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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倒过来的天-夏七夕

赵素贞(当代)
海是倒过来的天
作者:夏七夕
自序喧嚣世外的黄信然
  我有两个我,一个温和,一个暴躁。
  【一】温和
  从第一次真正接触写作开始,已经过去六年时间了。那些俨如泥沙的细碎时光里,最深刻的记忆便是高一的时候:在姨妈家里,寂静的午后,我一个人拿着纸笔,站在走廊上写完那篇后来被登在报纸上、并获得一个不小(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的奖项的文章;还有一次放学的黄昏,宿舍外的风很大,因为忘记带钥匙的我站在走廊上,看着天空的飞鸟一只只飞过,于是便拿起纸笔写了起来。后来那些文章被搁置在哪里都不记得,但我仍然记得当时耳朵里塞着耳机,趴在床上直到胸口作痛的日子。
  而我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为自己的长篇感动。
  这不算是最完美的一份答卷,但对我来说,是我而今,最完整的作品。
  它之于我,已不是小说那么简单了。
  记得曾看过施夏明的一张关于《1699桃花扇》的映像,他身着昆曲的戏服,表情淡然地站在人潮喧嚣的地铁内。那一份与世融会却与世隔绝的气质,让我一直记得。
  那样的修养性,一直住在我的内心里。
  写长篇的日日夜夜,是临近春节的时候。我有时半个月不出门,只下楼吃饭、喝水、上厕所,连家门都没出。写到凌晨三四点,然后去睡觉,下午两三点起床,吃完再写,就那样写到傍晚,吃个晚饭再继续写。如此轮回,索然无味或者无头绪的时候,便在房间里放音乐,或者走来走去、看书——那一段时间,陪伴我的是看了无数次的《誓鸟》。悦然的文字总带给我安宁的心绪,她对我来说,亦是文字的启蒙,从初中刚开始接触小说开始,就一直看她的文字。
  我的镜像里,曾存在着这样的画面:喧嚣世界里,若是你挽一手水袖,手拈一朵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或许路人给你一冷笑或者愕然,甚至是不解的嘲笑。
  但是此刻,我只能,暂且把它当艺术。
  其实我的内心,也住着那样的自己。
  那样的我,极具忍耐与温和的心境。我不能说我多有涵养,但我自己知道,我对于自己的那一点要求究竟是怎样的。
  2008年年末,我想要写一个故事,当时写完给空空看的时候,她说故事太局促。于是我再三思虑之下便想将它写成长篇,但这并不是我第一个长篇,我之前写过一个长篇,后来因对自己缺乏信心而停掉。可是,那样一思虑,便是几个月的时间,一直到2009年的年初,我才真正将它写下。买了一个本子,将提纲列好,每一章节的情节和故事的走向,还有故事的主旨,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这一条线,不能乱,一定要抓住。虽然写到最后,有些情节与最初的模样有所出入,但那仍然是我最欣喜的感动。
【二】暴躁
  处女座的自己,会常常有莫名的焦虑与要命的精神洁癖。
  对于自己的文字,极其挑剔,常常会在准备继续写下去之前,完完全全地看一遍前面的稿子,一点点修正,并找回文字的感觉。有时会感到莫名的暴躁,便听佛经——这实在是一种奇怪的举动,但我不能不感谢那些寂静的音乐,它不止一次让我的心静下来。
  因为平时爱好极其广,阅读、逛街、音乐,反正与艺术有关的,自己总会爱好一些,因此,人便变得极其挑剔以及窄了。
  不是不了解很多东西,是人本身有缺点,太了解自己有时会警惕自己的某些缺点,一再藏拙之下,便会成了刻意,刻意得看起来,便会觉得自己看似在厌恶自己的某些东西,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理解固然重要,可是不了解总有它的美好所在。
  朦胧美是由此而来。
  十多万字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漫长的坚持,再一次去修正它的时候,我仍然会记不起这之前的心情。我用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前面七章,在来广州工作的时候,在那间出租屋里,我将它完成。但完整地写完的那一个晚上,是什么心情我也忘记了。
  而我也没心思理过它有朝会出版,也没想过,有天会自己坐下来,安静地去写这样一个序言。
  暴躁的自己,有时带着自卑的刺,一次次挫伤自己,但我不敢推翻再重来,写下它,要对它负责。尽管我在之前已毁掉太多没坚持下去的开始,我相信每个写字的处女座,脑海里都有很多停留一刻的片断,文档里总有停留一半的坚持。
  因为我知道,我是这样有着忧虑症的自己。
  在书出版前,我已一再地坚持。
  修正那些羞涩的文字,无论你们看见的是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模样。
  但请相信,那是我最诚恳的心意。
  【三】作品
  许多看过书稿的朋友跟我说:“第二部分是我最喜欢的,就是林知远和良辰建立友谊的开始。从那部分开始,你就越写越棒,给我的感觉就是你的主人公都开始自己思想和行动了,这个境界好高。”
  这当然包含着称赞之意在,然而第一章,是最难写的地方,它铺张了我所有的耐心。
但我仍然感谢为我写书评的左小措小姐,是她的懂得让我心存感激。
  这个小说里,我最想说的,其实是亲情。而友情与爱情则是一条明线,但潜伏在其中,左右着这些人物命运的,仍然是我们一辈子至为重要也不能磨灭的亲情。
  良辰与父亲之间,凉澄与母亲之间,林知远与父亲之间,许沐南与养父母之间,甚至是林若锦与父母之间,那一些明显的代沟与误会,其实只是一碰就破的矜持。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与生俱来的天性,除了感动还有怨恨,而那些俨如小水滴般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江河,便汇成了所有的误会。青春被河流划过,与上一辈的青春断开,那些隐藏在河流里的真相,便是唤作代沟的东西。而之于我,父母的青春与我们的青春的差异,不只是物质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而我们的一生,不正是为了引领这些差异性而前进的么?
