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纸上相逢
第一章 纸上相逢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这首《橄榄树》,曾经成为一个时代无可替代的经典,被齐豫清澈明亮的歌声,带至每一个自由辽阔的地方。
而我们都知道,写这首歌的女子,叫三毛。她这一生,不慕世间风物情长,不争凡尘冷暖朝夕,不惧人生悲喜消磨。只为了,心灵可以自由放飞。哪怕和至爱的人,迷散在陌生的风雨里;哪怕从此天各一方,决然相忘。她依然选择远方,选择流浪。
有人说,她是一粒飘忽的尘沙,散落在那个叫撒哈拉的沙漠,无影无踪。也有人说,她是岁月的拾荒者,走过万水千山,看尽尘世涛浪,沧凉满目。还有人说,她是一个谜,关于她的前因后世,她的寻常春秋,旁人都无从知晓。
这一切,皆因为,她走得太急。没有给任何人交代,不曾留下一句遗言,也来不及和年光相约白头,就那么,那么匆匆离去。所以她的人生,才会如此深沉莫测,耐人寻味。
滚滚红尘,有人修生,有人修死。只是多少人活得心安理得,又死得无有牵挂。关于三毛的死,至今仍是个谜,有人质问过,有人追寻过,却始终不得答案。因为没有谁知道,究竟有什么理由让正值盛年的三毛甘愿赴死。
那一年,因了三毛的死,寂寞多时的文坛,转瞬云飞涛走,沧浪迭起。从此,三毛这个名字,触目惊心,掷地有声。如果你也曾听说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必然会为她的死,悲伤,泪垂。
我总以为,像三毛这样一个洒脱、随性的女子,应该活得清醒而通透。她之所以,把珍贵的生命,和一切深情,交还给岁月,并非是向命运低头,亦不是她懦弱胆怯,更不是想换取一世的清白,而是未来那段时光水域,她不想再去涉足。世上风景都看遍,人间五味皆尝尽,爱恨情怨已了断,又还有什么值得遗憾,不能割舍的?
三毛突如其来的自杀,令万千读者平静的心湖,波涛汹涌。每一朵浪花,都在询问,她为什么这么决绝,这么心狠,这么不留余地。多希望是一场误会,待诠释清楚,生命还可以重来。可沧海之上,永远也钓不回逝水的昨天。
这世上,最知心的,唯有自己。三毛之死,给世人,留下一个无法破解的谜。也给至亲之人,留下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其实,她走得很安静,很理所当然。是我们心底,认为花好月圆是幸福,生离死别是至苦。岂不知,她愿做那缕不问世事的风,来来去去,不惊动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三毛曾经说过:“人的生命不在于长短,在于是否痛快活过。”三毛的一生,与寻常女子相比,自是离奇惊世许多。一直以来,她都忽视生命的长短,在意灵魂的重量。她不甘愿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守着一座长满青苔的院落,相夫教子。她渴望自由,愿自己若沙砾一般,可以飘飞到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妨碍我心灵自由的时候,绝不妥协。”这就是三毛,一个率性而坚定的女子,她活得真实又生动,孤独又饱满。她把自己交付给远方,给沙漠,因为她相信,那里有别样的风景将之等待。
幸运的是,曾有人携手,陪她走过风尘飞扬的沙漠。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他们经受风霜,尝历苦楚,也种植生命。正是因了那几年的沙漠之旅,让三毛的人生,三毛的故事,更加神秘莫测,扑朔迷离。
一去经年,尽管许多人,与三毛,曾并肩行走在这尘世。如今我们亦无处将她寻找,她属于沙漠,属于漂泊。喜爱三毛的人很多,向往自由的人亦很多,但真正又有多少人,愿意穿越那片茫茫沙漠,与她相逢?
纸上相逢。是的,不过是纸上相逢罢了。三毛的文集,至今仍被千万读者深情热捧。无论是《撒哈拉的故事》,还是《万水千山走遍》,又或是《梦里花落知多少》,都真实地记载了她走过的路程。一字一情深,一句一生涯。
每个来到红尘的人,都有一个相守的知己,守候三毛的,则是一个异国男子,他叫荷西。何其有幸,在她行走天涯之时,是这个男子,真心相伴,风雨同行。又何其不幸,待她过尽万水千山之后,亦是这个男子,离她远去,阴阳两隔。
他们曾用六年的时间错过,又用七年的时间相爱相倚,再用一生的时间别离。在认识荷西之前,三毛背着行囊独自流浪,淡看离合,不语悲欢。在认识荷西之后,她毅然闯入撒哈拉,视沙漠为她的城池,不惧浮沉,不言沧桑。
这期间,尽管三毛也曾邂逅许多没来由的缘分,甚至有触手可及的幸福,有两情相悦的机缘,但终不被时间成全,与之擦肩。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荷西,就是沧海里的一瓢净水,是岩石里的一株青草,千帆里的一叶兰舟。让她相信,人生该有一场彻底的真爱,才不枉白来。
但爱情终究不是三毛的归宿,她一生最执著,最尊贵的一件事,则是流浪。所以,当三毛遭遇命运残酷的洗劫,失去荷西的时候,她依旧背负着盛世的孤单,继续行走。她相信,世事总会有了断,无论圆满或缺憾,都要且行且珍惜。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三毛与荷西被迫永决,荷西的死,太过仓促,三毛来不及躲闪,就被利剑伤到无以复加。那一段时期,三毛每日每夜,做着一个不肯消停的梦,就是与荷西死别。无数次,她从梦里哭醒,痛入肺腑,不敢呼吸。
她假装忘记,故作坚强。破碎的三毛,以一种残缺的美,独自行走。无论你是否听过她的故事,知晓她的遭遇,只要打她身边经过,一定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沧桑,心底的伤痕。这个叫三毛的女子,她就这样带着伤感的粗粝,带着遗世的孤独,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流浪,一个人天涯。
只是,她被时间削减了许多,许多。这个原本就不惊艳的女子,经历了生死离别,疾病缠身,以及神情错乱之后,已是秋水苍颜。可她不在乎,她的使命是流浪,是放逐。哪怕没有喧哗的掌声,没有赞赏的目光,她仍然坚韧而洒脱。
三毛并非是从江南雨巷走来的女子,她不需要柔软,不需要矜持,亦不需要诺言。她曾经说过:“踮起脚尖,我们就能离幸福更近一点吗?”不,当然不是,幸福是一缕缥缈的风,是一团迷离的雾,你靠得越近,就离得越远。幸福,只给予那些随遇而安,饮食烟火的人。三毛这一生,都在做梦,都在风沙中行走,邂逅种种离奇的故事。那些平凡简单的幸福,又如何能够与她不期而遇?
昨天沧海,已是今日桑田。当她结束了放逐,回到台北,三毛这个名字,不再沉寂。她把多年来的心路历程,写成文字,换来许多敬仰的眼神,温暖的感动。平静下来,她的内心更加清醒,正是因为清醒,三毛才会将红尘看破,视繁华为落寞。
直到后来,三毛再次经历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相遇。她爱上比她年长几十岁的民歌大师王洛宾,也许是王洛宾散发出的艺术魅力将其感染和吸引,总之三毛就是爱了,爱了这个已是黄昏的老者。有人说,三毛是想用一段特别的爱恋,来暂时忘记她与荷西执手相看的昨天。也有人说,三毛就是三毛,她的人生,注定了惊心动魄,不同凡响。
我不以为然。在爱情面前,所有的猜想,所有的预测,都不足以为信。爱情不需要缘由,亦无需给任何人交代,我们可以不去祝福,但一定要懂得尊重。三毛毫不隐瞒自己的情感,她说王洛宾是她生活的拐杖,她需要拄着这根拐杖,走过未来的独木小桥。只是三毛没能如愿以偿,王洛宾终究还是让她失去了这根拐杖。
不是所有的船只,都会有停留的渡口,又或者有,还要在预定的时间,相约的地点。此时的三毛,已是一叶倦舟,漂泊到无人收留的地步。也正是因为这段无果的爱,让她再次清醒地明白,有些爱,可以深沉,却不能拥有。有些人,可以代替,却不能忘记。
她的世界,已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以为,飘零半世,看惯聚散的三毛,会选择平淡安稳地活着。我错了。她从来就不能接受寻常而薄弱的光阴,不能安于淡泊的现状。她懂得宽恕别人,却不能宽恕自己。我以为,她可以凭借过往的风尘岁月,铭心刻骨的爱情,骄傲孤独地活着。她没有。
三毛死了,死于自杀。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内的事。这样的女子,谁也无法刻意给她一个完美的结果,又或者说,谁也不能替她做任何的安排。她的死,其实不是一个谜,是我们的不舍,牵绊了她太多。
掩上人生这部冷暖长卷,不诉离殇。唯有死,才可以安枕修行,与岁月同眠。不然,将来千山暮雪,万里征程,让她如何还能独自走下去。不然,让她如何忘记自己,在别人的戏里,重新演绎开始和结局。
河山冷,岁月静。无论你是否留恋,是否惋惜,她已经一去不回。这个女子,于尘世,也只是一个哀伤寂寞的过客。她以高挑的身材,披散的长发,粗粝的个性,行走在荒凉的沙漠。
她是一个人流浪,一个人天涯。
第二章 初落山城
芦花似雪,秋水长天。由来知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草木山石的情感,比起人类,似乎更执著,更慈悲,也更情长。尽管生长于谦卑的角落,但它们安于平淡,懂得感恩。
浮生若梦,一梦千寻。自出生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寻找。于风景中寻故事,在文字里寻光阴,又或者说在流年中寻归宿。原本漫长冗繁的一生,就那么倏然而过,余下的日子,寥寥无几。到后来,竟忘了来到人间的初衷,忘了前世今生的约定。
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只有彻底清醒了悟,才能放下执念,抛散名利,从而遇见真实的自己。这个过程,如同蝶的蜕变,花的开合,梦的醒转。但总有一些人,愿和草木同修持,与流云做知己,和沙砾共生死。他们的一生,与名利无多少关系,甚至忽略了情爱,但活得真,活得值。
三毛便是这样的女子。她一生,行走红尘,孤独遗世。她的到来,只为在人间洒脱走一遭。乱世也好,盛世也罢,都无关紧要。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烟花三月天,三毛出生于重庆。这个地方,被称为山城,也叫雾都。三月的重庆,虽不及江南那般姹紫嫣红皆开遍,亦是莺飞草长柳浓时。但烽火连天的战乱,将柔软春意,彻底粉碎。那时的中国,被日本侵略,三毛的父母为了避难,从上海迁徙到重庆。
三毛原名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而“平”则是其父亲陈嗣庆期望世界再也没有战争,给这孩子赋予了“和平”的使命。然而,世上任何一场战争,不会因为某个名字,某个人,而停止结束。
直到后来,三毛初学写字,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个“懋”字。她干脆直接省略掉,给自己改名陈平。那一年,她三岁。一个幼龄女孩,用她的早慧,来告知世人,她的人生自己做主。三毛更改的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她的未来,她传奇而不可复制的人生。
“三毛”这个名字,则是她年岁稍长时所取的笔名。这个小小女孩,从小性格就独立、冷淡,执拗亦不合群。正是如此孤僻、敏感的个性,使得她长大后,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走遍万水千山,无惧风雨飘摇。
“因为上帝恒久不变的大爱,使我能学着去爱这世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土。”之前,总觉得三毛放逐,是为了单纯的自由和人生历练。当我读到这句,恍然明白,她的行走,是因了对自然的崇敬,因了无言的大爱,因了对草木的悲悯。
三毛闯荡江湖,冥冥中似乎有些由来。她的祖父陈宗绪,十四岁时,从浙江舟山定海县一个偏僻的陈家村,孤身闯荡上海滩。这位清贫少年,只随身携带一床棉被、几件薄衫,着一双布鞋,却从一个小学徒,做到后来拥有几项产业的大富商。从单薄到厚重,其间的努力与艰辛,若非亲历,自是不能理解。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家财万贯的富商陈宗绪,晚年时候,返回故里。把一生所挣的钱财,建医院、盖学校、修桥铺路。最后,给自己留下少许积蓄,在庙里度过余生。三毛对祖父的乐善好施,十分敬重。
多年以后,三毛有机会回到原乡,在祖父坟前,恭敬叩首磕头。而那本《陈氏永春堂宗谱》,也成为三毛用来回忆陈氏家族的唯一信物。无论她去过多少地方,走得有多远,只要返家,总不忘翻翻这本承载历史与温情的家谱。
落叶归根。故土,对于一枚落叶尚且眷念不舍,更况是漂泊在外的游子。三毛,一个看似无情潇洒的天涯客,又何曾真正放下,她的行走,不过是为了另一种重生。她甚至说过:“后来,我有一度变成了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于是我走了,走到沙漠里头去,也不是去找爱情,我想大概是去寻找一种前世的乡愁吧。”
三毛祖父陈宗绪生有二子,长子陈汉清、次子陈嗣庆。兄弟二人都是执业律师,手足情深。多少年来,这个大家庭始终团聚在一起,热闹温馨,不曾分离。三毛自小称呼大伯母为妈妈,而称自己的母亲为姆妈。
父亲陈嗣庆出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法律系毕业。他一生,虽然长时间伏案工作,最大的理想,却是成为一个运动家。而母亲缪进兰,是一位上过洋学堂的当代女性,活泼爽朗。她十九岁高中毕业时结识了陈嗣庆,放弃了到上海沪江大学新闻系就读的机会,嫁为人妇。
陈嗣庆婚后不久,只身去了重庆,与怀孕的妻子暂别。长女陈田心出生后,缪进兰孤身一人,在战乱中,怀抱初生婴儿,从上海辗转到重庆。母亲这段不凡历程,给后来三毛浪迹天涯,增添了莫大的勇气。而三毛姊弟们,小时候总不厌其烦地听这段故事。
三毛的双亲,正派而忠厚,这对夫妇一生执手,相濡以沫。他们以宽容和宠爱,来教育和谅解孩子。在那个原本拘谨的时代,三毛的母亲,给了她难能可贵的自由。所以,三毛是幸福的,以她的个性,倘若得不到父母的体谅,必然会形成更严重的逆反心理。
姊弟中,唯独三毛从小身体瘦弱,性情独立、孤傲。在父母眼中,三毛是个敏感而叛逆的孩子。她聪慧,亦怪癖。她自傲,亦自卑。她善良,亦冷漠。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野性与孤僻。而这种气质,不同于父母,亦不同于她的姊弟。
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回忆女儿的童年,曾说道:“三毛,不足月的孩子,从小便显得精灵、倔犟、任性。话虽不多,却喜欢发问。喜欢书本、农作物,不爱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闹,默默独处。不允许同伴捏蚂蚁,苹果挂在树上,她问:是不是很痛苦?”
