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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门

_25 茗筝(现代)
  吴筝低着头,纪念看不见她的表情。纪念知道,重新回到这里来,吴筝也一定是下足了勇气的。比起上次不声不响的离开,现在她们要是想一起走下去,必须得开始正视纪家的压力了。
  不过这样也好,逃避总不是问题啊。
  
  站在医院的大厅里,纪念微笑着看着吴筝,抽回手,张开手臂抱住了吴筝。医院里寥寥的几个人,经过的时候都忍不住侧目,纪念却不理不睬,她闭着眼睛,紧紧的拥着这个身子。
  这个低了她半头的小女人,在这种时候,居然比她更有勇气,带着她一起面对她不敢面对的事情。
  
  直到纪赟走到身边轻轻的咳,纪念才放开。
  纪念和吴筝都没有提出一起去病房的建议,纪念说一句,“等我。”吴筝笑笑说:“伯父一定会好起来的。”纪念点头,微微的笑着:“嗯,一定会的。”然后再重重的说一遍:“等我。”
  
  纪念跟着纪赟去了住院部,电梯平稳而快速的到了十九层,走廊里安静而空荡,除了一两个护士,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花篮都从屋子里摆到了走廊里,家里竟然是包下了这整一层。
  整一层只有一间病房里微微透出点橘黄色的光来,不用纪赟说,纪念就知道那个人躺在里面。
  
  纪念慢慢的走过去,深呼吸,然后才推开了病房的门,轻轻的走进去。纪赟在门口,并不进来。
  豪华的病房如同酒店的套房,走过门廊,纪念就看见纪邵华静静的躺在床上沉沉的睡着,无比安详,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柔和。
  纪念似乎从来都没有看过那个人睡着的样子。甚至她似乎都不曾这样仔细的看他,虽然那个人睡着,但是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一直以来,除了努力的恨他,她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叫做父亲的人了。
  
  她就在那里定住了,不再往前走,房间里静的只有那个人重重的鼾声。听说人老了,就会开始打鼾,这个人是已经老了吗?
  纪念久久的看着这个人的略略花白的发,已经开始粗糙甚至有了老年斑的手,竟然有些移不开视线了。
  
  这个人怎么比记忆中老了那么多,怎么如此的陌生?
  记忆里,他不是应该高大而严肃,总是让自己费力的去讨好,去仰望的吗?怎么现在居然如此孱弱的躺在这里,瘦小到如此,瘦小到好像还没有她重了?
  
  片刻之后,纪念艰难的撤走视线,飞快的转了身,离开病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沉默,面无表情,心里乱乱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纪赟轻叹一声,在纪念身边坐下,轻声说:“家里在四处找肝源,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纪念微笑着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
  纪赟拍拍纪念的肩,“爷爷他们已经知道你回来了,今天你是回家还是……”
  纪念再摇摇头,打断纪赟,“明天我再回家。”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带着吴筝。”
  纪赟轻轻的叹一声,看着纪念,很久才说一句:“家里已经这么乱了。”话音刚落,纪念却蓦地抬了头:“把我叫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更乱的吧。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说罢,纪念不再理睬纪赟,径直走向电梯。
  纪念除了住院部的大门,跑到门诊部去,吴筝正窝在医院的椅子上,低着头看手机,神色凝重。纪念轻轻的走过去,揉揉吴筝的头顶的发。吴筝就抬了头,漾起笑容来。
  
  纪念也忍不住笑了,沉重的如同拴了块铁似的心,终于是轻松了一点。她也坐下,挤在吴筝身边,紧紧的靠着她。吴筝笑笑不说话,却是伸过来一只手臂,从背后揽住纪念,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纪念忽然觉得这个安静的医院大厅像是一座孤岛,四周海浪汹涌,而她们这一方小天地,却是宁静和温馨的。
  
  纪赟开着把纪念和吴筝载到博瑞酒店住下然后告辞。
  纪念没来由的疲倦,什么也不想思考,洗了澡,连头发也不吹,就躺在床上盖上棉被再也不动。吴筝也不说话,只是拿了吹风机坐在床边,替纪念吹着头发。
  
  纪念抬了头,枕在吴筝的腿上,抱住她的腰,如同梦呓一般说着:“明天跟我一起回家吧。”吴筝的手停了一下,却没有说话。纪念翻个身仰面躺在直勾勾的盯着吴筝认真的眉眼。吴筝被看到受不了,才笑着说一句:“家里那么乱,还是先算了吧。”看着纪念不满的嘟起了嘴装委屈,吴筝才俯□在纪念的唇上印上温柔的一个吻,柔声说着:“明天我有点事情,后天再去见家长好不好?”
  
