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无大利,亦无大害。而高丽则有引火烧身之患,万一辽国内乱迅速平定,辽主以战胜之余威,兵压西境,则高丽危矣。高丽是举国相搏。”金芷说起话来,便如银玲一般,甚是清脆动听。
“非也。足下危言耸听。不说此事难有可能,纵然如此,只须高丽迅速撤兵,向辽主献俘,以辽主之明,自然会见好就收,绝不会穷兵赎武。且我大宋亦不会坐视不管。”
“口说无凭。”
“可订密约。若在下欺瞒殿下,殿下他日将密约陈于大宋皇帝御前,在下就是杀头之罪。”唐康为了成功,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得秦观瞠目结舌,须知与外国私订密约,其罪非轻。
王运听到此处,亦已动摇,不由望了金芷一眼。金芷却微微摇头,注视唐康,笑道:“我亦读过史书,古来爽约者不知凡几。密约无用,若尊使能为两国约为婚姻,则大事可谐。”
“约为婚姻?”唐康不由愕然,道:“辽国欲尚公主尚不可得,此事难能为尔。”他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替皇帝许下个公主给高丽。
“非也。敝国尚有公主待字闺中,若能侍奉大宋皇帝,使天下咸知两国之好……”金芷轻轻说来,王运立时明白,忙点头笑道:“若能如此,实是敝国之幸。”他知道仓促之间陋习难改,倒不如将妹子嫁掉为妙。而且若能入大宋后宫,那便是高丽建国以来第一件大事。
但是唐康在高丽国可以颐指气使,和王子平起平坐,在宋朝却是品秩低微,岂能决定这种大事?顿时苦笑道:“殿下,此事绝非下官能做主,便是蔡大人,也不敢作主……”
“这在下自是知道。”金芷微微点头,又道:“但除此之外,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早听闻尊使是石参政之义弟,在下有一妹妹,粗识文墨,略解礼仪,惟不足以侍奉君子,然若能与尊使给秦晋之好,在下与宣王,都会欣慰。”
唐康不想刚刚说完皇帝的婚事,又当面给自己说起媒来,顿时满脸通红,道:“可是在下已有婚姻之约。”
“无妨。若尊使不弃,为妾亦可。”
唐康更加尴尬,一时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得托辞道:“在下是朝廷命官,私自与外国婚姻,出使外国,私许婚约,其罪欺君。此事还须请旨……”
“此亦无妨。殿下可与尊使齐心协力,促成大事。然而这两桩婚约不定,敝国终不敢出兵。便是朝议已定,想来宣王亦有办法拖延之。”金芷浅浅一笑,无比妩媚的说道。
唐康想着这天上飞来的艳福,竟是哭笑不得。
※※※
回到顺天馆之后,唐康将今日之事与蔡京说了,蔡京亦是愕然。只得分别给皇帝与石越写奏折和书信,说明情况。一面同时按计划开始进行形象公关,又是要收买掌权的大臣,又是要博取高丽国朝野的好感。
当时高丽国金富轼刚刚出生,金富辙甚至还没有怀上,以秦观的才华,要在大宋名震于士大夫,自然是略有难度,但在高丽小国,却足以让人炫目了。他的诗赋以及长短句,加上蔡京的书法,连续几场宴会之后,立时轰动高丽朝野。所有达官贵人,无不以认识二人为荣,若能附庸风雅与秦观唱和一次,或者得赠蔡京一幅书法,立时便要喜不自胜。连高丽国王王徽都没有看出来宋使如此高调的原因,因此在蔡京提出欲在顺天馆大会高丽士子,并讲经辩信一日之时,不仅不反对,反而显得甚为高兴。高丽国上上下下,都认为这是本国难得的盛事!王徽不仅自己御驾亲临,连同国中所有重臣,都一股脑的带了过去。
历史上称为“顺天馆会议”的事件,是高丽国史上相当辉煌的一页,亦是大宋外交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页,宋朝的一批官员,从此日起,开始有意识的利用本国文化上的巨大影响力,在传播文化的掩护下进行自己的政治活动。顺天馆会议原定一天,结果却开了整整三天,闻讯而来的士子充斥开京的大街小巷,比起科举考试都要热闹。前来听讲、辩论的高丽士子,第一日就有一千余人,至第三日更是达两千六百六十余人。
在会议的最,由蔡京征得高丽国王王徽的同意,宣布大宋将免费向高丽国提供二万卷图书,协助高丽国子监在开京建“成均馆”与“成均图书馆”——“成均”二字,是取自《周礼》中,董仲舒认为那是五帝之时大学之名,相传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大学。在石越所来的时空,此名在中华反倒少人知晓,倒是韩国有成均馆大学,乃是韩国的著名学府。
宣布此事之后,蔡京又进一步向高丽朝野表达善意,表示成均图书馆之藏书,将向所有士子免费借阅;且大宋在接下来十年之内,每年向成均图书馆赠送五千卷藏书。而成均馆之学子,每年将选拔六名成绩优秀者,由大宋出资,按成绩分别送往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应天府书院、横渠书院、西湖学院、岳麓书院六大书院学习三年。其他成绩在前三十名者,将许可其自费前往大宋游学。此事一经宣布,立时轰动高丽全国,须知此六大书院,除岳麓书院名声稍逊之外,其余五大书院都声名远播于高丽,特别是白水潭学院与嵩阳书院、西湖书院,更是所有高丽士子都向往的所在。能有机会亲赴彼处求学,如何不喜出望外?便连王徽都觉得受宠若惊——诸国之中,高丽是头一个可以派人去大宋各大学院学习者。连向大宋臣服最为彻底的交趾,都不曾享受此等优待。当然王徽并不知道,在几个月后,也就是熙宁九年初,大宋国子监即向交趾宣布:该国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可以自费至六大学院求学;同时大宋所协助交趾创办之学院,每年可以选派一名优秀者官费至六大学院学习,资金由交趾与大宋平摊。当然,给交趾的两项优待,实际上高丽更早享受——几天之后,蔡京便亲口向王徽与高丽国众大臣许诺,高丽国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可以申请自费去六大学院学习,而宰臣、各部尚书之子弟,更可直接去白水潭学院求学,由大宋与高丽国平摊学费。
