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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人生哲言》全集_TXT

余秋雨(当代)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1)
1.那天,我实在被蒙古草原西边的胡杨林迷住了。薄暮的霞色把那么一丛丛琥珀般半透明的树叶照得层次无限,却又如此单纯,而雾气又朦胧地弥散开来。正在这时,一匹白马的身影由远而近,骑手穿着一身酒红色的服装,又瘦又年青,一派英武之气,但在胡杨林下,只成了一枚小小的剪影,划破宁静……
白马在我身边停下,因为我身后有一个池塘,可以饮水。年轻的骑手和气地与我打招呼,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腼腆地一笑,说:“没啥事。”
“没啥事为什么骑得那么快?”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说:“在帐篷打牌,扑克牌少了几张,到镇上去买副新的。”确实没啥事。但他又说,这次他要骑八十公里。
他骑上马远去了,那身影溶入夜色胡杨林的过程,似烟似幻。
我眯缝着眼睛远眺着,想:他不知道,他所穿过的这一路是多么美丽;他更不知道,由于他和他的马,这一路已经更加美丽。八十公里的绝世美丽,与他的目标——那副扑克牌相比,孰重孰轻?正是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区别出不同于普通人的文化人。
我要用这个景象来比拟人生。人生的过程,在多数情况下远远重于人生的目的。但是,世人总是漠然于琥珀般半透明的胡杨林在薄雾下有一匹白马穿过,而只是一心惦念着那副扑克牌。
有人说,所有的过程都为目的而存在。
我说不,难道灿烂了千万年的一路美景,都是因那副扑克牌而生?
请不要过于在乎马匹起点和终点的那个赌局。赌局窗外,秋色已深。
每天早晨,雁群起飞了。横过朝霞,穿越白云,冲出阵风,投入暮霭,最后,在黑夜的芦苇荡中栖息。
能说它们天天以黑暗作为归宿吗?
不错,朝霞 白云 阵风 暮霭都匆匆来去,不能成为归宿,但黑暗难道是永久的吗?
对雁群而言,能刺激它们行动的,是与黑暗对立的一切。行动重于归宿,归宿只是为了明天的行动。
不要为人生制订太多归宿性的目标。一切目标都是黑暗的,至少是朦胧的,只有行动才与光亮相伴。
我们的学者,只会低头寻访一个个芦苇荡里的雁宿窝,而不会抬头仰望雁群真正的生活空间。他们说,空中已无翅影,窝中才有落羽。他们说,万里长天太空洞了,只有满脚泥泞才是学问。
这肯定是正确的。但是,学问不是人生,如果雁群也有“人生”。
雁群的“核心价值”,是飞翔。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2)
2.当代国际戏剧理论有一本经典,叫《空的空间》。这个书名译得有趣,却很准确。
一直想借用这个命题来感悟人生。我们的活动空间对我们而言都是“空”的,因为活动是过程,不留印痕。但是,唯活动的生命才真实,因此只有“空的空间”才能验证我们的真生命。
以空求实,无异于以真求假。
人生有“节气”,但大家常常忘了。
太多奇怪的坐标干扰了世人的节气感受。人们那么不在乎春天中的细雨,细雨中的雷鸣,雷鸣后的暑气,暑气后的霜露……人们只有在不得已碰到酷热和严寒时才感知季节,却是那样被动,那样紧张,那样狼狈……
对于自然节气和人生节气,人们已经失去了欣赏的敏感,因此,也失去了欣赏的权利。
人们在乎的,是成功 奋斗 学位 职称 资产 官阶 升迁以及与此相关的应酬 开会 倾轧 青灯 黄卷……
最被冷落 也最羞于见到的中国字是从小就见到过的那一些:立春 雨水 惊蛰 清明 谷雨 小满 芒种 夏至 处暑 白露 秋分 霜降 小雪……
让它们回来吧,回到生命深处。
我们的人生已沾湿白露,过些天,又回到霜降的时节,每一段都是诗的意境。在诗之前,何谓“成功”?
