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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定

_3 夏茗悠(现代)
据说天体黑洞、星核辐射都是超过相对论光速的。在辐射弯曲处携带的粒子,处于衰竭而成为自由落体,因此质量为零,时间为零。
据说……
晚上全团组织的演讲比赛,在漆黑的夜幕里,游离想着自己的事。但想以上这些也太无厘头了吧!其实,最终的问题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不要和你分离。
如果注定分离,那么我希望不要与你相遇。
敬亭拍拍游离的肩,女生转过去看见她刻意用手机打亮的自己蓝色的脸。虽然比看不见还吓人,但游离还是领情地笑了笑。
“台上这个人的后面再后面再后面就要轮到我们班的夏树。她们——”用手指了指身后,“问班副你想搞点什么花头?”
“我看前面几个人出场时都冷冷清清,效果不太好,不如我们喊个连号造造势?”
“不知道别班的同学会不会配合。”
“应该……会吧。毕竟现在大家是一个连的啊。”
“你可能太理想化了。”蓝脸的敬亭瘪瘪嘴,一副任重道远的无奈,“不过如果真的要喊,现在就要跟她们说好了。”
——13号出场时请帮我们连同学喊个连号,到时候会有人起个头。
对于这条迅速朝四面传播开来的请求,大多数别班学生都点头答应配合。但问题又来了——“谁起头?”
游离犹豫了一下:“宁安吧。每次合唱都是她起调。她坐在后面么?”
敬亭点点头。
“往后传,说让宁安待会儿起个头喊连号。”
笃定 第三章(6)
过了一会儿,话被传回来:“宁安不喊。”
“为什么?”游离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不为什么,什么也没说,就说不喊。”敬亭一副“果然被我料到”的口气。
“那,就让季向葵喊?她嗓子很亮的。”
这次是往前传,然而结果却同样让人失望:“她说她嗓子疼,喊不了。”
游离顿时泄了气,浑身血液都凉下来。然而接下去前面同学问来的一句话,让游离的反应立刻从失望变成了不知所措:“游离你怎么不喊?你才是班副啊。”
“我、我夜盲。”
听着完全像是借口。
导致自己和对方同时愣住无语了。可是,此时蔓延在游离胸腔里的情绪绝不是心虚,而是,悔恨。
在无尽的黑暗里,我害怕,我宁愿向一切可能性求助,却不敢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出场后没有掌声,没有响应,没有声音,面对的是和我一样无尽的黑暗,夏树,应该会很难过吧?为什么我要这么怯懦?
第十二号选手完成了他并不算出色的演讲,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应该是这个时候。
游离张开嘴,声音哽在喉咙里,只差一点点。
七连的方阵出现了不小的一阵骚乱:“不是说要喊连号么?不是说会有人起头么?还要不要喊了?”
只差一点点。
令人吃惊的是,“迷彩七连,士气冲天,爱军习武,巾帼当先”的连号居然从八班的队列里最先响起来,接着其他班都犹豫着跟了上去。到最后四个字声音汇成了一股暖流。
终于松了口气,接下去,是该感动还是绝望?
游离怔着,脸上一阵痒,用手去蹭,手背就湿了一片。似曾相识的场景,怎么会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从过去到现在。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
[八]
一切又开始毫无波折地继续发展。白天军训,晚上几乎虚脱在床上,却还要夜聊。
上铺的敬亭义愤填膺:“今天居然连续训练三小时没给休息,参谋长全无人性!”
“他素质差,别跟他计较。”有女生劝说。
“他还说咱们素质差呢。没听见他今天训话时发飙?”有人记仇。
游离插嘴道:“他是心理不平衡了。”
“嗯?”上面传来敬亭不明白的短促叹词。
“军训没几天就要结束了,到那一天,我们又变成大学生,而他依然要留在这里。”一切归零,各就各位。除了徒增一段记忆,没有任何改变。
话说到此,醒悟过来的女生们很快释然,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话说检阅彩排时我被宁安逗得笑死了。军训总领队那个娘娘腔,大家给起的外号不是人妖吗?”
“嗯。”有人对下文感兴趣,答应道。
“等他的车开过方队时,说‘同学们好’。大家喊‘首长好’。可是他喊‘同学们辛苦了’的时候,宁安答的是‘为人妖服务’。”
沉重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笑过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各种八卦。
游离只管听,有时跟在里面笑笑。直到敬亭突然搬出和自己有关的话题:“连长好像特别喜欢和游离‘纠结’啊。整天六班副六班副的。”
“哪有。我又不怎么特别。我很低调的啊。”
“当然特别啦,你还不特别?”
游离没来得及回答,夏树便抢着补充:“在班副‘战斗机群’里,很低调所以很特别啊。”
“哎,对对对,班副全是战斗机啊!四班副最猛,前天早上整队时听见她说‘七连听令!大家把手上的工作先放一下’。还‘听令’呢,她以为她是太上老君么?”
“还有二班副,导弹型战斗机。”敬亭一边笑一边说,“每次检查内务时,连长习惯性问‘明白了么’,那导弹型战斗机大喊‘明白’,就连连长都经常被吓一跳。”
笃定 第三章(7)
“一个个细数下来,游离还真的非常特别呢!”
