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英治的日常
美国大城费城,在晨曦的澄净空气下静静迎接着新的一天。
三三两两的行人,或慢跑或散步的,在城郊的住宅区内擦身而过。此处有数千户独栋洋房,道路排列整齐,路中央植有宽敞绿荫,这一切是为了给予人们最舒适的居住环境而精心打造的。
呼、呼呼、呼呼呼……
慢跑鞋以坚定的节奏踩在红砖人行道上,在宽松的运动短裤底下,一双肌肉匀称,肌理分明的长腿曲起、伸直。看似简单的动作里蕴藏着教人注目的利落,与那笔直完美的背脊连结成出色的健康体态。被汗水沾湿的黑色前发,在微风轻拂中摇动,不时擦过那两道幷列在洁白额际的英眉。长睫上下搧了搧,黑白分明的眼瞳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转角,两瓣薄唇吐出的深呼吸也逐渐放缓下来,以醇厚的清亮男中音遗憾地喃喃说道:
"……今天的速度似乎太快了,明天可以再多加半公里。"
绕过转角,一座崭新高雅的七层公寓,堂堂地矗立在这遍满洋房的区域内,占据绝佳的视野。原本跨着大步伐的双腿改为小碎步的半跑、半走,连等待红灯的时候也没有停顿下来,继续做着激烈运动后最重要的缓适动作绿灯亮起,同时起脚越过人行道,小跑步地往那栋公寓光净明亮的人口玻璃旋转门迈进。
"唔哇!"
就在接近人口处,一道身影突如其来的由里面冲撞出来,女子发出小声惊叫的同时,及时煞住脚步的他不仅躲过了碰撞的危机,还能顺势伸手扶住她。
"不要紧吧?"
"谢谢,都是我冒冒失失的……"女子边道歉边抬起眼,在她看清眼前男子容貌的瞬间,双颊无法自拔地酡红起来。
"那么……"点个头,未曾发觉对方满怀闪闪星光的期盼目光,一旋身,他翩然消失在旋转门的彼端。
金发女子好半晌还站在门边,痴傻地望着那英挺的背影,直到一声急遽的喇叭鸣响后才清醒过来。
"慢死了!你在磨蹭什么?我不是要你先到转角等我的吗?"敞篷跑车上,一名棕发圆脸的年轻男子嚷着。"是谁说她快要迟到了,硬要我开车出来的?"
如梦初醒地想起自己正面临的重大危机,金发女子冲到车上,拉起安全带绑好后说:"要不是你昨天硬缠着我拚酒,我会睡过头吗?只不过拜托你开车送我,还一副好象给了我多大恩惠似的,现在的男人真是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
"我不是绅士还真是抱歉,可惜天底下的绅士都已经绝种了。"
"嘿嘿,话也不能说得太早,谁晓得会在什么地方邂逅什么样的人呢?我刚刚就差一点有了个顶级艶遇的机会。那双神秘莫测的黑眼超性感的,电得我骨头都酥了,如果你没出来搅局,我一定会追上去要他的电话号码。"
"什么艶遇啊?你昨晚的酒还没醒吧?"
女子得意地扬起眉头,把先前发生的小插曲告诉他,接着拍拍身旁男子的肩膀说:"对了,同样住在费医宿舍中的你,不可能不认识那个漂亮的东方美人吧?改天替我介绍一下。"
"漂亮的东方人?"棕发男子先是狐疑地蹙起眉头,接着恍然大悟地说:"啊啊,是那个来自台湾的幸运儿啊?你看上他了?哈哈哈,没用的,就算你使出浑身解数,也绝对把不上他的!"
"『幸运儿』?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你凭什么武断地说我追不上他?是看不起我,还是他已经名草有主,再不就是同性恋喽?"
"别一口气间这么多问题嘛!"
"是你先故弄玄虚的!"
"这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真是个爱夸大其词的女人。"
棕发男子摇头,笑了笑后往下说:"『幸运儿』是费医里一起工作的同事们给他取的小名,他本人是很讨厌有人当他的面这么喊他啦,不过……那家伙的运气真的很好啊!从他一年多前从激烈竞争的亚洲申请名额中脱颖而出,获得来我们医学中心的机会开始,那家伙简直像受到命运女神的独宠。一般来说,再怎么厉害的外部研习医师,没历经过半年的锻炼是不可能获得主刀的机会,可是他到费医的第一个月,就因为上司临时突发的状况,一个人独力完成了非常困难的手术。结果不必说,在教授们的眼中理所当然地成了一炮而红的明日之星、前途光明的『幸运儿』。"
"这样就足以称为『幸运儿』吗?"
"当然不只是这些啦,一一去描述太啰唆了。总之,过了三个月,『幸运儿』的名号已经传遍费医,只要提起这名字,大家就知道是指那个来自台湾的欧阳医生了。我在内科,当然没必要和他竞争席次,不过和他同在脑外科的一些人非常不爽他,这也是事实。我猜是那些人故意放风声,说他是运气抵过实力的男人,好掩饰被一名来自医疗程度远落后于我们、外地的年轻研习医师追赶过去的模态吧!"
"哼!"此刻女子想起身为"女性"的自己,有时在职场上也饱受"差别"的待遇,不由得便要站在那名东方美人的立场说:"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无聊人,明明技不如人,偏要耍小把戏、小伎俩,企图模糊焦点。"
"你也用不着这么气愤吧?起码欧阳他混得很杰出,也没因为这不陉而走的称号,受教授们误会或被众人打压而失去机会。根据可靠的消息指出,离研修结束还有好几个礼拜,他已经收到脑肿瘤科主任提出的正式聘用契约了,而且还不是短期的。"
"哇,真了不起!,听说研修期结束后,能获得续聘的都是万中选一耶!"
"由此可见他绝非光靠运气爬上来的。"
"越来越叫人心动了!既有美貌、才能,要是再加上古典绅士般的好性格,那他真是我梦中的情人,完美无缺!"
"所以说……你省省力气吧!虽然我不晓得他是不是个同性恋……当初好象有过这种谣传,因为那些女护士们在他刚来的那一阵子,全部卯足了劲地大抛媚眼,无奈没有半个人能成功达阵,自然就传出了此类怀疑。但,后来大家便发现他不光是对女人没什么兴趣,连有意无意对他示好的那些圈内家伙们,也一样无功而返,得不到他半点响应。两边都落空的理由,大家都在猜……"
"猜什么?"
