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一眼,闷头闷脑地低声说了一句:“不要告诉你妈。”
“一百块。”我说。
斯嘉丽笑着问:“段柏文,你到底欠元气多少个一百块呀?”
“元气是谁?”他又开始一贯的装傻伎俩了。
“多吃点?”我一面说一面把我盘子里的排骨夹到他盘子里。他瞪了我一眼,我瞪回去。他横眉怒眼地说:“于池子,你能不能不要再闹了?”“偏偏????”我故意省略后面的几个字。
“啧啧啧,看不下去了,我回避。”斯嘉丽笑着,端起了盘子坐到别的位置上去。
“你记性好像很坏。”我压低声音说,“曾几何时,你还反复提醒我,要离某某远一点,渴现在,你靠得好像比谁都近哦。”
他没理我,而我们差不多同时看到,在斯嘉丽那边坐着的人,是横刀,他正在拿眼睛瞟我们这边。段柏文轻笑一声:“那边有人在等你。”
我也轻笑一声:“你想跟谁坐过去就坐过去呀,也没人拦着你。”
“你什么时候脑子里能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讥讽地说。
“难道不是你先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吗?”我反唇相讥。
“我看你是越来越过分了。”他说“看来你得先给我一百块,我不告诉你妈妈你这些言行举止才对。”
“我没钱。”我说,“我一个穷学生,哪里比得上那些分分钟就赚几千块的富婆。”
“好了!”他显然很不喜欢这个话题,粗鲁地打断我说,“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他是在维护她,所以才批评我的么?
明白了答案是一定的以后,我心里的酸水一下子就冒了上来,我正想问他到底知道多少藏在秘密背后的真相后,横刀不知道什么时候捧着饭盆出现在我的身边,他的表情看上去出奇的愤怒,他把饭盆“砰”的一声扔到桌上,气呼呼地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梦寐以求的场景出现了——横刀,段柏文,还有我。我本指望从段柏文脸上看到一丁点儿对我痛心疾首或者是对横刀嫉妒不爽的意思,但我很失望,他只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就继续低下头扒饭。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横刀用筷子敲了敲桌面,大声对他说,“竟然去酒吧那种地方胡作非为,还把自己当个学生看吗?”
啊,他疯了?他凭什么指责他?而且口气和河马一模一样!
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出脚在横刀的脚面上使劲踩了踩,他却像肌肉坏死了一样,继续面无表情地对他喊叫:“我警告你,你自己做这些事情不要紧,最好不要拖着于池子,她是很单纯的!”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周围吃饭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不明事理的人,一定是以为这是一场争风吃醋的好戏。此时此刻,我真想变成一枚图钉,被人用力按进墙里。
“你闭嘴!”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呵斥他。
他却浑然不觉,继续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你,还有她——”他右手一指远处还在吃饭的斯嘉丽,“你们这些人都要自觉一点,不要再闹什么笑话出来了!人,如果连起码的自律都做不到。还带坏他人,连累他人,简直是罪不可赦!“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用脚直接用力地踹他也全无作用。他还是纹丝不动地说完了所有他说的话。直到段柏文抬起头来,放下筷子,两只手鼓了一下掌,对着他说了三个字:“说得好!“
他完全没听出别人语气里面嘲弄的意思,表情还很得意,把自己当成了大侠。我则心如死灰,如果我面前有一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戳进横刀那愚蠢的肚子里去。
可是这种想法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当段柏文站起身来毅然走掉的时候,我却一点责怪横刀的欲望都没有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他经过斯嘉丽的旁边的时候,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然后斯嘉丽站起来,他们两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食堂的门口,像两个翅膀黏在一起的苍蝇一样,从我的视线里面逐渐消失。我的心里就像是堵着一块不断发酵的面团一样难受。事已至此,我做的一切到底是在报复斯嘉丽,还是帮助斯嘉丽呢?你瞧,现在,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了。但是我最生气的却是他为了她连处分都愿意,却不愿意对横刀的横加指责做一点点的解释,只顾着向全世界宣扬了他们“同甘共苦“的精神,一想到这些,我先前对他们的愧疚统统扫了个精光。
活该!
祝他倒八辈子的霉被处分一万次!
这一刻,我多么庆幸我的身边还有一个本该千刀万剐的横刀,不然,我不仅输光了面子,,恐怕连面子也得一同赔个精光。
所以,当他转身关心地对我说“你再吃点吧,你吃得太少了“的时候,我听话坐下来,重新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最大最肥的排骨,狠狠地塞进嘴里。
“我没说错什么吧?“他说,”我本来不想管的,可是看你们好像要吵起来,不管怎么样,我是不可能允许别人欺负你的。这是我的原则。”
“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其实这个问题,我不仅是在问他,也是在问我自己。
他咧开嘴笑了,然后回答我说:“那是当然。不过我件事我要批评你,你以后都不要花那么多钱去买什么礼物了,就一瓶小小的香水,三百多块。太奢侈了。“
我还没问他怎么知道。他自动交待说:“我去专柜看过了,虽然钱并不代表一切,但我还是太感动了。我本来想退掉,把钱还给你,但人家说没发票不让退,所以,我还是留起来做个纪念,等到将来哪一天,我买三千块的,哦不,是三万块,也不是,是三十万,三百万的东西还给你,好不好?钱就不必花在我身上啦。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习惯用SIXGOD这种品牌哦.”
说完,他自己先乐个不行。
SIXGOD!真有他的,换成以前,我应该早也乐翻了。
但现在,我一面沉默地嚼着那块巨大无比的排骨,一面就在心里悲伤地想:“如果真有横刀说的那么一天,我的命运就真是太太悲惨了。
(12)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细雪。
这天,是我妈五十大寿。
天中下午三点就提前放假,算作考前休整。我拖着一大袋脏衣服,赶回家给我妈祝寿。为了她的这个生日,我打算亲手给她做一个蛋糕做为生日礼物,虽然有一个大厨妈妈,但好歹也略表一下我的心意。
往校门口走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斯嘉丽。自食堂事件后,我们已经有很多天不见面,不发短信,不联系。她站在寒风料峭的校门口,一看就知道是在等人。毋庸置疑,一定是在等他。
我小心的踩着细雪,想快速经过她。但那包脏衣服拖累了我。我的姿势显得笨拙又难看,一看就是天生的气场不足。
倒是她大声喊住了我:“元气!”
