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什么。爷爷一直对我这么好,就像疼亲孙女一样。我常来看看他,也是应该的。”
“他原先一直当你是孙媳妇。”他笑了笑:“所以后来听说我们分手,他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承影不免有些吃惊,“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事。他骂你了?”
“何止是骂。他把我叫到书房,罚我站了足足一个下午的军姿,还差点关我禁闭。你也知道,这些都是我家的老传统了,谁都不能反抗的。不过,长这么大,倒还是真是第一次见他对我生那么大的气。”
大约因为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林连城回忆起来语气轻松,脸上还带着轻淡的笑意,似乎是在讲一件趣事。
承影也不禁笑起来:“爷爷一直偏心你,才把你惯得无法无天的。你这样一受罚,其他兄弟姐妹估计心里都乐开了花。”
“可不是么。我几个堂兄事后都在幸灾乐祸,说是恭喜我终于有了人生初体验。”他说着就停下来,看了看她,“有句话要和你说。”
承影怔了一下,“什么话?”
“对不起。”他说,“很多年前欠你一句,后来又欠你一句。”
“都过去了。况且,你那次伤得比我严重。”她尽量表现得轻描淡写。
在车祸中失去的孩子,因为当时沈池完全封锁了消息,就连林家的人都被瞒住了。
林连城一路将她送到医院地库,这才道别,却又突然伸出手:“把手机给我。”
承影不明所以,但到底还是从包里拿出手机交给他。
他往里面输了一串数字,说:“这是我在国内的号码,有空联系。”
她开一辆白色双门轿跑,车身线条优美流畅,红色尾灯在空荡荡的地下车库里闪了闪,很快便消失在出口处。
林连城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回到电梯口。这栋楼里只有一部电梯通向地库,此刻正从十几层的高度缓缓下行,几乎每层都会停一下。
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便从安全通道走楼梯上去。
通道里装的是感应节能灯,每隔半层一盏,吸在墙顶上。脚步声将灯点亮,散发出雪白柔和的光。
林连城只走了半层,就在拐角处停了下来。楼梯间里空无一人,他背抵着墙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低下头给自己点了支烟。
云海市已经入秋。他从洛衫机回来得匆忙,只带了极简便的行李,下了飞机又直接赶来医院。此刻,他身上穿的还是短袖,手臂露在外面。
夜晚温度降得厉害,凉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安全通道每层的墙上都嵌有一排窗户,随时保持着通风,凉风也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可他却只是恍若未觉地抽着烟。淡白的烟雾飘散开来,指间红星明灭,很快就只剩下一截烟蒂。他将余下的一点掐灭,又接着去点第二支。
最后还是林连江打电话过来,他才说:“我这就上去。”
病房是个套间,林连江正坐在外面会客室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院方刚刚制订下来的治疗方案。
见他进来,林连江蹙起眉:“怎么不去换件衣服?”
“没事。”林连城挑了另一张单人沙发坐下来,与大哥面对面,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医院认为目前还是保守治疗比如妥当。爷爷又坚持不肯回北京住院,既然这样,我打算订明天下午的机票,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
林连江起身,想将手中的方案递过去,到了近前却突然说:“你抽烟了?”
林连城的身上还带着新鲜的烟草气息,知道瞒不过去,也只好笑笑承认:“刚才在楼下抽了一支。”
他这副蛮不在乎的态度顿时惹得林连江怒气上涌,却又顾忌到里间的病人,于是压低了声音狠狠地骂:“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肺已经被切除了一半,当年医生明令要求你戒烟?我告诉你,你就是真想死,也别挑在这种时候添乱。你先在这儿把爷爷给我照顾好了,不然我饶不了你!”
由于林父近几年身体也不好,一年中有七八个月的时间都在各地疗养,林母只能跟在身旁照顾,林家一切大小事务都是林连江在做主。他也算是整个林家唯一一个不会纵容林连城的人了。
“知道。”林连城表情淡淡地应了声,接过治疗方案,也站起身,“我先回酒店洗个澡,一会儿过来接你的班。”
“今晚不用你来了,明早你再过来吧。”林连江挥挥手,将他赶回去休息,临到门口才又叫住他:“明天早上八点,我让司机在酒店楼下等你。”
“好。”
承影回到家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她晚上太忙,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已经饿过头了。阿姨知道她调休,特意上楼来征询明天三餐菜式。
她想了想,“就按沈池的喜好做吧。”
阿姨看着她笑起来,但又似乎有点为难:“沈先生平常很少在家里吃饭,而且也从来不挑剔的。”言下之意,也拿捏不准沈池的口味。
结果承影没办法,只好拿出纸笔,列了四五道菜,说:“你自己看着再加几样吧。”
她是真的累极,洗完澡很快就躺上床睡着了。
直到半夜,又或许是凌晨,才忽然被人吵醒。
承影在迷迷糊糊中几乎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又镇定下来。对方亲了亲她的额头,那份熟悉的触感和气息令她低低地“嗯”了声,眼睛没有睁开,声音中却下意识地透出惊讶:“……怎么这么快?”