"……还用说吗?能让一个人守身如玉的原因,除非他是那方面有障碍,要不就是早已有了意中人。恐怕在家乡那里,有个顶级的恋人牢牢地捉住他的心,让他死心塌地。"
"拜托!这真是我听过最无聊的结论。"
金发女子嗤之以鼻地说:"隔着遥远的太平洋,谁会相信什么忠心耿耿啊?就算再怎么爱着对方,时间与距离都会冲淡爱的浓度。嗯……我可不打算放弃,吶,你还是帮我找机会,看能不能认识他喽!"
"好吧,你想尝一尝撞上冰山的滋味,我也不多说了。有机会的话,我会帮你介绍的。"
结束这一天的晨跑,脑海中早忘记方才那段小插曲的欧阳英治回到七层公寓顶楼。浑然不知巳成为别人闲话家常对象的他,先在玄关脱下慢跑鞋后,再将晨报扔到餐桌上,一转身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深蓝运动衫;露出经过长年累月锻炼而格外结实强健的体格。
文质彬彬的俊秀,精质钢铁般的强悍,这两样看似冲突的人性特质,却完美无瑕地融合在"欧阳英治"身上,没有半点突兀,令人讶异他是怎么办到的。但,就英治本身来说,他幷没有刻意--或企图去造作出这样的特质。
一来长相外貌本就是又由基因学去安排;二来他努力锻炼自己的理由,绝不是为了要赢得"压倒过一切的力量",反过来说,"力量"不过是附加物品,他真正的目的是储备"专业战斗"的本钱。"他的专业是外科医学,基本上,身为外科医生没有基础体力,是不可能招架得了有时长达十几个钟头的精密手术过程。集中力、体力与瞬间爆发力,可说是他到目前为止能度过大大小小手术难关所不可或缺的重要法宝。
为了能发挥所学,为了能自由自在地将自己多年来研习医学的成果实践在每一次的手术当中,他必须要是强韧且有力的。为了达成这目标,英治的信条就是规律、严谨的生活及健康营养的摄食。
不过这样一个不论由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标准好男人的他,其实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特别嗜好,要是这嗜好被揭穿了,想必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跌破眼镜,而没有跌破眼镜的人也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戴着。
喷洒在身上的温热水洗去了汗水与尘埃,神清气爽的英治下半身穿著纯棉的宽松运动短裤,打着赤膊地走向厨房,替自己动手煮一壶黑浓的咖啡,脑子里则计算着要怎么打发今天难得的假期。
首先去书店领几本原先预订的医学杂志,接着……
铃、铃铃--预料外的电话铃声中断他的思绪,英治停下正忙碌地准备早餐的手,越过餐桌,拿起电话。
轰轰轰!
什么话都来不及应答前,话筒彼端吓死人的吵杂乐音即爆裂开来,音乐声中夹杂着至少一军团的人同时炮轰似的,毫无规则、字不成句的话语不断地发射而来。其中,压过这些音量咆哮着--或者该说是吼叫着他名字的浑厚声音,是属于英治一听就认得出的某人。
『英治宝贝,是我啦!喂喂?听到没有?』"……"停顿片刻后,英治蹙着眉头,以平稳的声音说:"您好,我是欧阳英治,现在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有要事者,请在哔声之后--"『嘿,用这小把戏来应付本大爷,我可是会生气的。又不是三岁的小鬼头,别再逃避现实,认命地接听电话吧!』"哼!"英治勾起一边唇角。"你喝酒喝到连现在是什么年代都搞不清楚了是吧?大爷?你晚八百年了,先生!"『干么一接电话火气就这么大?嘿嘿嘿,一定是因为我不在,没有人能帮你消火了,是吧?』
暧昧的双关语,英治不会蠢得上钩去响应。"你打这通电话来干么?"『怕你忘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所以本大爷好心好意地特别来提醒你呀!』彼端,吊儿郎当的口气未变。
这厢,冷笑地回说:"是我忘记给你送上奠仪吗?"『……对情人说话用这种口气,实在不太恰当呢,小治治。』声音瞬间低沉下来,原本吵杂的背景"音乐"也一幷消失。
这个"自称"是欧阳英治情人的男人,是有可能会因为"被惹毛了",而不顾一切地搭飞机从台湾赶过来,只为"修理"(或调教)英治的出言不逊。
英治没有徒手屠熊的打算,所以选择沉默以对。
『呵呵,这个胆小鬼。』男人也早摸清了英治的脾气。
随他爱怎么调侃,英治是不会上当的。
『好吧,我也不逗你了,一会儿我还有别的场子得去赶呢!』"喔,真不好意思竟耽误到你,夏先生,拜--"打算先下手为强的英治。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敢挂我电话,你就等着挂十天病号吧!』这该死的夏寰!英治只好继续不情愿地握着话筒。
『两年。记得吗?小治,我给你的期限就快到了喔!』英治蹙起眉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给我装傻啊,小治宝贝。你在那边学了两年也学够本了吧?凭你的聪明才智,我看半年就可以回台湾来才对。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一切,就等着你回来,知道了吗?』长叹一口气,英治揉着眉心说:"我爸妈都没你啰唆。"『废话,难道你还在吸母奶的年纪吗?他们把你养大就很对得起你了,你还要麻烦他们什么?』很明显话题的焦点被转移。"假如你要说的只有这件事,那我要挂电话了。"『你不想念我吗,小治?』"什……"舌头不自觉地打了个结,英治不能否认他耍这招真的很诈。
『我可想死你了,本大爷已经没多少耐性了,所以你给我--快点滚回来人!』最后五个字中,蕴积着多少难以言喻的情感,使得英治即使放下了话筒,即使回到餐桌边,喝着那已经转凉的咖啡,也还言犹在耳。
"该死的……"喃喃地,英治放下杯子,以一手捂住了火烫的颊,好冷却那到现在为止都还在沸腾的血。
欧阳英治,男,九月二十三日生,身高一八二,血型B。目前于费医研习,专科:肿瘤外科。拥有从小到大名列前茅的菁英级头脑,运气与才华两样都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在他人生中唯一的误算就是认识了一名叫夏寰的男子,从此知道何谓"挫折"、"徒劳"、"折服"与"心动"。