看来我的道行,跟人家比确实是差了好几个档次,真是不服不行啊。
于是我也装做若无其事地跟她打招呼:“哈喽。”
“我等你呢。”她说,“去我家吧,我有最新的面膜推荐给你,可以在脸上化掉的那种哦,保证你不过敏。”
“要考试了呢,还是改天吧。”这个时候跟我提面膜,真不知道她醉翁之意到底在哪盘菜中。
“去吧。”她说。
“不去啦!”我伸出手,装作拉扯一下她的小辫,那动作让我自己都恶心。
“好的,拜拜!”她也装出无奈的样子应对我。
我俩真有一拼。
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很丑,脸庞浮肿,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大了一号,头发干枯,眼神黯淡。相由心生,因此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丑陋的女人。我和她对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拖着我的大口袋往公交车站台走去了。
她好像又喊了我一声,但我没有回头。
当我打开家门,发现段伯伯和董佳蕾居然坐在我家沙发上,却见不到段柏文的身影。虽然离上一次董佳蕾到我家来大闹天宫已经过去了很多天,但我依然对这个疯狂女人心存忌惮。只是如果换成现在,我绝不可能像上次那样任由她把我家搞得像个垃圾站,而会一步上前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此于池子早非彼于池子,我早该这样了,懦弱让我一无所获,只有奋起反击,我才可以做好自己的保护神。
“段伯伯好。”我说。
“池子你放学了?”问候我的人确是董佳蕾
我真不明白,我妈过生日,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
墙上的钟响了六下,段柏文依旧没有出现。
我照着菜谱,一边做黑森林蛋糕,一边想:到底要。多日不见,她好像并不见老去,而是显得更加年轻了,脸上挂着极为甜美的笑容,对我说:“要考试了,复习得怎么样?”
“还好。”我冷冷地回答。
“去洗个手,该吃饭了。“我妈从厨房里端了一大盘菜出来,我连忙去接过那盘菜,摆放在桌子上。
“池子真懂事。”董佳蕾夸我,语气肉麻。
“怎么柏文没跟你一起?”我妈一边解围裙,一边充满期待地问。
“他给我打过电话了,硕士晚上才来。”段伯伯说,“要考试了,忙得很。”
董佳蕾说:“可能在复习吧,柏文的成绩越来越好了。上次月考,还拿的是年纪前三名。这倒是我们没想到的。”
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时间改变了一个人?董佳蕾的语气,已经变得像一个母亲。
难道他们还不知道被“处分”一事么?如果真是这样,我是不是该提出来助助兴?
“那真好啊。”我妈开心地说,可能是怕我不高兴,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了一句她自以为对我而言很中听的话,“对池子我就没什么要求了,她自觉了,努力了就好。”
“我妈以前也这么要求我来着。”董佳蕾哈哈笑着和我套近乎。
我真不明白,我妈过生日,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经过“算了”事件后,我觉得我开始不相信所有的人,我总担心每个人会有自己的阴谋,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就会站到你的蛇鞭来狠狠捅你一刀。这种感觉在董佳蕾面前显得尤为强烈,我真怕他会在我家菜里下什么毒药,但我又不想让我在情敌面前丢脸,所以我选择对她的屁话展示出一个微笑,静观待变。
墙上的钟响了六下,段柏文依旧没有出现。
我照着菜谱,一边做着黑深林蛋糕,一边想:到底要不要给他发个短信呢?
我妈装作来视察我的手艺,嗅了嗅我打的奶油,用怀疑的口吻说:“你行不行?”还没等我回答,又拉开窗帘,看了看窗外,说:“外面在下雪,一会儿柏文来了,你拿把伞下楼接他一下。”
哦,她还真是在乎他啊。我忽然想起临走之前斯嘉丽左顾右盼的神情,用鼻孔都想得出来,他们一定是约会去了。我想起无数电影情节里一对男女在大雪中拥抱的浪漫场景,越想越气,烤出来一个黑乎乎的蛋糕胚。
最后做出来的成品相当一般,我妈只看了一眼,礼貌的说:“谢谢啊。”口气很不真挚。看的出来她对我压根根本没什么期望。
我站到她惦记段柏文,她只站到惦记别人家的小孩。从小到大,她就喜欢犯这种病。但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微笑着说:“晚上都给段柏文吃好了,罚他来这么晚。”
我妈做了满满一桌菜,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说:“我们先吃,一会儿你们回去,给他带点菜。”
我真是佩服我妈,被如此怠慢,还能说出这么多场面话。我也真是佩服段柏文,我妈五十大寿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抵不上他和某人的冰雪幽会,况且明天就要考试了他们今天居然还黏糊在一起,真是恶心。
本以为,这场饭局没有我和段柏文的插科打诨,会显得尴尬冷清。没想到我妈表现的很识大体,居然给董佳蕾夹菜,董佳蕾对着我妈一口一个孙姐喊个不停,段伯伯则一个劲儿夸我比小时候漂亮懂事。
董佳蕾甚至赞叹说:“孙姐,你手艺真不错,难怪柏文那么喜欢你做的饭,往后我要多跟你讨教讨教了。”
我妈说:“哪里的话,你们以后一定常来,我和池子都爱热闹。”
孙叔叔接茬:“别说那么多了,先来干一杯,祝孙主任生日快乐越来越年轻!”
“老了,老了!”我妈笑语盈盈,一饮而尽。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生活的小圈子里,每个人都那么熟悉“生存法则”。连我一向老实巴交的妈妈都是撒谎专家,我才不信她真的盼望着董佳蕾天天来我家吃饭,看着别人卿卿我我内心的血滴了一大缸却还不得不强作欢颜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哦,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
我心不在焉的吃了一点,就假装肚子疼,回房间关上门,拎起了电话。我决心问他一个究竟,主动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电话响过两声之后,他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喂?”
“怎么还不来?”我压低声音说。
“今天晚上我可能过来不了了。”他说,“现在这会儿我还在忙,要不一会再打给你。”
又是“一会儿再打给你”!
