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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明》(文字精校版)作者:大爆炸(灰熊猫)

_13 灰熊猫(当代)
  这时候金求德的手下已经把费立国的几个亲兵拿下,黄石一个手势又是几颗人头落地。黄石叫过金求德,指着自己几个亲兵,“立刻带他们和你的部下去北门外接管费立国的部队。金求德,如果老把总不听话,杀了用他们替上,其他人有不服得也一起杀了。”
  金求德领命而去以后,黄石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高邦佐面前,只见高邦佐的脸色已经和死人一般,黄石强笑道:“卑职这就去巡抚大人那里看看,请大人继续组织人力,东门就全靠高大人了。”
  高邦佐默默地摇了摇头,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像老了十岁:“黄督司不用做戏了,事到如今还要欺瞒老夫么?”
  黄石小声说道:“高大人,卑职一定把巡抚追回来,请大人一定不要气馁。”
  高邦佐听了还是摇头,方震儒更是面如死灰,广宁知府衙门的官吏已经散去一些,人龙也都停止了运水,不少人喧闹着开始逃走。
  “黄督司高义,真让老夫汗颜。”方震儒看着黄石满脸的焦急神色,脸上也露出羞愧的神色:“要是人人都如同黄督司这样,辽事也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了。”
  “两位大人。”
  “黄督司不用多说了,你看看周围吧。”高邦佐指了一下东门外的人群,广宁官吏已经十停散了四停,知府衙门的兵丁少了一半,辛苦组织起来的壮丁早已经逃光。
  “东门塌了,巡抚跑了,建奴来了”这样的呼喊响彻了半个广宁城。
  见此情景黄石急道:“高大人,不能存广宁,有何面目入关?”
  “大人,”说话间金求德的一个亲兵赶了过来,他一礼之后就急忙汇报:“费立国的部下闹事,金千总奋力弹压,但还是散去了一半。现在勉强控制住了,但还是很乱,金千总请大人速速增派人手,”
  “大人,”赵慢熊也急惶惶地赶来:“广宁溃兵夺门而逃,还有大批乱民纵火打劫,我部也开始混乱,属下不敢分兵镇压,现在聚拢在一起,请大人立刻前去稳定军心。”
  “立刻带去北门外,和金求德回合,在那里等我。”黄石下达了命令后,就向方、高两人请罪:“卑职治军不严,请两位大人赎罪。”
  方震儒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黄督司临危不乱,本官很是佩服。但是经略、巡抚不在,本御史权且接管广宁军。黄督司这就整顿兵马,护送本官和高大人离城吧。”
第四章 双手辟开生死路 外传
  《国史记·太祖武功实录》
  天启二年正月,明师战建虏于西平,得功通敌在前,大寿脱逃在后,两翼皆溃,明师败绩。太祖溃围而出,众百余也。
  众议南遁,太祖曰不可,兵旋广宁城下。得功党羽数千,据四门守。太祖破北门,救化贞,兵入广宁,当其时,矢落如雨,火烈弥天,太祖持三尺青锋,斩敌无算,当者披靡。得功授首,广宁遂复。
  太祖收拢散兵,出榜安民,城危而复安,气泄而复鼓。观者咸以为广宁定矣。
  不意化贞私遁,功亏一篑。
  史氏敬曰:
  时赵满熊、金求德、杨致远,俱在太祖军前效力。太祖英武,辅以慢熊智计,兼用德远之勇,坚壁可谓易也。
  若化贞亲之,信之,使太祖掌精兵数万,辽东本不足平。何至身死东曹,后传首九边焉?
  化贞碌碌不足道,太祖率百众,旋师平叛,克复广宁,竟未能收全功,惜哉。
  (第四章 双手辟开生死路 完)
第五章 莫道天涯无知己 第一节
  竖儒不足与谋!
