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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明》(文字精校版)作者:大爆炸(灰熊猫)

_3 灰熊猫(当代)
  黄石闻言冲着商人抱歉地一笑:“只是阁下的名声算是毁了。”
  “被人说戴绿帽子总比被砍头好,至少有脑袋带绿帽子。”商人也笑了起来:“你赶快跟我走吧,到家好换一下衣服。”
  黄石听到这话,越发觉得裤裆中不舒服起来,进城前他故意喝了不少水,看来喝得太多了。
  “嗯,反正只是老婆写给管家的情书,未必真有什么实质内容。实在不行你也可以说及时发现,把我赶走了。”
  中年人无奈地摇摇头,觉得黄石这家伙真是一个乐天不知愁的主,八卦这东西传起来那就是满天飞啊:“不过你的字还真是秀气,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这种老粗能写出来的。”
  “缪赞。”瘦金体被说成秀气让黄石不禁莞尔。
  走过几条街,商人停在了一个大院子前,黄石仰首看了看里面的小楼,忍不住夸奖起来:“果然是豪富之家,真让人好生羡慕啊。”
  “纵有家财万贯,不过是仰异族鼻息的一条狗而已。”。
  入内换好衣服后,就有丫环端来了一个盘子,上面放者两个茶碗,商人先拿起一杯,然后冲着黄石作了一个请用的手势。
  女孩子挪到黄石膝前跪下,定睛看去,这少女大约十六、七年纪,淡妆素抹、纤肢蜂腰、皓齿朱唇、眉眼如画。黄石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俊俏的丫头,也端起茶碗,一手揭开盖子轻轻吹起气来,那丫头还是抿着嘴角静静地跪着,长长睫毛下眼波流动。
  随着商人一句:下去吧。女子起身,施了一福,轻摆柳腰,盈盈退出。
  冷眼旁观的商人见黄石抬头后只是看了一眼,就眼随臂动地把茶碗放在茶几上,忍不住问道:“我这个丫头你——阁下以为如何?”
  “甚美。”黄石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
  商人沉吟了一会儿,出言问道:“阁下的身份鄙人自然不能问,也不敢问,不过以鄙人所见,阁下恐怕不是军身吧?”
  黄石也不回答,只是重新端起茶碗,含笑开始吹气。
  “鄙人失言了,不过胸中有些话不吐不快,望阁下海涵。”
  看到黄石但讲无妨的表示,商人反倒又是沉吟了一下才开口:“听说辽东经略熊大人主张以守为主,要抛弃我们辽东子民?”
  “辽东巡抚大人是主攻的。”黄石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大人想来是能在巡抚大人面前说得上话的了?”商人对黄石的称呼从你变成了阁下,现在又从阁下变成了大人。
  “先生过誉了,我位卑言轻,恐怕入不了巡抚大人的贵耳。”
  “大人文采风流,智虑长远,要说是无名小卒,草民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见黄石轻巧地打起太极拳,商人发急了。
  心中暗自叹息的黄石放下茶碗,看着商人的眼睛,直到对方躲了开来,他才正色说:“如果我能为朝廷重用,何至于来干这种差事?”