  父母之于我们,也不只是生与养的情分。
  他们亦是我们的朋友。
  而在这个故事里,良辰是一个人,但在广大读者的成长历程里,他不是独一的。
  你们的青春那么相似,他的青春那么残酷,但我们所有人的青春,都殊途同归。
  成长的路,有很多,但能经历的疼痛,只有三种:友情、爱情、亲情。这之间的权衡,是逃离青春,蔓延到一辈子的填空题。
  【四】感激
  这本书,献给父母,献给悦然。
  很多话想说,谢谢当初给我这个想法的空空,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爱姐,以及M姐,小姐姐,以及一直支持着我的你们。谢谢老板给我这个机会去亲手尝试,谢谢九哥的重视,谢谢助理为我不辞劳苦地校对,谢谢拖拖小姐的封底文案。更要谢谢重庆出版社的大力支持,用最严谨的态度更正我的一些书写上的错误,让书得以顺利地出版。
  谢谢小措崽的书评,它让我感动。
  谢谢你,在最及时的时刻,你出现在我身边。
第一章海涵之末
  天覆群生海涵万族
  ——《湖州谢上表》苏轼
  【0】
  往事谢湖州。
  梦已尽,花已尽,年少若春迟。
  万事若能般般应,花便不逝;
  世有良辰,先有黛玉。
  ——《花事之作》良辰
  那本书,倾尽了他几年的时间,他用写作去忘记一切。然而那些记忆却宛若不死的美人蛇,他手下的笔像是有了生命,那些往事一点一点地复活过来。他写得极其缓慢,他的每个字和每个词都用得极其小心,那是他曾经的一切。
  他恍然觉得,那是所有了。
  其实不然。
  他的童年,极其孤僻而单调,他将它们写出来,然后在心底,轻轻洗涤一遍,便宛若新生了。而写下来的那些,已是过去了。
  他的少年,情感热烈而单薄,他将那么多的爱,风风火火地写出来了,他写它们的时候,用草书般的笔触在纸上飞驰而过,他宛若是不舍得停下来的骑士。
  他的初中。慌乱而深沉的记忆,黑暗年月以及厚重的欢欣,宛若荒草,在寂静的心房里开了出来,满满的,有了青春的芬芳,他低头一闻,宛若有了花朵的清冽气息。
  他的高中。他写到眼泪都掉了下来,在那段日子里,他的笔,宛若是迟迟不肯耕作的老牛,他在心底鞭笞自己的决心,他或许想要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动笔。
  他的往后,许多年月,那么多人的过往,那么长的人生,他用了三年,或许更多的时间来回忆。
  他将那本书,轻轻地放在母亲的坟前。
  他说:
  “这是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
  “我的一生是你给的,然而你却不能陪我走到而今。”
  “这是你缺席的我的人生,现在我完整地呈现给你。”
  往事为真相所哭泣,你的泪——
  为什么而流?
  【1】
  12岁的清晨,良辰趴在床上,拿着笔,听着海声,在笔记本上写写停停。往窗外看去,父亲在弄着渔网,一条死去的鱼被抛往大海。
  昨晚八点的时候,他写完作业,从椅子上离开。发现月光从另一边的屋子照过来,很清澈。他安静地走过去,关掉灯,然后看着那些月光来来去去。
他依旧记得那年秋天夜晚的月光,清冽地照在母亲的脸上,她慈祥地对良辰微笑,要父亲关掉灯光,她虚弱的语气里,满是初恋时的温存感觉。
  关于母亲的点滴,都很单薄,虚弱的温存的笑容,是最清晰的记忆。
  因为毕竟那时,母亲离世的时候,良辰才7岁。
  他甚至不懂得死亡的概念。他只知道母亲要离开,自己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
  海边有很大的风,夜晚的空气很冷,幸好只是秋天,风里有一丝清凉,良辰穿着两件衣衫就出了门,离海不远,就可以看见海面上的灯光宛若星星般好看,一闪一闪的。他父亲的渔船,是其中的一颗。
  良辰站在家门口,然后轻轻地走向海边。
  坐在海边,他轻轻地抬头看去暗黑的苍穹,有满天的星星,看起来很美。一入夜,岛上的一切便静谧了起来,宛若是被隔离开的,属于人世的一部分。良辰拿着那本笔记本,抱着,似乎是自己的宝贝,这天生的记录的习惯,像是被传承着的习惯。
  父亲的渔船也快归来了。旁边一些靠船的岸口已经有归来的船渐渐地入岸停靠。每日清晨,他踩着沙滩去上学,父亲与自己,踩着相反的方向出海去捕鱼,晚上的时候,做完作业,便自个儿坐在沙滩上等父亲回来。他与父亲没有太多的话语,彼此默契地生活着,白天父亲会在家,下午出去的时候会将菜做好,良辰回来的时候便负责把菜热一下,就可以吃了。有时候,疲惫到回到家便睡觉,等父亲回来的时候,听到炒菜的时候发出的吱吱响的声音,才醒过来,眼神疲倦地去吃饭。
  这时,良辰听见那一声一声的踩水的声音,嗒嗒嗒。
  他转身看去,那身影模糊不清,于是便往那边叫了一声:“是谁?”
  那身影颤抖了一下,接着回应了一声:“有事么?”
  明显是女孩子的声音,而且是没听过的。良辰蹙了一下眉,这个动作与母亲极像。然后站起来,往那个模糊身影走了过去。
  “啊?你是谁?”良辰在暗淡的星光下看到她的容貌之后在心里暗暗肯定——显然不是岛上的人。
  “你又是谁?”女孩反而没有一点生分,反问了过来。这下轮到良辰愣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很久才恍惚过来说:“良辰,我叫良辰。”
  女孩子咯咯咯地笑,然后说:“我叫凉澄。”
  “不要学我说话。”良辰被她笑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说。
  “谁学你了。”凉澄在暗处瞪了一下这个青涩的少年,然后继续说,“我叫凉澄,凉爽的凉,三点水的澄。”
  “啊!”良辰叫了一声,低低地唠咕了一声说,“怎么这么巧?”
  凉澄继续踩着水,啪啪啪!很大声。
  过了一会儿,良辰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玩水。”凉澄没有抬头,低低地说。
  “我是说,你怎么会来这个岛?”良辰的语气显然急促了起来。
“我妈要我来外婆这里住。”
  “你妈是谁?”
  “我从小跟爸住,爸爸生病了她要我回来跟外婆住,我讨厌她。”女孩子玩着水,嘴里叽里呱啦地说出一大串有关身世的句子。
  “你外婆又是谁?”良辰又问。
  “你怎么那么多事?”凉澄停下玩水的动作,看着良辰说。
  “不说拉倒。”
  “哎呀!那么小气。”凉澄拉住他的手,两人貌似很熟悉似的,她说,“我外婆是岛西的王婆婆。”
  “哦!是她。”良辰放下她的手,在心底默默地构建起那个模样,最后却总是模糊掉,他认识的人太少,整天像野孩子一样跑去悬崖那边的树林玩。
  良辰抬头看海的时候,凉澄已经往岛西的方向渐渐离去。
  “凉澄,再见!”