宋使在数日之内,如此前所未有的优待高丽,在两国贸易联系日趋紧密,而辽国内乱,宋朝国力上升的时候,无疑使得高丽国内一种“小中华”的自许之情更加膨胀。无论是读书人还是贩夫走卒,整个高丽都洋溢着一种亲宋的气氛。兼之大宋在新的贸易方式渐渐占据主导地位的同时,并没有断然的放弃朝贡贸易体系,大宋朝廷对于高丽国进贡的赏赐更让高丽国王王徽心花怒放,除了少数有识之士与心怀鬼胎的人物,整个高丽国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西方谚语——当然,以高丽国人的见识而远,西方最远,也就是大宋了。
在此良好的气氛下,宣王王运指使亲信的大臣,向王徽上了一系列的奏折,正式提出“亲宋、和辽、报复女直”三大政策。力劝王徽乘此千载难逢之机会(辽国内战、大宋结好),征伐女直各部,将高丽国的势力范围向西推进到鸭渌江(即鸭绿江)、长白山一带,从而使高丽国日后具备觊觎辽东,括有渤海国故土的机会。而且,若能战胜女直各部,则通过掠夺、压榨各部,高丽国还可以获得经济上的利益。同时王运又按唐康之建议,打出“替辽主伐女直”的旗号,一时机会主义思想在高丽国朝中大行其道。一向畏契丹如猛虎的高丽国君臣们,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幻想一面不激怒辽主,一面扩充本国的实力。
蔡京则在与王徽的会面中,暗示这位年老多病的高丽国王,如果辽主敢侵犯高丽国土,大宋必然会抄其后路,以收两面夹击之效。又无比愤怒的指责女直各部纵容部属在海上为盗,抢掠宋商,若有人能征伐女直,为大宋惩罚盗贼,大宋必然给予支持。
这种诱惑堪称致命,便如同告诉一个有意抢劫却又害怕警察的人说:别怕,你有治外法权。
高丽王宫望月台之内那盏奢华的座钟准时响起,和城中佛寺的撞钟之声相互映和着,王徽似乎被这钟声吓了一跳,老迈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去摸一只无暇他顾的老虎的屁股,而且远处还有一只狮子在承诺着安全,实在是非常刺激的事情……王徽是决心安于现状,还是决心勇于尝试,依然没有人知道。但是还有一件更致命的事情在被人遗忘——女直部落,自渤海国建国那一日起,数百年来,在它周围土地上兴起的所有政权,无不视之为巨大威胁。
那是一只容易被人遗忘的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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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汴京。熙宁八年十一月初一。
清河郡主与狄咏的婚事几乎成为汴京的一个节日,但是让一些知情者奇怪的是,吕惠卿、文彦博、石越、韩维竟然缺席了,而皇帝也临时取消了亲临祝贺的计划……
所有这些人,此刻都聚集在崇政殿。
“众卿,据狄谘的密急奏折以及他转呈的薛奕奏折所言,薛奕船队预计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返回杭州……”赵顼一面说一面环视众人,神色似是高兴,又似有几分不安。“狄谘奏折中,道薛奕此次远航,最远到达注辇国,并且从三佛齐手中用两座镀金座钟买回凌牙门岛,建凌牙门城……”赵顼说到此处,见吕惠卿等人一脸迷茫,知道这些饱学的臣子并不知道“凌牙门”是个什么地方,便停顿了一下,让李宪取出一张大海图,由几个内侍举好,笑着对石越说道:“石卿,卿来解释一下。”
“臣遵旨。”石越欠身答道,一面向众人抱了抱着拳,目光移到那幅并不十分精确的海图上,手指划在了中南半岛最南端的一个小岛上,朗声说道:“此处便是凌牙门。”他心里暗暗一笑:“新加坡,薛奕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口中却并没有停顿,“凌牙门是南海之出口,为香瓷之路上最为关键之所在,平素亦有中国人居留,不过此处并不繁华,只是过往船只,偶有在此歇息贸易者。”
“正如石卿所言,薛奕认为此岛为可我大宋海船水军以及海商的一个补给之所,遂半迫半买,从三佛齐手中购到此地。并留下了三百水军屯卫建城。”赵顼微微笑道,“如此从杭州、泉州、广州,海船可以直接抵达凌牙门,甚至不必去占城与真腊等国。”
文彦博审视地图良久,也点头道:“此处确是咽喉之地。难得薛奕有此见识。”
吕惠卿却笑道:“臣想,此处若能建成海港,必然繁华无比。想来薛奕定然也让狄谘转托朝廷派官员驻屯。”
“吕卿所料不错。”赵顼的笑容却有点勉强,“然此是小事,薛奕请狄谘所呈之奏章,却是请示一件大事。”
众人觑见皇帝神色,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连石越也不知道狄谘转交的奏折的内容。但是皇帝如此神色,却肯定不会是一件轻松事。崇政殿中,立时寂静下来。
“众卿可还记得注辇国?”赵顼的目光投向吕惠卿。
吕惠卿略一思索,即欠身答道:“注辇国,其前身即是唐玄奘所谓的珠利耶,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其国王罗茶罗乍曾经遣使娑里三文自南海而来中华朝贡,娑里三文言历时三年方至广州,当年曾献珠六千六百两,香药三千三百斤。此后天禧四年(1020年)、明道二年(1033年)均曾遣使来华,因其国离中华有万里之遥,故此朝廷一向也赏赐甚厚。此国相传是三佛齐之属国。”他娓娓说来,不仅石越,连文彦博这等老臣,心里也不由不佩服他熟知本朝典故。
