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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定

_2 夏茗悠(现代)
“等一下嘛,他会侧过来和旁边女生说话。”
“……哦,挺一般呀。”
“啥?你居然会认为阿虚帅,他不帅?”更加难以置信,“话说回来,阿虚哪里帅了?”
“哪里不帅了?”
“……鞋不好看。”
“……”
“反正,我对那种活跃的万人迷不感冒。就把他留给你吧。”
“什么跟什么啊。”夏诺红着脸扭过头,前额被身后早等在那里恶作剧的手指弹了一下。七海在笑。
站在不同位置的人,视角会不一样。
班级里最拉风的男生,谁也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夏诺是漂亮姑娘,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字,每个月有那么几天和擅长画画的阿虚合作出黑板报。后来性格变得越来越开朗,人缘也随之愈发好。互为同桌,又登对,会被加上“金童玉女”的光环一并提起。因此才有足够的底气,和他平起平坐,吵吵闹闹,提一提他的名字就脸红心跳。
不是不喜欢,而是七海知道,起烘托气氛作用的背景音再喧嚣,也不会变得美妙。
但是,底气归底气,夏诺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越优秀的女生越不肯放下身段,男生反而觉得是负担。对“王子公主”的冷眼旁观维持到高二,七海决定做个了断,直接向夏诺求证是否喜欢阿虚。
“哎,说什么呢。不要乱八卦啦。”料想中的答案。
七海佯装惊讶:“嗯?难道不是么?”
“笨蛋,当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笃定 第二章(5)
——你会失去他哦。
“还以为你会喜欢他呢。毕竟是那么般配的两个人,斗嘴也总是很有爱。”七海摊着手笑起来,“在大家眼里,就像是王子与公主,注定从‘long long ago’走向‘forever love’的那种。”
“嘁,还王子公主,是冤家还差不多。”
——你会失去他。
七海凝视夏诺半晌,最后突然重新“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就好。”
“哈啊?”
“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什、什么意思?”
七海努力笑得更轻松一些,不太自然地脱口说出:“喜欢他哦,我。”
十六岁的心计,长大后再回头看也许会觉得简单幼稚得可笑,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回从前在夏诺身边的位置。其实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欺骗,不过是顺势假装相信对方的谎言,利用了她的优柔寡断。
但就是这样简单幼稚的心计也轻易得逞,只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悬殊,夏诺没有任何还击的余地。
夏诺是文艺少女,一直生活在小说里,总是热衷用现实中的人去对号入座,觉得阿虚像某个小说中的男生,人缘好、品行好、学业好。又觉得七海像某个小说中的女生,活泼、直率、单纯。比比对对,错喜欢不该喜欢的人,错信任不该信任的人,一厢情愿地认定,全世界只有可爱的人。
其实都远没有那么完美。
为了以防万一必须抢在夏诺之前的告白,实际上非常仓促,丝毫不浪漫。可是阿虚好像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
几乎没有迟疑地答复:“嗯。我也喜欢你。”语气却听着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深思熟虑。
七海抱定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一下子全盘落空。
“啥?你说什么?”
还稀里糊涂着没回过神,这么轻易就彻底地赢了夏诺。
夏诺拥有的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小说人物,而七海拥有真实的他。
太真实,数不清的缺点逐渐清晰,轻率,不认真,玩世不恭,人品有问题……有那么多缺点,却仍然喜欢,即使过于真实缺乏美感,也还是陷了进去,不知不觉,轻飘飘的少女情怀就沉淀成压抑的在意。
[五]
七海和阿虚毫无征兆的交往让所有人大跌眼镜,而另一边,夏诺莫名其妙地退出感觉上更像是退让,舆论往她那边倾斜过去,七海有点耿耿于怀。
但更加介意的是阿虚模棱两可的态度,还有和夏诺之间已经养成习惯的暧昧。
肯定还是有点喜欢的吧?
为什么上课时头总是微微侧向对方呢?
是在背着我交谈吗?还是有更隐秘一点的眼神交流?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相当敏感、神经质、爱吃醋。恶意也逐渐从稀薄化了的内疚之后流露出来。不计一切代价,不放弃任何机会,打击对手,维护自己。
做值日的时候,在学校“情人墙”旁边的草坡上晒太阳的时候,放学回家一起走向公交站台的时候,用闲谈的语气构筑着一个日渐丰满的人物形象——因为邻居家的猫叫得太频繁而趁人不备喂它老鼠药的夏诺,在学校装得很乖其实在家整天和父母顶嘴吵架脾气很坏的夏诺,在朋友生日时把自己玩得又脏又旧的娃娃送人作礼物的夏诺,为了和外校帅哥勾三搭四加入本校啦啦队的夏诺,以及,在家境不好的同学面前故意秀出新手机炫耀的夏诺。
全是欺骗,没半句真言。
身家清白的当事人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身败名裂。
男生蹙着眉不耐烦地把头别向一边:“干吗老提她?”
笃定 第二章(6)
女生迎向他,双手把他脑袋强行扳回正对自己的方向,咬牙切齿、咄咄逼人地反问:“为什么连提都不能提她?喜欢吗?不喜欢吗?心里还有她对吧?”