  被吴筝的“见家长”逗笑了,纪念沉闷的心情略略的好了一些。等头发吹干了,纪念重新躺回床上,吴筝这才收了吹风机准备去洗澡,还不忘关了大灯只余下床头一盏小灯,然后坐在床边,对纪念微笑着说:“我发誓,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
  
  纪念看着映在吴筝眼里小小的灯,像是一个发光的小太阳。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的拂过吴筝的眉,吴筝的眼,然后轻轻划过鼻梁,再用指腹轻轻的摩擦着吴筝的唇,柔情似水。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无论发生什么事,身边总会有一个人给她支持。
  纪念笑起来,点头,“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纪念睡的很轻,天刚亮就悄悄的起床,身边的吴筝还在熟睡着,表情无害,微微撅着嘴,像个孩子。纪念拨开垂在吴筝脸上的发丝,轻轻的下了床。
  打了车去纪家大宅。给仆人蒋伯引进门,纪博正在吃早饭,看一眼纪念,不说话。
  纪念静静的站在门边,也不说话。
  纪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几个月不见,爷爷似乎老了一截子,精气神似乎也没有之前好。想必是那个人的病,让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操碎了心。
  
  蒋伯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僵持着,先出来说了话,“小姐一早就来还没吃饭吧,坐下一起吃吧。”
  纪念分毫不动,只是看着纪博。
  纪博闷闷的哼一声,不动声色的吃着饭,筷子尖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纪念轻轻的笑一笑,走过去坐下。
  
  “还知道回来!”纪博狠狠的瞪一眼纪念。
  纪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在纪博的眼里看到的,分明是满满的高兴和担忧,和隐隐的怨。这该算是一个亲人的眼神的。
  
  蒋伯给纪念上了碗筷,纪念默默的吃饭,纪博吃完了,时不时看一眼纪念,终于还是问出口:“那个女娃娃呢。”
  纪念夹菜的手顿了顿,看向纪博,微微的漾起笑:“过两天带她来见您。”
  纪念知道这场暴风雨终究还是避不过。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让她的小孩子面对这个家里的人的,这里的人都太复杂太难懂,只要想到要让吴筝面对纪家的人,她总是莫名的怕。
  何况,家里现在,这么乱。
  
  纪博的脸上果然又有了隐隐的怒气,背了手就离开了饭桌。
  吃过饭没一会儿,纪赟带着易云溪和纪一晨就进了屋。因为是两个城市,纪念好几年没有见过一晨,当初的鬼小精灵,已经出落成个亭亭玉立水灵灵的少女。纪一晨给纪博打了招呼,就笑眯眯的对纪念叫一声,“姑姑。”
  纪念微微的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一大家子的人坐了两辆车去医院。纪一晨跟纪念在一车,趁着前座的易云溪不注意,俯在纪念耳边,轻轻的问:“姐姐呢?”
  纪念忍不住笑,过了这么些年,吴筝这辈分还是没有变。她点着纪一晨的额头:“你该叫姑姑。”
  
  纪一晨捂着嘴嗤嗤的笑:“就知道你们会在一起!等爷爷的病好起来,我就替你们给太爷说情去 !”
  纪念揉一揉纪一晨的脑袋,笑容却渐渐的淡了。
  等那个人的病好起来……会好的起来吗?
  
  医院里更是沉闷,淡淡的消毒水味,围成一大圈的医生和护士,除了他们便空无一人的十七层,一切一切都让人太压抑。
  那个人更是闷,本来就不常说话,现在话更少。纪念站在屋子的最角落,偷偷的看,一不小心和那个人的视线对上,两个人都是飞快的移开,竟然有一些尴尬。
  纪博本来一进医院就闷着不舒服,看到这一对父女到现在,居然还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忍不住沉沉的叹一声。
  
  纪念听着医生一句句的嘱咐,再给那个人挂上一瓶瓶的药水,吃着满瓶盖的药。她终于是有些受不了了,出了病房,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
  房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关上门,屋子里面的喧闹都不见了,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纪念仰着头,靠在墙上,伸直了手脚。医院里开足了暖气,她还是觉得冷,冷到受不了,冷到有些想打颤。
  
  她的人生,怎么除了吴筝,都是一片接着一片的黑暗?
  纪念深深的吸气,再深深的呼气,掏出手机来,这才看到有条来自吴筝的未读信息,“有事情手机先不开了,一会给你电话。”
  纪念颓然的合了手机,收进包里。这种时候,愈发的觉得,除了吴筝,她无所依靠。
  
  出了医院,一家子人在外面吃了饭,纪念被纪博带回家,给吴筝打电话,仍然是不通。到了晚饭的时间,才接到吴筝的电话,问她去做什么,却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跟吴筝说晚上不能回去了,那边也只是笑笑的应了,略略有一丝丝心不在焉,话筒里还隐隐的有着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纪念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担心,再深想,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担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却接到医院说找到肝脏的电话,主治医师也很高兴,语气难掩兴奋,说昨天来了位捐肝者,他们马上紧急的做了整一系列的检查,复合条件。
  纪念的心仿佛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用那边说什么,她就有些猜到那个捐肝者是谁。
  纪博不能自已的高兴,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展开了,让蒋伯给所有人打电话报喜。然后换了衣服就带着纪念出了门,上了候在门口的车。
  
  车里,纪博还是兴奋,不住的搓着手,仿佛劫后余生,不断的说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司机知道纪博心急,把车子开的飞快。纪念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心里上上下下,居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担心。那个人能活下来,是最好的事,可是如果让她用最重要的那个人去换,她不想,她真的不想!
  她是自私,她是不孝顺。可是在一个如同陌生人一样的父亲和生命里最重要的爱人里做选择,她心里的天平偏的太明显。
  
  一路上她都在祈祷,不要是吴筝,不要是她的吴筝。
  似乎是她从来没有信仰的原因,耶稣和佛祖都不管她,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还是让她见到了吴筝,见到吴筝那个纯净透彻的笑容,这一瞬间,纪念忽然有了一丝眩晕的感觉。
  纪博也是瞬间怔住了。他是知道这个女人的。
  
  吴筝看见两个人走进来,就站起身,对着纪博微微的欠了身,轻轻的叫一声,“爷爷。”然后才看着脸色惨白的纪念微笑。
  医生似乎没有看到两个人的态度变化,已经递过来一摞子检查结果,纪博却没有接,看着吴筝皱起眉头,绷起脸,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如同刀刻:“这个人的肝脏,我们不受。”说罢狠狠的甩了手,居然径直就出了门。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纪念的脸色更是蓦然间就沉到底,变得惨白。
  她的吴筝,肯为了这个家的人捐出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这个家里的人,居然还这样对待她的吴筝?
  