“嗯,发现了。”
“……”
最后,除游离本人没发表意见外,全寝室达成了共识。可这共识让游离有些沮丧。
从小就因为学业优异担任学生干部,总被老师评价为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得力助手。但是未免太缺乏魄力,按敬亭善意的恭维是“春风化雨般的领导”,而说到底,依旧是缺乏勇气。其实特别羡慕那些所谓的“班副中的战斗机”。
有些人的能力,我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虽然在军训时学会了在狭长的水池前排队洗碗,学会了用鞋刷刷洗自己沾满泥土的迷彩服,学会做许多在父母身边不会伸手的事。就在第一次和敬亭一起去抬饮用桶装水时,游离还是难免发出这样无能为力的感慨。
“不会啊,在我眼里你还是无所不能的。”
“别胡乱恭维。”
“至少,在寝室,除了小诗,只有你是每天叠被子的。已经很不容易啦。”
“可还是离小诗的水平差了很远。”
“唉——人家是‘军嫂’嘛!”
“唔?军嫂?”
“是啊,小诗的男友在读军校,你不知道么?”
游离愣了两秒,突然颇为怪异地笑了起来:“那我也算军嫂。”
“欸?”
“我曾经也喜欢过一个军人。可是啊,他死了。”看到身边女生随自己慢条斯理的语气而陡变的脸色,游离掩嘴笑出声来,“骗你的啦。”
“喂!不要那么过分啊开这种玩笑!吓死人了!”敬亭冲游离扬着拳头。
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韩剧的桥段?哪有那么多白血病患者或车祸受害者?哪有那么多死于非命的人?可是,难道你不觉得有时生离比死别更让人心碎么?
你在他转身时无奈地松开了手,从此不忍触碰任何关于他的美好记忆。
你在心里挖开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把那段时光埋葬在一层层土壤之下,虚构出一个坟冢,称它作过往。以为只要看不见,听不见,就不曾经历。以为只要笑到内心空虚就会快乐,只要依赖别人的关怀就能幸福。
你死死地不肯承认,是因为自己的犹豫错过了他。
错失甚于死亡。
那个凌晨,游离从梦境中惊醒,火车依旧缓慢地摇晃着前行,原本两个人的硬座座位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床铺。身边的少年不见了,心里横生一丝不安。
大多数乘客还面带倦色地靠着座位后背打盹。虽然车厢里光线微弱,对于夜盲症患者来说不是良好的闲逛环境,女生还是决定去找找他。
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她依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回忆起当时场景的每个细枝末节。她只是故意忘记罢了。
少年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处,寒风从半密封的橡胶接口处灌进来。感觉到有着不同温度的少女的目光,他缓慢地转过脸来,晨曦扫过侧脸,把眼眸一厘一厘打亮。
没有任何邪气的从容的孩子气的笑容,让女生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借着他温柔的勇气走了出来,从此不再畏惧不再依赖。
[九]
军训的倒数第二天,游离扭伤了脚,肿得像个包子,领了病假条无所事事地在寝室里呆了一天,终于逃离了炎炎烈日。
晚上有庆祝军训临近尾声的文艺晚会。敬亭反复问游离要不要一起去看:“我扶你去。”
坐在床上看书的女生领情地笑了笑:“你去吧。不用管我。”
“唉,真倒霉啊,你这样连明天最后的检阅仪式都没法参加了耶。”
游离也遗憾地耸耸肩。
女生们陆陆续续离开,寝室只剩下自己孤单的身影。晚会开场后的一系列军旅歌曲,游离躺在床上也听得清晰,而接下去居然听到一些不同的歌声。
笃定 第三章(8)
忽然想起前天在校广播台工作的同学说的“通过审核的节目大多是爱国歌曲,老师和教管都排斥小情小爱的流行歌曲,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保全了那么一两个有点温情的节目”。
那有点温情的歌声跳跃过宿舍楼的窗棂,穿梭在游离的寝室里,使得女生情不自禁放下了手里的书。
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孩/遇到爱不懂爱/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明白没人能取代他曾给我的信赖/See me fly/I’m proud to fly up high / 不能一直依赖,别人给我拥戴 /Believe me I can fly /I’m singing in the sky /你曾经对我说/做勇敢的女孩。
即使算是流行歌曲,也明显是过了时的流行。窒息感压断了最后一线冷漠的心弦,游离很难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无关紧要的小说情节上。
女生稍稍迟疑,不知出于什么初衷,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寝室门。走廊尽头的窗户,应该是可以看见舞台的。
虽然明知患病的自己不可能看见什么,却中了邪似的往那个方向艰难走去。
可是肿了的脚不听使唤,还没走到窗口,歌声就结束了。游离有些失落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久久地回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女生像是忽然被从喧嚣的晚会气氛剥离,再也听不见任何杂音。
在自己十七岁那年,落下一场无声的大雪,把一切都无情地掩埋了。
少年露出最后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温柔笑容,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开。“那么,再见吧。”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渐不见。
游离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勇气发出任何声音。
冬日里,女生呵出的白色雾气迅速揉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做了个口型,但没有发出声音。
早已转身的少年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站台,形成在自己身后的口型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我喜欢你,可是我连你的联系方式也不敢开口问,从此相忘于人海。
——我喜欢你,我在这辆列车上喜欢过你。它在落满大雪的昼夜中穿行了五天五夜,可是,我忽略了它最终会到站。
——我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对你说。
曾以为因为你在,我会从此不同,可到最后,我依然在永无乡的美好梦境中沉眠,任你渐渐走远。
十八岁的游离呆立在一个人的走廊里,半晌,从迷彩服的口袋里掏出次日的病假条,撕了个粉碎。
军训晚会达到了高潮,也许是某个好笑的相声节目,掌声如海浪涨潮。
宿舍楼的走廊里出现了奇怪的景象。在掌声响起时,声控灯一下亮起,掌声平息时,光线又突然熄灭,反反复复。
在暖黄色壁灯灯光的一息明一息暗中,女生扶着墙壁原地蹲下,用手捂住双眼,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十]
军训结束的前一夜,季向葵对什么所谓的文艺汇演没兴趣,缩在寝室里发短信。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是游离。
女生抬起眼:“向葵,陪我去医务室上点药好么?”
