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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娴-流波上的舞

_5 张小娴(当代)
  当她推门进去油画店时,她看到小花园里面有光。她觉得奇怪,这么晚了,有谁会在这里?她走近花园,看见林约民坐在那张长条木椅子上,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的罗贝利坐在林约民的膝盖上。她一条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另一条手臂像钟摆一样,快乐地摇摆,他们像一双幸福的情人,在月光下面谈心。
  罗贝利首先看到了她,连忙尴尬地站起来。林约民也立刻端端正正的坐着。
  “对不起!我回来拿钱包。”她尴尬得不敢多留片刻,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找到钱包之后,匆匆离开油画店。
  接着的那几天,她和罗贝利就当作没事发生那样。面对这么尴尬的处境,当作没事发生,大概是最好的方法了。
  又过了几天,货车把一批油画送来。她、罗贝利和杜玫丽三个人花了大半天在整理那些画。傍晚时分,杜玫丽先下班了,剩下她们两个。
  “贝利,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好了。”她说。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觉得累。”罗贝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望着正蹲在地上整理油画的于曼之,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
  “嗯?”于曼之转过身子去望着罗贝利。
  “背着丈夫跟另一个男人愉情——”
  “不,我没有这样想。”
  “为什么?你不觉得像我这种人,真是很不堪吗?”
  “贝利,你的人很好。”于曼之由衷的说。的确,她并没有觉得罗贝利差劲。她只是想不通,她和韩格立那么恩爱,为什么还能够容得下另一个男人?
  “以前,我并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现在我才开始相信。”罗贝利说。
  “你两个都爱?”
  “是的。”
  “为什么可以?我不认为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
  “在他们两个面前,我是两个不同的人。跟韩格立一起,我是被照顾的,就像父亲和女儿那样。跟林约民一起的时候,我们常常吵嘴,但很快又和好。我们像兄妹那样。”
  “你有想过跟林约民一起吗?”
  罗贝利摇摇头说:“他已经结婚了。”
  “那么,你们——”于曼之望了望罗贝利的肚子。
  “哦——”罗贝利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笑笑说:“是韩格立的。”顿了顿,她又说:“即使林约民没有结婚,我想,我也不会为他离婚。”
  “为什么?”
  “他是个没有计划的人,粗心大意,不会照顾自己,更不会照顾别人。他太孩子气了。孩子气是可爱的,却也令人担心。我常常怀疑他能不能永远照顾我和爱我。他好像什么也不担心。他也许不需倚靠些什么,但我必须倚靠些什么。他是一个好情人和好朋友,却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丈夫是个可以令我完全放心的人。”
  “你爱他们的程度,难道是一样深的吗?总会有一点分别吧?”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是三个人之中最自私的,我最爱的是我自己。”罗贝利搬来一张矮一点的凳,把腿搁在上面。她想按摩一下那双因怀孕而浮肿的腿肚,可是,那个大肚子把她顶住。
  “我来帮你。”于曼之替她按摩。
  “谢谢你。”
  “我三年前认识林约民。那个时候,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如同所有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一样,我开始怕老。跟林约民一起,也许是我要证实一下自己的魅力吧。有一个条件很好的男人喜欢我,那就证明我还是有吸引力的。”她苦笑了一下,为自己的自私而笑。
  “到了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楚我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还是真的爱着他。或者是两者都有吧。当你也过了三十岁,你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你还相信爱情吗?”
  “当然相信。”
  “既然那么爱一个人,为什么又可以背叛他?”
  “背叛他,也是因为另一段爱情。”
  “你有内疚吗?”
  “我每天都在自责之中度过。”罗贝利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不想要小孩子。一天,韩格立在家里那张沙发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静静的望着他。
  他睡得很甜。比起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老了一点,岁月是无情的,他会一天比一天年老。那一瞬间,我决定要为他生一个孩子。”
  “假如韩格立知道了你和林约民的事,他会怎样?”