“女疯子!”男生觉得她不可理喻,也有些生气,掀开她还固定着自己脑袋的手,撑着草坪站起身,拽起书包的动作迅速果断,好多半枯的草屑被带得扬起来。
刚走出两三步,后肩部被什么很沉的东西砸了一下,整个人差点摔倒,眼角余光看到,凶器是女生的书包。
“我说,你是神经……”最后一个“病”字,或许本还有个“啊”作为语气词,在回头看到女生的脸的瞬间被吓得咽回肚子里。
哭了。
眼泪像落在树上的雨,在枝叶上汇聚又分开,流经处只余下如新翠色与清晰经脉。它带着谁心里的尘埃下落,又涨了谁心里的海,于是终于在某一处水天相接起来。
阿虚没辙地折过身,右手捡起刚砸过自己的凶器,很大男人地用剩下的左手把她揽进怀,揉揉她的头发,叹口气说:“那就再聊会儿夏诺吧。”说的时候忍不住笑。
呆了一秒,由于身高差距待在自己胸口的那个脑袋爆发出更加嘹亮的嚎啕,但这次只是嚎啕,没有真的大哭,男生知道她其实也在下面偷偷笑。
七海是这样的女生,为芝麻绿豆大的事哭得稀里哗啦,但并不难搞,只言片语就能哄好。像家养的小狗小猫。
好在很快就上高三,分了班,夏诺选历史,七海和阿虚选物理,教室分别在不同的教学楼。不再朝夕相处,似乎已经构不成威胁了。但夏诺是铺马路时不小心混进水泥里的鹅卵石,凝固以后怎么也清除不掉。
中午在食堂看见排在长队里的夏诺,突然心生促狭念头。
“这边这边,吃盖浇饭去。”牵起阿虚的手往那边拽。
持续不断地叽叽喳喳,声音比平时大两倍,阿虚觉得她有点反常,可弄不清问题出在哪儿。
穿过一条队伍,又穿过一条,并不是前往盖浇饭窗口的最近路线。但在第三次横穿队伍时,男生发现了前面拼命压低脑袋不想让自己认出的人是夏诺。
这样的心机,实在是……
“太过分了。”男生冷着脸挣开了手。
“嗯?怎么……?”女生不太明白地回过头,脸上挂着此刻看起来让人感到非常腻味的笑容。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被看穿了。
“你能不能什么时候也适当地善良一点,别那么心如蛇蝎啊?”
“……”
话说得重了。
七海泪水转在眼眶里,拼命忍住不哭,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夏诺看见,就绝对绝对不能哭。阿虚厌倦了哭哭啼啼的这一套,转身就混进了食堂嘈杂的人群。
其实七海的初衷非常傻气,还是像家养的小狗小猫,宣布自己的领地炫耀自己的玩具。但是男生觉得,真是心、如、蛇、蝎。
不过就是牵个手现个宝而已,怎么就成了心如蛇蝎,或许在对方心里,一直就这么认为。
伤了心。
盖浇饭吃得没滋没味。
午自修前,一定要好好和他理论。
我怎么就不善良了?
但走到跟前才觉出事情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从摆事实讲道理到耍态度闹情绪,自己口若悬河对方一语不发,表面上看是谁占了上风谁深刻反省,只在最后来了那么反转的一击。男生抬起头淡淡地说道:“那么就分手吧。我很烦。”
像陈述“地球会绕着太阳转”那么理所当然。
但七海却是听见了“太阳从明天起绕着地球转”的反应,像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一般,震惊。
笃定 第二章(7)
和阿虚在同一个教室学习,却要形同陌路,那感觉仿佛被抽空骨髓。成绩退步了十几名,在冲刺阶段的毕业班,再要好的闺蜜也不能总放下学业陪着失恋者痛苦踌躇。
每晚做噩梦,心脏被钻了个洞,日光漏进去,笑声漏进去,温暖的血液漏进去,填不满又出不来。感到异常焦躁,但可能因为是在梦境中,什么器官不健全,无法哭。
醒来后把手放在胸口,还能感到沉重的黑夜在里面跳。
沮丧感在一遍又一遍交高考志愿书草表的阶段达到峰值,以自己的成绩,考不上阿虚的志愿学校。
人生好像要随着什么在不远处的某个点戛然而止。
甚至想到了自杀,但是拿不出勇气,况且这节骨眼上死都死得不明不白,落下个“不堪学业压力”的死因累及学校家庭。
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持续到上交正式志愿表的当天。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自修,七海提前开始做值日,意外地听见身边女生们在议论关于志愿的最大冷门——阿虚改低了志愿。
“什么?你刚说他第一志愿是哪里?”扔下扫把揪住其中的一个女生。
高三才分在同一个班,彼此都不熟络,被揪的女生显然吓得不轻:“我我我说他第一志愿是上大。”
“是叫‘上海大学’的那个‘上大’?”