  凉澄举起手,向后挥了挥,不一会儿,隐没在夜色当中。
  他觉得,那一夜的星光很美好。他躺在沙滩上,不时响起沙沙沙的声响,良辰坐起来,看见父亲从海滩的那边过来了。
  像是无数次的夜晚。
  【2】
  5岁之前的良辰,不住岛上,那时他们住在流沙镇上。
  每个清晨,父亲会顶着暗蓝的苍穹出门捕鱼,往往是到日光倾满整座码头的时候,母亲才会牵着或者抱着年少的良辰到码头去,帮父亲将船上捕鱼的网清理干净。偶尔有发臭的小鱼儿,僵硬地搁置在上面,良辰捂住鼻扯掉,父母亲在一旁很欣喜地看着这一切。
  那是其乐融融的,多么美好的一家。
  却因为年少的良辰的一句话,全部改变。5岁的良辰,什么都不懂得,站在海涵岛上的时候,硬是发脾气说要在海边住,哭完后又奔跑着拾贝壳。
  几岁的孩子,大抵是因为一时的贪鲜罢了,可是却没有料到良辰的骨子里宛若有着天性般的固执,第一次被父亲哄骗回去后,第二次便开始不依,第三次的时候便索性不回,坐在沙滩上,一直哭一直哭,母亲看着心里也不忍。于是便跟丈夫说:“搬来这里住住吧!或许过段时间他就腻了,到时再回去吧!”
  “可是,怎么能不为你着想呢?这里湿气太重了。”
  林若锦蹙了一下眉,然后跟丈夫说:“罢了罢了,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该有的毛病都没毛病了。”
  就这样,5岁的良辰成功地说服了双亲,全家搬到岛上生活。
可是,良辰却不知道海涵岛与流沙镇,有着父亲与母亲太多的回忆和痛,那些伤,像是会藏一辈子的沙子,却被良辰的无理任性给一再地践踏。
  搬离了镇里的大屋子,住到了租借海边的渔民的小屋子。刚搬进去的那天,屋子里空空的,阳光透着窗那边染色过来,地板上于是铺满了鲜艳的颜色。母亲穿着鞋子踩进去,地上仍然有死去的已经腐烂的小鱼儿,僵硬的鱼干、纸屑,还有很多来不及清理掉的小东西。父亲拿着扫把,把那些大件的物体一一扫出去,良辰站在屋子外面的小阳台,一人高的阳台下面,有细白的沙子,年长的男子跃下去或许都能安然无恙。良辰坐在地上,双脚伸在阳台的木栅栏的缝隙里,荡来荡去。
  是清晨,天边的云淡淡的,身后的父亲和母亲忙碌着。父亲小声地嘀咕着良辰的任性,而母亲则一笑了之,百般宠爱着良辰。
  “其实这也挺好的,风景好,住久了或许心情宽敞点。”
  那种笑,宛若蜜糖般,将良辰的整个少年浸泡在里面。
  父亲叫了几个相熟的渔民,帮忙搬东西,父亲一边搬一边小声地抱怨,而母亲则在房间里,慢慢地收拾,简单地收拾了些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后,将流沙镇上的屋子锁掉。像锁掉一段记忆。
  良辰刚开始是在海边玩的,边拾贝壳边笑着,一个人都玩得很开心。
  林若锦转身过去对忙得一身汗的良西说:“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小人精。”
  “呵!是吧!”父亲转身站直了腰,然后又说,“可是,这孩子也不像我,我也没这种脾气,乖巧的时候说什么都可以,脾气暴烈起来,什么都拿他没辙。”
  “像我吧!”母亲捂着嘴笑,然后说,“不然当初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沉往海底。”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要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说完,眼角的泪又下来了。
  良西手拿过一条毛巾,说:“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擦擦,给孩子看到可不好。那孩子,老认定是我会吃了你似的。”良西说到最后,一脸无辜样。
  而林若锦擦着眼泪,就笑出声来了。
  潮汐,渐渐地涨了上来。
  良辰一个人沿着海边捡贝壳,然后就迷了路。远远地望去,两边的海岸宛然是相同的模样。那时的他,才5岁,小不点儿,若是一个潮盖过来,定然是能把他淹没掉的。可他就那样安然走着,眼前是黑漆漆的山崖,山崖旁有条小道。他跑了过去,小小的脚丫在泥沼上不停地留下脚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又宛若人的感叹声。
  他撞到了一个人,那人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叹声,看了周围之后仍不见人,也没往地上看,就叫了起来,这一叫,良辰被吓着了,于是哭了起来。这一哭,那人才往地上看,这才看见了5岁的良辰。他那么矮,只够他膝盖的高度。他弯下腰来问:“谁家的孩子?”
  良辰盯着他,也不说话,然后就往后面跑。那个人,站起来,笑呵呵地看着良辰走远。
  良辰沿着海岸一直走回去,口袋里装满了贝壳,他把它们掏出来,边看边扔,扔到后面,只剩下一个。然后满心欢喜地拿着,继续往回走。
  他往下面走,是斜坡路,一个不小心就栽了跟头,冲着海滩滚了下去。
  一个潮汐打过来,他宛若是落网的鱼,被单薄地卷入海里。良辰吃了一口海水,然后激灵得站起来,刚站起来脚便随着退去的潮水带走的沙一样,往海里退。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在沙滩上站定了之后,良辰才看见,还是刚才撞见的那个男人,是他把自己拖上来的。
“一个人很危险,叔叔送你回家好么?”那个男子说。
  良辰不语,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时,他不再走海边,而是走中间的沙地。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回头看去,后面的一切渐渐隐藏在黑暗里,眼睛所到之处都是零星的闪光。
  耳旁是海潮的声音。哗啦啦地来回。轰隆隆地袭击。
  再仔细听的话,可以听见母亲的声音。
  “小辰、小辰”。母亲喜欢这样叫他。而父亲却总是叫“良辰、良辰”。
  “妈!我在这里。”良辰的声音小小的,有些许含糊,他走得很快,往母亲的方向跑去。母亲抱起他,不亲吻他的脸颊,也不问他去哪里玩耍了,只是温柔地送到父亲良西的手里。啪的一声,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然后便听见父亲命令般的声音说:“再这样乱跑我们就搬回流沙镇。”
  良辰的眼泪不落下,也不哭,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母亲的脸。然而在黑暗里,他看不到什么。
  那是第一天晚上,他遇见那个神秘人。
  为自己阻挡错误的道路,从海水里伸出援手。
  那是5岁的良辰所没有的思考,可是,年纪越长之后,他便会记得,曾有过那样的一个夜晚。
  而那时的他,已然是少年的模样了。而并非年少。
  【3】
  林若锦死去的那个秋天,良辰第一次上了学堂。
  林若锦亲手为良辰做的书包,是深秋的颜色。岛上的秋天,到处都是一片灰黄色,山崖上的树的那种鲜艳的黄隐藏在灰褐色的山崖之上。良辰年少时常坐在父亲的船上,与母亲共同仰望着那道苍穹。
  他记得母亲曾对他说:“小辰,母亲死了你要央求父亲把我葬在那里。”
  年少的良辰看着母亲,然后说:“那我也要葬在那里。”
  站在前面的父亲突然满脸凝重地转过身来说:“若锦,你就别给孩子说这个了。”
  “难道你听不出我正讲给你听么?”林若锦是个聪慧的女子,可惜她的选择,永远都抵触了时代的潮流。
  良西转过身去,面朝着大海,久久地看着那座山崖。
