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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全集

_61 阿越(现代)
侍剑又故意拖延了一会,待石越走远,这才一脚将乞弟踢开,跃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一面高声笑道:“何畏之,后会有期。”驱马绝尘而去。
何畏之目视侍剑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见几个属下已将乞弟抬起,亦上前将地上的箭捡起,放入箭筒,上马说道:“先回去吧。”
不料众人却是怒目相视,并不动身。乞弟黑着脸说道:“你为何不问他们姓名?”
何畏之轻蔑的看了乞弟一眼,淡淡的问道:“你想报仇?”
“此仇不能不报!”那乞弟在归来州也是称王称霸之辈,何曾吃过这种大亏?
“我劝你不要报了。”何畏之的语气充满了戏弄。
“何畏之,你怕了么?你要想想这些年是谁支持你们何家堡?”
何畏之脸色忽然冷冰,他催马走到乞弟旁边,居高临下的望了一眼,寒声说道:“我要灭掉你个恕家,便如探囊取物。西南诸部,我何家在哪里都可以立足!”
乞弟听见这冰冷刺骨的话语,身子竟是不由一颤。
“你若想报仇,大可自己去寻。方才那个书僮称那个女子为县主,大宋朝敢女扮男装出来逛街的县主,必然不多。”何畏之嘲讽的说道,“不过我劝你不要存这个报仇的痴心妄想,便人家不是县主,就以那个书僮的武艺,你们个恕家的人去,也是送死而已。”说罢竟是催马扬长而去,留下乞弟在那里瞠目结舌。
石越与柔嘉共骑而行,不料一路上柔嘉竟是安静无比,倒让石越无比奇怪。过了几条街道,因听不见后面有人追赶,石越便下了马来,牵马而行。柔嘉坐在马上,一反常态的默不作声,只是不停的把玩着手中的马鞭。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石府。石安远远望见石越竟然给一个年青男子牵马,不由大吃一惊,张大了口半晌合不上。一面迎了上来,看得实了,才知道是柔嘉县主,慌忙行礼。石越见他模样,亦不由好笑,骂道:“还不快叫人领县主进去?”
石安连忙答应,一面问道:“参政,侍剑没有回来么?”
石越想自己和柔嘉是牵马走回,侍剑却是骑马,自是侍剑在前,不过京师道路交岔,不走一条道也十分正常,因此他只道侍剑早已回府,这时听石安问起,不由担心起来,反问道:“侍剑还未回来?”
“小的今日一直在大门前,并非见着。他是与参政一道去面圣的……”
石越与柔嘉对望一眼,不由脱口说道:“糟了!”他正欲叫人去开封府找人帮忙,便听石安笑道:“回来了,回来了。”
石越与柔嘉回头望去,不由愕然——学士巷两头,各有一骑缓缓而来,一头是侍剑骑马回府,另一头却是何畏之牵马进巷。侍剑与何畏之亦互相望见,侍剑倒还罢了,何畏之脸上从容,心里却是惊疑不定。他此次赴京,是在归来州熊本的酒宴上,听到石越的大名,又得十余年前结识的一个故友书信相邀,以护送乞弟上京为名,来访石越,谋干大事。谁知乞弟在归来州横行惯了,入京之后,震憾于汴京的繁荣,反而更加放肆,才惹出今日之事来。他欲谋大事,自是不愿意多生事端,否则石越早已毙命于他箭下。此时居然在石越府前见着石越三人,让他如何不惊?如何不疑?
但他是久历沧桑之人,仍然一步一步缓缓向石府行来。
侍剑此时已回老巢,石府虽然不曾蓄养死士,却也有家丁护院,武艺是李丁文、司马梦求、田烈武亲自指点督训,区区一个何畏之,他自是不再担心。骑在马上,高声笑道:“何畏之,不料在此相遇。”
何畏之却不去理他。径自到了府前,将马拴好,从怀中抽出一张名帖,顾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石安身上,彬彬有礼的说道:“劳烦先生通报一声,道归来州布衣何畏之求见石参政,盼赐一见。”
石安双手接过名帖,却望着石越,不知其中是何玄虚。柔嘉却是越瞧越是好玩,忍不住笑道:“石安,还不去通报?我也是来见石越的。”侍剑嘻嘻一笑,走到石越身边,却不说话。
石越见何畏之背手而立,气势之中,竟是视众人为无物。心中又是感慨此人身份,绝非一平常之僻郡堡主;又是奇怪他为何来见自己。他知自己府上之人,向来号令严肃,石安虽然自建府之日起便在府上,却也知道规矩,有自己在场,没有他的亲口命令,绝不敢听旁人号令,柔嘉虽是县主,却也差使不动石安。当下便朝石安使了个眼色,石安这才向何畏之说道:“先生请入内奉茶,小人立时便去通告。”竟是径自引着何畏之入府。何畏之毕竟不知中原风俗,虽觉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道石府规矩如此,来人便可以引至客厅等候。他哪知道,有多少官员来拜会石越,都只能在门外干候着。
待石安领了何畏之入府,石越这才吩咐道:“侍剑,你领县主去见夫人。我去会会何畏之,你再顺便叫上李先生与陈先生、刘公子。”
侍剑正要答应,柔嘉哪里肯依?道:“我要和你去客厅会会这个何畏之。”
石越顿时头大,道:“这如何能够?”