“……否则是哪个?”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身心出问题、家里父母离异、对老师有意见、对目标学校报怀疑、顿悟道家要义把机会让给需要的同志、次贷危机和全球金融海啸……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可能性里,一定有一个原因我不敢说、不敢相信。
重归于好在心绪大幅震动的几天以后。放学后七海飞奔向公交站台守株待兔,画着康师傅茉莉清茶广告的大车一辆辆在眼前停住又启动离开。
最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手里卷着高考词汇手册从学校的方向慢慢踱过来。男生的目光明白无误地从她脸上扫过,但又像对方是空气一样重新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开始背单词。
七海愣了愣。
刚想沮丧却又觉得不对,虽然是视而不见的一眼,但似乎有很多含义在里面。女生把鞋尖在地上蹭了蹭,走到他身边,听见背单词的声音。
communication这个词他至少拼了四遍。心思全不在里面。
七海笑着放肆地扯扯他手肘处的制服,用撒娇的声音:“呐,阿虚。”
男生放下书侧过头,弓下肩到和她的身高一样的高度,正对着她的脸,非常近非常近,让女生觉得很难掌控好自己的呼吸。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长胖了。”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难怪成绩退步,没好好用功。”
七海看不见自己怎样弯起眼,怎样牵起嘴角,笑得犹如在晚风中招摇的花朵,非常耀眼。
更耀眼的是夕阳,漫天的绯红不知是从哪个点爆发出来,变成覆盖整个世界的水彩。在被横向拉得极其宽阔的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含混不清。
站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女生问男生:“喜欢我么?”
“喜欢你。”
“真的真的喜欢我?”
“真的真的喜欢你。”
“比喜欢人民币更喜欢我?”
“比喜欢人民币更喜欢你。”
意识到他只是在学舌的女生忿忿地哼了一声:“真没情趣。”
“唔,真对不起。”
当时的喜悦盛大到至今铭记于心,因为自作多情要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被证明。
大四最后一次分手前终于反复确认,阿虚的视而不见总是显得很深情,对衣物、刻录机、台灯、鞋柜、书桌……都深情。
笃定 第二章(8)
[六]
连告白都只是单调的重复,也许是因为无情才会无趣。
最后一次分手后一个月有余,七海的“感冒”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天天戴着口罩上课回家,隔壁的女孩也一直没有来领她那个大箱子,七海想实在无人认领寄回原址也好,但一看是寄件地址在香港便只好作罢。她可不想在最冷的冬天整个月没钱吃饭。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听见传闻,阿虚有了新的女友。这并没有让七海感到意外。
分手六次,其中有三次是被阿虚甩,因为本是受欢迎的男生,所以除了高三的那次之外,每次他都很快就和别的女生开始交往。辛苦疗伤的只有七海。
第二次和阿虚分手后,七海也考虑过摆脱他开始新的生活,和同专业的学长尝试着交往,但似乎自己没有碰上好男人的运气,最终还是被甩。对方的分手理由是“不好意思,我还是比较喜欢美女”。同寝室的好朋友听后气得带着塑料脸盆去上专业课,在课上砸向他的脸。可是七海,却完全没有体会到和阿虚分手时那种心痛,反而觉得和场情景喜剧差不多。
“脸盆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是周六,妈妈轮到值白班不在家。七海给阿虚打了个电话:“来我家见我最后一面吧……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然后割腕自杀,被送去医院抢救,刚醒来就被阿虚在脑门上敲了个响栗。
女生捂住额头:“好痛。”
“你也知道痛?被你吓得不知道有没有减寿啊!万一路上堵车呢?万一忘了你家门牌号呢?万一你家门比较坚固撞不开呢?万一晚了一步……”很凶,但好像是激动得哽咽,说不下去。
七海伸出没伤的那只手摸摸他的脸,笑着说:“我只在想万一你不来我怎么办。”
男生见她这副安静祥和的表情,有点迷茫,在以往一点一滴的回忆中寻找可以提供解释的蛛丝马迹,几秒后恍然大悟,无奈地笑出声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内心无力。
“克星,真是克星,我一定要亲手结果你。”
“什么啊。”女生笑着躲开对方扔过来的枕头。
七海死不了,阿虚从小了解的七海,会站在窗口等着自己焦急地奔跑进楼道,待在房间屏息听自己高声喊叫,直到门被撞开的瞬间,才浅浅地割伤手腕。
——再多万一也死不了。
——只要你来了就绝对死不了。
所以在第三次分手时,阿虚才特地叮嘱:“别自杀,也别假自杀,我可不会去了。”
七海点点头说:“嗯。”
重复的戏码上演次数太多,到最后连七海也越来越平静成熟。
有一阵,生活总算是上了道,交往了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可靠的人,事业也小有所成,会送花和高档时装给七海,开车和七海去法国餐厅吃饭。七海在贫苦的单亲家庭中长大,妈妈也觉得这次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托付的人。日子简直能用幸福来形容了。
可是在某天深夜,接到了阿虚的电话。
喝醉了,也许还在娱乐场所,听起来那头闹哄哄的。七海努力从无数噪音中分辨出自己熟悉的那个声音。
“你现在有男友了?”
“嗯。”
“和他分手吧。”
“欸?什么?”
“你又不幸福。”
“谁说……”
“和不喜欢的人交往不会幸福的。”
不知道为什么,早在心里肯定了成百上千遍的信念,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产生了动摇。七海惊慌失措答不上话,手机电波间悬着沉默。
听了很久很久的噪音,最后那边传来一句:“我很想你。”
笃定 第二章(9)
那么,究竟谁才是谁的克星?