我知道他不会再打来,当然我也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傻等。人吃过了教训,智商总是会高一些,从这一点来说,我感激他。
那天是段伯伯开车把我送回学校的。他还给了我三百元钱让我带给段柏文,这让我有了去找他的充分的理由。可是,已经到了快要熄灯的时间,他既不在教室,也不在宿舍。
他在哪呢?难道已经回家了吗?
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在学校吗?你爸让我带钱给你。
他回了:在。明天送教室吧。
这样我就放了心,至少他确实在学校。我下定决心,连防空洞我都打算去试试看,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俩给挖出来!
雪还是不大不小,像是碎碎的米粒。地上始终是薄薄的一层,刚刚积起,又化成了水。
我不想给他打电话问他的具体地点,我背着我的大书包在夜晚的校园里游荡,淡淡的路灯照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惨然的光,耳边还刮过一阵阵若有似无的风,换做以前的我,一定害怕一个人在这样的天气里走夜路。但今晚我的好奇却战胜了恐惧,我直觉我会碰到他们,这种直觉让我呼吸急促,就像吃苹果的时候吃出一个蛀洞,也许内核里会有数条活蹦乱跳的毛毛虫。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克制自己,想要快点掰开果核,直达真相。
终于,我看到了他们。他和斯嘉丽。
他俩靠着,在初中部某楼栋楼梯间最昏暗的角落里紧挨着站着,借助昏暗的走道灯光,我看到斯嘉丽脸上罩着一个很大的棉布口罩,身上居然套着段柏文的一件滑雪服。段柏文则搓着手,背上背着她的粉红色书包。他们的头发上均有薄薄的一层细雪,看来刚刚“雪中散步”过。
好一对落魄男女!
这一次我不想逃,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
“元气!”我听到斯嘉丽隔着口罩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但我装作没听见,我尽量忍住怒火,微笑着凑上前,看也不看斯嘉丽,只对段柏文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好象没听见,而是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是多余,我当然多余,但这问话,还是让我彻彻底底地伤了心死了心。
“元气,你别误会,你们聊。我先走了。”昏暗的灯光下,我注意到斯嘉丽的眼睛,充满了红血丝,一定是刚刚在他面前撒过娇哭过。
如果这时候,还说他俩没什么特殊状况,把我的头割下来,我也不会相信。
“别走啊。”我拉住她,“如此美好的雪景,难道我来了,就不想欣赏了么?”
“不是这样的。”斯嘉丽想挣脱我,但我拉她很紧,她仿佛是想跟我解释什么,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她能说什么呢?
倒是站在我身边的段柏文,伸出手来粗鲁地把我拉到一边说:“好了,她不太舒服,你让她先回去。”
“我也不舒服。”我看着段柏文说,“不过我不舒服,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应该忘掉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觉得你做人,不可以这样忘恩负义!”
“你在说什么呢?”我不得不承认,他装傻的本事,真的是一等一。
看来我妈这些年对她的好,在他眼里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泡沫。
我站在原地不动。
他却瞪着我:“你先回宿舍吧,快熄灯了!”
我把那三百块钱从我口袋里掏出来,愤怒地扔在他面前的地上,然后我转身飞跑,离那对狗男女越来越远。
这一次,我不会再流一滴泪。
(13)
那次期末考,我一败涂地,全班倒数第三。
寒假开始以后,我整个人顿时变得空虚和迷茫,我在超市买了很多的零食回来,每天什么也不做,就是往沙发上一坐,一边看肥皂剧一边从早啃到晚。
仗打久了, 就需要休息。更别提这战役无休无止,根本看不到头。
我有些厌倦,有些懈怠,更多的是悲伤。
横刀高三,比我们要晚放假一周。他每天抽空给我发信息,告诉我没有我的天中,对他而言是一座空城。
这算是情话吧?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动。
我已经放弃我喜欢的人,所以也请喜欢我的人放弃吧。
这样才是真正的解脱。
我妈在公司做财务,每到年底,都是她最忙的时候,常常加班加点不说,有时候还要带活回家干到三更半夜。下班以后,她用冰冷的手摸着我的脖子说:“你每天在家什么也不做,帮我取取暖总可以!“
又说:“考差点也没啥,妈小时候成绩就一般,不要求你、“
以前我考不好,她恨不得给我扎个冲天辫好把我吊在天花板上揍我。不知道为啥,现在她好像转性了,连我的成绩她都可以不在乎。换了别的孩子,估计早就为这话感到得热泪盈眶。我却只有更多的愧疚,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老妈。”我靠在她肩上认真问她,“我要是将来没出息,不能给你养老。你恨不恨我?”
“说啥呢?”她拍拍我的脸,“我老了,你有空还能陪陪我,妈妈就高兴得很。”
“光我陪你,你就觉得幸福吗?”偶尔,我也探探她的口风。
“当然,对妈妈来说,幸福就是我和你。”
她这么一说,我觉得我想哭了,我真的觉得我好对不起她。作为她的女儿,我从没有给过她足够的骄傲。成绩平平,长相平平,无任何特长,连一个生日蛋糕都烤不好,她却从不嫌弃我,我真是不孝。
所以我决定振作起来,抛弃那些无聊的困扰着我的鬼东西。起码在这个假期里,我要学会做几样拿手的菜,让我妈妈好好过一个轻松的年。
我准备从包饺子学起。这是每年过年,妈妈都会做给我们吃的东西,白菜肉的水饺,配上我妈特指的香辣酱,他每次一吃就是一大盘。
当然我不是为了他而学,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为了他做任何脑残事件。我这样只是为了向我妈证明,我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我在努力学着懂事。
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奋力地揉着一个面团的时候,门铃响了。我以为是来收电费的,谁知道打开门来,竟看到段柏文。他好像不介意我欢迎不欢迎他,而且拎着两大袋东西自顾自地挤进门来说:“送年货来了!”
我一声不吭,回到厨房继续揉我的面。
他关上客厅的门,走到我身后,问我说:“晚上你主厨?”
“没你的份!”我说。
“于大妈。”他说,“看来我们得聊聊,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说出来,我也好改啊。”
油嘴滑舌,真让人讨厌!
可我不知道该咋答,只能把一肚子的气,全出到面团上。
“要我帮你做点啥吗?”看他的样子,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而且,刚问完这一句,他就已经动手在洗大白菜了。
“别动我的白菜!”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冲过去关水龙头,没想到却关成了反方向,水溅了他一身。
他也不发火,而是笑嘻嘻地说:“那好吧,我就去客厅看电视,等着吃咯。”
“谁说给你吃?”我可不想给他留什么面子。
“你更年期啊!”他瞪着眼睛吼我,“脾气那么大!”