第一章
START受难日
"也差不多该给我一个答案了吧?欧阳医生。"面对着人称"老奸巨猾"的上司,英治端整的脸庞掠过一丝困惑。"布朗主任是指什么?""一个礼拜前就交给你的长期聘约,到现在还没有下文是怎么回事?通常我会在隔天就收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可是你却迟迟没有提交给我,难道契约当中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让你必须考虑这么久?"有着纯正日耳曼血统、前秃金发与碧眼、严肃外貌的六十岁男人,以一双锐利内敛的眼,牢牢地锁着眼前的得意门生问道。"很抱歉,主任,我--""抱歉幷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欧阳医生。"重新把目光移回上司脸上的英治,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才恰当。迟疑不决鲜少发生在他身上,但这次的决定实在事关重大,可说是会改变未来人生的一大抉择,所以英治不得不谨慎行事。
"英治。""是。"故意在此改唤他的名字,诉求两人间师长如父的关系,好增加英治心理上的压力,也是这位名震全美的名医之所以被冠上"老奸"之处。
"英治,你这两年来可圈可点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在技术层面上,我认为你的确已经习得所有的精华,就连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你的地方,可是……年轻虽是你最大的本钱,也是你最大的敌人。你有着通用于全世界的技术,却没有和那技术相乘的经验,病人也因此无法建立相对的信心。"先让对方在心理上居于劣势,再封闭对方的退路,是谈判的一种技巧。"巨猾"的布朗主任,可说是用尽技巧在捕猎这位高材生。
"不必我再详说你也明白,想要累积经验,没有比费医更合适你的地方。一年到头都有络绎不绝的患者,冲着费医远播的声名前来求诊,患者人数与动刀的机率,远远超过你回台湾所能获得的机会。只要你继续在这儿工作,以你的才干,我保证不到十年你就能成为这一科的权威。"拱起双手,放在下巴上,浓金掺白的双眉下方,一双炯炯的眼志在必得地盯着他。
英治没受这番话动摇,他表情不变地点头说:"主任所说的我都非常明白,可是能否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呢?十年的长期契约幷不是我能说签就签的,工作方面固然是要考虑,不过私人的问题也会受到这份合约所影响。可以的话,我不想d急就章地做出草率的决定。""嗯……私事吗?你很让我讶异,欧阳。想不到你竟会把私事放在自己的前途r之上,列入考虑之列。我不得不说,我感到些许失望。我们费医的长期聘雇合约,e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还不能到手的,你知道吗?在你之后,有多少人排队在等呢!"a已设下这样严密的包围网了,布朗没想到还会被对方找到脱身的漏洞,急忙再补上m强硬的威胁。
"是,非常抱歉让主任失望,因为我的不知好歹,给您添麻烦了。"a他爽快地回话,又让布朗高高地挑起一边眉毛。这话中意味着欧阳英治明知会r触怒他,也还是坚持向自己要求更多"考虑的时间"吗?
沉吟片刻后,布朗哼地笑了笑。"还真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吶,欧阳。认识你以k后,我才晓得不是所有的东方人都有着逆来顺受的脾气呢!""哪里,我的脾气在认识的朋友当中还算好的。"难得一见的轻松微笑在英治唇角绽放。"如果主任没有别的事,那我要去巡房了。""你去吧,不过我还没放弃你,欧阳。假如你在家乡真有一名像传言中那样国色天香的心上人牢牢锁住你的心,让你牵肠挂肚地想回去,那教授我给你的建议就是--把她带到美国来吧!没有必要非得回台湾去,才能拥有两人生活啊!只要你正式成为费医的一员,年薪待遇都会调整到现在无法比拟的丰渥程度,养活你和妻子绝对没问题。"拿着几份病历表起身的英治,在离开办公室的门前停下脚,半笑半摇头地说:"没想到主任也会相信那些八卦。""噢?若不是因为女人,那还会有什么理由让你想回台湾?"英治没有回答这最后的问题,反正说了也只会被当成闲话的材料,又何必无端吹乱一池静水?
"我去巡房了。"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在通往第三病栋的走廊上,和擦身而过的同僚们点头招呼着,英治心不在焉地想着方才主任所提的事。
无庸置疑地,能长期留在费医工作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的。
论硬件、论软件,这儿都没有可挑剔之处。光是能在保守的美洲地区,找到像费医这样不会因为种族歧视而影响工作心境的好场所,已经不简单。加上丰沛的人力资源--无数在第一线上指导年轻医生的知名教授、支持医生们的老练护士们,在专业素养上,他们每个人都能给予英治启发性的建议与帮助。
有这些条件就够幸运的了,何况,布朗主任的每一论点也都是让英治无法反驳的正确。
有形的薪资不算在内,无形的经验值才叫英治割舍不下能够获得大量的持刀机会来验证自己的能力!这句话的诱惑力,就像是告诉甜食家,他获得一张能吃遍全世界驰名糕点铺的免费护照一样。
……还会有什么理由让你想回台湾?
主任所间的话也是英治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问自己的。
……本大爷已经没多少耐性了,所以你给我--快点滚回来!
摇摇头,像要甩掉那随附在耳边的?锰⒅梧匝宰杂锼担?"和那家伙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绝不是因为"他"而犹豫再三的!