  商人半晌无语,最后叹着气说:“阁下一手好字,出口成章,鄙人以为饱学之士也不过如此,美色当前,神色如常,后问所感,直言相告,真乃名士风范也。鄙人观人数十载,自认罕有走眼。”
  听了这些话,黄石心中一紧,手心里也微微出汗,他猛然想到:如果在李永芳面前也这番表现的话,自己这条命就很危险了。
  见黄石不搭话,商人继续说道:“阁下若能见到巡抚大人,万望能替辽东子民一言,吾辈之望王师,真如赤子之望慈母也,请朝廷早发大军,拯救黎庶于水火之中啊。”
  等商人说到最后,黄石看见他眼中已经隐隐有泪光,心里也是凄然有感,只好出言宽慰:“阁下但请宽心,辽东巡抚大人一定会早日兵发辽阳,解民倒悬。”
  商人听了这话就翻身跪倒,大声说道:“鄙人代此城百姓谢过阁下。”
  刚看到这个动作的时候黄石本想起身去扶,但是转念一想,没有希望这些人怎么活下去呢,于是就坦然受了这一拜,然后笑着说:“那就用那个美丫头谢我吧,让她今晚伺候我起居。”
  第二天起床后,黄石施施然用过午饭,然后告辞商人出门,走到辽阳城中心的一座官邸前。
  他望了一眼府门上的牌匾,确认无误后向卫兵递上准备好的名帖:
  “麻烦通报府上,有人求见。”
  头顶上的匾额上有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抚顺驸马府
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七节
  富贵逼身不自由
  没有让黄石等上很久,门口中就出来一个蓝衣士兵,胸前的圆形护心锃光雪亮,棉甲上整齐地嵌满菱形的金属片,脚下是黑黝黝的崭新军靴,他也不打量黄石,只是淡淡说:“跟我来吧。”掉头就往里面走去,黄石连忙快步赶上。
  府中台榭纷纷,红砖绿瓦,一道长廊横跨台前,长廊白玉栏杆、青石台阶,过上长廊后,左侧是新砌的花园,园正中摆着碧绿潭水,谭里耸立出一丛山石,顶部矮矮喷起一汪水泉,顺着石壁泪泪流下两道清流……
  蓝衣士兵走到一扇红木门前停下,对着门鞠躬报告:“额驸,来人带到。”
  “带进来。”
  来到这里的时候,一路走马观花的黄石心中已如明镜般,只剩下对王化贞发出的一阵阵冷笑。听到里面传出的命令,他赶快整肃心态,跟着士兵走进去。
  等听到身后门关上后,黄石立刻冲着书桌跪倒叩首:“李将军,小人有信带到。”
  “呈上来吧。”
  闻声起立的黄石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双手捧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桌上,眼皮也不抬一下就退后肃立。
  “抬起头来。”
  黄石顺从地抬头观察这个努尔哈赤的老朋友,只见此人方头大耳,下颌留着长须,浓眉大眼的很有有几分男子汉气概。李永芳摸着胡须看了黄石一会儿,眼睛眯了一下,就打开蜡丸开始看信。一会儿就嘿嘿笑道:“好大胆,细作竟敢白天来访。”
  “我家大人和李将军是老朋友了,小人不过是替两个老朋友之间带一封信,李将军不愿意看到我家大人的信么?”黄石早已打定主意,用词是越重复越好,自己更是显得越粗鄙无文越好。
  李永芳锐利的目光在黄石身上盘旋了很久:“你怎敢白日前来?”
  “小人想,李将军的府第晚上一定戒备森严,耳目众多,小人白日前来,将军想不到,别人更想不到。”
  李永芳鹰一样的眼神中闪过一色讶色:“你叫什么?”
  “小人黄石。”
  “你不怕被斩首么?”