  想归想,事情还是得办,要不是现在有求于黄石,方震儒根本不会用这样的客气腔调。
  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是明朝以文统武,所以文臣权势极大,不要说黄石只是四品督司,就是三品的参将,只要一言不合,御史也是就扒下裤子就打。
  文臣的权威黄石完全不能对抗,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广宁知府高邦佐。
  “广宁军的事情轮不到本府说话,一切听方大人吩咐。”高邦佐避开黄石的视线,调头命令他的属下收拢知府衙门的兵丁。
  “本官知道黄督司你是个勇将,但匹夫之勇是不能成大事的。”方震儒的口气非常柔和,他的言辞和轻视武臣的传统很合拍:“本官自有运筹,黄督司只要听从本官节制就可以了。”
  “是,卑职遵命,请大人下令吧。”黄石知道广宁知府和辽东御史既然丧失信心,他就绝对没有任何险中求胜的机会了。
  黄石护送着方震儒和广宁知府衙门的兵丁来到北门外,金求德和赵慢熊已经把平叛军整理好,他们不等黄石发问就跑过来请罪:“属下无能,有部分士兵趁乱散去,请大人治罪。”
  “现在我部还有多少人马。”
  “我部还有四百六十骑兵,六百步兵。”
  逃走的几百士兵多是入城后编组的,从西平跟随而来的士兵基本都在。这两天的一系列军事行动给黄石带来了威信,西平路上收拢的溃散骑兵大多甘心服从黄石命令,包括费立国的一些部众也是如此。
  黄石出现后,三百多一路跟随黄石而来的骑兵一起向他欢呼,把手中的武器高高举起。这个场面也感染了其他的士兵,军心于是大定。
  “黄督司,请帮本府收拢难民。”
  黄石现在看高邦佐就有气,但是他还是命令手下尽力配合,虽然放弃广宁,但黄石也不想这几十万居民四散逃难。他发现自己还是有底线的。
  “点燃粮库、布库和其他仓库。引爆火药库。赵慢熊带队,我军轮流去武库换装,然后焚烧。”黄石记得历史上努尔哈赤从广宁搬走了两百门大炮,数以万计的铠甲,百万石的米豆和大批银两,一直到天启三年底才把战利品搬空,现在他毛也别想捞到一根了。
  虽然还是下午,但广宁城内很快就大火弥天,让方圆数十里都看得清清楚楚。高邦佐还在聚拢百姓,组织人手扶老携幼,失散的平民肯定会遭到山贼和溃兵的洗掠,乱世人命不如狗。
  方震儒命令广宁军和高邦佐的难民群同行,以便提供保护。广宁知府衙门带着难民在先,后面是黄石收拢的两千余广宁军士兵,还是一样的老问题,没有军官。他们的临时最高指挥官——黄石只希望不要遭遇任何战斗。
  士兵一队队离开,黄石带着三百骑兵留到最后:
  “大人,出发吧。”
  高邦佐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广宁城头熊熊的火光发愣。方震儒偷偷对黄石说:“朝廷扩建广宁城,城楼一砖一石,多少仓库、军营,都是高大人亲身督促赶修的,如今却要他看着全城付之一炬。”
  每天入夜以后,黄石就命令新兵和沿途收拢的溃兵在内扎营,老兵和知府衙门的兵丁在外扎营,把百姓四面围护起来。高邦佐负责行政管理,倒也井然有序,历史上数十万难民冻毙荒野的事情总算没有发生。
  从第二天清晨开始,天公不作美地下起了雪。离开广宁第三天,传令兵赶来向方震儒传达了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命令:焚毁所有的仓禀和堡垒。
  明朝经营辽东二百年,构筑堡垒几百座,储备大批物资。朝鲜使臣经过辽东的时候,望见这一望无际,连绵数千里的要塞群,每每发出对中华物力丰饶的感叹。黄石听到这个命令之后,明白熊廷弼终于还是犯下了这个大错。
  大明倾二百年国力在辽东修筑了数百里纵深防御,被这个命令付之一炬。此后逢集堡以西辽土被蒙古占领,后金铁骑过辽河就一马平川,而孙承宗也只有从山海关外再从头修起。
  辽东几百座堡垒城市先后开始燃烧,数百万人民流离失所,一路南下的黄石所过之处,尽是残恒断壁和缕缕青烟。
