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就像一个转折,让本来愉快轻松的旅程突然变得气氛僵硬凝重起来。
返程的时候,恰好是傍晚时分,路上车流拥堵,十字路口前的数条车道上都排着长龙。
夕阳从林立的高楼间缓慢沉坠下去,最后一缕冰凉的日光落在深色的车窗边,泛起极浅的金辉。
她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开过口,这时候才突然问:“这玻璃,是防弹的?”说话的时候仍旧偏着脸,似乎在看窗外的风景。
其实这个问题,她过去从没关注过。
隔了一会儿,右手边才传来一声极简单的回应:“嗯。”
她微抿着唇角,开始继续保持沉默。
晚饭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午才短暂停歇的那场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帮佣的阿姨收拾好碗筷,又从厨房里端出刚刚冲泡好的西湖龙井,茶香很快氤氲在客厅里。承影象征性地喝了两口,便一言不发地独自上楼去洗澡。
她走后,陈南就在沙发边坐下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这里?”
“明天。”沈池点了支烟,夹着香烟的那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目光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才转回来说:“到苏州之后,你去订两张机票,行程结束后我会带承影坐飞机回云海。”
陈南显然有些吃惊。
他继续说:“你和其他人照旧开车回去,不用跟。”
“可是这样不太妥当。”
沈池抽了两口烟,淡白的烟雾后面神色平淡:“没关系。”
陈南还想继续劝说,这时候,就有人拿着手机快步走了过来。
那是沈池的手机,电话已经被接通。对方一听见沈池的声音,就立刻操着流利的美式英语说:“沈,有件事恐怕不得不第一时间通知你……”
承影在浴室里快速地冲了个澡,她特意调高水温,很快便驱散了周身潮湿冰凉的气息。
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卧室的窗帘和窗户均敞开着,细密的雨水顺着凉风飘进来,已经沾湿了窗边的一小块地板。
承影拿毛巾随意包裹住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关窗户。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正大步走上楼梯,又径直朝着套间这边过来。她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走向窗边的脚步微微受阻,下一秒,卧室的门板便被撞开了。
男人的步子很大,表情冰冷肃杀,她有些莫名其妙,怔了一下才一边扣住头发上的毛巾,一边去关窗子。
“承影!”沈池出声的同时,人也极快地赶到她跟前,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住。
承影猝不及防,只感觉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拖住,整个人从窗边擦过,身体失去平衡,然后就被扑倒在地板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声极响的爆裂声,在耳边炸开。伴随着一同到来的,是如水银般自窗台上倾泻下来的玻璃碎片。
她只裹着一件浴袍,小腿光裸在外头,零星的碎玻璃从皮肤上划过,很快就有冰冷的刺痛感传过来。
然而,刚才那一声爆裂声响似乎只是个前奏,因为只隔了短短几秒钟,密集如雨的枪声便开始在卧室里迅速激荡。
子弹擦过空气激起层层气流,冷风夹带着雨水飘进来,令薄纱般的窗帘疯狂翻卷。
屋内早已是漆黑一片。
原本炽亮的顶灯在沈池冲过来的那个瞬间,就已经被他操纵遥控灭掉了。
承影被按倒在地,本能地侧过脸,脸颊紧紧贴在温凉的地板上,视线所及是黑黢黢的床底,几乎无法辩清眼前的情况。可是那些零乱绵密的枪声却一刻都没停止过,每一下都仿佛堪堪从耳边滑过。
她的身体不禁僵硬,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凝滞,腿上的疼痛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已经感受不到了。这时候只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安抚道:“……别怕。”
沈池的声音又凉又低,却很稳定,她张了张嘴,嗓子似乎被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而他说完这句之后便不再作声。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将她覆住,衬衣柔软的质地贴在她脸上,隔着单薄的布料,她能听见他胸腔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时间的长度在猛烈的枪火中被无限拉伸,大约不过短短几十秒钟,可她却仿佛经历煎熬了几个漫长的世纪。
很快就有保镖端着消音武器冲进卧室,展开凌厉的反狙击,而楼下屋前屋后也迅速启动了防御和反击模式,用最集中的火力清除危机,维护着楼内的安全。
浓烈的硝烟味在暗室里弥漫,最后一切终于渐渐停歇下来,重新归于平静。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
有人将顶灯重新打开,纷乱的脚步声踏过一地弹壳,向窗边靠近。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承影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回避,而之前一直压在身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沈池侧过身体,从床上拉了一条丝被,轻轻地将她的身子包覆住,然后才扶着她的肩膀起来。
陈南手里拎着狙击枪,走到窗前,半蹲下来察看,沉声问:“没事吧?”视线很快就落在沈池的肩头。
承影坐起来,耳边嗡嗡直响,整个人犹自有些晕眩,却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沈池的右肩竟然受了伤,此时浅白色的棉质衬衫已被鲜血浸湿了一大片。
“没事,只是子弹擦伤。”沈池轻描淡写地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怀中女人的身上,在确定她只有小腿被碎玻璃划破几道浅口子之后,这才站起身,叫了随行的医生进来。
医生在替承影消毒上药的时候,沈池就一直沉默地站立在旁边。
她坐在床尾,微微抬高了腿,任由医生摆弄,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担忧:“我觉得应该先处理你的枪伤才对。”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两秒钟才回过神,之前微微蹙拢的眉心刻意舒展开来,淡声说:“没关系。”就好像这种伤对他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直到她这边处理妥当了,他却坚持不肯让她再看,而是带着医生去了隔壁房间。
“听话,”离开之前,他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顺着她潮湿的长发轻轻摸了摸,“我还有点事情要做,你先休息一下。”
这是位于三楼的另一个套间,格局和之前住的那间几乎一模一样。
承影心有余悸,不敢再靠近窗户,窗帘也被拉拢得密密实实,一丝缝隙都不留。
其实,她平时睡觉就不习惯开窗,因为怕吵。而今天,完全只是一个意外。大概是帮佣的阿姨下午打扫了房间,顺手开了窗户通风,却忘记去关了。
而半个小时之前的那场突来的袭击,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真正的枪林弹雨靠得如此之近。而距离死亡,或许也仅有一步之遥。
倘若不是沈池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跟前护住她,倘若当时她再往窗口多靠近一步,那么子弹会不会在击穿玻璃之后紧接着贯穿她的身体?