"哼!"唇畔扬起自嘲的曲线,暗黑双眸投向湛蓝晴空,仿佛能穿越空间透到远隔于海洋的另一端。
要是现在的心情被那家伙知道了,他一定又会开始洋洋得意地炫耀,说着那千篇一律的话--你还不知道吗?英治,你是我的了。
"你还早得很呢!"嘴硬、爱逞强,也是我中意你的地方之一,小治治。
"随你去说,笨蛋!"拜托,还用得着问谁有资格成为你的心上人吗?除了我夏寰大人以外,天底下没有别人有这本事了。
"心上人是吗?"据英治所知,他那位留在家乡的"心上人"版本,在两年内就已经从"家喻户晓的偶像明星,所以不能让恋情曝光,也忙得无法到美国来探视他"到"可怕的妒妇,要是被他抛弃,可能会到美国来枪杀他以为报复",再演变到"美艶妖冶的尤物,能够隔海遥控情人的魔性美女"等等各式各样想象力非常丰富的缤纷形容。由于哪一个版本听起来都不像真的,所以英治也免除了众人逐一向他求证的麻烦,使得真相依然像团迷雾。其实他们若直接问他,他也不是那种以"神秘"当卖点的人,自然会回答关于"心上人"的种种疑问。
况且,英治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些多到叫人眼花撩乱的版本当中,真正接近事实真相的,连一个也没有。
根本上,性别就是一大错误。
那个据说把他捉得牢牢的心上人,就算有,也不是他们所说的国色天香的大美女。逆转个一百八十度,翻过来覆过去,从任何一个方向角度看来,"夏寰"都不是个能和"美"这种字眼串得上关联的"男"人。
再者,英治不认为自己有"心上人",这不仅是表面上的字意让他无法接受,也包含着内在的两人关系,无法简单地一言以蔽之。
他承认自己与夏寰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露骨地说,就是肉体关系。这关系究竟建立在爱情、欲情、自己与他之间矛盾对立的憧憬,或只是力量与力量对撞出的火花,这是再怎么研究也无法厘清纠葛难缠的疑问。
因为他们之间有着世人眼中的不寻常关系,便要跳到结论说夏寰是他的心上人,英治可不同意。
所谓心"上"人,是指将夏寰放在自己心"上"?
把夏寰捧在心里头,高高在上,呵护或爱恋着对方,视对方为至高无上的心之主吗?
不,英治不会允许任何人(就算夏寰自以为是)成为自己的心之主宰。。那个跋扈且不知客气为何物的嚣张家伙,一旦给他主宰权,那么他一定会把英治给毁灭了,用他那为所欲为的贪婪手段,像一口能深入骨髓的撩牙,穿刺人的灵魂,吸光所有,再毫无眷恋地舍弃。
对,如果这叫爱情,那可是和肉食动物界的竞争是一样的残酷,不是被吃得精光,就是把对方给吃掉。假使后者办不到,那就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和对方保持势均力敌的态势。好比为了应付老虎的利牙,而努力锻炼自己四腿机能的羚羊。英治领悟到这一点,是在很久以前(起码有七年了),就在他一时失察被夏寰骗去初夜后,仍然想力挽狂澜地把两人的错误关系界定在一夜情的范围,而这个企图却被夏寰轻易看穿……
"干么防得这么严谨啊?"男人望着格住自己脖子的手臂,以及被他压在身下的人儿,咧开一口闪亮白牙说:"我不过是想跟你打个招呼而已,小治宝贝。"透过气愤地眯成两道细缝的眼发射杀人光线的英冶,冷冰冰地说:"世界上有哪一国的礼仪,是骑上正在打瞌睡的人的身体,再来打招呼的?如果有这门礼仪,那一定不是在地球上吧?你这没脑兼无耻的宇宙败类、只有下半身的淫虫!"
"小治,是我的错觉吗?你最近为人的话越来越高竿了,再不小心点,你那冗美无缺的白马王子形象将会一败涂地喔!""这都拜谁之赐?还不滚,等我踹爆你的XX吗?""嘿,这可万万使不得,一个弄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绝子绝孙的那!"男人脸色大变地从他身上移开,坐到旁边的乘客位上。
"你这种劣质基因就算灭绝了,天底下也不会有谁感到遗憾的。"整整被扯开的衣领,英治咬牙地说:"下次你再不请自来,进到我车内,就等着从这里被我踢出去!""被我上过一次,是那么件值得叫你记恨这么久的事吗?"吹了声口哨,跷起了二郎腿,夏寰悠哉地说。
"闭嘴!"胀红着脸,握起拳头,他要是再提及那一晚的事,英治将毫不犹豫地击碎那看了就叫人火大的坚硬下颚。
"发生就发生了,再假装它没发生过,那就大逊了点,宝贝。"一拳头虎虎生风地挥过去,夏寰轻易地把它包在自己的左手掌心,而右手则顺势扣住了英治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两人的脸颊相距不到五公分的距离,夏寰对着他的耳窝低语地说:"照理说,想当医生的人脑筋都很好,但我看你的脑筋还得再多加磨练、磨练呢,小治治。那天晚上的事,你记不得的话,我会很乐意再仔细地为你描述一遍。你那时候是怎么样地响应我、哀求我、渴求我……在你那张纯洁如圣人般的漂亮脸蛋上,曾浮现出什么样淫乱诱惑人的表情……平时傲慢的这张嘴,那时候亲口跟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吗?""不要再说了!"白牙咬上了英冶的耳垂,气息掺杂着戏弄而低劣的仿效台词吹人他耳中--"快点……快点……求、求你。是这么说的,没错吧?""夏--"宽厚的唇摩擦着,火热地烫过,挟带无可抗拒的蛮横,占锁。
气息破灭而紊乱地在窄小的车厢内激荡着。
无言的战争持续了数十秒钟。
投降。
"瞧,没什么可怕的吧?不过是个吻而已。"泛着激情的眼角带着红色余韵,恶狠狠地瞪回去,边以手背抹着唇。"我才不怕你!""是吗?那你怕的是什么?SEX?LOVE?还是DEATH?
英治很懊恼,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没有能堵住夏寰那一针见血质问的好答案。事实上,无论是上列他所说的任一项,都是英治恐惧的理由,而那三者又有合而为一、综合成体的倾向。加加减减多少次,都只等于他欧阳英治是害怕夏寰没错。这个男人再继续入侵到他的生命中,迟早将会改变他,而英治不想被改变,起码他不想被夏寰改变成一个娘娘腔又软弱的男人。
就像那天晚上饱受屈辱地……在他的身下,自己就像个女人似的……
可恶!
"喂,小治,你要像个赡小鬼一样地逃跑吗?"他椰褕地说。"不敢面对自己所恐惧与害怕的事,所以想逃跑是吧?"到现在为止,夏寰对他提出的每一项挑衅,英治都不曾回避过,因为他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他。可是这一回……
"那你就尽一切力量逃跑吧!"见他闷不吭声,夏寰微笑,像是猛虎朝着白羊露出残酷的笑容,说:"我幷不讨厌捕猎的过程,不管需要擒放你多少次,你才会安分地接受命运,我都会奉陪到底的。"还有比这更具威胁的字句吗?傲慢、自大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男人的自信程度,英治怀疑他到底是怎么被养大的,难道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你的胜算没有你想得那么高。"英治禁不住要反驳。
"真是这样吗?我身边还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共犯喔!""共犯?谁?"他要揪出那家伙,狠狠地扁一顿。
"啊哈哈哈,英治,你装胡涂装得挺可爱的嘛!我的共犯,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啊?"一眨眼,夏寰得意洋洋地说:"那另一个被你藏起来,不愿意让他见到阳光的你,将会是我的胜利之钥,你等着瞧吧!"那之后,两人之间的攻防战就从没断绝过,而英治也早觉悟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命中注定的对手,就像每个人心中对于爱的定义都不一样,而爱的方式也有千百种之多,这里头多一种像他与夏寰之间这种"肉食动物链"般的爱情,也没有差别。
他是不会说自己爱夏寰的。口头上不会这么说,心头更不是这么想。他退让个一百步,只接受一件事--他已经无法想象,不认识夏寰的话,现在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
(当然是比现在过得好啊!)