  心中的天平刹那间就彻彻底底的偏向吴筝,她上前一步,紧紧的抓住吴筝的手,不顾她的反抗,一句话也不说,愤愤然的离开,甚至超越了纪博,径直进了楼梯间。
  宽阔明亮的楼梯间没有一个人,纪念不停歇的抓住吴筝的手往下跑,她要带着吴筝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她果然就不应该回来!这个世界根本不适合她们!
  她像是疯了一样抓住吴筝出了住院部的大楼,再出了医院的大门,她却还是停不下脚步,没有目的飞快的走,似乎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平息心里的一团乱。
  
  直到累到再也迈不开步,纪念这才回了身,不顾大街上熙熙攘攘经过的人群,拼了命的抱紧了吴筝。似乎是害怕吧,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如同溺水一样抓紧了吴筝,不住的低喃着:“我们走吧,走吧。离开这里。”
  吴筝回抱着纪念,轻轻拍着她的背,抚顺她的气息,脸埋在她的肩窝轻轻的蹭,不应纪念的话,却是笑笑的问:“念念,我们去看看你妈妈好不好?”
  
  打了车去墓地。
  车里开着暖气,纪念的手指还是冷的像是一块冰,吴筝捧着纪念的手,不断的揉搓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纪念一句话都没有说,木然的看着窗外。她不知道吴筝为什么要去那里,那个连她几乎都没有去过的地方。
  那个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只是给了她生命,给了她这样痛苦的生命,纪念从来都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到了郊区的墓园,群山环绕,碧水如玉,如同进了风景区。在门口报了名字,便有专人领着纪念和吴筝七拐八绕的向里走,走过广场,走过石刻雕塑的长廊,直到走进一间宽阔明亮的大厅,工作人员离开,吴筝才知道到了目的地。
  这硕大的大厅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有高大的巴西木,也有巴掌大的仙人球盆景,如同身处在专业的温室花房。纪念引着吴筝拨开层层叠叠的绿色的树木,顺着唯一的小道走到底,这才看见墓碑了。
  
  纪念似乎不想走过去,只停留在距离墓碑足足五米远的地方,别过脸看向其他地方,微微的仰着头。
  吴筝看一眼纪念,就轻轻的走到墓碑前,黑色的大理石边,种着无数的向日葵,墓碑仿若身处在一片向日葵的花海。照片里的女子笑容灿烂明媚,眼角都带着笑,照片里那个女子的年龄似乎和纪念现在的年龄相仿。那一张脸,竟然和纪念的面容有着六分相像。
  
  只是黑白照片里的这个人眼神质朴而纯澈,不像纪念好像总有着无数心事似的深邃。
  如果这个女人还在世上的话,纪念是不是会过的比较快乐?
  吴筝在墓碑边坐下,把头抵在冰冷的大理石上,闭上眼,不说话,也不动。
  
  纪念不言不语的站在五米开外,静静的看着吴筝。冬日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顶透进来,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吴筝身上的点点光斑,像是一只一只翩翩起舞的金色蝴蝶。吴筝不施粉黛的素颜竟然安详的如同在甜甜的睡梦里。
  
  这个时候,纪念忽然有些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吴筝有着如此的依赖如此的爱恋了。
  她有了一丝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这个人的表情居然和她只见过照片的母亲那么像,那么像!都是眼神清澈见底,好像一汪泉水!都是眉眼带笑!都是甜甜的好像拥有着全世界所有的幸福!
  
  可是她们明明都不是那么幸福,毫无背景的母亲嫁进这个大家庭,几乎失去了一切,最后连生命都失去了。而吴筝,在完完全全一无所有的时候,也仍然是不会忘记微笑。
  怎么她们却看起来都是如此的幸福?
  
  纪念看着吴筝忍不住就出着神,吴筝轻轻的叫一声“念念”,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吴筝看着纪念,笑着问:“你知道我名字的意义吗?”
  纪念想起那一枚小风筝,吴筝已经继续说下去:“爸妈总是想让我与世无争。他们觉得生活还是简简单单的才比较幸福。追求的东西多了,越来越多的欲望就会让人记不起快乐了。至于筝……”吴筝笑起来,“似乎是怕我飞太远找不到我,才在我身上绑一根线。”
  
  纪念也微笑,点点头。
  这根线现在似乎是握在她的手里?
  