这个孤僻的小女孩,不屑于玩女孩子的游戏,也不跟别的孩子嬉戏。她喜欢独处,喜欢在荒芜的坟地,一个人玩泥巴。对于过年过节时杀猪宰羊的场面,她十分感兴趣,总是不动声色地看完整个宰杀的过程。当然,这并不意味她喜欢残酷,而是小小年纪,便懂得了生命的无奈与悲剧。
从未知的世界来,到未知的世界去。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对于生死的安排,都做不得主。像三毛这样不与世群的女孩,必定千百次质问过生命的由来。但我们知道,她尊重生命,亦热爱生活。否则,她不会将自己抛掷到荒寒角落,不会把文字写得那么真。
三毛曾说过,从她眼睛看过去,每件事都是故事。她所写的文字,都是身边所发生之事。她的作品无需杜撰,因为生活,给了她取之不尽的题材。这个不肯接受传统束缚的女子,以她的敏锐和文采,写尽了人世悲欢。在她眼里,原本寻常的事物,有了千万种惊奇的理由。
父亲陈嗣庆在《我家老二》一文中,写了三毛这样一件事:在重庆,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不听话。有一天大人在吃饭,突然听到打水的声音激烈,三毛当时不在桌上。等我们冲到水缸边去时,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拼命打水。水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口水出来。
从此,三毛的小意外不断发生,每一次,她都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她独特超脱的个性,别出心裁的想法,以及突如其来的决定,就这么伴随了一生。其实,她不是一个愤世的女子,对于世间万象,她都觉得很美好,很自然。可偏生是这样随意的个性,让三毛不能融入大众,被迫隔离人群,远走他乡。
三毛是独立的,她的心总是不踏实。她不能循规蹈矩,不肯随波逐流,因此她这一生注定了放逐流浪。从山城重庆,搬离至古都金陵,再漂洋到台湾。这几次迁徙,是跟随父母家人,之后的万水千山,皆是一人独行。
那短暂的,还不能留下深刻记忆的童年,一半封锁在重庆,另一半装入她的行囊到了金陵。幼小的三毛,尚不知迁徙是为什么,离别是何滋味。当她登上渡船,看着涛涛嘉陵江水,没想过此生将不再归来。
这个雾都,被巍峨的群山环绕,直到分别的那一刻,也无法让人真正看清它的容颜。
金陵春梦
金陵春梦
金陵,六朝古都。这座城,仿佛在任何时候,任何季节,都弥漫着浓郁的脂粉味。这是一座温柔而富贵的城,无论是来过的人,还是在书卷里相逢的人,都陷入了一场金陵的春梦里,难以醒转。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画舫依旧,桨声灯影依旧,丝竹清音依旧,只是那些高唱后庭花的秦淮歌女,不知去了哪里。多少王侯将相脱下征袍,丢下山河,可这座城,因为那么多乱世佳人,而有了风骨,有了血性。
在三毛出生的两年后,日本政府正式签署投降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陈汉清、陈嗣庆兄弟带着全家,从重庆搬到南京。这份和平,是用千万中国人的生命和鲜血换取的。且与当初陈嗣庆为三毛取的陈平之名,有了某种美丽的巧合。
或许三毛不是和平使者,可她的出现与存在,分明预测了将来的不同凡响。她不惊世,未倾城,只是用一生的时光,孤独行走。一路拾拣,一路珍藏,用她的笔,记下了许多平凡人一世都无法抵达的经历。所以,许多人捧读三毛的作品,就再也走不出来。她们读的并非是三毛的文字,而是她的历程,她的感悟,她的人生。
是如何来到这座六朝金粉之都的,幼小的三毛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关于乌衣巷、秦淮河、桃叶渡、桃花扇,以及许多金陵往事,三毛都是后来从书中得知。包括她一生至爱的《红楼梦》,里边杜撰的金陵十二钗,亦是出自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古都。
我始终相信,年仅三岁的三毛,来到南京,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性灵,足以懂得山水的魂魄,草木的愁肠。但这些,都不能改变三毛与生俱来的孤僻个性。她一如既往地独特,叛逆。以至于后来,在三毛身上,完全没有感染到金陵女孩的脂粉味,倒沾染了一些李香君血溅桃花扇的坚韧与气节。
有些记忆,被时光湮没,交还给了岁月。有些故事,被季节遗忘,预支给了流年。三毛留在南京的记忆,尽管寥寥无几,但那些童年的零散片段,却弥足珍贵。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一张洁白无瑕的画纸,我们可以随意在这张纸上涂抹色彩。任何绚丽的颜色,凌乱的划痕,都不影响它的纯真与美好。
三毛随父母家人,住进了南京鼓楼头条巷四号,一栋宽敞的西式宅院。在这个大家庭里,三毛依旧过着她小公主般的安逸生活。和在重庆不同的是,她除了以往那些玩的方式,还有了新的玩伴和想法。当然,她出的小意外,也更加频繁和奇特。
南京宽敞的宅院,给了三毛足够玩耍空间。那时候,比三毛大的哥哥,姐姐都要上学。陪她的,则是一名叫兰瑛的女工人。兰瑛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妇人,陈家看门的老仆人与她相识,故收留了她。同时,还收留了她的小孩,叫马蹄子。
但三毛很不喜欢马蹄子,他不仅爱哭,还长了个瘌痢头,看上去又脏又丑。每次趁兰瑛走开之际,三毛就独自逃开,丢下一堆玩具给马蹄子,免得他随在身边,令人烦心。幼小的三毛,亦不肯勉强、为难自己,她需要绝对的自由,绝对的放纵。
这座宅院,最吸引三毛的地方,就是二楼那间图书室。而这间书舍,引领三毛走进了文字的世界,让她感受到,文字的辽阔与奇妙。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只是一个瞬间;人和物的缘分,却可以维系一辈子。三毛和文字,就这么结下了不解之缘,令她一生如醉如痴。
这个执著的女子,把一生托付给了远行和文字。连同青春,连同爱情,都埋葬在那些无声的岁月里。但她无悔。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的爱。她爱上流浪,是因为她的心,渴望真正的停留。尽管,世间每一个角落,都只是驿站。她痴迷文字,是因为在字里,可以抓住许多柔软的片段,看见真实的自我。
很难想象,那时候的三毛,年仅三岁。一个三岁孩童,不去和同伴玩捉迷藏,不去院子里荡秋千,偏生喜爱钻进书馆里,和那些不相识的文字,做了朋友。三毛,就是这样一个小另类。每天,她临着图书室的大窗,对着窗外的梧桐,和清风一起识字。
其实,三毛是先看书,后认字的。小小的她,每次走到图书室,就找寻一些图画书。在这里,三毛初次接触了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尽管她不知道文字背后有那么深刻的寄寓,但她从图画中,可以读懂主人公的喜怒哀乐。也学会了,和书里的人物,同喜同悲,同笑同啼。
那时候,三毛不过是浩瀚书海里的一粒浪花,微不足道。但她却沉迷在这条叫做文字的河流里,不能自持。从尚不知人事的童年,到多梦多愁的少年,直至饱经沧桑的中年,她再也没能走出来。其间,看过多少风景,尝过多少世味,又历尽多少浮沉,只有她自己懂得。
三毛把最稚嫩,也最纯真的光阴,交给了南京鼓楼的宅院。长大以后,她曾跟父亲谈起那段读书历程。陈嗣庆不相信三毛有如此过人的记忆,毕竟那时她还太小,所识的字,也是屈指可数。可三毛却坚持她的记忆,关于《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童话》、《木偶奇遇记》和《爱丽丝漫游仙境》等许多童话故事,她都是在来台湾之前读过的。
所谓天才,当是如此。造物者,总是给那些聪颖之人,赋予超凡的灵性。但也因了他们的慧心,结下许多无由的愁烦与莫名的疼痛。他们的人生,在冥冥之中,被某种力量所左右。而这些人,时常会有超出凡人的心灵感应。他们有时候像预言家,不经意的话语,道出了生活的哲理,情感的妙谛。一些看似简单的文字,浅显的表达,却足以明心见性。
三毛恰是这样的女子,过早地聪慧,过早地成熟,也过早地清醒。但伴随她的,更多的是,那些让人难以意料的想法和选择。在世人心里,三毛仿佛只有一个模样,披着长发,背着行囊,在沙漠中踽踽独行。带着一丝野性,一点粗粝,一份感伤。她似乎,又变幻万千,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她的世界,也没有谁知道,下一站她又将去哪里。
三毛以后的人生,似乎与南京这座城,再无瓜葛。她的身上,永远都弥漫着尘埃的气息,没有水的柔情,没有脂粉的香味。但她在这里真实地存在过,饮过秦淮河水,拾拣过旧梦前生。这段金陵往事,淡淡地萦绕了她梦里的情怀,梦外的期待。
偶然想起三毛的一篇文章,叫《拾荒梦》。她说自己,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可是在父母的爱护下,一向温饱过甚,从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从三岁的时候,开始了她的拾荒生涯,并且这“拾荒”陪伴了她一生的旅程,不曾离弃。许多被人遗落的旧物,都是世人丢失的梦。有的被人拾起,暗自珍藏。有些抛散天涯,不知下落。
三毛说,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的确,这世间看似荒芜空旷的角落,其实蕴藏了更多大自然馈赠的礼物。那些被掩埋的历史文明,传说故事,往往隐匿在渺若微尘的物件中。只是在繁华中穿行的你我,忽略了太多。
三毛还说,等有一天她老了,要写一本书。在这本书里,将这一生,从童年到老年所捡的东西,都写上去。这就是三毛,一个执著的女子,锲而不舍地流浪,乐此不疲地拾荒。
童年的三毛,知道金陵不会是她的归宿。只是不曾想到,走得那么急。还来不及赏悦金陵古都的余韵,就匆匆道别。她的梦,从来,都在远方。
你看,秦淮河畔的画舫上,总是有人在忙碌地打捞。这座六朝金粉之都,曾几何时,已经更换当年的模样。不知道,那些人,还能打捞到些什么,是红粉佳人遗落的金簪银钗,还是风流才子丢失的玉佩折扇。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大段,永远也打捞不回的光阴,垂钓不回的年华。
第四章 结缘文字
秋色阑珊的午后,焚香、听曲、喝茶、读书。这样闲逸的日子,对许多人来说,仿佛是一种奢侈。时光匆流,山河更改,有时候,静坐比忙碌,要收获更多。生命如同一盏茶的过程,这盏茶,可以喝一个时辰,可以饮一天,一月,一年,也可以品一生。
世上的人,各有其喜爱,有人爱草木,有人爱玉石,有人爱山水,也有人爱书卷。总感觉,每个人前世都有一种结缘的旧物。所以今生令你痴迷的东西,必定是前世和你有一段,不了情。
我们只知道,三毛背着行囊浪迹天涯的情景,而遗忘了她,在无数个清凉月夜,孤影伏案的模样。如果说远行是三毛耗尽一生也要圆的梦,而文字与她,定然是缘系三生。其间的妙处与韵味,唯有真正品过的人,方可深知。
三毛对从南京迁徙到台湾的事,印象不深。只记得有一天,她和姐姐在南京家中嬉闹,父亲从外面回来,给了她们一大叠的金元券玩。那时通货膨胀,金钱贬值,钱币失去了它往日无可取代的魅力。正当两个孩子玩得高兴时,家中老仆流泪说,就要逃难到台湾去了。
那个年代,真正的和平与安稳,仿佛遥不可及。抗日结束,内战炮火又掀起。滔滔长江水,无法洗净尘土飞扬的天空。在战争面前,人的力量永远都是那么软弱,那么渺小。当你无力制止它的发生,只好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生存。草木山石尚有迁徙之时,人自当学会随遇而安。
从重庆到南京,再经上海,远渡台湾。三毛的童年,是那个时代之人的缩影。尽管多次迁徙,颠沛流离,她却是幸运的。她与张乐平笔下那个流浪孩子,实乃天渊之别。三毛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虽算不上富庶,却温饱有余。所以她的流浪,是精神上的流浪,是对梦想的追求。
六岁的三毛,刚来到台湾,就被母亲送进台北国民小学读书。这对于喜爱读书的三毛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然而,当她真正捧读国文课本时,才发觉课文里的内容太过浅显。这个原本就聪慧的女孩,加之有了在南京鼓楼的那段读书基础,她自是比寻常孩子阅读能力强,悟性要高。