连这样一句话都无法斩钉截铁地说出来,英治顿感一阵阴郁,绕了个大圈子,结果他给自己找到的答案却是里面最讽刺的一个。
"这就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吗?"英治摇了摇头,重整了一下情绪,甩开杂思,专心巡房。
上午风平浪静地度过后,下午不轮值的英治正打算要回家,途中经过护理站时,瞥见里头一片混乱的景象,好奇地看了一眼。"不幸"就这样降临在他的身上资深护士长捕捉到他的目光,立刻高兴地喊着。"欧阳医师,你来得正好。请你过来一下!""我?"还在纳闷的英治被胖胖的护士长一把拉进了护理站,劈头就被间道:"我记得欧阳医师今天下午没有班,对吧?""是的,但……"正想解释自己下午的计划,英治却没有抢得说话的机会。快言快语的护士长大喜过望地拍着他肩膀说:"那就是你了!太好了,有你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了!喂,山本,你快点感谢欧阳医师吧!"从护理站的角落里站起来的男子,一张脸显得灰暗,单薄的身影没什么存在感,现在也是一副随时都会被风吹跑的模样,要不是护士们让出位置来,英治根本没看到那儿还藏着个人。
虽然有些失礼,但……英治怀疑他脚底下有没有影子在?
那副不知几年没有擦过,灰蒙蒙、骯脏的厚重镜片遮住大半张脸,油腻的黑发邋遢地垂在额头上,原本就不算大的一张脸,只剩下紧抿得发白的唇在蠕动着,发出蚊鸣般的细小声音。
"……谢……谢谢你……呃……""欧阳,这位是欧阳医师。你来费医实习也有五、六天了,还没有把本科资深医师们的名字记住吗,山本医师?""……对、对不起!""唉,没有人在骂你,真拿你没办法。"护士长摇着头,脸上的表情正如看着不成材儿子的慈母一样,一转头愧疚地朝英治说:"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有劳你了,欧阳医师。"总之?以这句话来打发,叫他能怎么办啊?英治蹙起眉头。"护士长,这到底是……""没有时间了,救护车已经在待命,你和山本一起过去,路?辖猩奖靖憬馐?清楚吧!"忙不迭地将两人推出护理站外,英治被迫接下护士长扔出的烫手山芋。望着山本那张无依无靠、像是乞怜孤儿般的脸,无可奈何的英治指着路说:"走吧,山本医师,我们八成得互相帮忙了。你得帮我了解状况,接着我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是……请多多指教。"然后,在山本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解释下,等英治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时,他们所搭乘的救护车已经由费医的地下室开出。
费医针对新进去员的培训计划中,有一环就是让刚到医院报到实习的菜鸟们随救护车救人。目的是借着第一线的救助经验增强信心,也可以刺激学习。当然,为了确定这些菜鸟们不会出纰漏,在头一周都会有资深医师随车,但他们是站在负责指导的立场,真正施行救助的依然是这些菜鸟医师与护士们。资深医师的指派有固定的轮班表,英治也不例外。
多数的资深医师都昵称这计划为"菜鸟保母",也有人嫌这种事占去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但英治倒不讨厌第一线那种时时刻刻都盈满紧张的气氛,因为那能让自己重新体会到……医者,救人者的基本起点。
"原本负责和你一起随车的鲁宾医师临时腹痛,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出来,但是你也已经出车五天了,差不多可以单独随车也没关系吧?"英治坐在狭窄的长椅上,和对面的山本聊着。
头始终低垂的年轻医师,恐惧而急遽地摇晃着脑袋说:"……不……不行……我一个人……会不知道……该……该怎么办才好……""山本医师!"英治轻叱着。
年轻男子惊吓得抬起头。"是!""你认为受伤的患者在原本就惊慌失措的情况下,看到一名比他们还要紧张、恐惧的医师,心里头会有什么感想呢?这五天来随救护车出任务,你不会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吧?""啊……嗯……鲁宾医师……都会帮我……"老好人鲁宾是吗?英治认识那位专攻内科的医师,工作上的表现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人也非常和气,到哪里都可以和人打成一片,不过"好人"不见得就是好前辈,起码他就不该因为"同情"胆小的新进医师而出手帮忙,这只会阻碍后进的成长而已。
"所以你也期待,我会和鲁宾医师一样帮忙你吗?"英治不客气地冷笑。
"……""别撒娇了!这儿可不是学校,没有人有义务帮你擦屁股!你想当医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要救人吗?那就好好地想着,该怎么帮助病人,纡解他们的痛苦、安抚他们的心情就够了!别拿自己的情绪当借口!要耍天真,回自己家里再去耍!"剎那间,山本惨白的脸好象又更白了点,他再度低垂下头。英治可是一点儿都不同情他,要是不早点根治他这种依赖的性格,早晚要倒大楣的是那些必须把生命交给他的患者。
"……家……想……好啊……模范……"不知在喃喃自语什么的山本,英治也懒得理他,索性和正在整理救护器材的男护士闲聊起来。这辆救护车上,除了英治、山本以外,还有负责开救护车的老练救护员,及负责支持的新进男护士一名,刚好是两名菜鸟搭两名资深人员。和一般小型救护车简陋的器材相比,这是辆配备着先进设施的大型救护车,以便万一真有需要临时在救护车上实行急救手术时之用。一般急病患者不会出动到这种大型车辆,但这次据说是前往援护在罗斯福十二大道上发生的警匪冲突,预料会有重伤患者而特别调度的。
万一真的有需要临时在救护车上动刀的患者……山本能不能胜任,坦白说,英治隐约感到不安。但现在想拒绝护士长的烫手山芋,也有些迟了。
"可恶,前面塞车了。"驾驶着救护车的非洲裔救护员回过头,咧嘴笑说:"看样子等我们到现场,恐怕好戏也结束了。我还以为会有子弹飞来飞去的画面可看呢!""能有时间让我们坐着看戏吗?阿尔你也太乐观了吧!看这样子,得强行突围了。从旁边的那条小巷子绕过去吧!"新进护士指指前方。
"好。"庞大的救护车弯进巷中没多久,突然,车顶上轰地传来一声重物击顶的巨响!
