭。在深蓝的天空下无声凝立,仿佛远古的遗迹。城墙漫长,我站在城门口,无法望到边际。在洞开的城门前,两扇高大壮阔的城门,带着深重的阴影投影在大地上。风穿过空空荡荡的长安城,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整个长安城就是由高大而宏伟的城墙围住的一片大地,而其中空无一物。惟有长长的道路。在漫天秋叶凋零般飘落的漫漫大雪中,我悄然而行,穿过层层叠叠的雪幕,我在寂静的长安城中独自行走。在那片稀疏的青石路上,雪落无声,我的步伐穿越了所有流转如秋夕的时光。经过漫长的行走,我来到了长安城的中央,望见那里是一片碧绿如夏日林木的湖,雪无声无息地降落在湖上,融入其中,飘扬的雪花仿佛不断逝去的年华一般消逝,了无痕迹。在静止无波的湖水之上,有一座竹造的水榭。我走向湖边,登上岸坻边系住的兰舟,撑起桂棹,轻击流水。桨声汩汩之中,我驾兰舟驶向那座水榭。船靠在水榭的脚楼之下,我站起身来,踏在竹编的板上。我拾级而上,在脚踏水榭的木地板时我听见厚重而空远的脚步声。踏,踏,踏。我在水榭中步行。竹子森然的绿色,使我笼罩在一片郁深的绿色之中。绿色的阴影落在地上。我走到水榭边缘,凭栏而坐,倚望雪空,独自在湖心等待。在我的梦境里,长安就是如此一座空空荡荡等待的城市。我穿过所有岁月的飞雪,穿过所有的时光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待。
在隋朝年间,关西平原上的长安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早在千年之前,长安就是汉朝的首都。卫青与霍去病将军七次从这里出发,北出塞外讨伐匈奴。汉朝的军威就此威镇天下。随后经营西域的班超治理有方,将汉朝的声名远播于西域。千年以来,从西域的罗马到小亚细亚,从东瀛的扶桑到高丽,都知道华夏西部的广袤平原之上,伫立着这样一座巨大的城市。异国的行旅从大地的四方向长安前进。来自色雷斯白衣如雪手执七弦的行吟诗人,来自阿拉伯的肌肤黝黑的牵驼人,来自中亚碎叶城贩卖绒毯的商人,来自南夷交趾的黎姓女子,来自辽东半岛驾着满载高丽纸轻车的高丽人,渡海东来操着一口官话身材矮小的扶桑人。这些人群每天都穿梭在大唐朝的各地城市之中,而来到长安,是他们的梦想。他们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经历着漫长而艰苦的跋涉,就是为了到达长安。
隋朝年间的长安城墙外层由方正而端凝的青砖铸造而成,而内里则是汉朝时久已留存的方形削平玄武岩。来自小亚细亚的诗人们听到有人谈论城市时,会用生硬的汉语追溯起传说中由海神建筑在黑海之滨的特洛伊城,然而那只是一座承载了十年攻击,卫护着十七万人民的城池。当他们抬头看到巍峨而高大的长安城时,他们会哑口无言。隋朝的长安城中有百万居民。那广阔而漫长的城墙牢固地伫立在广袤的平原之上。自秦汉以来已历千年,而依然庄严威重。天下的行旅远道而来,在这座宏大的长安城前,都会感到自身的渺小。那高耸的城楼之上,女墙之侧有隋朝的卫士们立戈驻守。而人们就从城楼下圆形的拱门中悄然走入。当你走进城门之时,抬头看到的便是那浑圆高大的穹顶。负责护卫都城安全的卫兵们便每天在这穹顶之下,傲岸地巡行。
当身处大唐朝的你踏入长安城时,你会看见一片海潮般起伏不定又波澜壮阔的建筑。那些浅灰色的宫墙曲折优美,带着遥远的上古气息。但是在先时隋朝,长安城是一片烂漫的颜色……当你走在由光滑的青石板整齐铺就的大路之上,抬头就可以看到悬铃木。这种树种来自于遥远的西方高卢。树干秀颀挺拔,带着那个风华绚烂的时代特有的诗意轮廓。树皮上遍布着斑斓秀丽的花纹,巨大的树冠将绿森森的影子投映在整个长安城……在隋朝时代,我就是在这片绿意森森之中穿行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长安城道路的两侧种植着萋萋芳草,在早春时节洋溢着清新的香味,在风里习习飘动,温柔如茵。
隋朝时节,长安城西边,是异邦人士的居住区。在那片土地上伫立着建筑风格各异的公馆。色彩如黄昏般温暖厚丽的古埃及式长廊,洋溢着白银色彩的希腊式殿宇,以及粗重高大的中亚式宫墙。在城墙面对关西大风浩浩吹袭的风口,伫立着尼德兰人传来的风车。来自尼德兰半岛的大胡子技师曾经费尽口舌向隋朝的工匠讲述风车的构造,最后终于建造出的风车如同威严的巨人般高耸在长安城西,用一种傲岸而固执的姿态随着大风的吹动不断旋转昼夜不停。在整个长安城西,都布满着这样的风车。这些风车为长安城提供了持久的动力,为长安城的水流传输以及一些半机械驱动带来了最大的便利。西域的人士们与隋朝太学中的士子们研究着隋朝之前东西晋南北朝的数学成就,设计出许多机械设施,在长安城中广为应用。这些器械众妙纷呈难以一一言表。至少在长安城西的异邦区,你无须如在其他地域一样为了饮用水而去河边执桶盛水。在异邦区居住的人群,大多都是来自于各国的公使或是名流。而更多仰慕华夏的四方来者,则散布于长安城中。
长安城坐北朝南,在其外围,布满着木结构的平房或是小楼,居住着百姓。而由南往北走,穿过民居,则是闻名天下的东西市。东市中是来自于华夏四方的客商,贩卖着山东齐鲁之地的盐,江南吴越之地的丝绣,中原韩地的弓弩,云南滇地矮壮结实的马匹,蜀中甘冽醇浓的酒,岭南甜美芳香的瓜果。在东市里除却这些如候鸟般来往云游的客商,还有许多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人们。从北平千里而来,摆开豆汁铺子,卷舌头说话的北方人,以及打着江州正宗红辣鱼汤的川中人氏,还有吴中来京赶考,囊中羞涩而静坐路边为贵人题诗扇面的江南才子。在东市中,华夏四方的民间文化仿佛一场百戏横陈的杂耍,一览无遗。
长安的西市,则是举世闻名的繁华区域。此处聚集着来自各国的旅人。来自于东方与西方的商旅,都怀着在长安西市一夜暴富的梦想,赶着骆驼与牛羊,载着各国的奇珍异宝,日夜兼程地来到这里。色雷斯的海鱼,高丽国的纸张,扶桑国的楠木,南越的稻米与宝石,天竺的纱布。高鼻深目的波斯人,矮小健壮的扶桑人,戴着奇特帽饰的高丽人,长袍曳地的突厥人,都平静地望着游走于商铺之间的中土人氏,手中攥着带到东方来的积蓄中最后几枚金币。在楼兰雇佣的骆驼们眼神淡漠,对过客们好奇的眼神视若无睹。在西市的边缘,有许多早早来到中土谋生的西域人--有许多已在中国繁衍了数代,血统不复纯正--沿城中大道开设着酒肆与旅店,有波斯来的美丽胡姬在其中穿着依然带有西域古风的华服为他乡的孤客殷勤劝酒。在酒肆的高台之上一字排开高卢的葡萄酒,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产的啤酒,盛在边塞进贡来的和阗美玉所制的玉杯与那些流光婉转的夜光杯中。店主穿着波斯式的白色长袍,将双手的臂肘放在高台上等待行旅们来饮一盏酒。胡姬们无聊地坐在了酒店的楼上,手抱琵琶,摹拟着敦煌莫高窟中那些神采飞扬反抱琵琶的女子姿态,宛转着碧如湖水的眼眸望向穿梭不止的人流,任自己雪白的脸儿在风尘之间逐渐苍老。西域的商人们有太多就是怀着暴富的梦想来到长安,在西市上等待着买主。但是几乎没有人离此归乡。太多太多的人就是在胡姬的曼歌与七弦琴声中消磨于金樽对月之中,在漫长的等待与辗转之间在此逐渐苍老。