赵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可笑本朝此前无人,那注辇国,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强盛之国,三佛齐又有何本事能使其为属国?薛奕回报,道注辇国有战舰千艘,战象五万,为一时霸者。此国在大食与中华之间,掠夺小国,灭国无数,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贸易,注辇国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赵顼此时说来,殿中之人,无不吃惊。连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东岸有一个如此强盛的海上强国存在,更不用说他人。赵顼此时早已知道“香瓷之路”(即海上丝路)的巨大利润,本来大宋海船水军与贸易船队的最终目的地,应当是直达大食,甚至还要组织商队通过陆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刚刚出了南海,横在面前的,便是一个称霸印度洋东海岸近七十年的强大王国。
“薛奕道注辇国不许海船水军通过,而他自知远航船队仅仅二十余艘战船,终不能与注辇国开战,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辇国国王问好,并招其使者来中华朝贡。惟是战是和,须朝廷决策。”赵顼有点无奈的说道。注辇国已经远得让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为控制“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赵顼对于什么注辇国绝不会有丝毫兴趣。
“然薛奕之意见如何?”文彦博略一沉吟,立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注辇国,大宋朝廷完全不了解,一切都依赖于薛奕的报告。
“薛奕以为五年之内,不能与之争锋。其要紧处,是注辇国之水军是百战之余,而我朝海船水军是新创,水手未练,且数量又相差太远。兼之劳师远征,补给困难。薛奕请求朝廷允许,暂时放弃对注辇国以西的经营,惟遣民间船队前往贸易。同时与蒲甘等国交好,注辇国与蒲甘、三佛齐国,不能谓无冲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响蒲甘等国,组成联军,则可迫使注辇国订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为当与注辇国通商为上。”赵顼转述薛奕的意见,心里却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对如此遥远的国家,他心中的确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来,有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国受阻于一个难得听说一次的夷国,赵顼的心中也有一种挫折感。至于说要花诺大的精力去经营中南半岛上的关系,在赵顼而言,他认为西面的夏国与北面的辽国更值得关注。
“陛下,不知狄谘的意见又是如何?”文彦博又谨慎的问道。
“狄谘道他于注辇国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因此不敢胡乱进言。”
文彦博沉吟半晌,欠身说道:“陛下,注辇国虽然远在万里之外,却也谨修贡职,如果随便兴兵,只恐让四夷笑我中华不讲信义。而且注辇国既是强国,只恐不可轻侮,万一失败,为祸甚大。薛奕不轻启战端,是他知轻重、晓利害。臣以为万里之外,当以和为上。”
“吕卿之意如何?”赵顼目光转向吕惠卿。
“陛下,臣以为本朝海船水军初创,而经营海外亦不过是年内之事,仓促间寻衅于强国,是不智之举。今日之上策,是步步为营。以杭、泉、广三州为据点,以凌牙门城为海上门户,将凌牙门城以北之海域及周边诸国,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军之影响之中。而以归义城为据点,水军则控制交趾、占城、丹流眉(注:在马来半岛,《宋史》称为丹眉流,是误记。此国是三佛齐最强之附庸国,又三佛齐在今苏门答拉岛)、三佛齐等国沿海海域,而步军则通过控制交趾来影响中南半岛诸国,除此之外,有朝一日,更可对大理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待五至十年之后,南海诸国巩固,再议与注辇国之战和不迟。”
吕惠卿说出来这番话来,殿中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惊。特别是石越,对于吕惠卿对经营海外居然有这番见识,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知道发展海权不能性急,用十年时间消化环南海诸国,将这些国家全部纳入“华夷体系”之中,都已经是非常乐观的举措。如果能将日本列岛、菲律宾诸岛、印尼诸岛以及中南半岛全部纳入中华圈,石越以为即便策略得当,也需要五十年至一百年。当然,并非非要等到整个大东亚全部稳固的进入中华体系才能西进印度洋。不管怎么说,眼下有人能够将环南海诸国看成“自家的院子”,便已经需要相当大的气魄与眼光了。石越自己有多出千年的历史经验,有这种眼光自然不足为奇,但是吕惠卿,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宋朝人。石越不由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此人……
“石卿,卿以为如何?”赵顼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连忙回过神来,略一欠身,道:“陛下,据方才所说,注辇国虽然不准我海船水军通过,却没有禁止民船通过。既是如此,臣以为短期之内,海船水军之任务,便是浚清南海海盗,保护航线安全。将南海纳入大宋控制之中。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说不迟。要之,臣以为与注辇国之间,若要作战,便要打一场必胜之战。”
“韩卿之意呢?”