“啊——好呀。不过你这个样子明天难道还想参加检阅?”
游离笑了笑没有回答。季向葵带上手机搀扶着游离朝医务室所在的楼走去。
走到一半时,手机响了,季向葵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游离说:“等等,我接个重要电话。”
女生迁就地点了点头。漆黑的环境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游离居然松开了季向葵的手。
季向葵背过身去,通话内容听不太清,但有一句“我对未来没有信心”飘进耳朵里。
笃定 第三章(9)
看来又是和男友闹别扭了吧。
游离在夜色中站着,低声说了句“可是,我却有呢”。像是完全不搭界的自言自语。
——可是,我却有呢。
——即使你不在。
漆黑一片的视界中突然像钻开一个光亮的小洞,然后,这光线以旋转的姿势越变越大。不是冰冷的白色的月光,不是散射而来的炫色的舞台灯光。是绿色。
军训基地无处不有的垂柳在晚风中摆出了异样的光线。视线就这样慢慢被液体濡湿。
在失去刻度的时光里,忘了有多久多远的一个寒假,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女生被悲惨地告知:“受大雪影响,火车将晚点四小时。”
就这样,明明是下午启程,却被延迟到了从小最惧怕的时段,孤单单被抛在冰冷的始发站台。
到了该上车的时候才知道行动的难度。从检票口到列车的那段楼梯加长廊居然没有灯光。女生的脚步停滞在了楼梯的最上面一级台阶处。旅客们零零散散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却没有谁注意到这女生的异常。
有人走过,身后的声控灯亮起。
过了一会儿,又自动熄灭。
又几个人经过,亮了。
隔一会儿,灭了。
如此反复。
离火车开出的时间越来越近,女生却心急如焚地站在明暗的交界处,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直到那个神情清淡的少年经过身边,已经毫无知觉地走下两个台阶,却又突然发觉什么似的站定在下面两级台阶上,转过身,穿的是橄榄绿色的军大衣,英俊如早期苏联电影里帅气的男主角。他抬起头看向自己,自己身后涌来的光线爬上他的眼睛,形成瞳孔里明亮的高光。
他的眼神里恍然浮现一丝孩子般的迷惑不解,身边甬道的玻璃窗外落下白寥寥的雪片。
慢镜被打上柔光,幻化成黑暗潮湿洞穴里一道漫长的光的轨迹,不知延伸向什么地方。
那天,少年仰起脸:“你没事吧?”
“我是……”少女犹豫了一下,立刻在心里做出他不是坏人的判断,“夜盲症。”
“夜盲症?”
少女缓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嗯。”
“那可真是不方便啊。”他的眼里就也染上一点无奈,然而却马上换出释然的笑来,“可是,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去看呢?”
“欸?”
就像平地汹涌起一阵狂风。黄沙被舞得在视野里旋转成漏斗状,连接着天与地。
从来就没有人问过,自己也没有问过自己。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呢?
少年右手替她拎起行李箱,左手牵起她的右手,几个冰凉的触点,让她瞬间忘了呼吸。以至于他接下去的那句“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像是从海市蜃楼中长出的藤蔓,仿佛带有一点虚无的幻觉。
夜是黑色,雪是白色。这些是凭借经验知道的。
可是,方寸的黑与白之间,一向看什么都是含混的自己,居然看见了另一种颜色——橄榄绿。
少女被穿着橄榄绿色军大衣的少年牵着,毫无畏惧地走下楼梯,走向了一列最终驶进悲剧的列车。
[十一]
故事的最后,你转过身,我却丧失勇气。从此我重新弄丢了自己。刻意忘记我们曾经相遇。
[3℃,多云]
入冬后,不到放学时间,天空就早早地长久地失去了光泽。
周五最后一节班会课,全校都在进行大讨论。
三班的一个男生殴打同班的一个女生,整个过程被拍下来上传到互联网上。拜这事件所赐,莘川高中作为一个小小区重点转眼名噪一时,不过是恶名罢了。
由于两个当事人都被拍得异常清晰,所以很快就确定了身份,打人的男生叫陈介,被处以留校察看处分,被打的女生叫纪夏衍,因软组织大面积挫伤至今还在家里休养。校长受此牵连,被调去了别的学校。新校长被调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全校开班会讨论。
笃定 第三章(10)
在林落所在的九班,讨论的重点却在那个隐形的拍摄者身上。
“我认为那个拍摄者比打人者更可恶。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冷漠的人啊!长达三分多钟的时间里,他一直目击着暴力事件,却不采取任何阻止暴力的措施,而仅仅是拍摄,这种行为简直太令人发指了。”
“就是!这种人更应该被揪出来处分,毫无人品、毫无公德、毫无正义感。说不定他把视频上传到网络上还是怀着玩乐的心态呢!太无耻了!”