就在今天下午,她才不得不面对这个复杂黑暗的世界,可到了晚上,她就已经一脚踏了进去。
虽然,这一切都并非出于自愿。
没过多久,门板便被敲响,陈南走进来说:“他让我过来陪着你。”
承影靠在床头,兀自有些失神,隔了一会儿才问:“他的伤,真的没关系吗?”
“嗯,已经处理过了。倒是你自己,” 陈南挑了一张面对着床的单人沙发坐下来,神色难得严肃凝重, “是不是被吓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心脏仍会狂跳不止,可她不想谈这些,只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反问道:“你的枪法很准?”
在硝烟中拿着枪的陈南,她今晚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是另一种形象,仿似完全陌生。
陈南似乎想了一下,笑得轻松:“还不错,不过比他差一点。”他微微停顿,看着她,“不过因为要护着你,像今天这种情形,他是头一回连枪都没去碰一下。”
因为她当时惊慌失措,因为在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只能用身体保护她,所以他甚至放弃了还击。
“我知道。”她听见自己用游丝般的声音回应着陈南,在沉默片刻之后,才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这个被沈池视为心腹的男人,“……可是我好像没办法接受,怎么办?”
这句话很突兀,陈南听完不禁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自小跟在沈池身边,多少沾染了沈池的脾性,平时做得多说得少,而外头那些女人也都不过是露水关系,从不需要他花费心思去哄着,所以实在也没有安慰人的经验。
如今面对着承影,他只能努力组织着恰当的措辞,希望能够达到安抚的效果,“……你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难免还习惯不了。不过……今天的事应该只是一次意外而已,毕竟你看,你和他结婚这几年。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平静吗?”
“真的只是个意外?”她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眼里却充满了怀疑。
“只是意外。”门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沈池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他冲陈南比了个手势,后者如释重负立刻起身离开。就在错身而过的时候,陈南才无声地用口型告知他,房里这个女人的情绪正十分不稳定。
陈南走的时候,顺手将门带上了。
四五十平的卧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借着暖意融融的灯光,承影注意到他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上,肩膀上经过处理的枪伤被衣料覆盖住,几乎看不出来。
他走到床边,看着她仍有些苍白的脸,不禁微微皱眉,低声说:“刚才吓到你了。”
不同于陈南的询问,沈池用的是一种肯定的句式和语气,恰恰戳中她心头的想法。她不自觉地一下子收紧了手指,抿着嘴唇却不作声。
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隔着厚重的窗帘,隐约可以听见外面又急又密的雨声。
他一时间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垂下眼睛看她,仿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沉默了片刻后才说:“抱歉。”
她愣了愣,抬起头。
自从十六岁认识他至今,这么多年来,他是头一回对她说出这两个字。
她很诧异。
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会有什么样的理由,需要她的男人对她说这两个字。
她微微仰着脸,对上他的眼睛试图看清他此刻的情绪。然而,那双眼底仿佛笼罩着浓郁的墨色,又深又暗,她在那里面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凝视她的样子难得有几分严肃,语调微沉:“我没预料到,有一天会让你经历这种事情。”
是真的没有料到。
甚至包括晚上的这场袭击,也是临时收到的消息。
在方才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任由医生在身后处理伤口,自己却在书房里第一时间与韩睿通了电话。
数十年来,沈家在中东已经建立起了极为庞大的生意帝国,中东各路武装力量的各种交易也尽数被沈家掌控着。
几个月前他亲自飞过去,除了例行的公事之外,还顺手完成了对韩睿的允诺。
事实上,他那样做,倒也不单单是为了韩睿。韩睿所在的家族里,那些美国人的行为相当于侵入了他的地盘,哪怕韩睿不提,他也是迟早要动手解决的。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击竟会来得这么快,且这么直接。
千里迢迢,远涉重洋,居然敢在中国境内做出这样大的动静。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关键。让他不得不在事后费神去思考的是,当时狙击手射出的第一颗子弹,究竟是冲着他,还是冲着承影来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更何况,在那紧要关头的一瞬间,他将一大半的心神和专注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导致自己判断失常了。
就像那颗子弹,原本他是可以避开的。
这么多年,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却似乎都在今夜发生了。最后虽然得到解决,一切重新归于平静,就如同以往他每一次经历过危机又安然渡过一样,但是这一次,仿佛某种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和平静被打破了。
那是隐藏在事件表面以下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凭着天生的直觉和后天培养出来的敏锐度,立刻便能感觉得到。
事情一旦失衡,很快就将变得不可控制。而危险,也将随之源源不断地侵袭而来。
如今,她就这样脸色苍白地坐在床头,赤裸的小腿上还能看见细碎的伤口。他长久地沉默着,因为想起沈冰说的话:她恐怕会成为你的软肋。
他不怕她成为自己的软肋,因为这原本就是事实。但他担心一切都被沈冰料中,其他人都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沈池的弱点,以为只要拿捏住她,就相当于捏住了他的七寸。
他甚至有些后怕。倘若没有及时接到美国那位朋友的电话,此刻他是不是就已经失去她了?