“为何不能?你若不答应,我便在此大喊大叫,让你不得安生。”柔嘉坐在马上,瞪大眼睛,双手叉腰的威胁道。
石越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答应。一面让侍剑去叫李丁文与陈良、刘道冲,自己带了柔嘉去见何畏之。
到了客厅,便见何畏之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在品茶。厅中侍立之仆人见石越进来,连忙一齐欠身行礼,道:“参政。”只是见着柔嘉一身男装,却都是一怔,不知要如何称呼才好。
石越摆摆手,向何畏之抱拳笑道:“何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
何畏之这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所见之人,竟然便是自己想要求见的石越。但他当真沉得住气,脸上竟是从容如故,只起身温文的说道:“不料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一面又请何畏之坐了,自己坐了主位,柔嘉却站在他身后。石越无可奈何的望了柔嘉一眼,这才向何畏之笑道:“先生非寻常之士,不知为何屈居是归来州个恕之部?”
“此虎困平阳之时,然何家堡于个恕家,亦非主仆,不过盟友而已。”何畏之淡淡说道。
石越笑道:“原来如此。”柔嘉却轻轻哼了一声,显是不大相信。
何畏之傲然瞄了柔嘉一眼,目光转落到石越身上,问道:“敢问参政府上可有一位叫李潜光的先生?”
“李先生便在府上,先生与李先生是故识?”石越奇道。
“十二年前,曾有一面之缘。”何畏之淡淡的话中,似有无限苍凉之意。
石越微微点头,温声道:“我已着人去请李先生,稍候便至。何先生是汉人,只不知为何却在归来州蛮夷之地建堡?”
“我祖上确是汉人。不过我何家避居大理已逾四甲子。”
“先生是大理人?”石越愕然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帖,上面分明写道:“归来州布衣何畏之字莲舫”。
“参政无须多疑,我的确是大理人,迁居归来州亦不过数年。十二年前,我与潜光先生,便是在大理相会,我的身份,他知之甚详。”他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瞥向柔嘉。
这神态落入石越眼中,石越便知他为人精细,己猜出柔嘉身份不同寻常,却是有话不便当她之面说出。石越却也不能赶走柔嘉,露了痕迹。正觉为难,便听柔嘉笑道:“是大理人不是大理人又何妨,若有本事,天下皆可去得。只恐是胡吹一气,料你西南偏野之处,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何畏之心中一动,忽然笑道:“此话确然有理。在下本来亦无甚本事,生平只会酿酒配药,此次前来,便是向参政献几张方子,若得参政支持,我何家堡亦未必逊于唐家、桑家。”
“哦?”
“我有救人之术,又有杀人之方,不知参政欲听哪种?”何畏之目光炯炯,凝视石越。
石越淡然笑道:“不知救人之术如何,杀人之方又如何?”
“参政欲二者兼得乎?”何畏之眼中已是光芒闪动。
“救人之术,可用之于民,杀人之方,可用之于敌。为大臣者,须知二者不可偏废。”
何畏之哈哈大笑,击掌赞道:“好!好!我早知李潜光不会看错人。”
“我之救人之术,可避南方瘴疠之气,是以世传之‘伤寒汤头’,添加豆蔻、砂仁、丁香、佩兰、滑石、霍香之类炼制,其效如神。我闻参政欲军屯于湖广四路,若得此方,则岭南不足惮……”他话未说完,石越已经霍然起身,又惊又喜的问道:“当真?”须知石越早已忧心此事,秘密组织大医们试制药方,但是短期内难见成效,谁料得在此时便有人送上门来。虽不知能否相信,却也是直中石越心事。
“真假一试便知。”
“若是如此,先生之功不小。”
何畏之又道:“我之杀人之方,却有杀人见血与杀人不见血之别。”
“愿闻其详。”石越对此人的好奇之心,越来越盛。
“我曾于某次蒸取花露时,有人恶作剧,将花露换成了酒,结果蒸馏所得之酒露,入口极辣,却别有风味……”何畏之一面说,一面从包裹中取出一小瓶酒来,递给石越。宋代酒大抵用瓶装或者坛装,石越倒也不以为意,接了过来,拧开瓶塞,轻轻喝了一口,便觉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传来——虽然度数并不高,也就二三十度左右,但是在古代喝惯了十几度的低度酒,竟是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不由咂舌赞道:“好酒!”
第四集《湖广初熟》第三章(下)
柔嘉与何畏之却是一惊一喜,柔嘉料不到石越如此轻信他人,万一其中有毒,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阻止不及,心中一急,几乎要哭了;何畏之却不料石越如此相信自己,自是大起知己之感。此时见石越称赞,不由笑道:“确是好酒。”
石越心中大奇,他素知蒸馏酒须要蒸馏器,却不知蒸馏器早在汉代,中国便已发明。不过却是用来蒸水银或者花露,迟到南宋甚至元代,人们才开始比较普遍地用来蒸酒。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还有蒸花露一说,忙问起详情,何畏之详加解释,原来蒸花露一般是采用固态蒸馏,但是何畏之为了提取“花中之精”,却是对采集回来的花露尝试进行液态蒸馏,不料被人恶作剧换成了酒,偶然之中,发现此法。他随即进行种种试验,改液态蒸馏为固态蒸馏,亦获成功……石越这才恍然大悟,暗骂自己见识不广,否则何必等何畏之前来献宝?