“我觉得我们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人和我们在同一个校园里,就应该发动‘人肉搜索’把他给查出来,让学校把他开除!对!就是开除。”
同学们七嘴八舌、同仇敌忾。
班主任虽然比较冷静,但基本观点是与大家一致的:“拍摄视频的同学的行为不仅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声誉,而且本身就有严重的道德沦丧倾向。我们的确应该将他找出来进行教育,如果谁有线索可以向校方反映。”
林落没有发言,而是转头看向窗外。
天空中铁锈色的云团在逐渐疏散,仓皇流离,灰蒙蒙的淡泊的微光往陆地下沉,整个校园像被松脂包裹住、就快要凝固的琥珀。这景象看起来让人感到寒冷,因此,虽然坐在开了暖气的教室里,林落还是不由得紧了紧校服外套。
近在眼前的走廊里有几块暗陈印记,像自己手心里溃烂后又愈合的疮疤。林落知道这是血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暴力事件就发生在自己座位旁窗外的走廊,这个细节让林落第一次得知时心里泛起一点微澜,冥冥中感到好像是与自己有联系的,但其实联系不仅在于此。林落认识那个打人的男生,陈介。
总觉得有种和电视里的通缉犯是亲戚的别扭感。林落没有介入班会课的大讨论,有部分原因也是由于自己这种微妙的处境。
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但就在这浅薄的认识中,林落觉得陈介并不像是会对女生使用暴力的人。因此对他动手的原因稍微有点好奇,不过也就仅止于暗自好奇的程度,没必要特地去深究,毕竟在这所学校里,暴力的存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需要理由的。
同桌的许莎莎就总嘲弄欺侮林落,没有任何理由。
除了微妙的处境、迥异的关注点之外,林落没参加讨论的另一原因是,许莎莎长期以来的暴力和冷暴力行径导致自己已经根本没有可能融入这个班级了。
[7℃,晴]
如果非要说林落这女生有什么特色的话,在周五穿校服这点大概还能算得上。
莘川高中规定学生每周从周一到周四必须穿校服,周五这天可以穿便装。唯一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灰头土脸的一天,所有女生都不会放弃这个奇装异服的机会。
高一入学没多久的一个周末,林落的着装惹出了是非。
和大多数高中女生不同,林落还是乖乖地穿着妈妈买的大号童装,做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可谁知这世上的流行风是怎么吹的,居然把林落撵到了“时尚前沿”。作为一个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女生,林落在这天吸引的目光有些超负荷。许莎莎不高兴了。
“明明就是丑八怪一个,有什么资本扮‘萝莉’啊!恶心死了。”起初只是音量有限的嘟囔。林落虽然听见,却没打算把那当回事,哪想到这嘟囔竟像病毒扩散,迅速纠集了一大片附和。
“哼,是嘛,真恶心。也不照照镜子,萝莉装也是她穿的?真是丑人多作怪!”
“不要脸到极限了,也不怕别人看了想吐。”
笃定 第三章(11)
“……”
因为有了同盟者,许莎莎更加肆无忌惮了,暗地嘲讽很快升级为当面欺侮。虽然林落早就不敢再穿便装,但却对事态好转没有任何帮助。“丑人多作怪”简称“丑怪”,变成外号上身,再也摆脱不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被以许莎莎为首的女生们孤立欺负,而且连男生也产生了“的确是个恶女”的想法,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她远远的。
班里每天会安排一个女生一个男生做小值日,女生负责擦黑板,男生负责搬桶装饮用水。通常是按学号轮,不过全班人数是奇数,女生恰好比男生多一个。
劳动委员是许莎莎,所以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结果。林落的学号在女生的中间位置,却总被跳过,安排到最后一天一个人单独当值。每二十二天就有这么一次,从早到晚要忙于擦黑板,中午和下午大课间还得去一楼把桶装水搬上三楼。
明明是被逼无奈很吃力地把桶装水连拽带拖弄上楼,却又被冠以“怪力女”的绰号。
进校后的第二个深秋,林落在领水处门口认识了陈介。
男生从一开始就在观察自己,林落觉察了,这也是常事。不过他追上来这点女生始料未及。
水桶被滚到楼梯口,林落做了两次深呼吸,正准备一鼓作气把它搬起来,却被从斜后方伸过来的胳膊吓得岔了气。
受当时满脑子乱窜的电波干扰,事后已经回忆不起太多回过头那一瞬间所见的细节了。还留有印象的只剩下男生因逆光而深藏在额发阴影里的冷洌眼神,以及他身后与此对比的一大片没有半点云的暖色晴空。
“几班的?”