  除此以外,还有几十座堡垒向后金投降,因为他们周围的堡垒驻军都撤退,在一片混乱中,这些堡垒中的军队、人民连同物资尽数为后金所得,计有:锦州、松山、大凌河、小凌河、牵马岭、正安、锦昌、中安、盘山、杏山、桥守堡、西兴堡、铁场堡、锦安堡、右屯卫、团山堡、镇宁堡、镇远堡、镇安堡、镇静堡、镇武堡,镇夷堡、大清堡、大康堡、大静堡、大宁堡、大平堡、大安堡、大兴堡、大茂堡、大胜堡、大镇堡、大福堡、大定堡、壮镇堡、戚家堡、闾阳驿、十三山驿等。
  后金搬运走人口和物资后,把这些堡垒也统统焚烧殆尽。历史上的大明,未来二十年穷尽国力,闹到海内鼎沸,辽左的防御体系也没有恢复旧观的一成。
  辽地大火后几日,来自蒙古的援军赶到广宁,他们见到这一片废墟也是心胆俱裂,哄传后金势力大。蒙古人和后金前锋稍作交锋就撤退了,不过这次交锋也阻挡了后金的追击,让广宁军得以安全南下。不过明军既然退入辽西,蒙古众多部落也就此相信后金能够生存下去,纷纷变得首鼠两端起来,开始和后金私通款曲。
  “熊廷弼啊,熊经略,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你身边有后金细作,我真要说你也是个误国之臣,完全是自取死路啊。”
  原本的历史上,关宁军最远只是推进到大凌河,土地面积还不到全辽的百分之七。多数时候十万关宁军都被人数更少的后金军压缩在山海关到锦州之间的辽西走廊,所占土地面积低于百分之五。
  黄石认为,辽西未来要面对的严峻局面,熊廷弼的总撤退令是难辞其咎的。
  既然历史仍然没有巨大改变,黄石知道自己去山海关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这个命令让明军在关外无立锥之地,眼下最需要的是袁崇焕这种筑城专家了。
  翌日,黄石出营漫步,只有赵慢熊随行,两个人边走边谈,除了军旅事宜,还有些勾心斗角的琐碎。
  赵慢熊对金求德有些看法,但是黄石不以为然,他认为“王者之心”包括信心在内,对属下过于警觉是没有自信的表现。至于金求德其人,正如皇太极所说,用得好不过是王霸者手中的一把利刃罢了。
  好比黄石自己,难道皇太极眼光比金求得还差?看不来他的野心么?不过是王者自有王者的气度,根本不畏惧野心而已。
  “啊——”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上,黄石仰天长啸,赵慢熊默默站在他的身后。
  黄石嘶喊到精疲力竭,才停了下来,像是对赵慢熊说,也像是自言自语:“我真累啊,活得真累啊。”
  “有时候,我真想退隐山林,种两亩地,没事儿打打兔子。”黄石一屁股坐到地上,摘下头盔远远扔到一边:“娶个俊俏老婆,生堆大胖小子。”
  “种田么?属下觉得这个也很累。”
  “口误。”黄石轻笑起来:“我的意思是多买些地,雇些人来种。这样就可以享福了吧?”
  “不错嘛,”赵慢熊击节叫好:“还可以讨几房小妾,那就更享福了。大人,您快带我走吧,让我做个管家,帮您牵狗打猎。”
  “好,我一定请你作管家。”黄石闭上眼睛幻想着,脸上全是浅浅的笑意,过了好久才睁眼说:“慢熊老弟,你差点就把我说动了。”
  “只差一点吗?哎呀,太可惜啦。早知道刚才就使出全力啦,那属下就是黄老爷的管家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
  “大人,我们很快就要到宁远了,然后就可以直奔山海关,到哪里就可以轻闲一番了。”笑过之后,黄石他们就开始往回走了。
  去辽西过清闲的生活么,黄石没有说话,轻舒双臂,伸了个懒腰。北风扫地而来,黄石衣甲当风。站住脚,闭上眼,凝听着头盔上的红缨的抖动声,真是悠闲自在啊,好想就这样吹风到永远。离开广宁这几天,竟是黄石长久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间。
  “广宁一战,大人已经是名动天下。值此败军之际,辽将非逃即降,大人到了辽西后必受朝廷重用。”身后的赵慢熊大声说着,黄石迎风叉腰而立,不置可否,斗篷在身后猎猎舞动。
  黄石睁眼望向苍穹,天空中好像有一个声音传来:“去辽东吧,那里有几千里山河,正是海阔天空、大有可为之地!”