我一股脑儿回过去:“你才更年期,你妈更年期,你爸更年期,你全家更年期!”
他平静地说:“看在我妈已经不在人世的份上,你可不可不要骂她呢?”
我这才惊觉过分。其实我常常都会想起他的妈妈,那个温柔漂亮的女人罗阿姨,他有着和段柏文一模一样的眼神。她好像从来都不会像我妈那样扯着嗓子说话,我也记得当她搂我入怀对我说:“池子,咱们去把手洗洗再吃饭”的时候身上散发的那种独特的香味,也是我在我妈妈身上从来都没有闻到过的。
“对不起。”我快速地道了个歉,没敢看他,继续跑去对付我的面团了。
他走出了厨房。
我以为他会生气离开我家,我甚至想冲到客厅跟他说一句“不怕被毒死就留下来吃完饺子再走“之类的屁话。但还是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已经又回到了厨房,站在门边,背着手,对我说:“过来。”
“干嘛?”我粗声粗气地问。
“叫你过来就过来,把手洗干净。”
我满心狐疑地道水龙头下洗了手。走到他身边。他这才把背在后面的手伸出来,伸到我面前对我说:“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盒。我打开来,发现里面装的竟是一个玻璃的音乐盒。以前我有一个差不多的,但被他不慎打碎了,那是我十岁的时候他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难过很久,却不曾责备过他半句。
“这个款式很老,我在网上找很久才找到。”他说。“这是欠你的圣诞礼物,不过我还欠你很多钱,欠你好多人情,以后我慢慢还。”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我觉得我的鼻子酸得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不能呼吸,心脏也快停止跳动。但我还说强撑着说难听的话:“哪里搞来的鬼玩意儿啊,好土的。”
但其实在我心里,这比横刀送我的七件礼物,宝贝七百倍,七千倍,哦不,七万倍都不止。
他早就习惯了我的无礼,像没听到我说什么一样。而是替我把音乐盒上上发条,放到客厅的茶几上,玻璃小人开始起舞,叮咚的音乐声中,我心里对他的淙淙的恨,忽然就决了堤。就算他喜欢什么韩卡卡,斯嘉丽,那又怎么样呢,人家就是比我有才,或者人家就是比我有型。但不管怎么说,于池子,始终是他心里不能替代的那个发小,那个青梅,这难道不是已经足够了么?
我第一次觉得,重复妈妈的命运,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悲。
就在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准备请他进厨房和我一起完成包饺大业的时候,他又玩下腰来,从一个口袋掏出一瓶香水,对我说:“还有,这是我早就买好,给阿姨的生日礼物,送迟了一些,希望她不会介意。”
我盯着那瓶香水看。
如果我脑子没有坏掉的话,应该就是斯嘉丽“买一送一”的那款女士香水。
“哪里买的呀?是不是很贵呀?‘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这你就不用管了。”他说,“先说阿姨会不会喜欢?”
“她不会喜欢的。”我说。
“为什么?”他多少有些吃惊。
“因为她喜欢你自己挣钱替她买的礼物。”我一语双关地说。
“哦。”段柏文摸摸头说,“还真是我自己挣钱买的,不过你别告诉她,不然她又要问东问西了。“
“我倒是很感兴趣你怎么挣的?“我拿着拿瓶香水问他,”这个东西我知道很贵,不过是买一赠一的么?“
“还真是。”说,“以也不算很贵,我还送得起。”
我那个刚决堤的口,又悄悄地堵上了。洪水再次泛滥,可我已经失去所有缓解灾情的欲望。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那天的饺子,包得很成功。可是他没能吃到。因为他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后就
匆匆离开了。不用说,我知道那是谁的电话,斯,佳,丽!他拿人手软,怎么可能不听人家的话呢?说不定此时此刻,他已经和斯某人共享了她的银行卡,手机卡,IC,ip所有卡!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饭桌上把他的“礼物”推给我妈,我妈竟然红了眼眶。比起我那个黑乎乎的失败的黑深林,他的礼物明显要更有档次和品质,我甘拜下风。
虽然这份礼物,他明显是从女人那里A来的。
可是“无耻”这件事,要是藏在深处,就会变成“荣光”。你真是不服不行。
所以,我也不必为我某些“无耻”耿耿于怀,别人都欠了我,我不过是躲在暗处自卫反击了一小回,又何错之有?
夜里十点,我回到房间,来到阳台上,关上阳台的门,狠狠地摔碎了那个会唱歌的玻璃小人。我蹲在地上。看着那一地闪亮的碎片,如同看到我一颗永远破碎的心。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抚摸它们,手指被划破,有鲜血滴落,可我竟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没有心的人,大约都是如此的吧。
如此甚好,正合我意。
小白脸段柏文,永远都别让我再见到你!
(14)
大年二十九,我妈突然病倒了。
我妈在我心目中一直壮如牛,从小到大,我都 没见她吃过一粒感冒药。所以,当我得知她晕倒在公司洗手间并送去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我腿都吓软了。
我在出租车上给段柏文的爸爸打了电话,因为我不知道除了他,我还可以求助于人。但他人在南京,只吩咐我有什么情况马上给他打电话。我独自到了医院,一路小跑跑到我妈病房的时候,发现了睡着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发青,眉头紧厥,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医生的诊断为:疲劳过度。
送她来医院的同事见我到了,只是跟我简单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看着,点滴快完了记得去喊护士”就丢下我们匆匆离开了医院。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她醒了我该给她弄点什么东西吃,是带她回家,还是让她继续留在这里?我打开她随身的小包,钱包里只有几百块现金,我也不知道该付的费用是不是已经付完?而点滴快完的时候,我该到哪里才能找到护士?
此时的我,跟一个白痴没有两样。
我傻傻的,无助地坐在那里,守着我熟睡的,积劳成疾的妈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护士肯过来望一眼,我弱弱地问她:“我妈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不过以后要注意,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才是第一的。”
“什么时候能出院呢?”我问。
“要看病人恢复情况。”护士说。“谁也不愿意在医院过年,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看运气吧。”
我真想抽她,医生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救死扶伤的吗,可是眼下我妈躺在这里,她居然冷冷的让我看运气!