  “你可知我为何要葬在那片山崖?”林若锦死去许久之后的深夜,他仍然会梦见她在耳边轻轻地问。
  他在暗夜里落下一滴泪,颤抖着说:“我不知道。”
  “你可知,那曾是我家的方向。”
  他从梦里惊醒,就宛如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他在海边遇见涉水而来的林若锦。
  那年夏天,像是要耗尽所有等待的意义。
林若锦开始把大量的时间留在床上,不出去散步,只是在家里,简单地把良西买回来的菜做成饭桌上美味的菜肴。良辰一般会去外面玩耍,经常是一个人胡乱跑来跑去,玩到累了便会回来缠着母亲讲故事。
  林若锦会教他写字,简单的数字开始,到复杂的自己的名字。良辰也遗传了母亲的聪慧基因,一切学得很快。良西在家的时候,林若锦常要良辰写字给良西看,良辰多半是不依,但心情好的时候就写写。但良西却总是没给好评价,脸色一沉后总是说:“明儿可以赶着上一年级了。”然后看了一眼林若锦说,“学前班的份都给你妈妈教会了。”说完林若锦的脸红彤彤地笑开来。
  林若锦开始大段地写字,年少的良辰也不知道她写什么,有时写在纸上,有时在那本笔记本上写。母亲有好多本笔记本,做菜的时候会拿着笔记本,帮父亲算账的时候会拿着一本,就连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也总是会拿着笔记本。
  而那本表皮有着宛若山崖颜色的笔记本,却只能在床上的时候短暂看见。而其余的那几本笔记本,都留有过良辰稚嫩的字迹。歪歪斜斜的。许久之后会看见那些母亲记下的菜肴,或许是记载着父亲那年那日赚取回来的钱。看见字迹和那些数据的时候,宛然会看见母亲写那些字时的认真模样。而这些,也是少年的猜想了。
  而事实却只是,那个秋天,那只亲手为良辰缝制书包的手,那只炒出美味的菜肴的手,那只曾牵引着良辰的手,那只抚摸过脸颊的手,却没再抬起过。它那样虚弱无力地随同主人躺在床上,每日放学回来良辰都看见一个将去的灵魂,那般苍白的脸仿佛是失去了所有血液。
  父亲开始每夜坐在床前,和她说大段大段的话。细细的,宛如迷宫般的话语。又如信笺上的字,永远都只能是看者所知,最后隐秘在烧毁的灰烬里。
  母亲葬礼上,父亲将很多信件都扔在焚烧冥纸的火盆里,贪婪的火销蚀了母亲的那些隐秘之言。年少的良辰不得而知其中的内容,而多年之后他依然记起母亲那么多日夜的书写,断然不只是信笺上的那些。可是,随同人死去的,永远是那些记忆,那些,是在他人的诉说里复活不过来的句子。
  如同多年后,再一次从父亲嘴里听到母亲的过往一样,宛若是听取着陌生人的人生。
  母亲躺在床上的那么多天,宛如一个句号圈起的圆,在生命里显得那么单薄渺小。渺小到良辰再怎么回忆,脑子里却只是剩下那个苍白的脸孔,以及甜美的微笑。
  良辰刚开始会去牵母亲的手说:“妈!去走走。”
  林若锦的手突然重了许多,费力地牵着良辰走了一段,便拉着良辰在沙滩上坐下来。
  “小辰,妈妈要去山崖那边躺着了。你到时可要经常来看妈妈。”
  “嗯!知道了。我也要跟妈妈一起去那里躺着。”良辰转身过来,一脸眼泪,吓着了林若锦。
  “怎么了?傻孩子。”林若锦帮他擦去眼泪,然后问。
  “爸爸说你要死了。”良辰别过脸去,继续哭。
  “那你知道死是什么吗?”母亲去牵良辰的手,然后心痛地问他。
  “班上的同学说死了就没了,老师说死了就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良辰转过来再看着母亲,眼泪依然落下来。
  “那是他们乱说呢。妈妈只是累了,想休息下。”她摸着他的头发,宠溺地说。
年少的良辰依然流泪,他纵然不明了死亡的概念,但他知道,日夜伴随着自己的母亲,即将不在自己身边。
  可是,这于林若锦而言,这生,已然对她太恩赐。
  良辰放学开心地回家的那个午后,黄昏的海边,夕阳仍然有血红的颜色,宛若天空的一个巨大的伤口。他想起前天晚上母亲躺在床上什么话也不说,父亲坐在桌子旁,毫无神情的双眼里眼泪一直落下来的情景。后来良辰走进去,牵起母亲的手,而母亲却只是用了微薄的力道握了自己的手一下,沉沉地闭上眼。
  父亲对良辰说:“你妈累了,想要休息下,你也早点去睡觉。”父亲说完站起来,看了一眼母亲,然后摇了摇头,接着牵起良辰的小手,往外走去。
  那是良辰的印象里,父亲第一次那么厚实地牵住自己的双手。
  第一次,看见父亲对母亲摇头。
  那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
  什么都是第一次,那是母亲,第一次离开良辰,也是最后一次。
  生命,若花,只盛开一次,便黯然消逝。
  良辰轻轻地推开门,海边的凉风一下子灌入整座房子,他赶忙将门关上,可是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良西转过身来对儿子说:“良辰,给你妈磕个头,你妈她走了。”
  良辰抖动的双手放开门,风突然很大地吹进来,吹起了母亲身上的白色衣裳。
  那一刻,他看见母亲毫无血色的脸,以及不动声色的嘴。
  他哭了起来,老师说,死,就是离开亲人,自己一个人生活。
  母亲此刻终于是离开自己了。良辰哭了起来,眼泪滴在地上,轻轻地渗入地板,宛若单薄的生。
  风一直吹着,良辰只觉得脸上的眼泪凉凉的,像是没有温度的水。他也不记得跪了多久。父亲将门关上的时候,他记得父亲牵着自己的手起来。他依然保持着跪的姿势蜷缩在椅子里面。那一夜,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躺在床上睡去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外面的苍穹,天密得没有一点光。
  他在父亲低沉的哭声里睡过去,第二天清晨,他在零碎的响声里醒了过来。
  而那时,母亲已宛若消散般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木制的棺材。没有任何雕饰的纹路,长方形,宛若一口装着古代瓷器的木箱子。
  父亲的隐忍以及母亲的死,像是生命路途上,无止境的引导。
  【4】
  那些往事像是通关的密语,引导着他,走入一个又一个的转角。那一个转角,乌云密布,那一个转角,晴空万里。
  曾几何时,是母亲的手,牵着自己去学堂,而如今,那些往事,亦只是年少的记忆了。
他记得8岁那年的夏天,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宛若母亲的出现,牵着自己的手说,带我去捡贝壳。那个瞬间恍然隔世。
  母亲去世之后,他常去母亲的坟前,久久地坐着。
  母亲被放置在那个山崖边上的晚上,良辰迟迟不肯离去,是父亲将他抱回去的。在父亲的肩头上,他没有大声哭闹,只是眼泪再次落了一肩头。
  那夜,他靠在窗边,仰望着山崖上,母亲坟墓旁的那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火,多么寂寥而凄寒的光。
  清晨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然不在。良辰昨夜靠在窗上的身躯已躺在床上。
  他起床,推开门,赤脚往清晨的山顶跑去,他笃定父亲是在那里的。
  他穿过昨日穿过的山路,藤蔓宛若不死的美人蛇,不停地缠绕在这山顶之上。他跌倒,然后再站起来。被枝叶划破的皮肤,流着细细的血丝,脚被藤蔓绊出一道大大口子,踩在地上的时候,生生地发痛。他终于哭出声来,他叫着母亲,发疯般往山顶跑。
  父亲见着他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然后黑了脸说:“你今日不用上学么?”
