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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茅盾

_23  茅盾(现代)
在一顶很大的布伞下,四小姐又遇到认识的人了。是三个。四小姐很想别转了脸走过,
可是张素素拉住了她。
“啊哟,坐关和尚出关了么?这是值得大笔特书的!”
大布伞下一个男子跳起来说,险一些把那张摆满了汽水瓶啤酒瓶和点心碟子的小桌子带
翻。四小姐脸红了;而因为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无赖的“梦境”突又闯回来,所以四小姐
在一下脸红以后,忽然又转为死灰似的苍白。她的一双脚就像钉住在地上,她想走,却又走
不动。她下死劲转过脸去,同吴芝生招呼。
“那么,博文,你做一首诗纪念这件事罢!题目是——”
“不行!别的诗人是‘穷而后工’,我们这范诗人却是‘穷而后光’!他哪里还能做
诗!”
不等李玉亭说出那题目来,吴芝生就拿范博文来挖苦了。
范博文却不在乎,摇着头说:
“没有办法!诗神也跟着黄金走,这真是没有办法!”
大家都笑了,连四小姐也在内,只有张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齿,就皱了眉头问道:
“你们成群结党地来这里干什么?”
“可是你同四妹来这里也是成群结党干什么的?”
吴芝生接口反问;他近来常和范博文在一处,也学会了些俏皮话了。
“我么?我是来换换空气。我又同了四妹来,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乡下来干
的什么玩意儿!”
“哦——那么,我们也是来看看的。因为李玉亭教授这几天来饭都吃不下,常常说大乱
在即,我们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我们带了他来,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国贵族和资产阶
级怎样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严重的一件事,你又当做笑话讲了!”
李玉亭赶快提出抗议,机械地搔着头皮。张素素听着看着,都觉得可笑又可气。她拉了
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来很郑重地叫道:
“你们听清了没有?李教授万事认真,而且万事预先准备。他这主意很对!你们看那边
来的白俄罢,光景也是什么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见人家捧酒瓶开酒瓶,现在却轮到他自
己去伺候别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他现在也能够一只手拿六个汽水瓶!”
“实在是到了我们那时候就连他们这点儿福气都没有!”
李玉亭忽然很伤心似的说,惹得吴芝生他们又笑起来了。
“无聊极了!你们这三个宝贝!”
张素素冷笑着,拉了四小姐,转身就走。她们到一个近河边的树荫下,也占定了一张小
桌子喝汽水。这里很清静,她们又是面对着那小河;此时毒太阳当空,河水耀着金光,一条
游船也没有。四小姐也不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定。她就有点不明白,喝汽水,调笑,何必特地
找到这乡下来呢?这里一点也没有比众不同的风景!但是她也承认这乡下地方经那些红男绿
女一点缀,就好像特别有股味儿。
张素素却似乎感触很深,默默地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全都堕落了!——然而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个懒腰,就拍着四小姐的肩膀问道:
“要是荪甫一定不让你去读书,怎样办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惊喊着,脸也红了,眼光迟疑地望着张素素,似乎说“这,你不是开玩笑罢!”
张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脸微笑。她看见自己所鼓动起来的人有点动摇了。然而四
小姐也就接着说道:
“素姊!那是你过虑。事情不会弄到这样僵!况且也可以请二姊帮我说话。”
“好呀,——我是最后一步的说法。”
“但是素姊,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了!一天也不愿意!”
“噢!——”
现在是张素素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脸红了,惶惑地朝四
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着张素素。末后,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头去,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们全有伴。我是一个人!而且我总觉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会发疯!”
张素素笑起来了。她终于猜到几分四小姐所苦闷的是什么。“光景大部分就是性的烦闷
罢!”——张素素心里这么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并且也因为刚才把四小姐
的反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时便有点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怜的样子也使张素素同情;她
想了一会儿,决不定怎样发付这位没有经验的女性。但在张素素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四小
姐自己却又坚决地说道:
“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一天也不愿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师!”