  “我家大人告诉小人,李将军是讲义气的好朋友,再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这个成语让李永芳愣了一下,随后就放下胡子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斩来使,正是如此,坐!”说话同时李永芳在心里骂了一句,没文化的粗鄙军汉,你算哪门子的使者,明明就是一个奸细。
  黄石谢过以后贴着一个椅子边缘坐下,垂首良久后抬了一下眼皮,正好与李永芳看过来的目光对上,他赶快又把头更低下去了一些。
  李永芳随口问起广宁情形,孙得功外貌、体态,黄石对答如流,毫无迟滞。然后李永芳就问到了黄石这一路所见所闻,民生乡情,但是这些问题让黄石瞠目结舌,词不达意。
  见这个黄石不甚了了,李开芳也就不再多问,两人对话里对广宁的军情兵力没有丝毫涉及,更绝口不提他来辽阳的经过。李永芳随口又说了几句后就喊来卫兵,让他们把黄石带下去安排妥当。
  晚饭的时候李永芳又叫黄石一起去用饭,两人分宾主做好后,坐在下首的黄石也是菜肴丰盛,琼浆玉液。酒过三巡,李永芳拍手叫来歌姬献舞厅堂,环肥燕瘦,美色缤纷。等到一个歌姬来敬酒的时候,黄石看得不禁一呆,比昨天见过的那个丫环更要美上几分,酒碗一时都拿不起来了。
  “黄石你既然来了,先在这里住几天,等吾把一切考虑停当,再作打算不迟。”李永芳的话把黄石从神游状态中来了回来,他连连称是。李永芳见时候也不早了,就另外挑了两个歌姬陪黄石回去,这两个比刚才献酒那个也是不逞多让。
  房间中檀香邈邈,纱帐如烟,这一住就是三天,几天里两个侍女整日陪着黄石在府中游玩,虽然很多地方他也知道不能去,但是等到李永芳再次召见的时候,见过的景致还是他意犹未尽。
  这次李永芳赏了他一锭金子,还交待了几句话。黄石俯首遵命后,离开驸马府原路返回到商人的家门前。
  “我得志向是取得天下,为此我不能有丝毫的顾虑迟疑。”黄石在心中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目标,然后叩响了大门的铜环。
  商人见到黄石回来也是又惊又喜,赶快把他引到内室,一面招呼丫环上茶,好不容易等黄石坐定喝了半口水,就急不可待的问:“阁下来辽阳要办的事情如何?”
  “大功告成。”
  “那阁下可是要返回广宁。”
  黄石放下茶碗,笑嘻嘻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日就走,麻烦阁下赶快安排一下吧。”
  “好,鄙人立刻去安排。”说完之后商人搓了搓手,眼珠子转了一圈:“不过鄙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讲无妨,我洗耳恭听。”
  “请阁下宽坐稍等。”
  商人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一杯茶还没有凉就领着一个男孩回来,大约十岁上下,商人两手按在孩子的肩头:“这是鄙人幼子,还望阁下能带去广宁,以保祖宗香火,阙家上下,同感阁下大恩。”
  黄石看了那孩子一会儿,男孩嘴角绷得紧紧的,双手握拳并在身侧,童稚未脱的脸上透露出一股有趣的决然神情。黄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阁下高义,我也是铭感五内,这点事情当然不成问题。”
  “多谢阁下。”
  商人说完就牵着孩子出去了,一会儿一个人转了回来:“犬子去和母亲、兄长、姐妹告别。这一路就麻烦阁下了。”
  向着黄石一拜后,商人把一封银两放到了桌子上:“一点儿菲薄盘缠,请阁下笑纳。”
  黄石稍微一愣,就起身笑着收起了银子,淡然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不等商人再谢,黄石就有些不耐烦地问:“阁下大事已了,可以告我如何离开辽阳了吧?”
  心头虽然还有些苦涩,但总算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商人挤出微笑说:“阁下坐,待鄙人慢慢道来……”
  商人一边说,黄石一边拿着笔纸记下来,核对无误后站起身:“可否开窗让我再一观辽阳城?”
  走过去推开窗户,黄石将眼前街市尽收眼底,在心中安慰自己说:“我一定能取得天下,对此我深信不疑。再大的牺牲,我都可以补偿的,为了千万汉族百姓,个别人的牺牲本来就是不可避免。”
  然后黄石也不关窗,对着商人冷冷地说:“阁下也来最后看一眼辽阳城吧!”
