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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明》(文字精校版)作者:大爆炸(灰熊猫)

_45 灰熊猫(当代)
  ……
  “噗……”满嘴地食物在她大脑反应过来以前就喷了出去,年轻的姑娘慌忙用左手反掩住嘴,但这一下子就把热流逼入了鼻腔,她拿着食物的右手也猛地盖在了左手上,喉咙中发出了类似鸽子叫声的咕咕声,听起来这声音的主人似乎非常难受。
  “哎呀,糟蹋东西的人啊,”黄石一脸痛惜地看着喷洒了一地的食物残渣,唉声叹气地说道:“总说吃得不好。今天给你带来好菜、好肉,结果就往地上吐。”说着黄又摇了摇头:“真是贱命一条啊,吃杂粮大饼的时候从来连渣都不会掉一粒,好东西看来你是无福消受喽……”
  黄石啰里啰唆地抱怨了好久,眼泪横飞的女孩子才喘匀了气。她囫囵咽下了剩下的食物,眼晴弯弯着笑得直打跌:“太子少保大人啊,您这也叫诗?”
  “怎么不叫?诗不就是四句,每句七个宇么?”黄石理直气壮得很,单手叉着腰,威胁似地摆动着手指:“你一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在场的进士老爷们都说我做的好诗哩。”
  “好诗,好诗,下面窄来上面宽,哈哈,”那姑娘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还不忘了用手掩嘴,她踉跄着急行了两步,用手死命撑住一个树才算站稳脚跟:“小女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诗啊。”
  “有什么不对么?”
  黄石一脸茫然地望了过去,这无辜地眼神让那女孩子看得一呆,脸上的嘲笑神气也冻结住了,跟着就渐渐退去,她凝神思索了片刻后就是轻轻一福:“太子少保大人,小女子也不懂太多诗词,不过既然进士老爷们都说好,那想必是好的吧。”
  “真的么?我从来没有做过诗,也没有看过什么诗,第一次写诗竟然大家都说好。”黄石兴奋地问道:“你真的觉得好么?”
  那女孩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却是微微一笑:“太子少保大人的诗,当然是好的了。”
  “真的好么?你可别骗我,我真的从来没有看过诗啊。”
  女孩子温柔地笑了一下:“小女子不敢对太子少保大人扯谎,这诗确实很好。”
  跟着她的目光碰巧游移到落地地碎肉片上,痛惜的神色立刻浮现在了少女的脸庞上,她飞快地走过去蹲下,就打算探出左手去拾起来。
  “拾这个干嘛。”黄石抢在她前面跳过去,轻轻欠身一抹就把那些东西划拉到旁边去了:“又值不来什么银子。”
  “唉,”女孩子优雅地徐徐站直,顺便白了黄石一眼:“听太子少保大人这话,横是趁了几千、几万两银子了吧?”
  话一出口女孩子就自知不妥,她挑眼扫了黄石一下,看见后者也正凝神品味着她的话和表情,脸上不禁就是一红,侧脸避开的同时,手也假意地去扶头发,把黄石的目光轻轻挡开一半。
  海风吹来,乌黑的发脚飘扬在白皙细长的脖颈上。日光洒下,这飞舞的青丝隐隐染上了一层金色。
  这景色让黄石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念出:“独立天下无双艳,竞夸海内第一香。”
  “嗯?”明眸顿时染过一层怀疑,马上又笼上了重重的恼色,女孩正要大声质问,却不幸觉察到了诗句中地寄意,一腔恼火顿时平添了不少羞涩。恼羞成怒的女孩狠狠剜了黄石一眼,把脸别向了一边。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地女孩突然发现自己忍不住要微笑,这更让她感到气苦,就再次扭了下身,几乎是背对着黄石了。
  过了好久黄石轻声解释道:“我是在夸牡丹。”
  “嗯。”一声细若游丝的鼻音传了过来。女孩开始无意识地啮咬起手中的食物来,她已经完全背过了身去。
  两个人无声地站了很久,在这悄无声息中黄石感觉两个人间的距离正被飞速地拉近。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女孩的背后。抿着啃盯着眼前的小后脑勺和一双轻轻抖动地肩膀看,背负在身后的手几次动了动,但终于还是没有伸出去。黄石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缓慢下来,把口中的唾液一下子咽了下去,睁开眼看着还在轻咬食物的姑娘,小声地说道:“我还做了另一首诗……”
  这次黄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在屋子里盘旋的场景,还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那些文臣等诗句时的表情——一个个端着酒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所以他才说了头两句,那女孩就笑着喘不上气了:“你……咳,咳……住嘴!”
  看到黄石还一本正经地说下去。姑娘气得真想擂他一顿:“等等……太子少保大人,等我吃完了你再说吧……哈,哈……”
  黄石不管不顾地还在学着甄雨村的苦瓜脸,右手却像另一个文臣那样挑起了拇指,左手一边抚摸着胡须。一边夸张地叫道:“好诗,真有英雄气魄啊——”
  “大人。”
  两个人的侧面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叫喊,黄石一呆就收回了双手,侧头看去原来是洪安通来了,他站在不远处作了一个躬身的见面礼。那女孩也跟受惊的小鹿一样跳开了两步,洪安通收直身体,衣甲铿锵地走了过来,又是双手一抱拳:“大人,属下有军情汇报。”
  “嗯。”黄石沉声相应的时候还轻点了一下头,身上浮脱的举止和神态已经无影无踪了。他掉头对那个女孩子说道:“本将先走了。”
  “小女子恭送黄将军。”
  离开的时候,黄石用余光扫了一下侧后的洪安通,后者的目光一直笼罩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冷冰冰的全是怀疑之色。
  “大人。”路上只有两个人地时候,洪安通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女子姓甚名谁?可否知属下?”