  “他也许不会跟我离婚,但他一定不会再像现在那么爱我了。没有了他的爱,日子简直难以想像。”她微笑叹息。
  这不是很矛盾吗?她既然那么害怕失去韩格立的爱,却仍然去冒险。也许,她害怕老去,比害怕失去丈夫的爱更为严重。她同时扮演着女儿、妹妹和情人的角色,也即将扮演母亲的角色。她一人分演四角,只因害怕青春消逝。
  “真的可以爱两个人吗?”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等分量地爱两个人。
  “当然可以,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罗贝利说。
  她同时爱着他们。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假使两个人加起来,便是最完美的;遗憾的是,他们是两个人。她摘取他们最完美的部分来爱。这样的爱情,是最幸福圆满的。
  7
  肚里的孩子不停踢她,罗贝利痛不得已,只好站起来走走。
  于曼之把最后一幅油画从木箱里拿出来。她拆开包着油画的那一张纸,看到了整幅画。
  “这幅画好漂亮!”她想起了一个人。
  “是的,好漂亮。”罗贝利站在她身后说。
  “李维扬该来看看这幅画。”她在心里沉吟。
  第二天,于曼之打了一通电话给李维扬,问他可不可以来油画店一趟。他在电话那一头欣然答应,但表示可能要晚一点来,因为他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
  “没关系,我等你。”她说。
  傍晚时分,杜玫丽先下班了。罗贝利也走了。她一个人,坐在后面的小花园里。今天下午的天气很热,到了晚上,又变得凉快了。一轮皓月悬挂在清空上。
  波士顿的月色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已经记不起那里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了。她曾经多么渴望看到波士顿的天空。如今却记不起那种蓝色是哪一种蓝。
  几天之前,她打电话给谢乐生,告诉他,她这个暑假不能过去他那边。
  “为什么?”他有点儿不高兴。
  “老板娘要生孩子,我走不开。”
  她希望他会说:
  “那么我回来吧!”
  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说。
  大家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终于问:
  “你可以回来吗?”
  “不行。这个暑假我要跟教授一起工作。在众多学生之中,他只挑选了几个,我是其中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中国人。这个机会我不能放弃。他是很有名气的教授。”他说。
  “我知道了。”她失望的说。
  “油画店的工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对我很重要。”
  “你最近好像变了。”
  “我没有。”
  “自从换了工作后,你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只是现在的工作比以前更忙罢了。”
  “真的吗?”
  “是的。你也要努力读书。”
  “你会等我吗?”
  “我不是正在等你吗?”
  放下话筒之后,她沉默了很久,也许他说得对,她变了一点点。他何尝不是也变了一点。两个人生活的空间不同,成长的步伐也有了分别,甚至于每一句说话的意思,互相都有所不一样了。
  8
  李维扬在晚一点的时候来到油书店。于曼之坐在花园里那张长条木椅子上。她看到他,微笑说:
  “你来了,你看看。”
  她转过脸去,看着前面。
  昨天那幅油画就搁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
  “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面包店?”她问。
  画里有一片星空,星空下,是一家面包店。面包店就在两条人行道的交汇处。差不多是关店的时候了,玻璃柜里,星星点点的,剩下几个面包。一个性感丰润的女店员悠闲地坐在柜台那里,手托着头,像在做梦。面包店外面,有几个看来是赶着回家的路人,这些人有男有女,也有带着小孩子的老人。最奇怪的,是有一个圆圆扁扁的白面包飘浮在半空,就在这些人的头顶上。
  “比我梦想中的那一家漂亮许多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这幅画是昨天送来的。”
  “是什么人画的?”
  “一个未成名的匈牙利画家。”
  “我特别欣赏那个性感的女店员。”他开玩笑。
  她格格的笑起来:“那个面包为什么会悬在半空?”
  “大抵是从面包店偷走出来的。”他笑笑说。
  “为什么要偷走?”
  “因为呆在面包店里太寂寞了,所以想出去。”
  “你仍然认为爱情是很短暂的吗?”因为,她的信念有点动摇了。
  “你仍然认为爱情并不短暂?”
  她很用力的点头,流下了一滴眼泪。她努力使自己确信,爱情并不短暂。
  “你为什么哭?”他看到她那一滴眼泪了。
  “我没有。”她愈想掩饰,愈哭得厉害。
  “还说没有?”他望着她。
  “对不起——”她一边狼狈地用手抹眼泪一边说。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关心地问。
  她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挂念着他?”