  赵慢熊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大人更是英姿挺拔,这一路上,属下看见很多姑娘都频频注目于大人。而以大人不可限量之前程,向书香门家提亲也不算辱没他们了。”
  “是吗?”高大的身材,加上威武的戎装,黄石还算得上能吸引眼球吧。厚禄、家庭就在山海关的那一边向他招手。
  冥冥中的声音对他耳语道:“大丈夫岂能受制于文臣,在没有战事的辽西郁郁四年?”
  宁远很快在望,黄石终于下定了决心,向方震儒和高邦佐辞行:
  “黄督司要当逃兵不成?”方震儒大吃一惊,不能置信地看着黄石。
第五章 莫道天涯无知己 第二节
  “大人明鉴,广宁镇陈渠总兵、罗一贯副将在西平殉国,现在广宁镇就以毛文龙副总兵为尊,卑职身为广宁军督司,理应去毛将军那里听候差遣。”
  “可是毛副将远在朝鲜!”高邦佐和方震儒异口同声地说道。
  “前些日子广宁塘报说了,毛总兵已经收复了旅顺,卑职打算带本部人马前往旅顺。”
  高邦佐不希望黄石部离开,不过黄石作为广宁军官去毛文龙那里归建,本来也是说得过去的理由。高邦佐不过是广宁知府一个地方官,对黄石毫无约束力,眼下也只有旁听,方震儒同样不想黄石走,广宁失守,十三万大军几天内灰飞烟灭,朝廷不震怒才怪呢。方震儒收拢残军,掩护百姓南逃,功劳大大高过职务。在他眼中,黄石称得上奇货可居,只要这个平定叛乱的第一功臣说自己些好话,那前程是非常美好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刻意笼络黄石。
  此外,方震儒估计自己肯定要在辽东干下去,黄石这样的“猛将”不但是军中奥援,更是保命的依靠。如果黄石走了,他就不能以黄石的名义写奏章了,更不能指望这个“猛将”的“勇武”了。
  作为辽东巡抚御史,方震儒有绝对的权利管辖广宁军,他决定晓之以理:“黄督司可知去旅顺,陆路有千里之遥,更要经过建奴盘踞的海州、复州啊。”
  “卑职但求杀奴报国,不敢贪生怕死。”黄石知道辽西没有战争威胁,所以随口就说了这话,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妥,明廷不能预知历史,群臣自然更关注山海关。
  果然。
  “现钟不打,反去炼铜?此论不当,本官不能同意。就这样了,下去吧。”
  “大人明鉴。”黄石最后拿出的理由软弱无力:“卑职部下有很多辽东人,经略大人的焚城命令一下,已经是一片哗然,他们父母家小都在辽东,卑职强令他们去关内,只怕军心不稳。”
  “强辞夺理!那你就应该弹压而不是纵容。”方震儒闻言大怒,正要严加喝斥,突然被高邦佐拉了一下袖子。
  方震儒一愣,顿时恍然大悟,语气也马上变得非常柔和:“黄督司是不是有什么个人原因呢?是不是有家人什么的在辽东?说出来吧,本官绝不会怪罪你的。”
  黄石于是叙述了自己被老张救命的经过,他说一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还身在险境,自己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离开。
  方震儒听傻了眼,一时也没有什么话说,陷救命恩人于险地是大大的不义。虽然他觉得黄石去柳河也未必有用,多半还是接不到人,不过劝人行不义之举的话方震儒也说不出口。
  幸好高邦佐给他解了围,用不以为然的语气插嘴说:“黄督司,他们确实对你有大恩,但是你现在身负朝廷官职。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忠义也……某些时候忠义同样不能两全嘛。何况报效朝廷是大义,救命之恩是小……不,也是大义,不过还是稍小。总之,当然是先报君父之恩,后谈朋友私情了。”
  方震儒连忙点头:“高大人这是正论,是正论。”
  看黄石还要分辨,方震儒神色一紧:“放肆,还不退下去好好想想高大人的话?”