  “嗯,”黄石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洪安通不引人注意地皱了一下眉,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大人明鉴,属下一路查问卫兵,有人见到大人往这里来了,属下就沿海岸寻找,这才找到了大人。”
  黄石知道洪安通当初肯定很着急,有军情却找不到自己的人,他叹了口气也没有说什么。
  “大人?”洪安通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今年十八岁,嗯,姓王……”黄石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不好,所以一上来就本能地替自辩护了一句,那女孩子的年龄他也是按照虚岁来报的。
  洪安通倒是不以为意,他默默地把黄石说得资料记在心里,打算一回到老营就安排内卫去查,等黄石统统说完以后洪安通又问道:“大人,明天可要属下安排人手保护王小娘子?”洪安通顿了顿,又问了一句:“可要属下把王小娘子安排到老营来?”
  “不必了吧。”黄石觉得大张旗鼓很不好,人家可没有答应过什么,自己更没有要求过什么,黄石现在正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把持得定,不然就让洪安通这厮免费看大片了。
  “遵命,”洪安通倒也不多问,他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属下敢请大人明示,以后再去见王小娘子时,属下应安排贴身内卫,还是在两里外部署内卫警戒圈?”
  黄石半天没有吭声,洪安通等了许久没听到回应就又说道:“请大人示下。”
  “我看都不必了吧,我自己能保护好自己,不用带内卫了。”黄石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好大的一个长生岛,这么可贵的幽静海滩和山地,要是自己每次约会都跟着一个警卫排那也太煞风景了。
  洪安通大吃一惊:“这怎么可以,大人一身担负辽南安危,岂能自处险地……”
  黄石愤怒地打断了洪安通,停下马向他咆哮道:“我说不必就不必。”
  “大人恕罪。”洪安通滚鞍下马,跪倒在黄石马前:“属下愚钝,仰承大人信任,委以内卫重任。此事乃属下职责所在,故不敢不言,敢请大人明鉴。大人身负国家重任,一身关乎数万将士安危,因此一定不能处于险地……”洪安通重重地俯下了身:“属下敢请大人明鉴。”
第十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九节 魔戒
  黄石纵身一跃,从马上跳落到地面后,他不等彻底站稳就双臂探出,把洪安通托了起来:“洪兄弟请起,你辛苦了,我话说得不对。”
  “属下当不得大人此言。”洪安通虽然挣扎,但黄石也还算有力气。加上他也不敢拼命反抗,所以还是被黄石从地上拉扯起来。
  “你放手去查王家小娘子好了,但我还是不希望有大批的内卫跟着我。”看到洪安通又在那里运气等着争辩,黄石就轻声问他:“你为什么追随我来这个长生岛?”
  洪安通一时语塞,他挠了几下头也没有想出什么堂堂的道理,支支吾吾地说道:“属下就是想跟着大人,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是汉人,因为我是大明军官,因为我拯救了很多辽东百姓,因为我对每个人都很好,因为我从来没有利用权力欺辱过任何一个平头百姓……”黄石静静地说了很多条零碎的理由,洪安通呆呆地看着他的上司,傻傻地连声称是。
  “你如此,那些投奔我而来的百姓也都是如此。”黄石笑着摇了摇头,还顺手在洪安通的肩上拍了两下:“他们都爱我,就如同你一样,我黄石是生活在一批爱我的人中间。我不需要一天到晚地贴身保护。”
  洪安通咀嚼着黄石话里面的含义,但再此回话的时候仍然神情毅然:“大人的意思属下明白了,但建奴狡诈,大人一身系万千军民安危,属下以为不可不防。”
  “防当然要防,但我不喜欢你们防的方式。”黄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摸着眉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而洪安通就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等着下文。终于,黄石搞清楚自己到底对什么反感了。他仰起头看着洪安通:“你和内卫每次跟我出去,看那些兵民的表情就如同在看敌人。就像今天你看王小娘子的神情一样。我不否认其中可能有建奴的细作,但我相信岛上九成九的人都是敬爱我黄石的。”
  洪安通忙不迭地说道:“大家都是敬爱大人的。”
  这话让黄石自得地微微一笑:“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脸上地表情伤了那些人的心,让他们觉得我在怀疑他们。”黄石看到洪安通满脸都是茫然,不禁又摇了摇头:“我相信长生岛的军户都不会负我,所以我不会负他们。从此以后,你们要不就别跟我出来,要不就别伤他们的心。”
  洪安通愣了半天才恍惚地开口问道:“如何既能保护大人,又不伤军户们的心呢?”
  “冲着他们笑,”黄石轻松地把手背负在身后,对着洪安通露出了信任地笑容:“你们既要学会冲着别人笑,也要学会看懂别人的笑容。一个真心冲着我欢呼的军户。肯定不会是我的敌人的。”
  回到老营后,黄石立刻看见杨致远正堵在门口,这家伙回来以后立刻开始工作,连黄石特批给他的假期都只休息了一半:“杨游击,怎么了?”