就在这时候,我妈好像醒了,她动了动,半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
我跳起来,四处看了看,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水给我妈喝!我一把抓住就要出门的护士,冲着她喊:“我妈醒了,要喝水!”
“走廊那头有饮水机。”她的表情好像我是怪物,手一指,走掉了。
我飞快地往她手指的方向跑去,却压根见不到什么饮水机,跑了好几个来回,又扯了个病人家属问,才知道放在洗手间左边那个大笨家伙就是。我发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饮水机,我以前见过的所有所有的饮水机,都不是长成这个样子!
更可恶的是,就算我找到了机子,可是我没有杯子!难不成要让我用掌心捧水给我妈喝么!
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转来转去。就这样一头撞到了某人的怀里,他拉着我的胳膊说:“于池子,你在干嘛。阿姨怎么样了?”
“我妈要喝水,我找不到杯子!”我说完,抱住他就哇哇大哭起来。
这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学校的操场边。那一次我差点被“横刀夫人”毁了容,他救我出来,我也是这样抱着他哭的死去活来。真正大临头的时候,我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他用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每拍一下,我就哭得更大声,更悲怆。幸好,他没有因为这样就像上次一样粗暴地推开我,而是轻声地说:“够了没够呢?”
后来他去护士那里要了一次性的杯子,替我妈妈倒了水。又去自动提款机取了钱,交了费,办妥了一切手续。
我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看他取钱,交钱,要发票,跟他去喊护士,打水,打饭。
其实他所不知道的是,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当个小尾巴。可以不必费尽周折去争取,也能拥有最盲目的幸福。
那年的大年三十我们是在医院度过的。医生说,我妈情况不是很稳定,就算暂时出院,第二天一早也要再回来。如果坚持出院,除了什么事情,医院不负责。
“不折腾了。”段柏文说,“我们都来医院陪你过年。”
那晚,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我妈一个病人,段柏文家送来了他家包的饺子,味道不如我妈包的好,也没有我包的好。但因为有段柏文陪我们吃,我妈看上去很高兴。
消失了很久的斯嘉丽,发了一条短信给我:
“元气,春节快乐!过两天一定要找我玩!我有秘密告诉你!”
这么多感叹号,不知道她有多兴奋?我已经很久不上她的黑暗博客,我甚至决心在新的一年里尘封所有的不快,没想到她还是要在年末狠狠地扫一把我的兴。
我没有回复。
谁回复谁傻X!
段伯伯是晚饭后过来的,董佳蕾没来,说是在娘家陪她父母,但是给我妈送了鲜花。那花一大束,红红黄黄绿绿的,给病房增添了不少生气,但段柏文还是趁他爸不注意,拿起来把它放到门外去了。
“你还看不惯她啊?”我说,“她好像变乖巧了很多哦。”
“你妈对花粉过敏你不知道啊?”他责备我,“你自己的脸不也是?”
原来他这么有心,真是弄得我乱感动,恨不得做牛做马来回报他才好。
“吃完了你们就出去玩玩吧。”我妈说,“医院里闷得很,空气也不好。”
“去玩吧,注意安全。”段伯伯也说,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大红包,一人递一个。
我一把抢过来,段柏文装假,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死样。
我妈从来不给我们红包,擅长理财的她给我和段柏文都买了保险,每年年底的时候存入一笔钱,据说到十八岁以后,我们就可以像领工资一样每月有钱可拿了。他在我妈那里,总是和我一样的待遇,所以,他一定要回报我才算公平。
“我要去放烟花。”我对段柏文说。
“除夕晚上的烟花卖得很贵的。”他真是假透了,居然拿着红包哭穷。
只有我妈中招:“去看看也行,不一定要自己放。”
“放,放。”他笑着对我妈说,“阿姨,我逗她呢!”
那天他真的带我去放烟花。我们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叫“小星星”,两根长长的细棍子,点燃以后可以在手上停留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段柏文把点燃的烟火送到我手上,我矫情地问他:“是不是很像流星雨呀?”
他说:“像狼牙棒还差不多。”
“你开心不?”我不甘心,不惜学萝莉眨着眼睛问他。
“你开心不?”他学我的口气,捏着嗓子说话,“是不是很像流星雨呀?”
我踹他,他踹回我,恶狠狠地说:“你当我是横刀啊!”
得,估计我最渴望的温情脉脉的浪漫场景,在我和他之间,这辈子都别想会出现了。只有横刀会完美地配合我,但可惜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盘菜。
或许爱情就是这样的,永远遇不到最对的那个,当遇到的时候,却都老的老,死的死,徒留一声叹息。
但至少曾经这样快乐过,在我十七岁这年的新年里,拥有这个浪漫的烟花之夜,我只觉得死而无憾。
年后,我妈终于可以出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出院后,我妈还是在家静养。
那些日子,段柏文再次成为我家的常客,一来就给我妈切水果,倒茶,服侍她吃药,还坐在床边陪我妈说话,马屁拍得没话说。
“以后你别一大早出去买菜了,我买好带过来。”他床上了围裙,俨然把自己当成男主人,卷着袖子干起了家务,还嘱咐我,“你就负责做饭就可以了,其他事都我来啊。”
我走进卫生间,把马桶刷拿出来,故意伸到他脸前,说:“马桶也归你刷!”
他拽过刷子就冲进卫生间,我听到哗哗哗的冲水声,他竟然真的在刷马桶。我冲过去夺过刷子,忍无可忍地说:“别刷了。”他歪着嘴笑了笑,压低声音说:“算了,就当我替横刀在你妈面前尽孝了!”
我又毫不犹豫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脚,气鼓鼓地跑出去,坐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横刀长横刀短,哪壶不开提哪壶,横刀这个时候也该放假了,我真怕他忽然一个电话,邀请我去他家吃个饭啥的。万一真是这样,我就只能死在他面前以示清白了。
几分钟以后,他从卫生间出来,坐在我旁边。
我往旁边挪了挪,他就往我这里靠了靠。我再挪了挪,他又靠了靠。直到我快坐到沙发的扶手上,他才往回坐过去一点点,身子侧过来,对我伸出双手,手心手背轮流给我看过,说:“我洗过手了哦。”
说完,他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麻利地削好一个苹果,扔掉外皮,对我说:“赏脸尝一口?”