“二、二年九班。”
男生稍一用力,提起桶装水往楼上走去。林落不知所措地跟着,隔了一会儿,缺乏温度的声音从上面落下来:“你们班怎么叫个女生来领水?”
“因为没人愿意和我一起值日。”实话实说。
男生把水桶搁在台阶上停下来,回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也同样在几级台阶下停住的女生,过了长长的几秒,什么没说又转过身提起水桶继续上楼,一直帮忙送到教室门口,再也没有停。
那个时候,忘了问对方的班级姓名,林落以为两人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
[3℃,多云]
据说,那个“冷漠者”很有可能就是他们三班的学生。
有好事者根据视频的拍摄角度推算过镜头大致的方位,发现最有可能的位置就是三班教室的最后一个窗户。由于事发时间是某天放学两小时之后,校园基本上是空的,谁都有可能挑开三班的窗户潜入教室进行拍摄,但最有可能的还是本班的学生留下来“作案”。
拍摄工具一看就知道是几乎每个学生都有的手机,没法根据画质之类的因素精确到品牌和型号,所以提供不了太多帮助。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大概有一周左右时间,外班的人看三班的每个人都觉得像犯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因为殴打事件的当事人是三班的,偷拍事件的当事人也可能是三班的,所以整体给人一种“变态班”的感觉。三班的无辜者大概也觉得挺委屈。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林落旁边坐的是两个三班的女生。
“到底是谁啊?好烦哪。老被别班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待,想想我心里就堵。”
“欸,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XX?我看挺像是她,她平时就老和纪夏衍较劲掐架。”
“怎么可能!你想啊,‘冷漠者’的立场明显是针对陈介不是针对纪夏衍。毕竟纪夏衍在视频里是受害者嘛,谁看了都会同情她啦。”
笃定 第三章(12)
“要这么说的话,更有可能是男生吧。陈介太拉风,招人嫉妒也是难免的。”
“要真是个男的那就坏上加坏了,身为一个男的……”
“陈介不也是一男的?还打女生。”
“哎哎,别再说他了,他也够可怜了,说不定是被谁算计的,谁知道呢。”
“不过也说不定是被陈介无视的女生?”
“……不知道啦,头痛。唉,赶快结束吧,怎么搞的嘛,我们班这学期一直很晦气,大事不多小事不断。”
“该不会是……”
“别说了别说了。”坐对面的那个女生大概已经注意到林落停下已久的筷子,就此收住了话题。
看来连三班内部都在相互怀疑。
除了陈介,林落只认识一个三班的学生,是个女生,曾经和自己上同一个周六补习班,有着和自己谐音相似的名字。有一次上课时老师点到“林落”,结果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回答问题,事后有过简短的交谈,发现对方居然和自己同校。
如果继续上同一个补习班,林落说不定可以从她那儿获得点额外的线索,不过那女生升上高二后就不再参加那个补习班了,林落在学校也没怎么碰到过她。
虽然也好奇,但更不可能去问陈介。
好奇被隔置太久,就彻底搁浅了。
[2℃,多云]
其实林落每天和陈介乘同一路公交车回家,只要两个班同时放学,碰到他的概率倒是很大。不出所料,在三班被“冷漠者疑云”笼罩的第二周,这天放学,女生急急忙忙地最后一个冲上将要开走的公交,喘息未落,抬头就迎上陈介自上而下的目光。
男生很高。半垂眼睑,一副缺乏神采的模样,不过倒不是因为受处分的打击,而是他一如既往的本色,一般女生都管这叫“酷”。
林落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一边刷交通卡一边随口寒暄道:“好久不见哈……快期中考试了,每天都会拖课,真讨厌哪。”
男生愣了半秒,目光落在女生左手的纱布上:“嗯,天都黑了。对了,你回家会不会比较不安全?”
“感觉是有点害怕,因为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区间路,没什么人。”
这之后又有几句断断续续、浅尝辄止的对话,继而一直沉默到女生到站下车。
双方都刻意避开了谈及关键事件。林落不想戳人痛处,毕竟是相当不光彩的行为,而且料想他那样本质不坏的人大概早就为那一时冲动后悔了。
还不知道他名字的时候,第二次遇见他是在车上。给老人让座的男生和自己穿同校校服,再多看一会儿,觉得有点面熟,还没完全认出,对方却已经向自己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下次再轮到你值日就到三班来找我帮忙吧。”
马上就想起是谁了。
那天下午放学前刚在班里受了许莎莎的冷嘲热讽,走去车站的路上偷偷抹了眼泪,林落眼睛肿肿的,情绪高涨不起来,所以并没有对男生表现出太多感激,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有点失礼,只好打起精神重新展开话题:“上次都没问你名字。我叫林落,你叫什么?”
男生的瞳孔突然有个瞬间明显地收紧:“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
“不是,前面那一句,你叫什么来着?”还是神经紧绷的模样,让女生摸不着头脑。
不过林落只微怔了一小会儿就明白过来:“噢,你们班有个叫李缨络的是吧。我是姓那个树林的林。”淡然笑了笑,“读快了挺像的。”
男生没再失神了,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嗯,是挺像。”
笃定 第三章(13)
那之后又在车上碰见过几次,短暂交谈过几次。还有一次,英语书被许莎莎“失手”扔进拖地用的水桶里,湿透了,课前没能晒干,林落只好去三班求助,男生很爽快地借了书。事后林落回想起来,好歹自己也算在别的班有朋友了,有点高兴。
交情就这么点,已经足以让人觉得他是个好人。
为什么他会打女生呢?