  杨致远欠了一下身:“禀大人,有个官司要请大人示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军法条例也变得越来越严格细密,杨致远已经很少就军法问题来找他了。黄石估计又是出了什么没有预见到的情况,杨致远这是找他来批准新条例了。两个人此时已经走进老营大帐,金求德和李云睿正拿着几份东西等在里面。他们见到黄石来了也一起行礼。
  黄石觉得军法问题应该无法很快解决,所以走到他到正中位置坐下后立刻对杨致远说:“把新条例呈上来吧,我今天晚上看过,明天一早给你好了。”
  不想杨致远摇头说道:“回大人话,没有什么新条例。是关于老条例地问题。”
  “原来是老条例啊。”黄石有些奇怪杨致远怎么会提出这方面的问题,这个已经早有定论:“如果下面的军法官认为老条例不妥,可以向你报告。如果你也认为不妥,就可以向我请示。但这次的官司还是要按照老条例判罚。”
  “大人,末将以为,这次的官司不能按照老条例判罚。”杨致远反驳的声音不高但却很坚定,说完以后他就把一套案宗推到了黄石面前:“末将敢请大人立刻看一下。”
  黄石盯着杨致远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示意他和金求德、李云睿都坐下,然后低头打开了案宗。
  这起案件的情况非常简单,一个长生岛老兵杀了一个新投降的汉军士兵,还夺走了死者的妻子,死者的弟弟为此告上了长生岛军法司,目击证人很多,凶手也供认不讳。黄石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案件简述,又前后对照了几遍,不禁抬头狐疑地问杨致远:“这个案子很不好判罚么?”
  “很不好判罚,末将敢请大人看一下供词。”
  黄石的身体向后靠了一下,眼睛也有些愤怒地眯了起来,他冷冷地说道:“杨游击,我的事情很多,要是每个案子都要我看供词,我根本看不过来。”
  杨致远迎着黄石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末将敢请大人看一遍供词。”
  听完这话以后黄石又盯着杨致远看了几眼,手下“哗”地一把掀开厚厚地供词,嘴里嘟囔道:“最好值得我一看。”说着他就低头看起了审讯记录。
  供词有很多,光目击者就有几份,但重点在于凶手、凶手的兄长、死者地妻子和死者的弟弟这四份上,黄石看了一会儿脸上的怒气就散去了,再过了一会儿他就露出了戚然的表情:“可怜,真是可怜啊。”说着黄石的手就摸上了自己的眉骨,并轻轻地捏着自己鼻梁。
  这个长生岛的士兵是天启三年逃难来的辽民,盖州战役的时候就是一个新兵了。而且当时就在黄石那队英勇作战,还负过重伤。到了南关战役的时候这个士兵已经是个果长,在突破中央的时候再次立下战功并再次英勇负伤。他虽然没有进入教导队但却也记录在案,军中已经把他作为下一批军官集训的重点培养对象。
  死者和凶手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两年前这个士兵和大哥、小弟一起南逃,当时死者还是一个汉军哨探,凶手一家当时被死者所在地哨骑队(三个骑兵)捉住了。根据一般的规矩,只要逃亡者能够提供足够的财物就可以换回一命。但这个倒霉的士兵没有钱行贿汉军,所以那伙哨探就夺走了这对兄弟的妹妹和妻子作为买命钱。他们的小弟试图保护家人还被打伤。没有走到旅顺就咽气了。凶手当时就握着死不瞑目地小弟的手发誓要报这血仇。参加长生军后他一直奋勇作战,屡立战功,确实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天启五年汉军大批南下逃亡金州并转送长生岛,这个士兵在人群中发现了杀害他弟弟的那个汉军哨探,更让他不能容忍地是——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成为了这个汉军的老婆……
  黄石轻手轻脚地合上了宗卷,用的是合上死者的眼帘那么尊敬和谨慎地动作。他脸上肌肉抽动了一番,轻拍着宗卷问杨致远:“凶犯有后了么?”
  这个自然不会记录在口供上。但杨致远也其实也问过了:“很小的孩子,失去母亲的照顾后,死在去旅顺的路上了。”
  “丧子,夺妻,杀弟,”黄石喃喃说道:“此恨此仇,不共戴天。”
  杨致远高兴地说道:“大人明鉴。”
  可黄石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把杨致远打落谷底:“但还是要军法从事。”
  一边的金求德和李云睿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杨致远知道从这两个铁石心肠的人身上要不到任何帮助,就独力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大人,法不外人情。”
  “法不外人情么?”黄石自嘲地笑了一笑。他一直认为权力就像书中的魔戒一样,它会利用人想干些善事的念头来挣脱束缚,等到权力不再受到约束地时候它就是彻头彻尾的恶了。
  “是的。”杨致远顽强坚持着,他抓过那些口供翻出死者的妻子那份,指着他们对黄石说道:“这女人也是被抢走的。这个汉军本来就该死。”
  如果此时心软的话,黄石能够想象会发生什么情景,大批长生岛士兵就会开始寻找过去的仇人,那些没有仇人的长生岛士兵也可能趁机压迫原来的汉军士兵。口供么……只要有熟人在,总是容易编出来的。
  杨致远不知道黄石的心理波动,他看见黄石脸上阴晴变换就充满希望地递上了草拟好的赦免令,同时还加了一句:“大人明鉴,末将以为可以赦免此人,让他戴罪立功。”
  “长生岛军法不是人情而是秩序,它在我黄石之上。”黄石看也不看地就把赦免令推了回去:“军法条例说过的,杀害原汉军士兵,抢夺他们的财产、女眷,其罪不赦!”