这是充满了求助的热望的呼声,感情丰富的张素素无论如何不能不答应。虽然她明知道
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旧要感到寂寞苦闷,可是她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浇冷四小
姐的一团高兴。
太阳躲过了。小河那边吹来的风,就很有些凉意。四小姐觉得大问题已告解决,瞑想着
未来的自由和快乐。她并没知道张素素的生活底细,她仅仅知道素素本来在某大学读书,而
现在暑假期内则住在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赖着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忽然水面上吹来了悠扬的歌声。四小姐听出这是她家乡的声音,并且很耳熟。她无意中
对张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声又来了,一点一点近来了,四小姐听出是四句: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四小姐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出声笑
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已经听明白,也
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学张
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氽来,正靠着四小姐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大腿旁边翘
起了棕色的草帽边儿,淡黄色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小姐认得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来的更
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
“啊哟!”
是林佩珊的声音。那棕色的草帽动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张素素跳了起来,大声
笑着叫道:
“你们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说寂寞了!”
杜新箨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见了张素素,却没有看见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
桨声又响,船拢到岸边来了。
蹲在树背后的四小姐听得林佩珊娇嗔地说:
“素!女革命家!你近来不是忙着大事情么?请你来一块儿玩,也要被你骂几声腐败堕
落!”
“可是密司张,你这一下手榴弹真不错!有资格!”
“你们猜猜,还有谁?猜不着,把阿珊给我做俘虏!”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猫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声音。四小姐觉得不好意思露脸了。同时听得那小船擦着岸边的野草苏苏
地响。猛可地张素素格格地笑着跑了来,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于是四小姐就呈现在林
佩珊他们面前了。她红着脸招呼道:
“珊!这里你是常来的罢?也不见得怎样好玩!”
“啊哟!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当真厉害,多少人劝
她劝不转,你一拉就拉她到这里来了!”
于是三位女郎的笑语声杂乱地混做一团。只有杜新箨把桨插在泥里,微笑着不说话。在
他看来,一切变化都是当然的,都不算什么;四小姐所欲不遂,当然逃遁到《太上感应
篇》,而现在又是当然的抛开《感应篇》,到这神秘的丽娃丽妲村。
天空忽然响动了雷声。乌云像快马似的从四面飞来,在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们回去罢。”
张素素仰脸看着天说,一手就挽住了四小姐的臂膊。“怕什么!不会有大雨的。素,你
们也到船里来玩一下。”
“不来!——要是你还嫌不热闹,范博文他们也就在那边,我代你跑腿去叫他们来罢!”
张素素忽然对林佩珊放出尖刺来,长笑一声,就和四小姐走了。
这里杜新箨望着张素素她们的后影,依然是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桨来在河滩
的树根上轻轻一点,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缓缓地淌着。风转劲了,吹得林佩珊的衣裳霍霍地
响。林佩珊低了头,看水里的树影,一只手卷弄着衣角。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把眼光注在杜
新箨的脸上,她的眼光似乎说:“怎么办呢?照这样下去!”杜新箨仍然微笑。
他们这小船现在穿过一排柳树的垂条,船舷刮着什么芦苇一类的叶子,索索地响。林佩
珊幽然叹一口气,身体挪前一些,就把头枕在杜新箨的腿上。桨从水里跳起来,横架在船舷
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氽。林佩珊腿一翘,一声娇笑。
“可是,你总得想一个法子呀!……只要设法叫荪甫不反对我们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断断续续地细声说,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箨的面孔。
“嗳嗳,怎么你总不说话?听得么?我说的是只要荪甫不反对!想一个什么方法——”
“荪甫这人是说不通的!”
“那么我们怎样了局?”
“过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过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么话!”
“可是,珊!你细细儿一想就知道我这话并不算错。要他们通过是比上天还难;除非我
们逃走,他们总有一天要你去嫁给别人,可不是么?然而你呢,觉得逃出去会吃苦,我呢,
也是不很喜欢走动。”
“嗳,嗳,你倒说得好笑!就好像我们不曾有过关系似的!”
“不错,我们有过关系!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么!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么!你
的嘴唇依然那样红,臂膊依然那样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样会说话!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
丽,可以使得未来的正式丈夫快乐,也可以使你自己快乐,难道不是么?”