林落想不通。
不管有什么原因,男生打女生总是不对的。其实林落还是有点介意。
[2℃,雨]
林落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更加令人费解的是,许莎莎在“冷漠者事件”中表现出的义愤填膺比一般人更甚,完全有“查出来后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的觉悟。可是,林落不明之处在于,在对待自己时,她的同情心、她的正义感、她的温柔与良善又去了哪里。
想来自己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也搞不懂自己穿错一次衣服她的人生会有什么损失,这敌意出现得没有半点合理性,但它就是存在了,而且也带来了实质性的伤害。
林落望着横贯自己微微蜷起的手掌的、像蜈蚣一样丑陋的两厘米宽的疤痕,觉得左边座位传来的女生一声声尖利的感慨“真是太令人发指了,那种人还在‘逍遥法外’”怎么听都觉得是反讽。
不久前的一堂劳动技术课,练习焊电元件,本来是同桌两人合作,但许莎莎照例像任何一次实验课那样把所有的工作都一股脑推给林落,只顾和另一边相隔一个过道的女生聊天。
林落独自练习,唯一的疏忽在于当许莎莎给自己递来工具时自己没意识到反常,头也没抬毫无防备地伸手去接。
电烙铁金属的一端是朝向林落递来的,而且电源已经被许莎莎接通至少有五分钟了。
女生惨叫着想丢开电烙铁,可是滚烫的金属黏着被烫坏的皮肤,痛感叫人生不如死。
带着歉意的笑容说“真不好意思,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一点”的许莎莎,为什么能一直那么心安理得?
为什么她的“疏忽”很快就能被所有人淡忘?
为什么坐在这个被自己残害到“一度灼伤”的女生身边毫无愧疚地感叹别人“令人发指”?
虽然已经拆了纱布,但手掌已经没有办法伸开,林落觉得现在自己可以算残疾人了。已经无论怎样勉强,都无法接住体育课上许莎莎一次又一次故意传给自己的排球了。从一个健全人变成残疾人,林落的心理没法一下子转换过来,因此在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时总觉得不自在。
陈介的目光当时落在自己手上,却很快又移开,并没有追问缘由。林落很感激,也因此对对方的痛处绝口不提。
那个晚上,车行至一半路程时突然变了天,下起雨。大颗大颗的水滴砸在两人面前的车窗上,再顺着下行,流成无数道细小曲折的河道。大街上亮起的霓虹灯光被这水幕隔绝在外,晕染成光怪陆离的色块,不断晃过男生的脸,男生的眼睛。
他的瞳孔,从林落的角度望过去,各色奇异的光线在那里汇聚,折射点不断游弋,一闪一闪,就像流泪一样。
虽然之后都没有再说话,但林落下车后,男生突然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从车窗扔出来,在缓慢加速向前的公交车上对她做了个挡雨的动作。
莘川高中校服的材质是种特殊尼龙布,少量水沾上去可以直接用抹布擦掉,大量的雨水下也能顶一段时间,所以林落顶着它跑到自己家楼道里时全身还没有湿透。
转身仰头望向筛下密集雨水的天空,暖热的液体却怎么也倒流不回体内,而是从眼睛里像泉水一样不停地涌出来。
笃定 第三章(14)
[3℃,多云]
三班的班主任没少挨批,对“冷漠者”的怨恨日渐加深,既憋屈又烦躁,把班里每个学生都找出来谈话好几遍,还让他们互相检举揭发。“冷漠者事件”追查进展神速,听说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犯”,不过造成的负面影响就是整个高二年级——特别是二年三班——都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没几个学生能静下心学习。
新校长怕期中考试成绩一败涂地,干脆大笔一挥特许高二年级自己组织期中考试,退出区统考。
如此一来,老师和学生们的追查活动好像得到了官方认可,越发如火如荼了。
班会课是早就结束了,而大讨论却从没有偃旗息鼓,亢奋如许莎莎者已经开始发表关于人性黑暗面的看法,有很快就能升格为哲学家的趋势。
林落被她堵在座位上出不去,直接叫她让开肯定会引来麻烦,不能动不能说,急于想把校服还给陈介却无计可施。一直拖到放学时,许莎莎总算慢吞吞理好书包回家了,林落才抱起衣服急匆匆跑去二年三班。
教室里已经没剩几个人了,林落低声问第一排的一个女生:“打扰,请问陈介已经回去了么?”
没回答。
反倒被白了一眼。
虽然感到窘迫,但林落对此却没感到意外,毕竟不久前才发生那样的事,陈介现在肯定人气大滑坡,成了女生公敌。
失望地转身走出几步,林落又停住了。每个人都只有两套冬季校服,如果今天不把这件还给陈介,他肯定没有换洗的了。才被处分过,又违反校规,会有大麻烦。林落咬着下唇,重新挪到三班前门。
“再打扰一下,那个……那么李缨络回去了么?”