“臣不晓海事,只知凡事谋定而后动,有益无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辇国之一段,大宋则控制杭、泉、广三州至注辇国一段,虽然注辇国坐收中转之利,但亦无不可。大宋每岁从香瓷之路所得利润,据估算最少将有数百万贯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税与贸易相加,几乎占到三至四成。而且能年年增长,此为一大利源,远胜于向百姓征税。朝廷眼下之重点,在于富民强兵,解决西北与东北之百年边患。”韩维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实话,大宋朝廷关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驱动。
赵顼听完四人意见,思忖了一会,说道:“众卿之意,朕已知悉。既是如此,数年之内,便不去与注辇国开战,待薛奕回京,让他分别去政事堂与枢密院叙职,之后朕还要接见他。到时候再讨论经营南海诸国之方略不迟。”
“陛下英明。”
赵顼摆了摆手,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苦笑着将一份奏章递给李宪,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李宪,你把这份奏折给诸位大人看看。这是蔡京的奏折,杭州张商英转达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宪恭恭敬敬的接过奏折,依次递给文彦博、吕惠卿、石越与韩维。四人传阅过后,一个个表情奇特,良久,文彦博才说道:“陛下,迎娶属国王女之事,为古来所无。此事大骇物听。”
吕惠卿也笑道:“陛下,高丽号称君子国,却毕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礼义。且欲强为婚姻,若许诺之,只怕为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奇道:“臣却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汉唐之强盛,亦不免有和亲之策。今日不过纳其两女,却可得一国之助,臣以为无拒绝之理。”
韩维似笑不笑的望了石越一眼,道:“此事自秦汉以来未尝有。且天子与高丽为婚姻,必为辽国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料不得三人众口一辞的反对,心中暗暗苦笑道:“高丽公主居然会嫁不出去。”他垂头想了一会,又说道:“若是拒绝婚姻,只怕高丽会恼羞成怒。况且一国王女……”
文彦博冷笑道:“此事断然不可,万一皇后无子,其女为陛下生下龙子,难道让他来继承大统?此是为社稷留下绝大隐患。旁事皆可答应,唯此事答应不得。”
石越见他如此坚持,不由哭笑不得。赵顼笑道:“此事若然应允,必然为辽人所笑。不若寻一亲王,收为姬妾。”
“一国王女,岂肯为姬妾?高丽必以为我大宋轻视其国。此结怨之始,董毡背辽归宋,其原由亦不过是为了一公主。辽夏相攻,亦不过为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岂能为一女子而结怨一国?”
“这……”
“请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于高丽之时,以婚姻巩固盟约,可坚高丽之心。”
文彦博见皇帝又开始动摇,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问太皇太后与皇太后?”
“此事的确应当询问太皇太后、皇太后。”韩维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与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诺高丽国王诸事,又当如何?”
“臣以为……”
从崇政殿出来之后,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从上次遇见何畏之遇险之后,每次出门,虽然并没有弄出全套仪仗,却也多带上了七八个骑马携弓的家丁,也算是开始前拥后簇了。这日因为讨论的事情都并不如意:远洋船队受阻注辇国,挑拨高丽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种小小的歧视所阻隔……他几乎有点怀疑文彦博是因为自己的孙女未正式过门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个异国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极力阻碍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马之后,侍剑正欲开口询问,石越早已挥鞭喝道:“去张八家。”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人在身后笑道:“张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却酿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头,便已知是何人,心中虽然不耐,却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转身答道:“吕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兴?”
说话之间,吕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仅得了好酒,还买了几个绝色佳人,精擅歌舞,若无人共赏,却是扫兴了些。子明万万不能推辞。”
吕惠卿毕竟是当朝宰相,兼之最近以来他一直都非常支持石越的诸多政策,虽然石越心中一直怀疑韩绛罢相,根本是栽在吕惠卿的阴谋当中。但是既然查无政策,以后又有许多地方还盼着吕惠卿能够配合,此时石越自然不便拂他面子。因笑道:“如此敢不从命?”
吕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从人,竟是与石越并绺而行。二人一路谈笑,说了许多闲话,吕惠卿忽然注视石越,似笑非笑的说道:“熙宁八年一年之内,黄河以北出售矿山、拯灾;扬杭之间发展商业与恢复农业生产;裁并州县、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贤祠;兵器民营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几乎是于无声无迹之中,做了大宋百年来众多贤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细细想来,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听吕惠卿如数家珍的说出自己的种种政绩,心中亦不由有点得意。特别是河北诸路拯灾,虽然出售矿山使得黄河以北许多商人地主几乎一夜暴富,趁机兼并的事情也并非没有,但是毕竟救灾的问题基本上得到了解决;而扬杭商业圈的发展却使得众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跃,在海外贸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断扩大,伴随而来的,则是商业规模的扩大,前不久《海事商报》上就报道了一个故事,一个来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还有珍宝无数,竟然使杭州市舶司无力购买!不得己之下,需要请到民间商号帮忙消化。那个大食商人回程时,买了二十艘福船,装满货物而归。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税金,《海事商报》推测可能高达二十万贯。这样的大手笔,让一向号称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尘莫及。海外贸易所带来的利润与关税,在熙宁九年极有可能达到五百万贯,除去发展扩建海船水军、兴建港口,建筑归义城与凌牙门城等等资金,应当还能够向朝廷交纳二百万贯至二百五十万贯左右的税收。换句话说,大宋经营海外势力,没有用过朝廷一文钱。如果环南海贸易圈能够在熙宁九年之内建立成熟,那么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估量了……
想到这些,石越精神一振,抱拳笑道:“这全是皇上英明。”
吕惠卿哈哈笑道:“贤主良辅,相得益彰。”
“若论良辅,相公才是良辅之材。”石越虚伪的客套道。
“岂敢。”吕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岂敢”的意思。又随口说道:“十五日单将军庙公开竞标,兵器生产民营化至关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让子明前往主持,想来子明应当早有章程。”
“在下自当尽力。”
“我以为,这军器一物,与子明在杭州竞标之物不同,不可纯粹以价低者得。”吕惠卿淡淡笑道,如叙家常。
石越脸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还请相公赐教。”
“军器关系甚大,若以价低者得,难得有商人不丧心病狂,为得利润,不择手段。因此凡竞标,须得考虑竞标者实际之生产实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综合其投标之价格,决定是否中标。”
石越不知道吕惠卿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里却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过若是如此,则不若让众人去写标书。只不过眼下信誉未立,用标书的方式,可能会影响朝廷在商贾之中的信誉。”
“何谓标书?”吕惠卿笑问道。
“便是各家将投标之内容、价格,自家之实力,中标后要如何生产之类,先用文书写好,交给朝廷。朝廷再从中选出一部分较满意的,由其再次竞争。如此方式,则不纯粹是价低者得,但是却难免其中有情弊,有碍公正。”石越一面解说,一面悄悄观察吕惠卿的神色,不料吕惠卿始终神色如常,让人难知他心中所想。