林佩珊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杜新箨这话也很有理么?在林佩珊那样的年纪,她
那小小的灵魂里并没觉醒了什么真正意义的恋爱,她一切都不过是孩子气的玩耍罢了!一枝
很长的柳条拂到林佩珊脸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断了那柔条,放在嘴里咬一下,又吐出了,格
格地又笑着问道:
“那么谁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这可还没知道。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们要把我给了你家的老六呀!”
“这倒不很有味!老六这人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宝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紧,人生游戏
耳!”
林佩珊笑着舀起一掌水来向杜新箨脸上洒,娇嗔地射了他一眼,却不说什么。船穿完了
那密密的垂柳,前面河身狭一些了。杜新箨长笑一声,拿起桨来用劲刺到水里,水声泼剌剌
地响,船就滴溜溜地转着圈子。
五点钟光景,天下雨了。这是斜脚雨。吴公馆里的男女仆人乱纷纷地把朝东的窗都关了
起来。四小姐卧房里一对窗也是受雨的,却没有人去关。雨越下越大,东风很劲,雨点煞煞
煞地直洒进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贵的《太上感应篇》浸透了雨水,夹贡纸上的朱丝栏
也都开始漶化。宣德香炉是满满的一炉水了,水又溢出来,淌了一桌子,浸蚀那名贵的一束
藏香;香又溶化了,变成黄蜡蜡的薄香浆,慢慢地淌到那《太上感应篇》旁边。
这雨也把游玩的人们催回家来。吴少奶奶是第一个。因为雨带来了凉意,少奶奶一到了
家就换衣服。接着是林佩珊一个人回来了。她的纱衣总有四成湿,可是她不管,跑到楼上就
闯进了四小姐的卧室。
看明白只有那斜脚雨是这卧室的主人翁时,林佩珊就怔住了。她伸一下舌头,转身就
跑,三脚两步,就跳进了她姊姊的房里,忽然笑得肚子痛,说不出话来。
吴少奶奶是看惯她妹子的憨态的,也就不以为奇,兀自捧着一杯茶在那里出神。
房里稍觉阴暗。骤雨打着玻璃窗,忒忒地响,园子里来了吴荪甫的汽车叫。林佩珊笑定
了,就踅到吴少奶奶身边悄悄地问道:
“阿姊,你知道我们这里出了新闻么?你知道蕙芳四姊到哪里去了?”
吴少奶奶似乎一惊,但立即又抿着嘴微笑,以为佩珊又在那里淘气撒谎。
“我刚才见过她。在丽娃丽妲看见了她!——”
吴少奶奶却笑出声来了,以为一定又是佩珊撒谎逗着玩笑。她瞅了她妹子一眼,随手放
下了那茶杯。
“不骗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来了,她却没有回来!她房里是一房间的水
了!”
林佩珊锐声叫着,忽然又曲倒了身子狂笑。吴少奶奶觉得妹子的开玩笑太过火了,皱一
下眉头,正想说她几句,忽然房门一响,吴荪甫满脸怒容,大踏步进来,劈头第一句就是:
“佩瑶!怎么四妹跑走了你简直不知道?”
这是声色俱厉的呵斥了。吴少奶奶方始知道妹子并没开玩笑,但对于吴荪甫的态度也起
了反感,她霍地站了起来,就冷冷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犯人,又没交代我看守她;前几天她发怪脾气,大家都劝她出去逛逛,你们
还抱怨我平常出去不邀她;今天她自己到丽娃丽妲去逛一回,你倒又来大惊小怪骂别人了!”
“那么你知道她出去的,为什么你不拦住她,要她等我回来了再走呢?”
“嗳,嗳,真奇怪!我倒还没晓得你不许她出去呀!况且她出去的时候,我也不在家;
是阿珊看见她在丽娃丽妲。阿珊,可不是么?”
“咄!谁说不许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现在逃走了!‘逃走!’
听明白了么?你看这字条!”