人生的滋味,在于品尝季节的诗意——从自然的季节到生命的季节。
季节,不品尝也在。但只有品尝,诗意才会显现。
有了诗意,人生才让人陶醉。
这种陶醉不是一片酩酊,而是像我外公喝酒,喝得很慢 很深 一口口很少间断。人人都在人生中,但发现人生,却需要特殊的眼光。
甚至,需要特殊的仁慈。
我记得这样一个历史情景。“文革”灾难结束后好些年,几位中年妇女终于零零散散地见面了,见面时都三分欣喜 七分尴尬。原因是,他们的父亲,都是一代领袖,在刚刚过去的政治斗争中,互相剑拔弩张 你死我活,而且全国不知有多少无辜者,因他们的搏斗而遭殃。她们几个,随着她们的父亲,有时得势,有时下沉,直到筋疲力尽,满目苍凉。
她们见面时,大量的历史学家 传记作家还在争吵过往的是非曲直,控诉其间的血泪恩仇。中国的历史,多数由这种争吵和控诉建立,而她们的父亲,一度是历史主角。
她们见面时,不知如何在笑容中负载历史,或在口气中挥走过去——这些几十年前堪称“红色贵族”的姐妹淘。
她们彼此也有太多的质询 疑问 诉说 抱怨,即便在礼貌的交谈中也无法避过,因为这一些早已在音讯阻隔间积储了很多年……
终于,其中一位女士的一句话消解了一切。
她叫陶斯亮。她父亲的官职,曾名列全国前四位,后又被整惨死。
她对昔日的姐妹说:我们的父亲都不在了,我们全都成了没有父亲的女儿——我们还是一样。
这就从政治的眼光,上升到了人生的眼光。
这种眼光,十分不易。因为在中国,早就习惯于把一切人生细节,全都“上升”为政治。陶斯亮逆向而行,回归历史的仁慈。
为什么发现人生的眼光才是仁慈的眼光?
因为人因差异而争斗,又因争斗而扩大差异,并把扩大了的差异当成了真实,做成了真实。
唯有人生存在太多的共同点。发现人生,就是发现共同点,发现沟通的可能。
年迈的皇帝祭祖,仪毕,在陵园门口见一躬身相送的老人。
皇帝凝视守陵老人,皱眉,摇头,叹气,上辇离去。
臣子们不知圣上何意,立即排查守陵老人的履历和疑点。疑点甚多,每条都足以使皇帝皱眉 摇头 叹气。守陵老人一生见过皇室的各色人等,而皇室内争斗剧烈,他又可能划入任何一个反叛势力和篡权集团。
更有确实证据,守墓老人还在清明时节,去那些皇室离异人士荒芜的墓地,烧过纸。
于是,守陵老人被驱逐回乡。
第二年,皇帝又要祭祖。前两天,他吩咐过,祭祖那天要与那位守陵老人谈话。
臣子们一片慌乱。快马奔驰,接回了老人。
那天,皇帝吩咐侍从,扶起跪在陵园门口的守陵老人,上下打量着,又是皱眉 摇头 叹气,然后说一声:“我们都老了,比这儿所有的人都老。”
守陵老人不敢接话。
“初次见面,我们还都是小孩。”皇帝说,“在一起玩,玩蹴鞠,谁摔倒你就扶谁,但我只摔倒一次。”
守陵老人轻声应“是”,却不敢抬头。他心中想,摔倒最多的皇家兄弟,早已在宫廷争斗中落败。
突然静默。守陵老人知道,皇帝也想到了什么。他想轻声说一句:“我年年去他们坟头烧纸,”但只是想想,当然不能说。
皇帝终于又叹了一声:“都老了,你多保重吧。”
第二年,陵园门口再也没有出现这位皇帝和这位守陵老人。他们去世的时间只隔了半个月。
——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的是守陵老人的同龄表弟,一位乡村老秀才。他更重要的笔墨是《内宫蹴鞠》,想来也是根据守陵老人的口述记录皇家兄弟年幼时的游戏项目,但仅留目录,不见文本,所以不知详略长短。
历史反复刻印的,是皇家兄弟间的残酷争斗;遗佚不存的,是童年嬉戏和白头叹息。因此中国历史逮住的,大多是无聊的嘈杂,失去的,却是天下人生。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3)
当代中国有一批落魄文人最喜欢爬剔别人的人生经历,找出一丝疑点“上纲上线”,诬蔑成严重的“政治问题”。文章中,几百万的“叛徒” “汉奸” “特务”,都是由这批人爬剔出来,再被政治斗争利用的。
如果就此与他们展开政治辩论,那就进入了他们的价值系统。
对此我很有经验,不会上当。
因此,我要把事情拉回到人生层面,这也是对他们的仁慈。
有人问:你为什么不惩罚那个诬陷你的年轻学生?