明明看似这么幸福,但是他说不幸福就真的不幸福了,想要复合,那么轻松的一个电话就把人拽了回去。
和不喜欢的人交往不会幸福。
和喜欢的人交往更不幸福。
仗着对你的喜欢任性妄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把人折磨个透,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所有的青春都受尽委屈。而你却那么吝啬不肯付出真情。
平安夜,大街小巷都镶着红的绿的金的边,红色的圣诞老人红色歌声,绿色的圣诞树绿色彩灯,那些金色的铃铛点缀在每一家临街店铺里,门口许许多多奇装异服的吉祥物在派发促销传单。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古怪地戴着口罩的女生穿过了这些大街小巷。
七海从学校回到家,把抽屉里所有的感冒药丸倒出来数了数,有306颗那么多,堆在面前成了小山。她撑着头望着它们发呆。
如果七年的时光都换算成药丸,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景象。
终于到了最后分别的期限,这次分手,七海很清楚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大四要面临的现实太多,由不得人嬉皮笑脸。七海要工作,阿虚要出国,已经早就不是一冲动就会为了谁填报志愿的浮花泊草的少年时代。那么优秀的人不可能为谁停下脚步,不配的终究不配。
即使在一起还能得过且过,也终归会变成彼此的拖累,两人分别和别人牵手走剩下的路,会比相守成困兽幸福得多。
凭什么去相守?
凭什么去相信一路相互欺骗的爱情还能够继续?
七海看见躺在客厅黑暗中的那个快递纸箱,时间像流逝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最后心里涌出了一股特殊的感觉。无论那里面放着的是什么,艰难跋涉了那么远才来到此地,最后却变成累赘,成为了碍眼碍手又碍脚的存在。
七海把一堆药丸全部拨进垃圾桶,戴上口罩,在纸箱边坐下,觉得好像有了依靠。
这依靠最后化成跨越平安夜的那个梦境里唯一的微笑。
[七]
纸箱从此不再是负担,而是同伴。
七海每天去隔壁敲一次门,看看邻居有没有回家。
在之后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唯一的波折就是史上最漫长的感冒让妈妈觉出了端倪,七海被拖去医院检查,并没有获得比网上看到的更多的信息。因为家境不好没闲钱治病,再加上医生确实也说只是暂时性的,于是妈妈也坦然接受,把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妈妈、纸箱和七海,一起跨过了新年,过了元宵,直到来年春天,三月份。
三月的一天,七海清扫着房间,为即将来临的新学期做准备,出门倒垃圾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长发的清秀女生站在隔壁302门前。
七海愣住。
女生居然掏出钥匙去开门,转了半圈后毫无障碍地打开进了屋。七海扔下垃圾袋冲到门前,和转身准备关门的女生面面相觑地对上了。
“有事么?”
答不上话,第一次感到焦急。“以前的屋主哪儿去了?”“你是谁?”“能找到她吗?”……无数问题在脑际穿梭,却一个也滑不向嘴边。
最后无奈之下,只好像入室绑架犯一样把对方强行拖进自己家,正想找纸笔写便条跟她对话,却听见大喇喇毫不拘束在屋里晃的女生在身后说道:“啊咧,这不是我的快递吗?”
七海回转身,见她正指着纸箱上的快递单。
是本人?完全不像啊。
“哦,你把我拖过来是为了这个?”
点点头。
“谢谢你帮我签收啊,我以为还要半年才能寄来呢。上学期我出国交流学习去了所以没回家。”边说着边想把箱子搬走,可是也大大低估了重量。七海立刻上前帮忙,两人把纸箱搬去隔壁。
笃定 第二章(10)
邻居拍拍手喘口气,再道一次谢谢:“想不到几个娃娃这么重。”
“娃娃?”
“是啊,新买的BJD娃娃,要看吗?”果然是个行动派,立刻就拿了剪刀拆包装。
七海怔怔地站在一旁,已经发现自己重新能够开口发声了。
还以为会像小时候那样最先学会叫“妈妈”,没想到第一句就是这么随机的一个词。蹲下身看邻居女孩拆封,随口问:“和以前见到的你变化很大。”
“是么?”
“当时化着很浓的妆,穿得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啊——那是半夜吧?肯定是才从酒吧唱歌回来,一塌糊涂的样子,真不好意思,给你留下过这么糟糕的印象。”
“唱歌?”这么说起来,对方的嗓音的确是很有特色的类型。
“就是驻唱啊,也算是一份兼职吧,毕竟要买这些东西,”指指箱子里露出来的娃娃们,“得花很多钱,我还在读书,有点负担不起。”
“很贵吗?”七海好奇,在对方报上价格后变得瞠目结舌。
娃娃被取出来,只有身体,新生儿一样。邻居姑娘给他们穿好服装,非常华丽。但怎么说呢,七海觉得很难界定是否值那个价钱。似乎看出了七海的心思,邻居姑娘淡然地笑笑。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它们。”
听见这句话的七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对方归还快递费之后几乎以逃离的方式离开了她家,一路跑下楼,穿过弄堂,直抵嘈杂的马路。在路边喘息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拿着失而复得的钱,七海决定去超市买点零食。
走在路上回想过去的一切才觉得可笑。为什么在最开始就擅自把化了大浓妆的女孩随随便便定义成做夜间生意的人?