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八节
  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黄石,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把他砸晕了,不等他醒悟过来,两个人就同时听到猛烈的撞门声,大街同时发出上百人的齐声呐喊:“奉旨搜拿明国奸细,奉旨搜拿明国奸细……”
  兵丁的怒吼和妇女的哭喊声很快就在两个人的脚下响起,看着商人的脸色变得苍白,然后软软地瘫坐到椅子上,黄石无奈地摇摇头:“没有能替你保存宗族的香火,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对面的人,使得他立刻从石化状态恢复过来,商人猛地窜到墙边,从桌子上抓起一把裁纸的小刀。
  黄石冷眼看着远处指向自己的刀尖,见它抖动得越来越剧烈。他斜倚在窗户上,双臂抱在胸前,目光里既有不屑也有怜悯:“省省力气吧,你误会我了,我真的只是想和你说一句对不起。”
  后金士兵踢开书房门,一下涌了进来,商人惨笑着反手握住小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辫子,轻蔑地把它扔到黄石的脚下,“叛逆,拿去吧。”
  说完话的商人右臂垂了下去,手中的刀片无力地滑落到地上,昂首阔步走向门口。经过黄石面前时,商人的嘴蠕动了一下,一口痰猛地喷出,吐到窗边人的脸上:“呸,叛逆,不得好死。”
  早有思想准备的黄石眼皮也没有眨一下,保持着双臂抱胸的姿态,唾液从眼角一直流到嘴角,他只是稍微歪了一下头,控制方向让它流出脸颊,“我是大明的叛逆,还受了你两饭一婢之恩,确实也该受你这一口,你还可以再吐几口。”
  本来还鼓着嘴的商人听完这番话,一下子就变得目瞪口呆,嘴也大大地张开了,良久他才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过黄石身前。商人马上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后金士兵反剪双手押了出去,不管姿势如何痛苦,他始终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站在这个窗口的正好可以看见大门,满门老幼被后金士兵拿绳子串成两列,一个婴儿被从母亲怀里夺走,就在黄石观察那个士兵如何把襁褓插上矛尖的时候,身旁响起充满敬意的低音:
  “大人,请移驾!”
  黄石伸手摸摸脸上,口水已经干了,唾面自干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啊。胸口几乎要剧烈起伏开来,黄石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感慨。“以后就会越来越习惯了,”他安慰自己说,这个商人也是求仁得仁了。
  走出大门时,黄石冲着囚车远去的方向默念道。
  “对不起,我也想活下去。”
  又一次在李永芳的书房坐下后,黄石从容地接过侍女递上的香茗,顺便还在她胸口带了一把。
  “这是汗王发给你的关防,凭此你可以自由出入大金全境,你离开的时候把辫子去了。”
  “是,谢驸马爷。”
  “你回去怎么说?”
  “小人会禀告我家大人,为了争取汗王的信任,只好牺牲这些细作,以坚大金之信,眼下也成功骗到关防凭据,这是非常成功的反间计,以后来大金刺探情报也就更加轻松了。”
  “很好。”
  “谢驸马爷夸奖。”
  “这是写给你家大人的信,收好。”
  黄石走过去双手接过信件,小心地收入怀中。
  “那叛逆商人的庭院你觉得如何?”
  李永芳早说过要把叛逆地财产赐给他,于是黄石随口就说:“多谢驸马爷。”
  但是李永芳的表情却奇怪得很,隐隐似乎有些不悦,黄石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多谢汗王,多谢驸马爷。”
  这话给李永芳脸上带来了微笑:“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汗王赐给你那个院子完全是看在他面子上,既然是他的亲兵,就要住得体面。”
  “是,小人遵命。”
  “这几天陪你的两个歌姬,已经搬去那个院子住了,她们会在那一直等你。”
  “谢驸马爷,小人一定为大金赴汤蹈火。”
  回到广宁后,黄石呈上了李永芳的信,孙得功对他能活着活来也是喜出望外,以为劝降李永芳的大功到手了。不过他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信,直看得莫名其妙,挥手就把费立国等几个亲兵赶了出去:“黄石。”
  “属下在。”
  “信上什么也没说,只是要本将问你几个问题。一,你见过的驸马府如何?”
  “回大人,美不胜收,真是人间天堂。”
  “二,给你的两个歌姬相貌如何?”
  黄石歪了歪嘴:“人间绝色,属下还以为是仙女呢。”
  “三,给你的住宅如何?”
  迎着孙得功的注视,黄石抬头回答:“大概是大人府邸的四倍。”
  “四,赏赐如何?还有最后第五个问题是为什么要给你这些?你一起回答了吧。”
  “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李将军说赏这些给属下,完全是因为属下是大人的亲兵。”
  孙得功听完就变色喝骂:“黄石你这厮竟敢为建奴作说客,不要命了么?”
