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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倒过来的天-夏七夕

_4 赵素贞(当代)
  那便是,光阴做的媒。
  以书写的笔记开始,以看过书,走过的思路开始。
  他们的一生,重叠在了一起,却向着不同的方向。
  最终,他们殊途同归。
【6】
  一切渐渐要好起来了。
  那次之后,林若锦更是笃定地认为。
  她开始执著去练习楷书,那是一种端庄的字体。她从祖父那里要来书法本子,夜的时候,她在纸上练习楷书。上课无聊的时候,她也练。
  她想到有一日,她写出一手漂亮的楷书与锦彦交谈的时候,他该是多么惊喜而且欢欣。她一直写,写到累的时候,便想到他。在上课的时候,便转身过去看一眼正认真听课的他。那时的她,那般笃定地认为,只要她能写得一手好看的楷书了,她的爱情也不远了。
  她那样笃定地认为,就因他的一句话:“但我记忆里的女子,大都是写端正的字体,你可真特别。”
  她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自己写出一手好看的楷书,然后刘锦彦欣喜地看着她笑的模样。她像是简单的孩童,得到简单的玩具后便能欢欣地微笑。
  她没有察觉,甚至之前所有迂回曲折的相信,都在这场爱里,消散了。
  她觉得她血液里有无限的能量,碰上了,她多想此刻便释放。
  而刘锦彦,也在悄然之中,默默地练习草书。
  他们幸福地为对方而忙碌着,他练草书则是辛苦的,常常练到手将抽筋。他写习惯了端庄的楷书,此番要扭转乾坤来写婉约的草书,一笔一画不能停顿,一带而过,那么豪迈不可迟疑。
  虽然此般两人都如此劳累地练习着,然而表现欲却是不同。
  若锦并不急于将未熟练的楷书尽显在他的眼前,而锦彦却将一天天好起来的草书,在他们的对话里一点点地呈现。那时的若锦,欢欣地认为锦彦此刻定是在为她改变些什么。但她还是不说她正在练习楷书的事。他们是极其不同的两人,若锦做事极其有耐心,而锦彦却急于表现。这大抵也是,天性里的一些无法改变的因素。
  除了这些默默改变的,他们依旧坚持的,仍旧是红楼,而在练习书法的同时,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将整本的红楼里有关宝玉的句子照着抄写下来,那便是少年时的坚持和简单的梦了。过去了,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们仍旧会在课上谈论许多东西,而那时对话的内容已可以转移到红楼以及有关学习之外的东西去。他喜欢宋词,而若锦则喜欢唐诗的讲究,两人在这上面各持己见。但也不争个谁对谁错,一切很安然。
  但久而久之,便会发现。
  若锦的手上,多了一本《宋词三百首》。而锦彦,则是多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那时的情爱,总能表达得简单而且隐晦,虽然直接,却也不捅破,便也无人知道。他们尽管天天坐在一排的位置上,但也从来不谈话,只是靠着笔记本上的交流。刚开始是一本笔记本传来传去,久了之后,便怕老师生疑,于是两人各备了一本,写了问题便推过去一点,他只要细微低头,便可以看见上面的字。
  两人便是在这样的交谈里,渐渐地熟悉起来,而且演化成爱的。
  【7】
  家里人从不曾发觉她的变化,但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
  她不过是喜爱上了楷书,也不过是比平时要多了几本笔记本。
她除了练字,也写字。她极其喜欢写作,她将以往那些脑子里臆想的美丽的爱情故事写在她的本子里。她是何其聪慧的女子,她宛若能洞悉别人的内心。她将封建的那个旗号去掉,她让他们爱得疯狂爱得热烈,如同她翻滚的心。
  她将自己与锦彦之间的爱情写进去,换了名字与地点,写那个故事的时候,她的心情是粉红的,她的心一直悬着悬着,那感觉很美妙,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那个故事,她写了许久,句号结束的时候,她轻轻地莞尔一笑。她笃定地认为,他们一定会幸福的,并且结婚生子。
  然而事情总是来得如此惊讶。
  她还未来得及练成楷书,那时的锦彦便迫不及待地与她告白。竟惹得若锦连生羞涩之意,而那时的锦彦,简单而明了的告白和爱,显然是笨拙而真挚的。
  他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也喜欢我么?”
  便是这样的,直截了当。
  而若锦她脑子里的情景,决然不是这样的。她是个极其浪漫之人,她多希望锦彦也能如她一样,浪漫起来。她希望,那是个有雨的午后,他们撑一把伞走回家,雨打湿了他的半边衣裳,而他在雨中,转身注视着她,对她说:“我喜欢你。”空气清冽而决然,他的嘴轻轻地覆盖而来,宛若春天的潮汐,轻轻地覆盖过干燥的沙地。
  然而,她多想她完全地将那手好字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惊喜得落泪,然后不知所以的表情。接着他对她说:“你的一切让我着迷。”
  那可是多么美好的关于爱情的称赞。
  但他并没有这样,他只是用他渐渐流畅起来的草书,在笔记本上断然地写下:“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也喜欢我么?”就像是完全被暴露在光之下的,没有一点浪漫及神秘的告白。
  然而,这仅仅是抱怨。
  林若锦还是将笔轻轻地而且端庄地用楷书在纸上写下:“我也喜欢你。我也想与你在一起。”
  如此简单明了,就像是笃定要来的爱,真正要来的时候,却又觉得它要迂回曲折。
  【8】
  他们开始相爱。
  然而那时的爱仍是淡淡的,不敢虚张的。在那种旁人看了一次牵手便想永久,一次亲吻便定终身的年代里,他们是不敢那般开放而公然的。
  但,他们的爱,是热烈的。
  他们会在周末的时候,瞒过家人,到郊外去。
  有时是去公园划船,有时去近处的山,爬山入林。任是再平淡的一切,在那时彼此的眼里,都仍然能折射出不一样的光辉。
  虽然一切爱得热烈而又执著,但他们在世人的面前,一切仍然是淡淡的。
  祖父看见他们一起的时候,她也只是粲然一笑,然后说:“这是我的班长,我的好朋友。”