那一刻,我的心已经化掉了,整个人飘到空中去。但我还是,熬了三秒钟,才凑过去,咬了一口。
我闻到他手上的橘子味洗手液的味道,几乎要淌下泪水来。
“你不恨我了吧?”他问我。
我咬着苹果,努力地摇了摇头。
“恨,还是不恨?”他不明白。
我还是摇头。因为我的心里,也没有真正的答案啊!是谁说过,爱的极致就是恨,恨的极致就是爱,这样高难度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他呢?
但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我们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天天都来,早晨八点报到,晚上八点离开,比上班还准时。
他买菜,我做饭,我们甚至一起打扫家里的卫生,一起去超市买年货,剩下的时间看看书,写写作业,陪我妈看电视,打瞌睡,说笑话。
那几天,我真的品尝到了久违的快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段柏文是我的哥哥,我也知足了。亲人是一个人身上一辈子都割舍不去的一部分,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离某些女生远些,也名正言顺地拥有他的宠爱,直到天荒地老。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我让他教我数学题。
“你招呼也不打,就把我一个人丢在理科班。”我说,“我现在成绩差成这样,你起码得负一半的责任。”
“不喜欢理科还选理科?”他说,“你就是这么任性。”
“谁说我任性?”我答,“你和我坐同桌的时候,就知道嫌弃我,我走了,你不高兴坏了才怪!”
“胡说,我还挺想你的。特别是没饭吃的时候。”他头也不抬地在草稿纸上演算,没有看到我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
什么叫挺想的?挺的意思,是超过百分之五十?还是不到百分之五十?比一点点想还要多一点?还是比较想的意思呢?总之不是非常想,也不是特别想,最后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词:鸡肋。
我对他来说,只是鸡肋而已吧!
我正胡思乱想,他又神经兮兮地说:“不过,我替你打扫卫生的时候有发现……”他说着,从我的床底下拉出一个塑料袋。一看到那个塑料袋我就差点晕过去。他却饶有兴趣地把塑料袋打开,抽出那条——有破洞的牛仔裤!好吧,我承认,我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但它看上去确实傻透了。
“横刀给你买的?”他指指,说,“老实说,这些衣服鞋子真的很不适合你,我看他的品味真有待提高。”
“不要随便翻人家的东西啊!”我扑过去,将那条裤子抢过来,卷起来,用脚踢到床下,憋出来两个字,“胡说!”
“哦。”他佯装老到,“谈恋爱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就是不能太放肆。”
“那你呢?”我牙尖嘴利地反击,“雪中漫步算不算秘密?酒吧约会又算不算?”
“你真的想多了。”他说,“我和斯嘉丽没什么秘密,我和韩卡卡更没什么秘密。她们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呆住了,我正怕他说出他喜欢的是我这种类型之类的让我彻底疯掉的话语来时,他从地上捡起那个塑料袋,又掏了掏,掏出一个,相机。
说真的,我当时脑子里完全没有对那个已经被我忽视很久的“作案工具”有任何的概念,而是沉浸在他刚才的一番有关秘密的论述中,直到忽然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灵活地摆弄它了。
我如梦初醒,心想,我应该已经把所有的照片都删了吧……删了吧……可是,似乎……应该还有一张……我没舍得的……
我缓缓地站起身的同时,他抬起脸,一脸错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脸色苍白得可怕,然后他把相机摆在了桌上,指着那张因为抖动而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出他和某人紧紧相拥的照片,问我:“你是不是把你的相机借给过什么人?”
晴天霹雳下,我患了失语症。
但他不依不饶,举起来,凑到我鼻尖下,让我仔细看清楚,继续追问:“是不是横刀?是不是?”
此时此刻,我只好,真的只好,选择了,沉默。
“我会灭了他。”段柏文那天最后说。
(15)
寒冬的天中,万物沉睡,天空中飘着灰色雾气,校园里没有人的气息,却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灰色大鸟飞来飞去。
这么冷的天,难道鸟儿们不该都飞往南方过冬吗?还是它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早日飞回来,迎接冬天?
那天,我一早就来到了学校,在操场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操场上的雪化了,余留一些小水坑,像一只只迫切的想要洞悉真相的眼睛。
我低下头,从镜面一样的小水坑里看我自己。
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我发现我以前一直有些耷拉的嘴角,现在竟然也像斯嘉丽的嘴角一般,学会了上扬。但,却不比那寒假前最后一次捡见到的斯嘉丽好看半分,一样的大饼脸,一样的毫无生气的于池子。
要变成另一种人,究竟有多困难,我说不上;但至少不会比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夺走你的爱人更加困难。
他是我的,从七岁的时候,我一直就这么想。我付出太多,怎会舍得放弃?所以,哪怕是一错再错,我也要做最后的争取。
想到这里,我迈开脚步,往花蕾剧场走去。
横刀早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表情十分白痴。大概是因为我来之前梳洗打扮了一番,再加上新年新衣的缘故。
“米粒儿,你真漂亮!”他喃喃地说着,语气像赞叹一幅画。
算了,既然我有求于他,自然不能和他为一个称呼再较劲。我只是努力地呼吸、呼吸再呼吸,希望可以早一点让预谋已久的泪水顺利地流下来。
“别怕。”他得寸进尺,伸出手在我的帽檐上拨弄了一下,安慰我,“一会儿他来了,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怕?我怎么能不怕?怕事情败露,怕情何以堪,怕在横刀和段柏文面前,我的标签从此从“善良可爱美好单纯”变成“原来你是这种人”。
其实我最怕的,是那一天段柏文看我的眼神——百分之百不含杂质的信任和同情的目光。其实,他哪怕只一丁点的怀疑我,我兴许就破罐子破摔地交代了真相。可是,可是他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那么温暖和信任的眼神,想当然地认定这一切是横刀所为。叫我怎么舍得撕掉我的“双面”,让他看到真实世界里的我,竟然也会使用如此卑鄙伎俩,令他防不胜防。
我好希望自己变成不怕寒冷的鸟,用冰冷的体温来抵抗这个残酷的世界。
但可惜,我只能变成结冰的鱼池子,虽然表面看上去坚硬无比,却丝毫经不起温暖的泛滥,最后无可抗拒地溃成一汪倒霉的水。
那晚,我躲在阳台上给横刀打电话。
“新年进步!”他很开心,“我考得不错呢,进了前十!”