在多年以前我曾经在无数时光静坐在那座白色小楼的栏杆旁,饮用着来自尼罗河源头更广袤土地的神秘饮料,然后望着长安城中如海潮一般摇曳的悬铃木绿荫……那苦涩的滋味令我感到悠远的感觉,历史与大地就在我的意识中铺展开神秘的地图,一如那年那个白衣的色雷斯盲诗人在我面前翻开那本残破的用希腊文书写的旧册子。关于长安城西市的记忆,就是对大地的漫长记忆。因为这里是大地的缩影。从大地上所有神奇的国度来到这里的人们,就在这里融合成一片汪洋的烂漫世界。而多年以前,也就是隋朝刚刚终了的初唐时节,我就是屡屡在长安城的西市里,流连忘返。
长安城并不是一个纯粹由风力与人力驱动的城市。在已湮没的史册上记载着,隋朝的最后一个君王,曾经在大陆的东方开凿了一条足以令西域四夷宾服的漫长运河,后世曰京杭大运河。隋朝的君王对于河流是如此地痴迷,以至于他们为流经长安附近的渭水开凿了另一条支流,将渭水由长安之西注入城池,穿城而过,东出长安在孟津附近汇流入黄河,作为御河。在长安之中,从南往北穿过民居与东西市,你便可以望见那一条穿城而过的壮阔大河,以及无数细小的支流,如水渠一般穿行在长安城中。远远的那座巨大的宫城,建筑在大河中心的庞大岛屿之上,便是长安城的中心,也是天下的中心,长安王宫。在每每秋季黄昏细雨沉浮之时,撑一把纸伞走在通往岛屿之上大明宫的桥面,你可以望见那片河中,以太极宫岛与大明宫岛为核心的王城岛屿之外,还有着无数或正方形、或六边形、或圆形的岛屿广场,由无数平直的青石拱桥或是竹制浮桥互相连接着,漂浮于穿城而过的河流之上。在一旬一度的休假日又逢阳光烂漫的日子,大唐朝的王室贵胄达官富人们会穿着锦衣华服牵着毛色鲜明的狗来到广场漫步,观望着静静流逝的蓝色河水。异国的白衣诗人们在新月形的拱桥边弹奏着七弦琴,吟唱着异国他乡的歌曲。致力于钻研艺术的画工或是西方画家会将宣纸铺在桥头,然后手执狼毫或是鹅毛笔支颐沉思,寻找着一个适合的入画之景。在那些圆形广场上则围坐着那些喜爱钻研医卜星象的太学生们,正捧着圆规勾画长安城的结构。在那些零星分布的岛屿上,盘膝坐着来自西域的语言艺术家们,以及精通番邦文字的东方才子。他们旁若无人地用响亮的声音吟诵着曹植、谢灵运与陶渊明们的诗歌,一边将浮在河面彼此岛屿之间木制的酒杯轻轻推向其他人所坐的岛屿,一边也拈起一杯来一饮而尽。对于热爱诗歌的唐朝士子而言,在休假时来到河中广场吟诵与交流,即是一种休闲与享受,又是一种机遇。也许你的一阕歌行会被驾着新月长舟的公主们听到,然后就此让她们坠入爱河。那些公主们都穿着如晚霞般绚烂的羽衣,有的还上着时尚的胡妆,扫了青黛眉,眉间撒上埃及式的金点,盘起长发,编织着不同的造型,在阳光朗朗的日子将新月长舟驶出太液池,在河上逡巡,接受着长安人士对她们美貌投以的景仰与思慕的目光。她们的船上有随侍的昆仑奴,以及吹奏洞箫的乐人。长舟划过碧蓝的水面,带着所有初唐时节最繁盛最高贵的风景,记录下这个世界最美丽的记忆。
王城的中心,是太极宫。那是长安城中心的中心,也是天下历代君王们高坐之处。比之于更为优美更为纤秀更为华丽的大明宫,太极宫显示出更多的简约、恢弘与王者之气。太极宫的北门,是四门中惟一与陆地接壤的部分,也是宫廷卫军的主力驻扎之处,是太极宫安全的核心所在,称为玄武门。
太极宫往北,便是贵胄的府邸。那里更多居住着王朝的重要人物。一条宽敞的大道贯穿这片地域,装饰华丽又巨大无朋的马车屡屡从中驶过。这里是贵族的领地。偶尔会有居无定所四海云游的诗人们接受邀请来到这里,又或是善于弹奏的乐师们到此献艺。但大多数时候,来往其间的,则是那些政坛显要。初唐时节,那里还经常有一些行踪诡秘腰悬长剑的人们在各府门出出进进。是时,天下刚刚被皇帝平定,皇上忙着那些治国定邦、改制立元的大事,对于王子贵族们的恩怨没有时间去细细推究。从一镇诸侯的公子陡然提高到王子地位的少年们,自然都年轻气盛。而剑客又是那个时代最为值得炫耀的私人卫士。所以贵族们出门,车右必然有一位剑客乘马随行,作为身份的象征。
在初唐时节,天下扰攘方定,有许多优秀的剑客都来到了长安。剑客与普通的士兵以及杀手刀客截然不同。士兵们练习的是在集体配合下的袭击冲锋之术。低层次的刀客是为贵族们提供保安服务,为商旅提供保镖服务的;中高层次的刀客,则希望通过自己的优秀刀法,成为禁军教头,又或是成为侠客。但是刀客和剑客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在长安城这样的贵族领地,使用长剑这种源远流长的高贵武器者,都是风度翩然姿态优雅面容英俊的公子哥儿。剑客们有着更浓郁的古典气息,带着先秦时代的游侠遗风,携着美酒,提着价值不菲的名剑,浪迹于长安城中。而刀客们则三教九流,更多的只是拿着一把白铁刀坐在东市的角落里,等待着有谁有手朝他一指,就站起身来去做保镖或者去杀人。唐朝初定天下时,长安城便是充斥着如此之多的剑客。在贵族居住区,刀光剑影所见寻常。一场击剑的胜负往往会惹出人命。即便竞争激烈,天下的剑客依然愿意到长安城来。因为如你所见,这里是华夏大地的中心。
初唐时节,每天早晨当阳光透过窗格散落我枕边时,我便起床。用青盐漱口。洗脸。用吐蕃进献的黑色茶砖泡了早茶--那味道依稀有着尼罗河源头神秘饮料的苦涩--坐在窗前喝着,吃着伊犁来的葡萄和产于渭北平原的牛肉羹,听着隔壁的琴房,歌姬们穿着朝衣,早早开始练习奏琴,清越的声音袅袅传来……然后我穿上长袍出门。步出贵族区,一直走到玄武门。然后我从旁边长长的浮桥上走过。竹桥上,有许多登徒浪子穿着新款式的袍子在顾影自怜--大多数时候,长安城的时尚服饰一经在渭水众岛上露面,便会立刻风行于关东以及西域各地方。穿过诗人们歌咏的区域,穿过太学生晨读的岛屿,我穿过了整个渭水岛群,来到了西市。早晨的西市已经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迎来送往的人群中,我独自坐在了阿拉伯人的听雨轩楼上的阁子里,一面翻读着昨日来客兴起留下的诗笺--有一些诗歌相当不凡,也许那位留诗者不久便会成为一代巨匠--一面喝着清澈香醇的茶。静听着碧纱之外胡姬弹奏七弦琴。在那样天气晴朗的时节,我会在那里坐一整个上午,在日中时分去东市老孙记那里吃一份长安著名的羊肉泡馍作为午饭。羊杂碎和掰碎的馍散列在鲜美稠浓的汤里,带着一种近于粗俗的香味令我胃口大开。
午后时分我会折回渭水众岛,在岸边雇一条新月长舟,然后独自划船,独个儿桨声悠悠,将船驶到一片岛屿稀疏的水面,然后将船横在水面。清朗明亮的关西天空,阳光落在船中。让人温暖惬意。我仰躺在船上,取出在阿拉伯人那里买的一瓶杜松子酒,然后一面啜饮一面观望天空。静静的流水之声以及渐次如波浪般涌来的醉意,令人神情恍惚,于是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变幻不定……在初唐时节的长安城中,我在水面上沉睡,然后沉入另一个梦境……我回到了梦中不断闪现的空荡荡的长安城,在那里的湖中水榭等待着,等待着……我回到了意识之中的长安城,所为做的,就是等待。
《朝丝暮雪》 隋朝部 二 未央
多年以前,我与母亲住在未央镇上。未央镇地处并州平阳境,毗近鲜卑族居地,镇上居民来往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未央镇并不算大。两条分别横贯东西与南北的大路在镇的中心交汇,其余小路自两条大路之上延伸而出,一如秋暮落叶之上明晰的叶脉。镇子的所有建筑物就好像附着在叶脉上的叶片一般围踞在两条十字大路上。镇西,静静流淌着一条河,镇上的人都叫它清水河。在镇子的中心,有一棵仰之弥高的枫树。每年秋色萧瑟时分,在镇子的任何一个地方向镇的中心望去,都可以看到那里一片凄美的血红如云般悬峙。到秋尽时,落枫殷红悄然如杜鹃啼血。多年以来,我便痴迷于坐在窗前,望着那些枫叶仿佛梦幻一般悄然凋零。第一个秋。第二个秋。枫叶凋零,时光消逝。我坐在窗前,听见母亲在弹奏着她的古琴。