  不敢虚张的爱,藏在心底,像是一朵悄然盛开的花,很是美好。
锦彦那时仍有许多女生爱慕,她们会悄然地献殷勤,也有些会勇敢地表白,然而心上已有了若锦的锦彦此时便只能一一拒绝。然而若锦也是这样的处境,但她极其聪明,她懂得处理男生的心,他们大多是一时的兴起而已,都不是真正而浓烈的爱。若锦接到表白信的时候,便回信说:“若你能抄写一遍整本的红楼,我便考虑一下。”
  然而那时浮躁的男生,竟有些连《红楼梦》都不知道,就算是知道的,然而只是坚持了一些天,便移情别恋了。锦彦看在眼里,只是当笑话笑笑而过。
  “如果是叫你抄呢?”若锦问锦彦。
  然而锦彦自是愿意的,他说:“若你要,我便用草书抄一遍给你。”
  “当真?”那时她的心,只为了能再次肯定他的爱,便心急地问道。
  “当真。”
  “还有五个月,我生日。把它当生日礼物吧!”若锦朝着锦彦笑笑,然后说。
  就那样,五个月后的生日,她收到了他抄写的厚厚的一叠纸,但他仍是细心地用绳子捆绑在一起。首页写上——“若锦生日快乐”。
  而末页则是——“锦彦望你开心”。
  那时的情爱,多难得,若锦看着那叠厚重的抄写的红楼,宛若看到了他的沉甸甸的爱,快将自己压到喘不过气来了。
  【9】
  他们相处已过一年。一年里,也不争吵,他们默默地忍受着彼此性格里的一些缺陷。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又是一年。
  花的香味,再次传来,已是四月末尾了。
  那时锦彦的家里,正发生着一些事。
  因生产技术的漏洞,而导致产业连连地跌落。锦彦的父亲则是将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底。那段时间工厂里的工人,则因工资的拖欠而极其不安心。那段时间,锦彦一直往厂里跑,也没多陪若锦,即使是周末,他最多也只是将她往厂里带,但很多时候,锦彦是不希望她去的。
  那里的一切,充满了不安和愤怒,像是温驯的小兽在连续的饥饿之后。
  那时她已过18,锦彦则到了19。
  她正想将锦彦带回家里介绍给家里人知道的时候,就发生了这样不顺利的事。于是若锦再怎么急,也只能将这一切忍在心底。她不能不顾及锦彦的心。
  然而,事情便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那天清晨,是周日。若锦去工厂里找他的时候,他已一夜未睡,神色间疲倦不已。他说工人昨夜全部罢工,而父亲已想办法去解决运转的资金,但若是再不开工,所有的订单便会来不及完成。锦彦心急如焚,好心地在工人之间游说。几次无效之后锦彦便送若锦回了家。
  “原谅我这段时间无法好好陪你。”他轻轻地牵住她的手,然后说。
  这时,里头有人在叫:“少爷,林老板打电话来催那批货了。”
  他搂住若锦然后说:“你自己回去,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家里的事处理完,我便去你家拜见你父母。”
“好!我等你!你也好好的。”
  那日,若锦是在不舍与心痛里离开的。
  然而,就在她离开不久之后,事情便发生了。
  第二日,锦彦并没有去学校。那一日,她心急如焚地熬到下课。一下课便急忙忙地往锦彦家里去。她跑出学校的门口,然而那时,消息已传到学校。
  他们说:“刘锦彦死了。”
  她边走边哭,她跑到工厂的时候,一切静悄悄的,门关着,写着“停止运作”。
  她往锦彦的家里走去,她怕见不到他,她越跑越快,直到耳旁的风都凛冽而去听不到周遭的一切。她从未跑得那么快,那时她多希望那一切的传言都只是虚空,只是捕风。然而跑到锦彦家中的时候,真相宛若真实之刀,重重地刺进她的心脏。
  她跑进他的屋子里面,锦彦的身躯已被安置在棺材里面,放在庭院里,那里有一片夏意盎然的绿荫。一切还来不及做,一切还来不及说,甚至,连他的灵牌,也来不及,甚至,连他的相片,也只是他那张,有着淡淡笑容的黑白照。
  那个妇人,想必是他母亲,在一旁哭得几欲死去。
  而若锦,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落了下来。整个世界,摇晃了起来,她在那阵摇晃里,在那个痛苦难当的真相里,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周遭有嘈杂的声音。
  他们问:“你是谁?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若锦只是说:“我是他好朋友。”想不到,来不及让他们知道这一切,我们还只能是好朋友。她想到这儿,再次哭了起来。
  她是直到黄昏的时候才离开的,回到家的时候,祖父脸色很难看地问她下午怎么没去上课。她根本没有心情回答,便沉默不语。而愤怒的祖父则给了她一巴掌。
  她哭了起来,并且说:“锦彦死了,锦彦死了。”说完便走了上楼,入了房,倒在床上再次哭了起来。
  她听见,祖父轻轻的叹息声,埋没在自己的哭泣里。那个时候,世界是悄然无息的,她在想念她的锦彦。
  他昨天还对她说:“等家里的事处理完,我便去你家拜见你父母。”
  那是多么单薄且厚重的誓言,然而这悲凉的生,还是不得让它实现。
  他是因为工人的暴乱而被错手打死的。那一天,若锦离开之后,锦彦连连收到催货的消息,便愤怒了起来,前几次去找工人的时候,他都是低声下气,并保证会按时发工钱。但那次,他是愤怒的,便去找工人理论,工人的火被点燃了。
  但谁都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的,反正一切乱起来的时候,像是一锅正在烈火上的粥,翻滚着,无法平静下来。
  一直到之后,锦彦与几个工人都躺在地上抽搐的时候,工人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然而那时的锦彦,已渐渐地往着世界的边沿靠近。他是被重物击中脑部的。
  锦彦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无法救治。
  遗体连夜被送回家里。
那是青春里,多么厚重难当的一段记忆。
  那一夜,若锦枕着他们曾经的爱,往事在脑子里倒带而过。直到心生悲凉,她起身,开了灯,坐在台灯下写信。
  那一夜,她翻开他们曾经的笔记本,她在上面写:
  若是这生以这爱来记得,那这爱要以什么来承载?