  ……
  自从后金下令编丁入庄后长生岛的军情收集就又一次受到打击,这不仅仅是集中营式管理带来的好处,还因为有胆色的汉民已经纷纷逃亡,以往和长生岛有联系的人更是带着家属前来投奔。后金统治区剩下的大多是被吓破胆的汉民了:“建奴正把复、盖附近的百姓送向辽阳,现在这两卫周边的村落已经空了三成。卑职无能,具体的兵力分布无法打探清楚。我军在复盖两地的军情网已经多被摧毁了。”
  在黄石沉吟的时候,金求德也忙着补充说:“末将以为,这复、盖地区的建奴必是知道我们实力不足,无法掩护整个辽东半岛,所以才拼命把百姓运走。”
  “嗯,金游击说得不错,建奴被三面牵制,实在没有余力增援复、盖了。面对我们辽南连自保也已经做不到了。”黄石心中非常激动和紧张,他就要下达一个重要的命令了,这命令将意味着辽南明军放弃海路机动的优势,开始要和后金在陆地上争雄。
  “我要见大人。”营帐外传来了贺定远的大嗓门。
  黄石和金求德愕然对视一眼,他连忙招呼洪安通:“快去让贺游击进来。”
  贺定远直愣愣地进来以后,黄石忍不住责备了一句:“贺游击你连通报都等不得了么?”
  “大人。”贺定远进来以后就草草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胸中的恶气就不受控制地喷涌了出来:“刚才杨游击送来一个死囚……”
  黄石安静地听着贺定远喷完,才静静地回话说:“有什么问题么?”
  “某觉得这个人不该杀,”贺定远双手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还一下接一下地擂着:“大人,他是我们的人,是追随大人已久的人啊。”
  黄石默默地忍受着贺定远喷到脸上的唾沫,这个时侯不能丧了自己的气势:“长生岛上的所有人,都是我黄石的人。”
  看着贺定远急速煽动的鼻翅,黄石语气平静地说道:“去监刑吧。”
  “是不是这厮……”贺定远突然伸手指向了金求德:“大人,这是不是他的主意?”
  本抱着事不关己态度的金求德恼怒地站起了身,愤愤然地看向了贺定远,黄石哭笑不得地解释说:“不是,是我的主意,执行命令。”
  贺定远和黄石对视了两眼,又回头恶狠狠地看了金求德两眼。后者毫无畏惧地和他对看,最后贺定远一拍桌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手臂还在李云睿和洪安通的身上指指点点:“大人身边有小人,有小人啊。”
  “大人身边有奸贼小人……”走出营帐后贺定远那高亢地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进屋来,金求德、李云睿和洪安通个个面如黑灰,黄石脸上的笑容也完全敛去了。他的面容同样阴沉得可怕。
  屋子里的几个人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过了不知道多久黄石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容:“贺游击太不知道轻重了。”
  另外几个部下还像死人一样地缄默着,没有人搭黄石的话。自感有些没趣的黄石也在桌面轻轻一拍:“好了,我们继续说复州的事情。”
  镶红旗的伤口大概养得七七八八了,但这个旗的马匹应该没有多少了。李云睿说后金军北归的时候把镶红旗的战马都征用走了,这个旗反正也是防御状态,本也用不到太多的马。黄石他们都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拉平了两军的战略、战术机动水平。
  如果进入复州周边作战,那么明军就要考虑后勤粮道问题了,黄石和金求德一直认为比较可靠的补给路线还是金州到福州的官道。在这条大路上明军的双轮车和独轮车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如果要从长生岛直接补给复州军队的话,这两地间有很多丘陵野地,显然只能靠人力来搬运粮草了。
  天启五年,六月十五日。
  东江左协副将黄石命令辽南东江军各部向金州集结,整顿完成的救火营和半个磐石营也在同一天渡过南信口,在一片腰鼓声中向东北挺进。
  六月十六日,长生岛两个营抵达复州南方的盘古堡城下,后金守军弃城逃亡。明军进入城堡后立刻把数千辅兵接来,明军一边开始修理堡垒,一边开始扫荡盘古堡到金州的官道,准备开始向一线储备粮食。
  六月二十一日,辽南的张攀、尚可义、尚可喜等部都发来回文,他们已经遵令带领各自地精锐向金州出发。同日明军对盘古堡的修理业已基本完成,从该堡到金州之间明军也构筑了一系列简易哨所和烽火台。辅兵开始把金州的存粮运输去盘古堡,两地间粮车络绎不绝。
  六月二十三日,黄石带领他的近卫队和最后剩下的半个磐石营从长生岛出发前往盘古堡,走之前他写好了两封信件,它们分别是给孙承宗和毛文龙的。这次是黄石第一次在拿到确实的战绩前就向上司汇报军事行动,他其实是在委婉地告诉孙承宗——可以让马世龙出击了,我已经吸引来了复、盖建奴的注意力。
  至于东江方面,这也是向毛文龙表示忠诚。虽然辽南距东江本部千里,不可能事先请示,但礼貌上的面子工作还是要做的。
  出发前一个磐石营辅兵挤出了队列,遥对着黄石的战马郑重其事地跪下,口中还连连称谢。黄石觉得这个士兵在这个时候做这个动作显得很怪异,就让内卫去问一下。
  洪安通问清楚情况后凑近黄石说道:“大人,他是……”洪安通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儿,让黄石背后的贺定远也能听见。后者正在心中担忧他的妻子——她分娩在即了。
  那个士兵就是上次贺定远和黄石争吵的案件中的死者的弟弟,他被叫到黄石马前后再次重重拜倒,低着头大声叫道:“大人,小人独孤求,代亡兄和他留下的孤儿感谢您,愿大人长命百岁,高候万代!”