敏感孤僻、早熟叛逆的三毛,不能满足于老师在课堂上所讲的内容。她开始有了大量的课外阅读,并视读书为那段生活的主题。除了家里订阅的杂志,三毛还翻读父亲和堂兄的书橱。在这里,她邂逅了鲁迅、巴金、茅盾、老舍、郁达夫、冰心等名人。无数次捧读他们的作品,优美的文辞、真挚的情感、丰富的故事,令她感动不已。
当三毛把家里的藏书翻遍后,便想方设法去邻近的租书店里阅读。她把母亲给的所有零用钱,都花在租书上,连同她嫩绿的光阴,也付诸给了文字。她失去了许多小女孩,原该有的快乐与单纯,收获了忧愁和成熟。人生得失并存,你拥有了清风,就要交还明月。时光不会逆转,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回头。
三毛,一叶小小孤舟,放逐江海,任自沉浮。那堆积如山的作品,无论是读得懂的,还是一知半解的,她都甘之如饴。如《简爱》、《呼啸山庄》、《飘》等深奥的西方名著,她亦不错过。很难想象,对许多人来说,那些枯涩难懂的文字,于一个小女孩却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而她的执著,与将来山水迢遥的行走和年深月久的写作,有着莫大的因果。
这种情怀,背负了,就是一生。当我们还在原地为她叹息时,她已经走得很远。没有人提醒她,爱上了文字,就如同爱上了孤独与冷落。纵是告诫,也更改不了她的初衷。人和人,当真是不同,有人愿和文字,相伴结缘,至死不弃,有人只愿做个凡人,粗茶淡饭,安度流年。
在三毛大量阅读期间,还有一段关于爱情的小插曲。这一年,三毛读国小四年级,为欢送学校六年级的毕业生,她参加排演了一幕《牛伯伯打游击》的话剧。三毛扮演匪兵乙,有一个男生饰演匪兵甲,他们之间因为有了几次近距离的接触。情窦初开的三毛,对匪兵甲产生了一种神秘又朦胧的爱意。
后来,三毛回忆起匪兵甲,有这么一段印象:“只记得他顶着一个凸凸凹凹的大光头,显然仔仔细细被剃头刀剃得发亮的头颅。布幔后面的他,总也有一圈淡青色的微光在顶上时隐时现。”
这虽算不上是三毛的初恋,也不是真正意义的爱情,但却是一个十岁少女,最纯情的爱。看似风轻云淡的单恋,却在三毛的心底,若即若离地住了两年。直到小学毕业后,彼此各奔东西,失去音信,三毛才渐渐将他淡忘。
《红楼梦》,是三毛一生的灵物。在她五岁之时,已捧读红楼,之后的若干岁月,三毛对红楼可谓一往情深。《红楼梦》——这本容纳了人生百相的文学巨著,令无数文人墨客,甚至寻常布衣,魂牵梦绕,百转千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红楼梦》,都有一段旧誓前盟。这种爱,不分贵贱,不论长幼,只是浓淡有致,深浅不一罢了。
三毛初次了悟红楼,则是在五年级的时候。课堂上,三毛把《红楼梦》藏于裙子下,悄悄地读。翻阅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她有文字记下说:“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方!’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不曾骂她,反而关切问她,是否有哪儿不舒服。她默默无语,对老师恍惚一笑,就是这一笑,刹那间,让她顿悟。她说,什么叫做境界,终于懂了。其实,三毛所说的境界,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悟由心生,那一刻,她读懂了天地苍茫,人之渺小;读懂了富贵功名,皆为浮云;读懂了沧海桑田,万物归尘。
这一年,三毛十一岁。但我们亦知道,这只是瞬间的了悟,三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还有一段漫长的红尘,等着她去穿越,这些不过是书里的情节。芸芸众生需要经历百难千劫,尚求个善果,佛祖只需拈花一笑,便已超脱。
一本《红楼梦》,让三毛认定,文字的美妙和韵味,是她终其一生的追求。小学毕业前夕,她的课业已经加重,但三毛抑制不住对图书的喜爱。六年级时,她还费尽心思,偷看完一整部《射雕英雄传》。之后,三毛成了金庸迷,他的每部作品,她都不曾错过。关于金庸作品里的人物性格,三毛皆如数家珍。甚至还不时写几篇读书随笔,表达她内心的万千感慨。
那段时间,读《射雕英雄传》,她常常沉溺其中,几天都醒不过来。她期待自己可以走入书扉,与他们一同浪迹江湖,笑傲红尘。哪怕只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也当无悔。沉默孤僻的三毛,就这般将自己封锁在虚拟的书卷里,是喜是忧,该哭该笑,她自己都辨别不清。
其实,她只是一个误入书海的女孩,在别人的故事里,忘乎所以,不知所措。该说她什么,又能说她什么。如此长情,不是一种错,可她分明典当了如水佳年,再无力更改人生的路途。以飘零为归处,无论有一天是否山穷水尽,她始信总有转角处的相逢。
不必起誓,无需诺言,万物此消彼长,荣枯随缘。在书卷里耕耘春秋,如流云飞逝,无影无踪。庭前几度花开花落,童年,连同那段青涩无果的爱情,都成了戏文章节。
就这么,演完了一折,翻过去了一页。
学堂受辱
学堂受辱
时光,因为隔了一程山水,就生生被分成了两岸。此岸是秋水寒烟,彼岸已是落红如雨。用一炉香的时间来回忆所有的过往,或许有些仓促,但足以让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孩,长到豆蔻华年。
往事,总是被人守候成至美的风景,因为走过,所以从容。而将来那些未知的际遇,不知携带了多少微风细雨,不曾邂逅,就已生出惆怅。我们总觉得,三毛是个决然坚定的女子,她内心辽阔,所以敢于行走在万里风沙之上。任凭尘屑四起,哀鸿遍野,她亦无半点退却。
岂不知,在此之前,她亦是一个单薄的女子,有过许多的怯懦和踌躇。每个梦,都曾经背负过枷锁,每段青春,都蕴含过苦涩。后来,三毛押上一切筹码,开始她的沙漠之旅,也是为了重新审视自己的命运。无论输赢,她都不会半途离开。这个看似苍茫荒凉的女子,内心竟也是那般柔情万种。
一切果报,皆有前因。三毛,就是一个谜,想要解开这个谜,自是要追溯她的前尘过往。十二岁三毛,以她的天资聪慧,考入了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她觉得,自己小学里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看课外书,如此成绩,真的纯属意外,许是上苍给了她特别的眷顾,她对此倒也欣然接受。
三毛初一的功课,已是差强人意,勉强过去。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费心思在学业上。一有空余,就倾尽所有的零用钱,从租书店里,把一本本古今中外著作搬回家。先是中国古典的小说,《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后是旧俄小说《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等。
从薄到厚,由浅至深,三毛对文字的渴望,仿佛永远都无法填满。一直以为,一个有才华的人,是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灵性,与文字相交。但我忽略了,那些春耕秋耘的日子,是才思的源泉。三毛,这位惊世才女,在她文字背后,有着万千积累。
或许,每个作者对文字的理解不同,所以过程也不同。有些人,是去寻找灵感,而有些人,是灵感找他。我不知道,三毛属于哪一种。但她的才华,被许多人所认可,打动读者心肠的,更多的则是她的人生历程。
坐于文字的水岸,闲拥明月清风入怀。此时的三毛,还没有淡定心闲,诗书作梦的资格。初二那年,她因为沉迷于《孽海花》、《六祖坛经》、《人间词话》,第一次月考下来,四门功课不及格。尤其是数学,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字,竟成了三毛最大的心事。
在父母殷勤的劝告下,三毛算是勉强收了心,暂时放下课外书,追赶功课。凭着过人的记忆,三毛把各门功课,认真背下来。因为背熟了数学习题,她居然连续考了好几次满分。当她满怀喜悦,以为数学老师会对之刮目相看时,却不料,经受了生平第一次莫大的羞辱。
数学老师对三毛几次考试满分,生了疑心。为求真相,她对三毛进行了一次突发考试,就是命三毛十分钟之内做出来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卷子。高难度的题目,一道不解的三毛,直接吃了个鸭蛋。而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就是因为这个鸭蛋引起。
“在全班同学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着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不仅如此,还让三毛这般模样,到操场绕场一圈。看完三毛记录的这段文字,一时间,没有丝毫想要褒贬这位老师之心,却为这个自尊骄傲的女孩,深深叹息。倘若这种惩罚,用在别的同学身上,或许,几天乃至一段时间也就淡忘了。但内向、叛逆的三毛,却再也不能从这段耻辱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忘不了老师对她责罚时那种难解的笑意,忘不了同学们嘲笑的眼神。
隐忍的三毛,将屈辱藏于心底,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件事,她没有告诉父母,而是如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可当她走进教室,看到桌椅,竟莫名地晕倒。从此,三毛患上了自闭症。这种症状,一日比一日严重。有时候,早上刚起床,想到要上学,就会瞬间晕过去,失去知觉。
她不愿道出这一切因由,又不肯再去教室上课。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学。那时三毛的心,已是浮尘野马,她对凡世,不敢再有依赖。她渴望飘零,害怕面对熟悉的人和事。可滚滚红尘,茫茫人海,除了家,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世上再没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这是三毛说的话,让人心痛亦心酸。三毛逃学,没有选择去山水秀丽的景区,没有去车水马龙的闹市,而是选择了去公墓。因为她觉得,死人是温柔的,他们不会说话,和他们相处,三毛觉得安心。她恐惧伤害,也不需要关怀;她怕结识敌人,亦不需要朋友。
那段羞辱,已经成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三毛任何时候回忆,都会疼痛难当。往后的日子,三毛在六张犁公墓、阳明山公墓、北投陈济棠先生墓园,以及市立殡仪馆附近一带的无名坟场游荡。捧着一本书,在墓地毫无顾忌地阅读,三毛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
墓地,是她今生看过最冰冷,也最慈悲的地方。坟场寂静,只能听见风在私语,她仿佛可以看到,那些亡魂窥探关切的眼神。在这里,没有开始,没有结局;没有离散,也没有悲欢。她甚至想过,就在这里做一个守墓人,这一生,再无需启程,再不用假装快乐。
其实墓地只是给了三毛,一个暂时做梦的空间。这里,又何曾真正肯将她收留。三毛知道,唯有死,才真正可以与墓地永不分离。这个偏激固执的女孩,到后来,果真做过几次傻事。初次轻生,算是获救。但最后那次,她总算如愿以偿,和她所谓温柔的人,永远相处了。
三毛的逃离,让我想起幼年时一些散乱的片段。那时,经常独自躲在乡村的石桥下,听流水声,和花草为伴。所不同的是,我不是为了逃学,也不是为了躲避纷乱的世事,只是喜欢,那份不被人打扰的宁静。潺潺流水,可以将梦带去遥远的地方,偶尔打身边走过的云彩,亦是那么的神秘而温柔。
记忆轻浅,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情境里,才会若有若无地想起。当年流水,就那样一去不回头,带走的,还有一段最美的光阴。这些年,看淡了风景,尝倦了人情,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旧路。我所藏身的石桥,三毛所游荡的墓地,年年依旧在,只是谁又做了过客,谁又做了主?