未央镇地处偏僻,在镇子大道上来往的行旅鬼鬼祟祟然而络绎不绝。大多数西方的行旅,是逃过了边塞的查问,驱赶着健壮的马匹,背驮着在故乡倾家荡产买来的私货,做着一夜暴富的大梦,进入了华夏疆土。浪迹天涯的人们,过的是躲躲闪闪四处逃生的日子,遇到官兵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血溅五步。所谓私商生涯,其实也是刀头舐血的行当。这样的人们除了每日持续着金黄色的梦想,所谋求的不外是有美食可以果腹,有美女可以娱目,外加一张好的床铺,一家好的客店。有所需则必有所求。如此与人方便又有利可图的事,自然不会没人做。未央镇东,一个姓夏的先生在很多年前的一天,空出家里的一片地来,央算命先生李淳风写了个招牌曰“云来客栈”--似乎世上任何一个城市,都会有一个客栈叫做“云来”。店主的心思大半单纯,只盼望着客似云来--将桌椅粉饰一新,到平阳县买足了酒坛在柜台上一字排开,而后便披上青袍,一派儒商打扮,单手支颐在柜台后开始等生意。这是镇上的老人对我叙述的事,具体时间不得而知。不过生意委实非常之好,以至于不久云来客栈便由一个单门独户的客栈摇身一变而为一个大客栈,买下了两边两间铺门房,铺门房的住户们伸手接住了银两,交出了房契,推开了自家的门。夏老板悠然自得地走了进去,喝令伙计把墙打通。这两户人家变卖了产业之后,一户远走他乡,另一户主人是一个单身汉--留了下来,给夏老板当起了仆役。天长日久,云来客栈的黑字招牌也一变而为金字招牌。如此这般,夏老板俨然成为未央镇第一富人。支在颐上的左手无名指上也多了一个西域来的赤金戒指。多年以前,我有孕在身的母亲来到未央镇时,未央镇的夏老板便是占据了如此显要的位置。
多年以前我的母亲怀着身孕来到未央镇时,正是黄昏时分。母亲坐在驿馆的出租马车上,任马车将她带到那棵枫树之下。母亲说,当她掀起车帷时,抬头便望见殷红的枫叶缤纷而落,凄艳欲绝。这如雨般的落叶使她对这个镇子产生了幽凄绝美的第一印象。当时还是个少女的她略带不便地走下车来,便望见路对面,高高的柜台上,夏老板正俨然巡逻的卫兵观望流浪者一般在看着她。
母亲历年来一直从事的工作,是在云来客栈作为一个琴姬。她向夏老板求职是在那天夜里,她沉静地站在了柜台前,摆着反客为主,近乎于咄咄逼人的神色看着夏老板的反应。多年前的隋朝是个浮华的时代,每个酒肆都有流浪的音乐人停驻,演奏乐器或是唱歌。母亲的琴技不俗。如此,母亲便被留了下来。八个月后,我便降生在未央镇。
小时候的我常常趴在夏老板的高台旁看我的母亲在那里弹琴。酒肆里特意垂下一道碧纱,而母亲便在碧纱之后鸣琴。我那时还不懂得辨别琴音好坏,只依稀记得那些旋律古雅而平和。在我年纪幼小的时节,未央镇的天空似乎一直未曾开朗过。一半阴郁一半明亮。浪迹天涯的旅人来来往往。觥筹交错的声音,西域人玩希腊纸牌的声音,下围棋的声音。母亲带有浓郁古典黄昏色彩的琴声氤氲其间,而我长时间地趴在那里听着,一直到夏老板拍拍我的肩,然后把我拉上柜台。他朝我微笑着,然后问:“孩子,喝酒不喝?”
我记得勉力点点头。夏老板的微笑在脸上如涟漪般荡漾扩大。他举起长勺,为我在杯里斟半寸高的西域葡萄酒,然后加水。一杯嫣红的酒悄然淡化为绯红之色。香气悠悠。夏老板为自己也照此办理,而后向我举举杯子,微笑一下。
我轻轻将嘴唇按在了杯边上。酸甜的味道沁入口中。微微生涩的感觉,直冲喉头。我几乎是立刻开始剧烈地咳嗽。夏老板伸出手,挪开我面前的酒杯,在我背上轻轻地拍着。我低下头,看到柜台上零散着如血滴般艳丽的酒痕,洒落在细密的木质纹理之上。我的气喘与咳嗽稍稍缓了些。语言的欲望被堵塞了。我疲惫地把下巴按在了柜台上,看着那个瓷杯。杯中依然晃荡着那殷红的酒。在我注目的时分,又一批汉子掀起了门帘,摘下了斗笠。带着尘土味儿的斗笠被扔在了柜台上。我呆呆地凝望着黄尘缓慢地扬了起来,又悄然落下,朝向杯中的酒落去。关西口音豁然在屋宇之下响起。夏老板抽身而出,吆喝伙计为他们引座。我伸出手将斗笠朝旁边移了一点,然后抬起头,看到尘埃缓慢的落下。有片缕进入了酒中。其他的均匀细致的洒在了柜台之上。我拈起了杯子,轻轻的抿了一口。我的舌头在口腔中谨慎的游动着。酒下肚了。并没有刚才那汹涌的冲劲。我打了个嗝。觉得腹中开始热了。脸红了。我低下头,又啜了一口。
便是这么着,在陈酒的芳醇与旅人的吆喝声中,我在柜台前度过了我的少年岁月。
我的家离酒肆颇远。木屋。地方窄小。位于镇的边缘。从窗口可以看到那棵枫树。母亲是个喜欢喃喃自语的女子。在我少年时,她总是晨曦初现时便携琴离家,到星辉烂漫时分,夏老板才用马车载着她回来。每天我都将下巴放在窗台上,一望到马车来了,便将身子缩进被窝,假装酣睡。吱呀一声,木门被母亲推开。她的丝履一向落地无声。我闭着眼睛,只能根据灯火依稀的明暗,判断她离我的远近。她悄然走到床前,伸出手来,将我额前散乱的长发理顺。我将眼睛微睁一线,便会看到她正呆呆望着我的脸。她会凝望许久,神色奇特。然后她转过身,轻轻挽着长发,走开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开始梦见长安城。如你所见,每一次我在那座水榭里等待良久,便会悄然醒来。咽喉干涩,头沉钝得好似塞进了铅。好像喝多了酒一样。而后我便会看到母亲正背向着我,对着镜子静静地梳那一片如瀑布般垂落的青丝。她的脸色苍白,与黑发对照鲜明。她美丽的面容苍白娇弱,衬着柔和的光照,泛着细致精密得几乎带有青色的晕轮,有一种飘忽悠远的不真实感……许是刚从梦中醒来的缘故,我每次怔怔盯视母亲对镜自照时,总是会觉得恍惚;看久了之后,仿佛自己的灵魂飘然出壳,在观看另一片风景。
一些年过去了。那一天黄昏的时候,镇上一如平时的繁忙。我回过头来,卷着舌头,模拟着牲畜的语言。“得儿--吁!”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愚蠢,在尘埃飞扬之中纠错打结。尘埃的那一边,是三匹被缰绳前后牵连的马,随着我的呼吁之声,迈动着步子。马的旁边,一个脸色黝黑的西域人由一条大汉扶着,脚步轻捷地跟了上来。
“做得好。”西域人口齿不清地说。我把马笼口拢住,喉头颤抖着的气息发出急促有力的声音。三匹马终于井然有序地站在了一起。我将它们引向路边的柳树。缰绳在柳树上落了三匝。我回过头来,西域人站住了脚,拍打着前襟的尘土。大汉挥着手,驱赶着蚊蚋。几个闲汉从北走过来,每人手里都擎着一个瓢,在咕嘟咕嘟的喝水。
西域人拍完了尘土,将手伸入腰间的褡裢。他的手伸出来时,拿着两块碎银。他将碎银放在了大汉的手上,微笑了一下,朝我挥了挥手,然后朝向远远的酒肆走去。大汉掂了掂手里的银两,阳光从侧面照在上面,熠熠生辉。他取了较小的那块银,朝我伸来。
“怎么不接?”过了一会儿,他问。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那块已被他掖入腰带的大银。
“这块是你的。”他说。
“马是我赶的。”我说。
闲汉们开始笑了起来。大汉似乎觉得很好笑。“你的银子。你要不要?”