他自幼生长在黑道世家,习惯了活在枪林弹雨之下,看那些阴谋诡计和生离死别。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庞大的利益之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被牺牲的,他向来都很清楚这一点,也清楚只有足够坚硬、冷漠、强大才能够生存,才能够保护其他沈家的人生存。
而事实上,自从他接掌沈家以来,也确实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从来没有后悔过。
今夜却是有生以来唯一次,他竟然后悔娶了她,后悔将这个女人拖进这个充满危机和鲜血的世界里。
她本该过着最干净简单的生活,而不是在呼啸的子弹下被惊吓得呼吸紧促手脚冰凉。
他用身体护住她的时候,在满目硝烟中,能清晰感觉到她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和瑟瑟颤抖的身体。
头顶柔和的光线洒下来,照在她纤细的锁骨上,让她的身姿显得有些伶仃。
他依旧站着没动,很久之后才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问:“还是湿的,你没找到电吹风吗?”
“没有。”
下一刻,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去了浴室,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小巧的电吹风。
他帮她吹头发。
修长的手指穿过乌黑柔软的发间,仿佛极有耐心,不轻不重地顺着打理。她半垂着眼眸,看似十分乖顺一动不动,心里却一刻都静不下来。
似乎有太多东西要想,可又理不出头绪。
他的这双手,骨节匀称,修长漂亮,掌间和指腹上有薄薄的茧,明明精于枪械,此刻却在替她吹头发,动作近乎温柔。
她闭起眼睛,脑海中不可抑制去想象的,是他握着枪的样子,他扣动扳机的样子,和子弹射出的样子……
等到身后的机器声和温热的风终于停下来,她才睁开眼睛转过身,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生活,我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怎么办?”
“你说要怎么办?”他随手卷起电线,将电吹风放在床头柜上,淡淡地反问。对于她的想法,他似乎并不意外。
“我想静一下。”
“好。”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
Chapter12 分离
开车从Z市到苏州,只用了一个多小时。
承影先去陵园祭拜,然后回了趟旧家。
那套房子在市中心,是十几年前建的,老是老了点,但胜在交通十分便利,旁边就是她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当初父亲去世,而她定居在云海,也从没想过要把房子卖掉。
其实除开家具和电器之外,家里也没剩多少东西了,不过是一些不需要的旧衣物,这么多年放在这里没人打理,除了厚厚的灰尘就是明显的霉渍。
客厅的墙角有些渗水,地板边缘也翘起了好几块,承彩在这套简单的两室两厅里转了一圈,便开始动手收拾,去阳台的水池里浸湿拖把,又找出一件旧的纯棉T恤做抹布。
“你要干吗?”沈池站在客厅里,看她忙进忙出,不禁微微皱起眉,只觉得她这副样子十分反常。
果然,她一边擦桌子一边说:“我想在这里住两天。”这和原定的计划不太一样。沈池沉默片刻,俊眉微微一动:“一个人?”
“嗯。”她没有抬头,更没有看他,只是按住桌沿,擦得十分卖力,厚厚的浮灰瞬间染黑了抹布。
其实她昨晚没睡好,眼圈下是一层淡淡的浅青,连带皮肤状态也不是很好,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早晨起床的时候才发现上不了妆,最后索性只抹了一层隔离霜,素面朝天地出了门。
她的样子很憔俾,而心里更累。明明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可她仍旧只想一个人待着,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暂时还给自己一个简单正常的生活状态。
只不过,这一路上她都没说,一直拖到现在才知会他。
原本她以为自己的行为会惹恼他,可是沈池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一时间辨不清喜怒:“如果你坚持要住在这里,那么我留下来陪你。”
“不要。”她执拗地摇头,“我想一个人。” “承影,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任性?”
“为什么这算是任性?”她不理解地望向他。
“我不同意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为什么?”
“没有理由。”
沈池终于被她逼得有些不耐烦了,唇角微微沉下来,从口袋里捶摸出香烟,低头点了一支。火光猩红,在修长的指间忽闪忽灭,他的神情被烟雾遮挡了大半。
其实他很少当着她的面这样做。她对烟味有些敏惑,总是不喜欢他抽烟,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很注意,哪怕是在关系最僅的时侯。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承影把抹布放下来,垂下眼睛盯住桌面,半晌后才再一次重申:“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昨晚不是也答应了吗?”
可是沈池却不再理她,而是径直走到阳台上,三两口把烟抽完了,才转回来说:“随便你吧。”
结果他连午饭都没吃,就直接离开了。她想,他一定是生气了。
沈池走之后,她又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才终于把房子收拾妥当。老式的社区,配套设施还很齐全,下楼走出几十米就有一家便利超市,也是开了好多年的。
只是名字换了,老板也换了,见到承影这张新鲜面孔,又见她买了那样多的日用品,便和气地打着招呼:“新搬来的?”