逃学的日子,虽然轻松自在,却也担惊受怕。起先旷课两三天,三毛还会去上一天的课。到后来,她一失踪就是三五天,一个多星期。她把父母给的零花钱,攒起来买书,墓地一片寂静,唯她独醒。
几个月过去后,学校给三毛的家里寄了一封信,她的逃课生涯,就这样无声地落幕了。她不肯再去上学,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才觉得安心。她的自闭,让父母觉得于心不忍,只好到学校办理休学手续,至此,三毛休学在家。
这一休,就是七年。这七年的光阴,对三毛来说,痛苦而漫长。尽管她有了自由,但她给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锁。这把锁,不但没人可以开启,也因了时间的积累,锈迹斑斑。窗外的云,天边的月,各有等待,各有去留。只有她,像一片被季节遗失的叶子,迷惘中,找不到年代,记不住往来。
恍然间,人生成了一本无字的天书,茫然如她,不知该如何注解,如何释怀。
第二卷 为什么流浪远方
第六章 尘封心门
苏东坡曾写道:“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多么美好的词句,只是有多少人,把珍贵的光阴,煮成一壶新茶,留给自己细细品尝。一池春水一城花,一缕微风一柳斜。红尘故事,演来演去,就那么几件耐人寻味。而世间风景,一花一叶,都赏心悦目。
可三毛,却在最美的年华,把自己尘封,恨不能与世隔绝。这种冰冷与孤绝,怪癖与敏感,持续了好几个春秋,才得以缓解。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在文字中,满足地死去。三毛把自己关进家里那幢日式屋子,不出门,不多言语。浮世流年,再相逢,已是万紫千红皆开遍。
“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过是我的孩子而已。三毛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地活着。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知道,她没有逃避命运,她勇敢面对人生。三毛小时候极端敏感和神经质,学校的课业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亲只好让她休学,负起教育她的责任。”这是三毛母亲缪进兰的话,寥寥数语,道出一个母亲的宽容与伟大。
三毛的父母,用平凡的爱,来理解三毛,纵容三毛。少年时足不出户,长大了背井离乡,最后满身风尘从沙漠归来,他们从不曾责备,唯有心疼。苍茫人间,有太多禁锢,世事总是与心相违。这世上,无非爱与恨,无非你和我,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惊扰和无奈。
三毛不明白,我亦不明白。她看不懂这个世界,所以把自己关起来,空对一弯冷月,一帘花雨。刚休学时,三毛被父母送进了美国学校,不几天,就学不下去。又送去学插花,仍是无果。最后,父母为三毛请来了家庭教师,让她学习喜爱的绘画。他们并不期待,她在绘画上有所作为。只希望她可以留出一小部分空间,不要将自己荒芜在那个潮湿的角落。
先跟名家黄君璧习山水,后同邵幼轩习花鸟,但成日临摹那些看似优雅却规矩的线条,让三毛觉得索然无味。纵然是泼墨的写意画,也无法让三毛尽情释放她渴望自由的灵魂。她甚至觉得,那些长短不一,井然有序的线条,是用来缠绕心情的茧。如果真的是茧,那她宁愿安静地回到自己的茧内,让时间继续踱步,她独自孤单停留。
后来,父亲教她背唐诗宋词,看《古文观止》,与她谈论文学和人生。每次她沉浸在诗词的意境中,恨不能回到唐宋时代,用诗换酒,用词换情,做个诗人,或是剑客,都好。可掩卷之时,又觉得千古繁华,亦不过是一场梦。那个年代的天子王侯、文人墨客、布衣百姓,都随着历史谢幕,做了戏中人物。
骤暖忽寒的红尘,总是需要一些唯美和凄凉的故事来装点。三毛,做不了那个诗经时代的女子,也不肯与唐风宋月,在梦里相逢。她期待人生有更大的转变,一种焕然一新,脱胎换骨的重来。
上苍不会让这个自闭少女,真正水尽山穷,在大漠孤烟的荒野,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指点迷津。这个将三毛从心灵的匣子里拯救出来,让她愿意破茧成蝶的人,叫顾福生。
千万个人之中,如何让足不出户的三毛,将他遇见,亦是有着深刻的缘分。那一日,三毛姐姐陈田心,约朋友到家里玩。其中一对姐弟,叫陈缤与陈骕。几个朋友玩得兴起时,陈骕突然说,他要画一场战争给大家看。一场骑兵队与印第安人的惨烈战役,就在他笔下快速完成。
待大家散了,去院子里游玩时,一直躲在角落的三毛,却悄悄拾起这张被遗弃的画。正是这张画,浓郁的色彩与强烈的画面感,触动了她心底柔软的地方。让她觉得,沉寂的生命,原来还可以复活。觉得这世上,还有一种风景,是为自己而生。
后来陈骕告诉她,他学的是油画,老师是顾福生。对于三毛来说,这是一个陌生而普通的名字。就是这个名字,在三毛寂静的心湖,荡起涟漪。这个素日寡言的女孩,居然开口央求母亲,让顾福生收她做学生。
缪进兰听后,惊喜万分。这几年,她为自闭的女儿操碎了心,她担忧这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不应节绽放,反而独自枯萎。却苦于不知如何开启她的心门,让她看到屋外那一米灿烂的阳光。如今三毛尝试走出她划好的界限,作为母亲,纵是不惜一切,也要完成她的心愿。
顾福生,顾祝同将军的二公子,将门之后,是选择艺术之途,独特而执著的才子。台湾五月画会的画家。他年轻俊秀,安静可亲,是台北文艺圈知名的美男子。
顾福生的好友作家白先勇,曾这么评价过他那个时期的作品:“他创造了一系列半抽象人体画。在那作画的小天地中,陈列满了一幅青苍色调,各种变形的人体,那么多人,总合起来,却是一个孤独,那是顾福生的青色时期。”
正是这样一位青春艺术家,让三毛告别了几年自闭生涯,走出那间日式老屋,重新赏阅人间春色、都市繁华。三毛在《我的快乐天堂》中写道:“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见钟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泰安街二巷二号,顾家。三毛初次走进这座深宅大院,穿过杜鹃花径,来到顾家为顾福生筑的画室。尘封了几年的三毛,有些怯懦和拘谨。但当她看见这位穿红色毛衣,年轻俊美的老师时,瞬间就舒展了眉结。这一年,三毛十六岁,顾福生二十五岁。
顾福生不同于三毛以往遇见的任何老师。他温和安静,对于三毛不上学的事,以及她的自闭,一切都不追问。他是一个把全部心思投入在创作中的艺术家,他的风度,让三毛一见倾心。这种喜爱,无关于爱情,又确实令她有种难以言状的心动。就在彼此相看的刹那,三毛认定,这位温柔的老师,可以读懂她。
缘分这个词,被千万个人,说过千万遍。它古朴亦清雅,深情亦疏淡。可任何时候,它都是那么美丽,那么恰到好处。如晨起时花瓣上的雨露,如午后的一曲琴音,又似月夜里的一剪凉风。来时无语,去时无声。
三毛真正相信缘分,应该是从与顾福生的相识开始的。这个心底有着旧伤的少女,一直以来,对人事万般抵触。她把自己安置在一个纯净的角落,假装听不到外面的风声雨声,这样就不会有惊扰,不会有伤害。可三毛却喜欢和顾福生相处,因为他的宽容与尊重,让她可以安心做自己。
三毛给自己取了一个英文名字——Echo。Echo,意译为“回声”——一位希腊神话中,恋着水仙花又不能告诉她的那个山泽女神的名字。三毛以Echo为名,表白着一个少女内心的自恋与哀怨。
后来,三毛在一幅临摹老师的画作上,签下了这个名字。三毛苦学几个月,所作的画,并没有多少进步,也看不出她在绘画上有何天赋。但顾福生却依旧温和耐心相待,给她关爱和鼓励。这让骄傲的三毛愈发感到自卑,她甚至想过,重新躲回自己的茧内。至少那样没有人看到她的一无是处,或许就安全了。
正当三毛心灰意冷时,顾福生又给她点亮了一盏不灭的心灯。三毛此生不忘,是谁把她从滔滔江心,带至杨柳依依的河畔,又是谁为她在荒无人烟的山谷,找到一间遮身的茅屋。后来,三毛与艺术结下那么深刻的爱,归于顾福生当年给她的启发和感动。
顾福生深知,三毛的才华不在于绘画。在她小小心灵深处,似乎与文字有着更加深刻难解的情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风景,一段使命。顾福生为画而生,那三毛该是为文字而活。但红尘路上,总有许多转弯的地方,需要别人的指引。梦想虽美,有时候,亦需要别人来成全。
有一天,顾福生微笑递给三毛一本《笔汇》合订本,还有几本《现代文学》杂志。这几本书刊,是当时台湾最优秀的文艺青年热爱的读物,与三毛读过的中国古典小说和旧俄名著,可谓大相径庭。这份浓郁又清新的现代之风,吹彻三毛锈蚀多年的心灵,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惊奇,欣喜和感动。
在真正的沧桑,还没有尝历之前,她要做那枚背叛安静的绿叶,和春风一起放飞。用文字果腹,光阴下酒,在湛湛日光下,抒写一段盛世年华。
顾不了那么许多,与时光携手而行,该是一往无悔。
破茧成蝶
破茧成蝶
有人活着,是为了完成前世未了的故事。有人活着,是为了过尽细水长流的日子。有人活在过去,有人活在将来,被忽略的,总是今天。所有的情缘,从年少时开始,最美。到后来,真心要么输给了生活,要么交给了岁月。可是我们,回不到从前,就像落花回不了枝头,流光回不到昨天。
三毛是幸运的,尽管了她荒废了几年最美的光阴。但她的文学梦,是在少年时候起程,并且这个梦,陪着她餐风饮露,维系一生。自从读完顾福生给她的杂志,三毛仿佛重新回到人间。看了那些现代作品,她发觉这世上,原来也会有相似的情怀,重叠的心事。
以前是她坐井观天,独特的个性、跳跃的思想,总为人所不理解。如今,她在时尚新潮的杂志刊物中,读到了与灵魂亲近的心情和故事。后来,三毛的话多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怯懦寡言的少女。有时候,见到顾福生,她会情不自禁地讲出内心的惊喜和感动。而顾福生每次都耐心地听她说话,微笑中带有欣赏和鼓励。
于是,那些淡烟细雨的早晨,长风斜过的午后,月明星稀的晚上,三毛总会有随性即发的灵感。她临窗静坐,案几上堆满了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书稿。多年来,三毛饱读古今中外名著,真正落笔成文的篇章却并不多。是那几本现代刊物,真正打开她固执的心窗。让她明白,痴爱文字不是一桩异想天开的事。
一段时间后,三毛交给顾福生第一份稿件。在她心底,已认定老师为知己,她可以藏起内心的自卑。直到有一天,三毛去画室上课时,顾福生突然对她说:“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同意吗?”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落在三毛心底,波涛惊起。“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顾福生话语依旧那么清淡,清淡到三毛几乎要停止她内心泛滥的感触。但这突如其来的肯定,令这个自闭了几年,对外界春去秋来,全然不知的女子,这个没有声音,没有颜色的女子,欣喜到难以自持。
接近一个月的等待,让她恍若隔了几世。当三毛从画室捧着那册《现代文学》跑回家时,对父母发出那声来自灵魂的呐喊。“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看,我的名字在上面…”平日里寡言不语的三毛,此刻欣赏若狂。
父母捧读杂志,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个一直让他们担忧的二女儿,总算寻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那片天空。她不是那个自闭甚至低能的孩子,她有才华,甚至可以超越许多同龄孩子。
一篇叫《惑》的意识流小说,改变了三毛一生的命运。倘若得不到肯定,自卑的三毛,或许又会关起小屋,不问春秋。多年以后,《现代文学》的主编白先勇,为自己发掘了一个才情横溢的作家,深感欣慰。他用独到的眼光,来欣赏、认可了一个少女的处女作。
当他回忆三毛这篇作品,觉得文字虽显稚嫩,但却有一种逼人的灵气。正是这种灵气与创新,将他打动,才有了后来三毛漫长的文学之旅。
白先勇和三毛是邻居,那时候,三毛已经开始尝试着走出那栋日式小屋,看外面的天光云影,人来人往。黄昏时候,她几度遇见白先勇,在空寂的斜阳荒草边漫步。三毛对这位风度翩翩的才子充满了感激和钦佩,但羞涩的她,却总是转身躲开。不是她矜持,而是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内涵。
这个孤独如雁,寂寞如蝶的女孩,把自己隐藏得太深,以至于她甚至忘记该如何与人微笑。她仅有的朋友就是老师和她的书,还有偶尔打她窗台爬过的虫蚁。后来,顾福生见三毛一改往日的孤冷,便递给了她一个地址。
陈秀美,一个美丽的名字,笔名陈若曦,作家。白先勇的女同学,也是三毛日后的朋友。后来,是这个女孩,让三毛成了文化学院第二届选读生。三毛,一个浪费了七年光阴的少女,总算得以重返校园。但此时的三毛,虽然愿意和春风相识,却依旧还没有走出那个漫长而潮湿的雨季。
顾家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素日里三毛学画,总能听到她们清泠甜美的笑声。有那么一个黄昏,三毛提了画箱从画室走出来。恰好这四个女孩要出门,就这么一次擦肩,那惊鸿的背影,让三毛觉得自己原来是这么平凡。她们的绚丽与她的黯淡,是两岸不同的灯火。
原来尘封得太久,到了该装扮自己的年龄都忘记了。一向自视美丽的三毛,躲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从没有人来与她比较。这红尘,实在有太多的诱惑,哪怕是一种颜色,也可以令她意乱情迷。蓦然回首,她辜负了自己太久。
回家后,对着镜子,方才惊觉自己是一个韶华初好的少女。母亲带着她去定做皮鞋,她选了一双淡玫红色的。从此,三毛的世界,有了色彩。她穿着裙衫,像是赶赴一场晚春的约定,用美丽装点着原本清淡的日子。
“当年的那间画室,将一个不愿开口,不会走路,也不能握笔,更不关心自己是否美丽的少女,滋润灌溉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这一切改变,是恩师顾福生所赐予。可对于他的好,三毛总也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但她心底认定了这段缘分,是生命史册上最重要的一章。她今生不能忘,不敢忘,亦无法忘。
天真的三毛,不知道顾福生也只是与她同舟共渡一程的人。有一天,缘分尽了,终将她遗落在孤独的水岸。此后,天涯寥落,谁来为她指引迷津。
那段时间,顾福生举办了个人画展。三毛除了在家里潜心读书写作,就是一趟又一趟在老师的画展中心流连。她似乎安于这种生活,那里像是一个满是风情的梦境,又真实地存在。她原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在风雨中往来的女子,有文字为她诗意地撑伞,有恩师为她将蓬门打开。
记不得是在哪天,顾福生突然对三毛说:“再过十天我要远行,以后不能教你了。”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三毛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只记得,他要去巴黎,一座艺术之都,去完成他的梦想,他的使命。没有人,敢于说出那句让他停留的话,三毛更是不能。
三毛深知,梦想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有多么地重要。顾福生为了圆梦,决意漂洋过海,到巴黎去寻找他的画,他的城。也许有一天,在那个世界中心,他会声名远扬。也许他只是默默无闻地,埋葬于一间小画室里。结局如何,他都无悔,都会坦然相待。
纵是不舍,又能如何。三毛沉默不语,只淡淡地微笑。后来,她离开了顾家大院,走出长长的巷口。那条回家的路,突然变得那么那么漫长,她终于还是一个人走完了。阑珊灯火下,这个都市的一切都好朦胧,只有她的背影,那么清晰。单调的足音,仿佛重复着她落寞的心情。那一刻,三毛明白,把梦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多么地不安全。
一艘叫做“越南号”的大轮船,载走了那个追梦的年轻人,也载走了三毛的另一个灵魂。她在瞬间长大了许多,深知许多,却难以用言语来诉说。对于顾福生的恩情,三毛总觉得一切有形都无以回报,唯有感动,搁在心底。
十年后,三毛在美国伊利诺斯大学。这对久未谋面的师徒,约定了在芝加哥重逢。那个雪夜,三毛独自在满城灯火下徘徊,只要她再勇敢一些,就可以见到相别十载的恩师。可她自卑依旧,十年光阴,她还是一无所有。对于一个她最看重的人,最该感恩的人,又该拿什么去交代?