“这不是我的。”我说,“那块是我的。”
“好,这不是你的。”他说。他把两块银子一起掖进了腰带。“都不是你的。”
我坐在地上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他。他高高地站着,因为背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说:
“没有爹的小畜生。居然敢来和我动手。”
我坐在地上,伸手摸了一下脸。脸上有点疼。但是没有破皮流血。这个人的脾气显然不坏,即使动手,也不是那么重。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埃。大汉已经走了。一群闲汉倚着柳树喝着水,看着我,微笑。
我记得我说起过,那是黄昏时分。那时十七岁的我脸上感到微微发疼。十七岁的我在未央镇的街上走。天上散布着美丽如鱼鳞的散碎云彩,零零落落,带着闲适的味道。夕阳薄暮。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牵着瘦马在走着。时光已经入秋。每年这个时候,是浪迹天涯的人们思乡情绪最重的时候。壮年的酒客们在酒肆里大灌了一顿烈酒之后,便拍着桌子,扯起嗓子,夸耀起在自家故乡如画远村里静等自己归去的娘子。鬓边已白发苍苍的老酒客们,缩在角落里,用冷峻的三角眼扫视着那些喧嚷的人们。在这一片喧嚣之中,我坐了下来。我摆出熟客的姿态,扬起手叫夏老板来一壶酒。
夏老板悄无声息地将一壶葡萄酒与一个酒盏放在桌上,而后离去。此人的举动俨然一只窥伺着什么的猫。静默而又温柔。在此间见惯了大呼酣饮的浪子们,抬头望见如此举动出挑的人物,倒也算是新奇的发现……夏老板回到柜台前,神色宁静地扫视店中的客人。眼神空漠。如此迎来送往,未必有几个在他心里留下痕迹。街上来往的鸾铃之声不时响起,如碎冰相击般清越。邻桌有旅人醉酒,敲着桌子扯着一口壮猛的西北口音大呼酒来。帘幕之后,一个乐师在吹着胡笳。塞上风光一时飘忽摇漾不定。在这片喧嚣之中,我独自坐着,用右手持壶,注视着壶嘴中流出的那道殷红芬芳的酒水带着优雅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坠入盏中。这个过程似乎无比漫长……我想。周围的声音一直在那里喧嚣着。然而我无法继续等待下去。酒满则饮,花开则折。时候到了自然就得继续,没有人能够一直等待。
我饮了一盏,甜香的酒余韵悠远,让我迷醉。又是一盏。喧嚣渐远,秋风声似乎更近了一些。仿佛在吹打着树叶的声音,零零落落细细碎碎。不是什么高贵的树木。只是望去不无寒怆的枯瘦树木,杂乱地生长在这同样寒怆、荒僻、遥远的未央镇上,倒也相得益彰。在这地处荒僻的未央镇,一切都带着命中注定听天由命的宿命味道。树木,流水,建筑物,乃至天空,一切的一切都与这个小镇合拍。在这里生活下去的人们,无一例外的变得肌肤粗糙,声音嘶哑,遇到外乡人便仿佛盯怪物一般死死瞅住看个没完,遇到有人提问则需要思考半天,方能讷讷地吐出几个辞不达意的字来。到而立之年便娶一个素未谋面的粗丑丫头,生一群崽子而后了此一生。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意义。毕竟摇头也不能解决什么。我已十七岁,对此流程心知肚明。生活在别处固然辛苦,然而在此终老也并无多大趣味。究我所知,我还只能在逼仄的小镇上寂寞地度过余下的漫长生涯。
关于父亲的话语在我心中一闪而过,仿佛隐喻。十七岁时的我,没有父亲的少年。这句话听来让人不快,但套在我身上,则并没有什么令我无法接受的。时间可以让所有人习惯周遭的变迁与自身的残缺。比如疤痕。
大开的客栈门外,我望到了那棵大枫树。初秋风声弱弱。枫树叶已然早早地带出殷红的色泽,一片出人意料的绚烂。仿佛如我盏中芳香醇浓的葡萄酒一般带着殷红悠远的色彩,在风里簌簌而动。我注目良久,而后又饮了一盏酒……究我所之,如果说未央镇上还有什么与周围大异其趣之物,便是这棵每到秋天便殷红烂漫得带有梦幻色彩的枫树。外来之人望见它,无不惊艳。想来这棵大树矗立在镇中心,便好似几十坛辛辣粗劣散发出酒糟臭味的下等白酒之旁,放上一个夜光玉盏,盛着一盏暗沉醉红恍若梦幻的氤氲着如少女笑容般柔媚的芬芳香泽的葡萄酒。无论怎么看,都显得莫名其妙,大不合适。我注视着酒盏。倾斜的壶嘴之中,正滴下最后几滴芬芳洋溢如迟暮夕阳般殷红的酒滴。我将空壶放在一旁,而后将最后一盏酒拿起来,一饮而尽。
与以往不同的还在于,以往总是坐于村口犹如石狮子般神情整肃一成不变的算命先生李淳风,此刻却坐在了枫树下。一身洗得褪色的青袍。头巾扎得一丝不苟。远望去,一如远足采风归来的诗人,正在树下休憩。夕阳落在他的脸上。已显苍老的他的脸,带着刀斧雕凿的深刻与风霜。眼神空漠地望着远方。
一拨客人离去。店堂里稀稀落落几个人分桌坐着,似乎也没了大呼畅饮的兴致,一个个低头饮酒,间或抬头望一眼夕阳。人人都眼神忧郁。夏老板在柜台边自己舀了一壶酒,取一个小瓷杯,自斟自饮。胡笳乐声嘈嘈切切。远远望去,夏老板脸色郁郁。如果旁人此时走进来,定然会以为他在这里独自饮酒,已经为时甚久。
我拿起空壶与酒盏,走到柜台前,站在夏老板对面。夏老板忽闪了一下远远的眼神,望见了是我,于是微笑一下--这一笑再次让我想到和蔼可亲的猫--然后为我斟了一盏酒。不无勉强地拿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
“好酒。”我说。
夏老板用细微得近乎勉强的动作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酒。双手合握住酒杯,远远望了一眼枫树。
“脸上怎么红了?”他问。
“摔了一跤。马尿沾了沙子。很滑。”
“这段时间干什么呢?”
“干什么?……干呗。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没有偷别人钱吧?”
“没有。”
他喝了一杯酒。仰着头出了会儿神,然后低头看我的侧脸。我把脸微微转了一点。
“你今年多大了?十七岁了吧?”
“是。”
“很久了。”夏老板微笑了一下,说,“第一次让你喝酒,你还是个小娃娃呢。”
“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我说。
“一件事像是昨天发生的,是因为你还好好地把它记在心里。”他平心静气地说,“很多那个时候的事我都忘了,想不起来了。于是就好像没发生过了。很多事都这样。”
胡笳声高高低低,曲回不定。我又喝了一盏酒。而夏老板只是浅浅啜了一口。我感觉到自己似乎确实到了远方。我平心静气地和夏老板对坐饮酒,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似乎是久远的习惯。似乎远自我幼小时,便一直如此。
“我娘今天没有来弹琴呢。”我说,“她哪儿去了?”