这次是被皱着眉白了一眼。
林落再也不好死皮赖脸地问下去了。正打算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刚才那个女生的叫声:“夏衍,我抄完了。我们回家吧。”
林落按耐不住好奇心,回头往教室里张望,第四排只有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从座位上应声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摊在桌上的水笔和作业本。
没有绷带,没有纱布,也没看出她还有什么受过伤的迹象。
但就在这一瞥间,林落心里原本因情感亲疏失衡了的天平迅速倒向了正确的方向。在胸前抱着校服的手,也变成了拎着衣服无力下垂的状态。
左手心已经愈合的伤口忽然又生长出另一种难以界定的痛感。
难以界定的情绪,在与陈介相处的过程中并不算少。
虽然在第二次见面时男生是以“下次再轮到你值日就到三班来找我帮忙吧”展开话题,但又一次轮到林落值日时,女生却依然靠自己勉强把水桶搬上了楼,没有去求助。
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殴打女生事件”,和他扯上关系不会有任何负面作用。
同样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还有在那个事件发生后,对观看视频的抗拒。
林落根本没看过那个视频,无法承认也无法直面他的行为,当周围所有舆论都在指责他的时候,女生甚至抗拒到想捂起耳朵,好像被指责的是自己。
这天晚上,写完作业的林落开机拨号,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莘川校园暴力”的关键词,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视频。
其实非常短暂,林落都没回过神来,一遍就播放完毕了。
第二遍观后感:很失望,找不出任何他被算计被陷害被冤枉的证据,的确是结结实实、一下不虚地打了纪夏衍。
第三遍观后感:原来他们三班的教室和自己九班的教室相距这么近,什么都拍得清清楚楚,的确是他们俩,任何一个认识这两位当事人的人都不会相信还有别的可能性。
笃定 第三章(15)
第四遍时,林落还是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第五遍播放完毕后女生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在殴打纪夏衍的过程中,陈介口中一直念念有词,然而录音效果和画面效果成反比,一个字也听不清。就难免让人更加生疑了。
似乎是有什么原因的。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陈介这么一个本质不坏的男生竟然对女生动手?
每当这个问题稍微呈现在面前,总被人用“不管什么原因打女人就是不应该”一带而过。大家似乎更加关心那个“道德沦丧”的“冷漠拍摄者”,其他的一概不重要。可是林落却对原因异常在意,哪怕是借口也好,至少得有一个。
不知那视频自动重播到第十几遍还是第二十几遍的时候,林落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纪夏衍。
其实陈介从没有告诉过林落自己的名字。
只是有一次林落听见别人叫他。放学时,随着人流走出校门的林落恰好跟在陈介身后几步之遥,当时有个女生从林落后面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跑上前去拉他的胳膊。于是林落记住了。
那个女生,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纪夏衍。
当时的纪夏衍就顺势一直挽着男生的胳膊没再放开。林落只捕捉到前面顺风飘来的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其实……也觉得他很烦吧”、“烦死人……特讨厌……”、“清静了……总算……”听语气没有半点隔阂,这么想来,后来没请陈介帮忙搬水大概是这个原因。林落以此推测他们一定是情侣。
可谁又能肯定他们现在不是呢?
原本混沌的某些东西突然变得清晰了,但与此同时,原本清晰的另一些东西却反而丧失了鲜明感。
面对不断自动播放的视频,林落独自坐在黑暗里,长久地发起了呆。
[2℃,多云]
校服还是必须得还,但林落好像失去了积极性。过去了两天。虽然每天放学后许莎莎一让出道林落就跑去三班走廊里转悠张望,不过没敢再开口问,也一直没碰到陈介。女生想不出他这些天是怎么靠一套校服硬撑的,还是有点担心。
又一个从三班失望而归的晚上,林落顺着路灯依次亮起的方向往车站慢吞吞地走去,离站台还有一段距离时,早就在那边停了一会儿的公交车已经启动了。林落感到疲惫,本没打算加快步伐,想着“走就走吧,等下一辆就是了”,却偏偏只在这一秒眼尖,看见了一晃而过的车厢中穿秋季校服的男生的身影。
没有任何砝码,心中天平的一端却沉沉地落了下去。什么理性,什么是非对错,全都灰飞烟灭了。
女生思维不经大脑,也不管自己的体育成绩有多差,拔腿就往公交车的方向追去。
“等——等一下!你的校服!”一边不顾形象地大喊一边还挥动着手里的校服,“等一下——喂——”
明明拼尽全力去追,自己和公交车之间的距离却不容忽视地越来越大。
“等一下!陈介——”又一次出乎自己的意料,女生没想到最后一句的尾音会拖出长长的哭腔。
这一秒,公交车却奇迹般地停住了。
女生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车尾玻璃后出现了熟悉的男生的脸,才慌慌张张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校服,快速跑上车去。
“追车是很危险的晓得伐啦?哦——哟——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轻重。”
被司机阿姨数落了,林落只好站在一边带着感激讪讪地笑。
“那么疯狂干吗啊?”男生好像也很有意见。
“因、因为如果不把校服还给你的话,你明天就又要穿秋季校服了。”女生一边刷公交卡一边答道。
笃定 第三章(16)
男生感到内心有点无力:“多穿一天秋季校服冻不死人,再说,明天是星期五。”
“欸?”手僵在半空,“星期五么?”