  【10】
  当他们发现那一封信的时候,若锦已沉向冰冷的海底。
  她用端庄的楷书写:
  祖父,父亲,母亲,所有的亲人,你们从不曾得知我的爱到底给了谁,然而在我将要告知你们的时候,他却出意外离我而去。
  我将所有的爱都给了他,我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
  原谅我的不孝。
  若锦绝笔
  简单的绝笔,便是决然的一切,若是有了太多的不舍,离去的念头便没有那般强烈了。
  那个夜晚,她走了很久,在凌晨清冷的街道上,她从未这样,一个人走在这样的时间里,这样的黑暗中,但是她竟然也不怕。心底只有念头说:“锦彦,我来找你了,你要等我。”
  连站在海边的时候,她都是这样想的。
  沉入冰凉海底的时候,那一刻有很多的记忆浮上来。
  她记得,锦彦说爱她的那天。
  她记得,锦彦搂着她的那天。
  她记得,她亲吻他的手。
  她记得,他给过她承诺。
  她记得的太多,然而等不及记起所有,一切便沉向冰冷的海底。
  她并没有死。
  渔民良西经过那片海域的时候发现了她,并救起了她。
  那时的她,已昏迷不醒。
  她染了严重的风寒,几天几夜昏迷不醒。
  她在一个温暖的下午醒过来,那时良西正在码头上整理渔网。她一直在床上坐着,她看着窗外,眼泪又落了下来。原来,天堂,也是人间的模样。
她想起她的锦彦,于是便下了床,想要走出去,但她的脚已无力。
  良西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挣扎着要起来。
  “你是谁?”若锦看着眼前的男子惊恐地问。
  “我是在海里将你救起来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想死。”那是每一个想要死而死不去的人会说的话,然而良西只是笑笑,然后说:“生命那么可贵,为什么要那么急着还给上苍呢?”
  她不言语。
  此后的时间里,她渐渐有了诉说的欲望,也感觉渐渐地对眼前的男子,有了欢欣的感觉。她觉得,她的锦彦渐渐远去了。她甚至连死去的欲望都不敢有。良西的身上,似乎有着锦彦所延续的一切。
  他极其有耐心,日日夜夜照顾着若锦,对她极好。
  他陪她去散步。她将她过去的往事告诉他,然而他只是听,却从不多评论。他生生地觉得,若是这情,能让别人评论的话,便也不必爱得如此深沉却死得如此热烈了。
  在良西看来,那应当宛若是,虽然美丽,但是只能一直沉落海底的珊瑚礁。
  【11】
  良辰在父亲的长久的沉默里缓过神来,而此时的故事,已然明了。
  父亲只说:“后来的一切,便是你所能猜想的一切。”
  “你母亲的过去,我不曾对别人讲起,她的那些往事,太厚重难当。往后的日子里,我只能劝告你,不要陷得太深,情爱必是厚重之物,然而生命才是必然之事。当然,我不知道如何去评论别人的人生,但至少我的人生,应该是这样子。”
  “原来母亲喜欢楷书,是因为他。”良辰若有所思地说。那个时候,真相轻轻地探出头来,触摸到他心底的疑问。那一刻,所有的问题宛若迟开的花般,斑斓地开了去。
  待父亲离去,良辰静静地躺下床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多。屋外仍然有猫的叫声一直绵远地传着,缠绕住所有解开的疑惑。
  他想起,许沐南对他说的,直接而又简单的爱恋,她说:“可是,我喜欢你。”
  他记得多年前,母亲的恋情也是从那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么”开始的。
  那些情爱,隐隐约约地,宛若是将要来的小船。载着他们离去各自孤单的港湾。
  良辰的心,从未如此笃定过。
第四章亦天之始
  常言天,齐究何也?昊曰:无题,未知天也,空空旷旷亦天。
  ——《简易道德经》
  【0】
  “整个心悬在那里,往事不停地撞击着记忆,我看见父亲低头难过的模样,仿佛是看见母亲温暖微笑的模样。他一辈子的隐忍,我竟然现在才得知。”
  清晨的时候,良辰从母亲的墓前醒过来,那叠书信,枕了一夜的星光与泪水。
  那一夜,他对着空荡荡的悬崖,将心里的所有悲痛说出来,那些风,一点点抽空心底的伤痛记忆。
  他站在悬崖旁,看着千年如一日来回的潮汐,不紧不慢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
  “良辰。”背后有声音轻轻响起,无力地,却真实地存在。
  他转过身,看见凉澄苍白的脸孔,他想走下去,却不料站得太边沿,脚一滑,身体坠下悬崖。
  那一刻,他听见凉澄尖叫的声音。
  悬崖,往事,还有呼啸的风声,以及真相,深深地坠入呼啸的海风中。
  【1】
  他笃定地认为,他的爱就要来了。
  而季节的变换,也并不留情面。转眼就初三。那是整个初中阶段,课程最密集的时候,也是最艰辛的时候。
  初三时,班级按成绩重新分班,许沐南因成绩的落差而被分到中等班去,而良辰与知远,则留在了优等班。他们欢欣而又担心独自在中等班的沐南。因为那时的她,已渐渐成长成与良辰模样相当的少年。不太爱言语,静静的,会沉迷于那些迷人的故事里,只有做这些的时候,她才能如同平常女子般。
  她极其依赖良辰。每日都会等到良辰下课与他一同回家,而林知远渐渐也接受这样的安排。许沐南确实与以前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大相径庭了,然而父母虽然知道现在的许沐南与良辰很好,却也一直苦口婆心地吩咐良辰照顾好许沐南,良辰也便是好好地答应。他觉得,他是爱许沐南的,从第一眼开始。她与凉澄一般,都是有灵气的女孩。当他将他与母亲的那份完整的情感呈现到她的面前,她是那么急切地靠近他的身边,而且对他说爱他。他宛若觉得,那样子的爱已渐渐来。
  然而他也是听从了父亲的话语,他笃定地认为凉澄已消失了,消散在记忆里了,不再回来了,可是他有时做梦的时候,依然会梦到母亲与她。是那段记忆,难以抹去。
  但他在看着许沐南的笑脸的时候,却什么也都烟消云散了。
  父亲曾对他说:“往后的日子里,我只能劝告你,不要陷得太深,情爱必是厚重之物,然而生命才是必然之事。”