“早上去接她时,她说她精神不好。我用马车载了她去清水河边了。”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除却照镜子,多年以来,母亲还有一些其他的奇特习惯。比如她喜欢在雨后的黄昏,独自在清水河边散步。镜花水月。似乎这就是她的爱好。在潺潺流动的清澈河水之侧,祭奠自己的红颜老去。这一习惯也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多年以前,在我还小时,一次在清水河边的玩耍使我邂逅了我美丽的母亲。那时她一身白衣如雪,绰约如仙子的漫步河畔。雨后的溪川带着一片淋漓的风景线条。在母亲温柔的足下,似乎大地也变得诗情画意。那时我伏在树丛之中静静地观望。一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难以置信那样仿佛昙花一现的美丽。
随着我年纪的增长,每夜我梦见的长安城中,除了那空空荡荡的水榭与那个与我对答如流的声音之外,还多了我的母亲。只是她并非如今已经逐渐现出岁月风霜的姿容,而是一个我从所未见的少女容颜。在梦里的水榭栏边,母亲倚栏而坐,仪态万方。我悄然走近她,踏在水榭上的脚步声深邃隐约如空谷足音。于是我看见她对我转过头来。她笑着,笑得那么明媚那么烂漫。少女的脸上优柔明晰,没有年华老去带来的沉重刻痕。于是我听见她说:“你来了?”
母亲与我并肩坐在了栏杆边,她长袖垂下。她安静地笑着,笑靥如波光流动,余韵不止。她说:“我一直在等你。”
背后的男子开始对我轻笑。他吟诵般的口吻复述道:“她一直,在等一个人……”
我轻叹一声,收回了思绪。夏老板的目光追寻着我的表情。
“你都经常做些什么呢?”他用随随便便聊天的口吻道。
“没什么呢。”我说。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和这个镇上许多的人一样,我每天无所事事地观望行旅们在这个镇子出出进进,兴起时为他们牵马引路,拿些散碎银两。诸如此类。三年前与塾师当堂吵架之后--荒僻的小镇上,本来也没有饱学宿儒肯来做塾师--我便不再求学,只是每天游荡于镇上。大多数时候,坐在阳光里,抬起头回想前夜的梦。在那些遥远的梦境里我来到长安城,而后飞雪浩浩……
《朝丝暮雪》 隋朝部 三 琴韵
夜雨萧萧。我冒着轻寒的雨走在路上,感觉到秋气沁入身体。寒意丝丝,无孔不入。我感到雨线落在我的头发与脸上。刚刚饮下的酒使我脸色泛红,让冷雨一激,颇为惬意。有几个戴笠披蓑的人从我身旁骑马而过,了无回顾。自然的事。我们毕竟都是陌路人。谁也不必挥手,谁也不必回头。
说到底我并无一个处所可去……除却我自己的屋子,但那个处所在更大意义上是我母亲的居处。一踏入那里,我便感觉到母亲的影子层层叠叠摇曳在每一寸地面每一片风里。曾经白衣如雪的她,曾经风华绝代的她,长发如瀑的坐在长安的湖畔,等待着我……她亲口说:“我一直在等你。”
我轻叹一声。不知道应该笑的是我还是别人。梦境重复过一千遍之后,我便无法忽视它……这个故事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关于母亲的猜想,语言的隐喻,歌曲的片段,以及其他。我按照这故事的细节的推演,想像我母亲在等待的,其实是我的父亲。多年以来,她都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他。我相信我俩的梦境息息相通。她用那样痴慕的眼神在看着我时,我确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怦然心动……诚然,那是我的梦境。我猜想我感受到的思绪,是我父亲当时的思绪。少年时的母亲与父亲,我不知道他们相见时,是如何的光景。
夜雨孤冷。我想到那些流浪天涯的旅人。在天下的酒肆中大呼畅饮,不比我在这个小镇上固步自封,无所事事……已经十七岁了吧,我?可是依然,依然留在这里,留在这片他乡。而我最初的来处,其实是长安城。也许我该属于那里,属于另一片恢弘的国度。虽然我不曾去过那里,但并不妨碍我发挥想像,并将自己的往昔定位在那里……这是一个想像力丰富的人所拥有的正常念头。那是属于我的地方。我是属于那里的。在每日饮醉的想入非非之间,我总能够想到我身处长安城中的样子……想像着我穿过那宏伟的拱门,进入那空旷的城市……可是我没有办法逃离,依然每夜在那里饮到烂醉,然后沉迷在那个少女的目光之中……她的目光温柔灵动,蕴藉着无限情愫。在感受到被宠爱的时刻,我是那样的怦然心动……然后我告诉自己,她所爱上的她所注目的,其实是另一个男子……
好的,我想。不必躲闪那些念头。今天确实有人对我进行了暗示。正视着我的年龄,指点着我的道路……那也许并不和旁人相关,但并非毫无意义。我诚然已是十七岁的人了。作为并没有读书求仕机会的我来说,达到这个年龄,意味着该是出外游历天下的时候了。我读过一些书,会一些琴技,靠此谋生想必不难。而对于长安城的向往,又构成了我对于外部世界的倾慕与渴望。我一直拥有着离去的可能性,而最终束缚着我让我不愿迈出那一步的是什么?那如游丝一般萦绕在我心头的,究竟是什么?是畏惧,是尴尬的世间可能遭遇的不幸,抑或是梦中那个少女的目光和她的容颜?她对我流露出的倾慕让我感到难以离去。而这样的依恋,说到底,就是对我母亲的难以割舍,对于寄居的故乡、对于荒芜的土地的依恋……
我爱上的,是谁?是自己的母亲吗?
我吸了一口气,舒了舒脖子,然后持续地沉默着。风里弥漫着一片雨的味道,清新而带有涩味。这样牵连的情愫会延续多久?会一直牵扯着我令我不愿离开么?在这个远在化外的镇上,一切都带着疏离淡漠的情绪,而我固执的停留也许守望不到任何东西……究其所以,这样的感情是畸形而危险的。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这个道德淡漠的乡村,这样的感情所能够带来的,不外是斜视的目光与冷漠的摒弃。短暂的流程,片段的絮语,这一切可能流经永年。而我不敢想得太远,因为一生漫长……
雨下大了。开始星星点点零零落落的冷雨,开始急骤起来。街上积水被激起片片浪来。我用袖子罩头,提起袍子的下摆,开始跑了起来。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我奔跑着,片片屋宇自我身旁闪过,积水不断从我脚下绽起落下,我一步不歇地到达家门前。我停下脚步。骤然飞奔之后迅疾停步,让寒气忽然之间就又一次裹了过来。我打着寒战,思绪混乱。抱着肩抖了一阵,短窄的屋檐雨声淅沥,点滴坠落。我的呼吸渐趋平静。我呼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将木门一推,发觉似是被什么阻隔着,不过并未上栅。我用袍袖擦了一把濡湿的脸,又用力一推,木门仿佛经不起风的叶片一般向两边分开,于是--
我直直地站在了门口,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一幕仿佛幻境一般,自远奔来,铺陈在我面前。命运的谜语,梦境的幻化,仿佛在我面前狂奔了千年的巨风大雨忽然凝滞了呼吸,沧海冰封,飞鸟垂天,漫天飘零的落叶在天空中划出无数凄美的伤痕。那片湖水忽然波涛澎湃。大雪从长安的上空轰然倾泻如时光倒流。我仿佛穿过如巨岩一般坠落的白云与飞雪,来到那片即将沉沦的水榭。
隔着竖立在前的透明的碧绣屏,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雪白如凝脂的身体正沉浸在兰木盆云霭氤氲的水中。长发垂落。已经风干的茉莉花瓣在温暖的水中重新获得了生命,洋溢着令人毛孔舒放沉醉其中的香气。她的身体融化在那一片朦胧的水雾之中,仿佛隔着无数流年如水。一切触手可及,却又带着美得令人目眩的虚幻感……她是那么美丽,风华绝代,带着绝顶的完美,使我骤然之间想像到她一袭白衣伫立于长安城前,让全长安城沉醉其间……我屏息站着,我看到她,美丽的母亲,那个一切在秋天白露为霜般氛围之中沐浴的退去了苍老风尘痕迹的女子,抬起手来,轻轻拂了一下额际的头发。也许是我的幻觉,我竟看到她的头发犹如雪一般白,洋溢着银色的光芒……在窄小的室内仅有一点隐约的烛光。在昏暗而朦胧的烛光中,母亲带着若有所思的姿态抬起的右臂上,水光流动,星星点点依附着,流动成昏黄的色晕。轻盈而灵动的手臂曲线。她的容颜在水气氤氲之中一片遥远至极的飘忽,余下一个美丽之极的轮廓……
于是,我骤然之间觉得,这个在我面前沐浴于秋水之中的女子,并不是我的母亲,而是那个,那个一直在长安城中的水榭等待着我归去的女子,那个用秋水盈盈的双眸令我忘乎所以沉沦其中的女子……于是,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怦然而动,这种蠢动毫无理由。无法遏止的爱意--那超乎于对于母亲的爱,而是另一种炽热的感情--蓬勃而出,汹涌澎湃如浪潮般不可遏止……那个女子,那个令我难以割舍的女子。现在我看到的是最美丽的她。我心乱如麻,思绪奔涌。然后我看到她缓慢地向我侧过头来,隔着绣屏望见了我。她的声音因为穿过水气而显得闪烁不定:
“哦,是你?”