承影笑笑:“是啊。”
“这里房子太老太旧,可是政府又一直没有计划要拆。你是买的还是租的?要是买的可不划算。”
趁着老板算钱的工夫,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给沈池发了条短信: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五百三十六块五,谢谢!”老板拿了两只大塑料袋,替她把东西套起来,又指着那套真空压缩的被芯和枕芯问:“要不要找个小工帮你送回去?”
她付了钱,说:“不用了,谢谢你。”
回到家刚换了全新的床上用品,窗外便飘进来一阵饭莱香。
这才是熟悉的感觉。
老房子格局紧凑,厨房挨着厨房,她小时候放了学,站在自家厨房里,就能听见隔壁邻居切莱的声音。
傍晚时分,烟火人间。
这是最世俗平凡的景象。在这个城市里,甚至在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
他们因为有钱而兴奋,因为没钱而烦恼;因为健康而快乐,因为疾病而痛苦。
他们每天需要考虑的只是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哪怕有喜怒哀乐,也是十分简单的喜怒哀乐。
夕阳在远处缓缓下沉。
承影趴在自家的后阳台上,细细辨认着楼下那户人家今晚的莱色,红烧肉的香味混在空气里飘过来,忽然就令她觉得满足。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只是个普通的人,只不过,却嫁给了一个不普通的男人。
手机一直没响过,她将它握在手心里,想想又编了一条发出去:真想过一过平凡夫妻的生活。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只有你和我,我们下班后一起去超市买莱,然后回来做晚饭。此刻对面楼里就有这样一对夫妻,我远远看着他们,竞然觉得十分羡慕。
这样文艺的感慨,原本就没指望沈池会回复。所以,她很快就进屋拿上钥匙和零钱,下楼吃饭去。
手机的短信铃声作响的时候,沈池正靠在车里闭目养神,明明听见了声音,却好一会儿都没动弹。
直到陈南那边电话讲完了,他才闭着眼睛淡声问:“怎么样?”
陈南心知他一直都没睡着,便从副驾驶座转过身来,说:“留下的人到处都看过了,很安全。嫂子刚才去了一趟超市,这会儿估计是出去吃东西去了。”
沈池“嗯”了声,“走吧。”
“咱们这就直接回云海了?”
见沈池点头,陈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其实为什么不实话告诉她?昨晚才出了事,她现在一个人在这边未必安全,留人下来光明正大保护她不是更好吗?”
“目前还不清楚昨晚那拨人到底是冲谁来的,说给她听,也只会让她再次受到惊吓。况且……”沈池换了个姿势,受伤的肩膀避开靠背,侧过头去看窗外的沉沉暮色,“无论如何,我被当作目标的可能性更大些,分开走或许对她有好处。”
她说想要静一静,其实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更何况,只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他打开手机,前面那条短信还没被删除,而最新的那条……
沈池看完之后,忽然笑了笑。多么简单的愿望,他却从来没有给过她。
车子一路没停,连夜驶回云海,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留在苏州的人汇报说承影也刚刚到家,他冲完澡便拨了个电话过去。果然,她的声音还很清醒,似乎是在空旷的地方讲话,周围异常安静。
“我到了。”他说。
她“哦”了声,随口道:“我在阳台上晾衣服。”
“晚上吃了什么?”
“找了间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点,然后又去商场逛了逛。”
……
在与云海远隔一千多公里的苏州,清冷的月光照在这栋老式楼房的阳台上,承影正仔细地把湿衣服抻平。她一手拿着手机,动作不太方便,所以做起来有点慢,但还是没有挂断电话,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对方闲聊。
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话题,就像前一晚的惊心动魄未曾发生过一样。
他不提,她也尽力遗忘。
住在儿时的家中,总有一种熟悉而又安全的感觉,她好像真的已经忘掉了那些曾经令自己血液冰冷凝固的画面。
第二天,承影闲着没事,便去母校看望老师。
正好课间活动时间,操场上是一群到处疯跑的小孩子。因为连日的雨水,气温已经降下来了,水泥地也没完全干透,可那些学生玩得忘乎所以,满头大汗。
她觉得好笑,仿佛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她在这里念完了整个小学,升初中后才转到寄宿学校去。
“和你小时候真像。”冷不防的,身后传来声音。
承影吃了一惊,连忙转过头,只见花坛边站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暖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过于俊美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分明闪烁着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她讶然。
林连城双手插在休闲长裤的口袋里,慢悠悠走向她:“你的这副表情,倒好像我在跟踪你似的。”迎着光线,他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如沐春风,“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承影有些无语,“你不是应该在云海的医院里照顾爷爷吗?”
“嗯,我这次是受家里委托,回来办点事情,办完了就走。你呢,回来做什么?”
“休年假,随便转转。”
他挑了挑眉,继续笑:“那不如一起吧。”
结果就这样,她反倒被他领着去见了以前的老师,然后是校长。到了下午,更是受邀留下来参加一个读书基金的成立暨捐赠仪式。
她坐在大礼堂的第一排,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上发言的老校长,却压低嗓音说:“这样的善心善举,是你对母校的回馈?”