  他恍然觉得,三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季节也都变了,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而进入眼帘的就这么几个,可以珍惜的也就这么几个,能称得住爱的,也便只有她。
  “许沐南。我也喜欢你。”那个时候,良辰思虑了许久,才将话接过来讲了,他在心底,喘了一口气,那个决定,宛若已花费了他许多的能量。
  许沐南的眼眶红了起来,就那样,紧紧地抱住良辰。
他感觉到后背渐渐湿润起来了,她的眼泪轻轻地落下来,宛若那是一场夏日旱后的雨,等待了许久的期盼,在惴惴不安里就到来了。
  “好了。不要哭了。我们好好面对这升学的难关。”良辰扶着她的肩头说。
  “我们一起,走下去。”许沐南坚定地说,斩钉截铁。
  “好。我们一起努力。”
  往后的日子,他们大多都是一起复习,一起回家,连周末也不舍得拿去花掉,一起在知远的家里复习。而许沐南,渐渐地与那个家有了隔阂,虽然养父母已绝口不提那件事,但自尊心那般强的许沐南,心底的防线却拉得越来越高,她开始不向家里拿多余的钱,每次出去都尽量不买东西,而知远却常常以过什么节日为由,送许多东西给她。良辰只能给她更多关心。
  三人之间的关系这般微妙,情谊渐渐浓了起来。
  复习累了的时候,三人常常躺在地上就睡着了。知远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双手牵着,很是幸福的景象。那个时刻,他总是不忘拿起相机拍下。
  而家里人,自然是不知道他们相爱的事的。说好了,绝口不提。
  一起走过去,冲上高中。
  那是那时,他们最单纯的愿望。
  【2】
  乌云在头顶,浓郁得要散开了。
  那是大难之后的日子,犹如雨后的晴天,在经历过怕抛弃,不羁的生活,以及差点被玷污和被暴打之后,许沐南宛若是乌云过后的彩虹,明亮了起来。
  她懂得珍惜一切,却渐渐地沉默了起来,常常是一天都缄口不语,就算是与良辰之间也是如此。她知道自己足够爱他,她知道良辰也是如此,若是死灰不会复燃的话。
  然而,谁都不知道良辰的过去,知远也不知道。
  可是他笃定地认为,一些东西,渐渐地要坦白,渐渐地要明朗起来了。
  反正,都是过去的东西了。
  过去的就过去吧!回不来了。他如此笃定地认为,可命运却常常不是这样。
  那个夏天,随处都是焦虑的热量。他仿似是回到了流沙岛的那些日子,在桌子上记笔记,写着写着便睡着,醒来的时候笔记本上湿了一大块,用干燥的抹布拭去那些汗水,然后再写。
  每日与沐南从知远家出来的时候,若是天还早,两人便会沿着街道一直走,走到累了,便送沐南回家。而良辰,却总是会绕过那个街角,他以前看见那棵树,都会莞尔一笑,可是如今看见的时候,却是一阵心痛。他生怕许沐南再次记起那些不好的事而又乱想,便一直可以避开那里。
  可是那一个晚上,许沐南却说:“我们去那天晚上你遇到我的那个街角吧。”
  良辰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沐南,他说:“为什么?”
  “因为我想回去。”许沐南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良辰握住她的手,他握得很紧。晚上的街道,依旧有两两三三的人群。街角的那个酒馆,因上次有一个酒鬼喝酒扔出酒瓶砸到人赔偿了许多钱之后,便很少有人在那喝酒了。
  “你是我的天使。”许沐南靠着那棵树,然后对良辰说。
  良辰牵住她的手,也不说话,就默默地看着她。眼神之间极其暧昧。
  “那天晚上,我也不知为何我会站在这里,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快死了,然而我看到你过来,我看到了你身上,有着闪闪发亮的光。你是上苍派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
  良辰笑笑说:“怎么如此像是某本书里的台词。”
  “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那就得是我的。”许沐南霸道地说。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会像以前那样说话。可真难得。
  “哟!又霸道起来了。”
  许沐南的脸红了起来,便不再说话。她一直想要遗忘过去,她想重新来过,她极其害怕被抛弃的生活。
  她一直记得第一次遇见良辰的时候,是那个午后。她的内心在那个时刻极其恐慌,惴惴不安,她多想给眼前的这个男孩,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他那么好看,神色淡然,与那些整日吵吵闹闹的男生相比,他多了一份内敛。
  当她再次站在他身边,以喜欢的人的身份与他如此接近时,她激动得难以抑制。但新鲜感总是会渐渐过去的。只要那份懂得爱的心不变,就实属难得了。
  知远常常拿他们开玩笑。而良辰与知远的情谊也越来越深,但彼此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给了许沐南,而大部分与知远一同的时光,都是三个人一起的。
  他们无聊的时候依然会一起练习书法。他知道了母亲的那些过往之后,与知远说起母亲的事,到最末,知远落泪,后来他便问:“这故事,这结局怎么如此熟悉。”
  “这是我母亲的故事,全部属实,如有雷同,那是别人抄袭的。”
  “哈哈哈!”知远蹙在一起的眉头因为这句玩笑话而一瞬间绽开了。
  他们的书法在学校和校外常常获奖,从来都是两个人一同去参加,虽然同样是楷书,却在行家里看起来有些许不同。良辰的字体来得端庄却清秀,而知远却端庄有力,颇有豪迈的气势。
  暮生说过:“书法,能看透一个人的性格。”
  这大抵,也就是证明了。
  良辰的性格纤细而热烈,然知远的性格则是大大咧咧中带点书卷气的。
  可相处久了,两人竟也有了相同的作风,彼此之间已十分默契。
  那一日,许沐南问正在练习书法的两个人,各自喜欢哪一个汉字的时候。
  他们两个一同转过身来说:“生。”
  异口同声。惊吓得许沐南愣了许久,而他们两个之间,则是相视一笑。
  后来沐南便不依了,声音细细地指着知远说:“你怎么能比我还了解良辰呢?”
  而知远则笑笑,然后搂住良辰的肩膀说:“因为我们是好兄弟嘛!”