大三时,和阿虚租房住在一起,小区里的很多人见到这对情侣都神情复杂欲说还休。七海没有太多漂亮衣服,一直就那么两三套学生校服般的裙装,看起来还像高中生。而阿虚在大企业实习,为了付房租又做了兼职,每天西装革履。这样两个人出双入对,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搞不伦之恋。这件事当做玩笑讲给好朋友听,后来又被当做玩笑传得很远。阿虚知道后有点无奈。
“我可不想被冠以‘LOLI控大叔’的绰号啊。”
“只要我不觉得你是大叔,你就不是。”女生当时非常果断地说。
经由这件小事,七海想起了一直不敢回忆的那些时光。
居住的小区是旧公房,非常吵闹,整日充斥着老年人练二胡的声音,小孩子吹口笛的声音,犬吠声,喊叫声,骂架声,到夏天劣质空调压缩器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声音,房屋隔音效果极差,连隔壁邻居的说话声都含含糊糊地穿墙而过。
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总是被楼下和隔壁窜过来的油烟整个儿包围,屋里弥漫着呛人的青椒味或者红烧肉味,后来七海也试着在厨房开起了锅灶烧点小菜,阿虚说虽然比不上饭店但是稍稍能强过外卖。
晚上空闲时,一起看租来的DVD,有时阿虚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在电脑前忙碌,七海就安静地背靠着他看书,灯光总是很暗,看着伤视力,时不时得抬起眼四下张望,眼珠活动来活动去,阿虚总在视界中央。七海觉得,他把衬衫袖子挽到一半不停敲击键盘的样子,比小时候更帅。
那些被柴米油盐的琐事环绕的日子,每一天都在证实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非常艰难,即便如此,七海却觉得有些真实得很美好的存在藏在里面,只是用语言无法描绘。有快乐也有烦恼,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浓烈的味道。不是悲伤,也不是解脱,而是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运。
笃定 第二章(11)
遇见你,遇见这么优秀的你,少女情怀太强大,突然哪天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喜欢你’,接着是情动以后懂事之前手忙脚乱的交往,吵架打架耍任性轻言分手,走散以后又三番五次循回原路,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就慢慢长大了。你爱我没有我爱你那么深,也许不能明白。在我看来,能和你一起长大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好事。一起长大,一起学会了好好相爱,羁绊日渐深远,最后……
在最后面对无法抉择无法抗争的现实束手就擒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这种美好,人的一生有没有机会再来一遍呢?
——为什么我要那么相信你,从一开始就将你视作情圣,相信你说什么都有目的,做什么都自私自利?
——为什么我不能相信“回学校看冬天的风景”是一句挽留?
——为什么我从来不相信过去?
七海的手吃不住力,塑料袋掉在地上,刚从超市里买的零食从里面滚出来一些,散落在马路边。她蹲下身捡,不断有更多的漏出去,手忙脚乱了半天,狼狈地重新收拾起来。但是心情被搅乱无法复原。
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这是分手之后第一次流泪。
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和阿虚曾经居住过的小区。女生拎着两个塑料袋站在楼下仰望那扇熟悉的窗。以前一直弄不清窗外这棵大树是玉兰还是海棠,现在它长满了淡粉与白的花苞。女生看着这样充满生气的东西,又模糊了视线,没有料到的是窗户突然被推开,阿虚探出身朝下喊道:“就在那儿别动。”
七海脑袋里一切都空了,在他下楼之前只来得及抹去刚才瞬间涌出的眼泪。
男生从暗的楼道里跑出来。七海看住他的脸、眼睛、手、身形,抓不住重点,但无论哪里,都还和四个月前一样。以为他会变,相比之下才知道,记忆是那么单薄的东西。
“今天要搬回来么?”
“欸?不。”
“不搬就别搬了。”说话的语气很公事公办。
“什、什么意思?”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住在离我公司近的地方比较方便,这两天正在那边找房子,你要搬的话最好过几天搬那边去。”
“……”果然还是这么自说自话自私自利!但关键是,“不是出国么?”
“不出国,没申请。”
“为什么呀?”