“我却以为这是良方。投标价格过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当斟酌。”
二人如此边走边谈,穿街过巷,终于到了吕府。宰相府的规模气度,远胜参政府,比起石府来,吕惠卿的府第岂码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马,吕惠卿挽着石越的手臂,无比亲热的将石越迎了进去,且不在客厅设宴,而是直赴花园的一座水榭之中。吕惠卿与石越分了宾主坐下,侍剑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吕惠卿身边却是侍立着两个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后,吕惠卿朗声笑道:“子明是稀客,难得来一次。今日却是凑巧,要向子明介绍另几个稀客。”说罢,轻轻击掌三声,便见三个人走了进来,向吕惠卿与石越长揖为礼。石越注目看时,却见三人之中,有一人却是熟悉的——原来竟是归来州个恕之子乞弟。
乞弟见石越认出他来,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礼,操着极其蹩脚的官话说道:“日前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扫了吕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贿赂吕惠卿,托他向自己赔罪。他与吕惠卿虽然素来不和,却不愿意为这种小事去扫吕惠卿面子,当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见石越不怪,立时面有喜色,向门外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一个仆人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将盒子举过头顶。
石越不动声色的一笑,道:“这是何意?”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参政赔罪之意。”乞弟一面说,一面将檀木盒子揭开,便见盒中放着一件黄黑之物,边角上缀了许多珠宝,璀璨生辉,“蛮邦之人,没什么贵重之物,这件虎皮披风是当年我父亲与另一蛮部罗氏鬼主相攻时所得之物,今日献予参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乞弟发音不准,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说话,忽然见另两人中有一个人眼中似有愤怒之色,心中一动,只是微微一笑,向吕惠卿笑道:“相公,不知这两位又是何人?”
吕惠卿指着二人,笑道:“这一位是归来州罗氏鬼主之子罗牟平;这一位是我族侄吕颜山。”吕颜山见介绍到自己,连忙向石越行礼,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礼,一面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吕惠卿以一国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轻视归来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让两个世仇部族的继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献之物,还是个恕部对罗氏鬼主部的战利品。也难怪罗牟平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世仇是通过什么门路找上吕惠卿的。他对乞弟没什么好感,当下心中转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于我,还是单为谢罪?”
他如此直截说出来,乞弟纵然是有求于他,也不便开口,只好讷讷笑道:“自然是为了谢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嘻笑着朝侍剑打个眼色,侍剑连忙接过盒子。乞弟顿时喜动颜色,吕惠卿眼中却有惊讶之色。
却听石越又朝罗牟平说道:“罗牟平,听说你父亲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罗牟平不料石越问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说道:“罗家一向效忠朝廷,从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话比起乞弟来却要流畅许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献佛,送件见面礼予你。”石越笑道,“这件虎皮披风即是你罗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归赵。”他话音刚落,侍剑已将盒子递到罗牟平身前。乞弟睁大眼,急道:“这……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给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这……”乞弟的官话本来就不灵光,此时着急,更加说不出话来。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给你。”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侍剑立时捧着盒子递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却终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烦的问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给谁,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脸色稍霁,向罗牟平笑道:“这既是件宝物,便当还给你。”
罗牟平脸上却大有为难之色,这件虎皮披风,的确是其部中之宝,但是他托尽关系来求吕惠卿,是想要为父亲在归来州谋个好一点的官职,好让罗家压过个恕家一头。此时明知石越是在帮自己,按理是不应当收回,受石越这般大礼;但是如果不要,这件虎皮日后便再难有机会收回了,未免又有几分舍不得。他可不是什么心怀大志之辈,能让自己的部落在归来州的群山中称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
石越这些年来,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见他神态,早知其意,笑道:“你尽管收下,这件披风,我却是用不着。”
罗牟平脸孔一红,单膝跪倒,双手接过木盒,朗声说道:“参政此恩,罗家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之处,但有一语带到,罗家绝不敢辞。”
石越与吕惠卿对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谢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将此当回事,毕竟罗氏鬼主充其量不过是数万人之夷族,二人却是掌握数千万人口帝国的宰相与副相,又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数千里之外的夷族?
吕惠卿招呼众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罢了,虽然非常香醇,但终究比不上皇宫的御酒,便是曹太后家的家酒,也远胜于此。但是他买的这几个舞妓,却真的是非比寻常,石越见过众多显贵家的舞妓,无论相貌舞技,都无人能出其右。金石丝竹,罗绮珠翠之中,似乞弟与罗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连石越也忍不住赞道:“亏得相公寻来这些女孩儿。”
吕惠卿笑道:“这却不是我寻来的,是我这个族侄寻来的。他在泉州,亦颇有些身家。此次因为军资生产竞标,千里迢迢来京师,可难为他还能寻到这些女孩子。不过送给我却是送错人了。”
石越听到这话,心中立时明白,吕惠卿是有求于自己。当下淡淡一笑,道:“以令侄之能,想来必有十足之把握。”
吕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竞标的东西太多,只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中忽然有点好奇,很想知道吕惠卿会如何向自己说项。
“他这次是准备投标二成的军衣生产,而且还想制造新式弩机标准配件。实在是有点不自量力。”吕惠卿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说道。
“若令侄资金雄厚,有足够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这倒并非不可能。”
吕颜山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听见石越此语,以为石越有许诺之意,不由笑道:“参政所说有理。实在不是小侄贪心。据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联合竞标,竟然是想夺下全部标物的五成。小侄与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汴京的几家巨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竞到的份额,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随便竞标。万一完不成,罪责非轻。”
“此事不难。竞标成功之后,再根据竞标所得,收购作坊便是。似弩机一物,若未能中标,谁家又有这等能力?”