  贺定远虎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黄石随口勉励了几句就策马向前,满心激动地独孤求抬起头的时候,看见黄石背后的洪安通正冲他微笑着——这是其他将领的卫队从来不曾给予士兵的友善。
第十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十节 战备
  章肥猫的家丁小泼猴现在已经是加游击衔的军官了,也就是选锋营的现任指挥官。李乘风对此当然很是有些不满,但黄石坚持选锋营的职务要由营中老人来继任的原则,所以李乘风等金州堡军官也没有办法插手这个野战营。
  黄石抵达盘古堡的时候发现城堡修得很不错,外侧的壕沟鹿角也错落有致,不禁大为称赞。边上的洪安通连忙汇报道:“负责修筑城堡、挖壕沟的军官名叫欧阳欣,是炮队的一个军官。但炮击的水平很差,倒是设计了很多挖壕的工具。”
  “嗯,有时间定要见见此人。”黄石略一沉思,就微笑着问洪安通:“这欧阳欣是盗墓贼出身吧?”
  洪安通也笑嘻嘻地回答道:“大人明鉴。”黄石现在已经发现洪安通的不少才能,他的记忆力就是其中之一。重要的人事档案他差不多是过目不忘。
  驻扎在盘古堡的时候黄石还在急迫地盼望着长生岛鲍九孙的来信。他的小钢炉已经证实能够把生铁和熟铁溶化成水了,第一次看见坩锅里铁水上蓝色的火焰时,黄石的眼睛都激动地变红了,能把铁溶化成液态那沙子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幸好当时在他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被刺目的红光灼伤了眼睛,正因为大家都在流泪所以也显不出什么来。
  所谓的钢就是铁、碳合金,所以生、熟铁中的杂质比如磷什么的是一定要排除掉的。但前几次造渣流程都不是很理想,现在黄石离开了长生岛也就无法亲力亲为了……实际上他也不懂,还是让老铁匠按照炼熟铁的方法去造渣,或者干脆做一个大勺子,如同给肉汤撇沫子一样地把浮在表面的杂质舀出来。
  但还没有等到鲍九孙的捷报,小泼猴就领着选锋营来盘古堡和黄石会师了:“卑职章明河,参见黄军门。”
  黄石打量了眼前的将领一番,对方显得既谦卑又恭谨,这让黄石心里也很满意:“起来吧。”
  “谢黄军门。”章明河按说可以继承章肥猫的那套半硬甲。但他现在却是穿着黄石赐给他那套铁甲。看向黄石的时候眼睛中也不由得流露出感激之情。
  那章明河跟个电线杆似的站的笔直,黄石就指着椅子说道:“坐下说话。”
  章明河的身体如同被电了般地抖动了一下,连忙谦逊道:“黄军门面前,哪有卑职的座位啊?”
  见那章明河一个劲地推辞,黄石就让内卫塞给了他一个扳凳。章明河这才贴着板凳的边缘坐了下来。黄石随口和他聊了几句选锋营地内务,然后就笑着对他许诺说:“此次攻陷复州,本将一定为章守备请功。”
  “卑职深谢黄军门。”章明河立刻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着黄石就是一鞠躬。
  “坐下说话。”黄石等章明河坐定以后又说道:“这次你定要努力立功。”黄石冲着北京方向一拱手:“这样也好请朝廷恩典,让你改回本姓。”
  拜义父的这些家丁自然都希望有一天能改回本姓,章明河立刻又从板凳上弹了起来:“黄军门教导的是,卑职一定杀贼报国。”这章明河依仗黄石的支持掌握了选锋营,对黄石感激涕零之余也意识到自己从此就贴上“黄党”的标志了。今天看见黄石又是赐座又是勉励,心知对方是想提拔自己的,他也决心要趁机挤入黄石嫡系行列。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黄石笑嘻嘻地连连摆手,告诉章明河大可不必如此拘束,选锋营军官团的这种反应原也在黄石意料之中。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你追他跑、你跑他追。黄石摆明车马不去吞并选锋营,结果倒让他们觉得被排挤了,现在一个个都拼命想挤到黄石这个体系中来。
  黄石另外一个关心的话题就是银币,这次他把补饷和赏银一口气都发了下去。辽南地士兵很多年都没有领到足额的军饷了,黄石就趁机和章明河打探起这次发饷的效果来。
  “黄军门体察下情,爱兵如子……”章明河顿时就是云山雾罩地一通拍,黄石也被他拍得有些飘飘然起来。在章明河嘴里那形势是一片大好,所有在册的士兵都拿到了十足的军饷,人人对黄石的军票政策和大公无私赞不绝口。
  以往发银锭的方法并不是一种非常科学的方法,明的库平银锭是九成八到九成九的含银量,而民用、商用的银锭一般也就是八成,个别的商人甚至用六、七成银的银锭。所以同样是一两,库平银和民银的差别是很大的,民银之间地差距也非常之大。银两还是一种很粗糙的一般等价物。
  如果发银锭给各营军官的话,这些军官往往会用官银和商人换民银,然后把民银当作军饷发下去,从而赚取中间的差价。还有的军官干脆就私铸银锭,往里面掺进大量的廉价金属。如果想发足额的银饷,这些军官也可以向士兵宣传上峰根本就没有给足。
  章明河和李乘风本也打算照此办理,他们俩现在的根基不稳,所以不敢克扣军饷,但把官银换成民银的胆子还是有的。章明河他本来还等着这笔钱好组建自己的亲兵、家丁队呢。一开始听说黄石发军票的时候这两个人也不是很担心,他们本打算或自己去,或借助商人把军票在山东换银子,然后再换成民银运回来。