“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不过总之,不是因为你,绝对不是。”男生低头瞥了眼女生手里的零食,“这是给我的吗?”伸手去接塑料袋。
七海把袋子递给他,安静地微笑起来:“不是,绝对不是。”
——羁绊日渐深远,最后又学会了珍惜。
[八]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对话。你送了我一首艾略特的诗。
因为不知道铁线莲是什么,两人去网上查资料,无意中看见它代表的花语——欺骗和贫穷。我突然没来由地有点怅然若失。看出我的失落,你说了一句话。我总是非常自卑,觉得那只不过因为同情为了宽慰,不敢相信其中还有什么更深远的含义。但是从那天起,我不计后果地爱上了你。
关于铁线莲的过去,或许早就预示了结局,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对我说——
“可是我觉得很美。”
笃定 第二部分
笃定 第三章(1)
[一]
如果在我的心里,有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
如果存在光的轨迹。
如果我瞬间忘了呼吸。
[二]
狭窄的车厢被暖黄的灯光泡涨,电压不稳,光亮闪烁让人担心下一秒周遭就会突降黑暗。
大雪攀附着车窗缓慢下落,可以想象在靠站时车顶迅速积满白色尘埃。车窗外的世界陷落在夜幕里,虽然看不见,但闭上眼依然能毫不费力地将白天的景象重现——长着高大白杨树的土地像毛毯在迅速向后席卷。
所有的光聚焦在少年的侧脸上。
列车已经在沉闷的气氛中开了两天两夜,像驶向一个悲剧。
无论过去多久,都可以凭借清晰的记忆轻易补全每个细节。他挺直脊背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微微压低帽沿,手撑着头打瞌睡,列车每一次靠站都能让他惊醒。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顺便看见少女不那么友好的半垂眼睑。
白昼时会有明晃晃的阳光穿过沉重的大雪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笑很耀眼。
然后……
烈日在眼睑背面画下怪异的红色图案,耳畔的声浪逐渐往远方飘摇,还听得见教官气急败坏地责备:“第二排第四名!不要闭眼睛!”全身的筋骨松软下去,没有了知觉。
醒来时,眼前是白色的墙面,女生勉强支撑着坐起来,身旁好友敬亭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哎,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说的同时笑着拍拍胸口。
医务室的护士表情冷漠地取过登记薄用笔“刷刷”地写着,问道:“是七连的?”
女生缓慢松开紧锁的眉头:“七连六班,游离。”
眼角余光瞥见纸面上潦草的“中暑”二字。那护士扔给游离两支软包装的棕色药剂:“喝了。”游离刚喝下去,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但只是干呕了几下。护士看看时间,临近中午,料想是空腹喝药伤了胃,取来一杯糖水扶过游离灌下去,安慰道:“没关系,想吐是好事。吐出来就好了。”
过了十分钟,游离把刚喝的糖水吐了出来,护士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态让人感到心很累。
军训到第四天,连医务室的工作人员都见惯了站军姿时中暑晕倒的女生,只晓得感叹“现在的女生真是娇气”,却没有谁会去操场上跟着站半天证明自己的不娇气。
医务室冷气太强,半分钟后已经明显感到脊梁上的汗结成冰刺着骨。这样下去喝多少藿香正气水都要感冒。游离被敬亭扶着回了寝室。
很快到了休息时间,别的同学也被释放回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无一例外的“游离,没事吧”,女生微笑着一个个回应过去。
记忆就似这样,明明令你刻骨铭心地痛,却还要努力微笑。
一点一滴,即使时间像输液瓶里的盐水一样以恒定的节拍无情流逝,即使整整一年时光,你不敢在心里提起他不敢去想那次旅行,即使那么久假装失忆,你也依然会在晕倒失去意识前不由自主地记起每一个细节。
即使看见一个“翔”字,也可以像荆棘刺进心脏室壁。
更不用提——
他站定在下面两级台阶上,转过身,穿的是橄榄绿色的军大衣,英俊如早期苏联电影里帅气的男主角。他抬起头看向自己,自己身后涌来的光线爬上他的眼睛,形成瞳孔里明亮的高光。他的眼神里恍然浮现一丝孩子般的迷惑不解,身边甬道的玻璃窗外落下白寥寥的雪片。
慢镜被打上柔光,幻化成黑暗潮湿洞穴里一道漫长的光的轨迹,不知延伸向什么地方。
那天,少年朝自己仰起脸:“你没事吧?”
笃定 第三章(2)
无限温柔的声音。
让人瞬间忘记了呼吸。
[三]
晚上突然通知,教官要教匕首操,重新在操场集合。等敬亭拖着一向动作慢的游离赶到操场,前路已经可以用“怨声载道”来形容。
“应该是休息时间啊!真没人性。”
视界里是一厢黑暗,只有丁点幽黄的光亮,游离大致可以辨出那是一盏路灯。除此之外,仅剩的活动影像便是近处做操的敬亭,无数个影子重叠,人形在方寸间摇曳。
游离跟着敬亭做动作,模仿得模棱两可。各班教官“匕首操格斗准备”、“第一节”和“杀”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忽然听见不太真实的声音,“后面的人看得见么?班副,班副,你看得见么?”直到连敬亭也停下动作转头看向自己,游离才反应过来教官是在叫自己。
教官被称为班长,在校身为学生干部的自己被称为副班长,也就是班副。
游离抬起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依旧是黑暗。黑暗旋转起来,声线朝外抽出了丝:“班副,你看得见我的动作么?”又重复问了一遍。
女生咬了下嘴唇,回答:“看不见。”
脚步渐响,似乎是移近了一些,但仍不足以近到让游离看得一清二楚。
视野里不变的是一团氤氲的光,暗黄的颜色。有风声敏捷地绕过示范的教官的身侧,从行列里穿梭而来。如果足够心细,也许能“听”出他的动作,然而,仅仅是理论上存在的可能性。
明明闭上眼睛能听得更加清晰,却因为畏惧某种不存在的东西而始终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明明做过那么多努力,却还是无法彻底忘记那辆列车上发生过的一点一滴。
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游离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匕首”——只是用来充当替代品的笔。在空气中腾起了“这次看得见了吧”的问话之后,听见教官渐渐走远的步伐。他想当然地在心里替游离做出了回答。
有谁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依然看不见呢?