何畏之又说道:“我既悟其中之道,便将这蒸锅加以改良,且又尝试将蒸出来的酒再行蒸煮,所得之酒露,其烈无比。比之方才参政所喝,更厉害数倍,见火即燃,须兑了泉水方能入喉。我想此等烈酒,大宋人或者喝不习惯,但是若给辽人,不怕其不爱之如甘露……辽人本就嗜酒,若得此物,便能让其朝廷上下,整日皆在醉酒之中。只是若私自酿酒出卖,干犯禁令……”
石越此时当真是大喜过望,他不知当时世界别的地方如何,但是他却肯定的知道,蒸馏酒的技术,在东方世界而言,都还是一个极大的秘密,若把蒸馏酒卖到大宋的各个邻国,其利润之巨,难以估量。而且他的军屯计划,便能更加顺利的推行了。“种甘蔗制糖、制造蒸馏酒、还有制药……”石越一念及此,立时想到早就听说过甘蔗制糖之蔗渣可以发酵制酒,还可以用来造纸——若能再将蔗渣制酒的技术发明,那么开拓的就不仅仅是国外市场了。毕竟用粮食酿酒,在食产量不是极丰富的时候,其规模还要是需要控制的,但是用一些渣滓来酿酒,却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转念又想到何畏之所献二技,无论哪一样,皆可令他富甲天下,此时却要告诉自己,分明是有更大的图谋,虽说此人自称是李丁文所荐,石越心中亦不能不惊疑。
柔嘉却不曾想这许多,见到石越无事,心中竟不由一阵轻松。笑道:“这便是你的杀人不见血之方么?可笑!可笑。一瓶酒也能杀人?却不知你那杀人见血之方,又是如何惊世骇俗法。”话中充满戏谑之味。
何畏之微微一笑,道:“那个方子,却过于霸道。其实参政今日已经见过了。”
石越一怔,不知何指。
何畏之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几支毒箭而已。”
柔嘉冷笑道:“毒箭你当大宋没有么?”
“亦不是没有。不过自来毒箭并不耐久,若在风雨中作战,更是百无一用。我却有一个秘方。”何畏之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说到此处,眉宇间却有一股阴戾之气,让人不寒而懔。
石越心中一凛,忙问道:“是何秘方?”
“大宋广南东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国,有一种树汁巨毒无比,见血封喉。若将此种树汁与砒石煅烧后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后将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锅加热,酒蒸发之后,便只余下潮湿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热,便成药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后阴干。凡一千五百斤药材,可得十斤药粉。此药粉可随军携带,要使用时,加水冲兑,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药末加水一斤调开,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药末,可浸箭簇数百万。浸药之毒箭,一旦见血,十步封喉,料辽夏二国,没有这么许多兵马好杀。唯药材得来不易,参政须下得本钱。”何畏之娓娓说来,倒似乎他说的事情,不过在如何杀鸡宰牛。
石越心中却极为不忍,他虽然站在文明之立场,自当奉宋朝为正朔,知惟有汉文明方是中华之主体,但是与契丹、党项,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此二族在石越的时代早已消亡,不少人更是融入汉族之中。若说要灭人之国,他的确是念念不忘,但说要屠人之族,他却丝毫没有此心。真要说来,焉知他石越身上,便无契丹、党项血脉?似何畏之之毒箭,虽然不知是否有他说的那般厉害,却已经是“化学武器”了,在当时来说,至少也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好在石越知道此事成与不成,决策权在己,倒也并不着急,只是淡淡一笑,道:“先生真是有心之人。”
柔嘉却骂道:“这法子真毒。”
她却不知何畏之满腔怀抱,所谋者大,于此种种,自是处心积虑。
何畏之于柔嘉的指责,自是毫不在乎,甚至懒得反驳;于石越的态度,却甚是留心,不料他虽然善于观察,却从石越脸上看不出一丝端详。心中不由暗叹石越城府之深。
石越初见此人之时,本有爱才之心,后来听他要来寻访自己,更有延揽之意,但是交谈愈多,便愈觉此人外表温和,内心高傲,此外于气质中,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怨恨之意。虽然不曾见诸言语之中,但是石越却能时时感觉分明。似乎此人曾经身居高位,或者至少是受过严格的贵族训练,所以才用外表的温和与高傲,来掩饰住那心中的怨毒。一时之间,石越对于是否能够控制此人,竟是没有了把握。
“此枭雄也。”石越暗暗警觉。这样的人物,若然没有机会,可能就一辈子老死于穷乡僻壤,默默无名,因为他们不愿意去受庸人的气;但是若然他们找到机会,却未必是普通人可以控制的——双刃之剑!