唯有错过机遇,违背约定,来成全她的懦弱。闪烁的霓虹灯下,三毛依旧那么寂寞。无声的雪,一直飘落,不知疲倦,不肯停歇。可它,又能承诺什么?给得起什么?
今生的见面,恍若前世的离别。那些熟悉的,遥远的故事,还在继续。
第八章 爱是信仰
世间,有没有一种爱,叫不离不聚?有没有一种人,叫不生不死?或许这只是人在无奈时,无端生出的想法,不可当真。三毛有一本文集叫《雨季不再来》,记载了那个原本该美丽多姿,却烦恼不断的年少光阴。检点回忆,难以分辨出,有多少情节可以擦去,又有多少故事可以珍藏。
顾福生走之前,把三毛托付给另一个画家韩湘宁。韩湘宁亦是一位年轻的画家,他洒脱明朗,喜爱穿白衬衫。三毛曾有一段文字,这么回忆他:“一个不用长围巾的小王子。夏日炎热的烈阳下,雪白的一身打扮,怎么也不能再将他泼上颜色。”
这个明净的大男孩,与顾福生性情两样,但三毛和他在一起,亦觉轻松自在。他们的师徒缘分很是短暂,不久韩湘宁去了纽约。韩湘宁走时,也给三毛找了位新老师——彭万墀。这位艺术家,像苦行僧般,总爱穿一件质地粗糙的毛衣。没过多久,彭万墀也去了巴黎发展,追寻他的人生梦。三毛的三位老师,后来都成了华人世界著名的艺术家。
相逢瞬间,相离刹那,来去匆忙,无需给谁交代。红尘路上,多少结伴同行的人,最后都相继走散。日暮黄昏,行走在落英缤纷的小径,想要丢弃自己,也是不能。那些曾经许下诺言,又没有兑现的,不必计较。因为没有谁,真心愿意去违背。
三毛在聚散中成长,她渐渐从那个漫长的雨季走出,感受雨后阳光的清新和温暖。这段时间,三毛和陈若曦相处甚多。陈若曦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孩,一头清爽短发,风采迷人。素日里,她总劝说三毛应该走出自闭的狭隘世界,已经错过了花季,不能再与青春擦肩。
陈若曦听说中国文化学院开办了一年,她提议让三毛去找创办人,看能否做一名选读生。三毛亦不想固守这份无望的坚持,将自己封锁在寂寞的城里,没有出路。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文化学院院长张其昀先生,把自己少年失学和自学的经历都写上。后来三毛回忆那封信,清晰记得最后一句话:“区区向学之志,请求成全。”
相信没有谁,忍心拒绝一个年轻女孩诚心追求学业的请求。张其昀先生读完三毛那封情真意切的信,立即亲笔回信,其中写到:“陈平同学:即刻来校报到注册。”而他的成全,让三毛的人生,又有了沧海桑田的转变。有时候思索,人生路途上,每个章节,每个片段,都至关重要。任何一个细节,有了微小的改变,都将重写所有的过程和结局。
三毛成了文化学院第二届选读生。注册那一天,她带了自己的画和发表的作品去见张院长。这些是时光对她的认可,她珍惜并尊重。张院长看了三毛的作品,甚为欣赏,并建议她选择文学或艺术专业。文学和艺术,是三毛今生梦的开始,她自当在书卷和画册中,找寻她的春风秋水。
出乎意料的是,三毛选了哲学系。“之所以选择哲学,是因为想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个叛世离俗的女子,任何时候,都会有其自身独特的想法和理由。但正是因为如此,她的笔才能撰写那么多不与世同的故事,成为一代富有传奇色彩的作家。
大学的学习生活,与中小学不同,多了一份自由和散漫,随性与从容。因为是文化学院,文学艺术气息浓郁,三毛在这个空间,心境通透了许多。虽然休学了七年,但三毛大量的阅读,非凡的悟性,让她在同学当中,显得成熟而有内涵。
据三毛所说,她在大学里的成绩,一直算中上等。七年的缺席,让这位骄傲的女子,更加好强,她不容许自己再次失败。她依然痴迷看书,痴迷写作。依然性情怪僻,永远充满着神奇的幻想。在所有同学眼里,三毛是特别的,特别的装扮,特别的思想,就连她写的字体,都自成一格。
曾有老师说过,三毛喜欢追求幻影,创造悲剧美,等到悲剧美,幻影成为真实的时候,她便开始逃避。三毛似乎一直都是如此,不甘现世中那些平淡无奇的事物,执著于飘零和幻象。这样的女子,内心世界永远似一片汪洋,波涛不尽。她的情感,亦不肯平静,一旦选择了,誓要纵浪到底。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扰,就会生出爱与恨,悲与喜。以往,她的世界,只有一扇窗,一个人,一种爱。如今,她走进拥挤的人流中,势必有那么一个人,一桩情缘,为她等待。是的,倘若没有这个人,三毛大学生活,应该淡若流水,静如兰草。
三毛是幸运的,在她最美的年华,为一个美丽的男子,奉献她一颗宛若朝霞的初心。尽管,这段情缘,没有结下幸福的果,甚至把她伤到无以复加,被迫从此沦落天涯。但她此生无悔,她甘愿做他生命中,那个最痴情的旅人,为他红颜尽欢,遗世独立。
舒凡,本名梁光明,戏剧系二年级的学生,比三毛高一个班。那时已出版两本集子,是学院里叱咤风云的才子,英俊倜傥。就是这个男子,在三毛的心里,住了几年。他是三毛真正的初恋,爱到没有信仰,爱到远走他乡。
尽管,在此之前,三毛亦有过暗恋。但那种情感,像是未成熟的青涩果实,不足以令她尝遍百味,过尽千帆。她渴望一场惊动山河的爱,让她斩去所有悲伤怯懦的昨天。她需要这份爱,来唤醒她沉睡七年的灵魂。尽管文字给了她无尽的幻想,却给不起她刻骨铭心的爱与痛。
“这个男孩是当过兵才来念大学的,过去他做过小学教师。看了他的文章后,我很快就产生了一种仰慕之心,也可以说是一种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对英雄崇拜的感情。从那时起,我注意到这个男孩子。我这一生所没有交付出来的一种除了父母、手足之情之外的另一种感情,就很固执地全部交给了他。”
这是三毛在《我的初恋》里写的一段话,多么固执又痴心的女孩。她的思想,无有止境,她的爱,却深情纯一。她不肯轻易为谁改变,一旦爱了,可以不要自己。三毛对这个男孩,像信徒一般,跟着他,敬仰他。那段时间,只要有舒凡的地方,就必然可以看到三毛的身影。
三毛放下一切自尊和自傲,自卑和软弱,就这么如影随形地跟了他三四个月。舒凡明知道,这个女孩在默默地为自己付出和奉献,但他始终保持缄默。他的冰冷,让三毛的心受尽煎熬,每日陷入相思的河里,不知所措。这是一场无可救药的单相思,让三毛尝尽了酸涩和痛苦。但她始信,终有一日,他会与她执手相看,对影成双。
那时候,三毛的作品,相继在报刊杂志发表。在学校,她虽不及舒凡那般声名远扬,却也是位多情才女。可为什么,他对她的存在,总是那么视若无睹。骄傲如他,或许永远不肯为任何女子轻易低眉。三毛知道,固执地痴守,未必是追求爱的最好方式。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令他愿意与她一起坠落爱河的理由。
缘分,为这段爱情,拉开了美丽的序幕。有一次,三毛发表了几篇文章,拿到稿费,在学校请客。当同学们吃着菜,喝着酒,闹得正兴时,走进来一个人,这人正是舒凡。三毛为他的突如其来感到惊喜万分,她甚至期待,今晚这场青春聚会,他们会成为一对主角。
三毛起身为这个暗恋了几月的男子倒酒,试想今日,他该是不能拒绝。她眼中万种柔情,他依旧冷漠如霜。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自此只和别的同学,三杯两盏对饮去了,再不肯转过高贵的头,多看她一眼。不一会儿,他便挥手离开,像是害怕与三毛有任何交集。
三毛心底,被这种挫败感,狠狠地击伤。她再也没有心情,来招呼任何一个同学,只坐下来,自斟自饮,一解愁烦。直到后来,宴席散去,薄醉的三毛,止不住内心的悲伤。凉风吹拂的季节,落寞的她,独自漫步于空旷的操场。
该用怎样的柔情,才能打动那个冷若秋水的男子。又该用怎样的故事,才能续写人生经典的传奇。三毛不知,那个叫做爱情的词,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不知,幸福原来可以触手可及。
当爱成了一种信仰,它必会以痴情的方式相报。
流浪远方
流浪远方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这是三毛的爱,爱得疼痛忧伤,爱得死心塌地。这个女子,刚刚进入爱情的缤纷世界,就迫不及待地要把爱的滋味一一尝遍。
爱到底是什么?万千众生,爱便有千万种。爱是飘荡在沧海里的一叶轻舟,是封存于岁月里的一壶窖酿,是行走在沙漠上的一树菩提。爱是百媚千红的一枚绿意,是繁华三千的一抹清凉,是沧海桑田的一丝平静。爱是一弯明月,从古至今诉说着地老天荒。爱也是一把利刃,刀口上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到底是如花女子,明知红尘深似海,亦无法不投石问路。当三毛心灰意冷,她企盼许久的缘分,却悄然而至。她发现,寥落的操场上,离她不远处,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一刻,她岑寂的心,在凉风中重新跳跃。这个身影,是舒凡,是三毛魂牵梦萦的大男孩。
“我的一生不能这样遗憾下去了,他不采取主动,我可要有一个开始。”暗恋了几个月的三毛,看着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爱人,她再也不想等待、不想错过了。她必须勇敢地争取,无论结局如何,她要给自己一个无悔的交代。这不是赌注,而是她人生中第一场真爱,她愿以所有的美丽,换取一刻情深。
“于是我带着紧张的心情朝他走去,两个人默默无语地面对面站着。我从他的衣袋里拔出钢笔,摊开他紧握着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下了我家的电话号码。自己觉得又快乐又羞涩,因为我已经开始了。”这个自闭多年的女孩,能够打开心扉,越过俗世藩篱,追求心中所爱,该是多么地不易。更况,她所谓的开始,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开始。她不知道,这种开始,会不会是一场独角戏。
来不及想那许多,她要的是血溅桃花、触目惊心的感觉。在爱情面前,不能却步,不能低头,否则一擦肩,就是永远。递给男孩钢笔,三毛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她怕会碰触到那个冷漠的目光。转身之前,她还是禁不住落泪。在没有被拒绝之前,这不是委屈,也不是伤害,可心里泛滥的爱,让她疼痛难当。
那个下午,三毛逃课了。回到家,她寸步不离守着电话。她不知道,这样一厢情愿的等待,会不会没有结果。整个下午,阳光菲薄,像是一场若有若无的约定。直到五点半,三毛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他约她晚上七点半,在台北车站铁路餐厅门口见。挂断电话,三毛又激动得落泪。她不曾想到,那些遥不可及的幸福,原来这么近。
为了赶赴今生第一场约会,三毛费尽心思在镜前装扮。年仅十九岁的三毛,还不曾被世事风霜吹拂,虽有一种孤傲,却终究还是稚嫩清秀。看过她年轻时照片,与行走风尘之后相比,差别甚远。岁月在每个人脸上,心里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无论你是否愿意,都必须接受。
长发披肩,清瘦高挑,三毛虽算不是十分美丽,却也气质绝佳。她不是那种平静如水的女子,仿佛任何时候,她的身上都看得到一份张扬和野性。她像一只野狐,在红尘阡陌迷失方向,又可以凭着与生俱来的灵性,寻到属于自己的小小巢穴。
她痴迷的文字,最终如愿以偿。她想要的爱情,也算是花好月圆。三毛的初恋,就从这一天开始。她说过,一旦爱了,至死也不肯放弃,死亦甘心。初恋是人生当中,最青涩,最甜蜜,也最难忘的事。无论这个曾经许诺过生死相依的人,到最后是否真的携手白头,都值得怀念。
三毛的初恋,同许多人一样,开出美丽的花,却结不了果。尽管三毛为这段爱,付出了青春岁月里所有的热情,他们还是背道而驰。因为这个男子,三毛才背上行囊,从此踏上流浪的征程。因为这场无果的爱情,三毛才决意远离故土,为浮世今生寻找一个归宿。
但三毛不后悔,她感谢舒凡,是他给了她美好的初恋,给了她两年最温柔的时光。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一个文学天才和一个戏剧系的才子,在校园里,该会是怎样的一道风景。花前月下,总有诉不尽的衷肠。当然,这一对恋人,在一起的时候,有交集,亦会有疏离。