  他不言语,一直那样站着。母亲的棺木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方不平实的土。他的泪,再次为母亲落了下来。
  “你妈葬在这里,你过来,为她撒一把土。”父亲将他拉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土。他轻轻地捏住,那些黄土和泪水一起,落在那些不平实之上。
  他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大海,而那一眼,已是多年。
  8岁的良辰站在山崖上,母亲的坟墓已然长出稀稀疏疏的草。刚开始的时候,良辰会将它们拔掉,往后,父亲上山的时候,回来碰见良辰说:“你妈坟上的草不可以拔除的,那是她的头发。”良辰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但转念的时候还是想着另一番的心事。
  那可是母亲的头发。
  他抚摸了一下那些稀疏的小草。再次看了一眼远处的大海,夕阳渐渐落了山。
  往山下走去的道路,渐渐明朗了起来,那条道,被良辰修理过多次。可是,渐渐地,他发现母亲的坟墓旁,多了一些垃圾,有时是纸屑,有时是饮料瓶,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山下的人带上去的。他开始不清理那一条道,任那些藤蔓疯狂地生长。他知道,若是无道路通往上面,便会无人去打扰母亲的清梦。而自己,却总可以走向山顶,他母亲的身边。
  往事若是以泪开始,必定以苦痛前进。
  那一个黄昏,夕阳打扰了一整片海洋。
  潮汐暖暖地调戏着夕阳,来来去去的时光里,夕阳染红了一大片海面,像是女子羞涩的脸。
  就是在那个黄昏,遇见凉澄。
  他沿着海岸线一路走回去,潮水将脚抚摸得很舒服。他深情地闭眼,往事便如同惊雷,一下子浮现脑海之中。他记起5岁的傍晚,黑暗之中曾指引过自己的神秘人。以及那个傍晚,母亲焦急的叫唤声,父亲焦急的一巴掌。
嗒嗒嗒的水声再次打破一切,睁开眼,头顶的星光宛若是海面上的渔船发出的点点灯光。脚踩到一块硬东西,他往脚底摸去,拿起一块贝壳。有好看的形状,像神秘的圆圈,红白相间的花纹看起来很美。他细细地拿在手里端详。
  那水声更近了,嗒嗒嗒……
  良辰抬起头,就看见小女孩的脸,与自己相仿的年纪,极其不礼貌地冲着良辰笑。良辰被这女孩的突然出现而吓到,手一松,贝壳便落在沙滩上。凉澄弯下腰去拾起,站直了之后才好奇地看着良辰。
  “你叫什么名字?”那是这生,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良辰瞪了她许久,都不言语。凉澄端详了一眼贝壳,然后说:“这贝壳真好看。不过,你也太小气了,还你。”说完便将贝壳塞在良辰的手里,然而良辰哪是生她这点气,他仍是愣在突如其来的惊吓里。
  “你叫什么名字?”良辰缓过神来的时候问,凉澄被问得笑起来。
  她正欲开口的时候,身后有大大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便宛若惊雷。
  “死丫头,转眼工夫跑哪儿去了。”黑暗里,有这样的声音。
  “外婆。我在这里。”女孩走了过去,良辰牵过她的手,然后说:“这个给你。”
  她转身对他粲然一笑,黑暗里,他记住了这个淡薄的笑容。
  那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走上来的时候,已然气喘吁吁,瞪了良辰一眼然后说:“澄澄,回家去,别跟这野孩子玩。”
  嗒嗒嗒,凉澄依然大力踏着水,她对良辰说:“哥哥再见!”并且不时转过身来看良辰,一脸依依不舍,引得身边的妇人连声抱怨。那样的话语,零零碎碎,迷迷糊糊,碎了一地,碎了那一个8岁的夏天傍晚。
  而那个时辰的情景,宛若是突然的一笔,之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良辰的笔记本,记载着简单的事。
  那天晚上,他写上:
  8月19日。天晴。
  那个女孩的笑容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笑容了,当然,除了妈妈。
  我送了她一个贝壳,希望她喜欢。
  今天,我看见爸爸和一个陌生女人牵手,我想起了妈妈。
  他的印象里,父亲也有一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他不曾看见父亲长久地拿着它。而他却曾经看见父亲书写的模样,那种宛若教徒般的虔诚模样。
  父亲会买好看的笔记本给良辰,他捧着笔记本的模样,宛若对待新生的婴孩。他曾对良辰说,若是记载,便是一切。纵然记忆再怎么强大,时日之下,也只是枉然。年少的良辰听不懂那句话。父亲将它写在良辰的每一本笔记本上,良辰把它们拿来写日记,年少时他仍是觉得父亲看自己的日记无所谓,但随着年纪的徒增,便会觉得有些书写,是隐秘之言。
  可是,事实上,父亲从未主动看过他的日记。
  他亦是自己的书写者,他懂得这一切。
【5】
  那是她第三次出现在这无人的海边,昨日宛若是无声之作,良辰的模样依旧徘徊在记忆里。浅浅地,如同潮汐抚过沙滩的触感,举手可得。
  良辰下午放学的时候,懒洋洋地看着千年不变的海边,慢慢地走回去。
  12岁的他,身材已然有了拔高生长的趋势。清秀的脸,携带着母亲的那种美丽的轮廓,而父亲的许多朋友却总是说,良辰越来越像爸爸了。往往在那样的时刻,良辰的脸会红了起来,因为“爸爸”这样的词语,在母亲去世之后,便是宛若生词般的存在,父子之间寡言,而多有言语的时候必是父亲关切儿子。但凡良辰要央求父亲做事,最多也只是以字条的形式传达。在笔记本上写下想说的话,安然撕下,放到父亲所能看到的地方。若是急事,他会直说,但也是很少直接唤“爸爸”,他会省去主语,然后说出想要的东西和想做的事。而良西对于儿子,也无多大的要求,两人这样子,沉默寡言地生活着,倒也是一种清静。因为他深知,若是一切都道破,往事便不会是那般难堪。
  “良辰。”耳旁有好听的声音传过来。良辰蹙着眉头往海边看去。
  凉澄坐在沙滩上,手拿着贝壳,转身对良辰笑。良辰扔下书包,往下面走了过去。
  “你……”他刚想开口之时,海水便来了一个潮,引得凉澄不胜防备。良辰想伸手去将凉澄拉起来,却不料到浪潮的速度比他反应过来的速度还要快。于是两人便湿了一身。
  良辰吐了一口水,嘴巴里咸咸的,凉澄擦了擦脸庞,一脸无辜地对着良辰笑。
  “刚才你说什么?”她将被打湿的长发拨到后面去,一边跟良辰说话。
  “你怎么到这里来?”