便在此时,听到客厅之外有数人的脚步之声,一个家人进来禀道:“参政,李先生、陈先生、刘公子来了。”
石越忙说道:“快请。”何畏之却已起身等候。
不多时,李丁文、陈良、刘道冲、侍剑便进了客厅,李丁文看见何畏之,相揖为礼,又凝视何畏之半晌,方悠悠说道:“一别十二年,莲舫已非吴下阿蒙。”
“家破国危,欲为五陵少年不可得。恭喜潜光兄托得明主,可一展胸中抱负。”何畏之淡然的神色中,有几分苍凉。
石越听到“家破国危”四字,心中一动,已知何畏之在大理国,必然非寻常人物。果然,便听李丁文说道:“参政,当年大理国王段思平攻破下关,与滇东三十七部石城会盟,莲舫祖上,曾有力焉。”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何家是大理开国功臣之后,忙立身说道:“原来如此,失敬。”
“不敢,惭愧。”
李丁文又道:“当日曾听到传闻,道何家受到杨、高二权臣之陷害,举族焚屋出走,不知所踪,心常念念。后听梓州路上京官员说起归来州何家堡,又提及莲舫之名,虽恐是同名同姓之人,却不敢错失机会。便修书一封,托人带到。不料莲舫果真是信人。”
“有劳挂念。”何畏之自是知道李丁文信中招揽之意,但是他对于大宋,却谈不上什么感情,更无效忠之意。此来拜谒石越,全是为了自己一族之利益,以他之材,若是没有机会便罢了,只要有一丝机会,便不会甘心老死归来州。
李丁文亦知道何畏之一向骄傲,种种安慰的话语自然全都收起,以免被他当成讽刺。只是说道:“何兄既然来京,盼在府上少住,以叙别来之情。”石越亦笑道:“正是,还盼先生多留几日,在下好时时请教。”
何畏之微微扬首,他无意入石越幕府,但是许多事情,非一时半会能说,不得不耐下心来。当下便不推迟,道:“如此多有叨扰。”石越与李丁文见他答应,连忙一面吩咐人去安排住处,一面给何畏之引见府中诸人。
柔嘉本欲看个热闹,好对何畏之出口胸中恶气,不料此人反成了座上嘉宾,心中大是不忿,众人种种应酬,她更是毫无兴趣。因见侍剑站在旁边,便走到他面前,问道:“喂,你知道给十一娘准备的礼物在哪里么?我要去看看。”她竟是理所当然的把石府当成自己家,毫无生份可言。
侍剑早知她的脾气,连忙说道:“在夫人那里,小人给您带路。便是一张古琴,几副字画。”
“啊?”柔嘉顿时回转身来,瞪视石越,怒道:“石越,你不用这般小气吧?礼物如此寒碜,害我都没有面子。”
石越顿时莫明其妙,不知道自己的礼物“寒碜”,和她的面子有什么关联?当下苦笑道:“我薪俸微薄……”
“你叫什么穷?你是参知政事、太府寺卿,当我不知道么?一张古琴,几副字画值得几贯钱?怎的如此小气?”柔嘉一腔怨气,便全发在此事之上。
侍剑连忙陪着笑说道:“县主,这一张古琴,几副字画,可不是几贯钱能买到。这张古琴是东晋之物,字是卫夫人的真迹,画是大李将军的《春山图》……”
“还说不小气?卫夫人是谁?我都不认识,必是无名之辈。还大李将军?一个武人画的画,亏你也送得出手。你便是派人到岳州找苏轼写个字,也要体面些!”柔嘉更加气愤。
众人听到这话,几乎喷饭。“大李将军”李思训的《春山图》,是难得的稀世之珍,不料到了不学无术的柔嘉嘴里,竟然变成了“武人画的画”。便是何畏之,也要忍俊不住,不知道哪来的活宝县主。侍剑想笑又不敢笑,连忙低下头,歪着嘴巴说道:“县主,卫夫人死了七百多年了,您自是不认识。她的书法,古人说如插花舞女,低昂善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连王羲之,也是她的徒弟。她老人家的墨宝,价值三千两白银。这个大李将军,也不是普通的武人,他是唐代宗室,战功卓著,做过武卫大将军,画风精丽严整,是唐代有名的画家。他的那幅《海天落照图》,些时正在宫中,连皇上都很喜爱的。这副《春山图》,是百方搜罗所得,苏大人若是知道,必然愿意用一百幅墨宝来换。”
柔嘉早已满脸通红,她哪里知道梓儿知道清河郡主不是一般俗人,为了挑件好礼物,不知费了多少苦心。这三件礼物,无论赠上哪一件,都已经堪称厚礼。只因清河郡主是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面前能说上句话的人物,这才不惜成本,三件无价之宝一齐送上。她不识货倒也罢了,却还嚷嚷出来,不料出了这个大丑。好在柔嘉是脸皮厚惯了,羞赧也只是一会儿,立时便鸡蛋里挑骨头,说道:“若是这样,那还不错,只是却不够周详。”
侍剑咂舌笑道:“县主,似这不够周详,便无法再周详了。”
“你一小小书僮,懂得什么?”柔嘉得意洋洋的斥道,“这点东西,送给十一娘自是配得上,可是郡马呢?”
“狄将军亦通文墨音律的。”
“毕竟是个武人。”柔嘉刚才还对武人大为不屑,此时却已是津津乐道。
石越知道柔嘉必要找回这个场子,笑道:“便是县主说得对,便劳县主去指点一下拙荆,挑几件礼物送给狄将军为贺。”
柔嘉却是满脸奇怪的望着石越,道:“你不是叫你夫人叫妹子的么?如何便叫拙荆了?”
此语一出,众人顿时捧腹,再也按捺不住。石越亦被她闹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畏之跟着众人笑了一会,忽然想起往事,心中不由一疼,忙沉下心来,将回忆从脑中赶走,一面从包中取出一物,勉强笑道:“参政不必再去劳心,或者我这个东西,能入狄将军法眼。”
众人循声望去,顿觉宝光闪烁,原来何畏之手中,却是拿着一柄镶满了红宝石的匕首,远远望去,便见做工十分精细。石越连忙笑道:“不劳先生费心,此物过于珍贵,断不敢受。”
何畏之淡淡笑道:“这种无用的石头,在蒲甘国到处都是,值不得几文钱。”
“蒲甘国?”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国度。
“便是缅国,唐朝所谓骠国。”
石越这才明白,原来竟是缅甸。因薛奕船队的航线可能要经过彼处,他于缅甸历史并不熟悉,便问道:“我读《大唐西域记》与唐史,知缅国素来分裂,小国数以十计,不知现在如何?”
“今时不同往日。三十一年前,蒲甘国阿奴律陀王即位,大约于十八年前国力始盛,开始征伐各部。蒲甘统一,已是指日可待。”何畏之亦不知道,便在熙宁八年,阿奴律陀王在即位三十一年之后,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缅国已是中南半岛的一个大国。不过此节石越却也是在薛奕回国之后始知。
“原来如此。此亦英主也。”
“确是英主。传闻中其子江喜陀,亦不下乃父。”何畏之轻轻说道,若非知道缅国有英主在位,他当初未必便一定要避居归来州。
柔嘉对这些却不感兴趣,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个什么蒲甘的红宝石果真遍地都是么?”