吴荪甫咆哮着,就把一个纸团掷在少奶奶眼前。这是用力的一掷。那纸团在桌子上反跳
起来,就掉在地下了。吴少奶奶把脚尖去拨一下,却也不去拾来看;她的脸色变了,她猛可
地猜疑到刚才佩珊笑的蹊跷,敢怕是她看见四小姐和什么男子在丽娃丽妲?而现在四小姐又
“逃走”了!这一切感想都是来的那么快,没有余闲给少奶奶去判断;她本能地再看着地
下,想找那纸团。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里,而且展开来了。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灵
飞经》体,确是四小姐的亲笔。
“那么,阿素来的时候,佩瑶,你已经出去了么?我想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头!”
吴荪甫说这话时的神情和缓些了。但蓦地又暴躁起来,劈手从少奶奶手里夺过那字条
来,很仔细地再看着。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发里,就温柔地说道:
“这么一点事何必动火哟!不过四妹也古怪,一忽儿要做坐关和尚,一忽儿又要去读
书,连家里都不肯住,倒去住什么七颠八倒的女青年会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读书,只管对我说好了,难道我不准她么?何必留一个字条空身走,好
像私逃!就是要先补习点功课,家里不好补习么?没有先生,可以请。跟阿素去补习?阿素
懂得什么!”
“随她去罢。过几天她厌了,自然会回来的!”
看见吴荪甫那一阵的暴怒已经过去,少奶奶又婉言劝着。
林佩珊也插进来说: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时候,四姊和平常一样,不多说话。素素也没说起这桩事。光景
是后来谈得高兴,就一块儿走了。
不过前回觉得四姊很固执,现在却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吴荪甫点着头,不再说什么,却背着手在房里踱,似乎还不肯放开,还在那里想办法。
他现在有几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么了。这损伤他威严的反抗,自然他一定不能坐视,但
是刚才听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议论,就又触起了吴荪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
张素素“疯疯癫癫”爱管闲事,乱交朋友,如今那“非常心活”的四小姐却又要和张素素在
一处,这危险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万万不能坐视呀!
于是陡然站住了,吴荪甫转脸看着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脸色更显得阴沉,他的眼睛
闪着怒火。他向少奶奶走进一步。这是一个“攫噬”的姿势了!少奶奶不懂得又是什么事情
要爆发,心里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过一丝的冰冷。但是凭空来了个岔子:王妈进来报告
“有客”。吴荪甫的眼珠一翻,转身便走,然而将到房门边,他到底又站住了,回头对少奶
奶说道:
“佩瑶!你马上到女青年会寄宿舍去同四妹来!好歹要把她叫回来!”
“何必这么性急呢!四妹是倔强的,今天刚出去,一定不肯回来。”
吴少奶奶意外地松一口气,婉转地回答。却不料吴荪甫立即又是怒火冲天。他大声喝道:
“不用多说!你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来!今天不把她叫回来,明天她永不会再回
来!”
只是这样命令着,也没说出理由来,吴荪甫就快步跑下楼去会客了。
来客是王和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一眼看是吴荪甫出来,连半句“寒暄”也都没有,
只是慌慌张张地拉着到小客厅里,反手就将门碰上,这才很机密地轻声说道:
“一个紧要的消息!刚才徐曼丽来报告的!老赵知道我们做‘空头’,就使手段来和我
们捣蛋了!这家伙!死和我们做对头!可是,据曼丽说,老赵自己也不了,也有点兜不转!”
吴荪甫听王和甫说完,这才把屏住的那口气松了出来。眼前还没闹乱子,他放了一半心
了。老赵“使手段”么?那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算不了什么!可是老赵自己也感着经济恐
慌么?活该!谁叫他死做对头的!——这么想着的吴荪甫倒又高兴起来,就微笑着答道:
“老赵死和我们做对头,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们顶出那八个厂的时候,不是
活活把老赵气死么?那时我们已经分头和某某洋行某会社接洽定局,我们却还逗着老赵玩;
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头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
真有趣!我们总算把老赵的牛皮揭开来让他的后台老板看看。老赵怎么不恨呢!——可是,
和甫,怎么老赵自己也兜不转?”