这一切,丝毫不影响三毛对爱的执著。爱情让她成熟,让她更加热爱文学,尊重生命,期许未来。她的世界,原本只有自己,可她让他住进她的城,为他衔泥筑巢,添砖补瓦。那时候,三毛觉得自己就是枝头那朵最灿烂的花。为了所爱的人,她要固执绽放,以身相殉。
年华似水,总是匆匆。舒凡比三毛早一个年级,就在他行将毕业的时候,这段进行了两年的爱情,遇到了荆棘。三毛期待和自己爱的人,可以在一起,朝暮相处。任何的分离,都让她心生不安。所以她提议和舒凡结婚,给爱情一个归宿。但舒凡不愿意,他认为彼此还年轻,待他毕业后,事业有成,再结婚亦不迟。
三毛不肯罢休,又提出她可以休学结婚。之后和舒凡一起创业,共同努力,守候未来。但舒凡亦觉不妥,他认为,只有彼此成熟,才给得起一段美满的婚姻。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以他的才学,刚离开学校,应该有一份锦绣前程,远大抱负。而不是,早早地将自己埋葬在围城里,为柴米油盐,消磨了雄心。
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有爱江山,更爱美人之说。但这一切,大多发生在男人拥有了名利权势以后。而女人,一旦沉溺爱河,亦生亦死。像三毛这样独特孤僻的女孩,亦免不了儿女情长,甚至比寻常女子,更不顾一切,难舍难收。
谁说,痴情不是一种罪过。有些爱,却需要适可而止。三毛的痴情、深情、长情,突然间,成了舒凡的负累。因为害怕失去,她整日惶恐不安,哭哭笑笑。希望舒凡可以给她一个承诺,给爱一个家。原本情深缱绻的一对恋人,在人生抉择的路口,开始漂浮难定。
爱情不是唐诗中的“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也不是宋词里“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爱在生活中,会遭遇偶然,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舒凡,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一个倜傥洒脱的男人,爱情装扮了他的青春,却不能更改他的命运。他的退却,并非是薄情,而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对抗三毛的咄咄相逼。
那时候,三毛每天都在等舒凡作选择。要么和她结婚,要么就放手,让她远去西班牙留学。“其实,我并不想出国,但为了逼他,我真的一步步在办理出国手续。等到手续一办好,两人都怔住了:到底该怎么办呢?”三毛后悔了,这个从不肯回头的女子,却愿意为爱宽容。
她闯祸了,为了弥补,在临走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还是给了舒凡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一个未来,机票和护照我都可以放弃。”如此相催,如此逼迫,让舒凡根本无法心平气和给出承诺。三毛要的未来,他真的给不起。又或者说,他的未来将会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让他如何就这么轻易给出,如何去承担这个责任。
他哭,三毛也哭。那是个疼痛、伤感、遗憾交织的夜晚,眼泪,成了最好,也最慈悲的语言。也许只有眼泪,才可以掩饰内心的软弱,可以原谅所有的背离,可以擦拭带血的伤痕。舒凡最后的转身,让三毛彻底崩溃。她对爱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幻想,就这样成为泡影。
这不是骗局,愿赌服输,结局如何,三毛认了。她必须走,必须离开这座城,哪怕远方是断崖偏锋,她亦要自我救赎。三毛说,我没有办法,我被感情逼出国了。其实,逼她的,是自己。这就是三毛,爱到极致,活到极致的三毛。
父亲陈嗣庆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乡。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这个被爱情令箭击伤的女子,需要一个人独自舔血疗伤。远方,她去了远方,选择与背包相依为命。从此,她的名字,叫流浪。
流浪。
第十章 春风换颜
美丽的风景,总是在远方。因为那片不曾跋涉过的陌生国土,有未知的山水,未知的际遇,以及未知的尘缘。对许多人来说,远方是诱惑,是对生命的挑战。而那个叫做归宿的地方,却需要穿越一生的沧桑,方能遇见。
三毛说,她奔走天涯,是为了逃避情感。远行,对她来说,不是信仰,也无多少诱惑,只是想要遗忘,想要放逐。直到后来,远方的风景,抚平了三毛内心的伤痕。她就那样,走出情感狭隘的小天地,有了踏遍山河的热忱。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的汇票单。这点钱,对于一个孤身天涯的女孩来说,也实在不多。走的时候,她没有流泪,只希望把笑容留给父母亲人,留给这片她眷恋的故土。就那么决然而去,始终不肯回头,纵然她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也没有转身挥手。
她不敢回头,她害怕转身之后,父母的目光,会击碎她本就脆弱的意志。直到穿越云海,飞度暮雪千山,她终究还是落泪了。但三毛的心底,依旧一片迷茫,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就走到这样的局面。亲手折段的情感之路,没有机会再回头。漂泊之旅,就从这里开始。
像是一场美丽的错误,倘若没有年轻时的寥落,又如何会有后来万里风沙,江湖相忘的洒脱。初恋为三毛的人生设了伏笔,让这个女子,成了沙漠上最美的风景。多少人,因为她,才有了勇气走出小小天地,去远方追寻梦想,阅历风霜。多少人,因为她,爱上了撒哈拉的故事,爱上了滚滚红尘的烟火。
到底是不同,我总愿做一个淡看落花的闲人,和檐角的时光,一起静听别人的故事。也愿意,用青春换苍颜,那样就可以免去山水迢遥,省略离合悲欢。然后,老去之时,依靠简单的回忆过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西班牙马德里。三毛将在马德里大学哲学系进修二年。西班牙,也许并不是一个名字十分响亮的国度,却令许多人着迷于它的风情。那个年代,许多艺术家,都去往浪漫的艺术之都巴黎,或去日本,赶赴一场樱花的盛宴。
三毛为什么选择去西班牙,据她自己所说,是在大学时候,偶然听到一张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深受感动。她心中向往着那个粗狂、风情、朴质的美丽乐园,有小白房子、毛驴、牧歌、一望无际的葡萄园。
三毛就是为这份感动,来到西班牙,她希望这个地方,能够改变她苍白的人生。她必须忘记那段前缘,剪断爱的绳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疼爱尊贵的自己。
后来,三毛的初恋情人舒凡,当了台视文化公司的总经理。尽管他与文化相交了一辈子,但可以静心写作的时间太少。而三毛一路行走,一路书写,她的才名,远远超越了当年文化学院的风云才子。
命运赋予给每个人的过程与结局,都不容更改。这两片曾经相聚的云朵,没有为离散,而形同陌路。一个用随遇而安,获得平静。一个用半生漂泊,换取故事。多年以后,三毛和舒凡,还保持了淡淡的君子之交。毕竟,三毛把人生最美最初的情感,给了他。毕竟,因为这段错过,三毛的人生,才真正起程。
舒凡曾说,二十年间男婚女嫁,两人一度家住一巷之隔。只有一次在巷口,遇到三毛跟其他的文艺界人士一起。咫尺天涯,他们始终未重逢。三毛也说过:“情感只是一种回忆中的承诺,见面除了话当年之外,再说什么就都难了。”所以,有些人,一生一世,都没有相见的必要。
唐人杜甫有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世间聚散离合,本就寻常,有些永远,实属意外。你看,多少旧物还在,只是换了新人。倘若遗忘,就将前缘擦去,一笔勾销。倘若记得,只当回忆,漫不经心地想起。
刚到西班牙,这个带着情伤的异国女孩,没有朋友,语言不通,唯有孤独如影随形。但她依旧感恩,因为这个陌生的环境,模糊了她的记忆,让她淡忘远在台北的人和事。但令她无法割舍的,是亲情。写信,似乎成了她初去西班牙那段时间的所有依靠。
陌生的国,日子也变得漫长。她给家里写信,不说寂寞,不诉辛酸。白日里,尚可以感受到西班牙人热情奔放的生活方式。可一到夜晚,那种乡愁,以及残余的初恋情感,会钻入她的骨血,令她疼痛难当。但她必须忍受这种痛苦,因为选择远方,就已经知道,悲伤是必经的路程。
曾经,时间做了刀客,宰割她的爱情。如今,时光又做了良药,治愈她的旧伤。一年后,这个过去孤僻、冷漠的女孩,感染到西班牙民族的疯狂和随性。终于相信,环境能够在潜移默化间将一个人改变。任你多么固执,多么坚定,终究也会被风雨打湿衣襟,被岁月染上尘埃。
其实她骨子里,热烈又野性,美丽又哀伤。渐渐地,她成了马德里,一只无拘无束、自在飘飞的蝴蝶。她开始坐咖啡馆、跳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她还学会了抽烟,爱上了喝酒。这并不意味,三毛从此不再是那个纯情女子。只能说,她终于走出封闭的牢笼,懂得享受生活,珍爱生命。一个人,只要内心清澈,任由世间风云变幻,亦可以洁净无尘。
三毛曾记述过:“在马德里大学城书院。每日中午坐车回宿舍用午餐时,桌上的葡萄酒是不限制的。在那个国家里,只喝白水的人可以说没有。一般人亦不喝烈酒,但是健康的红酒、白酒是神父和修女,甚至小孩子也喝的东西。就是这种自然而然的环境,使我学会了喝酒,而且乐此不疲,也不会醉的。”
为此,三毛还买了一个酒袋,她对酒的情结,来自于西班牙。以后的日子,无论喝是不喝,总得注满了葡萄酒,那酒袋才不会干。可后来换了山水,三毛总想着买一瓶好酒浸泡那个酒袋,却少了一份心情,亦找不到西班牙那般味道的酒。原本应当用上一辈子的东西,就那么一日一日地干渴下去。
万物需要滋养,才会有灵性。人的思想和情感亦是如此,倘若不去呵护,有一天,亦会失色换颜。如今的三毛,风情,洒脱,自在,狂野,十年前那个自闭休学的少女,已经恍若隔世。对于失恋,她不再惆怅,甚至感恩舒凡给过她那段美好的回忆。
倘若当初舒凡不拒绝三毛,或许此时的她,已经嫁作人妇。可个性张扬,情感丰富,视文字为命的三毛,愿意割舍一世的追求,每天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过着平凡生养的日子吗?恋爱与结婚不同,这时的三毛,尚缺少人生阅历,她还不能够支撑一个家庭。又或者说,一旦生活定型,谁来替她续写那段传奇人生?
三毛仿佛生来就是一个流浪者,所以当她踏上行程,感觉人生原来可以这么活。她再也做不了一个安静温婉的女子,对着一扇幽窗,拿一支素笔,写着单薄的心事。她需要在放逐中,感受生命的美妙,像孤雁一样,任意高飞,任意停留。
三毛爱上了旅游,她跑到巴黎、慕尼黑、罗马、阿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中要旅费,她说:“很简单,吃白面包,喝自来水,够活!”她是勇敢而坚定的,不惧风雨清贫,视人情风物为世间最珍贵的财富。
突然觉得,以往的岁月,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不能重蹈覆辙,她必须不停地更改方向,找寻故事。喝一壶肝肠寸断的酒,看一场意兴阑珊的雨,唱一首撕心裂肺的歌。只是不要再轻易去爱一个人,不要再犯相同的错。
缘分,有时候比人还固执,还死心塌地。缘尽时,不容你是否舍得。缘来时,亦不问你是否需要。错误的时间,总会有那么多错误的相遇。有些人,携手一程就分道扬镳,有些人,转过万水千山终不离不弃。
三毛不知道,在这个异国他乡,有一个人,为她而生。倘若没有曾经的失去,亦不会有将来的得到。人说缘分注定,可究竟哪一段,真正属于自己?
天涯的你,天涯的我,都是人间飘萍。且问一声,谁是落花?谁又是流水?谁是过客?谁又是归人?