我说:不饥饿的二十岁,有权利胡言乱语的二十岁,让人心软。
有人又问:你为什么不惩罚向他散步谣言的那个人?
我说:他已经很老,听说身体很不好。折腾了一辈子还没有找到别的谋生方式,真是让我同情。
我这么说,没有半点讥讽的成分。因为我经历过饥饿的二十岁,更见过周围无数既让人厌恶又让人同情的老人。是真实的人生让我清醒,让我宽宥。
上海人的最近一次聪明,是隆重聘请一批退休老人,上街惩罚随地吐痰的行人。
随地吐痰必须罚款,这个法规早已公布,但执行时总是麻烦重重。千条理由,百般道歉,躲来躲去,总想逃脱。但今天,递上来罚款单的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慈祥地微笑着,载足了人世间的全部道义,因此也聚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
这般阵势,谁能逃脱?
是白发和皱纹,清洗了上海的街道?如此说法有些不忍。应该说,为了城市环境,不得已动用了人生伦理:这是祖父 祖母们的命令。
让人生的终极阶段来包抄后路,才使他们理屈词穷。我想复述二十多年前一篇小说的情节。
这篇小说当时是在一本“地下杂志”上刊登的,没有公开发表,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作者是谁。但影响似乎不小,题目好像是《在公园的长椅上》。
写的是一个国民党人和一个共产党人的大半辈子争斗。两人都是情报人员,1949年之前,那个国民党人追缉那个共产党人,一次次差点得手,一次次巧妙逃遁,但毕竟棋高一招,国民党人进入了共产党人的监狱。谁知“文革”一来,全盘皆乱,那个共产党人被造反派打倒,与老对手关进了同一间牢房。大半辈子的对手,相互尽知底细,彼此家境由对方说来如数家珍。年年月月的监狱生活使他们成了好友。
“文革”结束,两人均获释放。政治结论和司法判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已经谁也离不开谁,天天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闲坐。
更重要的是,这一对互相追缉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都已经非常衰老。终于有一天,一位老人只能由孙儿扶着来公园了。另一位本来也已感到了独行不便,看到对方带来了孙儿,第二天也就由孙女扶着来了。
双方的孙儿 孙女正当年华,趁着祖父谈话,便在附近一个亭子中闲聊开了。他们说得很投机,坐得越来越近。两位祖父抬头看去,不禁都在心中暗笑:“我们用漫长的半辈子才坐到了一起,他们用短短的半小时就走完了全部路程。”
——这篇小说,从艺术上说,过于刻意纤巧,何况我的复述,也一定很不准确。但不管怎么说,这篇小说在处处还是“政治挂帅”的时代,提供了一种以人生为归结的思维,而且,这种思维能够那么幽默地消解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曾经全心投入的政治迷误。怪不得,当时的公开杂志都不敢发表。
我还是喜欢这种显然简单化了的消解方式,只因为它让人生成了真正的主角。
人生滋味,毕竟比血火智谋醇厚得多,也真切得多了。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4)
3.青年时代的使命,是使自己单薄的生命接通人类。青年人应该懂得,在我们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已经精彩而又复杂地存在过无数年。我们初来乍到,能够站稳脚下的一角,已是万幸。从这一角扎下根去,刻苦钻研,必能与世界的整体血脉相通,必能与历史的悠久魂魄相连。只有这时,我们的生命才会出现重量。青年人应该以惊喜而谦卑的心情进入世间。有时,也会因过于惊喜而产生激情,并由激情而走向苛求和批判。对此,不能颠倒因果。在长白山的林间小屋前,我看到过几根猎户遗下的棍棒。
它们还没有从大地汲取足够的营养,还没有对世间绽放娇嫩的绿色,却被拔擢 被砍伐了。它们变成了又枯又干 又硕又滑的棍棒,在驱赶禽鸟 撞击万物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骄横。它们被使用得乌黑油亮,在棍棒群中也算是前辈了。直到有一天,看到自己当年的同龄老伙伴们早已长成了参天巨树,它们才蓦然震惊,自惭形秽。树木本来是可以有很多种用途的,最悲惨的是在尚未成材之时被拔离泥土,成了棍棒。多年前,在一个朋友家里,我见到了一个与我同姓的青年。他曾在报刊上对我们一代经历过的灾难高谈阔论,并洋洋自得。
我看着他,心中一直盘旋着一句话:孩子,你连几何学的第一页也还没有学过,怎么写出了长篇的几何学论文?