“原来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只是此次竞标,小侄多方打听,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项目上都并不指望挣钱。只要能够不亏便可。他们是想和军器监建立良好的关系,从下一年开始,军器监必然会优先选择与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项目。相信未来利润最大的,是弓、弩、刀、枪以及许多攻城器械之生产,因此眼下竞争最激烈的,便是弩机等物了。毕竟军衣这等东西,只要有钱就行。而弩机等物,却需要实力。若能得到军器监认可……”
吕惠卿不待吕颜山说完,便笑着插话道:“眼下真有能力制造弩机的,只有江南十八家商行,十八家商行联合之后,就一同创办技术学校,最要紧的,是他们的作坊里有各种各样的工人。这是别人无法相比的,而且十八家商行一向联合行事,实力也是大宋首屈一指的。”
石越听吕惠卿开口,便知道他要说的什么是意思。所谓“江南十八家商行”,是这几年来扬杭商业圈中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联合组成的一个准行会,其产业无所不有,也是海外贸易中的巨无霸组织,又创办了《海事商报》,更因此成为江南地区商业领袖组织。而这十八家中的一家,便是唐家,与石越的关系非比寻常,这些事可以说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机此次的配额并不多,不过十万只。此事不瞒相公,军器监苏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军器监的确是要从弩机的生产中,了解各个商行作坊的实力,这完全是为了以后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实力,只要他们有意,必然会得到一份。”
吕颜山听到这话,已知这次如此不能成为标中弩机生产的五家之一,日后要介入军器生产的领域就肯定会失去先机,而且也加倍困难,不由急道:“万望参政能够周全,小侄感激不尽。”
石越却淡淡望着吕惠卿,口里笑道:“最后是谁中标,要听枢密院与军器监的意见为主。我不过主持其事,谈不上决定之权。”
吕颜山正待再说,吕惠卿早已朗声笑道:“正是如此。颜山,你既是我的侄子,就不可令石参政为难。须当公平竞争。”一面又向石越说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细加思索,又觉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听他没头没脑说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罗牟平、吕颜山都是不相干之人,竞标的事情,说些能说的东西倒不妨事,但这等军机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谈论的。吕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说起此事,背后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这是吕惠卿在暗示于他,毕竟高丽事成,他石越有创议之功,而唐康更是为国建功……因语带双关的说道:“皆是为国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两便,自是两全齐美。”
吕惠卿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公私两便,果真是两全齐美。”
熙宁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满了喜庆的味道。清河与狄咏的大婚过后,便是包绶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文彦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后向皇帝赵顼表明态度:支持他迎娶高丽国王女,可封“贤妃”。而吕惠卿则不再反对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单雄信的单将军庙,五百余家商行作坊主购买了军资生产竞标的入场券。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合竞标,一举夺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标物。此外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韩绛的族弟与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的族弟,现任宰相吕惠卿的族侄,也参加了这次竞标,并且毫不客气的各夺到一万件弩机的标物,并且全部另有收获——两天之后,这件事便成为《西京评论》的头版头条。《西京评论》谴责此事是“道德败坏,斯文沦丧”,而《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的立场则不相同,《汴京新闻》质疑的是公正性——但是五百当事人无人质疑,而且主持者又是在商人中印象非常的石越,这种质疑未免显得无力。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些谴责更加不关痛痒,没有任何指责能够让他们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动心。而且在朝中而言,谏官、御史、给事中都没有指责的兴趣。甚至连皇帝都认为让他们分一杯羹是理所当然的。
在汴京的目光被单将军庙的这次竞拍牢牢吸引的时候,十一月十七日,薛奕的远航船队,载满了整船整船的货物,进入杭州湾。薛奕的水手们并没有能够全部回到大宋的国土,有数以百计的水手病死或因故身亡,另有数以百计的水手因为病重,留在了凌牙城修养。但是这一点完全没有妨碍到杭州市民的热情,在《海事商报》和西湖学院的煸动下,人们好象在迎接一个收复了燕云失地凯旋而归的将军,欢迎的人群从杭州湾的港口开始,长达十余里。
但是薛奕并没有在杭州多作停留,他必须赶赴汴京。在那里,大宋朝廷将听取他的意见,制订真正意义的海外战略规划。同时,做为一个武进士,他也非常希望能够赶上朱仙镇讲武学堂历史上第一次“演习”。
第六章
辽国。上京道。潢河。
潢河南岸,旌旗密布。辽主耶律浚自统十五万皮室军,从中京而来,想要渡潢河进逼上京临潢府,将耶律伊逊势力一战荡平。大将萧阿鲁带率左路军,统兵三万,从上游广义县渡河,汉人行宫副部署萧夺剌与给事北院知圣旨事萧迂鲁率右路军,统兵二万,从下游长宁附近渡河。而耶律浚亲率十万大军为中路军,从丰州渡河。大军一旦渡过潢河,距上京临潢府便只有区区二百一十里,大军两日可到。因此,在潢河北岸,耶律伊逊亲率十六万大军,据险而守,绝不容许耶律浚的大军渡过潢河一步。耶律伊逊深知,一旦耶律浚大军过了潢河,上京绝不可守,他的命运,便只能依托上京道那无比辽阔的疆域,与耶律浚捉迷藏;或者干脆孤注一掷,把命运寄托在杨遵勋与女直部落的反叛之上。
此时寒风猎猎,潢河之上已经结起了薄冰。耶律伊逊早已把潢河上的几座石桥全部拆毁,但是他却没有本事阻止天气寒冷后,河水结冰的自然现象。他只能祈祷,祈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说动一直狐疑不定的杨遵勋谋反,祈望带着重礼前往几个强大女直部落的使者能够不辱使命,祈望前往宋朝、西夏、高丽的密使,能够顺利到达,说动他们用兵。但是眼下,在这一切实现之前,他耶律伊逊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证明给天下人看看——他耶律伊逊,有资格成为耶律浚的对手!