  吴筝的表情暖融融的,像是冬日的太阳,“那你的名字,是想让你记住妈妈对你的爱吧。”
  纪念怔住,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说法,她一直都不认同,这个名字于她,不过是一个无法甩掉的枷锁。
  
  “念念,你妈妈用生命来爱你,你该更快乐呢。”吴筝站起来,走过来,指尖点着纪念的左胸:“这里不要装着恨,才可以更快乐的。”
  
  纪念摇头,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
  只是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似乎有一点疼痛一直在扩大扩大。
  她知道吴筝说这些是为什么,吴筝想让她不要恨纪家的人,吴筝还是想给那个人捐出自己肝脏!
  可是她做不到不恨,她已经恨了几十年,怎么能一下子就不恨?
  凭什么她的吴筝不求任何回报,纪家的人却狠狠的拒绝!凭什么!
  
  纪念拼命的摇头,似乎停不下来。
  她害怕,那可是人的器官啊,在身体里切那么大的一个口子,切除生长在身体的内脏。她想都不敢想。
  她说过,不要再让吴筝受任何伤,心里的伤身体的伤都不许再有。她又怎么舍得让别人取出吴筝的肝脏来?
  
  吴筝伸出双手捧住纪念的脸,直直的盯着纪念的眼睛。
  纪念眼底的茫然和无措让吴筝心疼,但是那份仍然坚忍的坚强和固执更让吴筝心疼。
  吴筝看着纪念,眉眼带笑,用手指温柔的抚顺她的头发,认真的说:“会没事的,念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你不会再让你失去父亲的。”
第七十九章 不想 ...
  两个人在花房一般的墓室里坐着,纪念给吴筝说这里的花花草草都是父亲亲手种下,因为母亲喜欢。
  记忆里父亲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里。他的眼里,永远都只有长眠于地下的那个人。
  她小的时候,父亲常常带她来这里,却不理睬她。似乎只是想让静静躺在那里的人知道,她的女儿好好的。
  那时候她就远远的站在后面看,看着父亲盘着腿坐在地上,对着墓碑絮絮叨叨,手指一点点的拂过墓碑上的名字。
  
  童年最快乐的时光不过是去纪博的办公室。那时候十二层的楼都算高楼大厦,纪博的办公室正好是在顶层,她最喜欢的就是纪博抱着她,打开窗户,微风徐徐的吹过她的额发,俯着身子看着下面蚂蚁一样渺小的行人和偶尔经过的车辆。
  
  纪博总是会跟她说,要努力的向上,因为只有站在高处,才会一览众山小。
  可是直到遇到吴筝,纪念才发现,爷爷没有告诉她,高处也会不胜寒。
  细想想,二十九年的人生,似乎只有和吴筝在一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快乐。
  
  纪念一点一点说着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的一切孤单和寂寞,一直讲到太阳落山,工作人员来,才觉得口干舌燥了。却仍然不愿意停下,她不想离开这里,离开就意味着又要回去那个乌烟瘴气的世界。
  
  吴筝可是她最爱的人,去救一个她最恨的人,她怎么忍心。但是最恨的人偏偏又是最亲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选。
  如果可以,这个时侯,她宁愿逃。
  
  仍然是坐上了回程了车,回到市区,路两边的霓虹灯已然点亮,正是下班时间,满满的车辆塞在路上,一步一停。所有的车灯汇集在一起,宛如一片浩瀚的灯海。而她们就像是坐在一翩小舟,轻缓缓的荡。
  
  车里的暖气嘶嘶的响,车载电台里DJ说着未央立交路况拥挤长安西路畅通。纪念抓紧了吴筝的手,看着窗外的被霓虹照的一片璀璨的夜。
  
  目的地是纪家大宅。在偏僻的郊区,车开许久才能看到一栋房子。终于下了车,看着铁门里隐在高大乔木下古朴建筑,完美的根本不像是居住的地方。吴筝忍不住吞口吐沫,看着纪念干笑:“虽然知道你家里很有钱,可是每次看到还是会惊讶。”
  纪念苦笑着捏捏吴筝的脸颊。如果可以,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蒋伯领着两个人进了屋,不断的打量着吴筝。
  空荡荡的一楼客厅没有一个人,只开着壁灯,幽暗而寂静。蒋伯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个人的病情又重了,腹水整的肚子鼓了老高,走路都走不了,纪博愁的一回家就进了书房,谁叫也不开门,晚饭都没吃。
  
  只这几句话,纪念忽然 觉得喘不上来气似的难受,她不断的深呼吸,心里仿佛破了一个洞。忽然发现世间人们看重的一切,在死神面前,都是如此的渺小而无力。
  吴筝换上蒋伯拿出来的拖鞋,看着纪念,微笑,“我一个人去跟爷爷说说好吗?”
  
  纪念迟疑着,她简单的如同一张白纸的小孩子,该怎么和纪博这个在尔虞我诈里混了一辈子的人交谈。她不想让这两个人单独相处,一分钟也不想。
  可是吴筝眼底的坚定却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何况这两个人早晚要见面的啊。
  不情愿的点了头,吴筝就笑眯眯的让蒋伯带了路。
  
  纪念站着原地,看着她的小女人一步步的上楼梯,脚步沉稳而坚定。
  忽然想到多年前在马尔代夫的时候,因为她的朋友在场,吴筝就不知所措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那时候她在想,如果吴筝见到她的家人会是什么样。
  她想不到,她又怎么可能想得到,现在的吴筝居然是如此的镇定,似乎比她还镇定。
  