你把人生的开头开在虚假上,还让远近百姓都看到了,今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变得无限精彩,精彩得远远超出他自己和旁人最大胆的预期。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在年轻时代就被塑造定型,难于精彩了。
第一种是“常规塑造”,而一切常规塑造大多是平庸塑造。这种塑造,一般由家长和教师为主角,以既成的社会职业为范本,使大量前途“无可限量”的年轻人早早地得到了“限量”,成了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
第二种是“机谋塑造”,而一切机谋塑造大多是邪恶塑造。这种塑造,一般以生存技巧为借口,以压倒他人为目的,使大量渴望成功的年轻人早早地学到了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终生不再与大善 至善真正结缘。
这两种塑造,都会让塑造者和被塑造者高兴很久。但他们不知道,他们也联手堵塞了一个生命走向精彩的神秘通道。
在那条神秘通道上,除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一切都不确定。日日夜夜都在不断选择,年年月月都有不同风景,小心翼翼地护佑着生命,走出一程,又走出一程……青年时代,是一个训练选择能力的时代。
这种训练应该呈现出很多项目,让接受训练的青年人不断出错,又不断校正,最后终于懂得了选择。
这种训练的最大悲剧,是接受训练的青年人全都侥幸地选择对了,因此等到训练结束,他还不知道选择的本义。
到了该自立的年岁还不知道自立,尤其是精神上的自立,这是中国很多中年人的共同悲剧。
天天期待着上级的指示 群众的意见 家人的说法,然后才能跨出每一步——这是尚未精神断奶的标志。
最可怕的是,谁也没有断奶,而社会上又没有那么多上好的乳汁,因此开始了对多种伪劣饮料的集体吮吸。在一片响亮而整齐的吮吸声中,最该遮颜掩羞的,是那些爬满皱纹却还未苍老的脸。中年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自己的老年。
如今天天节衣缩食 不苟言笑 忍气吞声,都是在争取着一个有尊严 有资财 有自由的老年。
但是,我们无数次看到了,一个窝囊的中年抵达不到一个欢快的老年。这正像一道江流:一个浑浊的中游不可能带来一个清澈的下游。
习惯了郁闷的,只能延续郁闷;习惯了卑琐的,只能保持卑琐。而且,由于暮色苍茫间的体力不支 友朋殆失,郁闷只能更加郁闷,卑琐只能更加卑琐。
只有在中年树起独立的桅杆,扬起高高的白帆,唱出响亮的歌声,才会有好风为你鼓劲,群鸥为你引路,找到一个个都在欢迎你的安静港湾,供你细细选择。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一章 人生滋味(5)
4.历史的结论,往往由孩子们决定。
安徒生久久地缺少自信,不仅出身贫寒,而且是小语种写作,是否能得到文学界的承认?他一直想成为当时比较有名的奥伦斯拉格(Adam Oehlenschlager)这样的丹麦作家,却受到各方面的嘲笑。不止一位作家公开指责他只会讨好浅薄浮躁的读者,连他的赞助人也这样写信给他:
你认为自己将成为伟大的诗人——我亲爱的安徒生!你怎么就不觉得,你所有这些想法都将一事无成,你正在误入歧途。
他很想获得丹麦之外的欧洲文学界支持,努力结交文化名人,结果反让人家觉得有“摇尾乞怜的奴态”。即便他后来终于受到广泛承认,人们也只认为他是一个善于编制漂亮童话的有趣作家,并不认为他是文学巨匠。因此,直到他临死之时,还渴求会见任何访问者,希望在他们的话语中找到赏识自己的点滴信息。他敏感脆弱,极易受伤。
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巨匠。那些他所羡慕 拜访 害怕的名人,没有一个能望其项背,更不必说像奥伦斯拉格这样的地区性人物了。