  “来玩水呀!”凉澄笑嘻嘻地回答。
  “我,是,说,你来这岛上做什么?”良辰一字一词地强调。
  凉澄挠了挠头发,然后才说:“来读书呀!”
  “读书?”
  “嗯!明天要开始上学了。”凉澄站直了身,然后看着海边说。
  “你读几年级?”
  “爸爸说我可以读五年级了。”
  “啊?那你和我同班。”良辰惊喜地说。
  “你也读五年级啊!真好。”凉澄牵着良辰的手说。良辰的脸慢慢地泛起红晕,宛若红起来的夕阳。
  后来他们坐在沙滩上,良辰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凉澄说话,他说他们班级里的那些他认得的人的性格和外貌。说到班长、鼻涕王,说到爱哭虫,说到好吃鬼。他都是知道的,尽管是不曾与他们玩在一起。但良辰天性里,有着敏锐的性格,在学校里交情最好的,便是语文老师,与母亲同样的年龄(若是母亲不死的话)。良辰的血液里,宛若是遗传着父母亲的那种对文字的理解能力,经常的书写对本身的文字理解能力有了良性的帮助,而老师的疼爱以及着重,自然会使良辰更有信心去学。
良辰并非是叛逆之人,他生性热烈而寡欢,遇见投契之人便可侃侃其谈。语文老师是其一,而凉澄又是其一。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而良辰却不知道。
  凉澄再次将口袋里的贝壳拿出来抚摸,如同女孩子手中极其珍贵的洋娃娃般。记忆若是如同藤蔓,时光便若无形之刀,煽动着空气,挥舞着年华,逝去惨淡的光,磨去棱角。那一道路出现之前,引证是无形之物。良辰看见她手里的贝壳,接着低声问:“这是什么?”
  凉澄骄傲地抬起头说:“这是我8岁时的小秘密。”
  “给我看看好么?”良辰看着那枚贝壳,明亮的星,在渐渐暗下去的苍穹上,惨淡发光。
  “给你!”凉澄放到他的手里,他宛若欢欣的孩子般,咧开嘴巴大笑。他说:“这是我8岁时捡的贝壳。”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凉澄从良辰的手里夺过贝壳然后说。
  “这是我送给一个叫澄澄的小女孩的。”良辰看着贝壳说,眼里此刻却突然闪起了光,他唠叨着说,“澄澄?凉澄?是你么?”
  “你是那个小哥哥?”凉澄惊喜地叫起来,然后抱住了良辰。
  那个小秘密,是多年前的记忆,那时的凉澄,与母亲一道回来,第一次站在海涵岛的沙滩上。那时的她,都没有察觉到她与母亲,母亲与父亲之间的感情,正渐渐地分裂开。
  她甚少直叫唤妈妈,甚至她与母亲生分得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经常跟随着父亲,到处经商,任凭是年少刚懂事不懂得照料自己之时,父亲仍是将任性的她带在身边,以此疏远了与母亲的感情。可她的记忆里,却是十分喜爱外婆的,她与母亲不同,生性凛然,做事干净利落。而母亲则与她不同,性格里仍然保持着那种忧郁,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那是她记忆中的母亲。
  而此刻,她竟是想不起母亲的笑容了。
  而此刻,良辰闭眼,母亲的笑容依然历历在目。
  两人在沙滩上开始说起了年少的事,断断续续,有时会避开各自不开心的话题,但凡年少的心都那般没有戒备,说开来了,便宛然一道流水似的风景,一路流了下去。
  凉澄说到父母亲,也说到自己的感想。小女孩大抵都是一样,不完整的家庭里,有着叛逆的心理。父母亲在她10岁的时候离异,凉澄跟了父亲,母亲则没有改嫁,重新回到了外婆的身边,随着外婆过晚年。父亲年岁不长,却因长期的生意奔波而得病,此次母亲陪同他远过重洋去治病,凉澄无处可依便被父亲寄托到外婆这里。然而凉澄却没有抱怨这生活,她只是抱怨母亲,她说:“她太自私,父亲得了那样的病,她明知道父亲那么爱她,却还选择离开。”此时的凉澄,早就泪流满面,言语之间也早已哽咽。
  而良辰,自然也只是安慰她,他说:“也许都有难处呢?”
  他不知道那样的安慰是从何得出,可即便是这样的自己,他也断然想不出父亲在母亲离去的一年后,有怎样的理由与另外一个女子纠缠在一起。
那是他8岁的黄昏,第一次遇见凉澄的那个傍晚。在回家的途中,他看见父亲的身影,长久地立在海边。那个女子,与母亲有着相仿的身材。远远地,良辰就看见父亲与她抱在一起的情景,那是8岁的孩童眼里的肮脏事,他断然不会觉得,父亲是有委屈的。他躺在沙滩上,眼泪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母亲的坟墓,在不远处的山顶上,那里,寒露萋萋,而此处,正有人情正浓。良辰也不上去阻止,他安然地躺在沙地上,等那女子与父亲分开。女子从沙滩的上方离去的时候,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宛若踩进了良辰的心里。
  他的心,为母亲而痛,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他深知,这脸,只为父亲而红。
  男女之间的情事,在年少的良辰眼里,必然不会是多深沉的概念。但若是对方是父亲或者母亲的话,此间的事情再怎么单薄,也将是热烈而震撼的存在。对父亲如此,对母亲更是如此。或许,那些过往,所不知道的东西,都可以容忍,可是眼前,那一刻,那些真相赤裸在面前的时候,该是多么沉重而难担。
  “就像我们,一样,有难处么?”凉澄突然插进一句这样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大人之间,就像是我们小孩子之间,有着不可说的难处和烦恼么?”
  “应该是吧!”良辰说完笑起来。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苍凉的天,海风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吹过来,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我要回去了,等下外婆要找了。”凉澄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然后说。
  “嗯!我也要回去了。”
  “明天见。”凉澄说,依然是不转身的摆手,良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咧嘴笑着。
  他轻轻地推开门,灯暗暗地在角落里散发着一点点光。他按了墙边的开关,屋子里温暖了起来。
  他煮开了水,洗了澡,然后才缓慢地将饭菜温热。
  一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地吃饭,这时外面却响起了父亲回来的声响。父亲推门进来,看见坐在桌上吃饭的良辰,愣了一下,然后问:“怎么这么晚?”