  吴筝轻轻的敲书房的门,门从里面锁住,吴筝就固执的再敲。
  里面纪博低沉的说一句:“我不吃饭!”吴筝仍然轻轻的叩门,敲三下,停一停,再三下。
  足足有三四分钟,红木的大门才被拉开,纪博不耐的皱着眉头,在看到门口站着的是吴筝的时候,皱的更紧。他闷闷的哼一声,背着手自顾自的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满是打着灯的树木,像是身处巨大的森林。
  
  吴筝轻轻的关上门,在纪博的书桌前站定,一老一少在书房里久久的沉默,空气中只有书香味和呼吸的声音。
  “你想要什么。”纪博背对着吴筝,生硬的说一句,背在身后硬挣的手紧紧的攥在一起。似乎怕吴筝说出来他不想听的话,纪博转了身,深邃而犀利的目光直射吴筝,花白的眉毛斜向上翘起来,几乎插进了发际线:“除了和念念在一起。”
  
  吴筝仿佛感受不到书房里低沉的气压,翘起嘴角,无声的笑:“爷爷,我不会离开她的。”看着纪博脸上的怒气更盛,吴筝低下头,微微的笑着,继续轻声的说:“爷爷,我不是想用这件事来威胁您,要求您。更不会用这种行为来交换你们的认可。虽然得到你们的认可,我和念念会很开心。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因为你们不认可,就离开她。”
  
  吴筝抬了头,清亮的眼睛看着纪博,满是柔和和心疼:“爷爷,你见过念念哭吗?我第一次见到是在她的生日。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样一个高傲自信的女人居然会流泪,会无措的哭的像个小孩子。她总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埋葬在心里,总是装作坚强,无所畏惧。可是她也会害怕也会无助,只因为她妈妈的事,她一直在内疚,却不告诉任何人。我想这么做,只不过想让她不再难过,不再内疚而已。”
  
  纪博目不转睛的看着吴筝,看着她慢慢的说出来每一个字。
  这个女人让他想起自己逝去的儿媳。那个人也总是用这样柔和而温婉的调子跟他说话,眼神带笑温暖如春。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掉进了回忆。那一天的医院,纪邵华急切的抓着医生的白大褂,仿佛溺水,不断的说着:“保大人!保大人!”而他只用了一个眼神,就抱出了肉肉的小婴儿。
  只那一天,他毁了自己最得意的儿子。虽然他知道自己错了,但一直不愿意承认,因为纪念同样的优秀。
  
  多年来,他最不愿意回想起的,莫过于那段过往。只是吴筝如同一面镜,让他一眼望到多年前那个冰冷的医院。
  他不愿意想起,是因为他不愿意让自己想起,他欠着他的儿子,欠着那个只做了他一年多儿媳的女人。多年来努力的想对纪念好,难道不是想在纪念的身上还一还他欠下的债吗?
  只是为什么,他现在好像连纪念都欠下了。
  
  吴筝看着纪博看着她的眼神渐渐的恍惚,以为他是在犹豫,忽然换了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眯眯的凑到纪博身边:“爷爷,您给念念和她爸爸一次机会吧,您肯定也想让念念开心吧。何况伯父的病也真的不能再等了,您可以把我当陌生人,我又不会要求您什么,您要是不想让我们在一起,大不了等伯父好了,我们再偷偷的跑走,您就当我们从来没有回来过嘛。”
  
  吴筝蓦然间的亲近更让纪博忽然有些尴尬,尤其是甜甜的一声爷爷,顺口的仿若已经叫了多年。
  纪博却不愿表现出来,只是板着脸退了一步。还有,什么再偷偷的跑走?偷偷跑走第一次,她们以为还能再跑走第二次吗?
  
  纪博努力的板着脸,再看了眼吴筝。他不能否认,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和孙女的关系,他也确实讨厌不起来这样的吴筝。他老了,多年来见惯了心与心直接的斗争,就连自己的儿孙,又有几个与自己真心相对呢。现在吴筝这样毫不掩饰的把所有心里话都说出来,不参一丝假的笑容反而让纪博有些不习惯。
  
  儿子的病情确实不能再拖了,只是,医生的一句嘱托他却让他担心。纪博皱着眉头在红木的椅子上坐下,手臂展开撑在桌子上。他在和人谈条件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姿势,仿若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看着吴筝,似乎想看透她心中所有想法,用着无比严肃的口气:“你该知道,人体所需的肝脏是与体重相关的,他的体重可远远高过你,切取的多了,你可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手术后也容易发生血管或着胆道的 一些并发症,任何事情都会风险。”
  
  吴筝丝毫不避让纪博的眼神,弯弯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几乎毫不迟疑:“如果我死了,就用我的命,换念念的自由吧。好不好?”
  纪博又有一些失神。因为这个画面似乎又和以前有些重叠了。就在他又要陷进回忆的漩涡的时候,吴筝却已经笑眯眯的补了一句话:“我刚刚开玩笑的。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我说过,要一直陪念念到八十岁,九十岁的。”
  
  这一句满是自信的话,却忽然让纪博有一丝倦怠了。
  他本就是一个私心的父亲,私心的爷爷,这个两难的抉择,他忽然不想再挣扎了。
  
  其实肝脏的捐献,明明不像其他内脏那么严格,而且明明是亲戚才最好。可是纪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聚集了一大家子人,这个说有脂肪肝,那个说有酒精肝,这个有毛病,那个也有毛病。这种时候,居然是和家里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外人主动。
  
  纪博在短短的一下午,早已经是百感交集。似乎是真的老了,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娃娃,和他不喜欢的那个儿媳一样,又让他对自己这么些年的坚持有了疑惑。
  他最看重的东西,真的是重要吗?
  