旁边的男人难得打扮得西装革履,也用同样低清的声音回答她:“我很想这么做,但被我父亲抢先了。正好我大哥不方便出席这种场 合,就派我来做代表。”
说话间,校长的发言已经结束,台下响起一片雪鸣般的掌声。承影跟着鼓掌,边笑边说:“轮到你上台了。”
她的话音落下,林连城整理好袖口站起身,对她微一倾身,露出一个绅士般的笑容,然后才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
从没见过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差一点就笑出声来。
晚上他们婉拒了校方的宴请,自行在市区找了一家餐厅。
“李校长今天可是很有诚意地请你吃饭,你不参加会不会不太好?”承影一边翻看餐牌一边闲闲地说。
林连城却半真半假地回:“你不肯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从餐牌后瞟他一眼,“又不是小朋友,这种事还需要结伴吗?”
“难道你没发现,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和你一块儿吃饭?”
她笑了声,扬手招来服务生,指着让人垂涎欲滴的图片说:“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林连城看着她,似乎也觉得好笑。这么多年,她避重就轻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大概是两年前那一次,他真的把她给吓到了。
吃完饭,他才问:“明天有什么安排?”
“暂时没有。”她反问:“你不是说办完事就回云海吗?”
他似笑非笑地睨她:“看样子你巴不得我赶紧滚蛋。”
她语气无辜:“不敢。这里可是你的地盘,我哪有资格叫你滚蛋。”
林连城挑起唇角笑了声:“你这话千万别当着我家老爷子的面讲。从小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土霸王,好像我专会狐假虎威欺负邻里乡亲似的。平时明明没人跟他告状吧,他却偏要认为大家都是碍着他的面子,不敢来告我的状。经常编些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把我修理一顿,可真冤死我了。”
承影听得好笑,忍不住眉眼微弯,“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瞒着你呗。我在家里挨了皮带关了禁闭,回头还得玉树临风地出现在你面前。这是男人的形象问题,不懂?”
他这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小时候,承影不禁失笑。
他是第二天下午的飞机,可她还不想这么早走,家里辛辛苦苦收拾得干净卫生,总不能只住两个晚上就离开,那未免太不划算。
结果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求她立刻销假上班。
“……是紧急任务。”主任亲自跟她交代,“事情比较突然。医院原计划对尼泊尔进行援助的医疗小组出了点问题,部分人员被临时调派 到别的组,去不成了……正好你有经验,前两年也曾在那边短期待过,相关手续办起来也简便,所以这次医院决定派你顶上……我们这边是上 午九点的专机,还要运送一批紧急医疗物资过去,没办法等你回来了。你现在人在苏州是吧?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最迟二十四小时之内,要抵达加德满都与我们的人会合……”
天才刚刚亮起来,窗户外头还笼着一层清薄的雾气。
可是听完这一连串的指令,承影却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
几年前,她确实是因为工作需要,曾在加德满都待了近半个月。当时办的签证是多年有效的,但现在护照却不在身边。
起床之后,她便上网订好机票,先是由苏州返回云海,再紧接着飞加德满都,中途在昆明中转。甚至因为是淡季,还拿到了力度不小 的折扣。
随后又给沈池打电话,他竟然难得还没起来,声音听上去低沉沙哑,“昨晚喝多了。”
她愣了愣,倒把正事给忘了,只说:“我一向以为你的酒量好到不会喝醉。”
他似乎低笑了声,才漫不经心地说:“朋友摆寿酒,一直喝到很晚。”
“嗯。”她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告诉他:“我今天回去,但不能停留,要立刻去一趟尼泊尔……”
因为在核对网上订单,她不自觉地略微停了停,结果电话那头也安静下来,片刻后才听见沈池问:“一个人?”
她觉得这问题有点奇怪,不禁愣了一下:“当然。”
“去做什么?”
“沈池,”仿佛脑海中炅光一闪,她突然丢开鼠标,皱着眉不答反问:“我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你其实都知道,对不对?”
结果他并没有否认,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平淡:“有人在那边保护你,自然会向我汇报。”
所以,言下之意是,他已经知道昨天她与林连城在一起了。
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到底这算是保护还是监视?为什么你从没告诉过我!”
“你是在生气吗?”电话那头的语音仿佛有些遥远,大概是他已经起床了,很快就有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传过来,伴随着他微微模糊的吞吐烟雾的声音,愈发显得漫不经心,“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在监视你,而且没有那个必要。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我没有。”她面无表情地否认,可是语调却还是冷下来,“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林连城,这个人,这三个字,曾经一度导致她和他的关系冰点。
尽管事过境迁,一切似乎都回到最初的模样,可她始终还是下意识地避讳着。她从没觉得理亏过,也从没有做过任何不对的事情,但始终觉得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一根刺。
刺被拔掉了,伤疤却还在。
她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但如今被沈池知道自己和林连城昨天一直都在一起,竟然会有种被人现场抓包的错觉。
可他偏偏只字不提。
这样的情形,与其说她在生气,倒更像是恼羞成怒。
最后她连去尼泊尔的目的都没讲,就直接挂断了电话,而他居然也没有再打过来。
她有些莫名的郁闷。
直到这一刻才不得不承认,之前那些失而复得的甜蜜与美好,就仿佛悬在空中的漂亮气泡,越是让人珍惜,也越显得脆弱。
她深恐稍微用力戳一下,它们就会轻而易举地爆裂掉。
或许是那几年冷战的时间太长,而方式太残忍,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让她失去了相当程度的安全感。
在家里收拾好行李,临出门之前,她拨通了陈南的电话:“把你的人都撤走。”
她语气不善,陈南在那边推托得也很干脆:“嫂子,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承影狠狠吸了一口气正要发作,结果电话已经被人接了过去,沈池的声音很快传过来,只是问:“几点的飞机?”