  顶撞文臣被拖出去打死也是活该,黄石心里暗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名言,退出去琢磨还有什么办法能不去辽西。
  黄石一个人想不出来,就把金求德、杨炉火和赵慢熊拉来一起想办法。黄石首先讲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就是辽西估计不会有什么战功,所以大家最好还是去旅顺发展。
  “大人认定辽西不会有什么大战么?”金求德首先表示反对:“属下倒是认为辽西首当其冲。”
  “有毛文龙在,建奴没法大举向西。”黄石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既无关紧要又不容易说清,他不打算在上面浪费时间。
  赵慢熊也表示反对:“大人是不是把毛文龙看得太高了,属下听说他在朝鲜溃不成军。”
  “想立功就得去辽东,就是这样,不必多说。”辽西可有文臣,战功也不全是黄石自己的。
  杨炉火有他的一份私心:“此去辽东千里,恐怕九死一生。”
  “不经寒彻骨,岂得梅花香?”黄石负手而立,不打算再进行说服教育了:“你们怎么说?”
  三人对望几眼,一起拜倒:“大人既有如此志向,属下定然追随。”
  “好,现在方大人和高大人不放我走,你们拿些主意出来听。”
  金求德的主张立刻被否决了,杀官造反,亏他也能说得出口。杨炉火建议私逃,不过这也不妥,因为拉不出队伍来不说,还很容易被当作叛逆抓起来,以前没觉得杨炉火这么愚蠢啊。黄石看着一直苦苦思索的赵慢熊,让他说说看法。
  赵慢熊摇了摇头:“大人,不是属下不尽力,大明军制,以文御武。军官士兵都习惯于听从文臣的命令,没有文臣的同意,我们是什么也干不成的。”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黄石气急败坏地问。
  在他凶狠的注视下,赵慢熊还是要了摇头:“没有办法,大人。”
  这三个人到底是不是跟自己一条心?就在黄石彷徨无计的时候,突然高邦佐和方震儒又来人叫黄石过去。
  见面以后,高邦佐神情严肃地坐在一边,方震儒张口就是洋洋洒洒一大堆忠君爱国的言辞。然后问黄石听明白了没有。
  “卑职明白。”黄石没好气地回答,腔调也不十分恭敬。
  方震儒倒也不以为忤,正色继续说:“所以如果有人为了报私恩而请求离去,本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的,黄督司你真的明白了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话里有话,黄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开始沉思。
  见黄石没有搭腔,方震儒打着官腔说:“黄督司忠心耿耿,这种理由别说本官不能同意,就是报上去,朝廷也不会相信。黄督司不是说过‘不能存广宁,无颜入关’么,如果你是为了这个而要求离开,说不定本官就准了。”
  黄石不能置信地张开嘴巴,方震儒那张死人脸还是没有丝毫表情,他又掉头看了旁边的高邦佐一眼,后者冲着他鼓励地笑了一下。
  “卑职,卑职……”黄石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黄督司,这几天你为国家做了很多了。”方震儒突然弯了一下嘴角,僵尸一样的脸庞上透出一丝人情味,表情也丰富起来:“黄督司和广宁军如此忠勇,辽事依然败坏,确实是我们的失职啊。”
  高邦佐也接口说:“黄督司,你们武官知道杀敌就可以了,而我们必须要考虑国家社稷、百姓福祉。所以有时候会显得不近人情,你不要见怪,说实话,本官很是羡慕你,做一个武将,也不用想得太多。”
  “卑职谢过两位大人。”
  方震儒重新把脸绷得紧紧的,拿出一份东西念起来:
  “臣辽东巡抚御史方震儒奏:……臣闻,急风识劲草,板荡见忠良。察广宁军督司黄石,忠勇可嘉,有不平建奴,誓不入关之志。臣深为嘉许,议与同僚广宁知府高邦佐,值此危难之时,气可鼓而不可泄。故臣除该人广宁补丁游击,拨与精兵二百,前往柳河等卫所收拢散兵,便宜行事……”
  高邦佐对黄石说道:“本府和方大人还要掩护大批流民归去,所以不能给你太多士兵,但是马匹你可以统统带走。黄督司一路保重。”
  “什么黄督司,明明是黄将军了。”方震儒哼了一声:“黄将军,按说以你的功劳,授予个参将也不为过。不过本官职权有限,所以只能先给个补丁游击。”
  “卑职谢方大人。”
  “不必谢我,要谢就去谢高大人吧。”刚才方震儒和高邦佐密议论了很久,两个人扪心自问,谁都会有私心,黄石不顾性命安危的回师平叛,解救了全城百姓,他们都觉得黄石也该报私恩了,这两个人都是王阳明的信徒,讲究的就是知行合一。