原本以为至少要到天亮,他才能回得来。
沈池还在一下接一下地吻她,语音模糊地回答:“提前了……”
他从她光滑的前额一路亲吻下来,似乎带着无限兴趣,简直不厌其烦,最后落到唇上,极轻地一啄,然后低声哄她:“睁开眼睛。”
其实她的困意早就被冲没了,只是眼皮仍觉得沉重,这时候费了好大的力气睁开来,就看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鼻尖几乎顶到她的鼻尖上,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叫我睁开眼睛干嘛?”宁静的夜里,她的声音中带着轻微的睡意,有一种慵懒低哑的性感。
“我离开了这么久,难道不应该睁开眼睛看看我?”他笑着反问。
她盯着他。
因为距离太近,即便屋里光线幽暗,却也仍旧能看清楚他那双寒星般璀亮的眼眸,像是带着特殊的魔力,将人一点一点地吸进去。
“你好像完全不累的样子。”她笑道。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手已经从外面探了进来,正隔着丝质睡裙在她腰间反复摩挲。
或许是因为痒,又或许是因为轻微的凉意,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指上还带着夜间凌晨的风寒露重。
“我去洗个澡。”他说,“你别睡着了。”
事实上,她哪里还能再睡着?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最终承影还是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然后推门而入。
透过那层模糊的淋浴房玻璃,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那人颀长的身影,她动作轻盈地斜靠在一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中东的女人漂亮吗?”
水声没停,门却被拉开,男人冲掉头发上的泡沫,回答得一本正经:“多半都蒙着面纱,只能看见一双眼睛,没什么印象。”
“那中东的男人呢?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一组中东男模的照片,发现那边的男性都非常帅。”
“是么。”他瞟了瞟她,“把你给迷住了?”
她抿着嘴唇笑而不答,只是说:“我饿了。”晚上吃得太少,大半夜的又被他吵醒,这时只觉得饥肠辘辘。
谁知道沈池却忽然伸出湿淋淋的手臂,将她往里一带,笑得十分邪恶,附和道:“我也有一点。”
她猝不及防,就这样被拉进温热的水流中。睡裙在瞬间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玲珑满饱的曲线毕露无遗。她半踮着脚,用手抵住他赤裸的胸膛,不禁笑骂:“流氓,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他漫不经心地回应,隔着水幕吻了吻她的嘴唇,表情坦荡而又无辜:“可我真的很饿。”
水是温的,可身上却渐渐滚烫起来,血液沸腾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她像是被抽掉了大半的力气,只能软软地伏在沈池肩头,任由他的嘴唇和手掌在身上放肆游移。
小别胜新婚,原来就是这个滋味。
经过十数个小时的飞行,沈池下巴上冒出短短的胡碴,蹭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微妙的刺痛感,却奇异地并不令人难受。当他细细密密吻到胸口时,她终于忍不住仰起脖子吸气,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淋浴仍旧开着,水流进嘴里,差一点将她呛到。
他似乎低低地笑了声,抬起头,一边拍抚着她的背一边顺手关掉开关。然后柔声问:“在这里,还是回床上?”
他的声音已经接近暗哑,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性感,她抬起濡湿的眼睫,透过无数细小而又色彩斑斓的水珠去看他,神色迷离:“都可以……”
他随手扯过一条宽大的浴巾,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她听完几乎又羞又气,不禁用力去捶他:“我才没有!”
沈池刚才说的是:你好像等不及了。
她记恨着这句调侃的玩笑话,直到二人回到卧室大床上,故意不肯再配合他。
借着那点微弱的夜光,她看见他轻轻挑了挑眉,带着笑意评价道:“小器。”
“才知道么?”她笑得更是得意:“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更急。”
可是到最后,她当然还是败给了沈池,这个男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手段让她屈服。
凌晨三四点,他们终于结束了这一场缠绵而激烈的运动,然后起床煮东西吃。
她之前的睡裙湿透了,这时换了件干净宽大的棉质T恤,堪堪遮到大腿上。原本打算就这样下楼,结果直接被沈池拉进怀里,在她颈脖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至少有三个保镖在楼下。”他微微哑着声音提醒她。
她倒真给忘了。就因为他突然半夜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番,现在又累又饿,仿佛脑筋都不好使了。
最后只得又加了条素色棉质长裤,这么一身配起来,倒是十足的居家风格。
为了不惊扰到阿姨,承影亲自下厨。其实她很少有机会自己做这种事,沈池就这么靠在厨房门边看她,偶尔听从她的指挥,从冰箱里拿了材料递过去。
厨房的灯光温暖柔和,打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玲珑曼妙的曲线,在地板上投射出浅淡的影子。
她把头发随意挽了几道,就这样盘脑后,烤吐司的时候几绺鬓发垂下来,轻轻柔柔地贴在脸颊边,她却恍若未觉。明明只是简单的宵夜,可她似乎做得十分专注,连温热牛奶的温度都设定到最佳值。
他觉得有趣,说:“这里又不是手术台,这么认真干什么?”