“他重要还是我重要?”无理的沐南却突然地问出了这一句,然而知远却使了眼色给良辰看,良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当然是你重要啦。”
  之后知远便委屈地说:“我被抛弃了。”而心底却默默笑笑,他们配合得极其默契。他们深知,许沐南的心,已极其不安,她生怕被抛弃。
  但爱,往往是自私的。
  【3】
  暮生绝对称得上是恩师。
  初一到初三的每个暑假,他们都去上艺术班,到后来,暮生都不收他们钱了,让他们帮忙教那些初入门的学生。他们倒也教得有模有样。
  许沐南吵着也要学习书法,但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星期便放弃了。而这个结果,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知远与良辰之间,心照不宣,都那么了解她。
  初三最后的那段时光,他们将大把大把的时间消耗在学校里,每天很早便起床,而到了夜晚将近的时候,三人才慢慢地回家。
  吃完饭本来是要去学校晚自习的,但三人都没去,只待在知远家,一同复习。
  许沐南的成绩渐渐地好起来,在几次的月考之后便换了班级,如愿以偿地与知远和良辰同班,那段时间,是她最欣喜的时光。
  本来也并不是很笨,只不过是“不务正业”而已;本来就是聪慧的女子,勤奋起来,加上有了良辰与知远的指导,确实是进步得很快。而知远与良辰的成绩,则是一直都很好的。良辰的语文成绩,一直都是年级的第一。特别是作文,常常被老师当做范文来念。一开始,他们惊讶于这个沉默的男生怎么有这样灵动的言辞和思想,其中的思想跨越以及文字的运用,已经超越了那个年纪的所有同学的高度。
  老师自然是称赞不已的,他的每次考试,几乎都稳当地拿到了第一。
  而许沐南则是知道的,她一直在看他的那本笔记,那些宛若美丽辞藻的句子,那些灵动深沉的思想,她起初也不敢相信是从他的手里写出来的。但事实便是一切,她渐渐接受了他的文采。然而他的母亲,依然占据了他的许多梦,特别是在父亲帮他理清了母亲的身世之后。
  但那一日,许沐南留在良辰的房中看昨日他写的笔记的时候,良辰却和知远一道,去文具店买画画和书法用的白纸。她坐在床沿看那些美丽的故事,那时的良辰,已渐渐地脱离了他母亲的怀念,他开始写长长的故事,有时是虚构的,有时是从母亲的凌乱记忆里拿来的片断,他写成凄美的,或是温暖的故事。许沐南很是喜欢,常常看到将自己陷进去。
  那些故事,仿佛张牙舞爪般对她说:“进来吧!进来吧!这些幸福便是你的了。
  然而那个下午,注定是不平常的,她从那个故事里出来。故事写的是他与凉澄的一些过去,却被延续成一个完美的结局。她就是在那时,在良辰的桌子上发现了他与凉澄的那本笔记本。那是良辰与凉澄之间的美好记忆,连同着她消失后,良辰对她无日无夜的思念。
  最末,许沐南战栗不已,因为她已知道,良辰的生命里曾有一位与他母亲同等重要的女子。若不是她的消失,良辰还会接受自己么?这是个她给自己留下的难题。
  然而最终,她却依旧保持了沉默,缄口不语。
  她是已经消失的人,只要她不回来,良辰还是爱自己的。
  许沐南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那一段时日,在知道了良辰的一些过去之后,想要缄口不语不问个究竟,对许沐南来说实在是件很难的事。然而她害怕良辰突然想起,而觉得自己深入他的过去,有所戒备起来继而讨厌自己,那是她所不能预料的,她害怕被抛弃的感觉。
  日子还是那样寂静地过着,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大波澜,可是因了她的心中装着心事,一切便别扭了起来。或许在别人的眼里看起来一切是相安无事的,但她的心底,却是很着急紧张的。毕竟,她在这世间,能真正依靠的不多,若是碰见了能依靠的,她会选择奋不顾身。
  但她连她真正的亲人都不知道,这或许是悲哀的,也是她一直害怕被抛弃,想要紧紧抓住的原因。然而,抓得越紧,越是能在一不留神之间,忽而溜走。
  初三终于熬到了最后的一段时间,考试渐渐地散去。
  那日,是参加了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考完等成绩,然后分析完试卷便可以各自回家复习,以备战中考。
  她一直惶惶不安,仿佛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似的。
  他一直提醒着她,哪些错误是经常发生,哪些是不能再发生的,在考试上要多加注意,以及哪些是要改正的,错误的想法。
  知远也进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
  休息三日之后便是紧张的考试。
  那三日里,他们淡淡地复习,母亲给他们精心准备了许多补品,以此来补足他们的精神状态。而许沐南,却一直恍恍惚惚,她心里面,仿似进了鬼。
  凉澄的灵魂和过去宛若影子般,走进了她的身子,她常常自言自语了起来,并对良辰莫名地说:“我真担心我们不能一起。”
  而知远则是开玩笑说她:“太紧张了,安啦!一定上的。”
  然而许沐南只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之后笑笑,接着又沉默了起来,紧紧地抓住良辰的衣角。
  考后的那个假期,林知远的父亲刚好休假在家,便带着他们三人去旅游。去的地方离流沙镇也不远,几十公里之外的地方。
  他们自己开车去,一路上,良辰与沐南之间,倒是没有太多亲热的场面出现。而知远却和良辰一直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而沐南却一直缄口。他们问她:“有事么?”
  她摇头,看着前方。
  “考得不好么?不要想太多。”她还是摇头。于是知远便无奈地往良辰耸肩表示无奈。这时前面开车的林如墨不转身,却对许沐南说:“沐南,别担心,考不上的话,舅舅帮你安排进去。”
  许沐南惨然一笑,说:“不必了,我应该能上。”
  “能上那你还想那么多干啥?我们出来玩的,开心点哈!待会儿想吃什么,舅舅带你去吃好吃的。”良辰看着后视镜里,那个中年男子,有着亲切的笑容。
  “嗯!知道了。”沐南闷闷地答。
  于是他们都不再言语,就这样一路到目的地。
  那一日,他们还是玩得十分尽兴。林爸爸也宛若小孩童般,一直与他们三个打成一片,玩得极其融洽,说到当年往事的时候,三人都听得很是入神。
  只是良辰恍然觉得,眼前的男子,与母亲很是相似。
说话的神态,以及那个淡淡的笑容。
  成绩在一个星期后出来。
  良辰与知远都考上了,而且成绩在全年级的前十名里面。而许沐南的成绩则降了许多,良辰去看的时候才知道,她的成绩是初中部直接升高中部里面,垫底的那位学生,他惶恐地觉得,她必是再次想起些什么了。可周遭的一切,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在家里面,养父母对她极其宽容,有求必应,从来没有为难她。
  可她,究竟藏着什么心事呢?