  “刚写作业,耽搁了。”良辰撒了个不必要的谎。
  “我先洗澡。”父亲搁下随手带着的东西,然后往里面走了进去。
  待父亲出来的时候,良辰已经躺在床上,将头探出窗外,海风轻轻地吹进来,将脸弄得很舒适。此时父亲却走了进来说:“夜了,这风吹不得,容易着凉,若是做完作业便早点睡。”
  良辰也不做声,只是轻轻地将窗关上,然后坐在床上,拿出枕头底下的笔记本。
  他写:
  再次遇见她,笑容还是很好看。岛上的布满星星的天空,是从未有过的美。
  他写下这句话,然后将日记本放回枕头下,满足地睡去。
【6】
  第二日上午的时候,良辰没看到凉澄在教室里出现的身影。下课的时候便试探性地问了语文老师。
  “今日我们班是不是要来新同学啊?”良辰抱着作业本,然后放在桌子上,接着小心翼翼地问老师。老师转身过来,一脸微笑地看着良辰。
  “我,我是听班里同学说的。”良辰紧张地忙着解释,而此刻老师却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也是这样听说,早上没来应该是下午。”
  “哦!”良辰点了一下头,然后往外面走去。
  “别忘记要照顾新同学哦!”老师看着良辰的背影说。
  “我会的。”良辰转身过去,对老师微笑。
  这孩子。她在心里轻轻念。
  下午的时候,凉澄果然出现了。
  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良辰有那么一瞬间是要认不出她来了。她长得那么好看,衣服那么漂亮。良辰双眼呆呆地看着她,那时的凉澄,站在讲台上,对他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他在底下,暗自偷笑。
  安排座位的时候,老师问她想坐哪里。
  而凉澄却当着全班同学的脸,指着良辰说:“我要跟他坐一起。”全班一阵哗然,而凉澄,看着良辰,一脸坏笑。
  后来老师将良辰的同桌调走。那个女生,走的时候,没有一丝留恋,而且还用可怜的眼神看了一眼凉澄。潜台词便是:与他坐倒不如与一块木头当同桌来得稳当。
  而良辰与凉澄两人在班里熟悉起来的程度是令所有的人妒嫉的,当天下午,他们便一起回家。教室外的人,会对着他们两个指指点点。当然,良辰知道,刚开始的指点,仅仅是对于凉澄来说,但后来便会发展到一块木头和公主之间的感情。是的!或许在良辰的眼里,凉澄是有如公主般的存在。她有美丽的面容,以及好看的衣裳,说话的时候,语气永远都那么轻,宛若没有脾气的洋娃娃。
  那些日子过得极其丰富,刚开始的几日,凉澄是不与良辰放学后玩耍的,在岛西和海边的那条路,他们总是要分开。远远地,看见凉澄的外婆的时候,他们便仿似陌生人般分开。凉澄跟他说:“外婆不准我与男同学走那么近。”而他,便在心底,与她外婆之间,拉起了一道防线。
  而防线在多日之后失去功效。
  王婆婆渐渐没来接凉澄放学,那时的凉澄已经能掌握这岛上的每一条路,清楚这岛上的每一处地方,并能叫出每一条路的名字。她不让外婆来接自己放学。放学之后总是说要与女同学一起,回家做功课,而从来,都只是与良辰在一起玩耍。
  他们会去海涵岛的后山,那里有座小小的山,绵延几十米的山丘上,有着好看的小花,一到了秋日的季节,有堇色的花开放。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但两人打从第一次看见便喜欢上了。良辰有一日摘了一朵回去问父亲,父亲只说,“那是三色堇。那曾是你妈妈喜欢的花。”
  那是母亲曾经喜欢过的花。良辰把它们捏在手里,然后欢欣地对凉澄说。
  他们两人的记忆,在岛上的任何一处地方渐渐盛大起来。唯有母亲的坟墓,他一直未曾领着凉澄上去。
那一日,凉澄哭泣着来找良辰的时候。王婆婆说要将不听话的凉澄送走,她一直哀求,让她读完这一年。而那时的父母亲,仍然远在重洋之外治疗病患。那时的凉澄断然知道,外婆只是恐吓时常晚归的自己。而那晚的凉澄,却全然不归。
  那日的良辰,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站在海滩上的凉澄,裹着单薄的衣裳,瑟瑟发抖。他走进屋,拿了衣裳给她穿上,衣裳显得很大,看起来很滑稽。良辰笑出声来,而那时的凉澄,眼泪却落了下来。
  他问:“怎么了?”
  “外婆说要将我送走,可是爸爸还没来接我。”说完又哭起来。
  “她是吓你的吧?”
  “今晚我不想回去,我在你这儿住好么?”凉澄往屋子里探了一下头,然后说。
  “我带你去我妈妈的坟墓那里吧!我有小屋子在那里。”良辰拉过凉澄的小手,而凉澄却迟疑着。坟墓这样的字眼,或许是生平第一次,如此亲切地出现在她的耳边。她想起那些寒森的情景。
  “不怕,那只是我妈妈。”他牵着她的手,安慰着说。
  两人沿着沙滩继续走着,一直沿着岛西的山顶去,凉澄第一次晚上去山顶,于是紧张地握住良辰的手。良辰问:“你还怕?”凉澄不停地摇头,但是眼泪生生地冒了出来。
  “告诉你,迎着风大力地奔跑起来,就没那么怕了,我以前也是这样。”
  “良辰……”凉澄欲言又止,良辰于是转过头来问:“怎么了?”
  “没事!”凉澄又低头去。
  “那,奔跑吧!”