“如果真是上手术台,我会比现在认真几百倍。”她拿盘子盛了吐司和太阳蛋,顺手递过去给他,自己则转过身去倒牛奶。
救死扶伤。
沈池记得,这是他当初对她选择的职业的评价。如今再和自己所处的环境一对比,仍旧觉得是那样的讽刺。
两人吃了东西,承影去洗碗。她很少做家务,偶尔做做居然十分有兴致。熬到这时候,倒也不觉得困了,她就站在水池边,不紧不慢地拿清水去洗涤杯盘。
可是,这样的场景落到沈池眼里,竟似不太真实。
只因为太过宁静和平和,就像在最普通的人家里,女主人挽起袖子在厨房里做事,衣着随意普通,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却透出一种极致平凡的美好。
平凡、安宁。
只可惜,这些在他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可是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偏偏又是最应当享受到这两个词的人。
她只需要静静地往那里一站,就自然让他联想到这世上最好的事物。
然而,他却将她拖进了一个不平静的漩涡里。
……
身后一直没什么动静,承影原先还没在意,以为沈池已经先一步上楼去了。结果等她全部收拾好了,转过身才发觉他一直站在厨房门口。
“看什么呢?难得见到你走神。”她觉得奇怪。
沈池似乎是真的走神了,直到她发出声音,他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有点累。”
她很快擦干手,说:“那回去睡一会儿吧。”
他没再讲话,转身和她一道上楼去。
第二天,承影睡到日上三杆才醒过来。
身边早就没了人影,只留下枕头上一道浅浅的压痕。她有时候十分怀疑沈池的精力和体力,好像睡眠之于他,并不是必需品。
她起床洗漱的时候,沈池正在书房的阳台上打电话。
“……你要的名单和其他信息,我上午会让人传真过去。”
“谢了。”韩睿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带了点轻松的笑意,“不过我没想到你的动作会这么快。”
沈池一边抽烟一边笑了声,随口问:“最近有没有出远门的计划?如果没有,可能我会去你那里一趟。”
“随时欢迎。公事,私事?”
“带我老婆一起。”
韩睿说:“目前你手头上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这儿有个朋友对古董很感兴趣,如果你有的话,帮我挑一两件。”
“你问得正是时候。”说话的同时,沈池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他没回头,只是顺手将剩下的半截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然后才继续说:“有个卖家正准备出手一件汝瓷,是天青釉莲花温酒碗,而且难得是,这次的卖家只是急等钱用,倒也省了许多其他的麻烦。你的那位朋友算是走运的了,他应该会知道,像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十几年都未必能碰上一次。你可以转告他,如果有兴趣的话就自己过来看看。”
韩睿爽快地答应下来:“好。你们动身之前,记得通知我。”
电话刚刚挂断,承影就出现在阳台门口。
像是嗅到他身上新鲜的烟草味,她皱了皱眉,忍不住提醒:“你就不能少抽一点?”
沈池手臂一伸,将她揽到近前,问:“要不要考虑休年假?”
“休假?去哪?”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去看看?”
那是许多年前的话了,没想到他居然还都记得。
承影微微一怔,说:“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回去也只能是扫墓。”
“那就回去扫墓。”
她觉得奇怪:“看样子,你是一定要带我出门了,目的是什么好像并不重要。”
他低笑着捏捏她的下巴:“结婚以后,一起出门的机会比较少,就当作是补偿好了。”
她愣了一下,没再做声。
除去多年前那趟云南之旅,她和他好像确实没有正正经经出门旅行过。就连当年的结婚蜜月,也因为父亲的突然殉职而不得不临时取消。
其实父亲曾经极力反对她嫁给沈池。那时候他比较忙,正好刚刚投入到一项危险的重要任务中去,无暇分身,更加管不到她。
后来得到她竟然在与沈池谈恋爱,晏刚几乎是大发雷霆,头一次破坏了行动纪律,三更半夜回到家中,把她从睡梦中拎起来。
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根本容不得商量:“你嫁给谁都行,只有那个沈池不行。”
“为什么?”她感到不能理解,“我已经是成年人了,难道不能自由选择以后的生活?”
“生活?”晏刚似乎是被逼急了,脱口就问:“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你做了他的老婆,以后过的是什么生活,你到底知不知道?”
其实她不是傻瓜,交往这么久,沈池的事她多少总有些了解。但她根本没考虑过那些,到底还是年轻,在心里唯有爱情至上。
“他是做什么的我不管,只要他爱我就行了。”她赌气般地说。
“爱?他那样的人,懂得什么叫爱?他那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说爱?”
“什么叫做他那样的人?你根本就是偏见!”
“是你太幼稚!囡囡,听话,离开他。”
自她十六岁以来,父亲就很少叫她的小名了。她当时听得不禁呆了呆,隔着昏暗的灯光望过去,竟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在她心目中伟岸如山的男人也已经老了。
父亲鬓角花白,眼角爬上皱纹,或许是由于长期的自我隐藏和压抑,就连法令纹也加深了不少,将面容衬得十分冷酷严肃。
夜半时分,她穿着睡衣睡裤,坐在床头与父亲对视良久,最后却还是坚持己见:“我不会和他分手的。”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眼见劝说不动,晏刚沉着脸站起来,转身离开了。
其实从小到大,父女俩很少有争执。那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在他们之间爆发如此直接而又激烈的冲突。
她是个性格温和,但在某些事情上又无比执拗的人。后来她和沈池的婚礼如期举行,父亲甚至没有到场。
她以为他还在生气,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反对,可是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就接到有关部门的通知。
晏刚在执行任务中英勇殉职。
她活到二十五六岁,才终于知晓父亲的真实身份和职业。
而她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父亲会对沈池的身份如此反感和抵触。就因为平时接触得太多,因为被迫身在其中,见了太多的黑暗和残酷,才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也踏进这个污秽不堪、甚至见不到一丝光明的世界里。
孙教授的手术如期进行。
耗时六七个小时,因为切开之后才发现,真实情况远比之前拍片显示的结果要复杂得多。承影作为第一助手,全程协助在侧,这一场手术下来,竟像打了一场硬仗一般,最后病人麻药未退,在昏睡中被推出去,而她身上的手术服已经从里到外湿了个透。
接着晚上又是夜班。
她却几乎整晚没法入睡,半夜靠在值班床上迷糊了一阵,可一闭上眼睛就总想起之前在手术台上看见的景象。像是清醒着,又像是在做梦,脑海中的片段时断时续,仿佛梦见自己拿着薄而锋利的刀,对准了病灶切下去……
大量的鲜血在瞬间涌出来,从脊椎四周弥散开来,将她的手指渐渐淹没。她的视线也随之变得一片模糊,满目血红,找不准下手的方位,急得一头大汗。
最后终于惊醒过来,窗外已是天色微明,心脏还在砰砰乱跳,额前却是真的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意。
沈池是午后才回家的。
三个小时之前,有一趟从菲律宾飞来的航班,他亲自去机场国际厅接到沈冰。沈冰在整个沈氏家族里向来是以怪脾气出名的,她坚持不肯住到家里来,只带着随行人员在四季酒店开了个套房,然后约他共进晚餐。
沈池回到家,家里的阿姨立刻上前汇报:“沈太太早上回来的,连饭都没吃一口,就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午饭也没吃?”