今天,当我们早已长大,不再留连童话,那就有资格说了:他是一个永恒的坐标,审核着全人类的文学在什么程度上塑造了世道人心。
一切装腔作势的深奥,自鸣得意的无聊,可以诓骗天下,却无法面对所有即将成为社会主人的广大青年和孩童。
5.沙杰汗这个皇帝不管在政治上有多少功过,他留在印度历史上最响亮的名位应该是“杰出的建筑狂”。除了眼前这座皇宫,他主持的建筑难以计数,最著名的要算他为皇后泰姬玛哈(Taj Mahal)修建的泰姬陵。泰姬陵已经进入任何一部哪怕是最简略的世界建筑史,他也真可以名垂千古了。
泰姬皇后在他争得王位之前就嫁给了他,同甘共苦,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最后死于难产,遗嘱希望有一个美丽的陵墓,沙杰汗不仅做到了,而且远远超出亡妻的预想。这个陵墓,由两万民工修建了整整二十二年,现在还完好地保存在阿格拉,如果时间允许,应该去看看。已经无数次地见过它的照片,极度豪华又极度单纯,进入了诗和梦的境界。有人说,由于沙杰汗过于沉迷于包括泰姬陵在内的大量豪华建筑,把从阿克拔(Akbar)开始积累的大量财富耗尽了,致使莫卧儿王朝盛极而衰,这也许是对的,但从历史的远处看过去,有那么美丽的建筑留下来了,也值。有时,一座建筑比一个王朝更重要。
有两个场面让我感动。沙杰汗在妻子死亡以后,有两年时间不断与建筑师们讨论建陵方案,两年后方案既定,他已须发皆白;泰姬陵造好后,他定时穿上一身白衣去看望妻子的棺椁,每次都泣不成声。
他与他的祖父阿克拔遭到了同一个下场:儿子篡权。他的三儿子奥伦泽布(Aurangzeb)废黜并囚禁了他,囚禁地是一座塔楼,隔一条河就是泰姬陵。他被囚禁了九年,每天会对妻子的亡灵说些什么呢?我想,他心底反复念叨的那句话用中国北方话来说最恰当:“老伴,咱们的老三没良心!”
幸好,他死后,被允许合葬于泰姬陵。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二章 人格尊严(1)
1.善和爱,很容易被误解成为无可无不可的软体,失去了人格尊严。
反之,人格尊严又容易被误解成极度敏感的金刚怒目,凛然不可侵犯。
这两度误解,使世间拥塞着“滥好人”和“刺毛球”两大类,一边下脚不得,一边近身不得,真是可怕。无人格之善,不成其为善;无尊严之爱,不成其为爱。善和爱的任何低级变态,是善和爱的自毁形态。让善有声,让爱有形;让善有格,让爱有尊。让善与爱,不再成为一种企盼,一种念叨,而是从一个有骨骼 有体魄的人身上发出。因此,它们与人格尊严,互为因果。你有宽阔的肩膀让我依靠,你有坚定的目光让我信赖,世界因你而让我放心。我的朋友,在我远离期间,死了。
他为了一件不太大的事,找过很多人。多数都是要人,对于他们而言,要解决那件事,只是举手之劳,而且,是非公道,一清二楚。
但是,谁也不愿举手,因为他们担心,那件不太大的事背后,也许会有一丝不确定的因素。他们与我朋友的友情和承诺是早就确定了的,却为了那一丝还没有出现的不确定,消释了。
是非公道,也全归于零。
他们的冷漠和婉拒,剥夺了我朋友的人格尊严。如果这样做是出于捍卫他们自己的人格尊严,那倒罢了,却不是,他们从头到底都不太在乎自己和别人的人格尊严。他们温和地告诫我的朋友,“这就是当今中国官场的一种处事原则,你在外面呆久了,不明白。”
我的朋友明白了,他吐血而亡。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件事,他身体本来就不好。
——这是一个很古典的故事。历来总有一些高贵的人,把生命的理由与人格尊严连在一起。
有人说,事情很小,犯不着搭上生命。但他们不知,事情的大小不能光看表面情节。上海公共汽车上一个老人无缘遭到售票员的侮辱,当场气死,是同样的道理。我的另一位朋友还健康活泼地活着,他叫周涛。
他写道,北方寒冷,人们要在地窖里躲好几个月,幸好那个地窖的上方玻璃窗上,天天有一只小鸟来与人们隔窗逗趣。人们一天也离不了那只守信的小鸟。
春天来了,人们移开玻璃窗的第一件事,是把那只小鸟抓在手里,当手掌慢慢伸开就发现,小鸟已经死了——它是被气死的。人格尊严,最强大又最脆弱:强大在脆弱中,脆弱在强大中。