她对他之前的态度耿耿于怀,故意和他作对,“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要出国,难道连护照都不需要了?”他慢悠悠地反问。
真是被气糊涂了。
其实早上打电话给他,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最后迫不得已,只好说:“下午三点半到云海,下一趟航班是五点半起飞,我不回家了,你让人把我的护照送到机场去。”
“好。”他没把电话还给陈南,而是直接挂断了。
一把接住从书桌边扔过来的手机,陈南刚把它塞进口袋里,就听见沈池吩咐:“下午我要去机场。”
陈南大约猜到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忍不住挑了挑眉,却是质疑:“现在正是敏感时机,你这个想法可不明智。”
自从嘉兴那晚之后,短短几天之内已经有消息从各处传回来,全都显示这次的敌人计划周密,已经远涉重洋调派了大批人手,绝非一次偷袭狙击这么简单。而在嘉兴那晚被消灭掉的那些人,其实更像是一支先遣部队,仅仅只是为了一探虚实的。他们失败与否根本不要紧,因为很快就会有另一拨人马补上,并且出手的力度只会越来越大。
这就像是科幻电影中源源不绝的僵尸,扫灭了一批,紧接着又有更汹涌的另一批冲上来。
事实上,就在昨天,他们也受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袭击。而对方不惜耗费这样大量的人力物力,做到这个地步,似乎是想借此机会,将沈池乃至整个沈家势力一举端平。
或许这其中,已经不再是韩睿一个家族的事情了。或许已经有了官方势力的暗中介入,只不过暂时还不清楚这股势力究竟是来自中东,还是美国,抑或是其他国家。
所以,在这样的非常时机,仅仅是为了送一本护照,沈池就要亲自现身机场?陈南对此非常不赞同,甚至暗自认为,这个一手掌控着无数人生死命运的男人此刻却正在失去他正常的判断能力。
仿佛是看穿了陈南的想法,沈池只是用冷淡锋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语调稀松平常:“大概从我曾祖父那代开始,几乎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有人在觊觎沈家的地位和沈家掌权人的性命。现如今,既然他们不远万里地来了,我总是要陪着他们玩一玩的。更何况,如果我一直不肯现身,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又怎么有机会出来动手?陈南,这里是云海,如果连在这里都没办法保障安全,那么死了也是活该。”说到最后他竟然轻笑一声,深墨色的眼睛里却是寒意迫人,“不管是谁,既然有胆量向我挑战,就要做好承受任何后果的准备。”
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没想过会被我知道吗?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就要承担后果。
她当时好像是这么和他说的吧?
承影坐在从苏州回云海的飞机上,回想起某些往事,忍不住侧眼看了看身旁的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两天的如影随形,他简直比沈池的保镖们还要尽责。
那时候,她跟林连城分手,是因为林连城和同系的一个女生上了床。
曾经她以为,那是人生中最不可被原谅的错误,于是便用了一个自认为最严重的后果来惩罚他。
她主动提出了分手。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才发现,那时的轻易分离,或许只是因为不够相爱。
当得知自己被林连城背叛的那一刻,羞辱、愤怒、悲伤,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着铺天盖地般将她淹没,可是那样多的情感,却都远远及不上许多年后沈池衣服上的香水味。
就那样告别了初恋,她没有觉得心痛,更加没有心碎。林连城在别人的床上睡了一夜,倒让她想起更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你还记得我们刚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会儿吗?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好多年都忘不掉。”等空乘人员送完饮料,承影忽然开口低声说。
“嗯?”林连城拧开自己的矿泉水瓶盖,顺手递给她,饶有兴致地问:“哪件?”
“开学没多久,有一次班里组织大扫除。是我们班。”她补充了一句,因为当时两人并不在同一个班上,“那天我爸爸不在家,我本来约了你下午一起去学校,你答应得好好的,并且主动表示会准时到我家楼下叫我,让我先放心在家里睡午觉。你还记得叫?”
林连城似乎仔细想了想,笑着摇头,“这么久的事。”
她也不以为意,继续说:“后来我就真的很放心地去睡觉了啊。结果呢,我却迟到了。”说完也笑起来,偏过脸去看他,目光微微闪动:“你一定不记得自己那天为什么爽约了。就因为我班上的文艺委员,那天下午上学的路上恰好遇到你,她找你帮忙拎大扫除的工具。结果……你居然为了帮她,直接就把和我的约定给忘到脑后去了……”
“等等,”林连城好笑地打断她,一脸不可置信,“为什么我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印象?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为了其他人而忘记你?”
“别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好吧,就算这是事实,但也不至于让你记这么久吧!莫菲……你为了这事一直怀恨在心?”