梦里花落知多少
梦里花落知多少
第十一章 邂逅荷西
一场秋雨,荒寒潮湿的墙角处,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独自开放。也许,这个季节不属于它,悄然绽放,只是为了守候一场无期的相逢。我与它的缘分,也就这短暂的相望而已。几秒钟,不过是一阵风拂过的瞬间,却能够让它牵怀一生一世。
倘若没有这次注目,或许走过短暂的花期,便默默枯萎。不曾有交集,亦不会有遗憾和念想。人与花相似,每个青春女子,都惊艳过,开在季节的枝头,绚丽绝美。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恰好的年岁,遇见恰好的人。就算遇见恰好的人,也未必给得起你如意的爱情。
“那时的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曾经自闭的三毛,如今成了一个对镜理红妆的女子,她笑靥如花,明媚似水。在马德里书院的女宿舍,那些个皓月当空的晚上,有西班牙男生的“情歌队”,在阳台下弹吉他唱歌。而最后一首,必定是献给那位叫“Echo”的中国女孩的。
三毛,以她东方女性的典雅、尊贵和美丽,打动了西班牙年轻男子的心。她不再是往日那个青涩的少女,她学会用愉悦的心情,来接受他们的歌声与爱意。在遥远的异国,她必须给自己喂养热情,才能快乐地生活下去。渐渐地,她中断了和舒凡原本就次数不多的通信。隔山隔水,那段感情,已经是回不去的梦乡。
忘记一个人,也许需要一辈子。邂逅一个人,却只需一个瞬间。在年华老去之前,还有许多人,为之等候,许多故事,为之停留。
有一个西班牙男孩,名字叫Jose Maria Quero。三毛唤他,荷西。倘若没有三毛,荷西或许只是西班牙一个平凡的工程师,在他的祖国,一壶酒,一袋烟,过着寻常却安稳的生活。可因为后来,娶了三毛为妻,他便成了这位著名作家书中的男主角。他和三毛,一波三折的情感,聚聚散散的缘分,在读者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这个不熟悉中文的西班牙男子,总爱骄傲地告诉别人,他的妻子是一位才情了得的作家。尽管,他无法读懂她的作品,更不知道那些长长短短的文字里,蕴藏了怎样的情怀。可荷西爱三毛,他把今生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中国女子。从十八岁开始,就为她守候,为她痴心不改。在她流离失所的时候,陪着她跋山涉水,为她抵抗人世风尘。
西班牙南部安达鲁西亚地区的哈恩,是荷西的故乡。这里是西班牙最大的橄榄油产地,荷西的父亲有大片的橄榄树林。荷西家里兄弟姐妹好几个,他自小不爱学习,又不乖巧听话,所以没有得到许多的爱。
在他年少的时候,就梦想拥有一段美丽的爱情。他曾许愿要娶一个日本女孩做妻子,到后来他遇见三毛,这位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女子,让他一见钟情。他发誓,要娶三毛为妻,无论付出多少代价,痴等多少年。不曾想,这位携带传奇上路的女子,百转千回之后,终究落入他的怀中。
西班牙的秋天,树叶尽落,冬天将来临。这么简单的一个句子,却总是带给人无限的遐想。因为叶落之后,有一段故事,将要悄然开始。
平安夜,三毛在一位中国朋友家过节。午夜时分,当邻居朋友,各自出来互道平安的时候,三毛认识了生命中的男子,荷西。这时的荷西,只能算是一个男孩,因为他还不到十八岁。
不是所有的初见,都会有一段惊心。但三毛初见荷西的时候,却真的有了刹那的心动。她是这样描述:“我第一次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也该是一种满足了。”
一直以来,都觉得荷西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留着胡子,看上去粗犷,却也平实。纵然三毛有了短暂的心动,但她早已过了那个筑梦的年龄。荷西不同,就这么一个眼眸,让他对这个东方女子一见钟情。自小不肯跟随父母信教的荷西,做了三毛的信徒。他爱上了三毛,把爱当成了信仰,当成了未来一切的支柱。
爱情在每个人心底,种下了不同的因果。有些爱,细水长流,淡而有味。有些爱,刻骨铭心,誓死相随。三毛和荷西成了一对很快乐的朋友,他们一起踢足球,打棒球,骑摩托车,到旧货摊购物。三毛喜欢这个西班牙男孩,觉得他纯真而朴实,但这一切,无关爱情。
三毛亦不知道,她早已是荷西魂牵梦萦的女子。那时,三毛读大学二年级,荷西念高三。这个冲动少年,为了爱,开始逃学。那段时间,荷西总是溜出校园,跑去找他心爱的女子。三毛还记得,她在书院宿舍读书,有西班牙的朋友跑来告诉她:“Echo,你的表弟来找你了。”
三毛觉得诧异,她并没有表弟,在西班牙这么久,也没有谁来找过她。可当她走到阳台上时,看到荷西,手臂里抱着几本书,手中捏着一顶他戴的法国帽,紧张得好像要捏出水来。这个男孩,逃学是为了来邀请三毛去看一场电影。
起先三毛并不在意,她确实把这个男孩,当作弟弟一般。可后来接连着,每天都可以听到宿舍里“表弟来罗,表弟来罗”的叫喊声。三毛潜意识感觉到,这个比自己小那么几岁男孩,对她生了爱意。这种爱,简单而纯净,让她不忍轻易说破,又无法狠心拒绝。
直到有一天,荷西郑重地对三毛说:“Echo,你等六年,我有四年大学要念,还有两年兵役要服,六年一过,我要娶你。”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许下的一段难以兑现的诺言。但荷西说得那么认真,一个瞬间,让三毛心生感动,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荷西的手。
荷西情深地说着:他的愿望是拥有一栋小小的公寓。他外出赚钱,三毛在家煮饭给他吃,这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事情。这简单而美好的心愿,不是当年她梦寐以求的么?三毛对初恋情人舒凡,说过多么相似的话。那时的她,梦想着可以和舒凡结婚,拥有一个温暖的小家。而她每天,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经营平凡的日子。在暮色来临的时候,为即将归家的他,留一盏明亮的灯。
记忆如潮,在瞬间将三毛淹没。那些以为早已愈合的伤,竟然还会隐隐作痛。她知道,荷西对她的爱,是真的,一如当年的自己。的确,她有感动,但不能因为感动,而伤害他。她清楚地明白,她对这个男孩,没有爱情,只是一种简单的喜欢。她喜欢寂寞之时,和他一起放飞心情,喜欢看他淳朴的笑,喜欢那种不问缘由的相处。
可如今,这份情感,不再单纯。倘若荷西不曾对她表白,她可以假装不知道,依旧和他快乐地在一起。但她不能让他痴心地等候,这注定无果的爱,如何可以开始。荷西,这个西班牙的男孩,根本不知道,他爱的女子,当初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而来。如今,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轻易应允他的承诺。
六年,多么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他从一个男孩,长成一个男人,也足以让三毛从一个风华女子,到青春老去。这是一场赌局,三毛不能下注,更何况,她从来没想过拥有。就算六年后,他们形同陌路,她亦不会觉得,有多少遗憾。
与其等到那时,他来伤害她,不如现在,先辜负他。三毛做了决定,不再与荷西交往,她不能,给他一丝渺小的希望。分手的一幕,让三毛每次想起,都要泪流。
那个夜晚,马德里下起了久违的大雪。像是特意为这段感情,做一次美丽而伤感的结束。“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这是三毛对荷西说的话,冷漠又决绝。
荷西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三毛不愿与他继续交往下去。她让他听话,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他爱她,正因为爱,所以必须尊重她。那个夜,特别的冷,寒风入骨。荷西的心,冰冻在这个寒夜里,许多年以后,才融化,苏醒。
荷西知道,他必须离去,必须。他一面跑一面回头,口中喊说:“Echo,再见!Echo,再见!”纵算心里痛得眼泪要掉下来,他还扮着鬼脸,挂着笑。三毛看着这个痴心的男孩,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眼前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在诉说着这段忧伤的故事。三毛几乎要喊起来:“荷西,你回来吧!”
可她没有。那种景象,三毛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一次错过,耗费了整整六年的时间。许多年后,三毛才明白:有些遗憾,果然可以弥补;有些缘分,真的可以重来。
第十二章 漂流德国
趁一切还来得及,收拾好行将付出的感情,选择匆匆散场,淡淡离去。也许,这是三毛与荷西分手时的心情。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色彩浓郁的三毛,情感世界也永远那么深邃。无论是爱与不爱,她都无法做到云淡风轻。
对于这么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孩,一旦割舍,感性的三毛,如何可以做到毫发无损。那个下着雪的夜晚,三毛辗转无眠。荷西,却在枕边流了一夜的眼泪。这个男孩重诺,之后,他再也没有去纠缠、惊扰深爱的女人。直到六年后,荷西再次出现,是为了履行他曾经许过的诺言。
有些人,无论你怎么躲避,还是会遇到。有些事,无论你怎么强求,终究要失去。六年里,三毛相继谈了许多次恋爱,有爱她的,也有她爱的。有付出,亦有收获;有欣喜,亦有悲伤。长则几个月,短则甚至一个瞬间。可那些来去匆匆的情感,都飘忽如落英,流散在昨天的林荫小径。
为了断去荷西的念头,三毛开始结识新的男孩。有一个日本男生,和她同班,家境殷实,在马德里开了一家最豪华的日本餐馆。
这个男孩,很有绅士风度,他每天清晨给三毛送上一大束鲜花。那些日子,三毛的宿舍,成了花海。日本男生,不仅送鲜花,还买许多珍奇和贵重的礼物。居住在一起的同学,对他这种浪漫的追求方式,格外羡慕。但馥郁芬芳的鲜花,和琳琅满目的礼品,似乎并不能打动三毛的芳心。
终于有一天,这位日本男生买了一辆名贵的汽车,用来当订婚礼物。看到这豪华的汽车,以及男生殷切的期盼,三毛心慌意乱。在别人眼中,可以遇见这般出色的白马王子,是三毛幸运。但三毛的心里,那个原本该滋生爱情,莺飞草长的地方,却依旧一片荒芜。她知道,没有爱情维系的婚姻,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郊外的树林,面对日本男生的求爱,三毛始终没有勇气那么坚定地拒绝。这份善意的逼迫、炽热的爱,让她有苦难言。踌躇之际,三毛忍不住落泪。男孩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惊得不知所措,忙连声道歉:“不嫁没关系,不嫁没关系…”
这一哭,让三毛清醒过来,原来她的心里,不能再轻易住进一个人。而这些,与舒凡无关,与荷西无关。她想要一种,让她在某个瞬间心动,又无比安宁的感觉,可是没人给得起。爱情不能勉强,三毛再次选择逃离。尽管,日本男生为此事伤心很久,但三毛也只能默默地说抱歉。
据说,三毛为了逃开这个日本同学,收下了一个德国同学的花。可她的心底,对这位男生,亦生不出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错了,她的本意,是想让心安静下来,如今反而惹下许多尘埃。尘埃,是谁说过,人生过客皆是尘埃。其实不然,你爱的人,自是心中赏心悦目的风景。不爱的人,便是即刻想要删去的记忆。
春秋已几载,聚散终有时。三毛完成了在马德里的学业,西班牙虽带给了她许多美好的回忆,亦有许多令她眷念的地方。可三毛始终想不出,任何值得她留下来的理由。加之那些不肯停歇的情涛爱浪,让她落得满心惆怅,一身萧索。但她走得还是不够洒脱,因为她行将去的地方,是男友的故乡——德国。
收拾行囊,才发觉,几年青春留在这里。能带走的东西,却寥寥无几。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一路积攒,也在一路遗失。物质不能填补精神的空无,精神亦不能满足物质的缺失。一个人,唯有用一颗博大辽阔的心,才能容纳万千风云,淡看荣辱得失。
三毛走了,她去了德国。为了筹集旅费,三毛去一座风景佳绝的岛上,做了三个月的导游。萧邦和乔治桑曾经在这座岛上,度过了一段浪漫的生活。凭借对文字,对风景的天赋,三毛带着天南地北的游客,在仙岛上赏阅旖旎风光。但她知道,此岛只是人生一个小小的驿站,来这里,是为了挣一笔费用。仅此而已。
走过的地方,发生的故事,宛如生命里一出出折子戏。在剧中演过了聚离,尝过了悲喜,从开始到结局,交换着不同的自己。今天,你把别人的痕迹擦去。明天,别人把你写入回忆里。在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人流里,还有多少你残留的气息?
德国的柏林,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整个柏林就像一片白云。”这座繁华的城,既有传统文化的韵味,又有现代时尚的风情。它快乐奔放,宽容友爱,在这里生活的人,如白云一样悠闲,似清风一般随性。在柏林,有著名的菩提树街,漫长宽敞的林荫道,仿佛可以找寻自己的前世今生。
但这些,是别人眼中的德国。三毛的德国,又是一番模样。她用挣来的旅费,买了一张机票,来到德国。进入歌德语文学院,专攻德语。
为了尽快获得毕业证书,三毛收拾起在西班牙时懒散的心情。她感染了德国人的刻苦努力,加之她好强之心,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懈怠。每天上课和阅读的时间,多达十六个小时。三毛曾说过,在柏林的这段日子,是她留学生涯最贫乏的一个章节。
“我的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迫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地不快乐。时间永远不够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个生字在我后面咻咻地赶。”自小学习散漫的三毛,何曾有过这样的紧迫。但繁忙的学业,填满了所有的时光,让她没有多余的空间,去享受寂寞,品味感伤。
“我一天到晚就在念书,对德国的人和事,完全讲不出来。我认识的德国,就是上学的那条路和几个博物馆、美术馆。”这是三毛的德国,平淡无味,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柏林像一片白云,仿佛是一个与三毛无关的传说。她把自己,出卖给了学业。所幸,她的付出,很快就有了收获。仅仅九个月的时间,三毛拿到歌德语文学院毕业证书,取得德文教师资格。
三毛的这位德国男友约根,理想是当一名外交官。他对学习的刻苦,令三毛觉得乏味而疲倦。三毛曾说过,约根不舍得将一分钟留给爱情的花前月下,就算是约会,也是一同读书。生性浪漫的三毛,被夜以继日的学习,消耗了所有的热情。
她以为爱情,可以给她一丝慰藉,可以在她行将枯萎的心中,种植一花一草。可约根丝毫不解她的情怀,他的呆板,消磨了三毛原本无多的爱意。陌生的城,繁复的学业,拮据的生活,荒芜的情感,让三毛重新将自己落入寂寥的深渊。
从何时开始,烦恼不离不弃。苦闷的日子,让三毛对物质生出了诱惑。她去了一家大百货公司,为了两百美金,卖了十天香水。这十天,三毛将自己打扮成一位风情典雅的东方女性。看着自己美丽的容颜,她觉得,女人有时候,真该好好地爱自己。
每当看到那些来买香水的贵妇人,一掷千金的模样,三毛的心,竟无比的落寞。璀璨的街灯,炫目的商品,多少人,为了金钱迷失心性。饱满的生活,让他们时常忘记,自己的初衷。三毛不希望有一天,用欲望来惩罚自己。华丽的物质,永远无法代替心灵的富庶。
拿到两百美金的三毛,在百货公司里,挑选那些平日渴望得到的东西,却一件也不舍得买。她依旧喝白水,吃面包,过着清苦拮据的日子。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心安,不至于陷入奢华的深渊里。对物质,三毛可以理性相待,但遇到感情,她却不能收放自如。
后来,德国男友约根,进了外交部做事,实现了他外交官的理想。有一天,三毛和约根携手去逛百货公司,约根买下了一件双人床单。之后,三毛就再也不肯说一句话,她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压抑和委屈。约根看到她含泪的双眼,明白她的心思,于是回到百货公司退了床单。
割舍双人床单,让他落下眼泪。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他们的爱情,终是无果。
一年后,三毛和约根挥手道别,独自飞往美国。而这个痴情的男子,足足等了三毛二十多年。看似洒脱的三毛,其实在她的心底,又多了一处不为人知的暗伤。
欠下的这段情债,今生,也没有偿还。
第十三章 风雨归来
一个人,在旅途的路上走得久了,会忘记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知道最初的相逢,却无法预见最后的相别。
以往只觉得,人生苦短,切莫留下太多的缺憾。所以步步惊心,哪怕是寻常的景致,平凡的情感,也用心相待。后来行年渐晚,方知人间万事不可强求。看惯了日月流逝,离合变迁,倒有了随意的心情,从容的境界。
那时候,总以为三毛的流浪,与任何人无关。她像沙漠中一株骄傲又卑微的小草,倔犟地独活。她从来不会真正为谁奔走,亦不会真正为谁止步,她只为她的心。如今再读三毛,仿佛又不是这般模样。她太随性,太放纵,她视今生的相遇,都为前世宿因。她的行走,仿佛在赶赴一场又一场的约定,到最后,又亲手埋葬了所有的情感。
三毛离开了德国,来到美国。她在美国芝加哥城的伊利诺斯大学,申请到一个主修陶瓷的学习机会。这一年,三毛二十八岁。她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离开德国男友约根,是因为情感再也不能有他一席之位了。她期待一场心之所系的遇合,如此方不辜负沧海桑田的历程。
一口皮箱,是她全部的行囊。天涯辗转,三毛早已无惧尘世风雨,亦不抗拒百态人生。往日那个只有一扇窗,一片风景的女孩,早已被流年冲散。在这繁华的异国他乡,辽阔的天地,她依旧可以一个人做梦,依旧年轻。
三毛深知生活的艰辛,珍惜金钱。她觉得,钱也许不用太看重,但一定要珍惜它。所以她来到美国,最开始做的事,就是找一位工作,可以自给自足。几年漂泊,对家人深感愧疚,她希望自己可以像云彩一般,来去自如,无有牵挂。
三毛在伊利诺大学法律系图书馆,负责英美法分类。工作于她,只是用来谋生,所以从来不觉得需要投注太多感情。她能做的,就是尽量付出劳作,换取该得的报酬。据说,她第一天上班,就闹了笑话,在两百本书页上,盖了两百枚错误的图章。日期是:十月三十六日!