  那样的黑暗,似黑洞,吞噬着光明,穿过灌木丛,周边肆虐生长出来的张牙舞爪的叶子却刚好开出了一道路让他们通过。那条路,遗留着良辰所有伤心的眼泪,欢欣的汗水。
  那是无数次穿越过的,关于梦与现实,死亡与生存的路径。
  每次与父亲吵架,或是极度想念母亲的时候,他就会穿越茂密的灌木丛而过,到悬崖边坐着吹风,第一次的时候,他一直哭,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一样。事实上是因为害怕,他很寂寞,后来他靠着母亲的墓睡着了。
  那一晚,他梦见母亲,对他温柔地笑,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天明的时候,父亲总会找到他,抱着他回家,他在他父亲怀里,不动声色。
  他们都是相互隐忍的男子。
  那天晚上,他们互相依偎着,用低低的声音说着话,海边的温度,在夜晚总会降得很低。她说她的城里中学和城里的朋友,每个都很花哨然后不甘浮华,摆弄着令人憎恶的表情和丑陋面孔。他说他岛上的小伙伴,一个个去了城里,然后一个个高傲地没有再面对他,而他始终一个人来来去去,仿若这世间,只剩下几个人。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说,她一直在暗地里落泪,然后擦掉。
他们都是羞涩的少年,不懂得人间太多的恩怨情仇,但是,他们明白心的方向。
  他说多年前的父亲,即使母亲在世的时候,冰冷相对,温暖只从母亲那里得到,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晚,父亲嘴角的抽搐才让他感到父亲是有感情存在的。
  他说母亲极其疼爱他,即使是在父亲打骂他的时候,也会立刻将身体挡上去,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他。
  “这显然是每个母亲都会做的事情,但是你比我幸运,我不曾感到那些温暖。”凉澄突然哽咽着声音说,“所以我恨她。”
  周边静谧了下去,只剩下冷风吹过的声音。
  凉澄抚摸良辰的脸,突然发现有温热的泪水滑过他的脸庞。
  “难道我们是为了各自的伤痛而相遇?”年少的凉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良辰有些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吧!”良辰突然轻松起来,语气之间有些许如释重负的感觉存在。
  “说说你的父母好么?”良辰突然转过身对凉澄说。
  “我父亲对我很好,与你记忆里的母亲一样。”她说完停下,不语。
  “那你母亲呢?”良辰见她不语,于是试探性地问。
  凉澄摇摇头说:“不提她。”
  “为什么?”良辰继续问。
  “因为她与你嘴里的父亲一样,都是自私的人。”凉澄的话语突然变得坚硬起来,冷冰冰的。凉澄说完便靠在他的肩头上,说,“我好累,让我合下眼。”
  良辰看着黑暗的远处,波浪涌起的海面上,依旧有点点的星光,那些渔火宛若不能归来的往事,漂泊在记忆的海洋。
  天亮的时候,父亲找到他。可是在这之前,凉澄已经被她外婆接走。似乎这隐秘之地,越来越多人知道。
  良辰鲜活地记得她外婆凶狠的面容,以及手上流血的裂痕,那是被灌木丛的叶子伤及的。
  凉澄一夜没回,她出来找她,听昨晚归来的渔民说,夜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往山的悬崖方向跑去。
  那个老妇人拉过凉澄的手,将她紧紧地搂入怀里。妇人脸上惊恐憔悴的表情,令良辰惊恐不已。
  她对他说:“你与你父亲一样,都是流氓。”
  良辰怔怔地站在那里,凉澄也没说一句话,就那样被拉走。
  良辰看见,凉澄的眼角有泪。老妇人离去的时候,说了一句:“不要再亲近澄澄,否则我打断你的脚。”
  他站在悬崖边,看着那些浪拼命地击打礁石,仿佛是集体自杀的人儿。
  他父亲将他一把扯过来,恶狠狠地看着他:“你想任性到什么时候?”
  他依然冷冰冰地看着父亲。
  “当初我实在不该将你妈妈葬在此,但这是我所能完成的你妈妈最后的愿望。”父亲哽咽着说。
  “回去吧!”良辰说完往回走,宛若没事发生过一般。
  他们两个,流着相同血液的河流,却隔得那么远,仿似磁铁的南极北极。
  有时候,假象与不诉说,都是混淆人间的恶毒种子。
【7】
  三日之后,凉澄才出现在教室里。而这之前的良辰,仍是听不到关于她的消息,她宛若消失般。后来去问老师的时候才知道,凉澄以生病为原因,请了假期。这段时日,仍是平静地过,但心底却总是生生地多出了一份牵挂与担心。他害怕凉澄的离去,但凡离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她从来的离去,都是没有来由,宛若前两次的出现。
  这世间的冥冥注定,像是真的存在。
  无论你是怎样的性格或是多么怪戾的脾性,这人世,总会有与你处得来的一些人出现,因此,谁都不会是永远孤单的存在。而这时的良辰,内心却是感觉寂寞。冷漠久了,孤单惯了,将其晾在一边的时候,心底便会生出一份寂寞来,宛若海底轻轻盛开的珊瑚,覆盖了那曾经一方寂寞的海底,寂寞被寂寞所代替,任凭是所有的美丽,都将付出代价。
  那日下午,天气正好,凉凉的。
  良辰伏在桌子上睡觉,是课后的时间,班里面吵吵闹闹的,听起来极其让人不舒服。良辰在那中间坐着,似乎是格格不入的存在。身边的座位,连续空了三天,但在别人的眼里看来,良辰仍是一块木头,他仍是没什么改变。
  那个时刻的凉澄宛若突然落入人间的种子,悄悄地在良辰心底的那一方孤单里轻轻盛放,他像是久睡不醒的孩子,睁开眼的时候便看见眼前的惊喜。
  凉澄仍是像往常一般,坐在桌子上,生活没有改变过一般。
  上课铃响起来的时候,凉澄指了指他的肩头,他双眼迷糊地抬起头来,脸上却挂着“勿扰清梦”的表情。让凉澄生生地笑出声来,她说:“懒虫,上课啦!”
  他立马睁开眼睛,那一节课,他心情格外欢畅。
  他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纸条。他问:“你为什么不来学校?”
  “那晚回去之后,我发高烧了。”
  “对不起!我害了你。”
  “哈哈!没关系。不过,我外婆似乎很排斥你,她警告我,叫我不要和你玩。”
  “为什么?”
  “不知道!”
  “别管她。”
  “哈哈!好!”
  良辰抬起头看着黑板,此刻讲台上的老师正盯着他们两个看。他欲往下写的念头被那个眼神打散,于是轻轻地将笔记本合上,然后放进桌子里面。
  那是他们那时,唯一有过共同记忆的笔记本。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仍是共同书写,上课无聊的时候便将笔记本拿出来,两人的成绩都很好,像是有默契般,他们装作乖巧地听课,专心记录笔记,但私底下却是在本子上写着两人共同的话语。他们曾说过数学老师的不是,也曾说过美术老师的八卦。但凡孩子,都有那颗童真的心,岁月过去后,便会觉得稚嫩难当。可那毕竟是人生的隘口,必经的阶段,若是生性凉薄,心底便更有稚气的想法,若是得不到释放,心底所剩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在日后必会觉得后悔,当初如果是做了,说不定是桩美好的回忆。
很多事情,都是见仁见智的存在。人多了,解释与想法便多了。
  凉澄喜欢音乐老师,良辰却喜欢语文老师。
  凉澄当上文娱委员的那个时候,班里的女生对她很是妒嫉,但她有副天生的好嗓子,她常在讲台上领唱。任凭女孩们怎么妒嫉,但听起来仍会觉得好听。
  她唱《外婆的澎湖湾》,唱《童年》,唱《小白杨》,唱很多属于很多童年的耳熟能详的歌曲。任时光远去,成人之后都会唱起,或者随便都能哼出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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