“是有一点。因为你害我迟到,被班主任在全班同学面前训斥了一顿。”她大方承认。
“那个文艺委员漂亮吗?”他笑得有点促狭。
“很漂亮。”
“但一定比不上你。”他半真半假地感叹,“我居然会因为别的女生而抛弃你,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浅金色的阳光在云层上方斜射进来,机舱里暖意融融,前排的乘客早已拉下遮阳板打着盹。她被他夸张的语气和坚决赖账的态度逗得哭笑不得,不禁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小声些,自己缓了缓才忽然正色道:“那一次我非常气愤,从此看见那个文艺委员就生气。就因为她,我感觉自己被鼉好的朋友背叛了。”
他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她直视他的眼睛,片刻后才低下声音继续回忆:“……就好像我们后来分手一样。当我知道那件事的时候,同样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同样也是来自好朋友的背叛。”
她适时地停了下来,她相信他听懂了,因为在那双狭长明秀的眼睛里,终于渐渐淡去了笑意。
分手,是因为不够爱。
二十年几来,她对他的爱,更像是挚友、亲人,同样深入骨血,同样不可分割,然而却不是相濡以沫的爱情。
“所以两年前,我问你能不能重新开始,你是真的不愿意,对吗?”他似乎极专注地看着她,沉声问。
“嗯。”
“告诉我,你的婚姻幸福吗?”这是他从来都没有问过的问题,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只是一直都在刻意回避着。
承影想了想,才露出一个浅笑:“还不错。”
至少她是爱沈池的,也只有和沈池的分离,才会令她产生近似于撕裂般的痛楚。
空乘人员步履轻巧地沿着过道一路走来,耐心地做着飞机下降前的准备工作,不时弯腰提醒靠窗乘客拉开遮阳板。
这一系列的举动打断了这场交谈。
直到庞大的机体稳稳落在地面上,林连城都没有再作声。
两个人都没有托运行李,走出廊桥的时候,承影说:“你回到医院后代我向爷爷问好。”
林连城点点头,却问:“他来了?”
她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笑了笑:“应该有来吧。“
“那好,路上小心。”
“你也是。”
林连城却没再回头,只是抬手举过头顶冲她摆了摆,很快就混入了行色匆匆的人流中。
他的背影瘦削修长,无论走到哪里都仿佛鹤立鸡群,十分耀眼。承影透过鼻梁上的墨镜目送他渐渐走远,自己才要举步,冷不防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这一下撞击并不重,但她因为没有防备,不禁向前微微踉跄了几步。
待到回过身来,才看清楚对方也是个年轻女人,正一脸歉意地望着她,连声说:“真是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注意前边有人,真对不起啊!”
那女人显然也是做短途旅行的,除了手袋之外,就只拖着一个很小巧的黑色皮箱,款式倒和承影的十分相似。只是她手上还拿着一罐便携咖啡,罐口敞开着,显然已经有一半都倒在了承影的米色风衣上。
最后两人一同去洗手间清理。
女人站在水池边给承影递纸巾,脸上仍旧满是歉疚,轻声说:“万一洗不干净,我就赔给您钱。”
承影失笑,低着头处理污渍,并不怎样在意,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应该可以洗掉的。”
话虽这样说,但站在人来人往的洗手间里,衣服又穿在身上,做这种事终究不太方便。那女人似乎也看出来了,便指着隔间提议:“要不然这样吧,你去里面换件干净的,这衣服让我带回去帮你洗,你看行吗?”
这样客气,反倒让承影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心知她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为了节省时间,承影想了想,似乎只有换件衣眼才是最快的解 决办法。
“那我进去换。”她打开箱子,取了件干净的针织衫出来,又将洗手台上的墨镜交给那女人暂为看管,“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别在意。”
“好,”那女人笑笑,显得十分感激:“谢谢。”
两人站在宽大明净的镜子前,身材个头都差不多。承影拿着干净衣服走进隔间之前,无意中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脚步微微顿住,似乎有些谅讶,“突然发现……我们俩长得有点像啊。”
其实何止是有点,除去眉目有较大差异之外,两人15是最标准的瓜子脸,而嘴唇的形状和下巴精致漂亮的弧度,却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着实稀奇,承影还在惊叹,那女人已经微笑着催促:“这里好挤,换完衣服我们去外面再说吧。”
“好。”承影点头。
十分钟后,陈南站在机场到达厅出口处,远远看着那个高挑纤瘦的女人走过来。
他的个子高大,抬起手轻而易举地越过众人头顶,冲着她示意了下,然后就走到空旷处等她。
女人拖着黑色行李箱,看见他后似乎愣了愣,脚下稍停了一瞬,很快便径直走过去。
到了近前,她将箱子交给陈南,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陈南似乎知道她的意思,解释说:“大哥他没来,护照让我带过来了。”
他说着就把护照拿出来,结果她却没接,脸上的神情隐在墨镜下看不大潸楚,但大约是有些意外。
陈南看了她一眼,才又继续解释道:“原本他是打算自己过来的,可是临时有点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又担心误了你这边的飞机,所以就让我给你送过来。”
她收在口袋中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握紧。
看来之前的消息是准确无误的。据称,沈池将会亲自到机场与晏承影见面,所以她才会想出这个法子,化妆假扮成承影的样子,试图寻找最佳的出手时机。
这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近距离接触沈池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刻却突然出现变故。
沈池居然没有现身。
她自信地认为自己在经过易容式的高级化装,并且遮住了眉眼之后,露出的这半张脸与承影已有八九分的相似了,因此如果能够接近沈池,那么她将有许多种法子可以顺利完成任务,可是如今……
作为被重金聘请来的职业杀手,她几乎是在瞬间便暗自转了无教个念头和设想。
她很清楚,像今天这样的机会极可能只有这么一次。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那么,是走,还是留?