三毛在美国的堂兄,有一位中国好友,也在伊利诺斯大学,读化学博士。三毛的堂兄托付这位博士,请他务必照顾好孤零的堂妹。从此,这位善良淳厚的博士,对三毛关怀备至。
“每天中午休息时间,总是堂哥的好同学,准时送来一个纸口袋,里面放着一块丰富的三明治,一只白水煮蛋、一枚水果。”可见,博士是一位细心温雅的男人。在这个陌生的都市,有一个男子,对自己这般无微不至的关怀。孤独善感的三毛,又怎能无动于衷。
曾经的三毛,做过感情的失败者。当年她因为失恋,被迫远走他乡。可为何,这几年在国外,她竟成了骄傲的女神。那么多男子,愿意做她裙摆下的草木。而她,始终不肯为任何人,惊艳倾城。
这只折翅的青蝴蝶,还无法找她可以栖身的归宿。三毛是那种能够轻易感动,却不肯将就的女子。她要的情感,应该是相看两不厌,是她愿意为之低眉,为之卑微的男人。那些打身边拂过的绿叶,终究是云烟。
三毛知道这位中国博士的心意,但她不说。她让自己坦然地接受他的关爱。她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反而是伤害。可他终究还是说出口,尽管很婉转,但三毛听后依旧万分惆怅,“现在我照顾你,等哪一天你肯开始下厨煮饭给我和我们的孩子吃呢?”
这实在是一句不该轻易说出口的话。在三毛心里,只甘愿为一个男子洗手做羹汤,他就是初恋情人舒凡,但物是人非,她亦丢失当年心境。纵算有一天舒凡再来寻她,她也是不肯回头了。三毛想起在西班牙,那个叫荷西的男孩说的话,愿意许她一生安稳。
三毛的堂哥一心想做这个牵红线的月下老人,多次打电话,希望三毛不要错过这位优秀踏实的男人。当时,爱慕博士的女同学,亦有许多,可他偏生钟情于三毛。这世上,最难诠释的就是情感,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遇,谁也做不得主。
三毛自知他是不可多得的男子,亦找不出他不好的理由。但要她妥协心中不情愿的事,是那般的委屈感伤。每当这时候,她做不到用语言去搪塞,就只能落泪。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其中任何一个人,有丝毫的不悦,在一起,都不会幸福。
许多过尽千帆的人,认为有时候爱情并不重要。只要彼此在一起,有个依靠,安度流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世间俗子或许尚可如此,但三毛的心性,却难以迁就。她追求一份极致,一种心甘情愿。其实她要的并不多,只不过两情相悦,地久天长。可爱情,总是那般吝啬,不肯轻易将幸福,交付给众生。
“心里为什么好像死掉一样。”面对他们的求婚,三毛是如此心情。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死掉一般寂静,没有波澜。人世熙攘,风景万千,那么多红绿男女,那么炽热地爱着。她实在不该,不该独醒。
有一天,三毛告诉博士,明日可以不必再送东西来了。因为她要离开美国,回故乡台湾。有些情,迟早会了断。有些人,注定要辜负。
机场依依送别,让人心生酸楚。博士依旧痴心地对三毛说:“我们结婚好吗?你回去,我等放假就回台湾。”其实他心明如镜,这个女子,只要一转身,就将与他从此天涯相隔。莫说是共结连理,以后山遥水远,能够相见,都难以预料。
三毛不语,沉默所以代替她的心情。转身的那一瞬,她为他理了理大衣的领子,无意将他伤害,但终究还是有些疼痛。放下爱恨,拎上行囊,归去故乡。多年前,她在那里种下了梦,不知道是否已经开花结果。
五年,这个城市依旧那么年轻,只更换了一点点容颜。而父母的两鬓,却新添了几缕白发。他们看着远归的女儿,与几年前相比,成熟而沉静,心中难免悲喜交加。这个当年为情逃离的女孩,早已学会努力珍爱自己。
三毛,一个带着荣誉归国的学子,凭着歌德学院的德文学业毕业证书,回到母校中国文化学院,当了一名德文老师。后来台北好几所学校、政工干校、家专等都留下了三毛教书的身影。
一日,三毛闲坐家中写作。有一位西班牙的朋友来访,他带来了荷西的消息。荷西托他转交了一张相片和一封书信。相片上,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子,穿着泳裤,在海滩抓鱼。他健硕魁梧,三毛说他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
信是这么写的:“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的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吗?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
这个痴情的海神,正是当年西班牙的大男孩荷西。悠悠岁月,一恍六年。三毛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荷西许下的六年之约,如今手捧照片,让她想起了那个分别的雪夜。那个一转身,一回眸的少年,对她的爱,真的还一如既往吗?
三毛没有回信,只让朋友捎去了她淡淡的谢意和祝福。六年前,她拒绝了荷西,六年后,她依旧不能赴约。在三毛的心里,认为这是一场必输的赌注。她输不起。
雨季不再来。可台北的雨,似乎总是在无意的日子纷纷飘落。这座熟悉的城,会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台北武昌街一段七号,有一间明星咖啡屋,曾经有过三毛美好的记忆。这里,是三毛和初恋情人舒凡,以及一些文友聚会的地方。
漂泊几年的三毛,来到这里,只是想品一杯咖啡,重温昨天的故事。却不知道,这间久违的咖啡屋,没有和故人重逢,却给了她另一场美丽又悲情的邂逅。这是三毛生命中,一段必经的路程,她终究逃不过,宿命的情劫。
“漂流过的人,在行为上应该有些长进,没想到又遇感情重创,一次是阴沟里翻船,败得又要寻死。那几个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强拉着,总是不会回头了,现在回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遗恨,只幸当时还是父母张开手臂,替我挡住狂风暴雨。”
这是三毛后来写下的话。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让她伤得一败涂地?又是怎样的男子,将她打劫一空?趁故事还不曾讲述之前,且喝一杯叫回忆的咖啡,听一场叫往事的烟雨。
遭遇情劫
遭遇情劫
佛经云:“万般带不走,唯有业相随。”旨意为,世间万般功贵荣辱,终是烟云。有一天,离尘而去,都无法带走。但所有的业债,不论经历几世,皆会紧紧相随。
寥寥数笔,可以道尽一个人的沧海桑田。而那个辛苦的过程,却需要自己承担。三毛始终认为,她这一生所历的情劫,必是前生的宿债。这个看似洒脱、随性的女子,其实也有伤不起的时候。
那一天的咖啡馆宾客如云,有一个男子,和三毛共坐一张桌子。就是这个留着长发,衣着新潮而凌乱的清瘦男子,给三毛带来了一场感情的灾难。
他是一个落魄的画家,出于对艺术的喜爱,三毛去了他的画室。这位画家的画,实在不能算是多么伟大的艺术作品。但三毛却喜爱至极,认为每幅画都属上乘之作。她觉得,总有一天,千里马会遇见赏识他的伯乐。
一位潦倒的艺术家,偶然邂逅了一位欣赏他的才女,必然心生感激。他觉得,三毛是上苍派来拯救他灵魂的女神,他愿意用生命来为她创作。感性的三毛,冲动的三毛,就这样莫名答应了画家的求婚。明星咖啡屋,见证了他们这段仓促的爱情。
家人并不赞成三毛和画家的婚事,他们始终觉得,画家的人品不够端正,认为三毛可以先谈恋爱,不要这么快与他谈婚论嫁。倔犟的三毛,在感情上,从来听不进别人的劝解。她中了爱情的蛊,艺术的蛊,她说只要两个人相爱,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也许我们不明白,当初三毛拒绝了荷西,拒绝了日本男友,德国男友,以及那么多人的求爱,为何偏偏就轻易把自己许给了这位画家。是她真的爱到难以自持?还是她只是想成全艺术?这个为灵魂而活的女子,我们永远不知道,她人生的路程,会以何种方式走完。
可惜事与愿违,那个对她许诺海誓山盟的画家,早已有了妻室。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爱情骗子,他用艺术骗取三毛的同情。为了息事宁人,三毛的父亲陈嗣庆送给了画家一大笔钱,只希望尽快化解女儿这场不幸的悲剧。
丢失爱情,三毛已是心痛难当。连累父母,三毛更是自责不已。接连几个月,三毛一蹶不振,她的心伤,带着挫败与绝望。而父母,为了拯救这个女儿,倾尽所有的爱,挡下风风雨雨。为了父母,三毛醒悟过来,忘掉那段被诅咒的爱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三毛的遭遇,确实令人心酸。命运并非有意捉弄她,只是随性的三毛,不小心走了岔路。多年后,她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算是对坎坷人生的宽容吧。可你的宽容,未必可以换来岁月的仁慈。时间像一个温柔又锐利的挑战者,到最后,我们都不战而降。
喜爱运动的陈嗣庆,为了让女儿尽快走出情感的阴霾,鼓励三毛去打网球,希望受尽波折的三毛,可以沐浴在阳光下,于新的世界里,灿烂地生活。却不知,用心营造的情境,还有一场劫数,在等着这位多灾多难的才女。
三毛和父亲,一起认识了一位德国教师。这位德国教师四十五岁,高大挺拔,温文尔雅。三毛和德国老师有了几次交流,他对她温和体贴,细致入微。之后,这位成熟的中年男人,对风情而有韵味的三毛,生出了爱慕之心。
和他在一起,三毛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他似乎从不用言语来表白什么,却总能在相处时,表露出他的款款情意。在他心里,知道这位年轻的女子,经受过感情的伤害。他希望用温柔的感情,渐渐抚平她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痕。
三毛和他之间,有了一种只可言传,不可意会的默契。她觉得,他是一个尝过世味,懂得爱情的男人。和他相处,三毛觉得不必冒险,不必不担忧会有情感的背叛。也许日子有些平淡,但宁静如秋水长天。曾经那个迷恋漂泊的三毛,如今却渴望过上安稳的生活。和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平凡厮守。
有一天,三毛和这个德国老师在璀璨星空下漫步。他突然停下来,对三毛说:“我们结婚好吗?”话语温柔,神情凝重。
“好。”三毛不假思索,自然而平静地答应他。也许三毛太累了,情感这条路,她走了太久,也走得太曲折。她不想再给自己丝毫放纵的机会,她愿意为这个年过不惑的男人驻足。至少这一刻,她无悔。
这个经历过情感的德国老师,却湿润了双眼。不曾想到,在这个年岁,还可以找到一位年轻多才的如花美眷。他们的爱情,总算有了归宿。
也许很多人不明白,三毛在刚结束一段感情之后,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又可以重新和一个人谈情说爱。她的心,如何能够容纳滔滔不绝的情感。或许,她自己亦不明白,上苍为何给了她一颗这么善感的心。正因了她的感性,才会写出那么多惊涛骇世的文章。
三毛曾说过,文章千古事,不是如她这芥草一般的小人物所能挑得起来的。她写字,为了取悦父母,亦是自己兴致所在,将个人的生活作了一个记录而已。可她自身就是一个传奇,她的情感,她走过的地方,于是成了许多人,穷尽一生的向往。
她注定是传奇,而传奇必然要付出代价。这对恋人满心欢喜去印名片,希望把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如同并蒂莲,连理枝那般,不言别离。他们特意挑选了薄木片的材质,一面中文,一面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