“横刀,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愿意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么?”
“我愿意!”他的声音像在婚礼现场发誓的新郎,除了激动,还是激动。
“还记得斯嘉丽和段柏文被处分那件事么,其实事情曝光,是因为有人把一封检举信和一些照片,塞进了河马的办公室。”
“是吗?”横刀说,“这我倒没有想到,谁干的?
“我。“我说。
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我才听到横刀用充满敬佩的声音夸我说:“我的个乖乖,你这算是大义灭亲啊。”
“我只是不希望他在那条路上越滑越远,但是现在,我遇到麻烦了,段柏文在我数码相机里面发现了那些照片。其实被他发现也没什么,但是,他是我妈妈的干儿子,我妈妈年前生病住院了,我不想让我妈妈知道这件事是我干的,我怕我妈不能理解。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帮帮我。”
“你妈责备你,就全怪在我身上好了,没问题。”他回得很简单,也很正中我下怀。还算聪明。
我做作地说:“当然,你也可以不必帮我承担,自己做的事情,总是自己承担比较好,我只是很担心我妈的身体,医生说,她不能受刺激。”
“算我的了。”横刀说,“你不用再担心。”
“那么,你明天可不可以替我在段柏文面前解释一下?再晚我怕他会到我妈面前去告状。”
“有这个必要么?”他好像有些犹豫,“我想见你,但我不是很想见他,要不,我在电话里跟你妈解释一下?”
“你怕了么?”
“不怕!”他说,“当然不!”
“谢谢你。”我生怕他后悔,赶紧道谢。
就这样,我煞费苦心地安排了今天的鸿门宴。等主角一一出场。当然我通知横刀的时间,比通知段柏文的早了半小时。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傻问题?”等待的时候,横刀问我。
“问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段柏文同时掉到水里,你会救哪一个呢?”
果真是个傻问题。
我脸红心不跳地回答:“你。”
他听我这么回答脸忽然就红了,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样,我心怀鬼胎心术不正,只能别过头去跟他说话:“待会他来了,一定很生气,讲话会很难听,你千万别激动,有话好好说,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好啊。”他轻快地说。“米粒儿你放心。”
我终于再敢转头看他,他脸上的红潮还没退去,估计还在为我刚才撒的那个谎心潮澎湃。我在心里跟他说着对不起,这个大好人,我利用了他,而且不止一次。我发誓,这件事情过去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他,而且,绝对出自于真心。
如此一想,等待的忐忑和不安总算消去了不少。
段柏文如约而至。他是用钥匙开的门,直接从大门进来。果然是学校里的人物,比我们这些翻门翻窗的就是高上一个台阶。
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的心已经跳得不能再快了。
我有过很多设想。
比如他和斯嘉丽一起出现。
比如他一上来就让我走开,说此事不关女人的事。
不如他摆出谈判的架势,和横刀吵架讲道理。
但是他还是作出了我最最想不到的举动——他一句话也没说,上来就给了横刀一拳。
那一拳很重,横刀嚎都没有来得及嚎一声,就捂脸倒地了。等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他鼻子变成了红色,像麦当劳叔叔一样。
“不要!”我伸出双手拦在横刀面前,看着段柏文说:“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好不好?”
“你给我站一边去!”段柏文用命令的语气和我说道:“等我把他打成残废了,你再替他求情也不迟。”
说时迟那时快,段柏文上前一步,一把拎起我的胳膊,把我拎到了他的身边。慌乱中,我的围巾掉到了地上,被他踩了一脚。我去扯围巾,段柏文没发现我的动作,一只脚后跟踢到我脸上,我整个人跟着倒在了地上。
看到地上的滴滴血迹,我才发现我也流鼻血了。高大的段柏文和已经受伤的横刀,显然不是一个段位的,而且段柏文的脾气我知道,一旦发起疯来,命都可以不要。所以,我冲上前,从后面死死抱住他,对横刀说:“你走,你走啊!”
可是横刀的注意力此时却完全放在了我狼狈的脸上。
只听他低吼一声,纵身扑向了段柏文。我条件反射似地弹开了,他的个头远远没有段柏文高,但他跳得很快用力也很猛,就像一颗炸弹一样跳到了段柏文的身上,段柏文整个人向后倒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一整排椅子跟着哗啦被弄翻,发出很大的声音。横刀狂喊着:“弄死你,弄死你!”然后一把掐住了段柏文的脖子。
我大声哭喊着。爬过那些椅子,想拉开他们,可是刚刚踩到一张倒地的椅子,就摔翻了。
横刀像没听见我的叫喊一样。他已经疯了,我看到段柏文的脸色变青,虽然用手去拨横刀,但是压根使不上劲,不知道为什么横刀的力气又那么大,他竟然腾出一只手去拿身后的椅子,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横刀举起椅子朝段柏文脸上劈去的一幕,吓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危机来临时我脑中灵光一闪,从口袋里掏出我一直放在里面的那瓶防狼喷雾,对着横刀的脸就直喷了过去。
横刀发出一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得惨叫后,松开了掐住段柏文脖子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发誓,如果我知道这玩意儿这么难闻,杀伤力这么大的话,我永远都不会使用它,整个花蕾剧场都弥漫着呛人的辣椒水的奇怪味道,让人恨不得把五官都集体锁起来,才可以免受侵害。
当我被呛得头昏眼花满脸泪水,终于站直身体的时候,我只看到横刀的背影,像个小老鼠一样,在那个窗口一闪,转瞬消失不见。
段柏文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只见他揉了揉脖子,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鼻子,这才站直了身子,看着我。
“你没事吧?“我眼泪汪汪地,吓丝丝地问他。
他伸出手来,从我手里拿到按个鬼玩意儿,皱着眉头研究了一下。然后他扬起手臂,将它远远地抛出了窗外。紧接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替我擦去我的鼻血,我则头往后仰,让开了。
“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跟这种垃圾交往?”他垂下手,问我。
我没有吱声。
“我问你话!”他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对我发脾气,我敢保证,他在斯嘉丽韩卡卡之流面前,永远都是有风度的那种绅士。
“那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和斯嘉丽那种垃圾交往呢?”第一次,我仰起头,在他面前几乎是嘶吼着提出了我心里最想知道的秘密。
“你知道个屁!”他竟然用粗话骂我。
我条件反射地扬起一只手,想要打他,但是我手上一点劲儿也没有,我打不下去。他却一把抓住我扬在半空中的手,大声对我说:“你跟我走。”
“去哪里?”我想要挣脱他。
他理都没有理我,而是走到大门那里,打理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并一把把我拽了出去。
一阵很大的风吹了进来。吹在我流泪的脸上,和流着血的鼻子上,很冷,很痛。
我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里。就如同他不知道,即使我再无知再可恨,即使这个双面计划再失败再愚蠢,我做的这一切,也只是渴望一丁点,真的只是像一片落叶那么一丁点的重量的,他的爱。
(16)
我完全没想到,段柏文要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斯嘉丽的家。
斯嘉丽的房门是他推开的,我看到她躺在床上,在挂水。
她还是斯斯公主吗?