虽然真正的晏承影此刻已经被人绑走,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没办法冒充太久,因为她面对的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沈池。
是一个掌控着庞大的地下交易王国,甚至在整个中东地区都赫赭有名的男人。
对她来讲,机会只有一次,又或许,只集中在那两三分钟之内。
可是,沈池并没有出现。
就像计划中的某个环节突然断掉了,脱了节,令她不得不重新做打算。
其实这些想法都只发生在电光石火的转瞬间,她很自然地把手从风衣口袋里伸出来,接过护照,又重新塞回口袋里。
这时候,只听见陈南问:“嫂子,你是几点的飞机?我送你。”
“不用了。”她清了清喉咙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很沙哑。
“嫂子,你感冒了?”陈南盯着她的脸色问。
“有点着凉。”她哑着嗓子,似乎是真的不太舒服,所以每句话都尽量减少字数,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不动声色地问:“沈池在哪儿?我临时改了行程,今天不走。”
陈南似乎也有点惊讶,但很快就笑着拿出手机:“正好,他让我见到你之后跟他说一声。我们先上车吧,一会儿我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要回家。”
金秋午后,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三辆黑色奔驰沿着车道缓缓驶出机场区域。
就在同一天的深夜,一架满载旅客由云海飞往加德满都的国际航班,在距离尼泊尔首都机场240公里的高空中因突发机械故障,失控撞山坠毁,机上人员无一人生还。
登机的旅客名单中,晏承影的名字,赫然在列。
Chapter13 复得
四个月后。
林连城坐的是红眼航班,到家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起来,管家照例在电梯口相迎。
这是他在上海的独立寓所,当初买下的时候刻意瞒住家里,所以这两年来几乎没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一处安身的地方。
电梯直接通到客厅,管家接下行李,告诉他:“晏小姐好像看了一晚上的影碟。”
“这么有兴致?”林连城笑了笑,快步走到楼上去。
结果真的就在视听室里找到她。
偌大的半圆形沙发,只她一个人蜷在里面。室内幽暗,大背投上的光线随着镜头的变换而虚晃着,交织扑闪在她脸上,将她的身影衬得有些纤瘦单薄。
这几个月来,她瘦了很多,尤其是刚被他带来这边的时候,几乎整晚整晚地失眠。即便偶尔能够睡着,也多半会在半夜里被醒梦惊醒。
他见过她梦魇的样子,总是在急促的喘息中猛然坐起来,紧张到满头虚汗,惊魂未定。那个时候,她就连眼神都是飘忽的,隔着一片昏暗,往往要缓一阵后才能聚焦认出他来。
后来实在没办法,他便带她去找心理医生,得到的答复是:创伤压力后遗症。
可是她偏偏连噩梦的内容都说不完整,仿佛永远都只是模糊零碎的影像,却又是那样骇人。
她形容不出来,就连恐惧的源头都找不到。
所以,没人帮得了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时间。
林连城在视听室的门口站了片刻,才轻步走过去。
她此刻睡着了,呼吸轻浅得像只小猫,就那样软软地窝在沙发里,安静得要命。而背投上播放的是部很有名的黑帮电影,枪火声十分激烈,不时地从环绕立体音响中传出来。
遥控器还握在她手里,他半蹲下来,试图将它抽走。结果只这么稍稍一动,她却醒了过来。
看到他,似乎是感到意外,她愣了愣才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连城笑得半真半假:“怕你突然跑了,所以挑了最快的一趟航班,连夜赶回来。”
她显然并不相信,一边嘟嚷:“我能跑到哪里去?”一边掀开毯子起身,赤着脚踩在地板上,绕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他们所在的楼层很高,几乎俯瞰半个城市,对面就是黄浦外滩。外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站在窗前,仿佛置身琉璃般的琼楼玉宇,美好得不似人间。
她有点感叹:“雪下得真大啊。”
“嗯。”不知何时,林连城已经走到她身后,声音清越:“上海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雪景了。”
她像是好奇:“你经常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看这房子,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她微微偏过头望他,笑得慧黠,“倒像是狡兔三窟。”
“这都被你发现了。”林连城失笑,忍不住屈起手指去弹她的额头。
看他有动作,承影本能笑着往后躲,冷不防后脑勺撞到玻璃上。林连城想要阻止都来不及,就见她微微皱起眉,倒抽一口凉气,哀声抱怨:“疼死了!”
“谁叫你躲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强行把她的手拉下来,自己拿手掌贴到被撞过的地方,轻轻揉了两下,“被我弹,肯定没这么痛。”
“那可不一定。”她假意冷哼一声,神色自若地往旁边退开两步,从沙发前找到拖鞋穿起来。
其实整套寓所都有地暖,即便光脚走在地板上都不会觉得冷。她随手拿了条披肩搭在身上,穿好拖鞋便跟他一道下楼。
吃早饭的时侯,林连城问:“我有两天假期,你想不想去哪里转转?”
承影正貌似专注地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这时候却停下来仔细想了想,才故意说:“我想逛街买东西,你也陪我一起吗?”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