“没有。”阿姨一脸担忧,“我去叫过了,她说没胃口。”
沈池轻步上了楼,穿过套间客厅,直接进入卧室。
窗帘没拉上,下午的日光从一整面落地窗外斜射进来,室内一片光明透亮,可床上的人却似乎睡得很沉。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这才发现她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一条手臂正压在胸口上,影响了她的睡眠,那双秀长的眉微微蹙起,浓密纤长的眼睫正自极轻地颤动。
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才伸出手去轻拍她的脸。
“承影。”他叫她,“醒一醒。”
可她恍若未觉,眉头锁得更紧,仿佛犹自陷在那一片未知的梦魇中,抽不了身。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她的头发竟然还是湿的。大约是洗完头连擦都没擦就直接睡下了,如今尽数摊在枕头上,摸上去还带着明显的潮意。
而她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正在经历令人痛苦的梦境。他目光微沉,终于露出一丝担忧,索性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硬是将她给拍醒了。
承影刚醒过来的时候,人还有些怔忡,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刚才,她又做了那个梦,梦中仍是黑暗的雨夜,她站在流水淙淙的河边,墨色的水草漫上来几乎卷过双脚,带着湿冷滑腻的触感。雨下得太大,无处可避,她浑身瑟瑟发抖,可是举目望去,始终看不到第二个人。
“你做噩梦了。”似乎过了好半天,沈池的声音才终于拉回她的神智。
她用手掌盖住脸,努力清醒了一下,坐起来说:“不算噩梦。”
类似的场景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她的梦中出现一次,只不过,在过去的许许多多个日子里,她多半都是在半夜挣扎着醒来,然后再独自一人沉默着重新睡去。
有时候他就睡在旁边,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形同陌路。
她起来去浴室稍作整理,又拿电吹风吹干了头发,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沈池正在讲电话。
沈池拿着手机静静听了一会儿,大约是对方问了什么问题,他才语调平平地回答说:“医生。”
承影的脚步微顿,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目光。
他侧过头来也看了看她,隔了几秒之后,又对着电话里的那人说:“她和你从没见过面,有什么好聊的。”
他的语气平淡,稍微有点冷,可是脸上表情却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讲完一句之后便又重新静下来听着。这让承影不禁愈加好奇对方的身份。
她轻步走到近前,微微仰起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他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有点漫不经心地继续应付:“……我不认为你和她之间会有共同话题。”
她终于忍不住了,就用口型比了句:是谁?
而沈池大约也正被对方纠缠得没办法,索性把手机从耳边移开,递给她:“我堂姐,今天刚从菲律宾过来,她想和你聊一下。”
沈池的堂姐。这在承影的心目中,压根一点概念都没有。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堂姐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可是电话里的那个女声干净清脆,即使是第一次通话,也并不显得生份:“承影,晚上和我一起吃饭好吗?”
“姐。”她叫了声,隐约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很好的掩饰过去了,语调轻松地说:“抱歉,今天没去机场接你。”
“没关系。我听沈池说,你是名医生。”
“对。”
“巧得很,我丈夫也是医生,不过他是一名牙医。晚上我请客,你和沈池来四季酒店,我们六点半见。”
“好,到时候见。”
挂掉电话,她才问沈池:“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堂姐?”