  “属下不敢,大人问话,属下据实回话。”
  盯着黄石纯洁无暇的眼睛,孙得功一本正经地慢慢说道:“王大人让本将凭借往日交情劝降李永芳,信上给出的条件是赐李永芳参将职务。”
  靠吞口水的帮助,黄石总算抑制住差点爆发出来的大笑。
  或许是察觉到黄石流露出来的笑意,孙得功眼睛中也蒙上嘲讽的颜色:“黄石你应该明白,你能得到的一切都来自本将。”
  “大人提携简拔之恩,属下终身不敢或忘。”
  “汗王赏给你的真是一大笔财富啊。”
  “大人明鉴。”
  “那么多的本将也不用说了吧?”
  “青天在上,厚土在下,属下如果擅自泄漏一个字,断子绝孙,天打雷劈。”黄石一边发毒誓,一边在心里把孙得功祖宗痛骂了一个遍。
  面前摆着孙得功新发给的广宁军服,刚用浆打过衣裤笔挺坚硬,套上后非常紧凑贴身,蹬上高腰的水牛皮军靴,黄石专门用桐油把它涂得能映出人影。走到案台边,黄石甩起哗啦哗啦作响的锁子鳞甲背心,把它套过头颈,量身定做的金属背心宽窄正好,底端刚好垂到臀部,几百片精钢鳞片像天上的繁星一样闪闪发光。
  跟着在腰间系好生牛皮腰带,手指滑过紫酱的皮带边角,还感觉到些许未打磨干净的毛边,双手用力紧紧箍在腰间,别上黄澄澄的腰刀鞘,插进明晃晃的长刃。黄石用布蘸水仔细擦了一下护心镜和肩甲,然后穿上护臂、腕扣。把猩红的斗篷在颈圈上勒紧,让下摆飘落到靴跟。
  最后黄石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人双手高举过头,用一个全铁银盔遮住眉际,后面是深邃的眼睛和挺立的鼻梁,络腮黑须下系着红巾。
  “辽东巡抚大人召——广宁军孙得功游击属下——千总官黄石觐见。”
  随着这喊声响起,黄石迈动开长腿,步伐坚定有力。
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九节
  平身以后,黄石端详起这个丧师十万、失地三千里的辽东第一无能之臣,大红的官袍上绣着青山白鹤,十根书生的白皙长指端是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饱经风霜的文士长脸下飘着花白长须,布满鱼尾纹的眼眶中晃动着一双忧郁的眼睛。
  “黄石你做得很好,除了晋升千总,本抚另有赏银十两。”
  “谢抚台大人。”
  “下次见到李永芳,务必叫他放心,人非圣贤,孰能晤过,迷途知返,莫大善焉。”
  “是,卑职一定转达。”
  “本抚和孙将军对李永芳感以忠义,他既有羞惭反正之心,你见到他的时候务必要恭敬,将来他是广宁参将,比你身份高,另外也不要伤了别人的弃暗投明之心。”
  “是,抚台大人教诲,卑职牢记在心。”
  “你为能取信于建奴牺牲几个细作,也不必太过自责。他们都是些商贾小人,并非文臣军身,未受斯文教化,也没有什么忠义之心。本抚断定他们不过是贪图朝廷封赏罢了,现在总算是物有所值了。”
  “大人明察秋毫,卑职佩服之至。”
  “这件事情我就装作不知道,你的建奴关防印信更不可轻易示人。”
  “是,大人高见。”
  在王化贞看来,通讯渠道从不安全的细作链条,变成了努尔哈赤的关防掩护,这是一个不错的买卖。
  黄石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打算用来解释为什么要擅自行事,不经请示就拿细作换关防。但是没有想到王化贞问也没有问一句,更不要说责备了。
  黄石认为,军队就应该严格服从命令,赏罚应该根据是不是严格执行命令来作出,而不是具体后果来决定的。所以他对王化贞又多了一层鄙视。
  中国的明、清两朝,下达的很多军令都是非常模糊的,只给一个大略的目标,比如到某地剿匪,或比如督师某个地区。具体手段上峰不管,只是根据后果来判断你的功绩。
  这种做法往往被抨击为:中国缺乏西方的那种数字化管理传统,作为一个网民,黄石也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黄石没有想到,幅员辽阔的中国,在没有电话、无线电的情况下,事事请示是不可能的。所以中国的传统习惯就是给一个模糊的指示,让下级自己去发挥主动性。只要能把任务完成好,手段可以有相当大的自由。