第二章
冲击的爆响过后,以前所未有的超高分贝尖叫着的山本,像只被烧到尾巴的猫,横跳过半个车厢,扑向英治,揪住他的白袍,喷泪喊道:"救命啊!"根本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英治,一时只听见车子的轮胎发出"吱"的刺耳声响,由于急踩煞车造成的巨大推力将他们所有人往前推挤。下一秒,在众人胸口的气全被抽挤出去之际,车窗上出现了个倒吊的人影,以及正瞄准着司机的枪口!砰!砰砰!
死寂的一秒。
在英治能为他做什么之前,那重重往前倒下的身影,很显然已失去了生命气息。直击脑门的子弹无情地穿透过去,飞溅的血液染红了驾驶座。
"啊啊啊……杀人了!"山本刺耳的叫声像把撕裂沉默的刀。
可是英治无心阻止他,极恶梦魇的景象夺走他言语的能力,残酷的事实上演着现在进行式。
车子骤停煞住,前门被那名枪手打开,他先将动也不动的司机拉出去,像丢弃无用的垃圾,任其倒卧在路边,接着关上车门,一手握枪、一手指着车上剩下的三人叱道:"不许轻举妄动,否则就等着吃子弹吧!离后湎门最近的那家伙,你,去把门打开!"他的枪口原本是指着山本,怛正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男人却只顾着叫。"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呿!"枪手吐了口口水在一旁,再将枪口转向英治说:"你,去开门!"默默地把自己的袖口从山本手中抽出来,英治镇定地起身,脑中盘算着他们在车门打开的时候,跳车逃亡的机率有多少。
"喂,你要想趁着门打开时逃跑,我会朝你的后背开枪喔!"这念头被枪手看穿了,英治顿觉不妙。枪杀了一个人之后,还能保持如此冷静判断的头脑,可见得这名枪手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不是生手,搞不好还是专做杀人这一行的。想要脱身,得要有很好的运气了!
更叫英治心寒的是,当车门一开,一名黑衣黑裤,身手矫捷的家伙立即从车顶上翻身一跳,跟着进入车厢内。不必猜也知道,这是和枪手同一伙的。方才车顶上的巨响,可能就是他从上方跳到车顶造成的。
夺取一辆没有武装的救护车还用这种声东击西之术,可见得这两人幷非普通临时起意的犯罪者,而是有着缜密计划的恐怖罪犯。
本来若是三对一,英治还有一点胜算,可是同时有两支枪朝着自己,他也没什么把握了。
"小强尼,过来,由你来驾驶。"前面的枪手,对着跳进车厢中的男子说。"是,老板。"唯一能叫英治松口气的--这两个人都蒙着面。
如果他们卸掉头套,刻意以真面目和他们面对面,就意味着等他们利用完了这辆救护车,将会毫不留情地杀人灭口。虽然英治确信这两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但至少还有这点希望在!
车子重新启动后,转往和英治他们正要前往的地点截然相反的街道,迅速远离。负责驾驶的家伙还悠哉地扭开了收音机,听起播报路况的新闻。
至于那名枪手,隔着蒙面罩露出一双冰冷的蓝眸,从浑身发抖发不出半点声音的新进护理士,到英治,最后看向山本,啐地说声。"看起来都是些不中用的家伙,喂,你们之中有谁是医师吗?"操着意大利口音的枪手吗?英治暗道:不要是黑手党就好了。
咽了口口水,新进男护士举起因畏惧而颤抖的手,指着另两人。"他们都是医生,我只是个刚入门的护理士。""那两个是医生?"口气十足嘲讽,蓝眼又看回英治和山本身上。"喂喂,兄弟,你没骗我吧?什么时候做医生也要看长相的?那家伙怎么看都比较像在演肥皂剧的男主角,居然是医生啊?还有另一个,喂,你从刚刚就一直呻吟得我很不爽,要是你再继续哼哼哈哈,我就让你永远闭上嘴巴了。""呜哇哇--不,不要杀我!""闭嘴!""……"山本火速地用自己的双手捣住嘴,拚命地点头。
哼地将枪口移往方才的新进护理士,蓝眼冷酷地一瞪。"既然你不是医生,就可以滚了。""我?可是车子还在开……""叫你滚就滚!""哇啊--"可怜的新进护理士就这样被"蓝眼"给踹出高速行驶的车外,从前座的门口边,还可看到护理士跌到路旁的人行道上。英治希望他能平安无事,至少比起一枪毙命的可怜驾驶,他存活的机会应该比较大。
"好了,碍事的东西已经消除了。现在,医师大人们,你们两个谁对外科手术比较在行啊?"正如英治所料想。
从方才他就在猜,这两人不像是毫无道理地挑中这辆救护车当抢劫的对象。若是他们需要逃跑的工具,那么抢劫摩托车或是比较不起眼的家用车,活动起来的方便性与掩护性,都强过这辆车。特别挑上这辆醒目又庞大的救护车,理由只有一个吧!
这两人当中……谁是伤患呢?