星期五。黑色星期五。突然也觉得刚才干了件毫无意义的蠢事,无比懊恼。自己还在纠结,却听见男生继续说了下去。
“更何况,根本用不着……”
“欸?”脑筋还没转过弯。
“……在意我这么差劲的人。”
隔了好一会儿,才领悟了对方指的是什么事。终于主动提及了。
“唔,是有点差劲。再怎么说,打女生总是不好的。”
男生短暂地笑了一下:“这段时间,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的确,打女生的我是错得离谱……”
女生还在琢磨对方刚才那一笑是什么类别,冷笑还是苦笑,突然听见对方接下去的“可是”,不禁诧异得挑起了眉。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肆无忌惮地欺侮别人么?”
“欸?”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无所顾忌地践踏别人么?”
“……”
“难道身为女生,就可以仗着自己是女生无视别人生命的重量么?”
“……”
“那个时候,我反复问她的就是这么几句。纪夏衍却到最后也没回答。”
“可可可……究竟是,”林落几乎已经组织不好语言了,“为什么打她呢?”
“因为我们班那个叫李缨络的女生。你也认识的吧?”
“认识……倒是认识。”
“可是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对么?”
“说起来,高二就完全没有……”
男生这次是很明显地苦笑了起来:“就是因为那个就连死了都没人在意、甚至不知道的女生。”
“死、死了?”林落忍不住抬手捂着嘴惊呼出来。
“高二刚开学不久就从自己家阳台跳了下去。”
“……”
“因为不堪忍受纪夏衍她们长期的欺负,最终怯懦地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即使这样还不够,死后还被她说是‘活该、太烦了、总算清静了’什么的。甚至,由于是在家里自杀的,学校不可能把校园暴力、学习压力这类见不得光的原因搬上台面,于是就采取含糊遮掩的办法,把这件事蒙混过去。连同年级的学生,也没有几个知道有一个班消失了一个女生。她的存在,被那些冷漠的人彻底抹杀了。”
林落长吁了一口气,心缓慢地沉了下去,好半天才整理好思绪重新开口,可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是你喜欢的女生么?”
男生点了点头。
“纪夏衍是喜欢你的女生么?”
四五秒后,男生微微点了下头。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重复一遍,“微不足道”四个字被男生加上了重音。
“其实在打她以前,你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了,对么?”
“大不了就是被开除。”
“其实你很期待自己打她的原因被追究,进而挖掘出缨络的死因。对么?”
“结果,却没有任何人在乎。没有任何人在乎缨络,甚至连纪夏衍也没有人在乎。他们关注的只有那个‘冷漠者’,只顾着尽情彰显自己虚伪的正义感。遮掩那件事的班主任尽管受了批评,却依然担任着班主任,校长也不过是换了所学校当校长。而这所学校里,暴力和冷暴力都在继续。不是缨络,就是你,不是你,就是别的女生……没有休止停息。什么都无力改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场空。”
林落的目光失去焦点落向远方。明明没有下雨,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却在夜幕中越来越含混,最后氤氲成混沌的一大片。
笃定 第三章(17)
看不惯李缨络的纪夏衍和看不惯自己的许莎莎,两张迥异的面孔,在空无一物的视界里终于重叠在一起。
——就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理由。
[2℃,晴]
结果,陈介在林落家这一站就跟着下了车。
“感觉是有点害怕,因为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区间路,没什么人。”
等对方已经下了车往前走出几步,林落才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曾无意中说过这样的话。
女生站在原地,眼前的世界突然被奇异的光线分割成碎裂的棱镜,在镜面中央,有男生不成形却坚定的背影。酸胀的情绪撑得胸腔发痛。
男生觉察到,折回来,问:“怎么了?”
女生低着头,像要甩掉脑袋中的某种想法,狠狠地摇摇头:“没事。我是在想,明天轮到我值日,你能来帮我搬水么?”
“嗯。”
跟上几步,又忍不住追加一句:“那么,以后能一直来帮我搬水么?”
男生停顿了一下:“对不起。总是只能在这种程度的小事上帮上你。”
林落忽然就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月光从厚重的云层上一寸一寸钻出来,光线很细很长,在林落的瞳孔表面折了个弯,义无反顾地往前奔去。男生的背影在视界里缓慢地清晰。
已经清晰了。
林落快走两步到男生身边,用掌心贯穿着丑陋疤痕的左手拉住了对方的右手。
男生虽愣了一下,但既没有把手挣脱开也没有停住脚步。无限接近的距离间,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温柔而绵长。
男生的手非常温暖,不寻常的温度经由那块凹凸不平的皮肤流向了全身每一处神经末梢。
“呐,陈介,我喜欢你。”
“嗯。”
“就算你打过女生,我也喜欢你。”
“嗯。”
“就算大家都指责你,我也喜欢你。”
“嗯。”
“就算你没有办法忘记别的女生,我也还是喜欢你。”
“嗯。”
“就算这件事听起来没有任何根据非常不切实际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还是喜欢上了你。”
“嗯。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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