  纪博摆摆手让吴筝出去。吴筝关切的说:“爷爷去吃点饭吧,您饿一顿,大家都担心。”纪博再摆摆手,吴筝微微的欠了身就转了身。
  刚刚拉开纪博书房的门,却看见纪念就等在门口,满脸的担心,吴筝只是笑着握住纪念的手。
  
  下了楼,厨师做的饭早已经凉了,一遍一遍热,菜都变了颜色。
  吴筝径直进了厨房,系了围裙,打开冰箱挑挑拣拣。家里的厨师刚想上去说话,就被纪念制止了。她也进了厨房,关了厨房门,挽起袖子,“我来洗菜。”
  吴筝回了身看着纪念,点点头,眼里氲着笑意。
  
  只炒了三个很简单的素菜,端出厨房,纪博还是没有下楼来。纪念有些受不住了,轻轻叹了气,“我们走吧。”
  吴筝却犹豫:“这样好吗?”
  
  纪念心中忽然有了一丝酸。
  为什么都已经是这样的时候,为什么别人这样对待她,她还是可以不怨不恨?
  
  换鞋的时候,纪博却出现在楼梯口了,板着脸,略有些生硬的说一句:“让司机送你们。”
  吴筝和纪念还发着愣,纪博身后的蒋伯却已经偷偷的冲着她们俩笑。
  
  回酒店的路上,车子开的飞快,路灯像是一颗颗流星从车窗外划过。
  纪念忽然想,如果她们已经换了城市,如果不让纪赟找到,不知道这件事,起码不在现在这个时候知道这件事,不让她选择,不让她两难,会不会比较好。
  会不会……比较好? 
  手机忽然响,看着屏幕上陌生的号码,纪念倒是奇怪了。
  换了号码后,不是只有吴筝一个人知道么。
  
  疑惑的接通了电话,传来的居然是宁翔的声音,乐呵呵的叫一声:“念念。你是一辈子也不准备联系我们了?还是你家小猫咪比较好。”纪念皱了眉,看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吴筝,这家伙什么时候瞒着自己把号码告诉别人的。
  
  总觉得宁翔找自己没什么好事,如果只是叙旧,这电话肯定是小苒打来的。
  果然,宁翔下一句就是:“念念,明天是一个月一次可以看他的日子……”
  只这一句话,纪念就猛然间沉了脸,怎么所有的烦心事都现在赶来?
  
  宁翔不理睬纪念的不言不语,接着说着,似乎每个字说出来都很费劲:“念念,可以说是他帮着你把自己弄进去的……你去看看他吧,我知道你回来了,做了好久的工作才有这个机会的。看着十几年朋友的情分上,也算了了他的愿,好不好。”
  
  纪念没有再听,挂了电话,刷刷刷的眼刀向吴筝射过去。
  吴筝也是看着纪念,刚想开口,就被纪念一个横过来的凛冽眼神制止了:“不许劝我。”
  吴筝恹恹的闭了嘴,把身子坐正了,却仍然扁着嘴小声嘟囔:“说好了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的。”纪念一听立刻怒目圆睁,揪住吴筝的鼻头,“还说还说!居然出卖我把我的号码给别人!纪赟是不是也是你找来的?”
  
  吴筝摆着手,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我要是早知道你爸爸生病,肯定早就回来了!”纪念哼一声,这话倒是不假,再狠狠的瞪一眼吴筝。吴筝知道纪念才不会对她真的生气,纪念刚把捏开她鼻子的手拿走,吴筝就揉揉被捏的发烫的鼻子笑起来,蹭着纪念的身子说着:“念念,算是为我祈福,你也该把所有业障都放下嘛。”
  
  纪念又是狠狠的瞪一眼吴筝。业障?那哪能叫业障!最多算是为民除害!
  不再理睬吴筝,纪念靠在椅背,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心里已经有些犹豫了。
  
  如果孙云远真的像是宁翔所说,她倒是想去问问为什么。何况她也一直觉得,对付孙云远的所有过程,似乎都容易的过了头。
  而且正如吴筝所说,如果恨,是永远也放不下的吧。
  
  纪念瞄一边身边的小女人,却正撞上吴筝满是笑意的眼神,她立刻飞快的移开视线,轻轻的吐一口气。
  最重要的是,对于吴筝的事情,她总是不能控制的迷信。如果真的算是放下业障,算是祈福,似乎去看一眼,也无所谓?
  