  良辰曾多次问她,但她都是说无事,只是说懒于言语罢了。
  但继而又紧张地问:“你觉得我变了么?你不喜欢我了么?”
  “没。没。你乱想什么呢。”
  他宠溺地抱住她,只有那样的时刻,她才会让心安静下来。
  可是,有一些爱,离散了之后,再次摇摇晃晃地靠着岸来了。
  许沐南恍然地以为,她那么笃定,凉澄一定会回来,再次回到良辰的身边。
  她常在梦里被惊醒,然后整夜不眠。
  【4】
  暑假继母不在家的那段时间,父亲常常不见,一日直到吃饭的时候才会出现。
  那晚吃饭的时候,良辰便问起继母去了哪里。
  他问:“她去哪里了?”他仍是不习惯叫她什么,只是淡淡地说“她”。
  “谁?”父亲突然回过神来问。
  “阿姨。”他思索了许久,最终决定叫阿姨。
  然而父亲只是“哦”了一声,接着便许久不语。许久之后才缓缓地说:“你阿姨她前夫去世了,她回去参加他的葬礼,顺便处理些事情。”
  他看了父亲一眼,接着便不再言语。
  然而继母回来之后的那段时间,一切还是如常。父亲也没有什么变化。看来她前夫的死,并没有对她造成多大的心理影响。
  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父亲很高兴,说要请良辰以及他的两个小伙伴去吃个饭。良辰不好推辞,便答应了下来,于是去通知了知远和沐南。两人都很讶异,因为印象里的良辰父亲,从来都是极其沉默的,此次竟开口说要与他们三个一同出去吃饭,三人便觉得是新鲜。
  父亲自然不能带他们去高级的餐厅吃饭,然而去的那家饭店,已是良辰印象里,父亲带自己去过的,最高级的了。那一顿饭,他们吃得很是别扭,因为突然良辰父亲的出现,三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变是好,于是便很规矩地吃饭。
后来父亲想必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在,便草草吃完,又点了许多小吃给他们。结了账之后说有事先行离开,任由他们三个在那里吃。良辰在父亲离去之后,喘了一口气,然后说:“一时之间还真接受不了他这样。你们肯定也很是觉得别扭吧?”良辰看着他们两个说。
  许沐南转身过来对良辰一笑说:“我也是觉得别扭,害我连看你都不敢。”
  “现在看吧!慢慢看个够。”良辰说完便正面对着许沐南,双眼一直眨巴眨巴着,像是在放电。
  而知远却说:“你们再这么肉麻,我连看你们都不敢了。”
  良辰又哈哈哈地笑起来,极其开心,而许沐南的脸则渐渐地红润了起来。
  越是接近开学,三人越是玩得疯。常常结伴着去市区,或是去偏远一点的地方,逛个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坐着车回家。
  那一次,他们去市区的游乐场玩,知远和许沐南坐着摩天轮,叫得比任何人都大声,而良辰则是看着身边的许沐南,淡淡地笑,那些高度对于从小开始站在山崖边望大海的他来说,自然是不可畏惧的。然而,坐过山车的时候,良辰的眼前却有了幻觉,那些幻觉令他害怕。
  他在凛冽的风里,渐渐地远离这个世界的边沿,他看见母亲的脸,微笑地伸手,牵着小小的自己。父亲扇了自己一巴掌。那个黑衣人说:“叔叔带你回家。”
  然后,那个幻觉便消散了去,他是被知远扶着下来的。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魂魄没有回来。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回过神来。因为很是疲倦,所以便枕在旁边的知远的肩头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沐南牵住他的手,心里一直在祈祷。
  良辰是在那个梦里,看见已经长成美丽少女的凉澄的。她依然站在那个海边,依然对着良辰说:“带我去捡贝壳。”她的手里,贪心地拿了一手的贝壳,满满的,像是快要溢出来了。
  良辰走近她,他叫着她的名字:“凉澄。凉澄。”
  她对他微笑。她说:“我回来了。”
  “我一直在想念你。”
  “我也是。”
  他想要走过去抱住她,然而梦就醒了,他拽住许沐南的手。而许沐南却红了眼眶。
  在回去的车上,知远凑过来,靠在良辰的耳旁问:“谁是凉澄?”
  他的手抖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叫这个名字,刚开始我以为你是在叫你自己,但听着又不像,那个澄字不是你的那个辰。”
  良辰不说话,转身过去看了一眼许沐南,而此时她已靠在自己的肩头上,睡着了。她的手,紧紧地抓住自己。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过去对知远说:“我会告诉你,关于她的一切。”
  知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良辰。良辰的眼神,从未如此明亮过。
  他惶恐地认为,有些事情即将发生了。
  像是天边的那道云霞般。
【5】
  然而许沐南却突然说要去海涵岛玩。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她是想去看看。那片他们曾经相爱过的开满三色堇的山坡。还有那个山崖,葬着他死去的母亲。还有那个海边,他们两次的相遇与一次的别离。还有很多很多,点滴的记忆。
  高一学期开学的前一日。
  他们三个,仍是一起,回到了海涵岛。
  路过那道平静的水面,知远已然没有了第一次过来的那种兴致了,只是沉默地看着这片辽阔的水面。本来良辰想要将与凉澄的那些过往告诉他的,却总是不能如愿,沐南总是介入于他们之间。
  但,越是拖久了,便是越接近真相。
  一切,来不及告知便已让事情发生,而且,让人措手不及。
  周末,海涵岛有了稀疏的人群来游玩,他们大多都很安静,沿着海岸线走,有时弯腰去拾贝壳,有耐心的家长与孩子一同在海边筑沙雕,然而却是无人下水游泳的,因这里根本没什么保护措施,而且水也不是很干净。但,这个海滩很安宁,很适合散心。
  上岸,一直沿着通往海边的那道路走。经过岛西,良辰依然会习惯性地往那里张望,这次,他仿似看到,以前那面窗,又再次开着。他没有多加留意,便走了过去。身边的许沐南,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角。
  他带他们去以前上学的学校。因为将要开学的缘故,学校里已有了教师和一些带着孩子去报名上学的家长。有几个老师是以前教过良辰的,此时见到良辰便过来打招呼。
  “良辰啊!都长这么大了。”
  “王老师好。”是以前的那个语文老师,她仍是留在这里教书,依然和蔼。他转身过去跟沐南和知远说:“这是我以前的语文老师。”他们两个礼貌地点头。
  “升高中了吧!考上了没?”