“慢点儿!我先讲老赵跟我们捣蛋的手段。他正在那里布置。他打算用‘内国公债维持
会’的名义电请政府禁止卖空!秋律师从旁的地方打听了来:他们打算一面请财政部令饬中
央,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许发行钞票的银行对于各项债券的抵押和贴现,一律照办,不得
推诿拒绝;一面请财政部令饬交易所,凡遇卖出期货的户头,都须预缴现货担保,没有现货
缴上去做担保,就一律不准抛空卖出——”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那就简直是变相的停住了交易所的营业!和甫,我想来这是
老赵故意放这空气,壮‘多头’们的胆!”
吴荪甫插口说,依然很镇静地微笑。但是王和甫却正相反;也不知道因为他是说急了
呢,或者因为他是心里着急,总之他是满头大汗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吴荪甫说完,就大
声叫道:
“不然,不然!这已经够受了!况且还有下文!老赵还直接去运动交易所理事会和经纪
人会,怂恿他们即日发一个所令要增加卖方的保证金呢!增加到一倍!荪甫,这是可以办到
的!”
“呵!——当真么?‘多头’的保证金照旧么?”
吴荪甫直跳了起来,脸色也变了。他又感到老赵毕竟不能轻视了。
“自然当真!这是韩孟翔报告的消息。陆匡时并且说,事情已经内定了,明天就有所
令!”
“然而这也是不合法的!买卖双方,都是营业,何得歧视!
这是不合法的!”
吴荪甫摇着头说,额角上青筋直爆,却作怪地没有汗。王和甫拍着大腿叹一口气。
“尽管你说不合法,中什么用?荪甫,老赵他们处处拿出‘保全债信,维持市面’的大
帽子来,他们处处说投机卖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扰乱市面;这样的大帽子压下去,交易所理
事会当然只好遵命了!”
“这是明明吃瘪了‘空头’了,岂有此理呀!”
吴荪甫咬紧了牙根说。他此时的恐慌,实在比刚才王和甫加倍了。
暂时两个人都没有话了,皱着眉头,互相对看。汽车喇叭在园子里响,而且响出去了。
“光景是佩瑶出去接四小姐罢?可是她为什么那样慢!”——吴荪甫耳听着那汽车叫,心里
就浮起了这样的念头。随即他又想到了杜竹斋。这位姊丈是胆小的,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敢抛
空么?吴荪甫想来没有把握,他心里非常阴暗了。末后,王和甫再提起话头来:
“我和吉人商量过,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么先得交了现货做担保然后能够卖出
期货,光景是办不到的;却是保证金加倍一说,势在必行!这么着,老赵五千银子就抵上了
我们的一万!转瞬到了‘交割’,他要‘轧空’是非常便当的!那不是我们糟了么?”
“那么我们赶快就补进如何?等老赵布置好了的时候,一定涨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见有点不同。他觉得此时我们一补进,就是前功尽弃;他主张背城一
战!时局如此,债价决不会涨到怎样;我们冒一下险,死里求活!要是当真不幸,吉人说臂
如沉了一条轮船,他的二十多万安心丢在水里了!——我觉得吉人这一说也是个办法。”
王和甫坚决地说,一对圆眼睛睁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吴荪甫。像这样有魄力很刚强的议
论,若在两个月前,一定是从吴荪甫嘴里出来的,但现在的荪甫已非昔比,他动辄想到保
守,想到妥协。目前虽经王和甫那么一激,吴荪甫还是游移,还是一筹莫展。他皱着眉头问
道:
“可是我们怎么背城一战呢?我们八个厂顶得的五十多万,全做了空头了;我又是干茧
存丝那两项搁浅了将近二十万;现款没有,可怎么办呢?”
“这个,我和吉人也商量过。办法是这样的:我们三个人再凑齐五十万,另外再由你去
竭力撺怂杜竹翁,要他再做空头——那么两下一逼,或者可以稳渡难关!”
“竹斋这一层就没有把握。上次我同他约好同做空头,他倒居然抛出了三百万去,可是
前天我方才晓得他早又补进了;一万头只赚到二十元,他就补进了!而且,这二十元的赚头
也就是我们抛出那两百万去的时候作成了他的!和甫,你想这么胆小的人,拿他来怎么办!