“其国盛产宝石,而大多地方百姓并未开化,不识此物之用,以数尺之布,便可换得若干块。不过彼国丛林凶险,便是大理国之人,轻易亦难以去得。久闻大宋有海船水军,若能去得,似这几块石头,便确然值得不几文钱。”何畏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石越等人怦然心动。这红宝石在大宋,却不止是“几文钱”!
大宋历熙宁八年十月。高丽国,开京。
这一年,有一个叫金富轼的婴儿在开京出生,在石越那个时空中,此人后来模仿司马迁的《史记》,撰写了一部《三国史记》,从而成为那个时代高丽唯一有资格被世界历史记住的人。但是这个婴儿的命运,同样会发生改变。
石越带来的蝴蝶风暴,早已刮到了这个东北亚半岛之上,并且,将更深更猛的刮下去,将高丽王国的历史命运,彻底改变。
蔡京与唐康、秦观到高丽国己久,不料高丽国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阴阳鬼神之事,受上国诏旨,非要选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间,早已被宋廷责骂,不料也就是当时好了一阵,过不多时,旧病复发。硬是让蔡京与唐康、秦观,在开京心急如焚的干等。好不容易受了诏旨,又要使者在馆中呆足一个月,方能出馆。气得蔡京等人尽皆破口大骂。好在高丽国礼数恭敬,特意腾出一座离宫来做大宋使者的驿馆,又临时换了招牌,名之为“顺天馆”,据说意思是要象恭顺上天一样对待大宋。不过话是如此,能否做到,却无人知晓。
地点:北京西单图书大厦一楼东门
时间:2005年11月27日上午10点30分-12点
珍稀动物白鹿在此时间公开接受诸位观赏,请各位有暇时就近地点赏脸。:)
第四章
“高丽国王王徽诸子之中,当以次子宣王王运最贤,且好读诗书,亲近中国。至于长子顺王王勋,不过是个平庸之辈,无大过亦无大善,唯唯谨谨而已。”唐康在顺天馆内,与蔡京、秦观一起分析高丽国内各种势力。
“从之前收集的情报,兼以至高丽后种种情状来看,可以确定高丽国内,有两党存在。”蔡京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棋盒中取出几粒黑白子,“啪”地一声,将一粒黑子扣在桌上。“一党,是首鼠两端之辈。彼辈因中国远,契丹近,故此外表虽然不得不对中华示以恭敬,但实际还是以不敢得罪契丹为主。之前与契丹的战争,已将他们彻底打怕了。若非我大宋海船水军随时可以将上万精兵送至开京登陆,此辈势力当更盛。彼辈与中国交往,是贪图贸易朝贡之利,兼以制衡契丹。但眼下辽国大乱,而我中华渐盛,故除一些被契丹收买者之外,此党亦不敢公然得罪我大宋。”
秦观点头道:“我听说此前高丽使者来我大宋朝贡,甚至有契丹人混入其中。彼辈打探南方山川道路,图画虚实者,亦是为契丹所迫。”
“此亦人之常情,薛将军破交趾之前,高丽所惧者,契丹也。原因无他,契丹可致其于死地,而我大宋不能也。故辽主致我大宋国书中,常呼高丽为‘家奴’者。自薛将军破交趾后,高丽始知恐惧,若我天朝军队一日自海路而来,水路熟悉,一朝登陆,数日之后,便可直抵开京城下,高丽如何不惧?”唐康一面指指所住宫殿,又笑道:“这‘顺天馆’三字,是海船水师与霹雳投弹之功。”
“康时所言甚是,王徽又将我宋使之待遇高契丹一等,亦是为宋辽国力,此长彼消之故。”秦观于这些亦看得十分清楚。
蔡京微微颔首,道:“此党之人,在高丽国中,居大多数。甚至连高丽国王王徽,亦是如此。但是此辈于契丹,亦非无报复之意,彼于契丹,惟一个‘惧’字;于大宋,则是一个‘惧’字再加一个‘贪’字。”说罢,右手微抬,“啪”地将一粒白子扣在桌上,道:“另有一党,则是亲近中华文物,力图摆脱契丹控制者。此党于契丹,在‘惧’字之外,尚有一个‘恨’字和一份轻蔑之意,彼辈视契丹为蛮夷,深以受其控制为耻;于大宋,则又另有一种羡慕与喜爱之情。此辈人亦遍及高丽朝野,全是汉化较深且精通儒学、文辞之人。我等若要成事,便须借助此辈之力。”
“以元长兄之意,此党以谁为首?”唐康含笑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康时岂有不知之理?”