  “嗯!上了,流沙中学。”
  “真好。好好读,流沙中学可不好进。”王老师说说笑笑。然后便转身看了一眼里面,又说,“我进去了,里面有些事要处理,好好读书哈!有空回来看看。”
  “嗯!老师再见。”
  正欲离开的时候,老师又喊住良辰说:“良辰,昨日凉澄也来了!你们怎么没一起来?”
  良辰身体抖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沐南说:“我还不知道她回来了。”
  “哦!赶紧去叙叙旧吧!她变得可漂亮了。只是,不太爱说话了。呵呵!”
  “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她终于是回来了。良辰在心底说,然而他却是不知道。他想去找她,问她当初为何离开。他也想问她,为何回来也不找自己。但想了想才想起,自己已搬走的事。之后无力笑笑。
  在离开学校之后,许沐南宛若变了一个人似的,说着要回去,然而良辰则是不肯的,他说:“我带你走走,这里有我很多有趣的回忆,我讲给你听。”然而她只是不敢太强烈地反对,她深知良辰于她,已是最大的容忍和依靠,她生怕失去他。他们去那片曾经开满三色堇的山坡,然而此时却是光秃秃的一片。也不说什么,他就那样坐着。而许沐南,则是一直心神不宁。
  后来他们再次去母亲的坟前。
越过那段长满藤蔓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道路明显地被修理过,原先茂密的藤蔓变得稀疏起来。上去的时候,很是轻松。
  母亲的坟,则是被清理过的。
  他站在那里,笃定地认为,是凉澄来找过他了。
  家里找不到,她便到这里来了。
  那一个下午,他们坐在那里,他给他们讲母亲的过去,他如此接近母亲的身躯而且深知了母亲的过去,那一刻,他觉得很是高兴。夕阳将近的时候,许沐南说:“回去吧!晚了。”
  他带着他们下山,但他仍是不舍得离去,他又带着他们,沿着海岸线走。他宛若是走进童年的那段记忆,再次涉水而去,碰到水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
  他们沿着海滩走,一路上给他们说以往的趣事。
  屋子渐渐出现了,它还在那里,只是比以前残旧了许多。它已许久没住人了,只是有来往的渔民在此小小歇息而已。他仍是站在里面,以往放过床的位置,久久地沉思。
  许沐南再次说要离开的时候,良辰终于在嘴上答应了下来,然而他还是不舍的。
  凉澄回来了。
  老师的话语,一直徘徊在脑海里,欲挥之却不去。
  就是在那个时辰,她再次出现了。
  像是灵猫,在万籁俱寂的黑夜出现,宛然与周遭的一切融合在一起。
  剩下的那对眼睛,犹如是黑色的眼。赤裸裸地看进你的心。
  【6】
  凉澄是前几日才回到海涵岛的。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她姑姑的儿子,她的表哥,林柏蓝。
  他还是在那个海边遇见她的。
  当时许沐南已说要回去,所以几个人便沿着海边一路走回去,那时的凉澄,正与林柏蓝出来散步。走了几步,便看见迎面走过来的那三个人里,一个人看起来很是熟悉。
  走近了,凉澄未曾认清良辰,而良辰的眼眶已红了。
  时隔三年有余,他再次遇见她,还是这个海边。
  黄澄澄的夕阳从天边打了过来,照在凉澄红色的衣裳上,很是好看。那一刻,纵是良辰有多热烈多激动的心情,也是不敢做出太欢欣的动作的。
  他只是,抑制住翻滚着的心情说:“凉澄,你回来了。”
  凉澄眼眶也是红红的,可是她的语气却淡然了起来,她说:“父亲过世了,我无依靠,便回来与外婆一同,相依为命。”此时站在她身边的男子却说:“谁说无依靠了,你还有我呢!是你不靠而已。”林柏蓝拍了拍凉澄的肩头说。
  “这是?”良辰问。
  “我表哥,姑姑的儿子。”
   良辰搂过知远的肩头给凉澄介绍说:“这是我的好兄弟,林知远。”凉澄朝他微笑,然后点头。接着便直勾勾地看着许沐南,她问:“那这位是?”
  良辰不知道如何开口,而此时的林知远却跑先了一步说:“这是他女朋友,许沐南”。
  许沐南莞尔一笑,走上前来牵住良辰的手,跟凉澄打招呼说:“你好,我是许沐南。”那一刻,仿似挑衅,她的眼神,轻佻而犀利。
  良辰却一直低头缄口不语,待凉澄说:“我们到那边去看看了,有空再去找你。”
  “我家已搬走了。”
  “我知道。我回来的时候找过你,但找不到你。”
  “流沙镇……”良辰刚想开口,凉澄却打住了他,她说:“我知道了。我问过了。”
  “那你为何不去找我?”他在心底暗暗地问。良辰此刻的心,四分五裂的,虽然说一切早已忘却,虽然说已有了许沐南,但是,她此刻如此鲜活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心,却深深地痛了起来。
  他笃定地认为,他还爱她。
  而许沐南则笃定地认为,她已忘记他了。
  凉澄的心,还痛着。她恨上苍的玩笑,然而这世间,总是充满着万般的无奈。
  那一晚,在回去的途中,许沐南的心情便好了起来,不住地开玩笑。路过那道平静的水面,风轻轻地吹来,暮色里,那块墓碑轻轻地,消散在那之中。
  他送许沐南回到家后,便与知远一同走了一段路,将要在路口分手的时候,良辰说:“晚上你来我家吧!我有事和你说。”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诉说,他将凉澄与他的过去,如数告诉给知远听。他试图走进曾经的甜美记忆里,可中间却一直夹杂着一个许沐南,令他此时痛苦难当。他不是不爱她,而是,他还爱着凉澄。
  末了,林知远低下头去,他说:“你不可以伤害许沐南。”
  “这我知道。”
  他们坐着,沉默许久。谁都不知道,那时的林知远的心底,已落下了春的种子。
  “春”迟“春”不迟。
  凉澄凉澄。那是那一晚,两个男子心底,一直念着的名字。
  那时,已宛然是夏末秋初了。
  【7】
  良辰拿着全年级的新生名单,在看到与自己同班的知远之后,缓了一口气,接着,便看到了,凉澄的名字。“林凉澄”那三个字,像是春天的种子,一瞬间已在心底开花。而林柏蓝,则与许沐南同班,在中等班。那是他们,一开始,便已被安排的命运么?