  晚上躺在酒店的大床,只开了床头灯,压低的灯罩,幽暗的橙色的光只映亮了床的一半。
  纪念枕在吴筝的肩头,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吴筝的轮廓。她动一动身子,寻找了吴筝怀里更舒服的姿势,然后手指探进吴筝的衣服,抚摸着腹部的右上的一块,不断的抚摸,轻轻的问:“肝在这里吧?”
  “嗯。”吴筝应一声,握住纪念的手往左移一点:“这里也是。很大一块的。”
  
  纪念蹭一蹭吴筝的肩头,把手掌贴上去:“我不想让你献。”
  吴筝轻声的笑起来,握住纪念的手,轻轻的摩挲:“现在技术很成熟,不会有问题的,很快就长回原来的大小了。”
  纪念不再说话,把手从吴筝上移开,抱紧了她,略有些执拗的呢喃着:“我不想让你献……”
  
第八十章 大结局 ...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吴筝就叫起来纪念,一番梳洗就出了门赶去医院。
  吴筝想起昨天在纪念妈妈的墓前见到的那一大片向日葵。经过花店的时候,叫停了车,几步小跑到花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捧了一大束向日葵,一朵一朵的花盘凑在一起,仿佛一大捧笑脸,金灿灿的甚是耀眼,映的吴筝的脸庞也一片灿烂。
  
  纪念摇着头无奈的笑一笑,自己都要进去成病人了,还给别人买花送,而且这向日葵,不是送给恋人的吗?
  不过,看着这金色的花,心情似乎确实有好一些啊。
  
  来过两次,轻车熟路的就找到了住院部,整整一层楼都是寂静,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脚步的回声。
  站在那间病房的门口,手都已经握在了门把上,纪念又有些迟疑了。多年来,她做的只是努力避开那个人,她太不习惯和那个人的相处了。
  
  “你在这等等我,我去给他买份早饭再回来。”纪念丢下一句,转了身原路折回去。
  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她需要时间来做一些心理准备。
  
  吴筝看着纪念急急匆匆的离开,消失在楼道拐角,再看了看怀里一大束向日葵,笑一笑推了门,她有些想单独和这个人说说话。
  
  纪邵华静静的躺在病房中间里唯一的一张大床上,窗帘已经被拉开,冬日的阳光铺洒了满满的一间屋子,暖洋洋的舒服。
  听见有人推门,纪邵华睁开眼看过来,漠然的眸子却在见到向日葵的一瞬间点亮了,仿佛撒进了光彩。
  
  吴筝微笑着的走过去,仿若认识多年,熟络的说着:“念念去给您买早饭了,等一下就来。”边说着,边把向日葵摆在床头边的柜子。
  纪邵华看着金灿灿的向日葵,不答吴筝的话,却指着窗沿上的花瓶:“把花插在那里吧。”
  
  这是吴筝第一次听纪邵华说话,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却隐隐然有种温暖的感觉。吴筝忽然有一些疑惑,这个人,真的是纪念口中对她不理不睬二十多年的人吗?
  窗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橙黄色的天堂鸟,开的正好。
  吴筝找了个别的瓶子把天堂鸟安置好,再给花瓶换了水,才把向日葵放在窗边。
  
  再看纪邵华,吴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个男人唇边好像唇边有一丝笑意。
  纪邵华不再说话,只是专注的看着向日葵,吴筝自顾自的安静的坐在小沙发。屋子里一时间安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吴筝眯着眼睛在阳光里翻飞的灰尘,浑身上下好像都轻松了。
  两个人这样静了很久,吴筝才听见纪邵华问:“你知道向日葵的花语吗?”
  
  吴筝看向纪邵华,认真的想了想:“是执着的爱吗?”
  纪邵华笑起来,真真切切的笑了,阳光正撒在他的身上,连脸上的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一点在重病中的感觉都没有:“有人说是沉默的爱,有人说是勇敢的爱,可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说法却是一辈子的守候。”
  
  一辈子的守候?
  吴筝点头,她也喜欢这个说法。看向窗边的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盘沐浴着阳光,幸福的感觉淡淡的弥漫着。
  
  纪邵华仿佛陷入了回忆:“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在丽江边的小镇束河。你知道束河吗?”看见吴筝点头,他就继续说着:“那时候连丽江都没怎么开发,更别提束河了。只是一个古旧的小村子,每一块石板都沉淀着岁月,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可是村子周围,却种着满满当当的向日葵,硬是给这个小村子注入一丝鲜活。那时候正是八月底,艳阳高照,所有的向日葵都像一个方向昂着花盘,她就站在那里,闭着眼仰着头,在一片向日葵的花海里,美的不可思议。”
  
  吴筝再点头,看着纪邵华温暖的笑容,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停滞了,时间也不再流动,似乎被幸福拖住了脚步。
  纪邵华闭了眼,“似乎是真正的感受到死亡的感觉,我忽然有些理解她了。”
  吴筝知道纪邵华话里的那个“她”是指纪念的母亲,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好开口问,只是静静的看着纪邵华。
  
  纪邵华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吴筝连忙走过去扶起他。
  纪邵华坐直了,久久的看着吴筝的眉眼,却忽然摇了摇头,仿佛自嘲:“你和她倒是挺像。”
  
  吴筝扬起唇角,微笑起来,立在床边。
  纪邵华盯住吴筝的眼睛,唇边氲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是已经深思熟虑了许久,才慢悠悠的说:“你能年年都给她送向日葵吗?”
  
  吴筝愣住了,等回了神,却忽然有些无措了。脸上飞快的浮起一片红霞,心脏砰砰砰直跳,似乎要撞破胸腔跳出来。刚才的闲适蓦然间就无影无踪,她下意识的就把腰板挺的笔直,连腿都并拢了。
  纪邵华这样说,算是把纪念托付给她吗?
  
  吴筝点头,点头,不断的点头,幅度巨大的点头。
  仿佛是用生命书写的承诺,吴筝满脸都是郑重:“我可以!我保证!”
  