  但他们委托的商人试探了几次以后,都发现山东兵备道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同意用东江镇左协的银子兑换他们手里的军票。山东兵备道的官员们早有默契,每给长生岛运一万两银子他们就可以向库房里报五千耗羡的账,这钱那些商人是无论如何也出不起的。再说黄石还答应每年出两成的银子买南京的破烂铜钱,那批铜钱在外面一文不值,二十吊换一两银子都没有人接茬,可是黄石就是肯用一两换五吊钱,这也是好大的一笔买卖啊,南京地不少人都指望着它呢。
  这些地方官当然不知道黄石把破烂铜钱都运去日本了(长州藩出销售渠道,长生岛出货,两家也会分赃提成。黄石一向不吃独食)。他们只知道承了黄石不小的人情,也从中渔利甚多,所以就把那些商人统统赶走了。有几个官员还六亲不认地让某些商人老朋友吃了板子。
  那些碰了一鼻子灰地商人虽然想不通地方官为什么有钱不赚,但也只好回头来告诉章明河他们情况。在这种形势下李乘风他们就打算伪造些军票,蒙着一个商人是一个。
  等黄石锻造的银币和铜币被当作军票发下来后,李乘风他们立刻发现根本没有伪造的可能,别说那些银币了,就是铜币他们也造不出来。铸造的铜钱和锻造的铜币除了瞎子谁都能一眼认出来。而且那些商人看到这种军票后也变得热情起来,黄石的银币成色比一般地民银也就是略差,可是一枚银币或铜币的价值清清楚楚,远比他们平时使用的银锭要清楚得多,也方便得多。
  这些商人走南闯北,更是一眼就看出这种银币和铜币很难伪造。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黄石肯不肯认账。一开始有几个山东的商人去长生岛兑换银币,杨致远二话不说地就给他们换成了足额的官银。其他翘首盼望的同行见黄石的信用似乎还可以,就决定先用着这个东西作生意,大部分和东江左协作买卖地商人也都认可了银币的币面价值。
  章明河现在和黄石说得话让后者很开心,章明河他们也发现用银币能比较容易杜绝克扣军饷的问题。当然军官只要彻底不要脸,霸王硬上弓地去喝兵血那还是没有办法,但至少他们不容易用劣质和不足额的银锭糊弄士兵了。每枚银币和铜币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它们的价值,就是不识字的士兵多看上几回也能明白都是什么意思。
  不过在这一片赞许声中,黄石并没有想到章明河他们还是有投机取巧的办法。那就是用刀贴着银币的外圈刮边角料,后来再发饷的时候章明河地亲兵们就会彻夜不眠地刮银币,把每枚银币都制下来一圈。什么张攀啊、尚可喜啊等辽南的军官也都或早或晚地想起了这一招。他们刮完了以后发给士兵,士兵很快从亲兵那里学会了这手也开始刮。等商人用货物换到银币后自然会再刮一次,银币在商人间流通的时候就会越变越小。反正小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去长生岛换银币。
  天启五年六月二十七日,盘古堡周围旌旗蔽野,营盘接天。张攀、尚可义兄弟也都带着本部精锐前来效力,现在此地已经聚集了东江镇左协的六个营九千战兵,加上过万地辅兵明军已经有两万五千之众。昨天东江军还明目张胆地在复州河上搭起了一座浮桥,探马也曾跑到复州城下窥探。据报后金军日夜紧闭四门,还把周围的零散兵力都回收到了复州城中。
  明军闻讯后就派出救火营掩护大批辅兵搭建桥头堡,一旦这个坚固的堡垒完成,明军在复州交战时的伤兵就可以得到迅速后送到这里来治疗,明军也可以借助这个桥头堡掩护辅兵和退路。
  威风凛凛地黄石坐在军帐正中,侧面则是满脸严肃地吴穆和他身后的书记员陈瑞珂,明末的通讯、机动能力和指挥效率都很低下,主将根本无法同步掌控全军,再加上明朝的“大小相制”的体制,黄石深知友军是不是和自己同心同德就能决定了生死胜败。
  黄石掏出了一份行动计划书——随着现在军事行动越来越庞大复杂,他已经开始记不清所有的任务细节了。他的内卫部下还把这份计划书印了很多份,发给了每个参与会议的将领一份。张攀他们刚才被命令围坐在桌子旁的时候就吃了一惊,现在又是满腹狐疑地接过这厚厚的计划书,然后他们也学着黄石嫡系的样子打开,也小心翼翼地看了起来,洪安通还为不认字的章明河配备了一个内卫作翻译。
  计划书里详尽地描述了各队的任务,他们的友邻和行军的路线,黄石作完了任务简报后就开始询问各位将领有什么问题。这更是让几个友军将领感到震惊,以往长官的命令都是不好质疑的。黄石主要是希望大家有话现在说,觉得任务完成不了最好也事先都提出来,这总比到了战场上,一看形势不妙就脚底抹油强。
  经过半天的适应,东江左协的各个军官也就熟悉了黄石的军议模式。大家经过大量的探讨总算达成了共识,黄石也尽力地满足了众人的要求。通过这次交流他也对东江镇各部的战斗力有了一定的了解。
  “还有什么问题么?”黄石最后一次询问在座的将领们,同时环顾着他们脸上的表情。
  “没有了。”众将一起朗声回话,经过这么老长时间的交流,他们也都充分了解了手里的这份计划书,更因为这种了解而对战争的结果充满了信心。
  这些军官脸上流露出兴奋和对功劳的饥渴,这让黄石也感到很满意:“好,今夜大宴士卒,明日一早,大军就出发渡过复州河。午时前就要开始对复州的进攻。”
  散会以后,黄石出声把贺定远喊住了,拉着他又在桌子边坐下:“贺兄弟,你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啊。”
  “末将没有问题,没有任何问题。”贺定远最近的脸一直绷得冷冰冰的。
  “贺兄弟,你们我兄弟之间,到底有什么不能说得呢?”