  落后的技术手段,加上中国领土面积,使得明朝的指挥传统和西欧小国的指挥传统大不相同。
  宋朝企图实行精确管理,但是效果非常差。宋的崩溃让明人心生警惕,所以明朝的军令就变得模糊化。把临阵决断的权利下放给熟悉情况的一线官员,从而大大提高了指挥效率何反应速度。
  不过黄石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认为王化贞不懂军事纪律的重要性,在心里对此又是好一番嘲笑。
  随后不到一个月里,黄石又去了辽阳两次,李永芳让黄石暂时不必再来了,并让黄石回去告诉王化贞:黄石已经假装同意为后金进攻广宁的时候打开城门,后金非常高兴而且对黄石已经是深信不疑了。
  “后金具体计划是什么?”王化贞一听就仔细盘问起来。
  “回抚台大人,后金命令小人找机会收买一个或几个守门武将。”
  “晤,沈阳,辽阳之失,皆因细作打开城门,建奴又想故计重施,哼。”王化贞捻着自己的长须冷笑着说,然后接着问:“建奴打算怎么收买?”
  “回大人话,建奴给了小人一百五十两银子,说是五十两是给小人的,一百用来收买叛徒,还说不够可以再说。”
  “很好,这一百五十两,本抚全赏给你了。”
  “谢大人。”
  “哈哈,建奴既然安排你开城门,那你就告诉建奴一切方便,这样建奴就不会收买其他人了。”
  “大人神机妙算。”
  “好了,那李永芳怎么说?”
  “他说在辽阳他没有力量发动,但是一旦建奴出兵,他就可以见机行事偷袭奴酋老营。一定把努尔哈赤老奴生擒活捉。”
  “非常好,建奴气数已尽。你多和建奴联系,一定要坚他们的心。”眼看平定辽东叛乱就在眼前,王化贞非常开心。
  “是,大人,建奴还给了小人几个在广宁的细作名字,要小人通过他们传递消息。”
  “把名单呈上来。”
  “是。”黄石立刻呈上了人名单,等王化贞开始看起来以后,小声说道:“请抚台大人赎罪,小人斗胆问,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逆贼,死不足惜,当然是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了。”王化贞恨恨地骂道。
  黄石不禁哑然失笑,后金按照他们的智商来推测王化贞的反应显然是大失误,这眼看后金就要弄巧成拙了:“小人以为,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一旦这些逆贼就擒,小人也就暴露了。”
  “晤。”王化贞摸了半天的胡子才搞明白这情报战里面的弯弯绕,点了点头:“不错,还是先不要动他们了。”
  “大人英明,而且小人以为,可以故意让他们去收买广宁将领,如果成功,抚台大人也就知道谁不可靠了。”
  王化贞又想了半天,抚掌大笑道:“不错,这就叫将计就计。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小人告退。”
  转天得到王化贞一如既往信任的孙得功叫来了黄石,孙得功的亲兵黄石都认识,说起来还是他的前辈,现在他们看黄石的眼神充满了嫉妒和羡慕。
  孙得功先他让周围的人统统退下。等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孙得功忍不住哈哈大笑,“不错,一切如李永芳所料,王化贞那老匹夫决心不动大金的细作,为了你的安全也不加以监视,现在他们可以放手去打探消息、收买将领了。”
  接下来的话让黄石明白了自己被嫉妒的原因。他本来一直以为自己的千总只是一个特别奖赏,短期内不会得到自己的部队,但是今天的话让他喜出望外。孙得功告诉他,他很快就会得到自己的千总队,而且会尽可能快地给他补齐。
  原来经过昨天孙得功的旁敲侧击,王化贞也认为让黄石掌握更大的权力有助于麻痹建奴。更有助于情报工作的展开。
  “属下谢大人栽培。”黄石竭力压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他反问孙得功:“大人,不过这样对汗王的计划有什么好处么?属下要是表现的太显眼,未必是好事情吧?”