"我、我比较厉害!"英治没开口,山本竟难得地抢先自告奋勇。
"噢?真是这样吗?"蓝眼狐疑地由山本看向英治。"你没骗我吧?""没、没有!"山本在想什么,英治用脚趾头猜都猜得到答案--他八成以为,如果不让"蓝眼"确定自己是有用的,就会惨遭和男护理士同样凄惨的下场。既然他想强出头,英治反而落得轻松,没必要提醒山本,万一没治疗好对方,或是让对方感到不满,被轰掉脑袋的,自然就是……
蓝眼过几秒钟后收回狐疑的目光,从容不迫地说:"老子姑且就相信你这番话,不过要是等会儿你手脚不利落,就等着别人为你收尸吧!喂,那边那个没嘴巴的,你也是医生对吧?"英治耸耸肩。
"你当这家伙的助手,要是他不行,就换你上。"山本狠狠地倒抽口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现在才要后悔自己的胆小怕死、鲁莽无谋也来不及了。事到如今,要是他敢说"其实我是实习医师"之类的话,无庸置疑地会踏上"前"驾驶的后路。这已不叫自讨苦吃了,而英治也没理由同情他的自作自受。
蓝眼又命令山本先把英治的双手反绑在座位后的一根铁条上,限制住英治的行动,确保无可乘之机后,这才掀开他身上的黑色长风衣--在大腿的中央部位,赫然可见一处焦黑的中弹血渍正在扩大中。
出血量不大,所以子弹应该没穿过重要的血管,问题就在子弹是否还留在他的腿里头?假使"是"…想必可怜的山本不将它取出来,蓝眼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吧?
"臭医生,你还在那边发什么楞?还不过来治疗,就是为了要你处理这该死的伤,才会留下你一命的,你给我好生照料它!""唔……咯……咯……"此时山本由喉咙发出怪异的声响,唇角冒着白沫,脸色渐渐由白转青。
英治低咒一声,抬起腿来,往山本的后背上使劲一踹,山本哇地一声,从口中喷出浓稠的物体,整个人向前扑倒在蓝眼的身上。
"你干什么?!"没料到英治这招,受惊的蓝眼气愤地甩开山本,火爆地以枪口指着英治。"小子!找死啊?""山本医师快被自己的秽物噎死,这是急救措施。"冷淡地说明,英治可不想为了救蠢蛋山本而吃子弹。
蓝眼意外地瞠了瞠,半晌后才又开口。"你会讲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英治漠然,黑眸瞬也没瞬地回视着。
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往后压了几厘,逼近英治说:"从刚刚到现在,你好象是这些人里头最冷静的,怎么,你就不怕我手中的枪吗?小子。""怕啊。"英治简短地说。
"小子,你嘴巴讲的和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搭轧。"嗤声地抱怨着,蓝眼放松扳机,摇头晃脑地哼笑说:"瞧见没?所谓的怕,就该像这家伙一样,吓得屁滚尿流、惊慌失措地喊救命啊!"然后给你借口开枪吗?英治在心中反讽道。
"喂!起来,没用的东西!,你刚刚是骗我的对吧?"一脚踩上了山本的脑袋,蓝眼不爽地咆哮着。"你真的是手术比较高明的那一个吗?,嗯?看你这窝囊样子,像个成天在人身上开洞、缝补的医生才怪!"呜呜呜呜……山本两手遮着脸,濒临崩溃地啜位着。
"他没骗你。"英治蹙着眉,抢在山本招供前,先断然地说:"我不过是个实习医师而已,山本医师则是位高明老练的医师。但那是在一般的状况中,眼前你们又是放枪又是恐吓的,不要说是山本医师,就算是普通人照样也会吓得乱了手脚。我看山本医师惊慌成这样,是没有办法帮你动刀了。"止住了哭声,山本抬起头来,怯懦中有着些许不敢置信,他没想到英抬在这节骨眼上竟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英治真想告诉他--我也懒得救你,可是再怎么样,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人命被轻贱地对待、无意义的鲜血横流,我也没你所想的那么缺乏人性!
"你的语气,好象是在指责我们的不对啊?小子!"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这也是危险的赌注。英治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这名蓝眼匪徒不会恼羞成怒地开枪。虽然依照对方目前的行事风格判断,对方不像是会因这点嘲讽而断了自我后路的莽夫。
一则,杀了他,等于对方能仰赖的医师就只有山本了;二则,倘使因他的这点嘲讽就失去理智,证明这家伙也没多大能耐……
知道吗,小治,遇到危险的家伙时,你要看着对方的眼睛。
以前,夏寰把他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虽然他始终坚称自己是圈外人)时,便曾经跟他交代过,该如何防范与应付突发状况。
夏寰有许多黑白两道的敌人,条子或检察官就不必说了,他们再怎么想逮住夏寰,也不会从"良民"的他身上下手,可另一条路上的人可就不会那么客气。无论夏寰再怎么小心与注意,不让自己与他的关系暴露在众人的耳目中,但想尽办法要挖夏寰弱点的人,就是有办法能得到消息。
捉住欧阳英治,就能要胁、制衡夏寰!会受这句话煽动的笨蛋,幷不在少数。有那么几次,情况也真的很不妙。每逢此刻,夏寰的手下就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总会神通广大地出面替他解围。有一阵子他甚至十分怀疑,夏寰该不会偷偷在他的牙齿里嵌了迷你型窃听器,不然怎么会掐时间掐得那么准?!
可惜牙医师给他的答案是--不可能有那种事的。你的牙齿里面、外面都干净得和出生时没两样,别说窃听器,就连蛀虫都找不到呢!
后来他才搞清楚,夏寰命令他手下的弟兄们分成三班制,每天二十四小时轮流,随时有人在尾随着他。美其名是保护,天知道这根本就是监视!