站在稍高一点的山坡上,就可以依稀望见南岸的皇帝金帐。耶律伊逊对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用铁枪扎成的硬寨,以粗大的毛绳将帐蓬连起来。每杆枪下都有一把黑毡伞,卫士们站在伞下躲避风雪。在枪旁就有小毡帐,每帐住五人。在金帐周围,还设有拒马、铃铛等物,防备敌人的偷袭与刺客。耶律伊逊自己的营寨与耶律浚的行头,是差不多的。营中的那个小皇帝,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耶律伊逊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对岸那身着厚厚的皮衣,在寒冷的冬天依然军纪严肃的军队,虽然也曾让他感到一阵心虚,但是如果以他的三千最精锐的卫队而论,则一定也不逊色于对方。甚至他部下的契丹军队,也称得上是精悍之军。但让他担心的,则是那些部族军的战斗力,还有自己部队的士气始终不高的问题,也需要解决。
“耶鲁斡攻又不攻,退又不退,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说话的人是耶律伊逊军中大将耶律连达,这人是军中勇将,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声音洪量。他本不过是一个奴才,是耶律伊逊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对耶律伊逊甚为忠心。耶鲁斡是耶律浚的小名,耶律伊逊军中常直呼耶律浚小名,以示轻蔑之意。
“王爷,耶鲁斡的确让人莫测高深,这小小的潢河边上,他已经停了将近一个月。数十万大军对峙于此,空耗粮饷,于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的补给就那么充足?”说话的人细声细气,似乎有气无力的样子。此人是耶律伊逊府中幕僚,叫姚孝友,却是个辽国汉人。
耶律伊逊骑在马上,皱了皱眉,没有出声。耶律连达却已粗声说道:“我军军粮充足,怕他何来?”
“王爷,将军。”姚孝友依然不紧不慢,细声细气的说道,“学生担心的,是耶鲁斡可能在等待什么。大军在外,利在速战,以他之明,不可能不知。”
“他在等什么?在等下雪,等潢河水结冰。他没有那么多舟船来渡十几万军队。”耶律伊逊重重的“哼”了一声,脸色越发难看。所有的人顿时都不敢做声,大家都知道,潢河结冰,是迟早的事情了。数月之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竟然将上京搞了个天翻地覆,虽然似耶律连达这样的悍将并不服气,但是许多将领都不免暗暗心惊。耶律浚用人不拘一格,帐下许多将领都是他一手简拔,虽然为了避免士兵不服,将领失和,没有人能够单独统领一军,但是从那个叫耶律信的表现来看,委实不可轻视。若人人都能如此勇悍果决,进退如风,那么己方的前途,便己经注定。历来叛逆者的下场之悲惨,想想都让人心寒。
耶律伊逊一方,真正的依赖,是利用时间与险阻来拖垮耶律浚。只要时间一长,南方的宋朝、东方的高丽、西方的夏国,甚至杨遵勋、女直部落,都会嗅到风气,一起来抢夺,到时候耶律浚就算是阿保机转世,也无力回天;而耶律伊逊一方便有机可乘。这一点,不仅耶律伊逊心里明白,很多将领也明白。耶律浚本身一向有“英明”的贤名,毕竟又是天下公认的辽国太子,他的正统地位远远强过耶律伊逊拥戴的小皇帝。这一点,本身就给耶律伊逊一方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众人口里不说,但是潜意识里,都己自居于叛逆者的角色。不过借着一个小皇帝的名号,来自欺欺人罢了。
“报……”黄尘之中,一个背上插着一面旗帜的士兵骑着马如同一团烟一般滚到,在山坡下翻身下马。耶律伊逊的几个亲兵立即上前,将他挡住。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一面递上,一面高声说道:“紧急军情禀报王爷。”
耶律伊逊早已听到,在山坡上沉声喝道:“放他上来。”
几个亲兵验明腰牌无误,喝道:“口令!”
那个探子立时高声回道:“潢水!”
有两个亲兵点了点头,领着探子走上山坡。探子在距耶律伊逊四五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高声说道:“小人参见王爷。紧急军情!叛军在上游距此处三十里的麝香河口,出现大量旗帜与烟尘,似乎有许多人马调动。又有四五百人马,在河上试探。”
“知道了。”耶律伊逊淡淡点了点,道。“你下去领赏、再探。”
探子谢恩退下。耶律连达向前走了一大步,粗声道:“王爷,末将愿领三千人马前去监视敌军。叛军若敢渡河,叫他们在潢河里喂鱼。”
耶律伊逊阴着脸,冷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若真要主攻,如何会如此大张声势?分明是想分我之兵力。我军只要沿河遍布烽火,敌人在何处过河,便往何处攻之,后发制人,亦无不可。上京城能守住两日,就能让攻城之敌腹背受敌。历来分兵是大忌,决不可分兵。他若处处渡河,我便率大军直捣中京,杨遵勋一直心存观望,痴心妄想坐山观虎斗,不知道唇亡齿寒。但若中京落入我手,杨杨遵勋再无不反之理。”
“王爷英明,正当如此。否则沿河处处设防,兵力空虚,必为敌军各个击破。我军之计,只能是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眼下已是冬天,取暖的干柴木炭,还有屯集的军资最为紧要。若让敌人知道所在,必将倾力来攻,大事危矣。惟须加紧守卫。”姚孝友细声说道。
“你放心,便让敌人知道,也轻易攻不破那所在。”耶律伊逊朗声笑道。
便在此时,又听到一声:“报……”来禀报之人,却是中军负责巡视将领伊撒。伊撒上了山坡,耶律伊逊微皱眉头,问道:“伊撒,你来此何事?”