我们约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携,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不料他倒先来沾我们的光了,
这还有什么可说!”
“可是荪甫,你仍旧去试试看。眼前离‘交割’近极了,即使竹斋不肯抛空,只要他不
做多头,守中立,也就对于我们有莫大的好处了!”
王和甫说着就哈哈笑起来,摸一下胡子,好像胜利极有把握。于是吴荪甫也只好答应
了。接着他们又商量到他们三个人怎样拼凑五十万出来。王和甫不慌不忙叠着指头说:
“益中里新拉来的存款就有二十万光景,剩下三十万,我们每人十万,还怕筹不出来
么?要是云山在香港招股有点眉目,赶这五六天里电汇这么二三十万来,那就更不用怕了!
况且,——黄奋那边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
荪甫,这是难得易失的机会!怎么你近来少决断?”
吴荪甫默然不响。过一会儿,他的脸上透出红气来,他的眼光一亮,就拍着椅臂厉声叫
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样好兴致,我也干!可是我当真现款干了。我打算拿我的
厂去做一笔押款!还有我这住身房子,照地价算,也值十多万,简直就连厂一总去押了二十
万罢!”
王和甫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来冲着吴荪甫一扬,吴荪甫却又接着说: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门路;押厂,却非得吉人帮忙不办!”
“得了!我去对吉人说了,让他再和你面谈。那就定了,竹斋那边,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兴地说着,就站起身走了。但在大客厅阶前正要钻进汽车,王和甫却又转
脸叫道:
“荪甫!还有一句话!那个姓刘的女人,据说靠不住;她两头取巧!”
“哦——怎么知道她也替老赵做侦探?”
“是韩孟翔说的。徐曼丽也叫我们小心。曼丽又是雷参谋告诉她的。”
“那么我就防着她。——怎么她又粘上了雷参谋呢?”
吴荪甫一边回答,点着头沉吟。王和甫哈哈笑着,就钻进汽车去了。
这时大雨早止,天色反见明朗;天空有许多长条的黄云,把那天幕变成了一张老虎皮。
吴荪甫站在那大客厅的石阶上沉吟,想起了公债市场上将要到来的“背城一战”,想起了押
房子,押厂,——想得很多且乱,可是总有点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来。他站在那里许久,直到
少奶奶回来的汽车叫,方始把他提醒:他还得去找杜竹斋办“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来!我看那边也还清静规矩,就让她住几天再说。”
少奶奶下车来就气急喘喘似的说,以为荪甫不免还有一次发作。可是意外地荪甫只点一
下头,就拉着少奶奶再进那车去,一面对汽车夫说道:
“到杜姑老爷公馆去!——姑老爷公馆!还没听明白!”
少奶奶坐在荪甫旁边忍不住微笑了。她万万料不到荪甫去找姑老爷是为了公债事情,她
总以为荪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来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而这,她又以为未免小题大做。并
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这举动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尝不觉得公馆里枯燥可厌呀!于是她脸
上的笑影没有了,却换上了忧怨无奈的灰色。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被荪甫抓住了,于是她就
勉强笑了一笑。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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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钟镗镗地响了九下。这清越而缓慢的金属丝颤动的声音送到了隔房床上吴荪甫的耳
朵里了,闭着的眼皮好像轻轻一跳。然而梦的黑潮还是重压在他的神经上。在梦中,他也听
得清越的钟声;但那是急促的钟声,那是交易所拍板台上的钟声,那是宣告“开市”的钟
声,那是吴荪甫他们“决战”开始的号炮!
是为了这梦里的钟声,所以睡着的吴荪甫眼皮轻轻一跳。公债的“交割期”就在大后
天,到昨天为止,吴荪甫他们已把努力搜刮来的“预备资金”扫数开到“前线”,是展开了
全线的猛攻了;然而“多头”们的阵脚依然不见多大的动摇!他们现在唯一的盼望是杜竹斋
的友军迅速出动。昨晚上,吴荪甫为此跟杜竹斋又磨到深夜。这已是第四次的“对杜外
交”!杜竹斋的表示尚不至于叫吴荪甫他们失望。然而毕竟这是险局!