  贺定远仔仔细细地看了黄石的眼睛一会儿,仿佛是两个陌生人一样,黄石在这期间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贺定远哀叹了一声:“大人,如果我是那个小兵,如果我有一个那样的仇人,我不报仇是不可能的。”
  贺定远悲哀地摇着头说到:“不可能不报仇啊。”他猛地扬起脸:“大人,如果这么做的人是我,您也不赦免我么?”
第十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十一节 交流
  这个问题黄石根本不愿意回答,他哼了一声套用了一句前世的法律用语:“我不回答没有发生的问题。”
  贺定远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黄石七扭八歪想表达的意思,这让他更愤怒了。他忍不住爆发出来:“如果是杨兄弟这么做了呢?如果是张兄弟这么做了呢?大人又会如何判罚?”
  “杨兄弟绝不会违反军法,绝不会!”黄石也忍不住爆发了出来,要说军队高层有谁喜欢拿蔑视黄石权威当好玩的话,那么贺定远肯定是唯一的一个:“至于张再弟,他有任何委屈一定会来和我诉苦的,绝不会先斩后奏的!”
  贺定远被黄石的态度激怒了,他站起来吼叫道:“大人的意思就是,如果某去报私仇,不管是不是不共戴天的仇,大人就连我也要杀么?”
  黄石厉声反问:“你觉得那个士兵很冤枉么?”
  贺定远在空中样舞了一下拳头,大叫道:“不错,很冤枉。”
  黄石接下来问话的语气变得更严厉了:“你还觉得他不该死?”
  “他当然不该死。”贺定远的声音变得如此之大,连外面站岗的内卫都忍不住探头往里看,两个内卫的脸色也变得很紧张。
  黄石绷着脸挥手把他们赶出去,斜睨着贺定远冷笑了一声:“那你为什么不私下把他放了?”
  这问题一下子把贺定远噎住了,黄石又连着几声冷笑:“你为啥不放了,回答我,为啥你要老老实实地监刑?”
  贺定远的脸越憋越红,狠狠地一拳擂在桌面上:“某真后悔当时没有放了他。”
  “出去,不叫你们不许进来。”黄石再次挥手把探头探脑地内卫赶了出去,然后悠闲自得地掉头看着贺定远,突然脱口骂到:“放屁!”
  贺定远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骂声惊得向后仰了一下。黄石又发出嘿嘿的冷笑声:“贺兄弟,我知道你的。就算你心里不服,但只要是我的命令,你还是会执行。你会来和我争,也会来和我吵,但是你不会……”黄石狠狠地加重了语气:“根本不会去违反我的命令的。”
  大红着脸地贺定远喘着粗气,还在寻思着反驳的话。但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那兵很可怜,实在是情有可原。”
  黄石露出嘲讽地笑容,也站起身来一边绕着桌子走一边说道:“贺兄弟今天咱们就把话挑明了说。那个士兵很可怜,我承认这一点儿。但我告诉你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肯定在想——我有功劳,我还有苦劳。我就是杀了个人也没事儿。上面不会为了一个死汉军来和我计较的。”
  黄石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看着贺定远,摇了摇头:“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那这军队还怎么带?哼,我就是要告诉他们,不服从命令——就是有事。不要以为过去有功劳就有免死金牌了。”
  “可那些老兵出生入死追随大人,这几年来他们可是为大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贺定远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几千年来兵都是这样带下来的,我华夏法一向讲究议功、议故。”
  “议功,议过。哈。这次我议了他,下次就会有人想——我有功劳,我也有苦劳,我就是在战场上跑一次也会给我机会戴罪立功的。”黄石是个很顽固的人。他坚信暴君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他还担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黄石认为军事命令比现有的法律更严格。战场上很多命令比军法更不讲理,就是要把人逼上死路,但是士兵就是要机械地执行:“我们大明,总有人认为宽恕比许可要容易一万倍,但这个只适用于家庭之中。在我长生岛,没有事先许可,就没有宽恕。”
  看着贺定远还在生气,黄石又哼了一声:“贺兄弟我问你,如果那个士兵没有自己动手杀,而是向你哭诉,要你替他杀,你会怎么做?”