  然后便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
  凉澄的父亲去世后,她便执意要回到外婆身边,而那时的王婆婆,年事已高,身体不便,凉澄想回来照顾她。而林柏蓝,则舍不得凉澄,他母亲也是不放心凉澄,便让柏蓝陪着凉澄回到海涵岛。
  转学的时候,学校依然按他们在异地的中考成绩而分了班。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在了同一个班级。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良辰便约着凉澄与林柏蓝一同出来吃饭,随行的还有林知远和许沐南。那一餐饭,吃得极其别扭,许沐南一直紧紧地跟住良辰,仿似是怕他一个转角便消失不见似的。而林知远却与坐在身旁的凉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来,看得良辰心底一阵荒凉。然而,林柏蓝还是知道凉澄与他之间的事的,在离去之后的那么多夜里,凉澄常常躺在床上,与年长自己一岁的林柏蓝说良辰的事,那时的她,那么幸福,那么甜蜜。
  但是,已然三年过去,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离去后,不曾回来,她受的心理创伤极大,那一年,她父亲病愈之后,外婆便迫不及待地将她送回去。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是她最难熬的日子。而时日渐远,待她已走出来之后,那时的良辰,已悄然换了位置,她再是找不到他,也不能回来。
  这一次,她再次回来,她的心底有着无限的悲凉,她笃定地认为,良辰依然在等着自己。他曾对她说:“这世间的女子,大多追求名利,性情聪慧者极少,但我知道,你与她们不同。”
  “良辰,我喜欢你。”
  那是少年时期,他们曾经的誓言,那么简单,然而一瞬间,便已沧海桑田不再复返。
  在班级里的时候,相处也是很少的话语,而良辰与许沐南之间,也渐渐变得僵硬起来,他说不出为什么,可眼前的凉澄已让他的心,再次停止了跳动,那是他曾经那么深爱的女子,他与她,曾经穿越过那段阴霾。
  但良辰于许沐南来说,也是那样的存在,他曾经,救她于水深火热当中,带她回到这闹哄哄的人世,并让她有所依靠。然而,一切的大恩以及大德,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只有爱,才是自私的。
  与凉澄渐渐好起来的,却是林知远。
  而待良辰发现了这一变化时,那时的许沐南,已然一整个星期不见。刚开学的那段时间,许沐南常常在下课的时候,和林柏蓝一同来班级里面找他们。几个人便会站在走廊外聊天,这样,便渐渐熟悉了起来,而凉澄对于他,还是有些许隔膜。
  宛若他的心上,已抹去了她的名字。可那并不是他的错,那是她的不告而别——那是三年的年月。良辰也会暗自地抱怨。这三年里,发生了如此多的事,谁能平静而安然地担当,若是这三年,没有林知远的出现,没有许沐南的出现。那么这一生,还能顺利地走到而今么?良辰想了想,继而痛苦了起来。
  他将那本笔记本,他们曾经谈话用的笔记本,他用来怀念她的那段年月的笔记本,亲自交给她。那一日,林知远与凉澄在走廊上聊得正欢,而良辰却只是走到凉澄的桌前,将笔记本轻轻地放入她的书包里面。一切不动声色,而他的内心却那么紧张,仿佛他将要将那段记忆告别。
  最初的几日,一切都淡淡的,没有变化,他与林知远坐在一起,回家的时候,会一同回去。而林柏蓝和凉澄,也会一起回海涵岛。许沐南与林柏蓝有说有笑,站在良辰的身旁的时候,虽然挽住他的手,却觉得她的眼神一直飘在林柏蓝的身上。她是在渐渐地,将自己的情,分了一半出去,仿似她在为自己找到情感的出路,那是她一直害怕的,被抛弃。
  那一切,因时日的拉长而仿似发生得理所当然,当良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知道一切的东西,都渐渐地在走远。彼时,他们都已长成成熟的模样,曾经的那一份稚气,在年月间消散不见。凉澄她一直在察觉着一些东西的变化,她的心底依然爱着良辰,而林知远则一味地靠上来,内心恐慌而寂寞的她,拒绝不了他的笨拙而又直接的爱。她一直跟林知远说起以往的事,林知远一直点头说:“这良辰给我说过。”
  “他是否,已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
  “不知道。但你所说的,他都说过。”
“你觉得,他还爱我么?”凉澄呆呆地问,林知远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不知道。但他已有了许沐南。”
  “难道我们之间,比不上他们之间三年的情谊?”
  “我不知道。”林知远低下头去,痛苦难当。
  凉澄不再问,深深地陷入以往的事情里。
  他们是各自怀着心事却简单明了的青年。却因了时日的错综交错而混乱不已,然而,时光总会宛若河流般,将那些凌乱的细节梳洗而过,一切便将平滑了起来。
  可是,这到底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多长的时间呢?
  【8】
  谁都不知道。
  凉澄翻阅着那些往日的笔记,像是不断地走进曾经的梦境里,低一下头,便仿佛能闻见其中的芬芳和甜蜜。
  她再次往良辰的身旁靠去的时候,那时的良辰宛若孤军无援的战士,在情感的边缘抓住林知远。他已每日都往林知远的家里去,他睡在他家里,他们依然如同少年时的相处,躺在床上一直聊着那些话语。只是他们,从未说到凉澄。那是他们之间,禁忌的话题。林知远知道,凉澄在良辰心中的地位,绝对不会比自己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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