“此人亲近中华,非止为了喜爱中华文物,亦非止为了摆脱契丹的那点子野心。他有求于大宋!”唐康凝视蔡京,笑问道:“若要他助我等,我等不能不助他。”
秦观沉吟道:“此事不可不慎。此人之意,甚为明显。他亲自来顺天馆便来了五次,遣使者问起居,使亲信前来探望,在下算过,一共是四十八次。如此迫不急待结援大宋,所谋者大。万一犯王徽之忌,我辈身死事小,惹起两国纠纷,坏了参政大事事大。”
蔡京眼中凶光一闪,冷笑道:“昔日陈汤万里之外,能斩郅支。如今海港之中,尚有五百军士等候,等赴倭国船队返航,军士水手,亦有数千之众。真到决裂之时,胜负未可知也。”
唐康亦从容一笑,道:“少游不必担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险。惟此事须机密,不可贻人把柄。”另一秦观见二人已经定策,便不再多言,下意识的握紧佩剑,慨声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无异议。若能为国立此奇功,必受万世称赞。”
三人六目相顾,哈哈大笑。
唐康笑道:“三日之后,便是王徽召见。在此之前,须与那人再见上一面。”
与蔡京商议停当之后,因蔡京是正使的身份,不便随意出行,招人疑忌,便只有唐康与秦观带了几个随从,一道去逛开京,兼以亲身探访开京形势。
开京号称“王京”,当时高丽共有四京,除“王京”开城外,西有西京平壤,东有东京庆州,离王京不远,则是南京“扬州”,亦即历史上的“汉阳”、后世的“汉城”,并称“小三京”。宋朝商人与高丽通商,或者东至南京扬州;或者自礼成江逆流而上,于碧澜亭登陆,走四十余里山路,进入被松岳山环抱的开京。因松岳山上松林茂密,因此,开城亦被称为“松都”。不过在石越所来的时空,开京最为人所熟知的,倒不是它是高丽国的王京,亦并非是它“松都”的美誉,而是一条北纬三十八度线与一个停战谈判场所板门店。但当此之时,板门店并不存在,北纬三十八度线的概念亦未曾清晰,开京依然是这个东北亚半岛上最繁华的城市。
行走在异国都城的街道上,尽管身负重要的使命,唐康与秦观都忍不住有几分好奇。开京气候偏冷,这一点让四川人唐康和高邮人秦观都很不适应,哪怕身上穿着用狐皮制成的大衣,冰冷的空气也会时时钻进身子里内,让人不由自主的打个寒战。不过对于第一次出使外国的唐康与秦观来说,高丽无疑是理想的去处,因为开京的大街小巷,凡是用到文字的地方,毫无疑问都是汉字。而普通百姓虽然还有言语不通之处,但是稍有身份的人,却都能说汉语官话——一个不会说汉语的官员,在高丽是不可思议的。而且随着两国贸易的经常化与平民化,开京与南京“扬州”两处会说汉话的普通百姓,也与日俱增。
唐康与秦观一面向城门前行,一面打量两边的店铺:开京虽然远没有汴京的繁华,甚至还比不上杭州与扬州的富裕,但也是一个人口超过十万的大城市,各种各样的店铺,应有尽有。书店里整整齐齐地陈列着翻刻的宋朝图书,从儒家九经至石学七书,甚至于苏轼最新的文集、西湖学院翻译的“塞夷经书”以及早已过时的报纸。唐康随意拿起一本,却发现价格不菲,约是大宋的三到四倍,不由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书籍在高丽,穷人是无法问津的。须知既便是在大宋,书价虽然有石越百般设法降低,比如对书店免税,对定价过高的印书坊征高税,对定价低的印书坊减税,又设法改进印刷技术,使印刷字体变小等等,但是对于大部分贫寒人家来说,买书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唐康就曾见到一些乡下的读书人,走上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到白水潭图书馆以及新成立的汴京官立图书馆抄书回去读,这些人的生活极其苦寒,吃不起汴京的饭菜,就自带烧饼,一个烧饼要吃上一天甚至两天;笔墨也都是自制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宋国子监正在推动一项政策:五年之内,要在每座人口超过十万的城市建立一座藏书不低于两万卷的官立图书馆。同时亦鼓励各书院建图书馆,向所有读书人开放。一向节俭的赵顼与司马光,在这件事情上,倒是说不出来的大方。大宋已是如此,开京虽然是高丽的王京,书价如此高昂,唐康自然可以想见普通人与文化的无缘。正在暗暗感叹之间,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读书人被书店伙计赶出来店中,抱头而走。
秦观出身贫寒,早岁向学,书大抵都是借来的,自是深知读书人的艰苦,不免同情的叹道:“历来寒士未达之时,皆难免受小人欺辱。”
唐康却是心中一动,问道:“少游,若是以大宋的名义,在开京建一图书馆,供贫寒之士读书上进之用,你说这些读书人会不会对大宋因此平添好感?”
“那是自然。此辈素读中华诗书,心中已有仰慕之意;高丽与大宋一样行科举,寒士求一进身之阶,无不由此。其未达之时,最朝思暮想的,还是可以读自己想读的书。建一图书馆,焉不能让其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亦显我中华是礼义上邦,不与小国同。”
“嗯。”唐康微微颔首,笑道:“让高丽建房出人,我大宋只管赠书,赠书两万卷,所费不足万贯,而可收一国贫士之心,这笔买卖,自是做得。”
秦观亦点头称是,不过心中始终有利义之辩,闷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自嘲道:“不过这却是市恩。”
唐康厚颜无耻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铜钱,终不能白白花在高丽。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说罢,又打量两边,略带奇怪的问道:“我曾听闻开京是高丽人参之产地,怎的却未曾见得有人参店?”