“哦,是你?”
余音犹然在耳。犹如一点星火掉入了水中,于是轰然一声,回音远远地奔驰而来。我感到自己的心炸裂了。忘乎所以的想入非非仿佛被临头浇了一盆冷水。我感到强烈的眩晕。冰冷的大雨如苍天之吼一般把所有的愤怒朝我脸上倾泻。
“动念在心,便是罪恶。”背后的男子冷冷朝我说着。
我好像在奔跑着,在逃离所有的背叛和罪孽。然而那一切如同跗骨之诅一般牢牢附着在我意识之中……于是我无处可去,这就是罪恶。我的罪恶。无法救赎。那些曾经令我热血沸腾的欲念如今像罪恶的蛇一般纠缠着我。天旋地转之间,我的周围被重重雨幕包裹……我努力地睁开双眼,雨幕开始模糊。整个世界在大雨中扭曲变形。风雨晦暗,势如瓢泼。我跪着,一直听着自己的心绪在雨中被寒冷一遍遍冲击。那片妖娆妩媚令人难以自持的景象如水中倒影在意识之中飘摇不定……那个少女在雾霭之中的美丽身躯,以及她那令人沉沦的妩媚至极的微笑,带着扭曲的明媚挥之不去。我全身发抖。我难以逃脱了。这个意识已经深入我的灵魂。我的爱,我的少年的欲念,多年以来我难以割舍的一切,现如今在我的母亲身上亦真亦幻地出现了……如此而已。
“娘!”我大喊一声。
“怎么了?”她问。
我睁开了眼睛,感到了床板在我背部留下的坚实触感。我的湿衣仿佛干了。束发带被解开,头发散落在枕边。我下意识地伸手摸脸。脸温暖而柔软。随之而来的,是一丝沁入额头的疼……
母亲正坐在桌边,用一把杨木梳安静地梳理着她涌流般垂下的青丝。从她的侧脸望去,一种遥远而典雅的美。我的心再次跳了起来。直到这一天,我才体会到,她是那么美。
“怎么了?”她问。
我呆呆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亦真亦幻。语言在此时娇弱无力。我静静地让自己呼吸。母亲若无其事地笑着,而后回过了头。她若有所思地将梳子插入了发间,然后木梳柔柔缓缓地滑下。我看到她镜中的脸,嫣然微笑,带着旁若无人的美丽。她的眼神,此时竟如长安城中的湖水一般深邃而平静……
我听见她说:“你和你的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了。”
然后她回过头,望着我。
“你要记着。你姓杨。”
杨?
……
我该怎样为无数明媚的记忆欢笑
金子的光辉、玉石的光辉、丝绸一样柔软的光辉
照耀我的诞生
勤劳的手、华贵的牡丹和窈窕的飞檐环绕着我
仪仗、匾额、荣华者的名字环绕着我
许许多多庙堂、辉煌的钟声在我耳畔长鸣
我的身影拂过原野和山峦、河流和春天
在祖先居住的穹庐旁,撒下
星星点点翡翠似的城市和村庄
火光一闪一闪抹红了我的脸,铁犁和瓷器
发出清脆的声响,音乐、诗
在节日,织满天空
我该怎样为明媚的记忆欢笑
在那青春的日子,我曾俯瞰世界
紫色的葡萄,像夜晚,从西方飘来
垂落在喧闹的大街上,滴着汁液的星
嵌进铜镜,辉映一下我的面容
我的心像黎明时开放的大地和海洋
驼铃、壁画似的帆从我身边出发
到遥远的地方,叩响金币似的太阳
……
翌日清晨,我躺在床上紧闭双目,听见了夏老板的马车辚辚而来……我听见母亲梳妆已罢,站在了我的床前,我知道她明净的双目又在凝注着我,因为我嗅到了她身上淡雅的茉莉花香……经过昨夜的故事之后,茉莉花香从此就深印我的脑海……母亲用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我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木门开了,然后又关上了。夏老板的马车鸾铃轻响,马蹄细碎……于是我睁开眼睛。秋晨明亮清澈的阳光此时从窗口泻了下来。窗外秋叶萧萧声响,姿态优雅地飘零……
我穿上一身干净的白衣--早年从一个胡人那里买来的--将袖口束紧,我将一柄长约三尺的铁剑插入木鞘,放在椅上。我在白衣外披了一件青袍,束上腰带。穿上短皮靴。我将一块大的青布在桌上展开,将几件常穿的衣服叠好,放在青布上;将自己平日兴之所至为人做活时得到的一些碎银放在了衣服旁,将一些零碎的铜钱塞在了袖子里;将《诗经》《庄子》等几本书放在衣服上,然后我将青布四角扎好,敦敦实实地放在桌上。我将母亲为我买的一架琴放在轻木制的琴盒里,背在背上,然后小心地将包袱扎在背上。我拿起铁剑,站直身体,然后吸一口气……我开始环视这间低窄的木屋中的一切。母亲的床。我的床。简陋的家具。现出木纹理的墙壁。带着阴郁的暗青色调。深秋的阳光从窗口中坠落下来,带着触手可及的质感。又或许是自己的心绪在作祟,我隐隐闻到一片迷离的茉莉花香……我闭上眼睛。过了一刻,我睁开眼睛向门口走去。我右手拉开木门,阳光如同梦中绚烂的飞雪一般奔涌而入,一片烂漫洋溢在我身上。我用提着铁剑的左手遮挡了一下阳光,右手将木门合上。而后我开始走向那条大路……在此期间,我一次都没有回头。
我走在纵贯未央镇南北的大路上。西域的胡商和东方商人的骏马、骆驼不断在我身旁掠过。呼喝喧嚣声。马嘶鸣声。大路上有着清晨惯有的牲口尿骚味。阳光明亮眩目。我走在两侧层层叠叠的房屋之间,好像走在所有的时光里,所有的回忆在这时如阳光一般明亮悦目地闪烁在我周围,那么多往昔如流……然后我抬起头,就看到了眼前那棵巨大的枫树。硕大的枫叶殷红如血,正在悄然凋零。我呼吸着枫树阴影之下植物清新的味道。落枫犹如秋雨一般柔和舒缓地降落在我身周。我穿过这些烂漫的秋殇,穿过似雨落枫。于是我看到了前面,那个多年以来我屡屡饮醉的酒肆,夏老板站在门口,长袖飘拂。
我沿着直线走了过去,一直走到离他四步远处。夏老板在看着我。于是我侧首凝望着他。他的眼神带着难以名状的感情,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朝丝暮雪》 隋朝部 四 太原
三天之后我来到平阳县。在县中仅有的一家客店柜台要房间时,店主说:“我们城里的规矩,是要留下客官名字的。请问客官尊姓大名?”