经过一番罕见的争论,在他要夏寰选择"永久决裂"或"撤离监视"这两条路的其中之一,而夏寰不甚甘愿地答应放弃监视的举动后,那家伙就不厌其烦地叮咛他,有关遇上麻烦时,该怎么解决的法宝。
业余的人从行动上的急就章与没准备就看得出来,他们多半都很紧张,像只惊弓之乌,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爆发,这种人等他们自爆就行,用不着你动手。可是对方若属职业级的,平万别掉以轻心,时时刻刻都要看着他的双眼,提防那里头现出的杀机……
没有混乱、没有紧张,游刃有余的态度中带着些许的戒备。为了应付突发情况,扣住扳机的手指绝对不会有一刻松懈。英治一边确认着脑海里夏寰的吩咐,一边研究着"蓝眼"。
你不会是职业杀手的对手,所以不要轻举妄动,静静地等待机会。只要是人,都会有松懈的一刻,等时机转到你的手上时,再行动。
以前总把夏寰的唠叨当耳边风,英治以为自己根本没听进去,现在才晓得自己的记忆力也挺可靠的,起码在这一刻,依赖着夏寰的那些话,他还不至于和山本一样陷入手足无措的恐慌中。
有一个人崩溃就够多了,两个人都崩溃,无疑自寻死路。
英治在衡量对方,蓝眼也一样在评估着他,尤其当他发觉英治没有转移视线,始终坚定沉稳地对着他时,冰蓝的眼中浮现一抹兴致盎然的光芒。
"小子,我可以跟你保证,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医师的。"面罩底下的表情虽然看不到,但口气听来却带有一丝笑意。
枪口不再对准英治,他转而吩咐山本将英治的手给解开,也没忘记轮到英治把山本的手给绑住。毕竟,他留下两名活口的主要目的,就是当一人在为他疗伤时,另一人就被当成人质,可防止人质蠢动。
"既然只有你可用,就由你来为我治疗吧,实习医师。"瞥了他一眼,英治转动着手腕,先让血路恢复畅通。"把重要的身体交给我这样一名实习医师,你不会害怕吗?""正在逃亡的家伙,能有实习医师来治疗也不错了,太过奢侈的要求,上帝恐怕会打回票。再说,我可不会笨到跑去医院求诊,那儿有一堆条子等着捉我落网咧!"蓝眼一屁股坐上放置于中央的担架床,把伤腿横在英治面前说:"你尽管在我身上『实习』,可是别说我没警告你,要是我死在你的『实习』底下,我的手下不会放过你的。"英治当没听见,边漠然地检视着手边的仪器,边指示道:"躺下,躺好,受伤的腿平放。""哈哈,小子,有你的。能这样忽略我科库的威胁的家伙,可不多啊!吶,小强尼你说是不是?""没错,老板。那些家伙全被你杀了嘛!"拿起剪刀,英治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我要把伤口附近的布料移除,请不要乱动。""小强尼,这家伙要不是颜面神经坏死,就是没听懂你的话呢!哈哈哈!好,你剪,随便你剪!一条裤子算什么?老子把腿都交给你了!"不知为何,蓝眼的情绪变得很亢奋。英治不知道这算是好倾向或是意味着事态恶化,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治疗工作上。先以棉花球将血渍清除,好看清楚伤处的状况,接着确认子弹尚留在大腿肉内,英治面临抉择。
"要在这辆救护车上动刀将你的子弹取出不是不可能,可是有一个问题。""你直说吧。""车上的麻醉药剂与血袋不够。这里的分量顶多是做急救手术用的,不足以供应你开刀时所需的麻醉。""换句话说,你怕我会痛死吗?小子。"英治耸耸肩。天底下有很多人都以为自己能熬得过,或者该说,他们都太高估自己的"痛楚忍受度"了,这都怪电影的英雄主义给予人错误的印象。如果大家都不需要麻醉就能开刀,天底下就不会有麻醉师存在的必要。
坦白说,英治觉得这家伙痛死也活该,可是万一手术到一半,这家伙因为疼过头而捉狂,拿枪乱扫射,倒霉的也是他们这些旁人,更不必说是执刀的本人。"可是子弹不拿出来,我也一样会死吧,小子?""哼,横竖都是死,你动手吧!""我拒绝。"车内的空气霎时冻结。
"啊?"蓝眼以手肘撑住自己的身体,在英治面前比划着枪口说:"你再给我说一次,小子!""如果真要我动刀,那么我要将你绑在担架上,以防因过度疼痛而乱动,迫使我无法进行下去,导致最糟的下场。"英治知道自己踩在冰刃之上,一不慎将会堕入万丈深渊,可是在理智的判断下,他宁愿冒一次险,也胜过在开刀过程中被宰。
"这臭小子还真嚣张!老板,我看还是把这两人干掉,另外去哪间小医院捉一名医师来,别和他们浪费时间了。"前面的驾驶忍不住开口嚷道。
"你闭嘴,小强尼。"蓝眼一眯。"小子,你叫什么名字?"英冶皱皱眉。
"名字,小子。""欧阳英治。""欧……阳?东方人的名字真难发音。"蓝眼缓缓地把自己的头套给摘下。底下是张有着意大利典型特征的波浪黑发、深橄榄的肤色与淡蓝色眼球的容貌。不是特别凶神恶煞的模样,但冰冷眼球当中的残暴特质,却格外教人印象深刻。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男人左脸颊上有道明显刀疤,这特征使得他的脸像一尊经过破坏后,又重新被粘合的正统罗马雕像。
"我是科库.布隆尼,知道的人都叫我死神科库。"他突然扣住了英治的下颚,咧齿笑道:"你要好好记住这名字,欧阳医师。说不定这会是你最后一个动刀的病患。"一滴冷汗从背脊流下,英治仿佛看到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沙漏,又加快了流泄的速度--该死!没人问你的名字,或拜托你自我介绍!
"小强尼,把车开往南方的里斯里纳克铁工厂,知道了吧?""是,老板。"
费医的救护车被挟持事件,是在跌落人行道上的男护理士被人发现,幷紧急送医后,医院方面才通知警方的。因为这样一来一往的情报延误,待费城警方出动大批警力搜寻之时,离车辆被劫走的时间已落后两小时……
"老板,不妙喔,这辆车上装有卫星定位耶!"前座的驾驶在调整收音机时,赫然发现藏在前座底下的装备。
被发现了吗?英治本以为可以再多撑一下下的。其实那不光是定位系统,也是通报系统。为了接收日一急救系统的通知,每辆救护车上都配备有联系到中心的电子通讯设备。当这辆救护车脱离原先的行进路线时,急救中心还可以借着卫星追踪找到车子的下落。
"噢?"蓝眼--科库锐利地一瞪英治。"小子,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是吧?所以才会这么冷静。""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吗?"英治耸个肩。
"算你有种!"先冷哼了声,科库起身到前座去,不知吩咐了手下什么,然后重新回到后车厢中。"收拾一下必要的道具,快点!"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要换车?不行,一换车就等于获救机率降低了。英治灵机一动。"带不走的,这么庞大的器材,哪有可能--"啪!科库连发声警告都没有,毫不容赦地动手掌掴英治的脸颊,将他打飞出去。
由上而下地睥睨着,科库神色残暴地说:"欧阳医师,你耍的小伎俩一开始还挺有趣的,可是耍多了就令人厌倦。闭嘴,准备器材,还是想要被打到七荤八素?"撞到后车门的疼和脸颊上的热烫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英治以手背一抹--果然渗血了,怪不得他尝到咸咸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