  方震儒想到自己留下黄石的动机大半也是私心,更是心中有愧。觉得自己一个儒生都做不到公而忘私,怎么好说一个武夫不识大体呢?黄石给两个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方震儒隐隐觉得黄石比自己还“公忠体国”,他一想到自己是在“压迫”一个忠义之士,心里就更是不好受了。
  “卑职谢高大人。”
  “黄将军,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此乃我华夏大义,临别本官有片言相赠……”高邦佐说是片言,实际一百言也不止,他说到后面,还找出了几本儒家的典籍送给黄石,让他回头找个师爷去读。
  “黄将军识字啊,那更好了。”高邦佐赶快翻开那几本书,把一些重点指给黄石看:“这些书都是本官的藏书,黄将军天性忠义本不用多说,但圣人的教诲还是要多看看。还有这些批注,都是本官读书时的心得,希望能对将军有所帮助。”
  黄石看得出来,高邦佐已经把自己定位为戴罪之身,担心以后没有什么机会对别人进行说教了。
  虽然黄石对儒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这毕竟是一种信仰,而黄石心底对那些真正有信仰的人总存着一份敬意。
  出于这份敬意,黄石也很用心地去听,不时还能问些问题。后世论坛上消磨的时光,让黄石对儒家也略有了解,现代人更是视野开阔,接受能力强。
  高邦佐不禁大喜,涌起孺子可教之感。但他随即又想到,自己是弃土丢城的地方官,而黄石则要远征千里,两人分别在即,心里顿时一阵悲凉。
  高邦佐临别把儒家的思想讲了又讲,不厌其烦。他看向黄石这个年轻人的目光中,既饱含欣喜赞赏之情,更不乏遗憾落寞之意。
第五章 莫道天涯无知己 第三节
  挑选部下的时候黄石没有隐瞒目的,因为他认为与其逃兵层出不穷,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问题果然出现了,虽然不少骑兵对黄石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但是一听要长途跋涉去旅顺,很多士兵还是不愿意。唯一让黄石高兴的是,贺宝刀带着二十多个弟兄前来投靠。
  贺宝刀是陕西米脂人,秦川世袭武人家庭出身,现任的族长名叫贺人龙,是大明世袭千户,现在官拜参将。黄石一听履历就知道自己检到宝了,贺宝刀是地道的良家子,自幼受到武人气息的熏陶,武艺出众还学习过简单的战术。
  两年前少年贺宝刀到西安府游玩,正好遇上官宦子弟追捕女逃奴。要说在大明朝,买卖人口也是正常现象,但是那个逃跑的女家奴确实有被骗的嫌疑,而且长得很漂亮。贺宝刀听到女人的哭诉就热血上头,认定是恶少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对方是官宦子弟,手里还有白纸黑字的卖身契,自然不肯退缩。贺宝刀和对方争执良久,一时性起就动手打了对方一个落花流水,那个贵公子被贺宝刀砍了三刀,抢回家后没有两天就死了。苦主告上西安府后,贺宝刀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充军辽东。
  这传奇一样的经历听得黄石直发楞:白昼闹市,当街杀人,贺宝刀这样的罪居然只是一个充军流放,怪不得这小子这么狂。虽然终生不能回家乡,但是贺家还会时常送些银两来,所以贺宝刀在辽东过得很痛快,更因为手里阔绰交了些军中兄弟。
  广宁孙得功作乱,世代将门的贺宝刀说什么也不肯附逆,领着平时交好的兄弟就和叛军死战。说起来黄石还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的平叛军回救广宁,贺宝刀和他那些弟兄早就是枯骨烂肉了。
  这些贺宝刀心里其实也是有数,他虽然傲气十足,但也不是蠢货。洗脱罪名返回家乡必须要立很大的功才可以,现在黄石声名如日中天,对他又很欣赏,贺宝刀就决心赌上身家性命,看能不能跟着黄石闯出个名堂来。
  贺宝刀很健谈,似乎还读过不少书,黄石聊得很是开心,更心怀笼络之意,一直说到入夜才亲自送他回营。期间杨炉火和赵慢熊来找过他,黄石听口气似乎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所以都被他散漫地打发走了。
  回来的时候,黄石看见杨致远独自在不远处的军营外喂马,脚边放着刷洗一新的马具,看样子是为出兵作准备。
  黄石走了过去和他打个招呼,随手翻看了一下。不错,他是在做出征准备。
  “你也要跟着我么?”这次出兵不可能带女眷,黄石事后也明白了杨炉火的私心所在,所以根本没有要杨炉火追随的意思。宣读命令后黄石也没有来问他,免得杨炉火为难。
  “当然,难道大人不要属下追随么?”