我拿过笔,在账簿上写下我的名字:
“无忌。”
店主拿起账簿,用疑惑不定的神色望了我一会儿,那神情仿佛我脸上写着名字,却与账本上不符。
“客官,这个这个,大隋朝治下子民,是没有姓无的人的……”
我点了点头,伸手再度接过那伸来的笔。我在我的名字前,写下了自己的姓:
“杨。”
第二天早上我踏上了去太原城的路。那是并州的首府,也是最富庶的城市。作为一个初出茅庐不辨东南西北的少年,去一个大城市总是没有错的。
官道上尘土飞扬。马匹大车气势汹汹地不断从身边掠过。我独自在街边行走。官道边的河流间或有白发老人怡然垂钓。钓丝一动不动地静插在水中,平静悠然。秋风悄悄。天空是令人愉快的蔚蓝色。白云与天的分界是一条斩截明晰的直线。秋鸟不断从北向南飞翔。尘土将我白衣的下摆渲染成一片灰黄。反正一切都在朝着正常的方向发展,我正在越来越像一个旅行者。
我将飘扬的发丝用一条头带束好,在大道上漫步而行。自清晨从平阳县出发,一直走到正午。从来惯于在未央镇范围内走动的我已经疲惫不堪。纵目而望,平原上的景物一览无遗。不远处便有一个凉亭。已有三个人坐在其中。于我而言,长途跋涉之后若能独自一个人在凉亭中游目四顾,总是比较惬意的。
凉亭八角。八面栏杆。我走进去时,三个人正坐在相邻的三面栏杆旁。坐左首的是个大汉,坐得四平八稳,一派扎马步架势。满面虬髯犹如钢针扎在脸上一般根根竖起,脸色黝黑,一望便知是惯于旅行之人。身材横阔,四肢仿佛柱子一般粗壮,身板结实,站起来怕是魁梧之极。他身旁的柱子上,靠着一柄长得可惊的剑。剑身奇阔,称之为剑实在颇为勉强。此人眼光如电,神情肃穆,无论如何看都不是等闲之辈。他身旁的一个人望去倒仿佛是个白面书生。双腿颀长,懒懒地拖曳在地。一身白袍,头发用头巾细细扎住,显得颇为重视修饰。眼神慵懒,用俨然猫儿打量一盘蔬菜的眼神望我。他身旁坐着的是一个女郎。姿容极美。脸儿修长,双眸又圆又大,睫毛极长。带着一派漫不经心--不妨称之为天真--的神色。一身红衣质料华贵,与前两人的衣饰天差地别。全身都洋溢着一副经过精心雕琢的美丽。遇到如此古怪的三个人坐在凉亭里,自然让人大感好奇。然而此时他们三个人却以异乎寻常的兴味打量着我,好像三个玩伴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我自然深感尴尬。如此的三道目光,除却那红衣美女的目光外,另两道于我想必并无裨益。不问可知。
我坐在三个人的对面,将剑靠在柱子上。大汉朝我的剑瞥了一眼。眼神一转,又望在我身上。我将琴盒横放,靠在栏杆上,从腰间取下水囊,坐下,然后仰起头,将水倒入咽喉。对面的三个人依然用颇感兴味的眼神打量着我。
大汉将我看了个遍之后,又回过头去,带着俨然玩世不恭的神情盯着我那柄看似儿戏的长剑。这柄剑与他那柄阔大威猛的剑一比,多少显得寒碜了些。然而我不是行走江湖的剑客,带把剑在身上亦无非防身吓人而已。那个红衣少女倒是一直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的脸。不过似乎并非含情脉脉。尴尬得很。我喝罢水,假做看风景--周围黄土漠漠,风景着实不多--东张西望开去。隔了一会儿,我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忽而从耳边响起:
“小兄弟!”
我回过头,望见那大汉站起身来。站起来之后,此人看上去俨然一块大门板,身材固然高,然而毫不见瘦。虎背熊腰,膀阔腰圆。脸上虬髯也给人极不友善的印象。此刻他伸懒腰似的站起来,盯着我道:
“小兄弟,我们三人所带清水不多,此去太原还有些路程,走得干渴。同是行路之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小兄弟愿意请我喝一杯水么?”
说这话时,他举出一个牛角刻的杯子。手指粗大,关节刚硬。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力士或者剑客的手。我点了点头,将水囊倾斜,一道清澈的水流落进了水杯。我腕力不足,水囊不稳,水流多了,溢出了水杯。虬髯大汉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而后端起水杯,一仰脖子,将一杯水喝干。这姿态一望便知是一个酒量甚豪的人物。虽然只是一杯水,但是气度不凡。我微感诧异之时,他已将杯子擦拭干净了放入包袱中。
“多谢小兄弟了。”他说。
穿白麻衣的男子懒懒地直起身子,一副要伸懒腰的架势,站起身来。此人一站直,便显得身材极高。本来那虬髯大汉已经很高,这个白麻衣的男子居然也身材颀长,与大汉差不多一般高矮,比我高了半头。那双修长的眼睛望去神采涣散,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懒懒地问道:
“小兄弟也走这条道。是转道去壶关呢,还是去太原?”
话问得颇为无礼。本来行道之人,怎能随意把目的地说出来?只是这人气质颇为奇特,只一句问句,在他说来倒仿佛令人更入耳些。我揣度了一下,道:
“我去太原。”
到达太原是第二天中午。阳光明亮。尘土飞扬。头顶树叶簌簌声响。在那片荡漾着浓重土腥味的尘沙之间,我走到了太原城门口。门廊两侧的卫士,执戟而立。带着一派英武剽悍的姿态。与这看似荒芜的城市颇不协调。我暗自想到:这两名卫士每日如此对视,想必对对方的容颜会有更多了解吧。只是于事无补。说到底,士兵的职责,只是站立在此而已。我身旁是一群近郊的农人,推着木轮车载着米袋,吱吱嘎嘎,踏着不平的黄土地进入太原城。我抬起头来,于是看到太原城上荷戈树矛的卫兵们。城楼之上飘扬着一面巨大的旗帜。上书大字:
“李。”
我将琴盒的索带又束紧了一些,拍了拍下襟的尘埃,随着人流进入了太原城。
太原城内并没有我想像中的烟土气,而代之以一派颇为繁华的景致。酒楼风月场所固然不多,但是市肆满街,四方游商三教九流龙蛇兼杂。西北本地客商颇多。酒肆不大,然而都颇为小巧雅致。让我惊讶的是官道旁的市肆虽然颇多,但是秩序井然。道路宽广,中间供来往车马行进,百姓们都在路旁边行走,市肆则在屋檐下立足。层次分明。来往车骑雕鞍装饰都不算得如何堂皇华丽,然而行进得颇为快速。道路畅通,人流扰扰。一副治世之景。当此情景,我也不自觉放慢脚步,慢慢儿跟着人流悄悄行进。走在身旁的太原市民们,望去都平和安静,不疾不徐。想必便是大城市中的人惯有的姿态吧,我想。说来我身背琴盒,腰挂长剑,似乎滞重有余。和太原市民一比,就显得大为造作了。
前面有几匹马驰来。几匹马色做纯白,一望便知是名种好马。当先的是几个青衣随从模样人物,后面两匹马上,坐着两位白衣公子,都是二十来岁年纪。左边一个仪容优柔,眉目清秀,长发披散,只是松松扎了一下,一片风便吹得飞扬而起。衣饰按照古风,宽袍大袖,腰身用大带一束。一望而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右边一个公子年龄略大,浓眉深目,面容方正刚毅,依稀有些许鲜卑人色彩,却又雍容高华。身披一件白色锦袍,腰束大带,箭袖扎住,一身衣衫简约方正,显得沉静整肃,姿容高贵。
这一行纵马驰过,百姓都投以注目。意甚艳羡。我也随大流,正抬头看时,正迎上了右首那公子的眼光。他望我一眼,眼神似乎略微一定。惊鸿一瞥之间,数骑飞驰而过。我转过了头,继续前行。道路拥挤。我的手握紧琴盒索带,小心谨慎地应付着这从所未见的喧嚷人群。
忽而,我听见蹄声得得,自后而来。我回首看时,见那几骑马已被勒了回来,向我奔来。那两位公子近我背后,便按辔,正朝我望着,神色间似乎在核实什么。右首的公子对左首的公子附耳说了几句话。左首的公子于是轻抖一下缰绳,白马缓步来到我面前。人群喧嚷。左首的公子低头看着我。他微笑着,笑容明亮有若秋日午后照得落叶透明的阳光。其人望去丰神飘举,俊逸洒脱。他道:
“叨扰。”
“不敢。不知公子有何贵干?”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似不知如何措辞。喧嚷的人群自我身旁走过。风轻轻吹动他束发的带子。他咬了一下嘴唇,道:
“是这样……啊,这位兄台,我二哥说道,你和他认识的一位贵人望去容颜极为相似,所以很想认识你。冒昧了。不知兄台贵姓?”