  “不怕,本来就要补充军队,并不是增加编制。”孙得功看到黄石迷惑的表情,很快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于是解释了一番。虽然如同黄石所知的一样,广宁军同后金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斗,但是防御状态和静止的边界并非意味着部队不在流血。
  既然广宁军领地同后金领地紧密接触,所以小规模的战斗一直没有停歇过。加上最近王化贞不断派遣的突击队。广宁军在几个月内损失了大约十几个千总队,计有军官数十,士兵两千人以上。损失的部队多是河防军和广宁军本部承担,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野战部队,所以补齐这些建制势在必行。
  “王化贞对你这个兔崽子很是欣赏啊,所以我提出要你指挥一个千总队,他立刻就同意了。”孙得功眯着眼,看起来对黄石魁梧的身材也很是有些羡慕。到了明朝以后,黄石自己也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个头非常拉风。大鱼大肉吃出来的粗壮四肢也不是严重营养不良和从小缺钙的平民们能比。
  最近孙得功对黄石的称呼逐渐向兔崽子方向转移,又听到这个侮辱性称呼的黄石在内心暗暗高兴。他当即表示一定会牢牢把这支队伍掌握在孙得功的手中。
  “嗯,本将就是这个意思,王化贞说打垮了汗王,就让我做参将,现在不好声张,但是我可以先把参将手下的千总队搭起来。”
  “这书生白日做梦呢。”
  “哈哈,他还以为本将很稀罕一个广宁参将的位置呢。”孙得功点点头,站起身来,黄石也连忙一跃而起。
  “跟本将来,今天叫你来是挑选你的亲兵,堂堂千总官连亲兵都没有,也太不像话了。”
  孙得功带着他走到前庭,庭院里站着几十个魁梧的士兵。孙得功和黄石一千一后出来,孙得功踌躇满志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过头笑着对黄石说:“这些人都是本将麾下的锐卒,黄千总你挑走几个做亲兵吧。”
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十节
  听到孙得功的话后,士兵们虽然不敢正视黄石,但是目光中顿时都充满了热切的神色,一个个竭力挺胸收腹,把腿绷得紧紧地。
  黄石越过孙得功,走上去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掉头向身后的孙得功报拳行礼,大声说道:“属下本是一个碌碌军户,几年前还在大街上乞讨度日。全凭大人看得起,才能有今日,这人如何挑选,属下无能,实在不懂,请大人明察。”
  孙得功摇着头听他说完:“黄石你跟我进来一下。”
  等黄石毕恭毕敬地走到屋里后,孙得功一挥手让人把门带上,然后笑骂起来:“糊涂啊糊涂,黄石你还真是嫩,就算你不懂,有什么东西要问我,也要关起门来说啊,哪有你这样当官的啊。”
  “属下糊涂,请大人责罚。”
  “说你糊涂你还真糊涂,我责罚你干什么?”孙得功闻言哈哈一笑,“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说要关起门来问。”
  黄石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下,“属下确实糊涂,确实不知道大人的意思。”
  “我问你,我在外面叫你这个兔崽子什么?”看着黄石满脸茫然的表情,孙得功恨铁不成钢地解释:
  “关起门来我叫你兔崽子、叫你黄石。但是当着你的部下,我自然叫你黄千总。那些人会是你的亲兵,将来会是你的把总,等你当上了参将,他们就是你的游击、千总。糊涂啊,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天,你怎么能让他们觉得你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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