  “那她怎么办?”
  “谁?”
  “嗯,就是……”黄石这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乖宝宝的名字:“就是孙家的那个丫头。”
  “哦,她已经出嫁了。”杨炉火说话的时候有些黯然。
  “什么?”黄石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杨炉火和乖宝宝之间情丝缠绕。
  “大人昨天问话的时候,我们三个都说要追随大人,我自然要信守诺言。”
  黄石静静看了他半天,杨炉火的脸色很平静,黄石缓缓地说:“你如果要走,我绝不留你。”
  “大人明鉴,在广宁大人说起她的故事,一个女子都为了诺言不出卖我,属下又岂能食言而肥,让她鄙夷一辈子呢?属下对她真的是很钦佩、很钦佩啊。”
  杨炉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色:“属下本想到了辽西,安顿下来以后再明媒正娶,再请大人主婚。现在既然无法安顿下来,自然也不敢耽误别人家姑娘,今天听说大人确定要出兵了,属下就做媒把她嫁给了一个广宁的旧相识,也是大人的旧部。”
  黄石看着杨炉火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轻声问道:“不会太匆忙么?”
  “就是因为匆忙才要这么干,属下的那个旧相识是个忠厚好人,上面也没有公婆。但是属下还是要见到他们拜过天地、祖宗才能彻底放心,所以今天下午属下就把这件事情办了。就在半个时辰前,还亲手——亲手把他们送进了洞房。”
  说道亲手两个字的时候,杨炉火嘴角的笑意扭曲起来,还下意识地举起右手在空中虚抓成拳。意识到自己失态以后,杨炉火掩饰性地干笑两声:“所以属下现在回头,她也已经是人妇了。”
  老朋友兼媒人不去喝喜酒,反倒在这里喂马。黄石实在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勉励了几句废话。杨炉火也陪着说了几句废话,突然说他想改了个名字,还问黄石能不能帮他起一个。
  “致远,你觉得如何?”黄石沉吟了一会儿起了一个名字,跟着解释了一下这两个字的意义。
  “致远,致远。”杨炉火念叨了几遍,赞道:“男子汉大丈夫,确实应该纵横天下,笑傲四海,真是好名字啊。”
  “属下谢大人赐名,从今往后,世上更没有杨炉火这个人了。”杨致远长笑一声,冲着黄石潇洒地一躬:“属下和过去已然一刀两断的,更无丝毫牵挂,这条命如同杨致远这个名字一样,都是大人所有。”
  “好,好。”黄石扶起杨致远,强笑着说;“杨兄弟,我陪你喝几杯,算是庆祝你的新名字吧。”
  “大人有令,属下自然从命。”
  黄石叫亲兵去找些酒来,拉着杨致远到自己营中坐下,等酒的时候黄石猛然想起一事,连忙招呼亲兵:“去找赵慢熊和金求德来,说我叫他们来喝酒。”
  “不必了。”杨致远出声阻止了亲兵,对诧异的黄石解释说:“他们都不在。”
  虽然杨致远表情有点奇怪,但黄石也没有多想,随口问道:“是吗,他们哪里去了?”
  杨致远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黄石前生今世都没有见过的古怪笑容,“回大人,他们听墙根去了。”
  这笑着说出的话中,蕴藏着怎么样的痛苦啊。一瞬间,那种撕心扯肺的疼黄石也感同身受,让他的脸颊和指尖同时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一下子弹起身,朝着杨致远就是深深一鞠。面对着手忙脚乱的部下,黄石胸中的千言万语,化成冲口而出的一句感动。
  几百年后,一部部影视剧中,年轻的帝王用同样敬重的姿态,同样严肃的语气,一次次地重复着黄石此时此刻许下的郑重诺言:
  “杨兄弟,此世今生,我黄石定不相负!”