对好人而言,如果这个悖论过于悲剧,那就把脆弱换成麻木。我们不对侵犯人格尊严的恶势力显示脆弱。
当然,必要时,也可表示出鄙夷和愤怒。人格尊严,不可泛化。
“泛神论”即无神论。同样,泛人格即无人格,泛尊严即无尊严。
一般来说,利益之争 事功得失 权位升落 一时是非,都与人格尊严无关,即使有所争执也只能就事论事,不必义愤填膺。
人格尊严的防线,在于人道原则 个人信仰 家国声誉 基本诚信 自身体面。
一家庞大的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竞争失利,资产折半,乍看大大有损于董事长的人格尊严,其实未必;但是,这天他驾车出门见到路边一个老人跌倒受伤而未予理会,则会对他的人格尊严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
一位高官因官场倾轧被贬被关,看似剥尽了人格尊严,从长远来看都不是这样;但他在案发之时把一件小事的责任推给了自己的下属,却似小实大。
——我们的舆论,在这些问题上总是做颠倒轻重的文章。按照中国的传统,遭受批判历来无损人格尊严。
批判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剥夺被批判者的人格尊严,但奇怪的是,中国近代以来真正具有人格尊严的名人,几乎没有一个未曾遭受过批判。未曾遭受过批判的名人,反而都黯然失色,被人忘却。
批判像一块粗砺的抹布,往往使擦拭的对象越加清晰亮堂。
人格之所以称之为“人格”,必定有格局,有格调,有品格,有风骨,有架势,有韵致。与“格”外大异其趣,方成其“格”。它自成价值系统,自通经络血脉,对于外来的附着物和寄生物,不加怜恤;对于自身的衍生物和签带物,不予纵容;对于强加的污损物和腐蚀物,彻底拒绝。但是,它有表情,有度量,有善爱,有健全的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这种内柔外刚的生命结构和精神造型,便是人格。
由于长久维护,这种生命结构和精神造型成为社会一种不可轻侮的高贵存在,这便是尊严。兰花香了,远远就能闻到。游客们纷至沓来,但在走近它时都放慢了脚步,走得很轻,无语无笑。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崇高力量,在无形中随着香气进退,让人不得不恭敬起来?
腊梅开了,这种力量又在隐约。人们为了不去惊动,连压在花瓣上的雪片,也不去推落,连积在花枝下的雪堆,也不去清扫。孩子们也懂得轻轻摆手:“嘘,到别处去燃放鞭炮!”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二章 人格尊严(2)
离兰花和腊梅非常遥远的沙漠,长年无水。那成片的胡杨树,一千年不死掉;终于死了,一千年不倒地;终于倒地,一千年不腐烂。
植物界的尊严已让人动容,更不必说动物界。
因尊严,才使万事万物默然自主,悄然而立;因自立,才使琳琅世界有迹可循,有序可寻。
没有尊严,世间便是一个烂泥塘。
一切攻击他人尊严的人不知,他们最终损害的,不是哪个他人,而是人间尊严。结果,他们脚下的泥土也下沉了:不愿共享尊严,只能共享污浊。
请相信我,我考察过几乎所有灿烂辉煌的人类古文明遗址,它们当初的没落破败,都由此开始。中国文化的一个不良征兆,是有越来越多的文人以“忍辱”自律和互劝,并把这种“敬恶主义” “避祸哲学”推崇为“生存智慧”。
如果是社会的弱势群体以这种无奈的方式生存倒也罢,但现在已霍然成为一种主流文化,那么多文化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论述着,推崇着。真假 是非 善恶,都不再进入讨论之列,讨论的永远是“技巧”和“态度”,包括受害者对施暴者的“态度”。
所有的口舌都通向一个共同结论:放弃人格尊严。
不错,放弃人格尊严,立即就能生龙活虎。但是,在无数“生龙”和“活虎”之间,人在哪里?