“沈冰是我二伯父和他的菲律宾太太生的,他们一家人一直定居在菲律宾,平时很少回中国。我们结婚的时候,沈冰恰好惹上点麻烦事,不方便入境,所以没来参加婚礼。”
“麻烦事?”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是什么样的麻烦,才会被中国政府禁止入境?况且,还只是针对一个女人。
谁知沈池竟像是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随口说:“她向来都是沈家最会惹麻烦的人,等你和她熟了自然就会有体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绕开了话题。
可是等到见了面,承影不禁开始怀疑沈池之前所做的评价。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带着混血血统,又是一头爽利的短发,于是面部五官便被衬托得更加清晰立体。她穿着修身的休闲套装,配平底鞋,个子娇小玲珑,整个人焕发出一种熠熠的神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三四岁,仿佛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她的身高不像沈家的人,可是那副眉眼却带着标准的沈氏烙印,目光清湛犀利,眼底仿佛闪烁着万千星辉。
看得出来,承影带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吃饭的时候,她甚至亲自给承影布菜,倒让承影觉得不好意思,端起红酒杯正打算敬酒,结果却被沈池抬手阻止了。
“你酒量又不好,换果汁敬就行了。”他声调浅淡地替她做决定。
承影笑道:“那样显得多没诚意。”
沈冰不以为意,冲身后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人上来把承影面前的红酒换掉。
“你就以茶代酒吧。”沈冰冲承影抬抬下巴,示意她举起茶杯,又转过视线去看沈池,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调侃:“既然你要护着老婆,那就替承影多喝一杯好了。”
沈池看她一眼,倒是没有任何异义,多陪了一杯。
“医生这个职业,感觉如何?”席间,沈冰似乎感兴趣地问。
承影想了想,如实回答:“这个职业一直是我的理想。”
“哦?治病救人,的确很高尚啊。”
“沈池也说过同样的话。”想到许多年前的事,承影不自觉地笑道。
“是么?”沈冰别有深意地朝沈池看去一眼,可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没有兴趣,也并不打算参与。
沈冰也不以为意,重新转过去同承影闲聊:“之前告诉过你的吧,我老公是个牙医。我发现嫁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牙齿出现问题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得到解决。”
“其他倒还好,就是长智齿太痛苦了。”承影像是被勾起回忆,微微皱起眉头说:“我当年有颗智齿一直发炎,后来去口腔医院拍片子,说是横向阻生型,一定要拔掉。”
“过程一定很痛苦。”沈冰饶有兴趣地听着。
“是啊,痛苦到让我记忆犹新。是先打完麻药,再割开牙龈,最后用凿子和锤子伸进去,把牙齿敲碎了再一点点镊出来。从那之后,我就对牙医们产生深深的敬畏之情了。”承影停了停,才忽然笑说:“抱歉,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个话题。”
沈冰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这大概是你们医生的习惯。总是可以一边讲着手术室见闻,一边吃下带血的牛排。其实,我老公可比你过分多了,他每晚的睡前故事也多半是白天的工作内容。”
承影听着不禁笑了一下,顺口就问:“姐姐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沈冰笑容爽朗语气直白:“我们没要孩子。他的睡前故事,是讲给我听的。”
真是有意思的一对夫妇。
承影猜测她和她的牙医丈夫之间,关系应当十分和谐。
晚餐结束后,三人在酒店大堂分手。
趁着承影去洗手间的空当,沈冰才突然评价道:“她很单纯。”
“你想说什么?”
“单纯得不像我们沈家人。”
“她原本就不是。”沈池面无表情,并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走到酒店门口点了支烟。
沈冰也跟上来,伸手从他的烟盒里抽走一支,示意他给自己点火。深吸一口之后,她才斜过目光睨他,提醒道:“可是她嫁给你了,就是沈家的一分子。沈家好的坏的,沈家的一切,都和她脱离不了干系了。”
“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随口说说。”沈冰心中微微愕然,表面上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
酒店门廊外灯火辉煌,将沈池的表情映照得越发冷峻漠然。她看着他,有些话原本已经到了嘴边,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常年居住在菲律宾,她的父亲占据着几乎半个东南亚的毒品交易市场。她与其他堂兄弟姐妹来往并不多,但独独与沈池关系亲厚,那也是因为沈池曾在菲律宾住过两年的缘故。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当时沈家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一场肃清内鬼的行动,但是最后事态演变得越来越严重,波及范围也越来越广,许多事情都渐渐超出了人力的控制,结局不可预知。
作为既定的继承人,为了避开这一场未知结果的血雨腥风,年幼的沈池便被送到菲律宾暂住。他们两人之间相差不过三岁,朝夕相处,很快就加深了血缘之间的感情。
再后来,他没有任何悬念地成了沈家的掌权人,用强势凌厉的手段,迅速扩张着版图。而她,也全盘接手父亲的生意,在亚洲的东南一角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
她了解他的性格和处境,所以怎么也没想到,他娶回来的妻子竟然会是一个像承影这样的女孩子。
为人直爽、简单,接受过良好教育,有一份好职业,似乎没什么心机,更加没有防备之心。
她从小就被父亲带在身边,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接手家族生意之后更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遇见过。所以,仅仅只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她就轻而易举地将承影看了个通透。
这样一个善良简单的女人,实在与沈家的气场格格不入,更加不适合去应对沈家随时可能面对的疾风骤雨。
可是,沈池似乎并不喜欢听到她的提醒。
此时此刻,她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不得不暗暗吃惊。其实这些年来,他早已将自己修炼得滴水不漏,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更甚至,在很多时候明明心中已经起了盛大的怒意,那张脸上却反倒是笑得愈加云淡风轻。
他的心思深沉难料,仅靠表面观察,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猜透他在想什么。
而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现在这副表情了,薄唇抿出沉冷的弧线,目光淡漠,眉宇间却隐约透出一丝不耐烦。
他不喜欢听到她方才那番话。
而此刻在他的脸上,竟然明确真实地反映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如此表里如一,还真是有些失常。
其实她相信,他心里也是清楚的,承影并不适合沈家的这种环境。只是这样掩耳盗铃,倒是更加让人感到吃惊。
沈冰很快就抽完一支烟,等到承影走近,她顺手掐掉烟头,若无其事地笑说:“我准备回酒店做个温泉SPA,我们改天再聊。”
“好啊。”承影一口答应下来:“如果你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或者,要不要搬去家里住?住在一起也方便有个照应。”
“那倒不用,我还是住在酒店习惯些。”沈冰把手袋递给身边的保镖,自己则从手腕上退下一串乌黑的木珠链,交给承影:“这是我常年随身戴着的,找法师开过光,可以保平安。”
仅凭肉眼也能看出这是极好的东西,承影不禁微讶:“送给我吗?”