忽然睡梦中的吴荪甫一声狞笑,接着又是皱紧了眉头,咬住了牙关,浑身一跳。猛可地
他睁开眼来了,血红的眼球定定地发怔,细汗渐渐布满了额角。梦里的事情太使他心惊。惨
黄的太阳在窗前弄影,远远地微风吹来了浑浊的市声。
“幸而是梦!不过是梦罢了!”——吴荪甫匆匆忙忙起身离床,心里反复这么想。然而
他在洗脸的时候,又看见梦里那赵伯韬的面孔又跑到脸盆里来了;一脸的奸笑,胜利的笑!
无意中在大衣镜前走过的时候一回头,吴荪甫又看见自己的脸上摆明了是一副败相。仆人们
在大客厅和大餐室里乱烘烘地换沙发套,拿出地毯去扑打;吴荪甫一眼瞥见,忽然又想到房
子已经抵出,如果到期不能清偿押款,那就免不了要乱烘烘地迁让。
他觉得满屋子到处是幸灾乐祸的眼睛对他嘲笑。他觉得坐在“后方”等消息,要比亲临
前线十倍二十倍地难熬!他也顾不得昨天是和孙吉人约好了十点钟会面,他就坐汽车出去了。
还是一九三○年新纪录的速率,汽车在不很闹的马路上飞驶;然而汽车里的吴荪甫却觉
得汽车也跟他捣乱,简直不肯快跑。他又蓦地发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连那没精打采的惨黄
的太阳也躲过了,现在是濛濛细雨,如烟如雾。而这样惨淡的景象又很面熟。不错!也是这
么浓雾般的细雨的早上,也是这么一切都消失了鲜明的轮廓,威武的气概,而且也是这么他
坐在汽车里向迷茫的前途狂跑。猛可地从尘封的过去中跳出了一个回忆来了:两个月前他和
赵伯韬合做“多头”那时正当“决战”的一天早上,也就是这么一种惨淡的雨天呀!然而现
在风景不殊,人物已非了!现在他和赵伯韬立在敌对的地位了!而且举足轻重的杜竹斋态度
莫测!
吴荪甫独自在车里露着牙齿干笑。他自己问自己:就是赶到交易所去“亲临前线”,究
竟中什么用呀?胜败之机应该早决于昨天,前天,大前天;然而昨天,前天,大前天,早已
过去,而且都是用尽了最后一滴财力去应付着,去布置的,那么今天这最后五分钟的胜败,
似乎也不尽恃人力罢?不错!今天他们还要放出最后的一炮。正好比决战中的总司令连自己
的卫队旅都调上前方加入火线,对敌人下最后的进攻。但是命令前敌总指挥就得了,何必亲
临前线呀?——吴荪甫皱着眉头狞笑,心里是有一个主意:“回家去等候消息!”然而他嘴
里总说不出来。他现在连这一点决断都没有了!尽管他焦心自讼:“要镇静!即使失败,也
得镇静!”可是事实上他简直镇静不下来了!
就在这样迟疑焦灼中,汽车把吴荪甫载到交易所门前停住了。像做梦似的,吴荪甫挤进
了交易所大门,直找经纪人陆匡时的“号头”。似乎尚未开市,满场是喧闹的人声。但吴荪
甫仿佛全没看见,全没听到;他的面前只幻出了赵伯韬的面孔,塞满了全空间,上至天,下
至地。
比警察的岗亭大不了多少的经纪人号子里,先已满满地塞着一位胖先生,在那里打电
话。这正是王和甫。经纪人陆匡时站在那“岗亭”外边和助手谈话。吴荪甫的来到,竟没有
惹起任何人注目;直到他站在王和甫身边时,陆匡时这才猛一回头看见了,而王和甫恰好也
把电话筒挂上。
“呵,荪甫!正找你呢!来得好!”