秦观一听,这才发现果真如此。两边街上,从书店到布店、陶器店等等,什么都有,其中充斥着大量的宋朝产品,却唯独没有人参店。他细细想了一回,愕然笑道:“人参当在药店卖。”
唐康亦不禁失笑,道:“竟忘了此事。”连忙寻了一家药店问去,不料药店虽有人参,却也是最次的货物,唐康与秦观细加询问,这才知道为了满足对宋朝商品的需求,高丽国产的人参,十之,都被运出礼成江,至海港卖给宋朝商人了。不仅如此,其国所产的紫水晶、软玉、水银、麝香、松子、石决明、防风、茯苓、鱼干、鼠毛笔等物,也被大量贩卖至宋朝。饶是高丽国物产丰富,在贸易上亦受到了极大的压力,结果是交易量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始终无法上升。因此之故,无论是蔡京之前与薛奕私下里商量,还是请示石越所得,都一致同意贸易的未来在南洋。狄谘都督归义城,便受石越亲笔信,要鼓励交趾国种植水稻、棉花、甘蔗三种作物,却要严厉打击其发展棉纺业与制糖业、陶瓷业,保证其富余农产品用于与宋朝交易。但是这些细节,却非唐康与秦观所能知。
一路之上,唐康与秦观不厌其烦的询问各种产品的价格,便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除了书籍、钟表等物之外,在高丽最受欢迎的棉布特别是染色布,以及各种陶瓷,价格相比杭州而言,只是略高二成左右,却铺天盖地的占据了大部分的店坊。若说是因为商品过多而便宜,可是同样是大受欢迎的茶叶与蔗糖,价格却非常高昂。唐康身为唐家的子孙,又跟随石越,常常参预机要,自然知道宋朝商人海外贸易之定价,大抵是由杭州市舶司与江南十八家大商号协商议定,高丽国棉布与陶瓷价格低廉,背后必有文章。他与秦观讨论半天,却终是不得要领。
如此缓缓而行,走了一两个时辰,方至开京城南门。二人知道身份特殊,不便过于靠近,便寻了一处酒家,找了个楼上靠窗的位置,一面吃喝,一面观察。看了约一柱香的时间,秦观便皱眉说道:“康时,开京毕竟是高丽王京,戒备森严。”
唐康又看了一眼城门口装备精良的高丽兵士,绷着脸,点头说道:“真要大战,以我等之能,至少要五万军队方能克此名城。此非交趾可比。”
“如今之计,只得用智。凭三寸之舌游说王徽。”秦观脑海中立时游想起苏秦、张仪的风采,不由双目生辉。
唐康摇了摇头,道:“不能将希望全寄于此。若能用强,则一语不合,便可率军突袭,挟大国之威而立新君。既是不能用强,便要多辛苦少游了。”
“辛苦我?”秦观愕然道。
“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别设宴高丽国中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游展示才华,博得亲宋大臣的好感与尊敬。一旦少游的才华能震服高丽,我等便大造舆论,遍会高丽国士子,由元长与长游讲五经一日,再宣布将向高丽国王请求替高丽士子建图书馆、资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学院等各大书院读书,趁机再许诺一些大臣将其爱子送至大宋游学,在大宋参加科举取得功名之后再回高丽做官。届时再将一些礼物送于各主要大臣之府邸,让高丽国朝野清议都一致亲宋,然后再善加诱导,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压低了声音,眼睛一闪一闪,露出狡黠的光芒。
秦观听完,不由喟然长叹,赞道:“康时真妙策也。”
唐康嘻笑道:“此非我之能。”
“是元长之能?”
“此是吾兄之策。我临来之时,吾兄言:欲说其国,先服其心。若能使高丽亲我重我信我,再诱之以厚利,则事无有不成者。”唐康抿了一口酒,又道:“吾兄说,天下事有刚者,有柔者,智者审时度势而用之,或刚,或柔,或刚柔并用。若有数万精兵屯于城下,我自然要用刚道;既然事有难成,便当改用柔道,缓缓图之。”
秦观正要点头称是,忽听楼下有数骑踏过,秦观眼尖,见着为首一人相貌,忙低声说道:“是那人。”
唐康心中一凛,忙向楼下望去,便听到城门有人高声呼喝,那一队人马早已停下,“那人”与守城将官不断的用高丽话高声说着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当然,也听不懂。只见二人神色,那人满脸怒容,不断训斥,守城将官虽然外貌谦退,却是丝毫不肯相让。唐康与秦观四目相顾,二人心中皆是一动。唐康叫过一个随从,低声嘱咐数句,那随从连忙应声去了。
※※※
不多时,便见那个随从到了那人身边,低声在那人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似是一怔,抬头往酒楼上看来,正好看见唐康,顿时面露喜色。又朝那个守城将官训斥了几句,便率人离去。
唐康见那人离去,松了口气,缩回头来,让随从将附近几个雅座全部包下去喝酒,自己只和秦观对酌。约摸等了一枝香的工夫,先前遣出去的随从便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唐康与秦观连忙起身,抱拳欠身说道:“宣王,下官有礼了。”原来“那人”便是王徽之次子宣王王运。
王运有求于人,何况唐康等人是上国使节,更是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礼,道:“小王见过天朝尊使。”
唐康二人忙称不敢,唐康一面吩咐随从道:“你退下吧。”一面却望着王运身旁之人,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秦观,却见秦观也在看自己,目光中尽是尴尬。
王运早就看见二人神色,忙笑道:“这是小王密友金芷。”金芷向二人微微一揖,并不说话。
唐康微微咳了一声,请二人坐了。他约王运前来,本为趁机接触,谈论要事,所说之话,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因此连自己的随从都要遣开。不料王运反倒带了个人来,若真是“密友”,倒也罢了,可这个“金子”,明明就是个女的。她那肤若凝脂,柳眉凤眼的样子,纵是不开口说话,穿着男装,也瞒不过人去。王运如此行事,实在太出人之意料。因此竟是大犯踌躇。
王运早知其意,笑道:“尊使不必担心,金芷是我腹心之人。早日拜会尊使,因顺天馆内,不便细谈,有些话只是不敢出口。不料今日如此有缘,亦是小王的福份。”
“殿下言重了。”
“小王知宋朝天子遣尊使前来敝国,自是为赐我父王医药,以及乐器诗书,但不知除此之外,尊使是否尚有他意?”王运一双眸子凝视唐康,一动不动。
唐康淡淡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道:“便有些事情,亦是于贵国有利者。”
“未知尊使可否透露一二?”