  她更用力地摇头。
  她不是挂念乐生,相反的,她害怕自己不再像从前那么挂念他。她曾经是那么的爱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愈来愈远,大家要走的路也好像不一样了。过去的快乐已然模糊,她用回忆来支撑一段日渐荒凉和苍白的感情。
  “那为什么哭?”他问。
  “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她用手捧着头呜咽。
  他伸出手去拍拍她的头,摸摸她的头发。
  “你头顶也有一个面包。”他说。
  “胡说!”
  “真的。不相信的话,你抬头看看。”
  她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果然看到一个芝麻面包在头项,是他用手拿着的。
  “你为什么会有面包?”
  “今天上班时买的,是我的早餐。忙了一整天,根本没时间吃。”他从旁边的公事包里掏出一个放着面包的纸袋,说:“这里还有一个,你要不要吃?”
  “对不起,不知道你还没有吃饭。冰箱里有水果沙拉,你要不要?”
  “快点拿来,我快饿死了。”
  她站起来,去拿水果沙拉。
  “别躲起来哭。”他说。
  “不会了!”她抹干眼泪。
  她发现冰箱里除了水果沙拉之外,还有一瓶白葡萄酒。
  她们坐在月光下吃面包和喝酒,彼此的肩膀碰到对方的肩膀。大家都不敢再靠一点,她舍不得移开一点。他们像一对纯真的朋友那样,用不着说些什么,也不必说些什么。这一刻,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比他们的身体语言更意味深长。
  “我要缺席两次棒球练习。”他说。
  “为什么?”
  “明天大清早要去北京公干。”
  “是这样——”失望的语调。
  她不舍得他走,如同这一刻她不舍得晚餐要吃完,他的肩膀要离开她的肩膀,他的手,也要离开她的头发。她生命中的男人,总是要和她别离。
  “我十天之后就回来。”他说。
  她笑了笑。他根本没有必要告诉她,但他还是告诉了她。她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的膝盖。她突然很想坐到他的膝盖上。就只是坐在他的膝盖上,没有其他任何的要求。她在想,世上有没有一种爱情,是介乎最好的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间。她可以完全的信赖他和靠着他。这种爱情是一辈子的,比情人更长久,比夫妻更思爱。他们变成了彼此心灵和血肉的一部分,永远相思。
  白色的月光流泻在他两个膝盖上。有一天,她会坐到他的膝盖上去,而他也不会觉得突兀。她会靠着他的胸膛,而他会抱着她,恒久思念。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9
  他走了,她才知道,十天比她想像中要漫长很多。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她的四肢不知道该怎样放。无论怎样放,脑海里总是想着他。她换了许多个姿势,企图找出一个不想他的姿势,最后还是失败了。
  一天,她在书店里接到他打来的一通电话。她用力地握着话筒,重新尝到了久违了的恋爱滋味。
  “你不是在北京吗?”
  “是的,我现在在万里长城。”他在电话那一头愉快的说。
  “长城?”
  “是的。你听得清楚吗?”
  “听得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在长城?”
  “这里的朋友带我来游览。你有没有来过长城?”
  “没有。”
  “你该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很漂亮。”
  “真的?”
  “将来有机会我陪你游一次长城。”
  “好的。”
  “好了,我的朋友在前面等我,我要挂线了。”
  她放下话筒,心里激荡良久。他在长城想起她,也许还牵挂着她。她何尝不是想念着他呢?
  可是,她的想念,充满罪恶。
  那样想念一个人,不是已经在背叛乐生吗?她对他有道义和责任。她知道他对她忠心耿耿,而她想着另一个男人,这样不是太无情吗?
  然而,她难道没有想念一个人的权利吗?她难道没有快乐的权利吗?她把身体留给乐生,把思念留给另一个男人。也许有一天,她会坐在他的膝盖上,她会和他手牵着手在长城上漫步。她和他之间,无可奈何地有着痛苦的距离。他们认识得太迟了。
  10
  后来,当朱玛雅约她出去聊天,她叫朱玛雅在“胖天使”酒吧等她。当他不在身边,她想去一个他常去的地方。
  “我们昨天吵架了。”朱玛雅说。
  “为什么?”