  纪邵华轻松的笑起来,在床头舒服的靠着:“说到就要做到啊。有机会,你们也去束河吧,那里的向日葵,开的真好看。”
  吴筝不可置信的看着纪邵华,这样算是祝福吗?算是给她们放了行吗?
  她从来都没想过,得到这个人的祝福居然是如此的简单!
  
  纪邵华看着吴筝从心底溢出来的笑,自己也笑一笑,闭了眼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的说:“你的肝脏,我不要。”
  “啊?”吴筝又是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以为听错,微张着嘴瞪着纪邵华。昨天纪博才好不容易同意,今天当事人居然又不同意了!怎么纪家的人都这么奇怪固执?
  劝阻的话刚到口边,纪邵华就抬了手按一按,止住了吴筝的话头。
  
  他微微的笑着。多年前,他的妻子进产房前就开玩笑着说,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定要他好好活着。
  那时候他真的是当玩笑话的。但是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除了轻松,还是轻松。
  
  “今天早晨,医生才来告诉我说找到肝源了,我一直以为找不到的……知道之后,我就给家里打电话说不接受。”纪博摇摇头,看向吴筝:“你不要劝我,这一天,我真的等了很久了。”
  
  纪邵华的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忽然被大力的推开,吴筝和纪邵华一起向门口看去,纪念已经大跨步的走进来。吴筝一眼就看见纪念的眼睛略有些发红的,猛然间意识到刚才的对话应该是给纪念听了去,心狠狠的沉了沉。
  纪念却什么话也不说,甚至看也不看躺在床上的纪邵华,走进来径直拽了吴筝的手,抓了她就飞快的转身,准备离开。
  
  “念念!”躺在床上的纪邵华在身后急切叫一声。
  吴筝拼命的拽住纪念,不住回头看着。
  听到从那个人嘴里叫出这个太陌生的称号,纪念心中一阵一阵的酸,二十多年都不曾这样叫她,现在为什么这么叫?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样的善她宁愿不要!
  
  纪邵华想说一句对不起,这句话在嘴边绕来绕去,他努力的张口,再张口,努力的让口腔,喉咙和舌头配合在一起,终于沙哑而低沉的念出来:“对不起。”
  他这辈子,只因为妻子一个人,对不起全世界的人,而最对不起的,莫过于纪念。
  虽然知道不会求得原谅,他也不敢求得原谅,但是生病以来他一直固执的在等,等着见到纪念,跟她说出这三个字。
  
  纪念的眼圈蓦的就红了,低了头,手死死的攥成拳,深深的吸口气,却紧紧的咬着嘴唇不说话,咬到痛也不肯松,似乎只有这样的痛,才能忍住心里的酸。
  周围的空气好像全部都被抽走,纪念如同窒息一样难受起来,她再也不停留,用尽所有的力气抓住吴筝的手腕,迈开大步破门而出。
  
  听着病房的门砰的被摔上,纪邵华仰着头闭着眼,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来,他并不擦,只是静静的让眼泪流淌,放肆的流淌。
  窗边的向日葵,挨挨挤挤的一大簇沐浴着阳光,扬着灿烂的笑脸,艳丽的如同盛夏八月的阳光。
  
  径直穿过走廊走进了电梯,纪念的手里还紧紧的捏着刚刚买的早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电梯里紧闭的门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都氲成了模糊的光影,耳朵里也嗡嗡的听不清楚,说句话,似乎在脑子里都有着回声。但她仍然努力的平稳着语调:“刚好,我要去T城,和我一起去吧。爷爷那边,就让他自己去解决吧。”
  “念念……”
  
  纪念慢慢的看向吴筝,平静的说:“他和我一样固执,劝不动的。就这样吧,反正我也舍不得在你身上动刀子。其实这样挺好吧,完了他的梦,还我一个健康的你。”怕吴筝再劝解,纪念飞快的加一句:“你不要再说了,真的不要再说了。”
  
  吴筝看着纪念眼底的痛楚,终于把所有的话都费力的咽下去。走过去站在她身侧,轻轻的握住她的手,低着头,不断的抚摸着纪念攥紧的拳,不断的试图去展开她的手指。慢慢的,感觉到她的手劲终于松下来。吴筝挨个把她的手指伸平,然后把自己的手掌贴上去,十指紧扣。
  
  等到飞机起飞,窗外明亮的蓝色映的眼睛疼,纪念似乎才回了魂,身边的光和声才回到了身体,这才发现吴筝的手腕被她攥的一圈青紫,她皱紧了眉,心疼的不断的摩挲着。
  吴筝一脸的愁:“念念,他可是你爸爸啊,而且我说过我不会……”
  
  “吴筝。”纪念不抬头,却飞快的截住了吴筝的话头,语气严肃而痛苦:“我知道你的心是好,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拯救的!他的幸福不在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在,就不要费劲心力的逼着他留下来了!”
  
  “可是……”说一句可是,吴筝就再说不出来什么,虽然心急,虽然她无法眼睁睁的纪念的父亲就那么离开,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反驳。
  “筝。”纪念捧住吴筝的脸,让她看着自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福,他的幸福是去找已经长眠地下的那个人,我的幸福是要你好好的安安全全的陪着我走一辈子。我本来就自私的不想你献,他也自私的不想留下来面对这个世界,那我们就顺其自然吧,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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