贵姓?
一阵飞尘扬沙。两位公子拿出白帕遮住口鼻,眯起眼睛。我摇了摇头,将吹散在长发上的灰尘抖落。我说:
“在下姓穆。”
左首的公子回过头望着他的兄长,意似垂询。右首的公子朝我凝望了许久--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让人难以琢磨--然后点了点头。左首的公子道:
“不知道穆公子现在在太原以何为生?”
“在下今日初到太原,还未有谋生之途。”
“兄台背负琴盒,莫非雅擅乐技?”
“不敢,粗通而已。”
“那……”左首的公子咬一咬嘴唇。我开始喜欢他这个带着少年意味的动作了。“我……在下……小生家中,正缺少一位琴师。能否请穆兄枉驾屈就呢?”
我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背着阳光的他的脸,望不清细微的表情。我思忖了一会儿,又望了一眼那右首的公子。他正悠然散漫地打量着四周,似乎漠不关心。于是我点了点头。
“好。请公子引路。”
左首的公子欢颜微笑。真想不到,他欢笑起来居然有着恰若女子的妩媚之情。带着温暖的感觉让人大生好感。他挥手叫过一个随从。那随从动作麻利地跳下马来,执缰而候。左首的公子指了指马鞍,我点了点头,走到鞍旁,扳鞍上马。我在未央镇帮助西域胡商的经历使我颇知马性,加之这马温顺良驯,所以我骑在马上颇为稳当。右首的公子这时点了点头,意似嘉许。
而后左首的公子呼哨一声,几名青衣随从纵马为前导,先行驰去。左首的公子提缰而行。我拍马随后。在行过街角时,左首的公子忽然转头对我道:
“哦,对了,我疏忽惯了,忘了对穆兄言说。小生姓李,名元吉。太原留守乃是家父,名讳一个渊字。”
右首的公子在这时掠过我身旁,他侧过头,对我饶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后一拍马,先行过去了。
李元吉对正发怔的我道:
“那是我家二哥。”
“哦?”我道。
“是。他的名字,叫做世民。”
李元吉在黄昏时分请我去花园。我来到花园时,他正坐在半月形的水池阶上,将手中的粟米扔给来往的游鱼。碧绿色的池水之中,他娇柔俊美的脸摇曳不定。鱼儿在水中穿梭来往,不断游走于映照着他姿容的水中。我来到他身旁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向我微笑。
“还习惯于太原的生活么?”他问。
太原城拥有时序井然的风度。这座北方城市比之于我曾经涉足过的县城,有着真正大城市的气派。严谨与精确。好像时钟一样不疾不徐地进行着,一切井井有条。太原的长官李渊在太原城百姓之中有着深厚的人望。很显然,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北方的并不巨大的城市,他依然想在小范围内构筑自己的完美体系。
如李元吉所言,李渊最得力的助手,是他年少的次子李世民。在每日例行的议事会上,元吉都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轻轻吹开杯中绿色水面上的茶叶,一口口地啜饮,漫不经心地瞥过庭前单膝跪地禀告辖区新动态的探子与官员。而大多数时候,坐在对面席上的李世民,则认真地聆听着父亲的命令,并有条不紊地提出自己锐意进取而又不至于过激的建议,使城市的秩序更加井然,辖区的军队组合更加优化,如此种种。每一次他的意见都会令李渊点头称是,众僚属一起赞叹。此时他毫无骄矜之色,昂着头,带着节制的微笑迎受着赞美与钦佩。
李元吉有一幅地图。上面画着大隋朝的广袤大地。在那些密密麻麻布满天下的名字之上,画着无数的图标和注解。那些地名有些并无实际的意义。元吉并未记录下军事的重镇,险要的关塞,绝佳的驻营地和适合设伏的山峦。他写下了无数带着风流传说的地名,层层叠叠,历史的风神尽在于此。铜雀台曾经伫立的邺城,舜长埋于斯的九疑山,桃花源所在的武陵,故楚地出产丰富的云梦大泽,魏公子拜见侯赢的夷门。在那些域外的地点,西方的旅行者为他提供了参考资料。于是他在假想的未曾涉足的大地上写下了大食国,安息,夜郎国,碎叶城,高昌国,楼兰国,狼居胥山,等等等等。在黄昏的花园中,他将地图铺展在水池边的石头上。他说:“这便是天下。”
“可惜我现在还是被俗务所纠缠。而天下又扰攘不平。”他说,“若是日后天下升平了,我便驾青马东出关外,遍览形胜,看尽天下美景,阅尽天下古迹,那才真正有趣呢!”
对于李元吉的话我报以微笑。诚如斯言。每个人都有其爱好。我为他将地图卷起,挂在墙上。李元吉转过眼光,落在他手中捧着的鸽子上。窗外,无数鸽子在池畔阳光中翩然起落。
那年冬天,我在李府中遇到了在原野之亭相识的那个白衣人。他从世民的房中走了出来。长发披散,一副不拘小节的风度,正与我擦肩而过。在彼此致以礼节性的微笑时,我认出了他。白衣人抬起头来看着我,然后微笑:
“哦,是你么?”
李靖、红拂与虬髯客再一次坐在我面前时,依然带着在太原城外凉亭中和他们初识时令我惊叹的风度。白衣的李靖,红衣的红拂,黑衣的虬髯客。服色鲜明,在酒楼座上显得分外触目。四人分席而坐。虬髯客点名要了山西的汾酒,新鲜的羊肉撒上辣酱和蒜泥,以及汤面。在他说出羊肉加蒜泥时,红拂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显然这道菜颇不合她胃口。李靖则自始至终保持着他鲜明而又温雅的风度。倘不加留意,将他当作一座汉白玉雕像也无不可。他给人的感觉便是十足的纯粹的现实,坐在那里,不容任何想像余地。
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虬髯客摩拳擦掌不已,一望即知是食欲旺盛之人。红拂则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显然二人都非善于接洽之辈。为了避免冷场,我开始向李靖询问对太原城的印象如何。这样的话题,谈论起来可长可短。虽说了无意义,但多少可以用来充塞令人难堪的沉默。
“怎么说呢……”李靖将右手食指撑在太阳穴上,目光扫过酒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眼神让我想起夏老板巡视酒店时扫视被喝空酒坛的眼神。“较之于我预想的相差不远。虽然不是那么有趣……那只是比之于长安而言。在这样的边陲之地,依然有着中都的繁华和……怎么说呢?井然有序。城市本身的风貌本来是依托于其漫长的历史。太原古时屡被胡骑侵扰,倒不是什么太平之地。这一切都是李留守唐公的功劳。李留守确实治理有方。”
“很多年来,我听人说起过许多次关于长安的事……”我说,“可是我不曾去过那里。”
李靖用恍惚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迅速转过头。
“长安……”他说,“是个好地方,不错,确实如此。只是,也许,这样的风貌不能保持太久了……那些湖泊,那些岛屿,那些树木,诚然有益于观赏,对身体也有好处,让人觉得漂亮,但是一个王朝的都城最重要的是庄严与崇高的王气。如今的长安是太秀气了些……或者说,并不是一个适合王者居住的地方。”
红拂飞快地看了李靖一眼,转过了头。虬髯客咳嗽了一声,把一只大手按在了桌上,盯着手背看,我此时才看到那手背上有一道剑痕。斜斜地划在肌肤之上,其色暗红。看罢手背,随即翻过来继续让眼睛盯着手掌。
李靖自顾自地说:
“魏晋以来,胡人乱华,南北分裂,一时战乱频仍。大隋朝一匡天下,是难得的太平盛世了……但是长安却一片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满城或是游侠,或是儒生,歌诗者众,生产者寡。这样浮华的风尚若是持久,势必不利于为君者。夫治世之道,在乎于民心平顺。要让百姓安居乐业,应当以农为本,仓廪实而知礼节。民既富饶,再佐以王化修德,那么就可以令四海升平……”
“好好儿的喝着酒,怎么又故弄玄虚地说起你那套治国之道来了?”虬髯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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