敬亭趁着转身的动作回头看向游离:“干吗不直接跟他说?那样就可以申请不练啦。”
“嗯?”游离反应有点迟钝。
“直接告诉班长你有夜盲症不就行了么?”
游离的手腕顿时感到一阵犹豫的压力,迟疑片刻,已经来不及,等把视线重新收回到自己的右手,恰好看见“匕首”在晚风中划出悲伤的无形轨迹,将无数断点连起,凭借最后一丝气力消失在游离狭窄的视野之外。
不见了。
完全看不见了。
[四]
炎夏的怀柔军训基地,沙石铺就的操场没有承载阴影的能力。可以清晰地看见汗水顺着自己的刘海滑落下来。
白昼,地面有冉冉的热风腾起,远处的景物在这种衬托下变得扭曲。像是世界和人一同在气化。
因为迟迟不下“休息”的命令,观礼台受到无数诅咒,难说哪天不会被实体化的怨念压垮。——脑海中冒出如此滑稽的想象,游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惹得教官凶狠地瞪来一眼,游离却丝毫不觉得生气或难为情。
就算同样穿着军装,却有着天壤之别的气质,教官和他完全没法相提并论。
不是当光线切下来,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的沉默的少年;不是当列车飞驰,墨色头发被窗外呼啸而过的白杨树枝映出深浅色泽的少年;不是那个为了让自己好好睡上一觉消失一整夜的少年。即使他只是段借着在自己身边所有人身上投下落点而存在的回忆,也不是任谁都在自己心里取得和他等同的地位。
其他人的态度,游离不在乎,可以一笑而过。
笃定 第三章(3)
连长的喇叭响起:“各班班副和寝室长出列!”
游离回头看向敬亭,然后两个人一起跑去行列的前面。“呃,天天检查内务,烦不烦啊。”敬亭摊着手抱怨道。
“唉,你不觉得,比起他们,”游离手指了指身后依然在站军姿的同学,“我们已经幸福多了?”
“那倒是。”敬亭插进被召集起来的小队人马里。游离跟在她后面。刚学了齐步走,游离在小队列中尽量保持姿势的标准。
四班副自发地喊起“一二一”的口号。三班副走在游离身后轻声笑起来,游离茫然地回过头去看她,她答道:“你走路姿势好可爱呀。”
仅仅一句话,就让游离泄了气,恢复成平时走路随随便便的姿态。
站在寝室门口,连长叫道:“六班副?”
“嗯?”女生惊觉地抬起头。
“六班副?”声音不明所以地放轻一点。
“嗯?”
“六班副?”
别班的副班长和寝室长都纷纷掩嘴笑起来。
游离这才反应过来,答:“到!”
“我觉得进步很大呀。你觉得呢?”连长看着整齐的被褥笑着说。
“嗯……我也觉得。”游离有些不知所措地附和。
“都学会‘嗯’了。进步不是很大么?”
“欸?”说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女生绷紧的脸终于松下来。
午后阳光投射进寝室,光线的通路中,升腾起无数细微的灰尘颗粒。幻象穿过时空,来到自己眼前坐落成真实。
列车员要求登记身份证。少女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证件递过去,途经少年的眼前。
“游离?”
视力很不错。女生点点头。
“我叫京翔。”见女生的眉型微微弯曲上扬,少年进一步解释道,“北京的京,飞翔的翔。”
“京翔?”语气中带有一点迟疑。
“到!”
车行到第三天,少年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下颌敛出利落的曲线,栖息在颧骨上的阳光顺势下滑。稀薄的雪花无声地从窗外飞过。
少女的瞳仁微妙地改变一些,深色中泛起晶莹的光泽。“京翔。”
“到。”
列车一个大幅度的摇晃,所有人往前栽了一下。稍许惊慌的女生抓住身边少年的袖口,很快轻易地稳住了重心。
[五]
被子是同寝室的小诗帮忙叠的,如果换作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把棉絮压成豆腐块儿那个地步。不能拆了来之不易的被包,所以,只能盖多余的床单。熄灯号吹响,灯光一盏一盏灭下去。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
从来不清楚那些所谓的灿然星光是什么样。一旦没有灯光,对自己来说就是千篇一律的漆黑。
即使把眼睛睁到很大很大,也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游离凭空瞪着上铺的床板,眼前其实只是虚空。明知道它的存在。
听见水房里传来女生们摸黑洗衣服的水声和说话声,明知道她们的存在。
就连自己寝室里也还不时响起手机发短信时的按键声,明知道它们的存在。
——但是,你看不见。
以及你见过的、爱过的、留恋过的、想念过的、依依不舍的人,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却同样命令自己刻意隐瞒。
甚至会订阅他所在城市的短信天气预报,却不敢提到他的名字不敢回忆他的容貌。知道那里的天气,是证明你感知到他曾存在的唯一线索。
一直以来都是最受照顾的那一个,人群中最温柔又本分的女孩,即使稍显胆怯也可以忽略不计,像只晃晃然的慢船。安静的心思中沉眠了太多“明知道”的航道,一切都可以凭借别人的帮助找到经验的范本,只需沿着那些方向行驶,无需有任何改变。
笃定 第三章(4)
所以,才会失去。
从小到大连春游的乐趣都没有体会过的女生失去了多少该怎样计量?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因为医疗事故死亡,所以游离是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的女儿。每当同班同学兴高采烈地挤在大巴士里集体出行时,母亲就会以病假的借口把游离领回家。而真正的失落会出现在春游归来的次日,同学们余兴未减地扎堆讨论昨天发生的趣事,游离被排除在每一个小圈子之外插不进话题。但是,久而久之,也会习惯。
习惯在兴奋的话题圈外无所谓地做自己该做的事。
习惯在别人过度的关怀和帮助下度过每一个日子。
即使和女生们玩在一起,也常常成为受到庇护的柔弱少女。理所应当地对做不到的事坦然放弃,因为——明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生活着。安然驶过日光喧嚣的午后和漆黑的深夜,哪怕平静的海面没有一分一毫的起伏,微风也能送船到港湾。
直到有一天,那个神情清淡的少年转向自己:“夜盲症?”