西方文化人类学家说,一切文化最终都沉淀为人格。当那么多文化人都在反复提倡放弃人格,那么,文化何为?文化何存?文化何义?
因此,不是我危言耸听,这实在是一个不良征兆。当文化失去人格意义,我们应该叫它什么?
2.这件事,略知西方美术史的人都不陌生。但当我站在阿姆斯特丹的伦勃朗故居前,忍不住还想复述几句。
事情发生在1642年,伦勃朗三十六岁。这件事给画家的后半生全然蒙上了阴影,直到他六十三岁去世还没有平反昭雪。这件事几乎中断了他靠艺术创作来维持生计的正常生活,穷困潦倒,去世时只够花费一个乞丐的丧葬费用。因此,这不是一个阶段性的厄运,而是通贯一代艺术大师终身的严重事件。今天的阿姆斯特丹不应该轻描淡写。
那年有十六个保安射手凑钱请伦勃朗画群像,伦勃朗觉得要把这么多人安排在一幅画中非常困难,只能设计一个情景。按照他们的身份,伦勃朗设计的情景是:似乎接到了报警,他们准备出发去查看,队长在交代任务,有人在擦枪筒,有人在扛旗帜,周围又有一些孩子在看热闹。
这幅画,就是人类艺术史上的无价珍品《夜巡》。任何一本哪怕是最简单的世界美术史,都不可能把它漏掉;任何一位哪怕是对美术未必挚爱的外国游客,也要千方百计挤到博物馆里看上它一眼。
但在当时,这幅画遇上了真正的麻烦。那十六个保安射手认为没有把他们的地位摆平均,明暗 大小都不同,不仅拒绝接受,而且上诉法庭,闹得沸沸扬扬。
整个阿姆斯特丹不知有多少市民来看了这幅作品,看了都咧嘴大笑。这笑声不是来自艺术判断,而是来自对他人遭殃的兴奋。这笑声又有传染性,笑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似乎要用笑来划清自己与这幅作品的界线,来洗清它给全城带来的耻辱。
最让后人惊讶不已的是那些艺术评论家和作家。照理他们不至于全然感受不到这幅作品的艺术光辉,他们也有资格对愚昧无知的保安射手和广大市民说几句开导话,稍稍给无端陷于重围的伦勃朗解点围,但他们谁也没有这样做。他们站在这幅作品前频频摇头,显得那么深刻。市民们看到他们摇头,就笑得更放心了。
有的作家,则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玩起了幽默。“你们说他画得太暗?他本来就是黑暗王子嘛!”于是市民又哄传开“黑暗王子”这个绰号,伦勃朗再也无法挣脱。
只有一个挣脱的办法,当时亲戚朋友也给他提过,那就是再重画一幅,完全按照世人标准,让这些保安射手们穿着鲜亮的服装齐齐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食物丰富。伦勃朗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那么,他就注定要面对无人买画的绝境。他还在画画,而且越画越好,却始终贫困。
直到他去世后的一百年,阿姆斯特丹才惊奇地发现,英国 法国 德国 俄国 波兰的一些著名画家,自称接受了伦勃朗的艺术濡养。
伦勃朗?不就是那位被保安射手们怒骂 被全城耻笑 像乞丐般下葬的穷画家吗?一百年过去,阿姆斯特丹的记忆模糊了。
那十六名保安射手当然也都已去世。他们,怒气冲冲 骂骂咧咧地走向了永垂不朽。好像是在去世前一年吧,伦勃朗已经十分贫困,一天磨磨蹭蹭来到早年的一个学生家。学生正在画画,需要临时雇用一个形貌粗野的模特儿,装扮成刽子手的姿态。大师便说:“我试试吧!”随手脱掉上衣,露出了多毛的胸膛……
这个姿态他摆了很久,感觉不错。但谁料不小心一眼走神,看到了学生的画框。画框上,全部笔法都是在模仿早年的自己,有些笔法又模仿得不好。大师立即转过脸去,满眼黯然。他真后悔这一眼。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一部分第二章 人格尊严(3)
记得我当初读到这个情节时心头一震,泪如雨下。不为他的落魄,只为他的自我发现。