第五章 莫道天涯无知己 第四节
  最开始有一百五十名追随者,黄石的亲兵一致支持他。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们前途已经和黄石紧密相关,他们没有丝毫的兴趣去辽西从小兵做起。
  黄石的杀手锏是暗示士兵:此去辽西估计短期很难返回家乡了,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做个异乡鬼。出于这个时代对成为死后游魂的恐惧,黄石终于凑够了他需要的二百士兵,方震儒和高邦佐很慷慨地给了黄石他们四百五十匹战马。
  虽然很多老部下不打算追随自己,但是黄石还是想给他们留下些东西。什么叫封建军队,明朝的军队就是,无论士兵还是军官,一辈子跟定一个人,和长官荣辱与共。
  这些士兵既然离开黄石,那么他们在辽西就要重头干起,不会再有人知道他们的功绩,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长处。
  黄石把自己的铠甲交给随行的铁匠,吩咐将它拆成鳞片,他打算仿效一下后世的勋章,给每个追随自己回广宁平叛的士兵都留下一个纪念品,这样他们到辽西后也容易“找工作”。
  高邦佐正好来看他,打算再给这个聪明的学生讲讲义理。听说黄石的打算后高知府很惊讶,但也很是喜欢这个主意。
  “黄将军打算给这些鳞片加上什么记号呢?”
  “末将本想刻上‘广宁平叛’四个字,但是恐怕时间来不及了。”黄石打算后天一早就分道扬镳,白天要行军,两个晚上这些铁匠根本不可能在几百个鳞片上刻字。
  “什么也没有?不好,那谁知道这些甲片的来历?本官倒是有个主意。”高邦佐提出一个建议,就是每个鳞片钉一个绸条,上面写上四个字就可以了。
  黄石想了想,这个东西类似绶带:“高大人高见,不过末将希望这个东西比较小,而且鳞片能挂在军服上。”
  高邦佐不知道黄石一手好字,所以他自告奋勇地把写字的活接过去了。
  金求德、赵慢熊、杨致远已经是黄石手下的正式千总了,这次贺宝刀主动带了二十多个人来投奔,黄石决定也给他一个千总。
  虽然千总很多,但是把总也只有四个,而且都是黄石的老亲兵,剩下的一个亲兵是他现任的亲兵队长。
  如果按照正常模式,千总都会自行委任把总。在封建部队里,那些士兵和把总效忠的对象是他们的千总,而千总的效忠对象才是黄石。
  高级将领的解决办法是挤占下级两、三成的军官名额,直接任命亲兵去做。最后会形成一个类似家族的集团。随着时间的继续,子子孙孙彻底扭成一个剪不断、理不清的大麻团。
  黄石很不喜欢这种模式,但眼下他也没有解决办法,所以用部队人少为借口先拖着,看看能不能在扩军前想出什么办法来。
  高邦佐一夜就写好了几百个绶带,黄石仿造后世的经验,亲自给每个追随他杀回广宁的士兵戴上“勋章”。出于注意影响的考虑,他请方震儒在一旁就坐观礼,这个安排到也还算妥帖,毕竟文臣是不会屈尊给士兵戴上勋章的。
  无可否认的是,这个举动的效果非常好,士兵们都非常感动,纷纷表示要把这个东西带到棺材里去,也给祖宗们看看子孙的功绩。此外,这个东西的现实意义就是证明他们的价值,以后在其他的将领面前也能有毫不含糊的军功证明。
  出兵毫无疑问是要保密的,几十万广宁百姓跟着一起南下,黄石不信这里面没有后金奸细。不过受勋倒是可以让这些百姓看看,黄石认为帮助军人建立荣誉感,怎么都是一件功德。
  方震儒和高邦佐在土台最上面正襟危坐,下面的百姓人山人海,逃难以来受到广宁军的保护,他们对这些平素看不上的丘八也大有好感,这个时代更没有影视娱乐,这么新鲜的东西自然不看白不看
  赵老先生也是围观的百姓之一,他在广宁开了一个私塾,兵乱后携带全家南逃。此时,赵老先生正捻着胡须,眯着眼睛观礼,对站在身后的两个儿子赞叹说:“黄将军虽是军身,但大义灭亲,智勇双全,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是啊,父亲。看到黄将军的威武气魄,儿子也想投军报国了。”赵家大哥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在这气氛的感召下,也显得跃跃欲试。
  只听旁边有人议论说:“黄将军威武之中,竟似还有些文人的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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