“嗯。”见承影犹豫着不肯接,她索性拉住她的手,直接替她套在手腕上。
乌沉的木质光滑柔润,很有份量,触手竟有一丝奇异的凉意。
承影原本还想推辞,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没作声的沈池突然开口说:“收下吧。”然后才看了看沈冰,简短地交待:“有事电话联系。”
Chapter11 意外
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承影突发奇想地要求:“我想听故事。”
黑暗中,只听见沈池轻笑了声,问:“你多大?”
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腰,像柔软的藤蔓般缠上去,“你好像从来没有哄过我睡觉。”
要是换在几个月前,她就算死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如今就仿佛经年冰雪消融,一夕之间春暖花开,就连心境都渐渐回复到恋爱之初的状态。
“堂姐说,她每晚都能听到睡前故事。而且昨天巡房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病人家属,一边削水果一边给他的妻子讲故事听。”承影有些唏嘘:“当时我没好意思偷听,但那副场景实在让人觉得温馨。……所以,我也想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沈池问。
“随便都行。”
“安徒生童话?”
他明显是在故意开玩笑。两人刚刚洗完澡,身上仿佛还带着微微濡湿的水气,她在他微凉赤裸的腰间象征性地掐了一下,表示不满:“能不能认真点!”
“好,认真点。你到底想听什么?”
“嗯……你的事,你遇见我之前的事,或者……小时候的事。”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随口提议。没想到他却静静地沉默了片刻,才语调平淡地说:“那些都没什么可讲的。”
“怎么可能?”她其实已经有点困了,枕着他的手臂又足够舒服,于是习惯性地换了个姿势,用背抵在他的胸前,思绪渐渐模糊,却还在挣扎,“……就没有有趣的事情么?”
“没有。”
他在黑暗中微微低下头,嘴唇贴在她的发顶亲了一下,低声劝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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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冰在云海市逗留了二十来天,在此期间单独约了承影几次,多半都只是喝茶聊天。承影也因此发现,沈冰似乎精通茶道,每回品茶的地点都在她的酒店套房里,有专门带来的茶叶和茶具,沈冰甚至屏退了外人,亲自动手泡制。
“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最后一次约见承影的时候,沈冰同她闲聊,“阿星是个非常好的男人。”
阿星就是那位牙医先生,之前承影见过他的照片,是个微微发福笑容可掬的东南亚男人。
沈冰泡茶的动作十分娴熟优雅,沸腾的水流不疾不徐地落入杯中,她的声音也很低缓:“其实我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个好人。”
她似乎有追忆往事的兴致,于是承影问:“那后来为什么分开呢?”
“他死了。”沈冰抬眼看了看她,继续将茶水分进杯子里,脸上神情轻淡,可说出来的内容却令人心惊:“在菲律宾南部遇上一场暴乱,被人射了十几枪,当场就没救了。”
承影不禁愣住,沈冰反倒笑了笑,一边将茶杯递过去一边回忆:“认识他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为了和他在一起,我甚至还离家出走呢。他是个小混混,没有正经的工作和收入,可我偏偏很喜欢他,想要和他生孩子。”
“可是你到现在都没生。”
“对啊。他发生意外之后,我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承影有些不解。
沈冰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静静地看着她:“亲眼见到最爱的人死在面前,那种感觉太痛苦了。既然我们生活的环境不安稳,那就更应该减少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其实我很喜欢小孩子,但我不打算生养。幸好,阿星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她一语双关,果然,承影只当她是在抱怨菲律宾国内的大环境不稳定,并没有太在意。
沈冰忽然又笑说:“看得出来,沈池他很疼你。”
承影扬扬眉:“有吗?”
“他很保护你。”沈冰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这倒是事实。承影无从反驳,只能微微叹气:“有时候他把我当作小白兔。”
这个比喻似乎让沈冰忍俊不禁,眉眼微弯:“难道你不是吗?”
承影也笑:“我和其他普通女人一模一样啊,虽然不够强悍,但也不至于太软弱。”
可他并不是普通的男人。沈冰在心里加了一句,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有人保护着总是幸福的,对吧?”
沈冰第二天离开云海返回菲律宾。
下午三点半,五部改装后的纯黑商务车鱼贯驶入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沈池亲自来送行,可等车子停稳之后,他却并没有急着下车。
沈冰与他并排坐在后座,将护照证件交给随行人员去办手续,待车门重新关上,这才微微侧转过身体,问:“有话要说?”
沈池看她一眼:“你最近频繁地接触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没说名字,沈冰却立刻反应过来,仿佛觉得好笑,于是微微勾起唇角反问:“好歹也是亲戚,又都是女性,我们有接触不是很正常的吗?”她略停了停,才继续说:“看来你真把她当成小白兔了。”
这个形容令沈池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结果沈冰彻底笑起来:“这可是承影的原话。”
“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跟她聊了一点往事。” 沈冰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你对她保护过度了。”
对于这样的评价,沈池未置可否。
她不以为意,从手提包里摸出烟盒,一边点烟一边说:“讲句实话,我从没想过你的婚姻是现在这种状态。”
“这种话,你刚到的那天在酒店里就说过一次了。”沈池冷冷地提醒她。
她却挑起眉梢纠正:“不对。那晚在酒店门口,我是没想到你会找这样的女人当老婆。而今天我要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沈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看着他,忽然问:“前阵子,是不是有人拿承影来要挟你了?”