“天朝约束甚严,还望殿下恕罪。倒是自来高丽,少见顺王殿下。”唐康喝了一口酒,似漫不经心的随口说道。
王运与金芷四目相交,旋即分开,冷笑道:“我王兄要于父王面前多尽孝道,因此不免怠慢尊使。”
“言重。为人子多尽孝道,亦是应该。”
“那是自然,只是……”
“只是什么?”唐康轻轻放下酒杯,问道。
“只是敝国风俗,颇为有大邦所笑者。”王运此言出口,金芷已是满脸通红。
“愿闻其详。”
“尊使初来敝国,有所不知。敝国贵族之女,并不许外嫁,反要尚自家兄弟。此等陋俗,实为上邦所笑。小王曾数次上书,道本邦即受礼义教化,宜效中华风俗,去此陋俗。不料父王不听,反屡次责罚于我。我那王兄自己娶了几个堂妹,不知羞耻,反道我欲乱风俗。因此小王于国中,欲尽孝道而有所不能。”王运说及此事,一脸愤然。
唐康与秦观相视一眼,心中恍然大悟。二人不知高丽竟有这等风俗,眼见那个金芷对王运情意绵绵,现于形色,二人素知金姓亦是高丽大族,便猜到王运想要废此陋俗,未必全是为了公义,只怕也有几分私心在内。然于此节,二人自是不便说破,唐康笑道:“殿下何必心忧,若殿下能承绪王位,他日要如何除旧布新,都由得殿下。且在下见朝中大臣,都心知殿下之贤。”
王运喟然叹道:“尊使有所不知,小王是次子,若要继位,亦是我王兄继位。虽则国中文臣大多属意于小王,然则上不能得父王欢心,下不能让掌兵之臣信服。他日能封于一大郡,于愿足矣。”
唐康与秦观都不料王运连这等话都敢说出来,不由吓了一跳。他不知王运早已打定主意,若不能成大事,便出家为僧,料王勋也不便赶尽杀绝。他自知眼下国中武臣与掌兵之臣,无一人支持自己,连出个城都千难万难,他的出路,要么便是潜心经营,反正王徽虽然常病,五六年内却不至于崩驾,他再经营五六年,未必不能多收拾一些人心;要么便是抓住眼前的机会,结好大邦,宋朝海船水军之威名,他早已知晓,兼之契丹内乱,眼见大宋就是天下最强之国,若能得到宋朝支持,加上国中亲信助力,那么大事必然可成。因此王运竟是绝无忌惮,一意要取信于宋使。
唐康沉吟一会,顺着王运的话笑道:“殿下若要成大事,何不学唐太宗?”
“玄武门?”王运被唬了一跳。高丽国有唐史,自是知道玄武门之变,唐太宗杀兄夺位。
“非也,非也。”唐康摇头道,“那种事情,下官怎么会劝殿下行之?”他心中冷笑:我若劝你行玄武门之事,保不住谁杀谁。你王运死了,于我大宋有害无益。
王运显然心中也知道其中利害,吁了一口气,笑道:“那尊使所说?”
“唐太宗能登大位,不在玄武门,在其晋阳首义、征伐四方之功。因此当时名将,大抵心服。”唐康说到此处,却不再多言。
王运也是聪明之人,沉思良久,叹道:“契丹虽乱,又有欺压敝国之仇,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恐难以说服朝议。除非大宋能先出兵,小王方才说服国中大臣,以一支偏师,呼应天朝。”
唐康笑道:“高丽只与契丹有仇?与女直无仇?”
王运一愣,怔道:“尊使之意?”
“我等来时,于海上擒得海盗,己知契丹内乱,女直各部便开始不服管束,许多部落契丹皆征不到兵丁,反意已现。女直与高丽,史上亦互有攻伐,不得谓无仇。殿下若要兴兵,自当言报女直之仇,替契丹讨叛,岂可直言要攻契丹,引火烧身?”唐康一面说,一面优雅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辽主与魏王屯兵待战,高丽名义上亦是辽国属国,替辽主惩罚东京道不听差遣的小部落,难道辽主还能生气不成?”
“这……”
“届时若能由殿下亲自领兵,则自古以来,军功最重;若由顺王领兵,则王京之内,岂非任殿下作为?殿下一向亲近中华文物,若是殿下领兵,下官保证大宋以七折价格卖一万套盔甲武器予贵国,殿下凭之与女直作战,用夺来的财物与马匹还债即可。若是令兄领兵,则大宋便当没有此事。只要令兄在东京道打几个败仗……”
秦观在一旁又说道:“此进可攻,退可守之策。若辽主获胜,则贵国可一面向辽主献俘,一面主动退回高丽,辽主亦无话可说。若辽主与魏王僵持,则东京道正好任君作为。若魏王得胜,东京道可抚而有之。天朝所能许诺殿下者,是若辽主进攻高丽国本土,则大宋之军,必然直取燕云。”
王运思忖良久,迟疑难决。唐康与秦观只是静静等他答复。
忽然,一直不作声的金芷清声问道:“如此天朝之利何在?”
唐康注视金芷,笑道:“天朝之利有二,一则高丽之军入东京道,辽主虽无力与战,却必然分兵监视,如此其与魏王之战,便更加持久。此大宋之利,亦高丽之利。二则大宋亦欲高丽有一个亲近中华的国君,吾等来高丽已久,知诸王子之中,惟宣王最贤。若宣王有尺寸之功,大宋皇帝之敕命必至,届时内外压力之下,不由国王不传位于殿下。”
“天朝不要付出分毫,却坐享大利。在下以为不甚公平……”
“享大利者,非大宋也,殿下也。辽国内战久一点,于大宋虽有利,却也十分有限。其内战过后,恢复元气,最少要五六年,长则十年。大宋之利何在?”唐康知道讨价还价的时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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