“报王爷,沿河巡察小队抓到三个奸细,自称是南京的商人。称有要事禀报王爷。”
“南京的商人?”耶律伊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道:“本王便见见他们。带他们上来。”
“得令。”没多时,便有三个被捆绑的商人被带到耶律伊逊跟前。
耶律伊逊细细打量三人,忽然笑道:“你们都是汉人?”
为首一个望了耶律伊逊一眼,笑道:“王爷好眼力。”
“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人韩先国。这两个是我的伴当。”
“做何营生?”
“本在南京析津府做山货生意。”
“哦?”耶律伊逊冷笑道:“听说马林水当年就是和南京道的商人一起进入耶鲁斡幕府的。后来追随耶鲁斡谋反,不知为何,却又被萧忽古追杀。听说马林水后来竟成了本王的奸细。嘿嘿……”
“小人却不知道马林水是何人?”
“是么?”耶律伊逊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韩先国,韩先国只是一脸茫然。半晌,耶律伊逊哈哈笑道:“你太沉着了,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么?”
“小人不知。”
耶律伊逊忽然把脸一沉,厉声道:“事异于情便是伪。譬如本王现在质问你,你惊恐万状,自然是伪;但是过于沉着,不合乎你的身份,却也是伪。所以,你必然是在撒谎。”
“回王爷,小人生性慢性子,不知天高地厚,却不敢欺瞒王爷。”
“你已经在欺瞒。”耶律伊逊冷冷的说道:“不过你如果和马林水熟悉,必然不会是耶鲁斡的人。马林水为耶鲁斡立下大功,若在我手下,至少封他做枢密副使,不料反被追杀。想来是知道太多机密而又让耶鲁斡不放心所致。他最后惨死,不能不让人寒心。你说吧,来找本王何事?”
韩先国沉声道:“王爷太看得起小人。小人不知马林水是何人,小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此,是因为小人在南京的家眷被太子爷派人妄杀,而且家产也被充没。因此才来和王爷做一桩生意。”
耶律伊逊笑道:“因家人之死,便要向太子报仇,可称得上国士。不料却要和我做生意?”
“小人是个生意人,自然也要做生意。”
“你要和本王做何生意?”
“卖两个消息给王爷,对王爷来说,一好一坏。好消息一千两白银,坏消息两千两白银。”
“兵荒马乱,给你白银,你带得走么?”
“所以要请王爷折成等价的东珠。”
耶律伊逊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奸商。说吧,只要你的消息值,本王就给你。”
“好。”韩先国问道:“王爷是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先说坏的。”
“小人得到可靠消息,一个姓章的和一个姓黄的宋使,已经到了大辽。眼下相信已经到了河对岸的军营中。小人和南朝的商人也有来往,听说辽宋准备重立盟约,大辽要和南朝全面通商。南朝会卖给大辽许多兵器与军资,甚至是粮食。”
“啊?”耶律伊逊、耶律连达、姚孝友等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宋朝与耶律浚盟好,必然会制约夏国、高丽、甚至是杨遵勋等国内反叛势力的蠢动。连个部落与普通的官员,也会被这个信息都震慑,形成一种耶律浚统治非常稳固的印象。如此一来,耶律伊逊这一方的前途,就非常不乐观了。宋朝无论卖给耶律浚多少东西都不要紧,只要不是大张旗鼓的做。眼下看来,事情却是正朝着耶律伊逊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耶律伊逊沉吟良久,忽然笑道:“所谓重立盟约之事,暂时不足为惧。料来南朝不会如此大方,胜负未分,就急忙订约。眼下耶鲁斡尚未向天下诏告,可见既便此事是实,双方也还在讨价还价。”众将听到此言,稍稍放心。耶律伊逊又问道:“那好消息是何事?”
“小人从南朝商人那么得到消息,高丽国顺王殿下和宣王殿下各统数万大军,打着代辽征蛮的旗号,开始向西攻击女直部落。听说他们会越过鸭渌江,进入东京道境内。”韩先国话音刚落,众人皆已喜动颜色。耶律伊逊笑骂道:“这些高丽龟孙!终于忍不住趁火打劫了。本王在东京道境内布了许多眼线,怎的竟不如你消息灵通?”
“这也不足为奇。高丽国有任何动静,南朝的商人立即就会知道。小人恰巧之前认识一些南朝的商人。”
耶律伊逊摆摆手,笑道:“本王知道了。”一面向伊撒说道:“你给这位韩先生松绑,请他去帐中休息。晚上本王还有事要问韩先生。”说罢也不多留,挥鞭驱马而去。众人紧紧跟在他周围,一齐下坡。
姚孝友驱马紧随耶律伊逊,低声说道:“王爷,叛军既然可能和南朝盟好,又多了高丽在东边捣乱。局势更加复杂,我想他们会开始希望速战速决。”
耶律伊逊点点头,眼中不易觉察的闪过一丝忧色。“南朝竟然和耶鲁斡盟好,难道石越竟然失势了?本王知道此人一向对我大辽虎视眈眈……偏生如今使道断绝,本王竟然无能为力。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