我差一点没认出她来,她的脸浮肿得要命,两只眼睛一点神都没有。昔日有型有范儿的斯嘉丽放佛一夜间就变成了这个怪模样,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她在新年夜里短信里想要告诉我的“秘密”吗?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出你的秘密。”段柏文对躺在那里的斯嘉丽说,:你要相信我,不过,我觉得你可以亲口告诉于池子。你们是朋友,不是么?“
段柏文说完这些话,离开了斯嘉丽的家。
房间里就只有我们两。
我自觉窘迫,因为我们看上去两败俱伤。
先开口的是她,我以为她势必要问及我的鼻子,没想到她没有。
“好久不见。”她比我自在多了,微笑着,对我伸出那只打点滴的手,“给我一点元气,替我暖暖。”
我只能握上去。
她把脸缩进去被子里一半,只露出眼睛,看着我,问:“我难看不?”
我握着她冰冷的手,摇摇头,说:“比我好看。”
没想到她却笑了。
“怎么会这样?”我轻轻用手点了一下她的脸颊,刚刚按过的地方就凹进去一块,就像是一块冰凉的橡皮泥。就算是过敏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也没有落到如此地步。
斯嘉丽说:“元气,看来,我不得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听好哦,这个秘密就是,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有先天性糖尿病,天天都需要打针。我表姐就在医院工作,所以每次我都去找她打,可以免费。但我不想让你知道,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希望我在你心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需要这种感觉。它对我来说很重要。听上去很傻啊,但是,你真的能给我元气的哦。每次看到你咧着大嘴傻傻地笑,我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有病就治啊。”我苍白着脸说,“你还成天把自己搞的那么忙!”
“我在忙,也没有我爸妈忙。我身体不好,他们还整天在外面忙他们的生意,连一分一秒的时间也不愿意给我。钱对他们来说,比我这个女儿重要很多。我就是病死在家里,估计他们也不会在乎。所以,我不想再用他们的钱,我宁愿自己去挣,然后自己买衣服,买化妆品,买一堆没用的东西。我喝酒,过度疲劳,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只希望可以多吸引他们多关心我一点,听上去,很傻吧。不过你放心,你的段柏文跟我不一样,他去酒吧,纯粹是为了打工挣钱。他说他爸爸欠了很多债,他是去挣生活费。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至少在我心里,我是这么想的。元气我向你保证,我们真的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可是我们倒霉,被处分,被人瞧不起。我被处分后,学校打了电话给我爸,我爸知道后就把我暴打了一顿,你还记得那天放学,我求你陪我回家吗?其实那天你如果肯陪我回家,他是不会打我的。他这个人死要面子,如果有同学在,拼了命也要装出慈父的样子来的。但是你不肯,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朋友,所以那天,我被他打得很惨很惨,我跑到学校,遇到段柏文,是他陪我,安慰我,我很感激他。可是元气,请相信我,我真的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做出你想象中的那种龌龊事,即便我真的很喜欢谁谁谁,我也会守口如瓶,这是我永远的秘密,我不会讲???”
我看着躺在那里的斯嘉丽,我觉得我完全不认识她了,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过的最最朴实,也最最长的一段话。就像是一个兀自播放的留声机。我没有打断她,而是侧耳倾听。就像她从前常常对我做的一样。
原来“偏偏喜欢你”,不过是张国荣的一首歌。
原来她那套行头不过是为了给某品牌的MP3做促销小姐度身定做的。
原来她在酒吧里喝成那样,只是为了五千块钱。
原来她放纵自己,只希望爸爸妈妈多看自己一眼。
原来她从来不吃糖不是怕长胖,而且她有糖尿病。
?????????
我的心又开始痛了,嗓子里发不出一个音节。虽然她做作,她臭美,她虚荣,可至少,她懂得真实地活着。
和她谈坦荡荡的真相相比,我的那些龌龊难言的谎话和对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偏见,要怎么讲给这个被我害得下场落魄的公主听?
我羞愧得快要闭过气去了。
我在她的床边发现了一个暖水袋,我去厨房灌起热水来,让她的手腕枕在上面,又帮她把乱七八糟的发型重新梳理了一遍。
做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真的差一点就把真相说出来了。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说出一个字。我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自以为是了,只有让我自始至终都在臆想的独角戏里彻底落幕,才算对得起所有观众。
走出医院的门口,段柏文正站在路边等我,他竟然咧开嘴开心地微笑,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场械斗。
他只是问我:“你说那家伙是不是该打呢?”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他:“如果我和斯嘉丽掉在水里,你会先救谁?”
他叹息说:“能不能拜托你不要整天问我一些傻里傻气的问题呢?你能不能稍微对你的朋友有一点点起码的信任呢?”
“谁?谁是我的朋友?”我问。
“斯嘉丽,还有我。”他说,“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吗?”
喔,这个答案,离我心里真正的答案,原来真的有距离。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恋人未满”,或者“半糖主义”,没想到,只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就好像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命运的安排,并且,第一次没有想去奋起反击。
所以,我竟然也可以笑着对段柏文说:“其实,你和斯嘉丽也不是不可以谈恋爱的,但是,要把她的病治好的,不然会影响将来的哦。”
“又找抽了!”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再跟那个垃圾有来往,我就把你的腿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