少女缓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嗯。”
他的眼里就也染上一点无奈,然而却马上换出释然的笑来:“可是,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去看呢?”
“欸?”
就像平地汹涌起一阵狂风。黄沙被舞得在视野里旋转成漏斗状,连接着天与地。
从来就没有人问过,自己也没有问过自己。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呢?
也许,就是从此开始不同。可为什么后来刻意忘记?
游离不愿再想,用力地扯开被安放在一旁行李箱上的被子,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
为什么明明那么无奈却会重新想起?那个寂静落寞的冬天,那场肃杀无声的大雪,那个有一点无奈却有更多真实笑容的少年,那列仿佛永远开不到尽头的火车,以及那些封存在回忆中被上锁了泛黄了的言语。
[六]
军训过半,承训的教官们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拉练,去靶场打靶,十公里路步行来回。在城市里呆惯了的学生对十公里路没有感性的概念,以为是一场轻松的踏青。
学校的辅导员老师倒是没跟着头脑发热,晚点名时说了一通,大意是只要有一点点身体不适都别去。潜台词是别给大家添麻烦。
照惯例,游离肯定第一个报名缺席,但这次有点犹豫。反正被辅导员分配了任务,统计自己院系不去拉练的人数,所以就看情况吧。如果不去的人多就混在里面凑个数,如果少了就还是勉强去参加。把选择权推给别人,也是从小到大谙熟的心理。
结果是,即使游离反复强调着拉练的难度和艰苦,全院系还是没有一个人不去。将全勤的统计表上交的时候,特别想苦笑。这次是被逼上梁山了。
“唉,如果早知道十公里的路程这么长,昨天一定踊跃报名缺席。”刚随着大部队一阵狂奔才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敬亭转过头冲游离说道。
身后的女生面无表情:“如果早知道——这种假设还是最好不要提出,以免遭打。”
“我不来的话,游离一定也不会来吧?”
“哈?”为什么要用“一定”这个词?
“以前每次都是这样啊。就连课间休息的时候,如果我不去,你也从来不会去上厕所,宁可等到下一个课间。”
“是么?”其实自己也心知肚明。游离略带尴尬地看了敬亭几秒钟,突然兀自冒出一句,“……去哪里了?”
“啊?”怀疑是耳朵出问题漏听了什么,其实没想到是游离并没有说出来。
笃定 第三章(5)
——我的勇气,去哪里了?
甚至连问出这个问题的勇气都不具备。
敬亭茫然地看着游离泄气的表情,险些撞上前面同学的背。转身往前才发现,因为火车就要来了,长得望不到头的拉练队伍终于在离自己不远的前方被截成两段。
停了下来。
之前走过的每个十字路口都因为教官会拦下两旁的汽车而畅通无阻没有停下过。
游离拧开水壶喝了口水,由于队伍停止,得到宝贵的休息时间,聒噪的女生们七嘴八舌起来。
班长站在铁轨上愣头愣脑地问连长:“要拦么?”
连长翻了翻白眼:“你拦得住你就拦。”
男孩知趣地退后几步远离了铁轨,女生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队列里只有一个人不仅没笑,而且似乎紧张得脸色苍白。
游离捏紧了水壶,右手指甲不自觉地掐进左手食指,然后听见了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
砰咚——砰咚——砰咚——
好像是非常缓慢,可是行至面前却分明是一边轰鸣一边急驰飞奔。
不可能拦住。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如果,你错过了的话。
十七岁时,游离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从北京坐火车去新疆探望身为军人的父亲,遇见了刚回家探完亲返回部队的京翔。那个把一点一滴每个细节都铭刻在游离记忆里的少年,就是因为这样的前提,坐在了她身边的位置。
倘若母亲没有请不到假,倘若游离没有早早放寒假,倘若父亲不是刚刚胃出血,那么,这段旅行就不会存在。也不可能听命运这样安排,与他这样相遇。
如果错过了,着实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砰咚——砰咚——砰咚——
火车驶来,火车驶去,每一分每一秒,月台上,车厢里,有无数人相遇、错过或分离。为什么,我遇见了你?
为什么,我遇见你,却又如同列车一般借着惯性朝原有的轨迹急驰而去?
[七]
据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排除时光倒流的可能性,他说你可以试试看超越光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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