低劣的文化环境可以不断地糟践大师,使他忘记是谁,迷迷糊糊地沦落于闹市 求生于巷陌——这样的事情虽然悲苦却也不至于使我下泪,因为世间每时每地都有大量杰出人物因不知自己杰出 或因被别人判定为不杰出而消失于人海;不可忍受的是他居然在某个特定机遇中突然醒悟到了自己的真相,一时如噩梦初醒,天地倒转,惊恐万状。
此刻的伦勃朗便是如此。他被学生的画笔猛然点醒,一醒却看见自己脱衣露胸像傻瓜一样站立着。更惊人的是,那个点醒自己的学生本人却没有醒,正在得意洋洋地远觑近瞄 涂色抹彩,全然忘了眼前的模特儿是谁。
作为学生,不理解老师是稀世天才尚可原谅,而忘记了自己与老师之间的基本关系却无法饶恕。从《夜巡》事件开始,那些无知者的诽谤攻击,那些评论家的落井下石,固然颠倒了历史,但连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也毫无恶意地漠然于老师之为老师了,才让人泫然。
学生画完了,照市场价格付给他报酬。他收下,步履蹒跚地回家。
3.记得早年在乡间,对外的通信往来主要依靠一种特殊职业的人:信客。
信客为远行者们效力,自己却是最困苦的远行者。一身破衣旧衫,满脸风尘,状如乞丐。
没有信客,好多乡人就不会出远门了。在很长的时期中,信客沉重的脚步,是乡村和城市的纽带。
……
一次,村里一户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亲在上海谋生,托老信客带来两匹红绸。老信客正好要给远亲送一份礼,就裁下窄窄的一条红绸捆扎礼品,图个好看。没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个人给家里带来口信,说收到红绸后看看两头有没有画着小圆圈,以防信客做手脚。这一下信客就栽了跟头,四乡立即传开他的丑闻,以前叫他带过东西的各家都在回忆疑点,好像他家的一切都来自克扣。但他的家,破烂灰暗,值钱的东西一无所有。
老信客申辩不清,满脸凄伤,拿起那把剪红绸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刚从上海落魄回来的年轻人,进门便说:“我名誉糟蹋了,可这乡间不能没有信客。”
整整两天,老信客细声慢气地告诉他附近四乡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说到几个城市里的路线时十分艰难,不断在纸上画出图样。这位年轻人连外出谋生的人也大半不认识,老信客说了又说,比了又比,连他们各人的脾气习惯也作了介绍。
……
从头至尾,年轻人都没有答应过接班。可是听老人讲了这么多,讲得这么细,他也不再回绝。老人最后的嘱咐是扬了扬这只扎伤了的手,说“信客信客就在一个信字,千万别学我”。
年轻人想到老人今后的生活,说自己赚了钱要接济他。老人说:“不。我去看坟场,能糊口。我臭了,你挨着我也会把你惹臭。”
老信客本来就单人一身,从此再也没有回村。
《余秋雨人生哲言》 第二部分第三章 仁者爱人(1)
1.惟有善和爱,才决定人类之为人类。
但人类健忘,觉得自己反正已是人类,不必再去寻查立身之本;人类矜持,觉得既然人人都懂,不必再去挂在口边。
大流士审问战败国逃亡的王室成员:“你们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自己是谁!”
人类也会受到这样的审问:“你们滔滔不绝地唠叨了一生,怎么不说自己是谁!”你一定要走吗,失望的旅人?
你说,这里锐眼太多,亢奋太多,夜话太多,怪笑太多,让你浑身感到不安全。
你说,你要找一个夜风如净 鼾声轻轻 表情土拙 善意弥漫的所在。
我说,别急,留一阵吧。留下看看,看夜风能否吹熄夜话,土拙能否磨钝锐眼,鼾声能否盖过怪笑,善意能否控制亢奋?
我说,也许能。
你说,也许能,但自己已经没有这般时间和耐心。
没有马,但你的披风飘起来了,你走得很快。
直到你走得很远,我还在低声嘀咕:你一定要走吗,失意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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