“算不上。”沈池冷笑一声,声音里却殊无笑意,“消息传得倒真远,连你都知道了。”
“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本身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向题?事实上,她没受到半分伤害。至于以后,同样也不会。”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沈冰不禁怔了一下。
她将目光牢牢定在那张冷漠坚毅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我担心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你。”她的声音渐渐沉下来,用了最正经不过的语调提醒他:“听说上回你为了她,亲自出手抓了对方的老婆和孩子。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做过这种事了?又或者说,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亲自去做了?对方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却轻而易举就让你一反常态,失了分寸……这个消息既然能传到我那边,其他人自然也会知道。再接下去的利害关系,应该不需要我明说了吧?”
她停下来,车厢里一时间变得安静异常。
沈池的目光沉冷如水,隔着暗色的防弹玻璃落在空旷的停车场一角。
她静等了许久,才发现他好像并没有要说话的意图,不禁抬腕看了眼时间,皱眉道:“我要走了。你猜得没错,我和承影接触,不是闲着无聊。我很担心,她会成为你唯一的软肋。”
车门被拉开,她在下车之前又回过头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啰唆了,下次再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干脆就再多讲一句吧。你我都知道,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点,将会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希望你好自为之,多保重。”
当秋天的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承影也请好了年假,在沈池的陪同下返乡。
说是回老家,但其实更像是一次旅游。从浙南一路向北而行,他们并不赶时间,只是走走停停,看上去悠闲得要命。
承影是在江南水乡出生和长大的。自有记忆起,就时时穿行于那些青石板铺就的深街窄巷中。雨后的江南。带着特有的清新气息,仿佛从石墙的每一道缝隙里渗透出来,那些潮湿而又瑰丽的色彩,混杂在吴侬软语中,温柔得像一汪湖水。
“听说我家祖上是Z市的,古时因为要避开战乱,干是陆陆续续往北部迁移,许多人又在迁移的途中分散开来,最后江浙两省都有晏家人,可每一处的人又都不会太多……”会谈及这段久远的历史,只是因为车子刚刚进入Z市境内。
沈池说:“那么,这里也算是你正宗的老家了。今晚我们可以在市内住下,到处逛逛再离开。”
“好。”承影隔着深色车窗去看公路两旁的风景,漂亮秀白的脸上神采奕奕。
沈池仿佛觉得好笑:“坐了一整天的车。不觉得累?”
“有一点。”她回过头来看他,“所以晚上要早点休息。”
话一出口,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果然,就只见到那双漆墨隽秀的眼睛望过来,目光里隐约带着深意,以及一星半点的笑意。
车里的隔屏早已经放了下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们之间的交流。承影哭笑不得,忍不住拿手去拍他:“不要想歪了好不好?”
“我想什么了?”沈池顺势将她的手指握住,放在自己腿上,笑得云淡风轻,“晚上想吃什么?”
话题转换得倒快。她想了想:“当然是当地的特色。”
“比如说?”
“……菱角。这个季节的菱角,应该是最好吃的了。”
说是夜宿Z市,但其实进入市区之后,车子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住的并非酒店,而是一栋五层小楼,地理位置幽静,风格则是当地最常见的那种私宅,甚至自带着一片院落。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不清院子里种的是什么花。
“你在这边有房产,而且还有专人日常打理?”整栋房子干净整洁的程度让承影不禁有些吃惊。
可是更加令她没想到的是,人还没安顿下来,竟然很快就有新鲜菱角送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让人去买的?我居然都不知道。”
这整个旅途中,他几乎都在她身边,就连电话都没打过。
沈池脱下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不答反问:“你没打算就拿这些当晚饭吧?”
可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茶几边动手剥菱角了。
本地的南湖菱,其实并没有角,剥去几近翠绿的外皮,露出的是圆滑鲜嫩的菱肉。她递了一颗剥好的给他,说:“你尝尝。”
沈池对这些食物本没有太大兴趣,但看她一脸满足兴奋的模样,到底不忍心扫兴,于是走过去,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将剩下的一半扔进嘴里,又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剥皮的动作麻利流畅,回忆道:“那时候还在家乡念小学,每到这个季节,我父亲就会托人从Z市买一些回去,给我当零食。可是不管他买多少,都会很快地被我通通消灭掉。”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什么相吃的?”沈池索性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此时此刻的她,明显兴致高昂,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竟然像个心愿得偿的小孩子,眼神里光华流转,纯净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从认识至今,他带她吃过的好东西并不少,可也从没见过她这样。
沈池看着她,一瞬间仿佛时光倒转,退回到十余年前。
又或者更早,早到她真正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是幼年时代的晏承影。
其实这么许多年来,偶尔他也会想,幼年时代的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别的女孩子都喜欢将以前的相片翻出来给男友或老公看,可唯独她,似乎并不怎么照相,留下来可供回忆的影像资料实在不多。
刚结婚那会儿,她曾经拿了学生时代的各种毕业照给他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辨认起来颇为费劲。
所以,有时候他总会觉得缺失了什么,也错过了什么。在他的人生中,面对着这个女人,总有些不完满的遗憾。
没过多久便有人进来通知开饭,他摆摆手,示意那人离开,却并没有催促她,而是从后面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长发上仿佛沾染了江南的烟雨气息,触手凉滑,带着若有若无的香味,鬓角边的肌肤细腻瓷白,在客厅的灯下泛着如玉般的幽幽光泽。
目光落在那张安静美好的脸上,他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倒真的像是在对待孩子一般,似乎有些失笑:“照你这样的吃法,恐怕我得再叫人多买些回来才行。”
屋外夜色弥漫,他的声音低沉柔软,承影停下来微微转过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哄小朋友。”
他不置可否,只是很快微眯起眼角,带着笑意的脸逼近她,冰凉的薄荷气息擦着她的耳畔,“我可从来不会和小朋友做这种事……”说完便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啃噬了一下。
他太清楚她的敏感地带,这种近乎挑逗的动作很快就让她浑身发麻,触电般的感觉令她差一点跳起来,幸好他并没打算深入下去,下一刻就退开了,拉着她起身去饭厅。
或许是因为旅途劳累,又或许是沈池破天荒地没有折腾她,这一晚,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承影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听见窗外浙沥的雨声。秋雨连绵,竟是从半夜开始下起,玻璃上早已蒙着一层水雾。
她陷在温软的被褥中,待思绪清醒之后才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很快便将手探到沈池的腰上摸了摸。
下一秒,手掌就被人反覆住。他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低哑,但十分清醒,显然比她醒得早,“怎么了?”