  “他下星期要和他太太,他的岳丈、岳母,还有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去日本旅行。”朱玛雅的声音有点震颤。
  她想不到怎样安慰她。
  “他们是一家人。”朱玛雅悲哀的说。
  “是的。”
  “而我只是他的情人,一个和他上床的女人。”
  “他是爱你的。”
  “家人和情人是不同的。情人的关系是多么的脆弱,随时都会完。有时候,我宁愿我是他的一个亲人,是妹妹或者表妹。那么,我可以一辈子也见到他。”
  “但是你不能碰他啊!所以,还是做他的情人最好。”
  朱玛雅苦涩地笑了。她不像于曼之,她是个不容易哭的人。有时候,她宁愿自己脆弱一点,那么,冯致行会觉得她比他太太更需要他。
  她很想离开他,可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当他从日本回来,她又会原谅他。
  当他吻她,抱她,用他那双温暖的手抚摸她,她便会心软。每一次吵架之后,他们也用性爱言归于好。
  于曼之走到那台点唱机前面,投进一个硬币。那支歌在空气里飘荡:
  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既然没有办法,
  我们接吻来分离。
  “你相信有超乎rou体的男女之爱吗?”她问朱玛雅。
  “天方夜谭。”朱玛雅笑笑说。
  “不可以用接吻来分离吗?”
  朱玛雅挨着那台点唱机说:
  “最好是用做爱来分离吧!”
  “那个时候,会不会因为太悲伤而无法做?”她说。
  两个人互相望了对方一眼哈哈的笑了起来。
  那支犹唱着用接吻来分离的歌,会不会是一个过分纯真的理想?
  11
  从“胖天使”酒吧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发了一场高烧。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发现身上出现了一些一双一对的红疹。
  医生说她出麻疹。她的脸孔、脖子和四肢,都布满了红疹。她老是觉得,这些疹子是因为思念和内疚而暴发的。到底是思念还是内疚?也许两样都有吧!
  她不能去上班,以免把麻疹传染给罗贝利和她肚里的孩子。她天天在被窝里昏昏沉沉的睡。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因为这三年的单身生活而变得坚强,可是,生病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脆弱。
  她孤单地和那些红疹作战。她没有告诉家人,免得他们为她担心。朱玛雅原来没有长过德国麻疹,所以她不能来,她会被传染的。
  谢乐生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她尽量把病情说得轻微一点,只是说自己出了一些红疹和有点发烧。他是不会为她的一场麻疹而回来的,那又何必把实情告诉他?她需要一个怀抱的时候,他那个怀抱太遥远了。
  出麻疹的第三天,她接到李维扬打来的电话。他刚刚从北京回来。他在电话那一头愉悦的问她要不要出来吃饭。她刚刚吃了药,迷迷糊糊的说:
  “我不行。我出麻疹。”
  “我来看看你。”他的声音里充满关切之情。
  “不要。我会把麻疹传染给你的。”
  “我已经出过麻疹了。”
  来到的时候。他看到她满面红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伸手去摸摸她滚烫的额头,她正在发烧。她望着他,那把在长城上的声音,忽尔在她心里回响。所有思念都涌上眼睛了。
  他问:
  “是不是很辛苦?”
  她微笑颔首。
  他望着她。他在长城上曾经那样逼切地想念她。可惜,他总是记得,她已经有一个相恋七年的男朋友了。他不该让自己掉进这种漩涡之中。
  他的手离开了她的额头,用一种好朋友的语气问她:
  “你吃了东西没有?”
  她摇了摇头。
  他走到厨房,用自己带来的东西煮了一碗青菜鱼片米粉给她。
  “想不到你会煮东西。”她把那碗米粉吃光。
  “除了米粉之外,我还会煮很多东西。”他笑笑说。
  “真的吗?”她软瘫在沙发上。
  “明天你想吃些什么?”
  “明天你还会来吗?”
  “当然了。我会天天来,直到你的病好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她把头搁在抱枕上。
  他正想回答,她已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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