  贺定远歪着脑袋开始思考,黄石耐心地等了很久,贺定远终于很勉强地说道:“我会和大人还有杨兄弟说,请大人主持……主持公道。”
  “你也一定会得到。我至少有一百种办法给他出气、给他报仇。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在我刚刚布告辽左远近,大赦汉军的今天!”黄石飞快地接上了话茬,他知道一旦赦免了一个人,哪怕嘴里说得再厉害,那长生岛官兵就会去四处寻找以前的仇人,或明或暗地把人搞死——明的来不了,暗的还不行么?这种仇恨一旦蔓延开,黄石担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那囚兵知道我不会允许的,他觉得他的私事比我长生岛的条例更重要,他宁可公然违反条例也不肯稍作忍耐。这种挑战军法的行为我不会容忍,也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他没有挑战大人的军法。”贺定远声音又提高了。
  黄石竟然微笑了起来:“贺兄弟,是有意挑战长生岛军法,还是无心之过,我从来都是分清的。比如你——无意触犯了军法,我并没有说什么啊。”
  “属下什么时候违反过军法了?”贺定远声调依然高昂,但不知不觉间地也改变了自称。
  “你难道没有成亲么?”黄石轻轻地责备了一声,同时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这就违反了我的军法。”
  贺定远的脖子立刻又红又肿,青筋直露:“是老家给我定的,人也是老家送来岛上的。”
  “哈哈,是的,这就是无心之过。”黄石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变得很不错了,他挑起了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好笑的事情,嘴也不知不觉地咧开了,黄石向前倾了倾身小声说道:“我偷偷告诉你一个故事吧,是李云睿那厮的,你知道他是犯花案来我长生岛的,李督司对女人一向饥渴得很,哈哈。”
  黄石又自顾自地开怀大笑了起来。贺定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半天黄石才收声。把内卫密探告诉他的故事对贺定远说了:“有人看见李云睿偷偷去过马厩干母……哈哈哈哈……母马,还不止一次。哈哈,马厩那气味,亏他也受得了。哈哈……你可不许说出去啊。”
  黄石的脸色随即又变得沉静下来:“因为我规定军官不许在一半下属成亲以前成亲。军情司的军官就有一大半没有成亲,所以李督司也没有成亲,他以前曾经来试探过我的口风。”黄石咽了一口唾沫,脸上流露出愧疚和感动地神色来:“我告诉他,不许碰女人,如果搞出事情来——比如搞大了谁家姑娘的肚子,结果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话,我决不轻饶。其实我也专门安排他去山东风流过。但他还是不够,最后忍着不碰女人就去干母马……”
  “还有赵慢熊、金求德、杨致远,”黄石低头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来,脸上混杂着愧疚和感动的那种神色变得更浓了:“这两年来,赵游击至少和两家姑娘说好了,但最后他都放弃了,那两家姑娘等不及也都嫁人了。这些他没有跟我说过,但我心里都有数。”黄石抬头又看了贺定远一眼。无力地摇头叹道:“这些年来,大家都为了长生岛付出了很多,也包括你啊,贺兄弟。”
  贺定远想起自己吃的杂粮饼,喝的苜蓿汤。还有自己老婆的那可怜的一点补给,他也不禁有些热泪盈眶:“大人付出地更多。”
  “你们都能做到,我身为一军之主,断无做不到的道理。”黄石淡淡地笑了一下,军法虽然是他制定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军法中把自己特殊化,更没有特别规定黄石这个人可以如何如何……他和所有的军官一样,每天不过是比战兵多了一条鱼而巳。再比如女人,他不让李云睿他们伸手,所以自己也不会伸手:“你们都是从广宁就跟随我的老人,你们我都不优待,那我凭什么要赦免那个小兵?如果我赦免了那个小兵,以后我又怎么能不赦免其他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贺定远低声问道:“大人,那您该去法场给那囚兵敬一杯酒啊。”
  “你不是代我敬了么?”黄石低着头冷笑了一声,他的脸色也一下子又变得阴沉起来,语气也变得冰凉:“贺兄弟,你心里有不满,尽管来和我说。但最好不要在外面叫。尤其不要在我的大营门口,或者法场这种人多的地方叫。”黄石眯着眼睛吐了一口长气:“我想有不少人会心怀不满,他们会觉得你在给他们撑腰,胆子就会更大了。”
  “属下请大人责罚。”
  “不必责罚了,军法条例里面没有这一条。”黄石大度地一挥手,他知道贺定远根本管不住他那张嘴,所以黄石也根本不会在军法条例中设上类似地条文:“军法不禁止,即为许可。现在我只是以兄弟的身份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
  “大人言重了。”贺定远逊谢以后,眼珠子转了转:“大人说会有很多人心怀不满?”
  “当然,很多人和那些汉军有深仇大恨嘛。”黄石又转了两步,就走回座位边坐下了。
  过了一会而看他也没有下文,贺定远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既然知道,那就不怕军心不稳?”
  “军心会不稳么?”黄石的眼睛变得很明亮,锐利的目光直射到贺定远脸上。
  开镇数年来,黄石没有拿过一次俸禄,没有吃过一次小灶。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拿出去和士兵分享了。别的将领不要说对待他的奴隶军户,就是对待家丁、亲兵也做不到如此。制定的所有条例,无论是凿冰、饮食还是婚姻,黄石都身体力行,从来没有把自己超脱在条例之上过。还有战争……黄石从来没有用士兵的生命去换前程。危机关头他会在第一线和士兵并肩作战,而且一次次带领着手下的士兵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这些事实还有忠君爱国教会的不懈宣传,早让黄石的形象变得异常高大了。
  “军心没有不稳。”贺定远承认的同时也叹了口气。虽然他这次很不满意黄石的处置,但他还是一直庆幸能跟上黄石这样一个长官的。这件事情根本不会动摇长生岛官兵对黄石的敬爱,那个士兵的大哥可能是眼前最愤怒的人了,但他也不过是把仇恨的对象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比如初审的军法官——他没有直接做出无罪的判决;再比如杨致远——非要把这个案子捅上去;至于黄石——那个囚兵的大哥都会在心底替偶像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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