王和甫跳起来说,就一把拉住吴荪甫,拖进那“岗亭”,又把他塞在电话机旁边的小角
里,好像惟恐人家看见了。吴荪甫苦笑,想说,却又急切间找不到话头。可是王和甫弯着
腰,先悄悄地问道:
“没有会过吉人么?——过一会儿,他也要上这里来。竹斋究竟怎样?他主意打定了
么?”
“有八分把握。可是他未必肯大大儿干一下。至多是一百万的花头。”
吴荪甫一开口却又是乐观,并且他当真渐渐镇定起来了。
王和甫摸着胡子微笑。
“他能够抛出一百万去么?好极了!可是荪甫,我们自己今天却干瘪了;你的丝厂押
款,到底弄不成,我和吉人昨天想了多少门路,也没有一处得手。我们今天只能——”
“只能什么?难道前天讲定了的十万块钱也落空么?”
“这个,幸而没有落空!我们今天只能扣住了这点数目做做。”
“那么,一开盘就抛出去罢?你关照了孟翔没有?”
“呀,呀!再不要提起什么孟翔了!昨晚上才知道,这个人竟也靠不住!我们本来为的
想用遮眼法,所以凡是抛空,都经过他的手,谁知道他暗地里都去报告赵伯韬了!这不是糟
透了么?”
王和甫说这话时,声音细到就像蚊子叫。吴荪甫并没听得完全,可是他全都明白了,他
陡的变了脸色,耳朵里一声嗡,眼前黑星乱跳。又是部下倒戈!这比任何打击都厉害些呀!
过一会儿,吴荪甫咬牙切齿地挣扎出一句话来说:
“真是人心叵测!——那么,和甫,今天我们抛空,只好叫陆匡时过手了?”
“不!我们另外找到一个经纪人,什么都已经接洽好。一开盘,我们就抛!”
一句话刚完,外边钟声大震,开市了!接着是做交易的雷声轰轰地响动,似乎房子都震
摇。王和甫也就跑了出去。吴荪甫却坐着不动。他不能动,他觉得两条腿已经不听他做主,
而且耳朵里又是嗡嗡地叫。黑星又在他眼前乱跳。他从来不曾这么脆弱,他真是变了!
猛可地王和甫气急败丧跑回来,搓着手对吴荪甫叫道:
“哎,哎!开盘出来又涨了!涨上半块了!”
“呵——赶快抛出去!扣住了那十万块全都抛出去!”
吴荪甫蹶然跃起大声说,可是蓦地一阵头晕,又加上心口作恶,他两腿一软,就倒了下
去,直瞪着一对眼睛,脸色死白。王和甫吓得手指尖冰冷,抢步上前,一手掐住了吴荪甫的
人中,一手就揪他的头发。急切间可又没得人来帮忙。正慌做一堆的时候,幸而孙吉人来
了,孙吉人还镇静,而且有急智,看见身边有一杯冷水,就向吴荪甫脸上喷一口。吴荪甫的
眼珠动了,咕的吐出一堆浓痰。
“赶快抛出去呀——”
吴荪甫睁大了眼睛,还是这一句话。孙吉人和王和甫对看了一眼。孙吉人就拍着吴荪甫
的肩膀说:
“放心!荪甫!我们在这里招呼,你回家去罢!这里人多气闷,你住不得了!”
“没有什么!那不过是一时痰上,现在好了!——可是,抛出去么?”
吴荪甫忽地站起来说;他那脸色和眼神的确好多了,额角却是火烧一般红。这不是正气
的红,孙吉人看得非常明白,就不管吴荪甫怎样坚持不肯走,硬拉了他出去,送上了汽车。
这时候,市场里正轰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多头”和“空头”的决斗!吴荪甫他们最后
的一炮放出去了!一百五十万的裁兵公债一下里抛在市场上了,挂出牌子来是步步跌了!
要是吴荪甫他们的友军杜竹斋赶这当儿加入火线,“空头”们便是全胜了。然而恰在吴
荪甫的汽车从交易所门前开走的时候,杜竹斋坐着汽车来了。两边的汽车夫捏喇叭打了个招
呼,可是车里的主人都没觉到。竹斋的汽车咕的一声停住,荪甫的汽车飞也似的回公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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