这样的天气,又是这样的床榻。她抬起眼睛去看他,有些担忧:“旧伤会痛吗?”
“有一点。”他笑了声,“不然你以为昨晚为什么会放过你?”
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些!她觉得既可气又可笑,准备起来拿药油,却被他伸手揽进怀里,“……陪我再睡一会儿。”
深隽的眉宇近在咫尺,其间有掩饰不住的浅淡的倦意,她猜想他大概一晚没睡好,再对比自己,心中竟难得有一丝负疚感,只得老实安静地让他搂着,低低地应了声:“嗯。”
结果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
负责煮饭的阿姨是本地人,做菜手艺十分地道,将饥肠辘辘的承影喂得心满意足。
放下碗筷的时候,陈南正领着几个人从门口走进来,沈池对他交代:“雨停了,等会儿出去转转,你们也一起去。”
“所有人?”
“一半吧,剩下一半人留在这里。”
承影不禁抬眼看了看他。所有人?可是自从离开云海以来,她所见到的这一路随行的,最多也只有五个人而已,包括陈南在内,还有四个保镖。
不过很显然,眼前这两个人的对话中透露的信息显示,事实上这次跟随出行的人应该远远不只这个数。
那么,剩下的那些人,就像是影子,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却肯定离得并不远。
这让她不禁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趟云南之旅。真是令人记忆犹新,只因为场面太壮观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当时的认知范围。
而这一次,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轻松的旅行,所以不需要那样谨慎。可是如今看来,也只是由明化暗了而已。
沈池出门的保全工作,几乎做到了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所以等到陈南带着人离开后,他出声解释:“如果看见太多人跟着,恐怕你会不习惯,玩起来也不能尽兴。”
这倒是实话。这或许是他的生活常态,却绝对不是她所习惯的。
“一共来了多少人?”
“四十几个。”沈池语气轻淡,却说出一个事实:“有时候,我不能仅仅只代表我个人。我的生死,其实是和很多人都连在一起的。”
这个话题太复杂,又难免有些残酷,他说完之后,果然见到她很明显的怔忡了一下。
这样的话,原本并不需要解释给她听,因为牵涉到安危和死亡,以及整个沈家乃至与沈家有关联的人和事。
这其中有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延伸范围宽广,而他则是这张网中的那个最关键的结点,一旦从他这里断开,一切都将崩裂到不复存在,波及的将是许许多多的人。
就像那天在机场,沈冰所说的: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点,将会是件十分危险的事。
只因为这所谓的危险,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危险。
承影仍在发愣,沈池已经离开座位站起来,似乎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笑了声:“好歹也是你的老家,下午你负责带路。”
“好。”她又看了看他,才上楼去换衣服。
尽管已经极力控制,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影响。在听完沈池的那番话后,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佛极端压抑,又仿佛莫名烦闷,就像是被人突然丢在一个未知的、庞大的世界门口,前面是漆黑一团的景象,她没有能力去一探究竟,却又不得不面对它。
而那团黑暗,正自汹涌滚动,似风暴、似潮水,随时准备若将她吞噬。
走在人流中,明明是那样热闹祥和,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她想,四周全是保镖,明的、暗的,至少有二十个。而他们的存在,只会时刻提醒她,或许还有立场对立的人,也在暗处,伺机而动,却不知道有多少个。
这样的环境,才是她此时此刻真实所处的环境。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但是就在现在,才突然发觉其实自己并没有准备好。
而心中偏又是那样的清楚,清楚今天沈池给她看到的,仅仅只不过是那个世界里的冰山一角。
她突然没了兴致,于是在外面心不在焉地转了不过一个来小时,便提出要回去。
“每个城市的市区好像都差不多,没太大意思,我们走吧。”她说。
“怎么了?”,沈池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她快速打量了一遍,“为什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有吗?”她反问,微微抬起眼睛回看他:“我只是没心情……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环境下逛街,恐怕都不会有心情。”
她态度不好,脸色和预期都很僵硬,明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舒缓心口那种强大的压迫感。
沈池沉默片刻,目光渐渐变得深晦,声音却淡下来:“这件事,我以为在出门之前就已经跟你解释清楚了。”
是迫不得已?抑或是他早已习惯的常态?可是这些她都接受不了,更适应不了。而他竟然还是这样一副平静清冷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在无理取闹而已,好像她根本就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焦虑或压抑。
她站定在市区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上,四周是喧哗的人声。无数陌生面孔与自己擦肩而过,而她只是语气冷淡地坚持说:“我想回去。”
他也停下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